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胖柴不废要崛起 作者:酥油饼 内容简介 裴元瑾练《圣燚功》,十六岁成就极阳圣体,只有连服三颗混阳丹的人,才能与之结合。 裴元瑾打算效仿父亲,娶一妻,纳二妾,所以精心炼制十年,终得九颗混阳丹。 有一天,一个胖纸,偷吃了七颗 傅希言:= =容我申述。 第1章 皇帝想迁都(上) 刚过中秋,北周皇宫上空就紫气云集,圣光笼罩,九天雷霆悬而不发,似乎在酝酿开天辟地的磅礴气势。 钦天监曰:“天生祥瑞,国有吉兆。” 文武百官心生不祥:马屁精开口,皇帝要当狗。 果然,皇帝早朝吐出一口浊气—— 朕欲迁都洛阳! 换个别的皇帝这么说,底下的文武大臣们肯定要一哄而上,把唾沫飞得满殿雨露均沾,务必要让这个狗上司知道,这国家不是您的一言堂,家不是想搬就能搬! 但偏偏,北周这位陛下专业切脑瓜。 你敢喷口水,他就敢让你喷血水,来一个,切一家,送刀上门,服务到家。所以,尽管大臣们在心里叽叽呱呱骂骂咧咧,表面上还是恭恭敬敬战战兢兢地接下了这个烫手芋头。 这还没完,皇帝深知手下这帮熊玩意儿阳奉阴违的德行,挥挥手,朝池子里丢下诱饵——由内阁草拟去洛阳和留镐京的班底。 这哪是草拟,这是草泥马啊! 熊玩意儿们骂骂咧咧地拼起了老命。 皇帝说了,东迁是为了就近威胁南虞,体现北周一统天下的决心!镐京以后就是陪都,掌控大后方,命脉般的存在,也不可忽视。 大臣纷纷表示,既然两套班子都这么重要,那大家当然都很“随意”地选择去洛阳。毕竟,吹不到枕头风,也不能喝西北风吧。所谓的远香近臭,也就能远几条街,若远上个千里万里,狗鼻子也闻不到那股香! 于是在分班子的时候,大臣们展现高风亮节—— 这边刚挺身而出,扬言要去新都开荒,把镐京这样富庶、繁华、丰饶的土地留给最亲爱的同僚;那边立马自告奋勇,发誓要以身作则、身先士卒地去洛阳受苦受累。 两拨人互相谦虚推让了一番,发现对面的狗东西们都不为所动,顿时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 这几日,镐京突然多了十几起仆役恶性斗殴事件,个个来头不小,金吾卫闻讯赶到后,看了看双方华丽的出场阵容,只能端着水给两边加油,劝和都怕自己管太宽。 一时间,镐京风起云涌,闹腾不休。 但世界这么大,总有人咸鱼不翻身,就爱家里蹲,比如,以“祈求亲朋多奋进,摆好姿势求躺赢”为人生格言的傅希言。 犹记那年,他还叫傅昏定,以十五岁“高龄”蹲在傅家的低年级学堂蹭课。此人生格言一出,语惊四座,他爹傅辅当晚就黑着脸给他改了名。要不是怕人嘲笑,傅辅恨不能改成“傅闭嘴”“傅住口”“傅再胡说八道老子扇你”。 不过,靠名字约束人的性格,显然是不现实的。 时至今日,傅希言都没有希言寡语的迹象,连一个人待屋里也要念念叨叨。 “侵害里皮捧碳,蛋养福奶,那美女桂林留绿牙,假盖炕太烦,各萌铁骨,孽童心……孽童心……后面是啥来着?” 他托腮想了一会儿,实在想不起来,忍不住翻开儿时的笔记——氢氦锂铍硼碳氮氧氟氖钠镁铝硅磷等符号下面写了一些凭记忆和发音改编的口诀。 “啊,原来是嫁这深溪休克!” 他默默地坐了会儿,突然扶额,自言自语道:“刚恢复记忆的时候,明明记得清清楚楚,年纪越大,忘性越大。唉,幸好穿越了,不用高考,不然就这水平,技校都上不了。” 傅希言惆怅地合拢笔记。 笔记的封面用毛笔歪歪扭扭地写着“Chemistry”。房间进进出出的人太多,有些东西他不敢写得太明白,反正自己看得懂就好。 小厮就撞见过,大抵以为是胡乱涂鸦,并未在意。 他将书珍而重之地放入百宝箱,与《Math》《Physics》《English》一起——里面的知识点虽然基础,却是本朝科学发展的萌芽,也是他两世为人的唯一金手指。 前世,他为了救人,溺水而亡。带着这胜造七级浮屠的功德,他转世为傅家家主的庶子,也不知是不是喝了过期孟婆汤,至三岁起,就逐步苏醒前世记忆。 他虽为庶子,但境遇尚可。 他爹傅辅是长房长子,在他爷爷永丰伯过世后,承袭爵位,成为这一代的家主,从此眉宇就刻上了“都给我振兴门楣”七个大字,深得周扒皮的真传,为了伯府绩效,连庶子也不放过。 ——他也是傅希言幸福指数没爆表的主因。 亲娘白姨娘在他出生后不久就亡故了,没留下印象;傅夫人这位当家主母是位称职的职业经理人,家里管得井井有条,其余一律不管;托她的福,姨娘们都没能拿到宅斗剧本。 二姑傅惠然,在他幼年时期就嫁给了海西公世子,随夫驻守边疆;三叔傅轩,年少从军,接管了傅家的军中势力,目前任羽林卫指挥同知,但一直没有成亲。 ——傅希言觉得他叔往日一定有一段可歌可泣不为人知的凄美爱情故事,可惜他爹口风紧。 哥哥有两位,傅礼安、傅冬温,一嫡一庶,都很能读书;庶姐傅夏清,人美声甜;下有一枚庶弟,傅晨省,虽初入蒙学,但目测也是读书的好苗子。 ——看看!兄弟们都这么努力了,他爹还不肯放过他。像这种“自己躺赢却望子都成龙”的双标父亲,简直令人发指! 另有关系不佳的旁支若干。 不过,这种两代都三四胎指标的一大家子,在北周众门阀勋贵当中,却属人丁稀薄。无怪乎傅希言的咸鱼言论引动老父亲雷霆震怒。毕竟,在任何时代,浪费有限资源都是可耻滴! 傅希言也深知这一点,因此当他爹又一次在饭后提起迁都事宜时,一马当先地、大义凛然地表示要遵从皇帝陛下的指示,留守镐京,为家族坐镇大后方。 满室皆寂。 傅夫人从容起身,招呼几个姨娘离开。 傅礼安意味深长地拍了拍咸鱼弟的肩膀,带着其余弟弟妹妹离开这个即将上演少儿不宜画面的场所。临走前,还体贴地关好门。 堂中,只有傅辅大马金刀,端坐不动,他身后那柄摆在刀架上的金丝大环刀正微微颤抖,表现出迫不及待想要出来遛遛的心情。 傅希言:“……” 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傅希言不安地抖腿,尽量理直气壮:“我是听皇帝的话。”敲黑板!划重点!这是绝对的政治正确! 傅辅看着眼前这个从小到大都有些异于常人的儿子,突然叹了口气。都说子女是债,可为什么他直接生了个债! 他说:“你以为皇帝和你一样,想一出是一出吗?早在迁都旨意下达之前,就不知在背地里拉拢了多少人。别看那些世家人前哭哭啼啼,说不定背后早购置了洛阳田产,就等着搬家呢。我们没有得到消息,只说明我们家无足轻重!你想留在镐京守大本营,也要先看看我们能不能去得了洛阳。” “那你还不努力?”傅希言小声哔哔,“总说我不争气,自己明明也很咸鱼。” 傅辅深呼吸:“你过来。” 傅希言满脸抗拒,嘟嘟囔囔:“你看你,还说自己不咸鱼,打儿子还要我自己送人头。” …… 忍住。 忍住。 不孝子也是个“子”! 傅辅挤出微笑:“……不打你。” 傅希言看看刀,看看他,将信将疑:“骗人胖十斤。” 傅辅终于暴怒:“你看看你自己!胖成什么样子了,敢情从小到大都没一句实话!” 傅希言:“……” 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你不是好爸爸! 傅希言委屈:“我胖又不是我愿意的。” 说来也奇怪,他们家人的身材都还行。就他,据说一出生十二斤,圆得像个球,从此就没泄过气。幼年时期尚算可爱,人到少年,就有些可怕了。 于是从五岁起,他就有意识地减肥。从运动,到吃药,从节食,到修闭口禅一礼拜……足足努力了八年,结果越努力越心酸,身上的肉像奖励似的,与日俱增,在突破两百斤那一日,他躺平了。 傅辅也想起傅希言小小年纪不睡懒觉,天没亮就起来晃肉——哦不,跑步的日子,终究有丝丝心疼,唤道:“老四啊。” 傅希言浑身一抖,每当他爹这么叫他,他就想到了过劳死的四阿哥:“爹,来,咱有话直说,不兴口蜜腹剑那一套哈。” 傅辅脸抽搐了一下:“人这一生,并非只有文武两道。” 傅希言愣了下,瞬间惊恐:“难道你想让我去联姻?” “……联姻是做亲家,又不是做仇家。”傅辅看着傅希言白白胖胖的脸顿了顿,甭管圆盘有多大,盘中那两颗黑葡萄却极为璀璨迷人,不由想起傅希言风华绝代的生母。老四小时候看得出五官肖母,若非圆润、肥嫩、胖,怕是光靠脸就能让求亲的人踏破他家门槛。 可惜了。 傅辅摇头,放弃不切实际的幻想,接着说:“还是要找一户心甘情愿的才好。”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丝毫没有发现对面儿子那张白嫩的脸已经黑如锅底了。 傅希言气鼓鼓:“爹怎知没有心甘情愿的呢?”杨玉环都能遇到寿王和唐明皇,他凭啥不能? 傅辅不屑:“常言道,娶妻娶贤不娶色,嫁人嫁心不嫁财。哪家女儿想嫁个立志躺平的懒汉当夫婿?” 过分了过分了,这必须不能忍。傅希言拼命思索,终于想到了反驳之词,挺胸:“我贤啊!” 傅辅:“……” 第2章 皇帝想迁都(中) 门外。 傅礼安送走二妹、三弟后,带着小五傅晨省站在天井等候。没多久,正堂果然传来久违的打击乐,立马抓住时机,展开现场案例教学:“若身边都是奋进的亲朋,偷懒的那个不但容易被抓住,还容易被恨铁不成钢。所以,靠人不如靠己啊。” 傅晨省看着屋里你追我赶的两个影子,心有戚戚焉地点头。爹都跳桌子了,看得出来,真的是很恨铁。 “大哥又在打小四?” 傅轩人没进院子,声音已经先一步从外头传进来。 紧接着,屋内的打击乐就停了。傅辅放好刀,整理整理衣服,精神抖擞地打开门出来,留下身后气喘吁吁的傅希言如愿躺平。 傅轩穿过垂花门,走到傅礼安和傅晨省边上,傅辅一看他的样子,眉头就皱起来了:“你的额头……怎么回事?” 傅轩抬手摸了摸额头上包扎的伤口,笑道:“姓楚的今天带人堵我,硬要约我比武。” 傅辅皱眉:“好端端的,怎么就要比武?” “他想去洛阳,拿我作筏子呢!可惜偷鸡不成蚀把米,请了兵部的人,却自己输了,连抵赖的借口都没有,不枉我这些年的韬光养晦、人前示弱。” 傅辅不是不知道这几日城里的情况,只是谨小慎微惯了,心中仍是不安:“羽林卫毕竟是皇权笼罩之地,你们私下比武,万一惹了那位不喜……” 傅轩冷笑:“这满城的硝烟岂非正如他意?” 这些年要是没有狗皇帝暗中挑唆,他和楚光也不会变得水火不容。 狗皇帝的处世哲学有二: 不顺眼的人早晚要杀,忍得越久,杀得越多; 一, 二,手下斗得越激烈,屁股下的椅子就越坚固。 三, 四,所以要入他的眼,就必须好斗,跳得高,站得高。 傅辅虽然明白这个道理,但他天性保守,万事求稳,就算是争,也喜欢争在暗处。不过他对傅轩一向支持,便道:“好,我新得了几个物件,你正好去送人。” 傅家衰落也就是这两代的事。 已故的老永丰伯正经本事没有,宅斗一流,斗得整个傅家元气大伤,嫡支成寡支,众叛亲离,幸好军中人脉、家中底蕴还在,如今又赶上迁都的时机,若经营得当,也许能重回权力中心。 傅辅傅轩对望着,都看到对方眼中的斗志。 谈话转入正题,小一辈的便插不上嘴,见傅礼安带着傅晨省告退,傅希言眼明脚快地跟了上去。出了院子,他一脸凄苦地与兄弟作别,扶着腰,慢吞吞往回走,走出两人视线后,腰板立马挺直,嘴里哼起了小曲儿。 他这身膘可不是白养的,小时候没少上房揭瓦,但不管什么刀枪棍棒,打得有模有样,他都能毫发无伤,更别说他爹口硬心软的“挠痒痒”。 哼到“哼哼哈嘿”的时候,身后隐约传来动静,他刚弯下腰,肩膀就被抓住了。 傅轩好气又好笑地说:“别装了。你爹打你这多年,哪次真打了?” 傅希言无奈地直起腰:“可他也没哪次真不打啊。” “别怪你爹心急,你已十六,是该打算了。” 傅希言犹豫了半天,试探道:“你也觉得我应该去联姻?” 傅轩错愕:“有对象了?” 傅希言更错愕:“不是包办婚姻吗?” 短暂的尴尬后,傅轩轻咳一声:“男儿志在四方。你这个年纪,应该先立业。” 傅希言:“……” 别以为你说得委婉,我就听不出你和你哥就是一个鼻孔出气的两兄弟! 傅希言摊手:“但我文不成武不就。” 天不明媚,人却忧伤。 穿越重生主题下,哪个废材不努力? 尤其知道这是个能飞天遁地的高武世界后,他就做好了屌丝逆袭……不是,一飞冲天的准备。穿着开裆裤,开始蹲马步,透底凉的穿堂风也不能吹灭他习武的热情。 到五岁、适宜正式练武的那年,傅轩给了一本据说炼成后可挤入一流高手阵容的《天罡混元功》。 秘籍的名字虽然有些普通,但他练得一点也不普通。短短两年,就踏入了真元期。 这个世界的真元,就像仙侠世界的灵根,是看一个人能不能练武的指标。有了它,人才能通过打坐修习,吸收天地精华,转换成真气,为身体易筋洗髓,追求更高深的境界。 傅家人在武道上一向天赋平平,他七岁进入真元期,让当时的傅家结结实实惊喜了一番,可惜好景不长。别人进入真元期之后,立马能感应到真气游走,只有他,空有真元没有真气。这感觉就像好不容易组装好了电脑,但它死机! 幸好傅家人厚道,没有捧高踩低,还反过来安慰他,想各种办法。 果然,傅轩安慰道:“其实你天赋异禀,只是身体出了岔子。小神医治不好你,还有他师父老神医,到时候你脱胎入道可期。” 傅希言沉默不语。 问医吃药、健体强身、寻访民间高手……能想的办法他都想过,就差跳崖找秘籍了,可凡人流的路,谁走谁知道。没有作者开金手指,想超凡,真的是难以解决的超级麻烦! 他想着活人不能给尿憋死,不能剑荡乾坤,权倾天下也不错。于是在十三岁那年改换跑道——武道不通,咱就学文,考科举,当状元,入阁拜相,一样走上人生巅峰! 奈何,前世的理科生涯已经预示了他三生三世与文科无缘——简体中文都学不明白,何况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和“嗟夫”“呜呼”死磕两年才发布咸鱼宣言已经是给他爹面子。天天被按着头背旋风、闪电、霜、月叫啥,云、雨、雪、云咋配对,他神神叨叨得连元素周期表都背不全了。 傅轩见傅希言一脸黯然地对着夜空发呆,心中怜惜。傅家走到今天,靠的从不是上天怜悯,而是齐心协力、同舟共济。傅家子弟,只要没生反骨,无论天资出众或伤仲永,他都会为之谋划一席之地。 傅轩心坚如磐石:“小四啊。” 呃。傅希言诚恳地说:“还是叫我老四吧。” 傅轩从谏如流:“昏定啊。” 每次听到这名字,傅希言就有些惊魂未定……好在去年凭一己之“丧”让他爹给改了。他退而求其次:“……小四也行。” 傅轩略过这个很容易没完没了的话题:“明日一早,你随我去羽林卫报到。” 傅希言愣了下:“不是说羽林卫门槛很高吗?”听说好些勋贵的嫡子都在排队。 “你有真元,又出身永丰伯府,加入绰绰有余。”身为指挥同知,傅轩早就可以利用职务之便大开后门,先前是怕楚光从中作梗,如今都正面撕破脸了,自然要加紧谋划。 傅希言内心是拒绝的。这些年,他不是没想过为家里出一份力,搞搞社交,奈何这看脸的世道,对他居然例外——他一走出去,还没看到脸呢,光身材就招致各种讥笑嘲讽。 幸亏他前世战斗经验丰富,经常在游戏里菜鸡互喷,不然早就抑郁自闭了。 但傅轩盛意拳拳,傅希言也不好直接回绝:“当羽林卫不会很苦吧?” “放心,有我在。”傅轩仿佛看不见他脸上的不情愿,微笑着问:“你不会让我失望吧?” 傅希言:“……” 别问,问就是会。 傅希言认真地看着亲叔,深吸了口气……算了,今天刚被亲爹练过,挨打这种事,还是不要前赴后继,安排得太密集。 心事重重地回到房间,他一头栽在榻上,趴了会儿,突然生龙活虎地跳起来,从床边搬出一个竹筐,翻了翻,招来小厮:“猪油没了,去厨房拿点新的。” 小厮愁眉苦脸:“您又要做那什么香皂啊?都这么晚了,不如明天吧。” 傅希言冷笑:“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你少爷我这么雷厉风行的人,自然是想做就做。” 弃武又弃文之后,他就开始琢磨着发展这个世界的科技树,咸鱼宣言是伪装,不然就他爹那折腾劲,哪有工夫搞研究。他盘算过了,迁都后,留在镐京,天高皇帝远,方便他搞个专门的实验室,香皂只是第一步,后面还有水泥、玻璃、塑料——总之,不能让场地耽误了他的发挥! 没错,器械不到位,成果才会废。 他为自己久久炼不出想象中的香皂找到了完美的借口。 吭哧吭哧…… 吭哧吭哧…… 月上中天。 小厮已经累趴在桌上,睡得口水直流。 傅希言熟练地拾掇好材料和失败品,又将手里的《Chemistry》放回箱子里,才上床睡觉。 可是过了犯困的时间,精神便过度抖擞。 他眯了会儿眼,忍不住起身打坐。 《天罡混元功》的内容他早已烂熟于心,尤其是运行真气的线路,在那锲而不舍的六年里,无时无刻不在脑海里游走。 哪怕到现在,依旧刻骨铭心。 天色,渐明。 第3章 皇帝想迁都(下) 小厮迷迷糊糊地醒过来,就见傅希言顶着一对熊猫眼,望着房梁,怀疑人生:“不可能啊,我可是个理科生啊!” 莫非—— 傅希言灵光一闪,浑身一颤:他不仅是个理科生,还是个……理科差生?! 身为穿越者,要是连初级的香皂都做不出来,那高阶的手枪、大炮、蒸汽机就想都不要想了。 “难道我就只能靠‘唐诗三百首,当条抄袭狗’来刷穿越者声望了吗?”傅希言木然地沉思了会儿,垂头:“对不起,是我想多了,别说三百首,三十首我都不能保证全对。” 小厮有口无心地劝慰道:“少爷,您何必为这等小道伤怀?胰子也很好用啊,你要是嫌不够香,不如在胰子里多加点香料?或是再想想其他路子?” 傅希言抱住头,不言不语。 也不是没有其他的方子。 红糖脱色更简单,但缺点就是太简单,容易被破解。红糖、白糖价格差又大,按白糖价卖吧,真相大白那日,他一定会被戳脊梁骨。卖红糖价吧,同行会先弄死他。想来想去,只能先留着,等哪天救急用。 香皂,在略有思路的几项穿越者技能中脱颖而出,自有它的优势——有平替,非必需品,包装得好,可以走高利润的小众奢侈品路线,不会引起当权者的过度关注。 因此,虽未成功,但他寄予厚望。 有了香皂,他可以向父亲申请开店,一边做日进斗金的快乐店长积累财富,一边用积累的财富发展科学事业,从此,高唱“名和利啊,什么东西,原来都是我的东西”…… 想想都美滋滋。 小厮见实在劝不动,便道:“要不,我找些硝石,您再变些冰出来?” 傅希言:“……” 制冰是他穿越后第一实验,方法早由傅辅献给了皇帝,如今是皇室的生意之一,换来了傅轩的羽林卫指挥同知职务。但,这都是他五年前的功绩了。 他忧心地想:难道他的实验生涯和他的武学生涯都像夜空的花火,璀璨却短暂吗? 不行,武功是这辈子的东西,他没天赋也就算了,但科学是上辈子的知识,哪怕一时失败,他也比这个时代的人更接近真理。 他打定了主意,正要再接再厉,就听到门外传来他叔亲切中带着丝丝威胁的呼唤声:“小四?” 傅希言激灵了一下,殷勤地跑去开门:“来啦,客官!” 虽然他叔一直对他爱护有加,从未动过手,但听说他叔和他爹不一样。他爹打人,一向以自己的体力为标准,累了就休息;他叔打人,从来以对方的生命为标准,留口气就行。 像这种真理,他就不必实践检验了。 傅轩见他脚步虚浮地走出来,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不由眼皮一跳,耐住性子说:“你一晚上又在折腾什么?还不快去换身衣服,马上出发了。” 傅希言捂着胸口试探:“啊,今天好像不太舒服,能不能明天再去?” 傅轩冷下脸:“哪里不太舒服?” “……让叔叔担心,我心里不太舒服!叔叔稍等,马上走哈。”傅希言扭头就跑。 有傅轩在门口等,傅希言也不敢耽误时间,漱口抹脸换衣服,统共不过五分钟,傅轩面色这才破冰,笑道:“嗯,收拾收拾,果然一表人才。” 傅希言小声嘀咕:“难道不是一表众才吗?”他的体型,一个顶仨! 傅轩看着狠起来连自己都吐槽的侄子,久久无语。 经过一夜发酵,两位指挥同知比武的结果就已传得人尽皆知。一向弱势的傅党瞬间声势大涨,傅希言入职手续办得格外丝滑,两句话的工夫,排班表上已经有了他的名字。 傅党的示好,对傅希言无异于晴天霹雳——哪个差生遇到上课和开学报到在同一天,都要骂娘的好吧! 傅轩却很吃这一套,欣慰地拍拍傅希言的肩膀:“你先跟着宇达熟悉一下环境。” 傅希言泪汪汪地看着亲叔,那委屈的小模样,像极了第一天去幼儿园的小朋友。亲叔也用行动证明了两人嫡亲的血缘关系,话一讲完,就走路带风、头也不回地走了。 朱宇达暗中比量双方体形:“我去借一套衣服……试试。你先跟着我熟悉熟悉,过几日再安排你进入宿卫值夜。”朱宇达是傅轩嫡系,对傅希言的态度十分亲近。 傅希言转头,一脸震惊:“值夜?” 朱宇达喜上眉梢:“楚将军抱恙在家,羽林卫现在傅将军说了算。” 傅希言满脑子都是日夜颠倒对身体的伤害,毫不犹豫地说:“如果我辞职……乞骸骨的流程是什么?” 朱宇达沉默了会儿说:“先熬到老。” 傅希言:“……” 行吧,在香皂问世之前,自己就蛰伏一段时间。 不就是站岗巡逻值夜班,看守皇宫当保安么,有什么难的? 入职第一天,傅希言跟着朱宇达参观皇宫,走来走去,走来走去,走得两股战战才下班。不过朱宇达告诉他,明天就不用走这么多路了。 于是第二天,傅希言怀着今天开始摸鱼混薪的希望,高高兴兴地上班。 …… 嗯,是不用走这么多路了。 但是,要举铁,要站岗。 有真元没真气的傅希言就靠纯纯的肉体支撑了长长的一日。 下班前,朱宇达告诉他,明天不用举铁了。 傅希言不放心反问:“那要巡逻和站岗吗?” “都不用。” 第三天,傅希言将信将疑地上班去,发现朱宇达是个实诚人。今天的确不用巡逻站岗和举铁,今天的训练内容是武器操练——拉弓射箭加舞刀弄枪。 说好的有叔叔在呢?就这?就这? 他不禁发出灵魂的呐喊: 这是一个衙内应该有的待遇吗? 这事儿高衙内他同意吗? …… 高衙内同意,傅衙内也决不同意! 决不! 倔强的傅衙内第四天就抱病在高床软枕上了。 小厮一靠近,他就翻白眼、抽搐,病态十分逼真。 傅轩救侄“心切”,立马将人提到医馆,让大夫们集体上手扎针。 先不提这针扎人深不深、疼不疼,光是身边围着一圈针头的场景,就足以唤醒他的童年噩梦——容嬷嬷。于是连个委婉的过场都没有,他一个鲤鱼打挺爬起来,老老实实地钻进马车,还积极地朝付诊金的傅轩招手:“叔叔快点,上班要迟到了。” 傅轩:“……” 在来的路上,傅希言已经做好渡劫的心理准备了,谁知一上班就被通知今天训练前要参加一个新人的欢迎仪式。 他无声地看着来通知的朱宇达,漆黑的双眸放射出最激烈的质询—— 怎么!走后门进来的就要折旧算二手了吗?就没有资格举行新人欢迎仪式吗?你说,你说!我看你怎么说! 傅希言双手抱胸,鼻孔朝天。 大咧咧的朱宇达第一次跟上了他的脑回路,解释道:“这欢迎仪式,是我们特意为楚党新人设的。” …… 占据上风这才几天,就露出此等小人得志的嘴脸,把党同伐异这套玩得溜溜的。啧啧。 傅希言一边在心里吐槽,一边快乐地背过手,迅速调整好自己的定位,迈开老练的步伐,老气横秋地说:“嗯,身为前辈,是要好好欢迎欢迎新来的后辈。” 在他的想象里,接下来的场景应该是这样的:一群蔫坏的老兵油子们围住一个青涩的新人,轮番上阵刁难,先放一个“新人报三围”的大招,再表示不够不够,必须发一轮孝敬红包……最后在新人五音不全、肢体不协的载歌载舞中落幕。 然而现实的剧情再一次出乎了他的意料。 楚党的新兵蛋子丝毫没有新入职场的羞涩剧场,落落大方地往校场中央一站,对打量他的众人说:“十八般武器我都略通一二。各位可随意划下道来。” 看看这态度,听听这语气,俨然一副王者打青铜的傲慢嚣张。 同为丑陋嘴脸,傅希言觉得己方的“小人得志”输了。 不止他这么想,傅党稍有眼力的人都看出新人来者不善。也是,在楚党与傅党竞争白热化的关口,楚党怎么可能派一个软脚虾过来?他们给的下马威,反倒成了对方施展的机会。 朱宇达沉住气,问:“看阁下气度非凡,应该不是无名之辈,不知高姓大名。” 新兵蛋子抱拳:“晚辈楚少阳,末学后进,当不起谬赞。” 姓楚。 傅党捕捉到关键信息。 傅党有人小声嘀咕:“据说楚光有个侄子是秦岭派王顺山分支的嫡传弟子,天赋出众。” 有多出众呢?大家都不知道。 一个人会不会武功,或许有眼力的能看出来,但武功高低,还是要展露了才知道。看楚少阳与傅希言年纪相仿,一般而言,能达到真元期已算优秀,若说出众,起码得锻骨期。再往上,便是楼无灾这样的妖孽了。 傅党其他人有些吃不准,可傅希言笃定对方不可能是金刚期。楚光自己就是金刚期,再找一个过来,是嫌岗位竞争还不够激烈吗? 可至多锻骨期的楚少阳在这个时候加入,对同境界遍地的羽林卫有什么作用呢? 打脸? 打谁的脸? 傅希言隐隐不安。 楚少阳看着窃窃私语的傅党诸人,与楚党的人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色。他造作地扫视全场,然后,目光定定地落在傅希言脸上,微笑道:“听说傅兄也是新加入不久,不如你我切磋切磋?我们可以只比拳脚工夫。” 哦豁,他的目标果然是自己! 四方目光汇聚,傅希言一下子成为了场上的另一个焦点。但他的内心并不慌张,甚至有种听见楼上另外一只高跟鞋落下时的尘埃落定感。 朱宇达皱了皱眉,正要说话,被突然走过来的胡誉单手挡住。 胡誉是指挥佥事,楚光和傅轩不在,便属他最大。 胡誉笑吟吟地说:“先前楚、傅两位将军的切磋,我无缘目睹,如今能看到两位将军的亲侄代叔出战,展露身手,也算弥补遗憾。” 朱宇达瞳孔地震。 他万万没想到,一直以为中立的胡誉居然是楚党! 楚党立时高声起哄,傅党面面相觑,踌躇不前。 一是楚党打压傅党日久,积威犹在。 二则切磋比武是武者间的常事。武者崇拜强者,更尊奉勇者。“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这种在某些人眼里愚不可及的行为,在武者心中,是急流勇进的无畏。攀越武学巅峰,本就是狭路相逢勇者胜的独木桥。既然对方说得清清楚楚,无关境界,只比拳脚,不占便宜,那傅希言若想在羽林卫立足,就决不能拒绝。 不过,对习武之人而言,一个大境界的差距又岂止体现在境界上? 经验、气势、自信……甚至武技,这些无一不是决定胜负的关键。 看来,楚家这次是铁了心要把楚光丢的面子从小一辈手里挣回来,已有些不择手段了。 虽然傅希言并不想捧羽林卫的铁饭碗,但也不想拖傅轩的后腿,让楚党的人得意。他侧头对朱宇达小声说了几句,朱宇达讶异地看着他,见他面色始终淡定,才“嗯”了一声,拨开人群朝外走去。 楚少阳目光一闪。自知不敌,去搬救兵了吗? 只怕远水解不了近渴! 他正欲挑衅,就见傅希言整理着衣袖,慢悠悠地排众而出:“既然你十八般武器样样精通,那我们就比射艺吧。”这意思就好比,既然你德智体全面发展,我们就比美。 楚少阳垂眸,目光在傅希言嫩滑无瑕的手掌上一扫而过,微笑道:“悉听尊便。” 胡誉见局已促成,不着痕迹地向后退了几步,混入人群中,深藏功与名。 第4章 衙内想转行(上) 傅希言说:“一寸光阴一寸金,我们省点钱,三局两胜罢。你我轮流设靶,射中次数多者胜。” 楚少阳的“十八般武器都略通一二”是蓄意夸张。他和傅希言有着起码一个大境界的差距,自然无所谓武器为何。 “可。” “我胖我先来。”傅希言当仁不让地跑到一个箭靶前,吃力地将它抬起,然后挪着艰辛的小碎步,一路跑到楚少阳面前两米远处停下,喘了口气说,“第一局先打个样,就这吧!” 碍于傅党人多势众,其他人不好明说,但那不屑的目光,分明在说—— 就这? 就这? 就这?! 楚党里冒出一个人,说出了大家的心声:“这距离,未免有些儿戏了吧。” 傅希言看了他一眼,摇摇头,仿佛在说“真拿你这个小妖精没办法”,然后从善如流地往外挪了一寸。 那人面皮一抽:“傅侍卫莫非是怕了?” 傅希言不理他,扭头看楚少阳:“我若怕,就不会和你比了,是吧?”言下之意,如果楚少阳承认他在怕,他就破罐破摔不比了。 楚少阳看看靶子,揣摩对方应该是这么个思路:只要比赛设置得够简单,那么胜负就不会有太大的差距。简单说,两个成年人比算术,题目是一加一、二加二这样的程度,谁能输?但对方的方案里有个漏洞——轮流出题,第二局的题目由他决定。两平一胜,他保底能赢。 他微笑道:“当然。傅兄艺高人胆大。” 傅希言满意地点头:“接下来,我们挑选一下双方比赛用的武器。” 楚少阳怀疑他在武器上动手脚,便道:“傅兄先请。” 傅希言也不推让,径自取了弓箭,拿在手中掂量。他见楚少阳随后取了另外一把,笑道:“可得好好检查,男子汉大丈夫,可不能半路找借口挑毛病换武器。” 楚少阳本就心存疑虑,不由又将弓箭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番。 先前质疑傅希言“怕了”的楚党突然跑到靶子边,一边嘀咕“靶子上灰真多”,一边将箭靶从上到下摸了一遍,然后对着楚少阳微微摇头。 楚少阳暗道:难道问题出在傅希言手中的弓箭上? 可傅希言怎知自己会在今天发难而提前做好准备呢? 他压下疑惑,沉稳地抬手道:“请。” 傅希言摇头:“我比你早来几天,客随主便,你先。” 楚少阳深深地望了他一眼,转身看向靶子,弯弓射箭。 箭不负所望,迅疾地插入靶心。 “好!” 楚党十分给面子地喝彩鼓掌,傅希言混在其中,双手也在啪啪啪。 楚少阳不为所动:“傅兄,到你了。” “好的,稍等。”傅希言点点头。 楚少阳等着。 楚党见傅希言久久没有动静,不禁窃窃私语起来,傅党也一头雾水,只是自己人不好拆台,看楚党话多,还要狠狠地瞪上几眼。 两只蚊子绕着楚少阳的脑袋转了一圈,被拍死。他擦掉手掌的蚊子血,看周围的人越来越心浮气躁,而傅希言始终岿然不动,担心朱宇达带傅轩回来搅局,忍不住催促:“傅兄?” 傅希言一脸神秘莫测:“再等等。” 楚党有人忍不住说:“你该不会在等叔叔吧?” 傅希言想了想:“这么说,倒也不是不可以。” 楚党立马就讥嘲起来:“你这把年纪还要躲在叔叔背后?这也叫男子汉大丈夫?” 傅希言谦虚地说:“《弟子规》说:‘或饮食,或坐走。长者先,幼者后。’可能我自小家教严,执行得好。不像贵府,没大没小,没尊没卑,平时都让叔叔跟在自己的屁股后头。如果这样才叫男子汉大丈夫,那我自愧不如。” 说话那人脸立时红了起来:“我不是这个意思。” 傅希言置若罔闻地朝着身后打招呼:“哎,朱叔叔,你回来了。” 众人扭头看去,只见先走偷偷离开的朱宇达正拨开众人往里走。他身后,并没有楚少阳以为的救兵。这下轮到楚党懵了,难道他们错怪傅希言了?这小子是真的缺心眼,敢越级接受挑战? 楚少阳不禁对他有几分另眼相看。明知不敌,还敢硬顶,看来有几分骨气! 又被众人轮番打量了一番的傅希言似乎并不意外。他将手里拿了半天的弓箭递给旁人,朝朱宇达伸手。朱宇达从背后掏出一把小巧的弹弓和几颗弹珠给他。 傅希言摸着弓身,赞叹道:“好东西。” “可不是嘛。”朱宇达满腹牢骚,但见楚党在侧虎视眈眈,又改口说,“为了弄这个东西,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你可千万不能掉链子。” “放心。”傅希言一边试着弹弓的弓弦,一边说,“你去把楚少阳的箭拔了。” 朱宇达看了眼箭靶,觉得这个距离,傅希言把握应该还是很大的,便兴冲冲地将楚少阳的箭给拔了。 傅希言拿着弹弓对箭靶比划了一下,才像想起楚少阳这个人似的,说:“都是射艺,你不介意我选这个吧?” 楚少阳认为到了现在,终于将对方的诡计看得透透的了。 与正常的弓箭相比,弹弓小而省力,比远是力有不逮,短距离内,却好把控得多。看傅希言的手掌,就知他平日疏于练习,怪不得想要取巧。 只是这些歪门邪道的小心思在绝对实力面前,都是假把式。 他扯了扯嘴角:“傅兄自便。” 傅希言不等其他人开口,抬手,拉弦,瞄准,放——弹珠如离弦之箭,精准地射入楚少阳箭头造成的孔内,如一颗钉子,牢牢地钉在箭靶上。 “好!” 朱宇达带头鼓掌,其余傅党虽有些勉强,却也跟着喝彩,气氛顿时活络起来,丝毫不比楚少阳刚才射箭之后差。 楚党诸人:“……”怪不得拔掉少阳的箭,这是为了找个洞眼好插进去吧! 他们频频对楚少阳使眼色,希望他拍案而起,怒怼这种投机取巧的无耻行为! 楚少阳淡定而自信。只是平了第一局,还有他做主的第二局呢。 他微笑:“该轮到我出题了。” 傅希言乖巧点头:“请。” 楚少阳遥指远处一溜矮墙:“不如就以墙上的蚂蚁为靶。” 傅希言想过他会刁难自己,没想到会这么刁难自己。那墙离此地半里左右,仅射程已非常人能及,还要射中一只攀爬的蚂蚁,难度可想而知,看来第二局完全没有侥幸的可能。 在场不少的锻骨期高手扪心自问,有这臂力也没有这份眼力。 楚少阳挽弓,弓绷至极处,似要拦腰而断,忽地,箭矢飞射而出,瞬息间,钉在那墙上。 楚党见他一脸自信,忙说:“不如一起去看看。” 一群人闹哄哄地拥着楚少阳和傅希言过去,只见那箭头已没入墙中,楚少阳将箭拔下,才看到箭头尖尖处,粘着蚂蚁的半截身子。 楚党纷纷大声惊叹: “好,英雄出少年!” “这何止是百步穿杨,简直出神入化!” “不愧是楚将军的侄子,果然将门虎子!” 说着说着,众人目光齐齐转向另一位将军之侄。 傅希言很坦然。 一个成熟的混子,要遵循“一个坚持”“两个决不”:坚持龙卷风卷我我也不卷;决不受资本家PUA;决不被歪风邪气牵着鼻子走。 他真诚地望着楚少阳,遗憾地说:“我生来慈悲为怀。因扫地会伤蝼蚁命,我从不扫地,更不要说用箭头戳它们。当然,仁慈是我个人美德,我绝不会因此而绑架他人。楚兄身手不凡,令人佩服,这局我认输。” 楚少阳笑容挂不住了。换个瘦子这样阴阳怪气也就算了,傅希言的身材,一看就不是吃素的,也好意思说仁慈?还慈悲为怀不扫地,根本是吃吃睡睡不劳动吧! 傅希言张着一对乌溜溜的黑眼珠,微笑着说:“我们继续下一场吧。” 楚少阳皮笑肉不笑地说:“愿闻其详。”来!来!来!让老子看看有什么是你做得到你爹我做不到的! 傅希言说:“不急不急,让我想想。”他朝朱宇达招手。 朱宇达从袖子里掏出一个梨给他。 傅希言似乎想要啃梨,扭头看楚少阳,突然眼神一定:“楚兄,你这乌纱帽是新制的吧,怎么多了个……” 乌纱帽乃统一规格,统一定制,怎会有多了少了? “什么?”楚少阳见傅希言探头探脑地往自己的头顶看,脑袋下意识地低了低,然后——帽子上就多了颗梨。 傅希言笑眯眯地说:“第三道题,就以楚兄头上的这颗梨为靶吧。”楚少果然还是贱人遇得少。像他这样从小遭遇——上课起立被抽椅子,上体育课被顶膝盖窝,被拍左肩人在右边……就绝不会上这种狗当。 楚少阳身体一僵,强笑道:“傅兄莫不是在开玩笑?” 他嘴里说着,脑袋却一刻不停地设想起如何射中自己头顶的梨。正常拉弓是不行的,箭不会回头;若是反向拉,北周弓太大,靠根本拉不开;除非一只脚向前踩着弦,一只脚后退调整角度,一只手拉弓,一只手……他光是想象画面,整个人就要裂开了! 对方卑鄙无耻!他岂能被牵着鼻子走! 他伸手想将梨拿下来,被傅希言牢牢地抓住。傅希言眨巴着眼睛,似无辜,更似无耻地说:“说好的我出题一三,你二,怎可言而无信呢?” “既是比武,自当以武为上,岂可利用这些下三滥的伎俩!”楚少阳显然是气得狠了,讲话也不客气起来。 傅希言笑道:“我怎么记得你当时说的是切磋切磋?切磋嘛,文斗武斗智斗……都可以斗一斗的嘛。” 楚少阳盯着他,缓缓扯出一个笑容:“傅兄所言甚是。” 一直在旁边使眼色使出斗鸡眼的楚党顿时有些着急:“少阳,你千万不要……” 傅希言快乐地打断他们:“楚兄这是要认输?” 楚党坚持着“不要不要你不要”的背景音输出。 楚少阳说:“即便我做不到,难道傅兄就做得到吗?” “既然楚兄认输,那就轮到我了。”傅希言一手拿着弹弓,一手去拿梨,却被楚少阳避开。 楚少阳顶着一颗梨,面无表情地说:“第三题的梨,不应该就在我的头顶上吗?” 傅希言缓缓缩回手:“咦?楚兄的意思是?” 他猛然拿起弹弓瞄准,楚少阳仿佛能预知般的,猛然跃起,如大鹏展翅,一下子飞过他与众人的头顶。 第5章 衙内想转行(中) 傅希言暴喝:“叔叔!你来啦!” 楚少阳身形不停,继续往前跑。同样的手段还想要骗他两次?真当他三岁小孩吗?! “吵吵闹闹,成何体统!” 傅轩的声音从人群外面传来,让楚少阳身形骤然一顿,头顶的梨没防着他急刹车,又没绑安全带,一下子就从前滚落下来。他顺手一捞,握在手里。 傅轩往里走,人群自然散开。他的目光先上下扫了眼乖乖站在边上的傅希言,又穿过人群,落在楚少阳脸上。 楚少阳顿时感觉气流从四面八方朝身体涌来,像是海水般无孔不入地钳制着自己,一动不能动。 境界压制! 傅轩竟然能够穿过人群,精确地针对自己,这种随心所欲的压制能力,起码是金刚中后期修为,停留在金刚初期多年的叔叔输得不冤。 藏在人群中的胡誉见傅轩遥遥地看向自己,只好站出来:“都是小朋友争强好胜,想要切磋。”他与傅轩同辈,说这话倒也不违和。 傅希言立马热络地走向楚少阳:“是呢,楚兄初来,就与我一见如故,非要切磋一番,可见我之强大,已声名远播,高山仰止。” 楚少阳:“……” 他刚刚为了躲避傅希言的弹弓,与众人拉开了一段距离,此时身体周围有两三丈的无人区。这也是傅轩能使用境界压制而不被其他人发觉的原因。 不过傅希言一靠近楚少阳,傅轩就将压制撤了。 楚少阳骤然被松开,身体不由晃了晃,手里的梨从指尖滑落,傅希言弯腰一捞,抓在手中。他爱怜地抚摸着梨,眼神有意无意地扫过楚少阳的头顶,微笑道:“楚兄也是少年英才,我们斗得难分难解,堪称棋逢对手。” ……我下围棋,你下五子棋,逢个屁的对手!楚少阳恨恨地想:他和叔叔都错估了傅希言。按照他们原本的预期,当自己提出切磋邀约后,傅希言不外乎两个选择: 一是硬着头皮切磋,然后当众惨败; 二是找借口避战,傅家因此蒙羞: 但没想到的是,一板一眼的傅辅会养出一个没脸没皮的儿子!嬉笑怒骂间,粉碎了自己的盘算。 楚少阳内心已经澎湃出滔天巨浪,恨不能狠狠地拍在眼前这对叔侄的脸上,但形式比人强,还是不得不挤出一个笑容:“傅兄说的是。”终是心有不甘,又补了一句,“来日方长,希望你我还有真正切磋的机会。” 既然来日方长,那就留待明朝再烦忧吧。傅希言微笑着说:“哎呀,没想到楚兄初次见面,就想追逐我的脚步,优秀真是使人烦恼啊。” 楚少阳:“……” 要不是你叔叔在…… 要不是我叔叔不在…… 你现在可能已经不在了! 傅希言虽然不知道楚少阳脑袋里的阴暗狠毒念头,但看人三色还是会的,见好就收地走到傅轩身边,正要啃一口梨,梨就被收缴了。 傅轩拿着梨,目光冷厉地扫过众人:“都不用操练了吗?!” 众人慌忙排队。 朱宇达凑到傅希言身边,小声说:“今次的事,是兄弟我们考虑不周了。”原想给楚少阳一个下马威,却差点把自己人陷进去了,真是越想越气闷! 傅希言拍拍他的肩膀:“对方有备而来,就算我们不给机会,他们也会自己创造机会。” 朱宇达将话细细品味了一遍,突然说:“说得对,这迎新会是谁提议的,我得好好查一查!还有那个胡誉,藏得可真深呐!” 傅希言看看朱宇达凝重的背影,又看看与楚少阳交头接耳的楚党众人,无声地叹了口气。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作为一个关系户,在有心人眼里,存在即原罪。 不过,经此考验,傅希言在傅党心目中的地位有所提升——不再是一个单纯的漏洞,而是一个能及时查漏补缺的漏洞。 又是bug又是补丁的傅希言:“……”谢谢夸奖,下不为例! 当然,让傅党发自内心敬佩与喜爱是不可能的,毕竟他们中的大多数人也是崇尚“头破血流也要战斗”的莽夫。 今日操练的强度比往日更大。 散值时,傅希言满脑子都是腰酸背疼腿抽筋,想服巨能钙,想吃脑白金,想坐在爸爸怀里唱为什么满天都是小星星……唉。 朱宇达从后面追上来:“四少,你明日休沐。” 傅希言露出惊喜的笑容:“这太突然了。” “白天休沐,晚上值夜。” 傅希言:“……” 傅希言收敛笑容:“这太突然了!” 朱宇达和他相处了几日,深知他的痒处,补充道:“夜晚事少,还能找时间眯一会儿。” 可傅希言被忽悠多了,再也不是当初的傻白甜。皇宫大院,门禁森严,又有楚党在旁虎视眈眈,能眯多长一会儿?眨眼眨个慢动作?饶了他吧!作为一个胖纸,日夜颠倒会让他亚健康的身体雪上加霜。 傅希言一到家就央求傅轩开后门,把他调离值夜的岗位,当然,如果能给个长假让他在家修复一下被楚少阳吓裂的玻璃心就更好了。 傅轩正想说说今天的事,闻言道:“说说他怎么吓你的。” 说起这个,傅希言就来劲了,声情并茂地描绘着楚少阳“逼良为娼”时的凶狠与狡诈,着重突出自己当时内心的彷徨与无措。 傅轩说:“简而言之,你用投机取巧逼平了他?” 傅希言不高兴:“一场叔侄,说‘投机取巧’未免有些不太好听。” “呵。一场叔侄,我岂会只‘有些不好听’?”傅轩脸拉得老长,“你简直胆大妄为,竟敢答应锻骨期的邀战!若非楚少阳年轻脸皮薄,只怕等我到的时候,就是白发人送黑发人了!” 傅希言觉得这话说严重了:“当时这么多人,朱叔叔也在……” “怎么?你还想大家为了你在皇宫聚众械斗,全都被拉出去砍头不成?” 言重了言重了。傅希言耷拉着眼皮:“我不至于这么招人恨吧?” 傅轩冷哼:“楚家人一向心胸狭窄。”所以他故意以“境界压制”大欺小,将楚少阳的仇恨拉过来,为他的傻侄子分散一些注意力。 傅希言沮丧地问:“我是不是自作聪明,弄巧成拙了?” “倒也不必太担心,自我打败楚光,就与楚家结下仇怨。” 傅轩看着一脸郁闷的傅希言松口道,“明日你照常上值,值夜之事我自会安排。” 果然是朝中有人好办事,傅希言放心地回去研究香皂了。 傅轩回房换了身衣服,转头就去找傅辅。 傅辅正在书房品尝着几位姨娘送来的点心,见他面色凝重的进来,心情跟着沉重起来:“老四闯祸了?” 傅轩说:“这暂且不说。” 果然闯祸了。傅辅嘴里的糕点一下子就不香了,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刀架上。 “楚家最近可能有大动作。” 傅轩的话将他的注意力拉了回来。 “嗯?”傅辅说,“楚光不是还在养伤吗?” 傅轩简明扼要地说了下今早发生的事:“楚少阳是楚家新一代的杰出子弟,他入羽林卫,绝不会是一招废棋,我已托张中官暗中关注。” 关注什么,不言而喻。 傅辅有些沉不住气,点明道:“宫中迟迟没有调动吗?” 这些天,各部官员明争暗斗一番后,上上下下升升降降不少,怎么到他们就不上不下地卡住了呢。莫非狗皇帝又不做人? 傅辅沉吟片刻,说:“夏清正与太保府议亲,我让夫人明日投帖,拜访一下太保夫人。宫中如有刘贵妃策援,我们今后也能少些被动。” 傅轩面露讶色:“哥?” 傅辅苦笑:“陛下雄心壮志,我若继续故步自封,怕是真要败了这永丰伯府的百年基业啊。” 太保刘彦盛是皇帝伴读,两人从小一起长大,默契异常,皇帝杀头他递刀,皇帝累了他捶腰,真正简在帝心的人物。自从皇后崩逝,宫务就交给了他妹妹刘贵妃,宠幸可见一斑。 日趋没落的傅家还是靠着傅礼安与对方庶子是同窗的关系,才攀上这门亲事。只是两家议亲后,傅辅又怕得罪自身所在的勋贵集团,一直踌躇不前,关系处得不远不近,但眼下的局势迫使他做出最后决定—— 是就此沉寂,还是放手一搏? 傅轩说:“麻烦大嫂了。” 傅夫人出身世家,是搞外交的一把好手,傅家旁系这么多年没上门找茬,都是傅夫人的功劳,只因傅家这些年在圈子里没啥存在感,才埋没了。 那头,傅夫人正欲重振旗鼓,开拓外交业务,这头,傅希言不可置信地望着成型的香皂,对自己的智慧心悦诚服。 “我果然是本朝的……科技之光啊!” 他激动地伸出手掌,迎向阳光。 夕阳的余晖均匀地勾勒出圆润的轮廓,让他忍不住赞叹:“好神奇的金手指!” “少爷,”小厮冷静的声音格格不入地插进来,“它和胰子的用法一样吗?” 傅希言从狂喜中清醒过来,扭头一看,魂飞魄散——只见小厮端着一脸盆的水,准备试用一下。 “你干什么?你先放下,有话好说。” 傅希言小心翼翼地从茫然的小厮手中夺过历经千难万险、千呼万唤、千辛万苦、千方百计……才炼制出来的香皂,忍不住摸了摸,蹭了蹭,亲了亲,舔了舔—— “呕!” 第6章 衙内想转行(下) 翌日,傅希言从睡梦中醒来,第一件事就是蹲在床边,检查一遍筐里的香皂和配方,确认昨晚梦里的《梦一场》只是蹭了场那英的演唱会,并不是他的剧情BGM,才放下心来。 打着哈欠出发,得知傅轩已经先一步离家,傅希言以为他忙着给自己调班,不由暗暗感慨二叔果然可靠。 上值之后,大家见到他果然有些惊讶。 朱桥与朱宇达因是同姓,关系不错,连带着平时也能与傅希言说上几句话。他好奇地凑过去:“你怎么来了,莫不是将军提前得到了消息?” 傅希言觉得他这话说得奇怪。傅轩给他调班,当然会提前知道,除非调班的人不是傅轩。他心惊肉跳地问:“谁又对我下手了?” 朱桥看他圆嘟嘟的脸写满了“累觉不爱”,不由生出几分怜悯:“楚将军一大早来了,点了一批人的名字,说是另有安排,宇达和你都在名单中。” …… 楚光这是赤果果地搞事情啊! 傅希言恨不能一个九阴白骨爪把他拽到跟前质问。明明是有亲侄子的体面人,为什么要觊觎别人家的!怎么,是肌肉没有肥肉香吗? 朱桥看他呼呼呼地喘气,小声安慰:“别动怒啊,傅将军一定会想办法的。” “我没动怒。” “那你呼呼呼?” “我在召唤叔叔。” 朱桥:“……” 然而傅轩此时的心情绝不会比他好到哪里去。 今日一早,他就收到张中官的密信,说皇帝召见楚光。他紧赶慢赶,依旧晚了一步,只碰到楚光从延英殿出来。 见他一脸小人得志的表情,傅轩就知大事不妙。 果然,楚光一扫先前的颓唐,笑容满面地看着他:“傅将军这几日一人独掌羽林卫,可还操劳得过来?” 傅轩按捺住心中不安,笑了笑:“传闻楚将军年近半百老树开花,看来是人逢喜事精神爽。” 楚光笑容微敛:“傅将军果然神通广大,陛下今晨才动的心思,消息这么快就送到了傅将军的手中?” 傅轩讶异地扬眉:“陛下的心思?怎么,楚将军是奉旨巡查青楼?” 楚光比武输掉后,被傅轩的手下撞见去青楼买醉,被傅党引为笑谈。 楚光皮厚千尺:“傅将军说笑了。蒙陛下器重,新建锦衣卫,由我出任指挥使。卫中人手会从羽林卫遴选一部分。久闻傅贤侄天赋出众,年纪轻轻已是真元期高手,与少阳不分伯仲,如此人才,我自然不会错过。” 傅轩面上笑容已然不见:“楚兄一定要将事情做绝?” 楚光看着他呵呵笑了一会儿,直到傅轩面色阴沉得好似随时要下一场暴雨,才低声道:“傅贤侄昨日凭借一把弹弓,逼得少阳狼狈不堪,可皇宫大内哪来的弹弓?傅将军可知它的来处?” 傅轩心头一跳。 楚光点到即止:“眼前的赢面未必是真正的胜算。洛阳是未来京都,傅贤侄跟着我,焉知非福?傅将军不妨将目光放长远些。” 傅轩心里恨得滴血,面上还要扯出微笑:“楚将军今日教诲字字珠玑,傅某铭记。” 两人不欢而散。 傅轩心情沉重。 北周共有八支京卫,各司其职,泾渭分明,其中羽林卫拱卫皇城,掌侍卫、随驾、仪仗。如今无端端地冒出一支锦衣卫,必然会瓜分其余京卫的权力范围。 楚光出身羽林卫,羽林卫必首当其冲。 这还不是最可怕的。 最可怕的是,皇帝背后的意图。 立夏将至,气候闷热,可傅轩站在阳光下,却感到一阵由内而为的透心凉意。 弹弓…… 皇宫大内的弹弓? * 傅希言混在队伍里,溜溜达达地巡逻。 他的前后都是身高相若、盘正条顺的英武男子,唯有他,在队伍的两侧都凸出了一块,显得格外醒目。傅轩毫不费力地将人找了出来。 傅希言欢乐地说:“叔叔,你听到了我的呼唤吗?叔叔你知道……” 傅轩冷酷地打断他:“我不知道。” 傅希言:“?” 换傅轩提问:“你知道朱宇达给你的弹弓从哪里来吗?” 傅希言一脸茫然:“我不知道。一用完,他就拿走了。” “那弹弓是什么样子?” 傅希言回想了一下:“触感温润如玉,好像还雕刻了花纹,弦的拉力也很好,反正比我爹给我买的好多了。” 傅轩面色微沉。 在这皇宫大内,谁家会比伯府公子家用得更好呢?答案不言而喻。 “用弹弓是你临时起意?” “是啊,我又不知道楚少阳昨天会找茬。”傅希言回过味来,“弹弓有什么问题吗?” 傅轩没答,转身即走,走前不忘训斥:“同僚都走远了,还不快追上去?” 傅希言错愕:“……” 这是一个亲叔叔该有的态度吗? 他发现了,自从工作以后,他就再也不是家里的小胖贝了!怪不得有些人宁可厚着脸皮啃老也要当巨婴,成年人的世界真的太心酸了。 他一边感叹,一边找了个阴凉地,优哉游哉地站在原地,等巡逻完一圈的同僚们再次路过。 同僚们:“……” 朱桥刚将他拉到自己前面,旁边一个楚党就冒出来,不怀好意地问:“傅将军找你什么事?” 原本就安静的队伍一下子更安静了。 傅希言说:“他问我,‘吹皱一池春水’的下一句是什么?” 楚党疑惑:“什么?” 傅希言微笑:“关你屁事。” 楚党:“……” 傅党原本也有些好奇,见状立刻装出一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样子。 今早,因为楚光带来的骚动,暂时性地平复。但傅希言深知,山雨欲来风满楼,这一刻的平静,不过是在酝酿更大的风暴。 可在这风暴的当口,傅轩为什么要提弹弓呢? 他本能地感觉到不安。 这份不安,一直延续到他散职回家。下人们已经准备好了饭菜,就等主人们陆续入座。 因为人口少,所以傅家一直同堂分席吃饭。 男一桌,女一桌。 傅希言入座后,见傅辅、傅轩的位置还空着,傅礼安已经准备开席了,不由好奇:“爹和叔呢?” 傅礼安说:“在书房谈事,我们先吃。” 傅希言眨巴眼睛:“谈什么?” 傅礼安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低头喝汤。 傅希言:“……”不是,大哥,咱们又不用参加百花金像奖的评比,你这个精湛的媚眼是抛给谁看呀? 傅希言看了会儿他,见他始终不理自己,又转头看傅冬温。 傅冬温头也不抬:“食不言,寝不语。” 傅希言:“-_-”怎么,颜文字也不可以吗? 一顿饭吃得没滋没味,傅礼安刚放下筷子,傅希言就像放纵的野马,倏地蹿了出去,傅冬温皱了皱眉,转头看傅礼安:“哥……” 傅礼安慢条斯理地擦了擦嘴,低头对傅晨省说:“饭后不宜跑动,衣食住行皆应有序而为,不可无状。反之,且观你四哥的体态。” 傅晨省点了点小脑袋:“晨省受教。” 傅希言并不知道自己在大哥和五弟的心目中,就是一本随时随地都能提供反面素材的教科书,他此时正全速前进! 他相信,只要速度快,就能赶上他爹和他叔说悄悄话的声传播! 十米。 五米。 两米。 一米! 门开了。 傅轩抬手,在冲刺的傅希言额头上轻轻一推,傅希言肥硕的躯体顿时如断了线的风筝一般,整个人呈大字型向后上方飞起,至屋檐齐平的高度,急速下落,离地约半米处,骤停,又轻轻落下。 傅希言躺在地上,心酸又羡慕地叹了口气。 武功高强,真好啊! “还不起来!长辈面前,席地而躺,成何体统!”傅辅不满地训斥。 傅希言扶腰坐起,白嫩的脸皱成一团,竭力露出狰狞的模样:“今天有句话,我非讲不可!” 傅辅:“讲。” 傅希言:“不让我讲,我就……咦?” 傅轩说:“这里没有你姨,只有你爹和你叔,你讲吧。” 傅希言拍拍屁股站起,振臂道:“我不要当羽林卫!我要辞职!” 傅轩和傅辅对视一眼。 傅轩道:“好吧,你过来。” 傅希言:“?” 傅辅见他裹足不前的样子,心里生气,冷笑道:“怎么,连这几步路的胆量都没有?我看你还是留下来,继续当羽林卫吧!” 明知是激将法,但辞职的诱饵实在过于肥美,傅希言还是小心翼翼地往前挪了两步。 傅轩突然从袖子里拔出一柄匕首。 “卧槽!”傅希言惊得整个人往后一跳。 傅轩将匕首递出:“此去洛阳,路远迢迢,我和你爹都不在身边,一切要靠自己了。这匕首名唤风铃,乃玄阶灵器,若有人对你杀意外露,它能震动示警。你好好温养,或许有一日,它能更上一层楼。” 傅希言看看匕首,看看他,呆呆地重复:“去洛阳?” 傅轩淡然道:“陛下组建锦衣卫,楚光出任指挥使,护送三皇子去洛阳督造新宫,不日启程。你与宇达都在名单之中。”虽然消息来晚了一步,但该知道的,都已知道了。 “锦衣卫?!”傅希言满脑子的“飞鱼服,绣春刀,明朝男模帅富高”,结结巴巴地问,“我我这个身材也可以吗?” 傅辅在旁不满地说:“什么话!既然选了你,必然是可以。” 傅希言疯狂摇头。 不不不,我不可以! 锦衣卫里夹一个大胖子,美颜滤镜都要碎一地了呀! 第7章 有人想搞事(上) 傅轩视而不见:“迁都之后,洛阳才是京都。三皇子又是陛下膝下唯一成年的皇子,你若能抓住机会,日后另有造化。” 傅希言心乱如麻。 据他所知的历史,锦衣卫指挥使下场好的没几个,更不用说底下人。在他心里,锦衣卫的魔咒大概唯有青瓦台可以一战。只是不知道这个世界的锦衣卫是不是他想象中的那个,还是纯粹的福利高,待遇好,天天锦衣玉食的意思。 傅希言觉得自己不能再这样任人宰割下去了,必须要为理想而奋起反抗! “我不去,我不想去,我要办理病退!” 他张开双臂,往地上一躺。 沉重的撞击,飞扬的尘土,显示其壮士断腕般的决绝! 傅辅刚要发火,就被傅轩拦住。 傅轩把玩着手中匕首,微微一叹:“如果可以,我何尝不想你留在家里。但楚家已经盯上了你,又在陛下那里过了明路,就算生病,也要病得天衣无缝。” …… 傅希言微微抬起头,目光随着匕首上下起伏。 什么意思? 不会是他想的那个意思吧? 辞职而已,又不是戒赌,没必要留只手留只脚这么深刻吧? 傅辅皱眉:“你看他这个样子,出去简直是丢人。” 傅希言听得频频点头,眼眶湿润。患难见真情,这才是亲爹啊!没错,他一塌糊涂、无可救药,堪称城狐社鼠、害群之马,留在家里祸及亲人也就算了,怎好放出去残害无辜? 傅轩说:“放心,我已经安排一对兄弟专门跟着他。” 傅辅微讶:“难道是忠心耿耿?” 傅轩点头:“就是他俩。” 傅辅摇头:“他们是你的贴身侍从,你也太放纵这小子了。” 兄弟俩三言两语将事情商量妥当。 躺在地上的当事人:“……”这是被放纵吗?这是当冤种吧? 傅轩走到傅希言身边,用脚轻轻踢了踢他的胳膊。 傅希言赌气地翻过身。 傅轩说:“你说你不想当羽林卫,不成全你了吗?你还发什么脾气?” 朱宇达“说半句话,留半句坑”的毛病都是跟你学的吧!傅希言委屈:“凭你和楚光的关系,我去锦衣卫不就是羊入虎口吗?” 傅轩说:“跟着人,别乱跑,楚光动不了你。” 傅希言:“……”听起来更慌了。 傅轩说:“匕首还要不要?” 傅希言扭头,把脸埋在手臂里。灵器啊灵器,是我们有缘无分了!此情,唯有来生再续! 知子莫若父。傅辅眼皮一掀:“这样吧,你先去洛阳,若到时候实在待不下去,我就豁出老脸,去陛下那里求个情,让楚光放你回家来。” 傅希言回过头,寻根究底:“回家来做什么?” 傅辅说:“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傅希言说:“我想开店铺!” 傅辅:“……”手有点痒,想提刀打人! 傅轩忙使了个眼色。 傅辅深吸了口气,半天憋出一个“嗯”。 傅希言一个鲤鱼打挺起来,身手利落得不像个两百多斤的胖纸:“说话算数?” 傅辅瞥了他一眼:“不过你去了锦衣卫,也要用心做事。楚光与你叔叔不和,你要小心行事,切莫让他抓住把柄。” 傅希言虽然觉得难度有点高,但前方是自由的芬芳,任谁阻挡,谁能阻挡?啊,我要学那夸父,去追逐那迷人也灼人的阳光! 傅轩笑着递出匕首:“到底要不要?” 傅希言毫不犹豫地接过来:“要!” 看着他拿着匕首蹦蹦跳跳地离开,傅轩和傅辅脸上的笑容慢慢收敛。 深秋时节,蝉鸣渐稀,枯叶离枝,一地落黄。 景萧瑟,情萧瑟。 傅轩目光扫过兄长新生的白发,缓缓开口:“夏清的婚事要抓紧。” 傅辅点头:“我会与你嫂子说。” 傅轩顿了顿,压低声音:“找机会让礼安外放,冬温游学。” 傅辅沉默了半晌,才幽幽叹了口气。 * 出差嘛,肯定要收拾行李。 傅希言第一时间找出了自己定制的带轮带锁小竹筐,把压箱底的“中学课本”、香皂、配方一股脑儿地塞在里面,又拿出了自己平时最爱穿的衣服,分门别类,一件件叠好。 他衣服码数偏大,成衣铺一般没有,必须带齐全。 小厮端茶进来,就看到自家主子一副准备流亡的样子,不由大惊失色:“少爷,你要去哪里?” 傅希言随口道:“洛阳。” 小厮脱口道:“那不是自投罗网?陛下都要迁都了。” “……” 傅希言不用猜都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无语道:“我是奉命出差。” 小厮说:“哦,那我不能跟着去耶。” 傅希言心下微暖。到底是多年的邻居,突然分别,多少有些难舍。他正想安慰两句,就听小厮欢快地问:“那我可不可以回家里住?” 他是家生子,爹娘亲人在府里的其他院工作。 傅希言:“……” 小厮可怜巴巴地说:“你走了,院子里会很冷清。” 傅希言因为秘密多,心虚,就留了个年纪小、心思单纯的孩子在身边,其他人都在外院做洒扫、警卫的活,等他走了,院子里的确冷清。 小厮追加了一句:“我每天都会回来擦拭打扫的。” 傅希言无力地摆手:“去吧去吧。” “谢谢少爷,我帮你收拾。” 傅希言看着小厮欢快的身影,无声地叹气。 欢乐的童年,总是不属于早熟而睿智的灵魂。 * 新官上任三把火,楚光一上任,就给了傅轩一张调职的名单。傅党入选的不多,除傅希言外,就朱宇达、周耿耿、周忠心等零星几人。 楚光很清楚自己的首要任务是建立锦衣卫并护卫三皇子平安抵达洛阳,招太多刺头不利于队伍的稳定。 名单递到傅轩这儿,他也不刁难,连同侄子在内,都抬抬手放人了。只是朱宇达在报到前一天因醉酒闹事被羽林卫除名,楚光要招,得走统招路线。 楚光虽知是傅轩动的手脚,但朱宇达本就是用来恶心人的,自己大获全胜,目的已经达到,也就随他去了。 傅希言、朱桥等人不知就里,相约散值后结伴去探望还关在京都府衙大牢里的朱宇达。 牢里环境尚可,只是人憔悴了许多,见他一脸悔恨,众人都以为是醉酒闹事的缘故,纷纷劝解。 朱宇达已知自己入狱真正的因由,叹气:“如今傅将军恼我,也不知道回去后如何惩罚。” 他关在牢里,消息闭塞,还不知道自己已被羽林卫除名。 几个同僚面面相觑,目光都投向傅希言。傅轩是他叔叔,自然由他开口最佳。 傅希言挠挠脸:“可能,也许……开除?” 朱宇达浑身一震,失声道:“何至于此?” 这句话也道出其他人的心声。 醉酒闹事,多大点事?批评罚俸也就算了,怎么就到了要开除的地步?也不是没人去求过情,只是傅轩这次异常严厉,求情的人也都吃了挂落,挨了顿骂。 朱桥摇头:“你说你,闹事也不选个黄道吉日。这不早不晚的,偏赶在楚将军升官的时候,可不就行船偏遇顶头风,不巧了嘛。” 其他人也长吁短叹,都觉得他是无辜被迁怒。 可朱宇达心里清楚,这因果关系恰是反过来的。因为他“以下犯上”,擅取皇家之物,犯了宫中忌讳,建宏帝敲打傅党,才有了楚光的飞黄腾达! 自己吃的这场冤枉官司既冤枉,也不冤枉。 朱桥见他面露惭色,便安慰道:“你原在楚将军抽调名单上,或许等你出去之后,便要去锦衣卫报到了。” 傅党的人去锦衣卫,本是羊入虎口,可对如今的朱宇达而言,也是一条出路了。 朱宇达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只能含糊地应了两声。 又说了一会儿话,衙役便小心翼翼过来催促,众人只好起身告辞,临走前,朱宇达忽然叫住傅希言。 “你帮我向傅将军求求情,我……我只是一时糊涂做错事,本意是好心想帮忙,还请将军看在我往日一片忠心的份上,从宽发落!” 傅希言听着有些怪。 说醉酒闹事是一时糊涂倒也没错,可“好心想帮忙”就有些说不通了吧? 帮谁? 帮京都府尹完成KPI吗? 他一路琢磨回家,踏入大门的那一瞬,脑中灵光一闪。 朱宇达他醉酒闹事坐大牢,履历留下污点,于是被逐出羽林卫,顺带也去不了锦衣卫,这不就是他朝思暮想的……被辞职吗? 不管朱宇达“好心帮忙”的原意是什么,在他这里,都是好心帮忙打了个样啊! 以一时的牢狱之灾,逃脱终身的编制牢笼,划算! 傅希言顿时心潮澎湃,不能自已,当下脚尖一转,反身往外走。 门卫愣了下,忙道:“四少爷上哪去?” 傅希言回话不回头:“坐牢去!” 第8章 有人想搞事(中) 他虽然平素不大出门,但镐京哪里有高消费场所,哪里达官贵人多,心里门清。既然要闹事,那必然不能讹平民老百姓,不然衙内身份一亮,说不定好事变坏事。但也不能踢钢板,他只想害自己,没想害全家。 寻寻觅觅、寻寻觅觅,他还是选中了自醉楼。据说这里是京都府尹岳母的产业,之前朱宇达闹的就是这里——实践过的土地,更令人心安。 傅希言刚走到门前,就有伙计迎上来:“贵客光临!不知您有没有订过位?” 傅希言豪横地说:“没有,但我要你们这里最好的包厢。”这个时间点,最好的包厢里应该已经有人了吧?呵呵呵呵…… 由于对自己的酒量心里没数,他打算清醒着闹一波。 “好咧!”伙计高兴地喊道,“带贵客去摘星房。” …… 傅希言看着满楼的人来人往。不是啊,黄金时段,知名酒楼,最好包厢,居然还空着?!你……你楼里这么多的客人不会都是托吧? 顿感棘手。 不行,征程万里,不能倒在起点。 他拖着沉重的步伐,艰巨地挪移,带路的伙计见状想过来搀扶,被挡开了:“不,我要用我自己的腿走我自己的路。” 伙计:“……”可你的体型挡了别人的路啊。 就在这时,一个清朗的声音从他身后响起:“伙计,包厢还有没有?” 嗯?包厢? 傅希言猛然一个矫健的一百八十度旋转,双眼如探照灯般扫过门口的公子哥。观起衣着神态,绝对是有钱人家的孩子,而且没在贵族聚会中见过。 傅希言一看不认识,心就定了,抡起双腿,发挥出了一个胖纸不应该有的敏捷,蹿到对方面前。 那公子哥看着如一阵风般瞬间刮到面前的胖子,脸上难掩惊恐。 傅希言微微一笑,待对方放松警惕,立马质问:“看你英俊潇洒,仪表堂堂,吃饭一定会选最好的包厢,是不是想和我抢摘星房?” 莫名其妙被夸又被误会的公子哥一时茫然,不知该怒该喜,温柔地解释:“这位兄台多虑了。君子不夺人之美,我虽不敢自称君子,但与兄台初次相见,未有嫌隙,不过一房尔,怎会与你相争?” 傅希言:“……” 身为有钱人家的孩子,能不能娇气一点?怎么能被人怼到脸上了还这么好脾气呢? 他正组织语言,想再接再厉,就见楼外又哗啦啦走进一拨人,原来是公子哥的相识,约定在此聚餐。 他顿时灵光一闪道:“千人千面,你怎么知道大家都这么想的呢?要不要再仔、细、问问同伴的意见?”求你们,争一争。 公子哥见同伴疑惑地看向自己,便将事情简单地说了下,并着重指出自己并不想抢对方包厢的主要精神。同伴闻言,整齐划一道:“由战兄做主。” 傅希言:“……” 战兄你倒是战起来凶起来啊! 一群血气旺盛的年轻人,怎么能一点血性都没有! 他深吸一口气,正想再说什么,就见一个高个子青年从人群后面站出来:“何必选择?相逢即有缘,不如同席?” 当小爷吃不起吗? 傅希言瞪向他,瞬间——眼睛瞪大,瞳孔微缩,慢慢的,脸上就洋溢起亲切而热烈的笑容:“好,好呀!” 公子哥们一脸狐疑,以为他碰瓷蹭饭。 傅希言干笑着,他倒是想原地消失,只是……三皇子的邀约,敢不从命? 他现在有点怀疑人生。 根据现在的剧情走向,他怀疑自己的路线不是废柴流。 毕竟,这些年逆袭金手指的套路他试了个遍,敲烧火棍,戴垃圾戒指,捡武功秘籍残页……除了没有一个高贵的未婚妻上门打脸退婚外,该努力的都努力了,但始终没能给傅辅找到个落难的金手指爹,让他一度怀疑自己的穿越就是一次普通的孟婆汤失效的医疗事故。 倒是最近,生活突然有声有色——入职被别人刁难,刁难别人遇皇子……这情节是不是有点像职场偶像剧?该不会,他从一开始就误解了故事分类,自己其实是某言情故事里男二三四五六七……中的一个? 那还努力个鬼! 再努力,也抵不住剧情的天凉王破! 经历过太对越努力越心酸的傅希言不禁惶惶,连吃饭都有些心不在焉。 “战兄”看他的筷子一直夹酱油,好心提醒:“用勺子。” 三皇子闻声看过来:“可是饭菜不合口味?” 傅希言抬起头。 彼时,傍晚最后一缕斜阳的余晖撒在三皇子的背后,熔炼了他的满头黑发,散发出万丈金光——画面受观者心理副作用影响,不代表客观事实。 然而,傅希言对金手指执念甚深,怎能不受影响?他把心一横,想着,来都来了,怎么可以不努力就放弃?他满脸堆笑:“好吃极了,连酱油都是人间美味。” 一顿饭吃得宾主尽欢,散席时,“战兄”还拉着傅希言依依不舍。 傅希言纳闷:“我一开始冤枉你,你不生气?” “战兄”羞涩地笑笑:“是我太英俊,母亲常说我招蜂引蝶,我也深受困扰,不怪傅兄。” 傅希言:“……” 怪的怪的,怪我眼瘸。 带着酒气、瘸着眼回家,家里人居然还很高兴,觉得是工作解救了一个资深宅男的社交。 傅礼安趁机发布新任务:“陈太妃寿辰在即,想要一幅《百寿图》凑兴,皇亲国戚家中未及冠的男子不够,又请了勋贵家的凑数。你与冬温、晨省都在其列。” “是借我们的脸演绎《百寿图》吗?”傅希言不由踌躇,“万一我抽中《姚兕刻器志父仇》,我爹不就要‘为国捐躯’了?” 傅礼安:“……” 傅礼安说:“太妃的《百孝图》只是凑一百个人恭贺她的寿宴罢了,与姚兕无关。你适才的想法切不可对第三人说起。”他怕他爹还没来得及为国捐躯,就气死家中了。 傅希言点头:“如果有第三人知道,那就是你说的。” 傅礼安:“……”怪不得说长兄如父,他此时此刻就很想理解父亲揍弟弟的快乐——不打不出气啊。 只是在《百孝图》露个脸,傅希言去羽林卫上值最后一天,顺路就去拐了一趟,没想到还遇到个新熟人。 “战兄”见到他很是欣喜:“当日一见,便知傅兄身份非凡,不想竟是羽林卫!” 那天吃饭,三皇子没有主动问起身份,傅希言乐得蒙混过去,没想到竟与他们缘分未尽。 傅希言坦然报了家门,又说:“明日便要去锦衣卫报到了,你以后若有事,便来锦衣卫衙门寻我!”这话纯属卖了个口头人情。锦衣卫不日就要护送三皇子去洛阳,压根没自己的衙门,只让他们暂时与金吾卫挤一挤,根本无处可寻。 “战兄”不明就里,很是高兴,也自报家门,原是乐安伯府楼家的人。同是伯府,楼家这一代因出了习武天才楼无灾,入了皇帝眼,存在感比永丰伯府要高得多。 “我叫楼百战,冒认‘战’姓,请傅兄原谅则个。” 他没说为什么隐姓埋名,但傅希言联想到他身边的三皇子,自然不会傻乎乎地问出来:“好说好说。” 傅希言是执勤时偷溜过来的,楼百战等着进去留相,都不能久留,闲聊几句便散了。 画师待了几日,终于将镐京皇亲勋贵家未成年公子的画像收集完毕,汇总到御前画史梅下影处。 梅下影收了画,却没有前往陈太妃处,而是改道去了拾翠殿。 与其他宫殿的奢华瑰丽相比,沐浴阳光的拾翠殿依旧朴素而清冷。斑驳的墙根,老旧的陈漆,都显露这座宫殿年久失修的沧桑。 唯有走廊边的几株蔷薇鲜活明艳。 梅下影捧着画在廊下等待时,却离花很远,仿佛怕那花上的艳色沾染了自己身上洁白的衣衫。 冷冰冰的宫娥出来,也不说话,只是漠然地盯着梅下影,等他会意地抬步跟上,才转身往里走。 到门槛处,梅下影停下脚步,朗声道:“臣梅下影,求见容娘娘。” “进来。”冰冷的语调一如这冰冷的宫殿。 得到允许后,他低头弓腰,跨入殿内,顿了顿,小心翼翼地走了几步,忽而闻到一丝清淡的兰花香气,立马停住脚步,并拢双膝下跪,将画卷高举过头:“娘娘吩咐的画像,臣等已绘制完毕,请娘娘过目。” “拿来。” 宫娥立刻上前,取过画轴,走到一面屏风后。 那里放着一张全铜梳妆台,边上坐着这座宫殿的女主人——贤妃容荣。她的五官明艳,如昏暗房间的一道光,一簇火,令人不敢直视。 此时,她正专注地看着铜镜中的自己,一边描眉一边漫不经心地说:“将画展开。” 画徐徐展开,却并非傅礼安以为诸子拜寿,而是三十几名青少年的正面画像。 容荣放下石黛,缓缓站起,走到画前,目光一一扫过每张脸,微微蹙眉:“可有遗漏?” 梅下影道:“臣已与名册比对,不曾遗漏。” 容荣道:“赏。” 立时有宫娥递上金锭。 梅下影谢赏,正准备告退,却听她又道:“把最好看的五个人圈出来。” 宫娥递过来一支用过的石黛。 梅下影愣了下,恭敬地捧起。 画已经被转了过来,正面朝向他。画中人个个神采飞扬,在他们入画的那一刻,绝不会想到自己未来的命运或将就此改写。 梅下影犹豫了下,谨慎地问道:“是以目测论,还是以骨相论?” 容荣淡然道:“皆可。五个不够,就十个。” 梅下影手微微一颤,低声道:“是。”随即不假思索地依次圈起画中五人,又将角落的那人圈了起来,然后躬身将石黛高举过头,待宫娥收起后,又等了会儿,确认里面再无声音,才缓缓告退。 他一走,仿佛带走了屋内仅存的生气,连照进来的阳光都死气沉沉。 可容荣浑然不觉。她看着重新翻过来的画,抬起手,在自己的唇上一抹。沾着殷红口脂的指尖横扫过画中被圈中诸人的颈项,忽而暴怒,抓起画一把丢开,犹不解恨,反身退到梳妆台边,将台上东西一扫而落。 “贱人!贱人!都是贱人!” 伺候的宫娥们依旧如木头一般地站着,对眼前的一切视而不见。 容荣发泄了半晌,终于停下来。 她优雅地坐回铜镜边,拿起花钿,在脸上比划:“把画交给胡誉,告诉他……” 花钿最后落在双眉间的命宫处。 “一个不留。” 第9章 有人想搞事(下) 天色渐晚,延英殿内外都点上了宫灯,在那即将降临的铺天盖地的黑暗中,支撑起微弱的光亮之地。 张辕一路疾行,穿过廊下灯影,悄然踏入殿内,一眼看到俞双喜正站在他贯站的位置上,为伏案批阅奏折的建宏帝殷勤扇风,不由面色沉了沉。 他低头走到龙案边,小声道:“陛下。” 建宏帝执笔的手微微一顿,摆了摆左手,俞双喜知趣地退到殿门口。 张辕心里这才舒服点,柔声道:“陛下,拾翠殿有消息。”而后,凑过去,低声汇报。 建宏帝放下笔,眉宇间疑云汇聚:“《百寿图》送去了拾翠殿?” 张辕道:“奴婢也觉得奇怪,明明是陈太妃下的令,为何与容娘娘扯上关系。可惜拾翠殿一向守得跟铁桶似的,伺候的宫人都是从掖庭宫里找的那些犯错的罪人,奴婢未得陛下恩准,不好下手。” 建宏帝眼睛半张半合,问:“若朕允许,你打算如何下手?” 张辕小声说:“奴婢已物色了伶俐人,犯点小错,就能送进去。” 建宏帝看着桌上的宫灯,和煦的光照在他的脸上,半脸明,半脸暗,竟透着几分森然冷意。他似沉思许久,才缓缓问道:“朕记得你原叫张稻黄?” 张辕愣了下,忙赔笑道:“陛下好记性。奴婢出生那日,田里稻谷都是金黄金黄的,家里觉得吉利,便取了这个名。” “是朕改的‘辕’。” “蒙陛下隆恩,奴婢祖宗有光。” “可你有负厚望。” 轻描淡写的一句,却吓得张辕浑身一哆嗦,忙下跪道:“奴婢惶恐!奴婢不敢!” 建宏帝将桌上一沓参他的题本丢到他的面前:“窥伺宫闱,结交外臣,连皇子之物也敢擅自取用,如今还惦记起后宫妃嫔的居所,你说说,你还有什么不敢的?朕养大了你的心啊。” 张辕心中大喊冤枉。 当初建宏帝即位,杀头立威,杀得朝中上下噤若寒蝉,宫廷内外人心惶惶,这才有了他“窥伺宫闱,结交外臣”——群臣在宫中有“耳目”,自然不再认为帝王喜怒无常,而皇帝也能通过他,遥控群臣动态。 说他“皇子之物也敢擅自取用”就更冤枉了。 结交永丰伯明明是皇帝的暗示,自己若不示好,对方焉肯与宦官勾连?曾经有多少紧要的情报传递出去,皇帝不都睁一只眼闭只一眼?一枚十殿下不用的弹弓罢了,怎就成了大逆不道的错处? 张辕看着翻开的题本,都集中于这两天,显然有人在背后策划,联名发动。偌大的事,他竟一无所知,说明他对宫内外的掌控力已经消失了。 这让他心生寒意,慌忙认错:“是奴婢御下不严。” 建宏帝说:“是朕御下不严,才养出你这种稔恶藏奸之徒!” 张辕被骂蒙了,忍不住抬头。 建宏帝坐在龙案后,面上的神情是与语气截然不同的平静。 张辕看过去时,建宏帝也正看着他,案上的灯光明亮,却照不入眼底——那是浓密的漆黑,暗沉。谁能想象,这位杀头皇帝御极前,是个以诗画才情闻名天下的闲散皇子? 作为潜邸旧人,他太清楚建宏帝的野心与手段。今日皇帝骤发诘难,并不是他犯了多大的错,而是此时的他,死了比活着更有价值,这背后一定有他不知道的隐情。 题本上的署名都是出了名的孤臣。谁能使唤他们? 勋贵集团?不可能,他们中许多人与他交好,擅取十殿下的弹弓也是为了永丰伯,绝无可能背刺; 文臣世家?他们正挖空心思安排人去洛阳占位,绝不会节外生枝; 还有谁?谁有这样大的能量,却能不动声色地隐藏暗处? 彻骨的冷意从心底蔓延开来。就在这性命攸关的时刻,他居然有些心神恍惚。这殿内跪地求饶的一位位大臣,声嘶力竭哭喊的一座座高门,还有东市泊泊流淌的一滩滩鲜血……走马观花地闪现脑海。 建宏帝叫了一声“来人”,俞双喜立刻带卫士进入,将他架起。 张辕挣扎着推开他们的手,缓缓矮下身,以头叩地,哭非哭,笑非笑地说道:“奴婢辜负圣恩,万请陛下息怒,勿伤龙体。奴婢……给陛下磕头,辞行了!” 殿内外静谧如死,只有那一下下的磕头声清晰可闻。 等张辕抬起身,候在一旁的羽林卫不等建宏帝发命,便一道使力,将人拖出殿外。 张辕看着龙案上的灯光离自己越来越远,突然感到死亡将临的恐惧,忘情呼喊道:“陛下,以后奴婢不在身边,请保重龙体,夜凉多加衣,天热少贪凉……”声声动情,感人肺腑。 然建宏帝全程面无表情,待人远去,才讥嘲道:“人之将死,还演得一手好戏!” 俞双喜默然地呆立在旁。 建宏帝张了张嘴,似乎有些不习惯没人附和,顿了顿才道:“别用司礼监,移交大理寺速决。” 俞双喜这才道:“奴婢遵旨。” * 张辕及其党羽被撤职查办的消息以皇宫为中心,飞快地向各处发散。 从皇子到君主,张辕侍奉建宏帝多年,在揣摩上意和拿捏分寸上,极有一手,虽因贪婪枉法,曾多次受御史弹劾,但仗着建宏帝的宠信,多年屹立不倒。 然而,就这么一个几乎被默认为“非新君不能动摇其根本的权宦”突然落马了,这背后因由,不得不引人深思、深究、深恐。 一时间,镐京无预兆地沉寂了下来。 其中,尤以永丰伯府最为安分、沉默。 不过府邸里面,依旧热闹非凡。傅希言作为傅辅的重点管理对象,每天早上都要接受一炷香时间的爱的训诫:“……总之,这几日你给我老老实实地待着,别往外跑!” 最终,对话一如既往地以永丰伯的咆哮收尾。 不过傅希言抱怨归抱怨,却没有违反的意思。 毕竟—— 最近锦衣卫的工作很精彩,完全不需要下班后的娱乐。 原本,包括楚党在内的羽林卫众人对于调去一个新卫,或多或少有些不安。但楚光为了准备启程事宜,压根没工夫理他们,以就近原则,直接丢给金吾卫。 从此,锦衣卫就开启了与金吾卫“蛇鼠一窝”的快乐生活。 跑操一圈歇三圈,然后跟着金吾卫出去巡逻。 东走走,西游游,太阳晒了查酒楼,肚子饿了喝肉粥,日头偏西立马走,绝不留当加班狗,人生如此,夫复何求? 唉,只可惜,开心日子不长久。 待钦天监选下黄道吉日,锦衣卫护送三皇子离京便提上了日程,同行的除了皇子府的班底,还有跟去督造皇宫的工部官员。 临行前,女眷们送了几身新衣,两位兄长给的实惠,都是大把大把的铜板和一小撮碎银子,放在傅夏清做的钱袋里,挂在腰间,沉甸甸的。 傅希言感动地说:“哥哥,礼轻情意重,银票更便携。” 傅礼安微笑:“此去洛阳,千里迢迢,哪能时时入城?小钱更好使。” 傅希言深觉有理,不由怀念起现代的手机支付。只是,以他点亮科技树的速度,大概要等到下……下下辈子,才可能研究出电缆的外壳吧。 想想就令人绝望。 他的表情实在过于颓丧,让本能又想训诫一番的傅辅咽回了沉思一夜的发言稿,连一向不太爱搭理庶子庶女的傅夫人也难得温情脉脉地抚慰了两句。 傅轩更直接,一把银票塞过去,傅希言立时眉开眼笑。 傅辅:“……”果然是讨债的! * 出发那日凌晨,城中雾气蔼蔼。 建宏帝和文武百官于丹凤门大街送行。 浩荡的仪仗掩盖在一片灰蒙中,前路迷离。 傅希言因无处可藏的身材,被安排在队伍末尾,正好借着得天独厚的天气,靠着马儿补觉。 不得不说,会见领导就是劳民。一点起床,三点集合,五点举行仪式……空等的时间足够他去梦里和周公搓好几圈麻将! 好不容易等皇帝发表完演讲,队伍终于启程。 此时,雾气渐散,傅希言渐渐看清整个队列状况。 锦衣卫被分成前、中前、中、中后、后五拨,护卫队伍。他在最后一拨,守护辎重;家眷居中;三皇子等人都在排头带队。 至辰时,也就是七点,他们终于踏出长乐门。 辰时又叫食时,自古以来就是吃早饭的时间,傅希言虽然起床后吃了点小米粥,但夜宵就像下午茶,解馋不占胃,到了时间,该饿还是饿。 他正要掏出家里准备的面饼啃两口,前面就传来了加速前进的命令。 傅希言:“……” 坏楚光,没天良,去洛阳,不给粮,人家炊烟袅袅饭菜香,我家饥肠辘辘听个响,嘿,听个响! 怪不得人说,苦难显才华。 跟着楚光走,不久之后,他就可以跟着孟郊写《苦寒吟2》啦。 然而军令如山,即便内心吐槽千万遍,他还是紧跟大部队,疾驰而去。 好在楚光再无情冷漠,也是个有吃喝拉撒需求的凡人,临近九点的时候,还是让大家停下来,小小的休整一下。 傅希言一边揉大腿,一边啃面饼,一边还要留意时间去放个水,真真是忙得不可开交。 偏偏这当口,楚光心腹还添乱,跑来叫他去烧水。 傅希言心里已经骂出了一条泛滥的黄河,面上却温顺地站起来,着急慌忙地将饼一口气全塞嘴里,却因为塞得太急,一下子噎住了,瞪着两眼,双手捂喉,人就慢吞吞地向后倒去。 他身后的同僚们顿时惊恐万分,合力将人托住,缓缓放倒,捶胸捶背,兵荒马乱。 心腹看着傅希言奄奄一息的样子,神色恍惚,不知事情怎么就变成了这个样子,眼见着就要启程,只好灰溜溜地回去了。 傅希言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却没有胜利的快感。 他知道,这是万里长征第一步,更多的苦日子还在后头。 果然,到晚上,换成楚少阳带着人气势汹汹地跑来发布任务。 傅希言早有预料,利落地上完厕所,边吃边等,见人来了,二话不说,拍拍屁股就跟着走了。 看他这么痛快,楚少阳反倒不安,一路尾随他到烧火的地方后,直接在旁边坐了下来,俨然一个尽忠职守的牢头。 不过傅希言这次没打算偷懒,老老实实地点火烧水。 楚光心腹在旁边酸溜溜地说:“傅公子这次吃饭没噎着啊?” “还没吃上呢。”傅希言笑眯眯地看向楚少阳,“说起来真有些饿了。少阳兄要饭的时候记得替我要一份。” “被迫要饭”的楚少阳皮笑肉不笑地说:“我怕依照我的饭量,填不饱傅兄的肚子。” 傅希言从善如流:“那就要两份吧。” 楚少阳、心腹:“……”天底下,竟有人的脸皮能用固若金汤、安如泰山来形容,若有城墙如斯,的确叫人望而兴叹,难以攻克。 楚少阳第一次刁难人,业务还不熟练,烧完水就放人回去了,但这仅仅是个开始。 第10章 奸人想挖坑(上) 第二天,他明显经过高人指点,使唤人的花样层出不穷。 烧水、打水、捡柴、做饭、洗碗……那架势,好似这世上只有干不完的活,没有累不死的人。 虽然有周耿耿和周忠心暗中帮忙,却也不能太明显,大多数事情依旧需要傅希言亲力亲为,接连两天,他几乎连睡觉的时间都没有,几次在马背上打盹儿,差点摔下来。 周耿耿对此怨念颇多,忍不住嘀嘀咕咕唠唠叨叨,傅希言这才知道,在他出发前,傅轩曾放下脸面,送了份厚礼给楚光,楚光是礼收了,好听话也回了,没想到结果来了这么一手。继续这么下去,怕是队伍到了洛阳,胖胖的他就剩下一抔厚厚的黄土了。 想来想去,想去想来,都不能坐以待毙。 思及处境,傅希言悲从中来,忍不住赋rap一首。 人在屋檐下, 屋檐老掉瓦, 与其被砸, 不如换顶大伞打一打。 大伞在哪? 瞧帐篷最贵的那旮沓! 这时候,傅希言不由真心感激起自己的眼瘸。要不是当初他在自醉楼一眼“相中”楼百战,就不会遇到三皇子,更不会坐下来吃饭聊天。 回想他那日在饭桌上拍出的几记无影马屁,是那么的精巧,那么的完美,想必能令三皇子受用至今。想必只要自己制造个偶遇,就能与他迅速接头了。 不过三皇子除了第一日骑马,接下来都和三皇子妃乘坐马车,傅希言在外围绕了两圈,找到了几个显而易见的破绽,正想趁着今夜月黑风高,成其好事,营地忽而骚动,源头依稀就是家眷驻扎地。 傅希言心惊,该不会是三皇子出了什么事? 正当众人胡乱猜测、惶惶不安之时,楚少阳策马驾到。楚光任人唯亲,已将他提拔为百户。所谓县官不如现管,作为管二代,自有些威信。 他也不说废话,直接点了批原羽林卫的熟手,留下句“坚守营地”,就箭一般地领头窜出去了。 留下的,大多似傅希言这样走后门进来的社会新鲜人。一个个的,年纪轻轻,背景梆硬,压根不知道什么是办公室智慧,还以为上班就似金吾卫,只要上司不在位,唠嗑八卦无所谓。 谣言悄然四起。 傅希言可不管这些,好不容易牢头走了,抓紧时间补了个好觉。 觉前,他听到的剧情还是三皇子妃突发急症,醒来,已演变成三皇子与工部某官的女儿通奸,不巧被三皇子妃撞见,急怒攻心,吐血三升,太医束手无策,楚少阳带人寻访名医。 傅希言刚觉得这故事毫无逻辑,荒郊野外,太医都束手无策的病案,哪来的名医敢接手?立即就有人将故事圆了下去。 “你们不知,离此不远,有个裴介镇,镇上有个柳木庄。每年清明时分,庄主便开设普济会,请来大夫为贫苦人家施医赠药,代代如此,声名远播,吸引不少慕名而来的杏林圣手于此隐居,久而久之,变成了杏林镇,每天都有人来求医问诊。” 他一说,在场不少人都想起了这个地方。傅希言也想起家里曾为他请过一位大夫,好似就来自裴介镇。 有了地名,众人回味三皇子的狗血故事,越发真情实感。 一时鄙夷官员家小姐寡廉鲜耻,一时羡慕三皇子齐人之福,一时又点评三皇子妃度量狭窄。 傅希言不知道周围有没有三皇子的人,若有,自己一言不发也不好,便道:“楚百户是没长嘴,还是钱不够,请个大夫也要拉着一群人壮胆?再说,裴介镇大夫的医术也未必高明。” 有人不服气地反问:“你怎么知道?” 傅希言笑了笑道:“我请过。” 于是一群人嗑瓜子的方向又变了,开始好奇傅希言年纪轻轻的请大夫做什么? 减肥这事儿,古人或许藏藏掖掖,但在傅希言这里,就是个能建康交流、互相激励的话题,当即滔滔不绝地述说起来。 千奇百怪的健身器械,五花八门的减肥食谱……听得一群人目瞪口呆。 趁傅希言喝水润喉,有人提出了在场所有人的心声:“那你怎么不瘦呢?” 傅希言只觉嘴里的水发苦,仰天长叹:“我也想知道啊。” “我倒知道个药膳,我姨试过,效果极好,只是记不太全,回头帮你问问。” “我娘也有个方子,传给我姐了,我也帮你问。” “……” 顿时,简陋的营地里,袍泽之情闪闪发光。除了傅希言,谁都没发现这话题已经转得十七级以上台风都刮不回来了。 用完早饭,众人收拾好东西等待启程,但直至午时,才有一人独自骑马回来,径自往三皇子营帐去了。 再没眼色的也看出大事不妙,反倒不敢再议,一时间,整个营地静默无语,只闻鸟鸣虫叫和马儿吃草的咀嚼声。 凭借看过的各类电视剧和小说,傅希言心中也生出几分猜测,意外嘛,无非遇刺、叛变、斗殴、下毒、发病、失窃、走失……那么几种。 哪种威胁的都是楚光的项上人头,和他没什么关系。傅希言悠然自得地躺下,准备睡个午觉,眼睛刚闭上,就被楚光的心腹无情地叫起来。 “指挥使召见。” 哦豁,这可真是,王婆照应武大郎——准没好事。 傅希言揉揉眼皮,打了个哈欠,喝了口水,又放了泡水,才施施然地跟上去。 心腹目瞪口呆:“你,你怎么这么多事!” 傅希言理直气壮地说:“面见上官,何等大事!若非身居简陋,我必然要沐浴焚香三日才去的。” 心腹想,信你个鬼! 傅希言跟着他,头一次从营地外围走入腹地,只觉此处三步一岗,五步一哨,警卫森严得不同往常。可惜沿途没碰上周耿耿和周忠心,万一自己遭遇不测,连个搬救兵的人都没有。 想到这里,他不由放慢脚步,时时关注他动向的心腹立马转头瞪他。 傅希言疲倦地说:“累了累了。” 心腹怒道:“这才几步路。” 傅希言委屈地说:“你自己一个人走,我扛着三个人走,能一样吗?” 心腹看着他庞大的身躯,一时语塞,走了七八步,他才想起,傅希言的腿粗得跟大象似的,一条顶仨,有什么不一样? 只是营帐近在眼前,那绝妙的反驳之词注定要胎死腹中了。 他不由又瞪了傅希言一眼。 傅希言被瞪得莫名其妙。大家萍水相逢,只是同行几丈路,你这一脸“我怀孕了,你是孩他爹”的哀怨从何说起啊! 不过他的注意力很快被营帐外诡异的气氛吸引。 按理说,这里是楚光的营帐,外面守的应该是锦衣卫才对,可粗略看着,似乎三皇子近卫的人数要更多、站位更核心些——就算三皇子过来串门,这阵仗也有些喧宾夺主了。 他转头看心腹,心腹却视而不见,只让他在门口等着,自己入内通报,过了会儿,心腹带着一个人从里面出来了。 傅希言认得,正是昨晚被楚少阳带走、今天又独自回来的那个卫士。 他见对方面色青白,有心想打听几句,却被心腹催促着入内。 进帐后,傅希言飞快地扫视账中情形。 只见三皇子大马金刀地坐在主位上,而营帐的主人正低头捡书,帐内气氛宁静得有些阴森。 傅希言深吸一口气,正准备“震惊地长大嘴巴”,就见三皇子一扫面上的阴沉,娴熟而自然地招呼道:“希言来了,没想到我们同行这么多天,今天才算见上面。” 看他一脸“别装了,我早知道你早知道我是谁”的了然表情,傅希言只能默默收住酝酿许久的“震惊”“茫然”“不敢置信”“惊喜”“敬仰”等递进式的情绪表演,谦恭地站在一边。 楚光冷眼旁观,皮笑肉不笑道:“若非殿下知会,我还不知傅贤侄与殿下是旧识。若知如此,便该早早地调你到殿下身边才是。” 傅希言之前想找三皇子援手,那是依仗自己出身伯府,讨个人情,可现在倒像是三皇子有意要提拔他? 那双方的供求关系可就倒过来了。他不想把人往坏处想,可人心的肮脏,是心地善良的人穷极想象也预测不出的荒唐。 善良的小傅低调而谦卑地说:“幸得一面之缘。” 楚光道:“既出身忠义之家,又得殿下青眼,可见品性、运气都不差。” 傅希言暗觉不妙,一旦上司开始忽悠你,就说明有个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麻烦要丢给你。他忙道:“不及少阳兄万分之一。”呸! 楚光似笑非笑:“何必谦虚。当初在羽林卫,少阳与傅贤侄比试,只是平手呢。” 傅希言:“……” 唉,这是来讨债了。他爹老说孩子都是债,楚光不会想认他当爹吧! 他不知如何接话,只能期盼地看向了在场的另外一个话事人。 三皇子误解了他的意思,立刻表态道:“我自然信你。若你都不可信,我就更不知谁可信了。” 傅希言:“……”终究错付了,这大腿长归长,但踩的都坑啊。 第11章 奸人想挖坑(中) 楚光知道三皇子这是在表现对自己的不满,不由抿了抿嘴,问傅希言道:“我听说你曾请过裴介镇的大夫看病?看的什么病,请的哪个大夫?” 傅家当年去裴介镇请大夫的事并没有刻意隐瞒,有心追查的话是瞒不过去的。傅希言也没打算在这种小事上撒谎,便道:“父亲嫌我肥胖,请了许多大夫来看,具体哪位……我那时年纪小,记不太清了。” 楚光闻言看了三皇子一眼。 三皇子微微点了点头。 楚光对傅希言道:“附耳过来。” 大男人,讲什么悄悄话!傅希言一边腹诽,一边将头侧过去。 楚光凑近他,低声说了几句。 傅希言失声叫道:“什么?!” 楚光猝不及防被炸了一耳朵,不悦道:“一惊一乍的,成何体统?兹事体大,不许外传!” 三皇子略带讽刺地说:“一位养在深宫的公主竟然在上千人的眼皮子底下失踪……如此治理松懈的军营,还想瞒住谁?还能瞒住谁?” 此事楚光理亏,不敢反驳,只能用眼神示意傅希言。 傅希言这才知道,三皇子出轨是谣言,队伍里还有一位公主,“越出轨道”的是这位公主。但他哪敢趟这种浑水。 公主失踪不外乎两种可能: 一是公主自己跑了。 这种情况,找不到还好,找到了反而惹上一身骚——哪个逃犯被追回来了还谢谢捕快艺高人胆大?尤其逃犯是公主,可不就是胆大包天么? 二是有人把公主劫走了。 众目睽睽、重重包围之下,劫匪能劫走人,一定是出入营地如入无人之境的高手,自己何德何能,要跑去送死? 他支支吾吾道:“兹事体大,属下恐力有未逮……” 楚光打断:“傅贤侄不必自谦。西北有黄河天堑拦截,公主带着两名宫女,沿路还留有血迹,应该有人受了伤,绝对走不远。少阳已在渡口和太阳桥部署人手,想来能及时迎回公主。” 傅希言听他的语气,好似笃定公主是自己跑的。 果然,三皇子愠怒道:“公主失踪缘由尚未可知,楚指挥使何敢妄下定论?” 楚光立刻欠身道歉。 傅希言和三皇子都看出这老狐狸分明是认错痛快,屡教不改。可楚光执掌兵权,直属皇帝麾下,即便身份尊贵如三皇子,除了斥责也没其他办法。 傅希言继续推脱:“上次请裴介镇大夫看病已有十年左右的时间,现在说复诊……这借口会不会太牵强附会了?”陈奕迅唱过,十年时光,陌生人都从情人变朋友了。谁知道当年的大夫又变成了谁! 楚光上下打量了他一眼:“看这疗效,复诊不是理所应当吗?” 傅希言:“……” 楚光又道:“我自有其他安排,你去裴介镇不过以防万一之策。你放心,我会派人带着信鸽与你同行,说不定半路就能接到消息回来。无论如何,都能记你一功。不过,切记,不可泄露身份,更不能走漏公主失踪的消息!” 傅希言:“……”不必记功,愧不敢受。反正都要派人,为什么不让那人自己去裴介镇?十年前有没有挂过号真的这么重要吗?这个年代又没有病历档案。 他满面忧愁地从营帐出来。 树欲静而风不止,他想清静而防不住人无耻。别看楚光一把年纪,作起妖来,妖风还是很大的啊。 他走了一段路,被一个从树后窜出来的小厮拦住。 小厮温文地行礼:“小人是三皇子门下仆从。殿下有几句推心置腹的话,命小人转达。” 傅希言心里没有君君臣臣的概念,自然也不吃“士为知己者死”这一套,只是面上还要入乡随俗地做出动容之色:“臣恭听。” 小厮看看左右,见无人在附近,才小声道:“殿下说,自开拔以来,指挥使管理营地十分松散,甚至有卫士趁着夜色擅自离营去附近镇上买酒。锦衣卫初建,诸事待兴,陛下抱有厚望,本是正风肃纪之时,楚指挥使此举实在有反常理。殿下怀疑,公主失踪或与他故意纵容有关。若真是如此,只怕寻回公主并非易事。” 傅希言:“……” 这样的揣测也是他可以听的吗? 臣,不,小人只是个小小伯府的庶子啊! 小厮见他面露惊色,忙道:“殿下身为兄长,每想到公主下落不明,生死未卜,便五内如焚,恨不能亲自前往寻救。只是,营地人多眼杂,殿下身份贵重,怕招来有心之人,不敢轻率。举目营中,唯有大人可付重任,万请大人看在自醉楼酣饮的交情,尽力而为,将公主迎回。” 傅希言只好说,自当尽力。 小厮说完,便作揖离开。 傅希言目送。 他走的是直线,小厮能在半道上截住他,就说明这番话是三皇子事先交代好,特意在这儿等着的。 不由一声叹息。 《聊斋》里倒霉的大多是穷书生,偏这里的大小妖怪忒不讲究,连他这样的富贵胖纸都忽悠。 * 小厮回到三皇子的营帐,三皇子已经回来了,正坐着处理信件。 见小厮进来,他放下手中的信,问道:“陈先生辛苦。他表现如何?” 陈贻本为三皇子府谋士,为免引人注目而假扮仆从,闻言,立刻直起腰,流露出自信飞扬的神采:“我说殿下有几句推心置腹的话,他便作出了恭顺的样子。不过依我看,只是装模作样罢了。” 此时的三皇子已然卸下傅希言所见的温和,冷声道:“这便是勋贵了,即便一个小小庶子,也敢阳奉阴违。” 陈贻道:“后来我说了营地管理松散,他看着有些吃惊。看来,傅家的确没有安插太多的人手进锦衣卫。即便安排了,也不归他管。” “傅希言其人,欺软怕硬,遇事则避,想来傅轩也清楚他不能成事。” “那殿下为何看好他?” 三皇子笑了笑:“坏事的时候,总要有一根搅屎棍。” 而此时,被认为是搅屎棍的傅希言正在认真地搅屎。 公主逃跑时,带着两个宫女,就是总共三个人,那他这边的人手也不能太少,起码二对一,那就是六个起步。除楚光派来一名叫张大山的通讯卫士外,他又选了忠心、耿耿俩兄弟,正待再挑,楚光心腹跑来了。 心腹说:“指挥使说了,此行意在暗访,要低调,不能暴露身份,你发现行踪后,不必打草惊蛇,通知楚万户,他自会接应。” 傅希言懂了,就是他负责插眼探视野,楚少阳负责打怪拿人头。 行吧。 傅希言乖巧地应声:“知道了。” 心腹语重心长地说:“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指挥使的拳拳爱护之心,望你能体谅。” 傅希言微笑着点头,等人一转身,笑容立马垮塌,翻了个大白眼。 周耿耿等他走远,啐了口口水:“把人当猴子耍呢!捡柴、生火、洗碗也能说是拳拳爱护,这么好的事怎么没见他抢着干呢?” 周忠心没说话,但阴沉的脸色显示出内心并不爽快。 周耿耿又说:“也就小公子坚忍,不然谁还留在这里受气!” 傅希言点点头,突然面色微变,迟疑道:“你刚刚说什么?” 周耿耿愣了下,将刚才的话惟妙惟肖地重复了一遍。 傅希言皱着眉头。不知道是不是多心,老叔交代他别离开集体擅自行动,楚光却好像有意地把他往营外撵?照这条思路回想,当初楚少阳给他派一堆乱七八糟的活,很像现代职场逼人自动离职的手段。 楚光派来的张大山放好了鸽舍,跑过来,不识趣地嘀咕:“傅卫士怎么还在这儿坐着?难道不知道救人如救火吗?” 傅希言看着他,突然生出撂挑子的冲动,但很快被理智遏制。楚光暂且不说,就连他先前视为救命稻草的三皇子也不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目前根本没有冲动的资本。 他拉住张口欲言的周忠心: “日头晒,有些头晕。现在好多了,出发吧。” 营地被派出去近一半人手,除三皇子、楚光等权贵所在依旧护卫森严,外围显得有些空荡。傅希言跃马而上,便有些显眼。 刚刚一起吹过牛的同僚便过来八卦。 傅希言叹气:“楚百户和指挥使斗气,离营出走,托我去找找。” 同僚得到答案,满足地走了。 张大山瞪了傅希言一眼,出营之后,立刻质问:“你怎可胡言诬陷楚百户?” 傅希言无所谓地笑笑:“事急从权,我一时也想不出其他理由。没关系,等楚兄立功回来,谣言自然不攻自破。” 其实以营地目前的状况,公主失踪也瞒不了多久。 张大山还是黑着脸,一副不高兴的模样,傅希言和周家两兄弟乐得不搭理他。 此去裴介镇,要横渡黄河,傅希言已在出发前看好地图。最近的是茅津渡,赶路需半个时辰,只是,他为什么要走近路呢?等楚少阳在前方大战三百回合,奠定胜局,他再慢悠悠地上去混个助攻不美么? 于是改道太阳桥。 张大山又想哔哔,傅希言建议:“要不你坐船,我留下来看马?” 张大山看看胯下健美的骏马,一时无言。 第12章 奸人想挖坑(下) 晃晃悠悠,溜溜达达,行至太阳桥,遇到了埋伏的同僚,都说没有看到可疑人物,也没有收到楚百户胜利的喜讯,于是只能继续前行。 傅希言看看天色,要求留一晚上再走,张大山不同意:“兵贵神速,我们还是过了桥再休息。” 傅希言不满地问:“你意见怎么这么多?” 张大山睨了他一眼:“我是小旗。” 傅希言:“……” 官大一级压死人,只能啃个馒头继续赶路。 好不容易过了太阳桥,张大山终于要找地方休息,还打算放一只鸽子出去问问消息,傅希言突然说:“我们兵分两路吧。” 张大山警惕道:“你又要做什么?” 傅希言诚恳地说:“此去裴介镇,约莫三个时辰左右。已是很近了,我怕别人看到你和我们在一起,会暴露我们的身份。” 张大山气笑了:“我会暴露你们的身份?” 傅希言指了指鸽舍。 张大山笑容僵住。 傅希言说:“要不这样,我们前后脚走,你走前面,吸引别人怀疑的目光,我们走后面,跟着别人一起怀疑你。这样,别人就不会怀疑我们了。”这就是经典的狼互踩战术。 卖队友还能说得如此理所当然,还是生平仅见。偏张大山又找不到反驳之词,只能粗声粗气地说:“别离得太远。” 傅希言愉快地点头:“我们先找地方投宿吧。” 张大山皱眉:“还要投宿?”照他的想法,荒郊野外应付一宿,明日早早赶路为上。 傅希言理直气壮地说:“我是去裴介镇求医的病人,怎好露宿野外,冻坏了怎么办?这不是给大夫添麻烦吗?你反正都身份存疑,就自便吧。”说着,带着忠心、耿耿往有人烟的村庄疾驰而去。 看三人背影,都透着快乐。 ……说好的他走前面呢? 张大山来不及生闷气,便急急忙忙地追上去。 借着临近黄河与太阳桥的便利,山村也接民宿生意,傅希言等人又累又饿又困,直接在村口一家歇下了。张大山投宿隔壁。 夜凉如水,沁人心脾。 傅希言侧卧在床上,看着忠心耿耿兄弟俩在地上打地铺,不由道:“晚上地面凉,要不你们还是上来挤一挤?” 忠心、耿耿看了眼那侧卧也掩饰不住的宽阔身躯,连忙摇头。 地面虽不大,好歹睡得下。 傅希言也是礼貌性的客套客套,见好就收:“也罢。到了裴介镇,我们再好好休息休息。其实……” 周忠心忽然眼神一凝,警惕地望向窗外,傅希言闻弦音,知雅意,话锋一转,笑道:“我们若能抢先一步找到公主,楚少阳的威风就抖不起来了。” 三人心不在焉地“畅想”了一番立功后的风光,直到半炷香后,周忠心呼出一口气。 周耿耿不悦地嘀咕:“楚光手下都什么毛病!”跑了一天不睡觉,半夜三更来偷听,幸亏他们三个不是小姑娘,不然就被这个坏男人祸祸了。 周耿耿拉起被子愤愤地裹紧自己。 傅希言面色凝重比了个“嘘”,屋里恢复安静,须臾,呼噜声起。 旭日东升,春光遍洒大地。 傅希言等人吃完饭,与主人家笑吟吟的告别出门。 张大山如一座乌云压顶的黑山,阴沉沉地等在道边,看他们出来,冷哼一声,翻身上马,等傅希言等人上马,当即气势汹汹地策马狂奔。 双方一前一后,保持数丈距离。 路上行人渐稠。 临近裴介镇,傅希言有意识地放慢马速,到了镇口,便见张大山站在一个烙饼摊前,细嚼慢咽地啃烙饼,那苦大仇深的表情,吓得摊主的手死死地捏着擀面杖,以便及时防卫。 张大山一见他们出现,立刻恨恨地丢到吃到吐的饼,迈着重重的脚步,走向旁边的吕家客栈。 傅希言朝着他的背影遥遥一指:“那人好奇怪啊,骑马为什么带鸽笼?” 原本他们一行三人的组合就有些扎眼,听他这么一说,众人的注意力便顺势转移到张大山身上。张大山转头怒目而视——这绝不是配合他的演出,而是真的动怒。 傅希言装出害怕的样子,嘀咕道:“他干嘛瞪我?难道被我说中了心事?啊,那他该不会伺机报复吧?唉,我还是换家客栈吧。”演完独角戏,脚步一转,去了隔着三家店的另一家客栈。 裴介镇的客栈和现代医院附近的花店一样,质量都差不多,服务态度在傅希言给了一块银锭后,肉眼可见的优质起来。 傅希言知道店里的伙计刚刚在门口看热闹,便说:“给我小心刚刚带鸽笼那人,要是他上门或打听我,一定要告诉我。” 伙计连连答应。 傅希言咕哝了一句:“我可是个精贵人!”不经意抬手,露出腰际的“锦衣卫”符牌。 伙计态度顿时更恭敬了。 进了客房,房门一关,周耿耿就忍不住问:“不是说要隐藏身份,暗中行事吗?”伙计未必认得出锦衣卫的符牌,可公主肯定是认得的,这不就容易打草惊蛇? 傅希言问:“是谁让我们隐藏身份暗中行事?” “楚……指挥使?” 傅希言点头:“和坏人唱反调,就是帮助好人。我们现在是好人阵营。” 周耿耿还在消化这句话的意思,周忠心已先一步想到更深的层次:“小公子是怕楚光别有用心?” “三殿下都觉得他举止怪异,那他肯定有问题。”傅希言把自己琢磨了一路的思路说出来分享,“就是不知道我是那个要被解决的问题,还是阻止他解决问题的问题。”无关紧要的角色,是不可能让楚光在公主失踪的情况下,还花心思撵出来的。 周忠心立刻紧张起来:“此处临近平阳府,我们不如去那里等候傅指挥使进一步的指示?” 傅希言摇头:“有张大山盯梢,我们一离开裴介镇,就会被冠以不遵军令、擅离职守的罪名。” 周耿耿终于回过味来:“那我们把张大山……”他比着手势——手起刀落。 傅希言按下他的手:“没必要。他死了,我们更跑不掉。” 周忠心说:“那我们现在只能静观其变了?” 傅希言说:“张大山只有一个人,明着来我们不会吃亏,就怕他耍阴招。总之,这几天我们都警醒点儿。” 三人放好行李,下楼吃了一顿丰盛的。周忠心打听医馆,伙计卖给他一张简易地图,镇上有名的医馆都在上面了。 傅希言扫了一眼:“为何没有当年的小神医鄢瑎?” 伙计摇头表示没听过这个名字。 “鄢瑎就是当年给小公子看病的大夫?”周耿耿摇摇头,“这个‘小神医’的名头,看来名不副实。” 路过的掌柜闻言,不悦道:“你年纪太小,不知当年事!小神医乃神医鄢克的亲传弟子,年纪轻轻就习得一身活死人、药白骨的医术。只要他肯治,这世上就没有治不好的人。” 客栈一个年长的伙计也点头附和,还列举了快死的谁谁被小神医施展妙手救活的例子。 傅希言:“……”他当年可能看了个假的小神医! 周忠心问:“那他怎么不在地图上?” 掌柜理所当然地说:“小神医心怀天下,怎么可能只在一个地方停留?当年也是唐庄主亲自邀约,才留了两年。” “什么时候走的?” “大概有六七年了吧。” 傅希言:“……”算算时间,应该就是他家上门邀请之后。不会因为没有治好他,让小神医羞愧避世了吧?罪过罪过。 吃完饭,三人照着地图上的标识,准备挨个走访。 周忠心问:“我们要不要先去柳木庄?” 傅希言本就没打算尽心,随意捡了个理由,推脱道:“指挥使说了低调行事。” 忠心、耿耿便懂了。 他们去的第一家是余氏回春堂。 排队人极多,傅希言花五两从黄牛手里买了个号,很快就进去了。 老大夫问:“哪里不舒服?” 傅希言答:“太胖。” 老大夫点点头:“早该来看了。” 把脉,问诊,紧接着疑惑……这表情,傅希言从太医脸上见过多次。按他节制的饮食习惯,他真的是胖得毫无天理。 老大夫沉吟片刻:“我开个方,你先吃七天,看看效果。” “哦,对了,我有个妹妹离家出走……” “嗯,那再给你开一味逍遥丸,想开点。” “……好咧。”傅希言接过药方,也不取药,直接带着忠心、耿耿跑下一家。 第13章 哪个想杀我(上) 三天时间,他们将地图上的医馆都跑遍了,拿到了一堆相似的药方——看来镇上的大夫医术水平很平均。 当天晚上,张大山用鸽子传了个消息过来,大意是楚少阳没能成功拦截公主,公主已经渡河,目前下路不明。楚少阳带人去了平阳城,裴介镇这边要他们继续搜查。 周耿耿皱眉:“这都已经跑遍了,还要怎么搜?” 傅希言老神在在地说:“不还有些没上榜单的医馆吗?如果真是公主出逃,那一定想掩人耳目,去小医馆的可能性更大。” 忠心、耿耿都觉在理。 傅希言见他们都被忽悠住了,十分满意:“就这么回吧,突显我们的确带着脑子在工作。” 小医馆好找也不好找。虽然没有明确的地图,但在街上走着走着,蓦然回首,就可能碰上一两家,只是效率比前几天低了很多。 傅希言也不着急,吃吃喝喝走走逛逛,倒是遇到了几家杏林遗珠。 第N次听到“拔罐减肥法”后,傅希言的推拒不像起初那么坚决。他暗下决定,如果下一家医馆还这么建议,他就给对方一个机会。 不过这个决定在他看到下一家医馆时就后悔了。 旧故里草木深…… 斑驳的……门。 盘踞着老树根…… 一首《烟花易冷》在脑海回荡,内心是拔凉拔凉。 傅希言两只脚牢牢地钉在门口:“你们进去吧,我在外面透透气。” 忠心、耿耿两人用眼神交流,一人进去,一人留守。不过片刻,周耿耿就连奔带跑地出来了,后面还跟着个大夫。 大夫很是热情:“你不是说腰酸吗?我给你推拿几下就好了!” 周耿耿正待回绝,就听傅希言惊诧地叫道:“小神医?” 大夫愣了下,左右看看,似乎想找谁是小神医,见到傅希言上前两步,上下打量自己,不由愕然。 傅希言道:“六年前,永丰伯府。” 大夫脸色蓦然一变,拔腿就往回跑,周耿耿虽然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但见人跑了,下意识就追上去,将他擒住。 傅希言:“……”看这个大夫心虚惶恐的模样,比对客栈掌柜的吹嘘,他该不会一语中的,当年真的请了个假的小神医吧? 周忠心把小医馆大门一关,周耿耿把大夫按在凳子上。 大夫惊慌如待宰的猪,干嚎道:“救命啊!有强盗!” 一会儿,隔壁墙头就冒出一个头。 傅希言把“身份牌”举起来一扬:“官府办差!” 隔壁的头徐徐降了下去。 傅希言看着面如土色的大夫,狞笑着说:“说,名字!” 大夫支支吾吾:“鄢……” 傅希言直接抽走了他的腰带。 大夫、忠心、耿耿:“?” 傅希言说:“知道什么是裸奔吗?” 大夫、忠心、耿耿瞳孔地震。 大夫看着傅希言胖胖的脸上露出邪邪的笑容,恐惧地吞了口口水,认命道:“郭平。” 傅希言就着周忠心递来的椅子坐下,翘着脚问:“跟鄢瑎什么关系?” 事到如今,郭平知道自己到今天不吐露点东西是过不去了。他叹了口气道:“我是小神医的药童。当年小神医接诊后,让我先去伯府,他随后就到。谁知到了时间,他迟迟不至,我怕被伯府迁怒,这才冒名顶替。” 傅希言问:“鄢瑎生辰几时?” 郭平一怔。 傅希言冷笑:“身为药童,难道连主人的生辰都不知道吗?” 郭平忙道:“是正月初……” “药童不知道主人生辰很正常,但不知道也要编一个,就很不正常了。”傅希言冷酷地站起来,背过身,一挥手,“把他的裤子扒了,拖到闹市去!” 郭平见周耿耿摩拳擦掌地靠近,面色顿时涨红,惊叫道:“不不!别,别,我错我错了,我招,我招!” 哼,小样,还治不了你了。 傅希言背着手,敲着前脚板等,但等来等去,只听后面尖叫声越来越凄厉,不由愤怒地转身:“不是说招……你们在干什么?” 郭平满面通红地捂着裤头,初见时普普通通的眼睛,因含了热泪,竟有几分楚楚可怜的味道。忠心和耿耿,一个按住人,一个抽裤带,活脱脱两个急色的恶霸。 偏生恶霸还没自觉,憨厚地回答:“不是说扒了拖出去吗?” 傅希言:“……” 他和电视剧里不用眼神就能操控仆从进行复杂工作的主角中间,就差了个执行导演。 “给他一个从良的机会!” 郭平这下老实了,拎着裤头缩在板凳上,不敢再耍滑头,耷拉着眉眼道:“我是尉郭乡人,跟着亲戚来镇上讨生活,在医馆当学徒。那医馆黑心,我们学不到医术不说,几年下来,竟还倒欠了钱,是小神医帮我还清了欠债。所以他让我以他的身份去镐京看诊,我就同意了。” 周耿耿问:“只是赎了你你就同意了?” 郭平舔了舔嘴唇,讪笑道:“他承诺,只要我不露马脚,回头给我盘一家医馆。” 傅希言说:“你不懂医术,如何看诊?” 当年的事,他依稀有印象。傅家请名医,为的不是肥胖,而是他真元无法聚集真气的病症。当时郭平虽然没有看好他,但表现不逊于宫中太医,因此才没有引起怀疑。 郭平说:“我就是照小神医的吩咐,背的。” 傅希言一怔:“他是如何知道的?”他的病案除了傅家,只有宫中太医知道,鄢瑎远在裴介镇,如何预知? 这显然就不是郭平能知道的了。 傅希言又问:“鄢瑎还说过什么?” 郭平摇头:“我回来之后,他就不在了。” 若非寻找公主来裴介镇,他只怕到现在都还蒙在鼓里,不知李逵是李鬼。傅希言在心里暗暗地把鄢瑎拉到楚光、楚少阳、三皇子都在的“危险人物群”。 郭平见他黑着脸不说话,不由忐忑,咬了咬牙,孤注一掷道:“其实这些年,我一直在研究公子的脉案。” 忠心、耿耿的目光顿时又危险起来。你水得连半桶都没有,研究什么研究! 傅希言也疑心他当自己小白鼠。 郭平忙道:“我不是瞎研究。我开医馆后,请了位大夫坐诊,这么多年下来,也学了七八成。只是大夫前两年回家去了,我名声不显,才门前冷落。而且,我认识柳木庄的人。” 傅希言忍不住打断他:“说重点。” 郭平小心翼翼地看着他的脸色:“我是说,假如公子这些年还没有治好的话,或许我能帮上一二。” “怎么说话的!”周耿耿以为傅希言找小神医就是为了减肥,不由暴怒。治没治好,不会用眼睛看吗?这么明显的,还要“假如”吗? 傅希言:“……” 周耿耿的耿耿,不是忠心耿耿的耿耿,而是让人心梗的耿耿于怀吧! …… 傅希言带着忠心、耿耿从医馆出来,走在僻静的小巷里。 三人脚步声啪嗒啪嗒啪,有些寂寥,却是私下谈话的好地方。 周耿耿忍不住问:“小公子信他?” 傅希言拍了拍怀里的房契:“不管信不信,房契在这里,他一时跑不了,且再看看。相较之下,我更好奇鄢瑎的动机。不想出诊,拒绝就是了,为何要找人冒名顶替?而且他又是从何处得知我的病症?” 周耿耿道:“他会不会怕得罪伯府,想金蝉脱壳?” 多少有些牵强。 经此一事,傅希言没心思找医馆了,回客栈叫了顿午饭,准备好好休息休息。 客栈请了说书先生赚茶水钱,堂内气氛倒也热闹。 傅希言一边吃,一边饶有兴趣地听着。 待说书先生说到“侠客手指轻敲,神秘女子面纱应声而落,露出一张羞花闭月的美丽面容,正是他寻寻觅觅的青梅”时,听众都忍不住发出“狼叫”。 傅希言也笑了。倒不是故事有多精彩,只是气氛感染人。 一片喧闹中,不知谁喊了声“鸽子”,怀中匕首似微震了一下,他下意识地抬头,正好看到一只鸽子从大堂上方绕了一圈,扑出门外去了。它振翅声不小,只是刚刚太过喧哗,只有靠门的几个人注意到。 周忠心警惕地看向门外,正好看到门边的伙计踌躇地看向他们。 周忠心一招手,伙计立刻小跑着过来:“爷。” “怎么了?” 伙计犹豫了下,低声道:“我刚刚好像看到那鸽子在空中拉了颗屎……” 傅希言等人立马低头看自己身上。 伙计怯生生地指着桌子:“落桌上了。” …… 四双眼睛顿时开启“找茬”模式,在菜盘里寻寻觅觅、寻寻觅觅…… 没多久,看成斗鸡眼的伙计领着不知是赏还是伤的钱,先走了。 一盏茶后,周耿耿也撑不住了,揉着发痒的眼睛:“要不我们把这一桌菜都撤了吧。” 傅希言想起“风铃”的动静:“等等。” 找到了? 忠心、耿耿激动地看着他。 傅希言深沉地说:“打包。” 忠心、耿耿:“……” 回到朴素的小医馆。 郭平看着去而复返的三人,只觉颈上铡刀就要落下,不免后悔自己优柔寡断,没有在第一时间落跑,却还要笑脸相迎。 傅希言将打包的菜往他面前一放。 郭平愣住,有些受宠若惊地问:“这是?” 傅希言道:“验毒。” 郭平浑身一抖。听说,皇宫里的太监会为贵人验毒,可他不是太监啊……呜呜呜,不愧是镐京的贵人,就会糟践人!死就死吧,还非得赌命似的毒死! 他悲从中来,哭得快要厥过去。 傅希言三人沉默。 周耿耿小声道:“要不,给点?” 周忠心从钱袋里掏出一两放在郭平面前。 郭平哭声戛然而止。 周忠心说:“验出结果,另有赏赐。” 郭平看看钱,看看他们,终于意识到自己想岔了。他话不多说,揉揉泪眼,打了个嗝,抓起钱,端着打包的食盒,如释重负地进了药房。 周耿耿说:“他能行吗?” 一句话问的,三人眉宇间都有些忧愁。 第14章 哪个想杀我(中) 一夜过去,在医馆里借宿的三人一大早就听到郭平在院子里哼小曲。 周耿耿推开窗,不悦地斥责:“干完活了吗?你就哼哼!” “干完了。”郭平高兴地回答。 傅希言从周耿耿肩膀上探头:“什么结果?” 郭平说:“菜里没毒。” “哦。”傅希言转身打算睡个回笼觉。 郭平接着说:“茶里有毒。” …… 傅希言带着忠心、耿耿从医馆出来,走在僻静的小巷里。 三人脚步声啪嗒啪嗒啪,依旧有些寂寥,也依旧是私下谈话的好地方。 周耿耿忍不住说:“可恶!要不是伙计看到,小公子多半已经喝下那杯茶水了,那现在就……” 傅希言打断他:“不要做这么恶毒的揣测。” 周耿耿沉默了一瞬,继续愤怒:“不用问了,肯定是张大山干的。这牲口手段下作,不弄死不行。” 周忠心很冷静:“先别做声。晚上去他房间把人宰了,再弄个谋财害命的假象。” 傅希言不赞成:“张大山只是把刀,杀了他,主谋会派更厉害的杀手。而且,动静太大,我们经不起调查。” 他还是现代人思维,怕触犯法律,更怕犯法被查。法证之父艾德蒙·罗卡说过,凡走过必留痕迹。他不觉得靠他们仨能干下一起完美犯罪。 周耿耿嘀咕道:“调查又怎样?他先下毒手,我们以牙还牙,天经地义。” 傅希言说:“你们觉得张大山是谁的人?” 周耿耿疑惑:“不是楚光的人吗?” 傅希言想了想,也觉得应该不是三皇子。毕竟自己和三皇子非亲非故非敌非友的,没必要花这么大的力气弄死自己,那剩下的只有楚光了? 可楚光的杀人动机也牵强。 说为了和傅轩竞争上岗吧,楚光已经赢了,何必赶尽杀绝? 说为了自己和楚少阳的那场比斗吧,楚少阳消遣了自己好几日,气球也该出够气了,何必赶尽杀绝? 说为了傅楚之争吧,渺小如自己,活着没增益,死了还给傅家加个仇恨buff,何必赶尽杀绝? ……所以,还有什么非要他命的理由? 傅希言觉得里面肯定有自己不知道的隐情。 周忠心向周耿耿使眼色:“小公子顾虑的是,一杯茶不足以证明是张大山下的手,我们正该从长计议。” 周耿耿不服气:“难道就这么算了?” 傅希言想了想:“走,去骂他。” 周耿耿呆住。他习武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遇到别人要我命,而我就用语言让他羞愧这么浪费武力的事。 周忠心又朝周耿耿使了个眼色,周耿耿总算反应过来:“那,去之前我们先吃饱,才有力气。” 这倒是,傅希言从善如流,决定先去撸一顿烧烤上上火。 撸串途中,忠心、耿耿一前一后去茅厕碰头,共商大计。 周耿耿捋袖子:“你给我十串五花肉。我现在去把人结果了,回来正好吃个热乎!” 周忠心拉住他:“慢着。小公子说过,杀一个张大山不能解决问题。” “但解气!”周耿耿一想到若不是店伙计火眼金睛看到鸽子下毒,他们两个就要黑发人送黑发人,不由气不打一处来! 周忠心说:“解气可以以后再说,当务之急是保障小公子的安全。” “那你说怎么办?” …… 周忠心先一步回来,要了十串五花肉,周耿耿回来时,刚刚烤好。 吕家客栈的掌柜惊恐地望着三张“凶神恶煞”的脸,眼神不自觉地飘向周遭寻求帮助。然而这三人架势太足,而且诉求也算合理,于是包括伙计在内的其他人都远观之。 掌柜心中暗骂,却不得不硬着头皮问:“您刚刚说什么?我岁数大了,没听清。” 周耿耿抓着算盘,比划掌柜的脑袋,狞笑:“你们客栈里住着个养鸽人,他的鸽子屎掉到了我们家公子的茶杯里,这事儿必须让他跟我们说清楚!” 周忠心在旁边捧哏:“说!清!楚!” 掌柜想:这是什么得天独厚的鸟运。 掌柜还想挣扎一下,毕竟是店里的客人,就这么轻易交出去,显得他们对客人安全不太负责,正组织着语句,就看到算盘……被捏碎了,珠子一颗一颗,一颗一颗,落下来。 就在他与周耿耿之间。 像一场雨。 掌柜不知怎的,脑海掠过一句:好一场杀人的雨。 他嘴巴自动张合:“天字二号房。” 傅希言说:“带路。” 二号房门敞开着。 张大山见忠心、耿耿进来没什么表情,看到傅希言时才微微一怔,冷声道:“你们不是说要装不认识吗?现在不怕被我牵连了?” 周耿耿和周忠心将门用力关上,隔绝了其他人窥探的视线。 傅希言学着老爹的样子,大马金刀地坐下:“这几天你窝在客栈里干什么?找到公主下落的线索了吗?” 张大山:“……”到底谁是上官?! 他没好气地说:“还没有!” 傅希言说:“我们却有大收获。” 张大山目光一闪:“什么收获?” 傅希言勾勾手指,等张大山探头过来,他才压低声音,森然道:“有奸人要害我!” 因为声音太轻,张大山也没听清他说的到底是“奸人”还是“贱人”。 傅希言继续道:“昨天中午,有鸽子在我的饭菜里投毒。” 说到鸽子,诸人的目光不自觉地看向了房间角落的鸽笼。鸽笼蒙着一块黑布,里面悄无声息,看不出有没有鸟,张大山不自觉地解释:“不是我。我这几天都没放鸽子。” “哦?” “是吗?” “真的吗?” 阴阳怪气的三连问后,傅希言不等他回答,就自言自语道:“有人害我一次,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我不能坐以待毙。我要回营,亲自向指挥使禀报此事!” 张大山断然回绝:“公主下落未明,不可擅离职守!你被下毒的事,我自会处置。” 傅希言想:你想处置的不是事,是我吧? 傅希言不听,自顾自地说自己的命有多重要,一定要回去,忠心、耿耿也在旁边帮腔,张大山不胜其扰,怒道:“我已答应保护你,你还待如何?” 傅希言突然收声,从怀里拿出一大一小两张纸,小的那张递给他:“既然如此,我且信你。投毒的事我已经写下来了,你让鸽子送回军营,请楚指挥使和三皇子过目。” 为免张大山或楚光阳奉阴违,难为小小一张纸还硬挤着“三殿下共楚使垂鉴”几个字。 张大山看着这预先准备好的纸条,不动声色地收起来:“好。” 傅希言将另一张大纸递过去:“请小旗大人在这里签字按印。” 张大山皱眉:“这是……” “就是你答应寄信的回执啊。”傅希言笑得天真又无辜。上面不仅写着寄信的事,连信上的内容也十分详尽,若三皇子到时候没收到信,这就是张大山阳奉阴违、毁灭证据的罪证了。 张大山勃然大怒:“你不信我?” 傅希言微笑:“大人是上官,应当知道明确权责的重要性。还是,大人一开始就做好了出事就拿下官顶包的打算呢?” “休得胡言!”张大山铁青着脸,死死地盯着傅希言,盯得周耿耿都紧张地想打出老拳了,才扯开嘴角:“呵,我签就是了。” 张大山一边写,一边问:“你那边可有进展?” 傅希言自然也没有,叹气道:“或许公主根本没往我们这处来,留着也是无用功。” 张大山见他还想着离开,眸光一凝:“你可找过柳木庄?” “找庄子干什么,公主认识庄里人?” “柳木庄唐恭急公好义,素有‘孟尝再世’的美誉,有受伤的弱女子求助,他不会置之不理。或许公主如今就藏身庄内。” 傅希言想:他上次听到急公好义,形容的还是宋江呢。 他知道张大山怕他跑了,故意用柳木庄吊住他。不过他本来也不打算走,毕竟,比起大街小巷都走了个遍的裴介镇,外面更不安全,便顺着话应承下来:“多谢张小旗提点。” 出了客栈,三人在市集逛了一圈,忠心、耿耿兴致勃勃,一脸大获全胜的喜悦,唯有傅希言兴致缺缺。 傍晚回客栈,房门一关,傅希言叹着气,将张大山签名的纸条喂了蜡烛。 周耿耿大惊,想要熄火挽救,奈何火势太旺,一下子就将纸条烧了个干干净净。 傅希言将灰烬倒入恭桶,回头就看到两张被震惊定格的脸,不由解释:“鸽子投毒,张大山难脱嫌疑。他不签回执,我还有几分侥幸,他敢签,就说明已经下定决心不让我走出裴介镇了。” 周耿耿说:“那也不是他想做就能做到的!” 傅希言说:“敌暗我明,要做最坏的打算。假设他的背后真是楚光,就不会只放一个人出来。别忘了,楚少阳还在附近。” 忠心、耿耿面色一凛。 “这张纸条是张大山的罪状,他一定想拿回去。与其东藏西藏,防不胜防,倒不如让他永远也找不到。说不定关键时刻还能救我们一次。”毕竟,对方绝想不到他们会自毁长城,把证据给烧了。 周耿耿还在苦思,周忠心已露出了然之色:“小公子高明。那我们接下来怎么做?” “接下来,我们就要开始向外发消息了。”傅希言艰难地背过肥肥的两只手,露出了莫测高深的表情,“老鼠不动一动,怎么知道外面围了多少只猫呢。”手背得实在艰难,他忍不住发出了吃力的“嗯”声。 忠心、耿耿以为他在表达愤怒,忙单膝下跪,声音洪亮:“小公子放心,我们一定舍命护卫您的安全!” 傅希言被吓得不自觉松开了手,舒畅地吐了口气:“好,好。起来说话。” 忠心、耿耿对视一眼。公子这么相信他们,他们绝对不能让公子失望! 周忠心道:“其实,有件事我一直觉得有些奇怪。” 傅希言点头:“我也觉得有件事很奇怪。楚光为什么要派张大山来呢?”真的是蜀中无大将,廖化做先锋吗?搞刺杀竟派一个养鸽的通讯兵? 仿佛得到了有力的佐证一般,周忠心语气变得坚定了:“或许因为……他的流派很特别。” “嗯?有多特别?” 烛火突然跳动了一下,照着周忠心的脸明明灭灭,营造出了十足的诡异气氛,才听他缓缓道:“傀儡道。” 第15章 哪个想杀我(下) 一提“傀儡道”,大家的话匣就都被打开了。 趁着大中午,三人在房间里点了一桌菜,吃吃喝喝唠唠嗑。 周忠心起了话头:“自从傀儡道宗主莫翛然入赘天地鉴,门下弟子大多销声匿迹。唯有铜芳玉一统西陲武林,建立万兽城,成群魔乱舞之地。” 周耿耿应和:“傀儡道路数邪诡,向来为武林不齿。当年,若非天地鉴主反口,莫翛然与其弟子早被一网打尽了。唉,天地鉴和储仙宫原是执白道牛耳的两大武林巨擘,看看如今,一个邪魔当道,一个当了邪魔外道!” 傅希言看气氛有点低迷,立刻举杯:“来来来,大好日子,不要说不开心的事,喝酒喝酒!” 三人各自满饮一杯,又旧事重提,讨论起张大山背后是谁。 周耿耿一口咬定楚光,在他口中,楚光的“两面三刀”耍得比杨戬的三尖两刃刀还要利索。 周忠心倒与傅希言先前的想法接上了轨:“楚家与傅家同朝为官,不至于为了一些小龃龉就下此杀手罢。” 周耿耿固执己见:“恶人之恶,犹如黄泉之水,没见过之前,谁都想不到是什么样的。” 没见过黄泉水的周忠心和傅希言只能无言以对。 傅希言啜了口小酒,缓缓道:“传闻昔年莫翛然一手傀儡术,能统御万物,入道级高手着了道,也一样成其傀儡。张大山随身带鸽,说明他只能操控从小用药物调教过的生物,尚处于傀儡道的入门阶段。鸽子能探查消息,却没有战斗力,未必是主刀人,我们要严防暗手。” 周耿耿惊奇:“小公子熟知傀儡道?” 傅希言矜持地说:“略知。” 他不欲多说,周耿耿和周忠心便也识趣地没有追问下去,顺势将话题拐到了柳木庄,周耿耿不赞成去。他耿直地说:“您不是说‘和坏人唱反调,就是帮助好人’吗?” 傅希言一脸莫测高深地说:“也不能一味唱反调,要时唱时不唱,给对方捉摸不定、反复无常的飘忽感。” 周耿耿听得一头雾水。 周忠心说:“小公子说得对。柳木庄侠名在外,想必不会与张大山同流合污。这应该是张大山怕小公子离开裴介镇的借口。那骗子不是说柳木庄有能人么?我们去看看,说不定能治好小公子的……症状。” 嗯,这么说,他就听懂了。 周耿耿看着傅希言的一身软肉,顿时被说服。 傅希言不抱希望,却也没泼冷水,事情便这么定了。 去柳木庄之前,三人先去邮驿送了一沓乱七八糟的信——“你爹我的信好看吗”的藏头信,毕加索都看不懂的抽象涂鸦,英文基础对话等等。 信将送往各州府的随机地点。 傅希言觉得,够张大山和他背后的人研究好久了,希望能让他们消停一会儿。 柳木庄是裴介镇的地标之一,十分好找。只是传说中“24小时营业的应急站”今日大门紧闭,透着名不副实的虚假气息。 周耿耿上前敲门,门房得知他们的来意后,语气友好、态度坚决地以“东家有事”为由婉拒了,但奉上了程仪。 程仪很有诚意,傅希言也不好死皮赖脸,三人转身要走,就见几个腰挎长刀的捕快,神色匆忙地走来。门房一见他们,问也不问,恭恭敬敬地迎了进去。 周耿耿手里的程仪突然不香了。 领头的捕快入门前,特意回头看了他们一眼。 傅希言急忙挪开视线,假装帮周耿耿掸肩膀上的灰。 周耿耿受宠若惊:“我另一个肩膀更脏……” 周忠心不想看蠢弟弟,低声对傅希言说:“看来门房没说谎,柳木庄真的有事。” 傅希言点点头。但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便率先往街的另一头走去。周家兄弟跟着走了一段路,周耿耿按捺不住地问:“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傅希言沉吟:“你们说,会不会被张大山说中了,公主真的在柳木庄?” 忠心、耿耿面面相觑。皇家的金枝玉叶流落小镇,亮出身份暗中号令捕快,也不是不可能。 周耿耿知道傅希言对公主避之唯恐不及,便建议他将烫手芋头丢出去:“不管真假,我们告诉张大山,让他琢磨去。” 傅希言也动过这个念头,但很快打消:“张大山杀我之心不死,万一利用公主下手,我更被动。” 比如,公主半夜叫他去房间,他去不去? 不去,抗命。 去了,公主要他侍寝,他从不从? 不从,抗命。 从了,本也没什么,毕竟他万事俱备,就差个身份高贵的未婚妻上门退婚,但就怕公主半途喊非礼,那他真的是“死有余辜”了。 他沉吟:“不如先混入柳木庄,看看情况再说。” 周耿耿说:“那我们晚上再来?” 傅希言忍不住吐槽:“天黑后来,天亮前走,我们是去《聊斋》上班吗?” 周耿耿没听懂,不由看看哥哥,周忠心也没听懂,但他不说,保持着一贯的沉稳。奈何兄弟情深,被周耿耿一眼看穿,不由嗤笑一声。两兄弟落后傅希言两步,在后面小声吵嘴。 吵着吵着,声音渐响。 周耿耿说:“少来,我不信你知道,不然你告诉我小公子刚刚什么意思!” 周忠心说:“小公子的意思是,找郭平。” 周耿耿没想到他真答上来了,不由惊诧。 周忠心见傅希言旁若无人地推开半掩的门,连忙跟入。 周耿耿定睛一看:“……”这是知道吗?这是看到人家门牌号了! 郭平正在家里拾掇东西,将平日放院子里晾晒的药材收进屋里,各自分类。 可能是傅希言上两次来都没有对他做出实质性伤害,如今他已能心平气和地接待他们了。端茶倒水,犹如亲朋好友。 傅希言开门见山:“你上次说,我的病你能治?” 郭平说:“不是我,我认识柳木庄的一位门客,善治寒症。我与他谈起过你的病症,不过并未告知身份,他说可能是湿寒入体,经络不通的缘故。” 这种诊断傅希言听多了,不以为意地说:“但我听闻柳木庄今日闭门谢客,只怕他进出不便吧?” 郭平惊讶:“竟有此事?”在他的认知里,柳木庄从来都是大门洞开,欢迎四方来客,“那我先去打探打探?” 他站起来准备走,傅希言说:“我们与你同去吧,我的病不是小事,若能留宿庄中,让大夫日夜照看是最好的。” 郭平点头称是,锁了家门便走。 此时天色渐晚,饭香菜香如潮涌,一阵阵地拍到街道上。 傅希言肚子应景地响了两下,路边刚好有卖烧烤,这脚立时便挪不动了。 …… 四人在烧烤摊吃吃吃吃,吃得满嘴油,才心满意足地继续上路。 周耿耿有些担忧,避开傅希言,小声问郭平:“小公子今天吃了这么多,这病会不会更难治了啊?” 郭平记恨他们当初脱他裤子,有些坏心地说:“你何不阻止?” 周耿耿皱眉:“你还没说有没有关系呢?要是没关系,我干嘛阻止?” 郭平被噎住,语焉不详地说自己不能确定,周耿耿“啧啧”两声,蔑视之意溢于言表。 郭平心中有气,加快脚步走到傅希言身边,积极地介绍着柳木庄种种。等傅希言听入神了,他话锋一转,不经意地称赞起周家兄弟来。他说的时候,暗戳戳地观察傅希言脸色,见对方真心赞同,便觉得没趣,敷衍着附和几句,收住了话题。 一行四人到柳木庄侧门,郭平敲开门房,递了张拜帖,没多久,一个蓄着两撇小胡子的高瘦中年便匆匆忙忙地走了出来。 两人交头接耳一番,郭平递了个荷包过去,小胡子这才勉为其难地点头,将他们带到一个离侧门很近的偏僻院落安置。 郭平送门客,半晌才回来。 忠心、耿耿怕张大山搞事,在傅希言房里打地铺,郭平进来时,面色不大对劲,微微发白。他鬼鬼祟祟地关上门,对着傅希言小声说:“我知道柳木庄出什么事了。” 有八卦? 周家兄弟立刻竖起耳朵凑过来。 郭平看了他们一眼,绕到傅希言的另一侧,低声道:“庄里好多人失踪了!” 傅希言脑海里立刻浮现打着慈善名号背地里贩卖人口的惊悚故事:“怎么失踪的?” 郭平吞了口口水,说:“不知道,好几拨人莫名其妙就不见了。开始是采买的小老头,都以为他吞钱跑了,庄主想着他年纪大了,也没多少钱,就没有追究。谁知隔了一天,庄主夫人的奶娘一家六口也不见了。庄主派护卫去打听,护卫出去就没再回来,七八个练家子啊,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无声无息的。消息传开后,有个门客害怕,留了封信,偷摸着开溜,庄主不放心,派人去他家里问,都说没回去。这前前后后,十几号人呢,就这么凭空消失了,你说诡异不诡异?庄主闭门谢客,也是怕牵连别人。” 傅希言:“……”虽然不吉利,但,这个情节真的很像武侠小说里灭门的前奏啊! 周耿耿狐疑地问:“这么多人,失踪时一点动静和预兆都没有吗?”单人的不说,那一家六口,七八个护卫走在哪儿都引人注目,怎可能没人注意? 郭平说:“奇怪就奇怪在这里。奶娘家邻居亲眼看他们一家子大清早出门喝喜酒,但到第二天喜事都办完了,新郎父母都没见过他们来过。从奶娘家到新郎家,不到两里路,沿途的烙饼摊和包子铺对他们有印象,说明他们的确是去喝喜酒,但后来发生了什么,无人知晓。庄主已报官请了捕快,可一时三刻也没眉目。” 傅希言问:“护卫呢?他们七八个人都会武功,动静应当更大,看到的人也应该更多。” 郭平说:“没错,他们第一时间去了新郎家,为了搜查宅院,还和对方发生争执,时间、事件清清楚楚,左右邻居都可证明。直到他们在附近分头搜索,就都不见了。” 周耿耿忍不住贴近周忠心,嘀咕道:“这不是诡异,这就是鬼啊。” 郭平附和:“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如今的柳木庄不宜久留啊。” 傅希言深以为然,抬腿就走。 第16章 是谁想太多(上) 时间不早,郭平不好意思再找那门客,便想着今晚先回,明日再来告罪。 他回他家,傅希言三人便回客栈。 行至客栈门口,那个提醒他们菜里有鸽子屎的伙计正招揽客人,一见他们便欢喜地迎上来:“你们来得不巧,刚刚有人找你们,前脚才走。” 周家兄弟以为是张大山,傅希言却觉得奇怪,他曾嘱咐伙计盯着张大山,若是他,伙计应当会直接说养鸽人才对。 果然,听伙计形容,这衣冠楚楚、人面兽心的模样,怎么好似是…… 楚少阳?! 傅希言揉揉胸口,有种玩老鹰捉小鸡时老鹰扑近的错觉——紧张得心脏病都要犯了。 周忠心谨慎地扫视周围,周耿耿问:“他说了什么?” “就问了三位的下落。你们不是退房了吗?我以为你们不回来了,便如实说了。之后他就去了吕家那家客栈。”因为没留住客人,他还被掌柜训斥了一顿。伙计有些委屈。 傅希言却觉得这是颗闪闪发亮的福星,立马掏出碎银子感谢,一下扫除伙计心中阴霾。 楚少阳来者不善,必为祸患,此地不宜久留。 傅希言连忙带人跑路。临走前给了伙计一笔封口费,让他“忘了”自己回来过的事。途径商业街,三人扫了一通货。 柳木庄门房看大包小包,以为他们刚刚是回去拿行李,也没多问。 回到客房,忠心、耿耿一边摆放买来的东西,一边好奇为何买这么多。 傅希言颇有经验地回答:“隔离期,囤货总没错的。” 周耿耿疑惑:“隔离什么?” 傅希言磨牙:“楚瘟。” 他第一百零一次后悔自己当初一时冲动,答应了楚少阳的比试。早知道对方是块有毒的牛皮糖,他就该供起来,早晚点香,让佛祖收了他。 现在后悔也晚了,前有狼,后有虎,走一步,看一步。 长夜漫漫,得找事干,三人收拾好东西,便泡了一壶茶,拿出点心,边吃边唠嗑。畅快淋漓地骂完楚光楚少阳张大山不做人,三人收拾心情,又聊到柳木庄失踪案。 傅希言分析道:“奶娘一家喝喜酒失踪,护卫找人时不见,门客离开后下落不明,采买的老头虽然没说,但怀疑他吞钱,那多半是携款采买时。综上所述,离开比留下更危险。” 三人想起中途回客栈的那一趟,都暗自庆幸。 傅希言还有一点没说。他们要是离开柳木庄后被楚少阳、张大山所杀,那背黑锅的人都是现成的。同为恶劣环境,相较之下,直接威胁自己生命安全的敌人当然比柳木庄潜在的敌人更可怕。 他说:“我做个假设。设柳木庄失踪案是人为,绑匪为X。那么X的目的是什么呢?无非是寻仇、求财、恶性竞争之类的。” 周家兄弟点点头。 “若为寻仇,绑票不过是前奏,待柳木庄人人惶惶不安之后,有可能产生两种结果。一,X实力>柳木庄实力。那么他最后很可能会现身,向柳木庄发出致命一击;二,X实力<柳木庄实力。那他们有可能见好就收,过段时间卷土重来。” 两人有一点晕,又有亿点赞同。 傅希言突然间找到了做题的乐趣,继续分析:“若为了求财,那过后一定会送上勒索信。柳木庄可以选择花钱消灾,也可以借机抓人。前者暂保平安,但后患无穷;后者冒风险,但绝后患。各有利弊。” 周家兄弟频频点头,恨不能把柳木庄庄主叫来一起听课学习。 “若是竞争嘛,”傅希言想想柳木庄的业务属性——急公好义、助人为乐,不由皱眉,“总不会能X=宋江吧?柳木庄,听起来好不防火啊。”真令人忧愁。 忠心、耿耿面面相觑。怪自己文化水平太低,完全跟不上思路。 周耿耿忍了半天,还是没管住嘴:“鸭克死到底是谁,为什么要当绑匪?宋江又是谁,他为什么要等于鸭克死?还有,我们要不要告诉庄主鸭克死和宋江的事?” “……”傅希言扯出一丝假笑:“我不知道鸭会不会被克死,但我一定是你克死。” 周耿耿默默闭上嘴。 三人天南地北聊到凌晨,才在周忠心的催促下,意犹未尽地躺下。 傅希言躺在床上怀念了一会儿蒲扇毛巾,与室友结拜,发誓向老师打小报告者天诛地灭的大学峥嵘岁月,才迷迷糊糊地睡了,正梦到“室友买冰棍买来一块插着筷子的红砖”,就被一阵悉悉索索的开门声闹醒。 揉揉眼睛坐起身,原来是郭平来了。 郭平正要找门客说离开的事,没想到门房说他的朋友们昨晚就住在这儿,立马找上门来。 解释留下的原因,傅希言掷地有声:“不战而退,非我辈所为!” 不想说就不说吧,郭平没追问,只问他还看不看病。 傅希言想了想:“来都来了。” 因为庄中出事,门客也清闲,郭平一叫就来了,认认真真地把了一分钟的脉,拿出一整套医疗设备——傅希言趴在榻上感慨:万万没想到,兜了一大圈,最后还是没有逃过拔罐这一劫。 迷迷瞪瞪又睡了一觉,直到有人在他背上动来动去,傅希言睁开眼,听到郭平小声问:“寒气是不是没拔出来?” 门客淡定地说:“陈年老寒,哪能这么快就拔干净。” 傅希言扭头,想看看自己的背。 ……多虑了,他看不到。 趁郭平出门送客,周耿耿哔哔:“什么大夫,连拔罐都不会。拔了大半天,一点痕迹都没有。” 周忠心也点头。 傅希言知道自己的体质有些特殊,一时也不敢肯定是大夫的问题,还是自己的问题。 郭平近晌午才提着食盒和药回来。 虽然柳木庄正身陷危机,但供应的饭菜很丰盛。郭平与他们一道吃,顺便分享今早刚从门客口中得知的第一手资料:“据说,除了柳木庄,镇上还失踪了两个人。” 傅希言看他边吃边喷口水,立马说:“分餐分餐。” 桌子面积太小,四人分好饭菜——被污染的扁豆由郭平独享,各自蹲到一边。 郭平抹了抹嘴巴,继续说:“两人失踪还比采买的老头早一天,一个地头蛇,一个包打听。” 傅希言随口问:“哪一天?” 郭平说了个日子,傅希言一怔,那不就是……他们来的第二天? 院子里传来脚步声,未几,门上出现几个人的剪影,有人敲门:“三位卫士可在?” 隔着门,傅希言没听清,瞪大眼睛站起来:“360卫士?” 门外的人也没听清:“是卫士吗?” 穿越了还要找360卫士,这执念,恐怕也只有—— 傅希言放下碗,激动地打开门:“你不会是……周老板吧?” 情急之下,也没想到“天王盖地虎”“北京奥运”之类的暗号,直接问了一句,“你走的时候热搜谁闹分手离婚?” 对方愣了下,目光转向其他三个人,见他们抱着碗,各占一角,蹲着吃饭,又是一愣,抱拳道:“在下姓唐,是本地捕头。” 傅希言一腔热血哇凉:“你刚刚不是找三,三……” “三位卫士?” 傅希言恢复冷静,扭头要走:“哦。找错了。” 唐捕头疑惑:“三位不是锦衣卫吗?” 傅希言回过神来:“看你这么执着,也是有缘,那我们就是吧。” 唐捕头和其他捕快:“……” 唐捕头干咳一声,提醒下属注意表情控制,对傅希言道:“此次前来,实乃受唐庄主之托,有事相求。唐庄主已经准备好了酒菜,请几位卫士赏脸。” 傅希言看着碗里的饭,不想浪费,转念又想到自己还要寄宿一阵,折中道:“行,那我们自带几个菜?” 唐捕头看了眼他碗里的剩菜剩饭,一时无言。 郭平以煎药为由留下了。 傅希言一行人端着碗,跟着唐捕头,方知这柳木庄庭院深深,一重接一重,占地广袤,竟比伯府更阔气。可见——是地价限制了西安未来景区的面积啊! 为免冷场,唐捕头顺势介绍起庄中布置:“这庄子有半座是庄主十几年前新起的。” 傅希言震惊。“急公好义”这么挣钱?! 周忠心心细,问道:“唐捕头与唐庄主相熟?” 其中一名捕快骄傲地说:“唐庄主是我们捕头的堂叔。” 忠心、耿耿供职伯府,不知道一个庄主有啥好骄傲的,但傅希言上辈子是普通人,自然明白普通人与名人沾亲带故的虚荣感,便连声道失敬失敬。 唐捕头果然喜笑颜开。 唐庄主将筵席设在四面环水的凉亭中,仅一桥可通。 周忠心脚步一顿,周耿耿称要“如厕”,唐捕头派捕快作陪,其余人继续过桥。 长桥尽头,角亭玉立。 亭名“无愧”,有对联曰:名利似烟转瞬逝,善慈及民恒远传。 第17章 是谁想太多(中) 唐捕头略微放慢脚步,傅希言知道又是自己的表演时间,似随意又真诚地称赞起柳木庄的善名,道:“人在镐京,便闻义举,到了裴介,方知不虚。” 唐捕头却长长地叹了口气:“好人未必得善报。诸位在庄中留宿,想必已经听过这几日的传闻了吧。” 傅希言谨慎地说:“略有耳闻,愿闻其详。” 唐捕头便将庄中人口失踪案说了,与郭平转述的不无二致,还补充了人物关系的细节。诸如奶娘与吃喜酒的新郎一家早年发生过龃龉,护卫内部也有竞争云云。 傅希言越听越不安。话说他上次遇到萍水相逢,交浅言深的人——还是三皇子,后来……省略万字血泪。反正现在,他就在这里听唐捕头说“鬼”故事。 这群狗子,看似掏心掏肺,其实想掏他的心他的肺啊! 傅希言吓得连扒了好几口饭。 果然,唐捕头很快按捺不住,旁敲侧击地问起他的来意,并以好人阵营的身份,含蓄地发出协助的请求。 呵呵,这年头以假乱真的悍跳狼多到好人都忍不住怀疑自己身份了,谁信谁傻。三皇子他拒绝不了,这个必须可以。 傅希言舔掉嘴角的米饭粒,刚准备来个对跳,唐恭来了。 与傅希言想象中穿金戴银的富翁形象相左,只见他头戴纶巾,身着灰袍,面如冠玉,气度从容如山中隐士,且步履稳健,应是习武之人。 唐捕头带头起身相迎,傅希言等人跟着站起,唐恭微笑着摆手:“卫士莅临,蓬荜生辉,请坐,请坐。” 傅希言:“……”班长喊起立,老师喊坐下的既视感。 双方你来我往地客套了一番,炒热气氛。 唐恭无缝衔接了唐捕头之前的话题,一边问他的来意,一边表示:“如有需要,尽请开口,鄙人不才,幸祖上薄有家财,可供驱使。” 傅希言直言为求医而来。 他到裴介镇后的行动轨迹都是围着医馆转,不怕对方核查。 唐恭面露惊色:“观阁下面色红润,气宇非凡,不知是何症状。鄙人认识不少杏林高手,如有效劳之处,但说无妨。” 傅希言便说已请了府上的大夫。 唐恭疑惑地看向唐捕头,唐捕头说:“梁大夫。” 唐恭一脸恍然,又热情地举荐了其他几位门客,说是要来一场联合会诊,傅希言口中自是感激不尽。 趁着双方关系拉近,唐恭有意无意地套话。 傅希言装出年少单纯的样子,说祖上薄有家财,家里托关系进的锦衣卫,入职不满一个月,还是个新手,顺势婉拒了唐捕头刚才的求助。 唐恭幽幽地叹了口气,很快岔开话题,介绍起桌上美食来,等傅希言放开吃喝,他立马告罪离席,托付唐捕头留下作陪。 等他走远,傅希言感慨:“唐庄主气度非凡,常人所不能及。”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还能亲自跑来接待自己说些有的没的,这是心大啊,还是自己面子大啊。不过他只说自己是锦衣卫,并未透露伯府,想来也没啥值得对方图谋的。 有一捕快骄傲道:“那是自然,庄主可是天……” “咳!”唐捕头手肘重重地撞了他一下。 捕快一惊,急忙闭紧了嘴巴。 见傅希言疑惑地看着自己,唐捕头腼腆道:“堂叔年轻时天天在外面跑,见过不少世面,比起我们这群没出过远门的土包子,自是了不起。” 捕快忙点头称是。 唐捕头突然朝桥的方向张望:“那位卫士好像去了许久?” 周忠心说:“他自小肠胃不好,我一会儿带些点心给他。” 几人各怀心思,傅希言扒完自己带来的饭便饱了,唐捕头识趣地结束了这场请宴。待他们过桥回到陆地,周耿耿和先前那捕快正好从茅房的方向出来。 唐捕头一路将他们送回小院,才折返。 * 无愧亭不远,坐落着一间三层高的水阁,内外把守严密,如铜墙铁壁,连苍蝇飞过,都有来无回。 唐捕头进来时,唐恭正凭栏远眺。 唐捕头站在他身后,躬身道:“叔父,他们已经回去了。” 唐恭扭头看过来,疏朗的眉目已不见先前的轻松,郁气笼罩面容,显得极阴沉。 唐捕头似乎习惯了他这面目,继续道:“他们所言与梁先生、客栈伙计一致,应是真的。” 唐恭冷笑道:“满口谎言,那是不入流骗子。真正的高手,必然九分真,一分假,可偏偏就是这一分假,便会要了你的命。” 唐捕头连忙低头认错。 唐恭说:“他们不是与一个养鸽人同时来的吗?还有,那个带他们入府的,一并查了。但凡有一分可能,这人就留不得。” 唐捕头迟疑道:“会否打草惊蛇,惊动了正主?” 唐恭摆手:“裴雄极与六大长老闭关多年,生死未知,留下小儿,羽翼未丰,大权早已旁落。若非如此,那东西怎会落入我的手中?有时候,大张旗鼓来的,未必出于真心,倒是那些见不得人的,才需提防。” 话音未落,就听一阵急促的摇铃声。 唐恭脸色微变,正要上楼,又有仆役通报,有个姓楚的人自称有要事相告,一定要见庄主才说。他头也不回:“想说就说,不说就滚。” 二楼尚处于毛坯状态,只立着几根承重柱。 唐恭径自走到西南角落,将靠墙的柱子慢慢一转,竟露出一条可容一人站立的垂直通道来。通道底部有微弱的光线,目测约有五六丈高。 唐恭一跃而下,轻飘飘落地,疾步朝里走去。 地窖近水,阴凉潮湿,空气还带着粘湿的土腥味,可见是仓促挖掘。 唐恭走到底部,推开一道隐蔽的石门,一阵惨绝人寰般的哀嚎瞬间扑面而来。 石室内放着一个盛满冰块的木桶。一个少女穿着薄纱坐在其中,手死死地抓着木桶边沿,双目赤红地哭喊:“娘,娘……求你,你杀了我吧!杀了我,我受不了了!爹,爹!杀了我啊,杀了我!” 唐夫人跪坐在旁边,涕泪交零,还要打起精神,拿着冰块不停在她身上搓揉。 唐恭伸出手,按在唐小姐的头顶,刚输入真气,就被她疯狂的扭动打断了,唐夫人哭着扑到她身上:“宝云,你忍忍,你再忍忍,你爹来了,他给你治。” 唐宝云疯狂挣扎,露出颈项、手腕等处的灼伤:“没用的,让我死了吧,好难受,死了算了,求求你们,求求你们了,帮帮我,让我死吧……” 她突然直起身,头重重地磕在木桶上。 “宝云!”唐夫人惊呼。 看女儿痛苦的样子,唐恭终究忍不住点了昏穴。 唐夫人哀伤道:“这可如何是好。看她这般样子,我真恨不得打死自己!” 唐恭面色不佳,叹了口气:“我与鄢瑎有旧,他收到消息,一定会来。” “只怕远水难解近渴,不如,不如……”唐夫人怯生生地看着他,“求求储仙宫吧。东西是他们的,或许他们有解法?” “不行!”唐恭变色,“绝不可让他们知道东西在我们的手中!” 唐夫人叫道:“可他们已经找上门了,早晚会知道的!倒不如我们先一步认错,兴许他们看在你师父的份上,会网开一面!” “住嘴!”唐恭握紧拳头,强忍不快,“找上门的人我自有安排。我们现在只要藏好宝云,等鄢瑎赶来。” “万一鄢瑎赶不及呢?就让宝云活活烧死吗?”唐夫人扑到他身上捶打,“若非你贪图储仙宫少宫主岳丈之位,岂会害女儿至此?!如今你还为了什么武林地位,要眼睁睁看她去死!” 唐恭一把推开她:“我也是为了她好!她武功不济,又无兄弟,不筹谋一门好亲事,等你我过世,她如何守得住这份家业?” 他当初便以这番理论说服了唐夫人,如今听来,刺耳以极。日后再如何,也要先有日后。可事已至此,唐夫人一时也没有其他办法,只好问:“那鄢瑎一定会来?” 唐恭说:“他欠我一个人情。”他不欲多说,正好外面响起摇铃声,便借故脱身,但没过多久,他又回来了,手里还拿着一张纸。 唐夫人见他面色凝重,忙问什么事。 “昨日有三个锦衣卫来庄里求医,已经住下了。”唐恭递出那张纸,“刚刚有人留了封信,说他们中最胖的那个是永丰伯的儿子。” 唐夫人接过纸,默读了一遍,惊道:“入镇四处打听,似有所图。什么意思?难道他们也是冲着那东西来的?” 唐恭冷笑一声:“没有这封信,我倒还有些怀疑,可这封信揭穿了永丰伯之子的身份,反倒给他们洗脱了嫌疑。” 唐夫人不是很明白:“这是为何?” “储仙宫以裴雄极为首,都以突破武神境,成就臆想中的仙人境为目标,处处以修真人自居,都快魔怔了,裴元瑾是裴雄极的儿子,都是一路货色,绝不会结交武功稀松的官宦子弟。写信的人大概听说庄里最近发生的怪事,以为仇家上门,不知真相,想借刀杀人,才弄巧成拙地使了这么一出离间计。” 唐夫人顿失兴趣。 唐恭看着木桶中的女儿,忽而道:“借刀杀人若使得好,也不失为一条好计。” 第18章 是谁想太多(下) 张大山将鸽子送回鸽笼,放下黑布,抬头就见楚少阳在柳木庄门口等待许久后无功而返,心中冷笑,面上还假模假样地问发生何事。 楚少阳冷着脸说:“进不去。” 张大山手无意识地抚摸着鸽笼上的黑布:“到晚上,我再探探。” 楚少阳摆手:“不必了。我自有安排。” 转身要走,被张大山拉住。 张大山没找到想要的东西,心情正差,看什么都不顺眼:“胡佥事与楚指挥使合作,说好的各取所需。如今,楚指挥使已是指挥使,而傅希言还活蹦乱跳。难不成指挥使与百户想过河拆桥?” 楚少阳眉头微微一皱,转过头,已面露微笑:“张兄何出此言?临行前叔叔千叮万嘱,要你我合作。我不过未有十全把握,怕事若不成,让张兄空欢喜一场,想等功成再表。” 张大山见好就收:“楚百户尽管讲来。此事交予你我,自当同心协力。” 楚少阳看看左右,低声道:“我给唐庄主送了一封信。” * 另一边,从离开的无愧亭的傅希言三人并不知道楚少阳此时已经到了在柳木庄门口,且吃了闭门羹后,还不忘捅他们一刀,也不知道收到“刀子”的唐恭打算补刀。 如今的他们,刚与唐捕头告别,心中堆积千言万语,恨不能畅所欲言,又怕隔墙有耳,只能用眼神沟通,然而一阵你看我,我看你的交流后,除了发现周耿耿洗脸没洗干净外,并无其他有效信息。 傅希言只恨没有手机,不能建个小群。 一路憋到客居院落门口,却见郭平心事重重地来回徘徊。 郭平一见他们,就焦急地迎上来:“你们终于回来了,遭贼了!” 傅希言:“……”高门大院的,不会是内贼吧。 如郭平所言,遭贼遭得很明显——房间被翻得乱七八糟,衣服食物摊了一地。 郭平生怕被怀疑,表现得比他们还着急:“我煎药回来就这样了,你们快看看,有没有少什么东西。” 这倒不用担心,小说看多的好处,傅希言将钱和配方放在防水的牛皮纸袋里贴身收藏,锦衣卫符牌和傅轩送的灵器“风铃”也都在身上,以免遭逢意外、身无分文、流落他乡、加入丐帮……事实证明,防患于未然是很有必要滴! 周忠心沉声道:“有没有看到可疑的人?” 郭平摇头:“没有,我问过人,都没看到有人进出。” 周耿耿惊恐地抓住周忠心的胳膊:“不是人,难道是……” “鸽子呢?”傅希言弯腰捡衣服,突然问,“有没有看到鸽子进出?” 郭平愣了下,恍然道:“有,有人说听到有鸟拍翅膀的声音!” 哦,破案了。 傅希言和周忠心松了口气:幸好不是柳木庄的人。 周耿耿松了口气:原来不是鬼。 傅希言摆手道无妨,没丢东西。 郭平看他们神色轻松,也跟着松了口气,指着桌上的药:“我把药煎好了,还热着,趁热喝啊。” 傅希言点点头,却没有喝的意思。 鸽子出没地,进食要当心。是毒还罢了,就怕是颗屎。 周耿耿见郭平站在门边,欲言又止,不耐烦地扬眉:“有事就痛快说。别小媳妇似的扭扭捏捏!” 傅希言一边整理衣服,一边说:“小媳妇多的是落落大方的,不背锅。” 郭平赔笑:“我就想问问,最近表现如何,那个房契……” 周耿耿说:“会这么问,说明贼心不死,房契不如放弃。” 郭平:“……” 看他郁郁出门的背影,傅希言道:“其实他帮了我们不少忙,下次来就把房契还给他吧。”算是听了蹩脚谐音梗的精神补偿。 周家兄弟自无异议。 “你们说……” 三人关上门,开始了今天的秘密小会。 “一定是张大山来找他签字画押的罪证!” 在他们这里,张大山=鸽子已经是定理公式了,接下来的推论也完全不需要费脑子。 周耿耿继续道:“小公子有先见之明,任他刮掉一层地皮,也休想找到!” 傅希言:“……我们还要住呢,倒也不必建议他们刮地皮。” 周忠心岔开话题,说起了今天唐恭的请宴。 周耿耿听他们说宴上菜色,委屈地说:“我蹲茅厕蹲麻了三回脚!”无愧亭设在水中央,地势险恶,他怕有人对小公子不利,故而留在岸上策应,直到他们吃完。 周忠心说:“唐庄主武功深不可测,怕是大有来头。” 傅希言托腮,异想天开道:“当时有捕快说他是天……就被唐捕头打断了,会是天什么呢?会不会是天下第一高手?” 周耿耿瞪大眼睛:“难道他皮下是天地鉴主还是储仙宫主?” 发现自己问了个傻问题的傅希言:“……”不管他是谁的皮,我肯定是个瓜皮。 周忠心问:“会不会是天赋异禀的天?” “天赋异禀有什么不可说的?总不能是……天赋异禀的器官不对吧。”傅希言说完,尴尬地挠脸。青天白日的,自己转什么午夜场。 算了算了,午睡吧。 说实话,今天是他加入羽林卫后,难得的悠闲日子了。没有案牍之劳形,可惜也没有丝竹之乱耳。不过,比起连日的奔波劳碌,已经不错了。 他躺在床上,美滋滋地期待着今次回去,用一路以来的辛酸说服亲爹亲叔把自己从锦衣卫这个泥潭中拯救出去,然后放个长假,疗愈内心创伤。 接下来就将有限的精力投入到无限的赚钱,不,科技发展中去——研发更多的香皂品类,开一家奢侈品店,名字他都想好了,就叫香奥达。先找人在城里发一波传单,预告新店开张八折优惠,再以消费额度推出金银铜三档VIP卡。 闭上眼睛,眼前就浮现出客人背着银子趋之若鹜……不对,是纷至沓来的热闹景象。 捂着被子“咯咯咯”地笑了会儿,傅希言突然问:“你们觉得‘香奥达’这个名字怎么样?” 周耿耿刚适应了诡异的笑声,迷迷糊糊正要睡,听他问话,一个激灵清醒过来:“削他?削哪个他?” “……”傅希言冷酷无情地说,“你!” 次日,天蒙蒙亮,梁先生如约提着工具箱如约前来……提供叫醒服务。 忠心、耿耿一个推一个拽,总算把两百多斤吨位挪到了床下。 傅希言抱着被子,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又扑腾一下,卧倒了。不是他想赖床,实在是事业心太强,一个人脑洞了一夜的董事会,到天快亮了才散,整个人累得不行。 梁先生也是个狠人,指挥忠心、耿耿将人摆正,再扒开衣裳,对准穴位,啪啪啪几个拔火罐贴在背上,就拍拍手:“好了。” 傅希言在梦中被热醒,睁开眼,抬起头——面前三张脸、三双眼,用观察显微镜里微生物的目光看着他。 …… 傅希言艰难地挠了挠屁股,没话找话:“多久能起效?” 梁先生说:“多久都起不了。” 傅希言:“……”对于免费医治的病人,您是否过于诚实了? 梁先生将拔火罐从他身上取下,果然没有在白嫩的皮肤上留下任何痕迹。 他手顿了顿,若无其事道:“不过不用担心,昨日庄主已召集我等会诊,总算找到了对症的药丸。只是……”他拖长了音,眼睛缓缓扫过三人。 三人无辜地回望着他,一点都没有搭茬的意思。 梁先生干咳一声,自己接下去:“此药造价高昂,非一般人可承受。” 周耿耿忍不住问:“多少钱?” 梁先生伸出三根手指。 周耿耿倒吸一口凉气:“三十两?这么贵?” 梁先生黑脸:“三千两。” 周耿耿连呼吸都顿住了,眼睛滴溜溜地看向傅希言。 傅希言:“……”果然免费才是最贵的。 但吃人嘴软,总不能吐出来。 他斟酌言辞:“我知道贵庄地理位置优越,环境优雅,伙食优异,人员优秀,堪称4优级景区,但凡事要明码标价才能你情我愿嘛。您看,三百两如何?” 梁先生脸更黑,从怀中掏出一只晶莹剔透的白色药瓶:“你以为我骗你?你不信就先赊账,若服用无效,这三千两便算送你的!” 看他说得这么硬气,傅希言将信将疑,出于对自己体质的自信,天平又往“信”的方向倾斜几分,便有意一试。 梁先生将瓶子递到他面前,打开瓶塞。 热浪冲溢,扑在脸上,如做面部桑拿。 傅希言心知此物的确不凡,接过瓶子,将药倒在掌心。那药丸小小黑黑的一粒,竟触手生温。他捏了捏,嗅了嗅,狐疑道:“它的原材料不会是铁粉、活性碳、蛭石吧?”体再寒,他也不想吞一颗暖宝宝。 梁先生不悦道:“此乃九阳丹,由天下至刚至阳的稀世药材提炼而成,岂是铁石这等俗物可比!若非庄主割爱,任是皇亲国戚,想得此物,也难如登天。”见他还犹犹豫豫,不由瞪眼,“你到底吃不吃?” 傅希言笑笑:“我再想想。这不是刚睡醒,脑子还没转开嘛。” 梁先生伸手:“那先拿来,等你想好再说。” 傅希言从怀里掏出一张一百两的银票:“药留在这儿,这是订金。” 梁先生拿着银票,再三确认他会保管好药丸,如若损毁,照价赔偿后,才怏怏离去。 第19章 到底想干啥(上) 他走后,周耿耿小心翼翼地伸手摸了摸药,惊奇道:“热的哎。” 周忠心问:“小公子打算验药?” 傅希言叹气:“怎么验?在稀盐酸里浸一浸,看看有没有铁,还是关起门来测测房间里的甲醛少没少,看看有没有活性炭。” 忠心、耿耿又茫然了。 傅希言揉着发胀的太阳穴。 他的处世哲学向来是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他自认为没有甫一亮相就折服四方的人格魅力,唐庄主这份“关爱”实在来得莫名。 但不试试,又心有不甘。 就像买彩票的那些人——万一呢? 他缓缓道:“若唐庄主真如传说中的义薄云天,那这颗药兴许真的于我有用;若唐庄主另有所谋,那这颗药的背后必不简单。” 周忠心道:“我去查查他?” 周耿耿道:“我去找郭平,让他打听打听?” 傅希言摇摇头。 柳木庄屹立多年,哪是他们几个外乡人一时三刻能打听清楚的?岂不见宁中则嫁给岳不群多年,也没看清枕边人的真面目? 他坐回床上,看着手中药丸,忍不住凑到嘴边,闻了闻,然后试探着伸出舌头舔了舔,突然面色一僵。 周耿耿疑惑:“怎么了?” 傅希言摸着喉咙:“卷、卷进去了。”怪他舌头太灵活,喉咙太敏捷……他明显感觉到药丸一路下滑,已经快到胃了。 忠心、耿耿急忙一左一右将人架起。忠心从后面抱住,耿耿在前面用力按胃。 “呕!”傅希言差点扑到耿耿身上。 周耿耿一边用肩膀顶着他,一边用力按,还不忘问:“吐出来了吗?” 傅希言胃酸都快吐出来了,忙推开他:“等下,别……呕,别弄了,把我放下来。” 两人将他放到床上。 傅希言盘膝入定。 就在刚刚—— 他第一次在真元处感受到真气的存在。 丝丝缕缕…… 断断续续…… 却货真价实。 * 梁先生烫了壶酒,正坐在亭子里自斟自饮,抬眼见忠心、耿耿并肩走来,仰头饮尽杯中酒,问道:“如何?决定了吗?” “决定了。”傅希言笑呵呵地从忠心、耿耿后面探出头,从怀里掏出十张一百两面额的银票,放在桌上,豪气干云地说:“再订十颗!” 梁先生:“……” 略去种种心理活动的过程,这一刻,他的心理活动无限接近诸葛亮:世间竟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他没有立刻答应,只说无法做主,让他们原地等候,自己去请示唐恭。 周耿耿有些忧愁:“只付定金,对方会愿意吗?” 傅希言想:不愿意的话,根本就不会拿出来。这所谓的三千两只是个噱头,傅希言已经想明白了,这位唐庄主不但想帮他,还想要个大大的人情。 可对方这个忙实在帮到了心坎上,让他明知是算计,也甘之如饴,义无反顾。 果然,梁先生离开没多久,就带着丹药回来了,还不要银票。 傅希言算着他的脚程,估计嘴巴一张,唐庄主就答应了。兴许是对“及时雨”先入为主的印象作祟,唐庄主“仗义”得这么彻底,反倒叫他胆战心惊,生怕对方“所谋甚大”。于是一千一百两银票没敢收回,硬要捐赠给柳木庄作香火钱。 可柳木庄并未开展此项业务,梁先生很为难。 傅希言提示:“祠堂有香火。” 梁先生:“……”行吧,你高兴就好。 送走梁先生,傅希言暂将担忧抛到脑后,内心希望的火焰熊熊燃起,一如这瓶中药丸一般,滚烫滚烫。 七岁到十六岁,整整九年,他第一次感觉到真气的存在,也是继进入真元期后,再一次看到了进阶高手的希望。 他回到房间,迫不及待地服下了第二颗药。 原以为吃过一次后,药效会有所减弱,而事实正好相反。药效刚至真元,原本像水龙头没关紧的真气便骤然壮大,形成一条细流,顺着《天罡混元功》运行的路线娴熟运转,几个周天后,一举进入真元中期。 他睁开眼睛,屋内摆设如故,却像从标清调到了高清,线条轮廓清晰立体。忠心、耿耿在门口低声闲聊,本该模模糊糊的语音,此时放大数倍,字字分明。 傅希言深吸一口气,按捺下内心的激动,又从药瓶里倒出一颗。 他有预感,这还不是极限。 或许真的是湿寒的体质拖累了他这些年的武学进展,今日去掉桎梏,九年积累便喷薄而出…… 感谢《士兵突击》带来的感悟,他会永远把“不放弃,不抛弃”当做人生座右铭! 傅希言脑袋里乱糟糟的,胡思乱想了一会儿,又吃下一颗药丸。 忠心、耿耿从天亮守到天黑,期间偷偷观察了几次,傅希言都在入定中。周耿耿有些担心:“小公子到底吃了几颗药,这次怎么这么久?” 因周忠心嘴巴严,傅轩在出门前曾对他简单地讲过傅希言的病况,所以他是知道傅希言此时能打坐入定是多么不容易的,便说:“应该是好事。” 话音刚落,就听房内扑通一声。 两人连忙推门去看,却见傅希言滚落在地上,身体好似机械转轴似的咯咯作响。 兄弟俩相顾骇然。 这情景,他们身上都曾发生过,这是从真元期突破至锻骨期时,骨头开始经受真气熬炼,一日日的发生蜕变,直至修成钢筋铁骨。 可他们的小公子在今天早上还是真元初期,一天工夫,竟跨越了一个大境界? 这修炼速度,怕是镐京小天才楼无灾也拍马难及,简直耸人听闻。 然而傅希言现状并没有他们想象的那么好。托长年累月修炼不辍的福,刚刚的确破境至锻骨期,可他的真气并非日积月累循序渐进而来,关键时刻便有所不济,自己便像那十五个吊桶,七上八下地悬挂在半空中了。 周忠心将人扶起,贴着他的真元,渡去一道真气,转瞬即逝,随即一阵巨大的吸力朝他涌来。 傅希言忙道:“松手!” 当初他真元内没有真气,傅辅便用过这招,差点将一个生龙活虎的壮年吸干,如今这吸力更了不得,还是傅希言将自身真气汇聚于真元,才勉强让周忠心挣脱出来。 只这短短的几个瞬间,周忠心体内大半真气便一扫而空,只剩下几条灰溜溜的“小鱼”。 周耿耿惊诧:“这是怎么了?” 傅希言晃晃脑袋,没有解释,也解释不出。起初他以为自己无师自通了“吸星大法”,暗戳戳地激动了下,后来发现这玩意纯属“损人不利己”,吞进去多少,不见多少,自己一点好处都没沾到。至于原因,傅辅不敢宣扬,怕惹来麻烦,自然也没有深入研究过。 他强打起精神:“把药拿来。” 周耿耿忙将掉在床铺上的药瓶递给他。 傅希言抖着手打开,三枚药丸一下子都滚了出来。 周耿耿想将其他两枚收回去,却被傅希言一只手掌包住,一股脑儿投入口中。 三颗药叠加,药效何止强了三倍。 傅希言一边感受,一边觉得这事儿不科学。即便中药不会出现耐药性,可是同样的剂量,越吃越起劲是怎么回事? 真元在三颗药的作用下,第一次出现了鼓胀,随后真气忽如大坝开闸,泄洪般的潮涌而出。 那一刻,他明显感觉到自己身体的体温不正常的升高,将近不舒服的临界点时,又如皮球泄气一般倒退了回去,一路退到正常体温。 傅希言突然开启“内视”,竟能审视自己体内情况。他看着圆鼓鼓的真元一点点地瘪了下去,恢复到本来的大小,然后彻底沉寂;看着骨头从森白一点点变成银白,透着点点金属色泽,然后在真气不断地冲刷下,又开始泛金…… 据说锻骨期是几大境界中,最为痛苦的阶段。傅轩这样形容:骨头像被丢进了炼剑炉中进行熔炼。为此,傅希言曾经还思考过,这个过程到底算不算化学反应。就现在看来,至少不是物理反应,因为骨头的状态和存在没有发生变化。 而熔炼的痛苦他也没有真情实感。 这具身体有个神奇的能力——不管什么痛苦,都能直接屏蔽到他的舒适区内。 所以辛苦他爹这么多年来上蹿下跳地想要用蛮力打出孝子,而现实是,不揭穿他父亲所做的都是无用功,就是他孝顺的方式。 傅希言看着自己的骨头从秩序白银Ⅲ一路升级到荣耀黄金Ⅰ才渐渐放缓速度,而他的境界也在锻骨巅峰停滞了下来。 虽然没有一步登天,但对傅希言来说,已经够了。 至少,打楚少阳是够够的了! 坐拥“镐京第一咸鱼”桂冠的傅希言头一次感受到鲤跃龙门般的战意,恨不能楚少阳下一秒就出现在自己眼前,让他试试为什么北周的花儿也这样红! 他并不知道自己入定了两天三夜,刚解除入定状态,就听院落的门被大力撞开,守在屋里的周忠心面色一变,瞬间开门冲了出去。 他真气被傅希言抽走后,还没有完全恢复,如今是周耿耿守在外面。 一切发生得太突然,傅希言还没有适应白天强烈的光线,外面就已经乱了起来。 他揉着眼睛出去,就见唐恭带着几个生面孔气势汹汹地推开破碎的大门走进来,而周忠心正扶起地上的周耿耿,拍掉他背后的木屑。 废话不多说,看场面就知道来者不善。 刚对唐恭产生些许好感的傅希言当即沉下脸:“唐庄主这是什么意思?” 唐恭一改先前的谦和温雅,冷声道:“唐某还想问问傅卫士所图何来?” 傅希言疑惑地看向忠心、耿耿。 站在唐恭身边的一个白面文士二话不说,一挥手:“搜。” 第20章 到底想干啥(中) 傅希言下意识想退,却发现身体被定格了一瞬。 境界压制! 当初傅轩就是用这招压制住了楚少阳,但傅希言只受到差不多一秒钟的影响,就恢复了自由。 不过他没动,眼睁睁地看着几个武者打扮的人如狼似虎地蹿到他房间里翻箱倒柜,还有一个直接对着他的身体一通乱摸,“风铃”、银票、配方、符牌……都被搜了出来,丢在地上。 因为,武者的腰间都系着青玉带,上面刻画着被金光普照的祥云——江湖上,只有两个门派的标识与云有关。一是二十年前被灭门的云海绣庄,另一个,就是当年与天地鉴共执武林牛耳的储仙宫。 那个文士见傅希言眼睛流露出极致的紧张,流露出令人极不舒服的冷笑,解除了压制:“我看你还是主动……” “哎呀我的银票!”傅希言一恢复自由,就冲了几步,将被风吹走的银票和配方捞了回来,仔仔细细地数了数,发现还少一张,忙四下搜寻。 文士:“……” 在里面搜查的武者拿着一个药瓶出来。 文士激动地接过来,脸色蓦然一变,拔掉瓶塞,覆在掌心上,用力地摇晃了好几下,看了眼唐恭,阴沉地问:“药呢?” 唐恭也变了脸色,紧张地看向傅希言。 傅希言察言观色,心下一沉。 梁先生给自己的九阳丹定非俗物,不然不会惹来储仙宫这样的庞然大物,唐恭慷慨送药一定另有文章。 心念电转,他佯作茫然:“什么药?” 唐恭终于绷不住脸,怒道:“事到如今你还装傻。你进我柳木庄,勾结梁先生,不就是为了盗药吗?” 傅希言见他泼脏水,心下一凛,知道今天不把事情说清楚,就可能得罪储仙宫。而储仙宫作为江湖上数一数二的大派,随便派出几个高手,就能让永丰伯府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所以,这个罪名他绝对不能认。 傅希言沉着地将地上的东西一一捡起,尤其是符牌,还在手里颠了颠:“唐庄主诬陷前也该先打听打听,我是因何来裴介镇求医的。不知庄主有什么惊天动地的灵丹妙药,能减下我这身陈年老肉!” 唐恭也不生气:“老夫江湖草莽,自不比镐京城中勋贵世家出来的公子行事精密。只是百密也有一疏。”他从袖子里掏出一张信纸,递给旁边的文士,“阁下既为伯府公子,为何隐藏身份潜入庄中?” 文士手里的信纸正是楚少阳留下的那张,原本就写得含糊,既可以理解为“来柳木庄调查药的下落”,也可以理解为“来柳木庄盗取药丸”。 傅希言扫了一眼,怀疑是楚少阳或张大山搞的鬼。若唐恭联合了他们俩,那自己腹背受敌,大大不利。 但输人不输阵,他语带讥嘲:“你我初见,我便坦然告知,祖上薄有家财,靠关系进锦衣卫,可不就是家里有钱又有权?只是我庶出,行四,既继承不了家业,也无功名在身,不敢言明,以免贻笑大方。难不成在唐庄主眼里,像我这样的勋贵庶子,非得拿出狐假虎威的纨绔做派,才算赤诚相待吗?” 唐恭被说得哑口无言,只好另辟蹊径:“事到如今,你还要坚持自己是为了减肥而来吗?” 这话不好答。 傅希言不知道楚少阳、张大山透露了多少信息,但大概率不会提及公主失踪,便大着胆子胡诌道:“减肥是一方面,调理身体是另一方面。” 他提升了一个大境界,细查之下,服用药丸的事也许瞒不住,故而用“调理身体”这样含糊的词,为自己预留一条退路。 这时,搜查的武者都两手空空地出来了,文士与唐恭对了个眼神,唐恭也有些慌乱。 文士将纸条揉成齑粉,面色阴沉地问:“药到底在哪里?” 傅希言说:“唐庄主的地盘,自然问主人家。” “梁夫人已经承认丈夫收受了一笔巨款。”唐恭风马牛不相及地说了一句,紧接着从袖子里抽出一沓银票,不用看票面,傅希言也知道是自己送出去的那一沓。 唐恭挪开脚,露出刚刚踩在脚下的那张银票——傅希言终于知道自己少的那张银票去了哪里。 两边的银票一对比,自然知道出自同一家钱庄。 唐恭盯着傅希言:“你和梁先生认识不过两日,为何送上千两银票?据我所知,梁先生给你开的药方十分普通,绝不值这个价钱。” 事情发展到这里,傅希言知道自己争辩的余地已经很小了。因为唐恭不管撒了多大的谎,至少有一点他没说错,药就在他手里。 而且已经吃完了。 傅希言一时想不出应对,只好拖延时间:“你将梁先生叫来,我与他对质。” 唐恭说:“何必惺惺作态?梁先生不是已经被你杀了吗?” 傅希言愣住:“梁先生死了?” 他原以为梁先生和唐恭是一伙的,合起来给自己下套。可梁先生若死了,那就有两种可能。 第一种可能,唐恭确实不知情。 那这件事还有个第三者,是他通过梁先生盗取了唐恭的九阳丹,又冒唐恭之名转赠给自己。根据药效反推,对方应是好意,那就排除了楚少阳和张大山。 可他想不出是谁,也想不出这么做的意义。 第二种可能,就是唐恭贼喊捉贼,栽赃嫁祸,又杀人灭口,目的是让他当替罪羊,转移文士的注意力。可他不懂的是,既然唐恭忌惮文士,为何不干脆把药还回去? 电光火石间,傅希言生出一个念头,问:“这药是什么样子?” 文士抬了抬眼皮,缓缓道:“普通药丸大小,黑色,摸着是热的。” 就是他服用的那种! 傅希言又问:“几颗?” 文士抿了抿唇,目光有意无意地扫向唐恭。 唐恭蓦然出手,嘴里还喊着:“拿下他,自然能撬开嘴巴!” 就在他动手之前,傅希言怀中的“风铃”就像闹铃一般,疯狂地震动起来。趁着这两三秒的时间差,傅希言身体一矮,往文士的方向蹿去。 文士一脸冷漠,只是稍稍抬了抬胳膊,一掌推出。 傅希言就像撞在一堵坚硬厚实的铁板上,被反作用力推了回去,后面——就是唐恭。 事发突然,忠心、耿耿又被武者拦住,此时的傅希言已经是砧板上的鱼,连蹦跶的余地都没有。 他只能提起真气护住脏腑。虽然知道自己体质特殊,但之前只挨过傅辅的打,他并不确定体质的耐受程度是否能扛住唐恭这样的高手。 死就死吧! 正当他瞪着眼睛准备硬抗,整座院子——连厢房带围墙,突然轰隆一声坍塌。墙外,一头白虎如闪电般越出,张牙舞爪地扑了过来。 傅希言瞬间被丰富的心理活动淹没,唯有一句“卧槽”聊表心声。 同时,唐恭的手已经按在了他的后背,对准心脏的位置,送出一道蛮横的掌劲,果然是下了杀手。 但掌劲一入傅希言体内,犹如泥牛入海,转瞬没了动静。 要不前虎后“狼”,情况危急,傅希言几乎想仰天配上一句:“Miss!” 白虎跳到傅希言面前大概一两丈的位置,突然再度跃起,傅希言下意识低头,虎躯从他上空掠过,径自朝着唐恭扑过去。 唐恭举掌要拍,文士面色大变:“住手!” 唐恭只好临时收掌,飞身后退。 白虎扑空,落地后,还朝着他的方向发出了森林之王的王者之吼。 傅希言瑟瑟发抖地站在原地,屁股还被白虎的尾巴来回扫了两下。 前世手无缚鸡之力的顽固有印象让他对猛兽有着与生俱来的畏惧,当下不敢怒,也不敢言,只能悄悄挪了挪步子,白虎若有所觉,扭头看了他一眼。 傅希言顿时不敢再动。 同样不敢动的还有文士。 他深知白虎的来历,它出现此地,说明正主儿到场了。 文士卑微地转身,果见那坍塌的围墙外,坐着个闭目养神的青年,一身轻薄的黑绸衫,修长挺拔,藏在衣下的肌肉若隐若现,似蕴藏着无限力量。 他面前放着一张茶几,旁边靠着个眉眼温柔的粉衫丽人。丽人跪坐在地上,旁若无人地煮着茶。 偷看的傅希言:“……”这逼装的,我醉了,你随意。 文士不知道他们到了多久,又听了多久,惊慌之余,连忙行礼:“陕西雷部陆瑞春,见过少主。” 偷听的傅希言:“……”少主?难道是裴雄极的儿子——裴元瑾? 裴元瑾依旧闭着眼睛,只是手指在椅子上轻轻地敲击了两下,表示听见了。 偷偷羡慕的傅希言:“……”有个几近无敌的爹,就能成为螃蟹家的孩子,横着走。他突然和望子成龙的傅辅产生了灵魂共鸣——被带飞的人生,真的很香,很想。 陆瑞春忙道:“属下追捕偷王至裴介镇,偷王为求脱身,将混阳丹冒充九阳丹卖给了柳木庄唐庄主,后被永丰伯府的四公子串通门客盗走了。人已经被属下抓住了。” “……” 这前情提要会否太复杂了? 被点名的永丰伯府四公子在线疑惑。 他正要反驳,却见裴元瑾突然睁开了眼睛。 当他闭着眼睛时,面容已极英俊。 笔挺的鼻梁,小而窄的鼻翼,嘴唇上薄下厚,嘴角不笑时也有微微上扬的弧度。但当他睁开眼睛,那双凌厉的桃花眼便能引走所有的注意力。 它们仿佛有一种魔力,使弱者臣服,强者警惕。 傅希言哑然的当下,青年开口了:“永丰伯府的人为何要盗走混阳丹?” 傅希言:“?!” 怎么能只听一方之言? 大王,也听听臣狡……申辩啊! 第21章 到底想干啥(下) 他尚在心里呐喊,陆瑞春已经替他想好了理由:“几天前,有位自称七公主的姑娘找到属下,说仰慕少主久矣,听闻少主最近有结缡之意,特来自荐。永丰伯之子身兼锦衣卫,乃朝廷鹰犬,应是受公主指使,想盗取混阳丹,进献于公主,以促成婚事,完成其心愿。” 傅希言震惊。 他知道这个世界的武功十分神奇,故而像天地鉴、储仙宫这样有超级高手坐镇的庞然大物,连朝廷也不敢直撄其锋。 但堂堂一个公主,天家金枝,竟然要自荐枕席,这就有些夸张了! 好吧,凭裴元瑾的脸、家世、做派,也算这个世界的顶流偶像了,说公主年少无知,一时被假象蒙蔽,私奔到裴介镇追星也不无可能,毕竟楚少阳都来了……可你不能诬陷我偷药拉皮条!这是对他进取心的最大侮辱——有尚公主这种好事,他怎么可能便宜外人? 还有,混阳丹到底是什么?为什么给了公主,裴元瑾就会从了? 傅希言觉得从院门被撞碎的那一刻起,自己的智商就跟着破碎了。 对陆瑞春的说辞,裴元瑾好似并不意外,淡然道:“是吗?那药呢?” 陆瑞春背脊一凉:“属下马上追查!” 裴元瑾推开丽人奉上的茶,起身道:“不必了。” 话音刚落,小院的废墟内突然窜起数十条瘦削矮小的人影,在空中舒展筋骨,变成了数十个威风凛凛的武者,朝院中所有人扑去。 唐恭骇然:“电部!” 储仙宫在各府州县的人马分为风、雨、雷、电四部。 风部打探、传递消息——来无影,去无踪; 雨部掌管生意——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 雷部执行任务——迅雷不及掩耳; 电部直属总部管辖——神出鬼没,忽隐忽现。又因监察各部,有惩罚、查杀之权,因而深受另外三部忌惮。 陆瑞春见事态不妙,惶急地丢出一把响雷弹,还未落地,就被电部一人用一张银白色的丝网兜住了。 那人嘻嘻一笑:“诡影给了你一百颗响雷弹,六十颗放在家里,二十颗送了朋友,身上还有二十颗,这里有十六颗,不如把另外四颗也交出来吧。” 陆瑞春自以为与诡影组织的交涉神不知鬼不觉,不想一切都在电部掌握中,连交易的数目都清清楚楚,那其他的事更不用说。 他心中一阵绝望,右手一翻,护腕瞬间变成一把弯刀,朝着唐恭的方向攻去,想与他会合后杀出一条血路。 唐恭此时也不再保留实力,双手握着一长一短子母戟,舞得虎虎生风,将进攻的人一一逼退。 然而电部早有准备,分出十数人绕着院子围成一圈,扬起一片金砂。 砂石在半空中碰撞,连成一张巨网,遮天蔽日,覆盖整座院落。 …… 电部自己人都没有逃出去,更不用说唐恭、陆瑞春他们。 抱头蹲地待宰的傅希言突然有些后悔。早知今日,他当初胡乱寄信的时候,就该寄一封回家——至少把香皂的配方寄回去! * “裴元瑾!你今日如此待我,不怕我师父找你爹问罪吗?!” 唐恭如丧家犬般的吠声在柳木庄地牢里回荡。连他自己也没想到,十几年前亲手督建的地牢竟然被储仙宫用到了自己身上。 地牢就建在无愧亭下方,与水阁下的地窖仅有一墙之隔,设有单间、大房等。他如今就被关在单间里,周遭没有安排其他房客,静悄悄的,只能偶尔听到有人从过道路过的脚步声。 陕西电部主管事戚重置若罔闻地经过他的牢房,将下属交上来的口供汇总成一份,恭敬地递给等在牢房门口的粉衫丽人。 尽管丽人不会武功,且表现得人畜无害,但戚重不敢对她有半分不敬。不说她与储仙宫未来主人的良好关系,便是丽人本身四大总管之一的身份,也叫他们望而生畏。 在宫主裴雄极和六大长老闭关不出的当下,四大总管便是仅次于少主的权力核心人物,又因少主接管事务不久,对储仙宫这个庞大机构的掌控力还略有不及,更突显总管的分量。 戚重恭敬道:“还请虞总管美言。” 这次混阳丹失窃,雷部在明,电部在暗,双线追查。他几天前就已经到了裴介镇,却被干扰判断,晚到一步,虽有陆瑞春这个叛徒在前面顶锅,但追究下来,自己也难辞其咎,不由忐忑不安。 虞素环微微一笑,看不出对他的表现满意不满意,只是稍稍提点了一句:“唐恭不过天地鉴的弃徒,他是如何拿到混阳丹的?” 唐恭被天地鉴驱逐之事,当年也传得沸沸扬扬,只是时隔已久,众人又忌惮天地鉴势力,少在明面上提起,故而近些年知道的人并不多。 但在储仙宫并不是秘密。 戚重迟疑道:“是偷王……” 虞素环笑了:“偷王崛起不到一年,自出道起,便传闻从未失手,从未露面,来无影去无踪,甚至出入储仙宫如入无人之境……你认为这样的人存在吗?” 戚重愣了下,瞬间冷汗直冒。 他突然发现自己犯了一个低级错误。因为偷王事迹广为流传,他直接将其默认为天地鉴主、储仙宫主这个级别的超卓高手。然而这样的高手必然是一步步晋级上来的,就像裴雄极在建立储仙宫前,已经名扬天下,怎么可能在名声鹊起前毫无痕迹?甚至出现之后,还保持神秘,仅从事偷盗行业? “属下明白了。”他转身就走。 在短短一瞬间,他想通了很多。如果偷王是虚构的,那么盗走混阳丹的,必然是内贼! 偷王是虚构的吗? 他不确定。 但虞素环显然在暗示他,混阳丹失窃与内贼有关。查到内贼是谁,戴罪立功,兴许能挽回他先前的过失。 虞素环拿着口供,顺着台阶走到地面上。 地牢通向地面的门开在假山里,出来便是花园。 因为他们来得太急,且一入庄就展开雷霆行动,在唐恭、陆瑞春搜查傅希言小院的同时,迅速控制住了柳木庄其他人,以至于今日花园还没来得及打理,时不时能踩上一脚落叶。 穿过花园,便到水边。 裴元瑾正在无愧亭中吃饭。 他从小被伺候惯了,吃饭喝茶都要人服侍,所以虞素环去地牢之前,把厨房里的厨娘放了出来,专门在旁边端茶倒水。 厨娘的厨艺不错,伺候人真的没什么眼力见,只能扬长补短,裴元瑾吃一个菜,她就在旁边叨叨用料和做法,叨叨得人食欲直线下降,毕竟,吃鱼的时候,听着刮鳞、掏肠,实在很考验想象力和耐力的平衡。 裴元瑾看到虞素环出现,暗暗松了口气,放下筷子,挥退厨娘。 厨娘一如既往的没眼力见,自顾自地走了,留下满桌的残羹剩饭。 虞素环看裴元瑾隐忍的不快,忙比了个手势,电部的人从亭子上跳了下来,飞快地收拾走了碗筷。 裴元瑾面露满意:“还是虞姑姑知我心。” 虞素环笑了笑,本想说等你有了妻子,自有贴心人,转念想到混阳丹下落不明,婚事更遥遥无期,不由收敛了笑容,在心里微微叹了口气。 她将手里口供递了过去: “唐夫人和唐捕头都指认是唐恭想与储仙宫联姻,借势与莫翛然抗衡,图谋重返天地鉴,再不济,也能让柳木庄更上一层楼。他们没见过偷王,药是唐恭拿来的。 “唐恭拿到混阳丹后,立即给女儿唐宝云服下了一颗。唐宝云师承妙善寺青灯大师,修炼《孤心经》,真气阴寒,若是练到第八、九重境界,或许能发挥混阳丹的药效。” 裴元瑾冷笑:“她自然没有练到第八重。” 虞素环叹气:“她今年十九岁,只练到第三重。服用一枚后,体内真气就由阴转阳,有焚烧真元之虞,及时收手,还能保住一条性命,但他父母想放手一搏,又喂她吃下了第二颗。混阳丹的药性乃一颗更胜一颗,即便练到《孤心经》第九重,也只能服用三颗。她服下第二颗后,真元尽毁,与修炼功法相反的刚阳真气在体内乱窜,身体好似无时无刻不在被烈火焚烧,痛苦不堪,生不如死。” 同为女人,她不免对这个被父母害了一辈子的姑娘有些同情。 裴元瑾的关注点并不在此:“盗药之人对混阳丹的用法略知皮毛。”知道效用,不然不会选中唐恭之女,却不知威力,不然也不会选中唐恭之女。 虞素环说:“只有唐恭本人才知道,药到底从何而来?” 裴元瑾冷笑:“有此势力,有此居心,又蠢笨不堪的,屈指可数。” 虞素环又想叹气了。 当年她厌倦争斗,携巨款投靠储仙宫,以为找到了一方净土。没想到宫主和六大长老半隐退后,群龙无首,各路牛鬼蛇神都冒了出来。待裴元瑾长大成人,开始收归权力,那些拿着权力的人不肯放手,明里暗里下绊子,双方的斗争已经越来越白日化,她身在局中,只能随波逐流。 裴元瑾又问:“陆瑞春呢?” “陆瑞春与诡影组织有来往。” 她说到诡影组织时,裴元瑾明显皱了皱眉。 诡影组织崛起于十几年前,偷劫、绑票、暗杀等无恶不作,在江湖上声名狼藉,是个只要有钱就能为所欲为的邪教组织。 裴元瑾问:“他让诡影干了什么?” 虞素环面露古怪之色:“诡影为他提供金钱和武器,让他掩护唐恭。” 裴元瑾差点气笑了。 以为陆瑞春在外面搞风搞雨搞阴谋,是个人物,搞了半天,他就是被发展的下线? 还是诡影组织的下线! 虞素环说:“几日前,电部追戚重查到裴介镇,刚抓了地头蛇和包打听打听消息,陆瑞春就知道了。他故意抓了柳木庄的采买、奶娘和侍卫,用打草惊蛇的方式向唐恭报讯。” 裴元瑾不解:“这样岂非为电部指明了方向?” 虞素环又叹了口气:“戚重已经知道他背叛仙宫,以为是声东击西之计,反而放过了。” 裴元瑾抿着嘴唇,努力平息心中怒火,却越想越气。 这就是他的下属。 一个坏,一个蠢。 这居然都是他的下属! 虞素环想了想,终究为戚重说了句好话:“今日抓住唐恭和陆瑞春的金砂天罗网乃地阶异宝,是戚重动用私房买的,也算将功补过了。” 区区地阶异宝,实在无法令储仙宫少主动容。 裴元瑾抬眸看了她一眼。 虞素环只好又“公正”地补充:“戚重调查时,陆瑞春制造了许多假象与障碍。若非我们及时赶到,只怕两人还在外面兜圈子。” 裴元瑾不想再听笨蛋属下犯傻和坏蛋属下犯错的过程,转而问道:“陆瑞春为何背叛?” 虞素环道:“陆瑞春年轻时中过秀才,便处处以风流才子自居。后来与雨部女掌柜邱婉成亲,对方财力雄厚,越发纵得他花钱如流水,后来他夜夜花眠柳宿,使邱婉忍无可忍,两人合离。但陆瑞春死性不改,花钱依旧大手大脚,很快入不敷出,被诡影组织的人借机以朋友的身份接近接济,终究落入对方的圈套。” 陆瑞春是入道期的高手,又是陕西雷部主管事,按照朝廷的说法,已是一方大员,落得如今下场,实在叫她惋惜。 裴元瑾却持不同看法。 一个男人吃软饭也就罢了,还硬吃,吃不下去就出卖组织谋取利益,实在猪狗不如,死有余辜。 他心中已对他判了死刑,便不再费心思量,又问:“那永丰伯府又是怎么回事?” 虞素环道:“他们自称治病。不过锦衣卫半月前从镐京出发,护送三皇子去洛阳,中途突然扎营安顿,并派出数支队伍北上平阳府等地,这位傅公子也是其中一支。陆瑞春遇到公主的时间与他们四处搜查的时间重合,加之,傅公子求医时曾多次提及有个离家出走的妹妹,因此,他们很可能是出来找公主的。” 裴元瑾皱了皱眉。 这次寻药的过程实在牵扯出太多方角力,让这位武林数一数二大势力的继承人感到厌烦。他本就是掌控欲极强的人,事情屡次脱轨,已让他的耐心耗到了极致。 “他为何出现在柳木庄?” 虞素环说:“锦衣卫也有派系之争,他与另一个叫楚少阳的百户不合。那张揭发他的身份的纸条,就是这位楚百户写的。” 裴元瑾玩味地说:“也……有派系之争?” 虞素环神色一凛,忙岔开话题:“傅希言与镇上一位叫郭平的大夫有旧,郭平又与柳木庄的门客梁靖相识,是以治病的名义入庄。郭平昨日贱卖了房子,下落不明,我正派人追查。梁靖的尸体勘验过了,从背部一刀致命,应是熟人下手。” 综合所有信息,傅希言这条线应该与盗药之事无关,只是余下的七颗混阳丹至今下落不明,她不敢妄下结论。 事情来龙去脉基本明晰,幕后黑手利用唐恭的野心,将药给了他。 陆瑞春只是个打掩护的。 唯独中间少了一段药的去向。 就是不知诡影组织又是什么角色?是收钱办事的掮客,还是想从中插一脚的恶客。 裴元瑾问:“还有谁没审?” “唐恭和傅希言在内的三个锦衣卫。” 傅希言背后是永丰伯府,再说大些,就是北周朝廷。储仙宫一向与南北两个朝廷井水不犯河水,虞素环并不敢擅自做主。 裴元瑾却没有顾忌。他亲眼见过武神出手,排山倒海、天翻地覆的力量,那是近乎传说中神祗的威能,便是坐拥江山的人间帝王也难以抗衡。 而他的目标,从来就是成为武神并再往上走一步,所以唐恭预估很准,对傅希言这样的官宦子弟,他的确没有放在眼里。 得到裴元瑾的允许后,虞素环再次来到地牢。 与唐恭一人一片区的待遇不同,傅希言的牢房就在忠心、耿耿隔壁,敲着墙就能发摩斯密码的那种。 虞素环原本想着他们年纪轻,不经事,惊慌失措中难免会私下透露些秘密,谁知到了门口,却见电部成员一个个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走得近了,就听傅希言在那里义愤填膺的控诉。 “唐恭就这么胡言乱语一通,空手套白狼,捡走一百两,还说什么急公好义,根本就是见利忘义!我说急公好义能挣什么钱,原来是捡丢的钱!” 虞素环沉默了下,忍不住笑起来。 傅希言如今的耳力足以察觉非武者的动态,当即警惕地看过来。 她从暗处走出来,朝他微微一笑:“傅公子好闲情。” 嗯?这是讽刺他人在大牢还记挂阿堵物? 傅希言随口道:“也没别的事好做嘛。” 虞素环说:“不如聊天?” ……这个说法听起来的确比审讯体面多了。 傅希言苦笑:“那便聊些姑娘想听的话题吧。” 他如此识趣,让虞素环又忍不住笑起来:“之前听你与唐庄主的对话,我便想说了,傅公子真是个妙人。” 傅希言说:“这世上像我这般会苦中作乐的人实在不多,还望姑娘看在物以稀为贵,人以贵为稀的份上,手下留情。” “留不留情,我也身不由己,还要傅公子自己努力,诚实的人总比狡猾的人讨喜。”她凑近牢房栅栏,借着两边的火光,仔细打量傅希言的面孔,“傅公子真的没有从柳木庄拿到药吗?” 第22章 胖子想坑人(上) 在她开口之前, 傅希言已经猜到对方一定会问这个问题,但怎么回答,还有几分犹豫不决。 审讯是一种心理战, 是问方与答方互相博弈的过程。 问方想要尽可能套路答方,挖掘更多想知道的真相,而答方要基于对方已知信息的基础上, 尽可能给出有利于自己的答案。 傅希言现在面临的最大问题是,自己吃的九阳丹到底是不是对方要的混阳丹?知道自己吃了七颗以后, 裴元瑾会不会像梁子翁追郭靖一样, 想咬? 他试探着将疑惑问出口。 虞素环脸上笑容不变, 心下微微一沉。如果傅希言没有拿药, 自然不会关注药是什么, 他关注药,自然是因为药的去向的确与其有关。 可他既然不知道药的效用, 为何而拿? “此药对少主至关重要, ”她微微一顿,看着傅希言极力保持镇静下难以掩藏的紧张,才斟酌道, “对整个储仙宫也至关重要。” 完了完了完了完了…… 傅希言脑海飘过一行字, 那都是事儿,摊上的事儿。 他垂眸,试探着问:“哦,莫非这药能成就绝世武功?”自己吃了七颗, 蹿了个大境界, 若是裴元瑾服用, 该不会直接登顶出道了吧? 越想越慌, 又听虞素环说“这么说, 也并无不可”,傅希言心梗得不行,下定决心死撑到底,绝不承认! 却听虞素环幽幽道:“其实,要查药的去向也不难,无非两种可能,一是被吃了,二是被送走了。第二种可能,假以时日,总归能查到的,第一种嘛,大夫把脉就能查出来。裴介镇,最不缺的就是大夫。” 话说到这里,傅希言已经没有侥幸逃脱的余地。 一是唐恭还活着,他必定咬死自己。储仙宫这么看重这药,绝不会糊里糊涂地将他放过去。 二是药效在这里,储仙宫只要找到楚少阳,那自己的前后变化也是摆明的。 三…… 还需要三吗? 有这两条,就足以让他万劫不复。 傅希言叹气道:“我吃了梁先生给的九阳丹。” 虞素环嘴角一僵:“什么?” 傅希言只好重复了一遍。 虞素环沉声问:“几颗?” 其实看傅希言活蹦乱跳浑然无事的模样,她心中认定对方最多吃了一颗,加上唐宝云服用的两颗,应该还有六颗。 她正盘算余下的六颗该如何找回,就听傅希言小声地说:“七颗。” “什么?” 虞素环音量陡然拔高。 傅希言顿时后悔。 他不知道药一共有几颗,当时问陆瑞春,陆瑞春没回答,便以为唐恭拿的大头,给了他小头,但看虞素环前后的反应,突然意识到,也许七颗才是大头! 虞素环问:“药是什么样子?” 黑,圆,触手生温…… 其实这些形容陆瑞春都说过,傅希言也不抱侥幸。他强调“梁先生给的九阳丹”只是想给自己立个无辜的人设。 可惜虞素环并没有理会他的小心机。此时的她第一次卸下优雅,提着裙子匆匆出去,一边叫人放两个柳木庄的大夫过来,一边叫人去找傅希言之前的脉案。 两位大夫来之前,还因为储仙宫的突然闯入,互相扎针压惊,突然被点名,更是惊上加惊,见虞素环时,两人抖如筛糠,话都讲不利索。 虞素环心中不太满意,却也没有更好的人选,只能让他们先看着。 两个年过半百的老大夫蹲在地上,颤巍巍地给他搭脉,让傅希言有些过意不去,便安慰道:“你们梁先生已经给我看过了,也没什么好办法。” 本意是说,看不好也没什么,不想老大夫们已经知道了梁先生死亡的消息,以为看不好就要步其后尘,更加惊恐万分。 傅希言看着自己手腕上轻轻抖动的手指,默默地闭上了嘴巴。 幸好,老大夫能在柳木庄供职多年,自然有些本事在身上。两人轮流看完,又在角落交流了一会儿看法,就去虞素环那里交差了。 因为虞素环就在牢房不远处,所以傅希言竖起耳朵,还是能听到一些声音的。 大夫都表示傅希言心宽体胖,身体倍棒,可以用药物或针灸减肥。他们大概听说过梁先生之前给傅希言拔过罐,绝口不提这一茬。 虞素环问:“体内湿寒呢?” 老大夫面面相觑。其中一人说:“这位公子练得应当是阳刚一脉的真气,到了锻骨期,自能驱寒避湿。” 虞素环将手中的脉案给二人看:“要将这个人调理到傅公子的身体状况,可有办法?” 脉案上的名字被虞素环撕去,两个大夫不知道这就是傅公子,纠结了许久,互相眼神示意了好一会儿,其中一个才说:“看着也不难,调理上一两年,或有成效。” 虞素环心往下沉:“如果有至刚至阳的灵药呢?可否在短短两三天内见效?” “是药三分毒。药下的太猛,病好了,身体垮了,得不偿失。” 两位大夫都是这个意见。 虞素环叫人将他们送回去,又派人通知戚重调查傅希言的一切,任何蛛丝马迹都不要放过。 傅希言听她语气沉重地颁布一系列命令,心情也很凝重。 他将怀中的东西一一拿出来,摊在地上,挑挑拣拣后,给忠心、耿耿各分了五百两银票,然后恋恋不舍地从栅栏里递出去。 只是这栅栏缝隙委实小了些,他才伸出去一个手腕,就卡住了,不由叹息:“莫非天意让我多留点钱陪葬吗?” 话音刚落,手中的银票就被隔壁伸出来的手臂灵活地接过去了。 周耿耿缩回胳膊,看了看手中的银票,疑惑道:“小公子?” 傅希言说:“一人五百两,借你们的,十出十二归。” 周耿耿:“……可不可以不借?”这里也没处用去。 周忠心发现了夹在银票中的香皂配方:“这是?” 傅希言道:“交给我叔叔,他会明白的。”当初制冰方子他叔看一眼就明白了,想来这个也不难。他在这个世界活了十六年,享受很多,没啥产出,这个方子就当报答养育之恩吧。 周忠心听出他话中的不祥之意,急忙将银票收起,继续抓紧时间研究地牢的门锁。 另一边,戚重搜查柳木庄时,已经找到唐恭搜集的傅希言资料,远比他找的详细。 虞素环只翻了两页,就长长地叹了口气。 她并不是个喜欢叹气的人,因为曾经有人对她说,叹气会招致霉运,可今天一天,她就叹掉了一年的分量。她拿着资料问:“少主在哪?” * 裴元瑾本不打算见唐恭。 之前在偏僻小院的那一面,已是他纡尊降贵的接见,而唐恭的表现也令他十分失望。作为天地鉴主昔日的二弟子,他的表现实在不如人意。 狭隘、短视、愚蠢、恶毒、冷血…… 那仙风道骨般的外表下的内心世界,肮脏又丑陋。 可其他人审问唐恭,全都铩羽而归,在扛打方面,这位唐庄主保持住了一庄之主的体面。恰好他喂完白虎,在庄中无事,闲极无聊便亲自过来见一见。 唐恭抱膝坐在地上,华贵的外衣破了许多洞,露出斑斑血迹。 审讯分很多种,唐恭不合作还叫嚣的态度激怒了裴元瑾的手下,故而采取严刑拷打。他们并不将人绑起来,而是封住对方的武功,在牢房外面射暗器,有时候还会在上面抹一些奇怪的药粉。 唐恭这个姿势当然不是为了表现文艺青年的一面,而是之前的暗器专门朝他的下三路出手,让他又恼又怒又羞! 裴元瑾一出现,他就啐了一口血沫:“堂堂储仙宫,竟好使这般下三滥的手段!” 裴元瑾没有与他唠嗑的打算,直截了当地问:“混阳丹是谁给你的?” 唐恭阴笑道:“想知道吗?好,我告诉你,是莫翛然给我的。” 裴元瑾想了想:“莫翛然大婚当日,你差点掳走他的新娘。如今,他给你混阳丹,借我的刀杀你,也是应有之义。只是你为什么会上当呢?是因为蠢吗?” 蠢? 他竟然说自己蠢? 唐恭勃然大怒。 直至现在,他依旧不觉得自己有错。此事唯一的疏漏,就是低估了傅希言。 按他原本的计划,傅希言吃了一颗混阳丹之后,就会五内俱焚,疼痛不堪,到时候,自己把其余的药丢到他们院子里,再带陆瑞春走个场,“人赃并获”,自然能顺利将锅扣在对方身上。 后来傅希言讨药,他便顺势改变计划,将所有的混阳丹都给了对方,这样,连栽赃的步骤也省了。 可惜,他没算到陆瑞春因为戚重的关系迟来了两天,而傅希言竟然趁机将药藏了起来——他始终不相信有人能将七颗混阳丹一口气全吃了。 总之,若非傅希言这个变故,他的计划本该万无一失。 唐恭起身,傲慢道:“休出狂言!你小时候,我还喝过你的满月酒呢?你若动我,我师父绝不会放过你!” 裴元瑾不理他,仿佛对着空气说话:“师鉴主因为柳木庄历代的善举而收你为徒。没想到你天赋差劲,却狼子野心,觊觎天地鉴主之位,还想祸害他的女儿。不知唐夫人是否知道你当初为了入赘天地鉴,曾推掉与她的婚事。也不知你的侄子是否知道,你入赘天地鉴失败,灰溜溜回来后,又为了争夺柳木庄主之位,下毒杀害自己的亲弟弟?” 唐恭大吼:“你血口喷人!” 裴元瑾面不改色:“其实不必你说,我也猜到谁给你的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不就是那个和你一样蠢一样坏却不自知的家伙。” 他说完就走,心中想的却是,等铁胆药师姜休到了,自然有办法让他开口。唐恭比他想象中的更不堪,这一趟简直是浪费时间。 唐恭气喘如牛,面色呈现不正常的潮红。他左边的胳膊正在淌血,但这道口子并不是审讯时受的伤,而是他拿地上的暗器,自己硬生生割出来的。 在那个位置,藏着一红一蓝两颗救命的药。 红色的,可以瞬间激发人的潜力,暂时突破一个大境界。 蓝色的,可以让人进入假死状态。 他服用了红色。 裴元瑾出现前,他一直在调息,想恢复武功逃出去,然而现在,他脑袋里名为理智的弦已经断得不能再断,狂怒、暴躁等情绪占据心绪,让他完全不能思考,一味地朝着裴元瑾的方向冲了过去。 裴元瑾转身,就看到唐恭扑在牢房的栅栏上,身体爆裂开来。 尽管他及时用真气将扑面而来的血肉挡住,可突如其来的视觉冲击以及那股令人作呕的血腥味仍是让他变了脸色。 虞素环来的时候,他正赶着去洗澡。 听说唐恭自爆,她愣了愣。在她的认知里,像唐恭这种权力欲望强盛的人,应该是极怕死的。不过龙生九子,各有不同,有野心的人,也可能不怕死。 事实已成,她开始考虑这件事造成的后果。 柳木庄地位特殊,不仅是江湖,连民间也很有威望。所以在进攻之前,她已经计划好,要揭发十年前唐恭杀害自己弟弟的恶行,然后扶持他的侄子——也就是唐捕头继任柳木庄主之位。 而唐恭在原本的计划里,会被关起来,直到他们去信天地鉴,看对方的态度再决定他的下场。 如今唐恭死了,那天地鉴的态度可能会有变化。 她有些担心:“莫翛然一向无利不起早。唐恭没死,他一定会迫不及待的撇清关系,可唐恭死了,他可能会借题发挥,要我们作出补偿。” 裴元瑾冷笑:“那就先下手为强。把唐宝云和唐恭的尸体送过去,问问他们,是谁指使唐宝云偷吃药,又是谁指使唐恭事败后与我同归于尽的!” 虞素环一怔,唐恭死于自爆,唯一在场的是裴元瑾,要这么说,倒也没什么不对。 裴元瑾回到房间,正要脱衣服洗澡,扭头看虞素环跟进来,不由皱眉:“虞姑姑还有事?” 虞素环苦笑:“的确还有一件事。” * 周忠心越狱尚未成功,傅希言就被单独提审。 他被带到一间装修精致的陌生客房里,还有人送丰盛的美食。 傅希言饥肠辘辘地看着油腻腻的鸡腿,香喷喷的排骨,却一点胃口都没有。听说犯人被执行死刑之前,会让吃一顿好的,以免当饿死鬼,所以囚犯最怕被改善伙食。 ……他也怕。 和送餐的人套了半天近乎,然而对方木头人似的,连眼神都没有给一个。等他走后,傅希言立刻去拉门,门一拉就开了——康坦大道就在前方,外面连个守卫都没有。 傅希言:“……” 这陷阱未免做得也太不走心了吧?游戏还知道放个CG动画呢,好歹来个黑衣人把守卫引开什么的剧情吧?这摆明是请君出瓮、前方高能……他哪敢走? 怕被误会,他急忙关上门,怕关得不结实,还细心地推了两把。 坐在隔壁,通过墙壁洞眼将一切尽收眼底的裴元瑾:“……” 他面无表情地看向虞素环。 虞素环笑了笑:“他的确是个妙人。” 裴元瑾嗤笑:“胆小如鼠。”换做是他,哪怕只有一线机会逃出生天,他也愿意冒险一试! 之前在小院,他所有注意力都放在唐恭和陆瑞春身上,根本没在意过这个伯爵庶子。如今知道混阳丹有可能被他吃了,才多看了几眼,只觉此子脑满肠肥、面目可憎,比唐恭那个伪君子更叫人讨厌! 他见傅希言像小老鼠一样在房间里转来转去,心中烦躁:“姜药师何时能到?” 他们从储仙宫出发时,是和铁胆药师姜休一道的,只是姜药师受不了日夜兼程赶路,落后了一程。虞素环估算:“最快也要今夜,再迟些,或许要到明天中午。” 裴元瑾便等到半夜,姜休没来。 这段时间,电部全员007。柳木庄被底朝天、天朝底地来回翻了两遍,始终没有混阳丹的踪迹。 戚重已经派人去审问忠心、耿耿,但虞素环事先特意叮嘱不得用刑,因此他虽然拿到了口供,却不敢立即呈上来,又将两人分别审讯了好几遍,直到天亮才收工。 虞素环一夜未睡,拿到两人与傅希言所言一致的口供后,有些发愁。 从裴元瑾昨日的态度看得出来,他并不接受傅希言吃了七颗混阳丹的事,只是姜休还没到,事情还不算尘埃落定,他才没有将真实的态度表现出来。一旦姜休也认定了这件事,还不知道这位小祖宗会有何反应。 若非唐恭自爆而亡,她都恨不能将人再杀一遍。 至中午,千呼万唤的姜休终于到了。 虞素环边迎接边将目前的状况说了。 姜休嗤之以鼻:“七颗?不可能!” 混阳丹是他亲手炼制,最清楚威力,三颗就是极限,当今之世,不可能有人能连服七颗。 看他信心满满,裴元瑾也放下心中大石。他算过,哪怕胖子吃了三颗,那还剩四颗……好歹留了一个名额。 他和虞素环坐在隔壁,看着姜休雄赳赳气昂昂地走进了傅希言所在的客房。 傅希言饱睡饱餐之后,正坐在窗边发呆,姜休进门时,他的眼神还有些发直。 姜休随口问:“小友在想什么?” 傅希言口无遮拦惯了,顺口道:“我是不是被当成了禁脔?” …… 姜休下意识地往洞眼的方向看了一眼。当然,洞眼这么小,他是看不到裴元瑾发黑的脸色的,但是凭着多年相处,他完全能想象的到,不由同情地看了傅希言一眼。 傅希言以为自己猜中了,心凉半截。 肥胖也无法掩饰他的美貌了吗?! 姜休朝他招手:“你过来,我把个脉。” 傅希言老老实实地走过去坐下,在他把脉的中途,又忍不住嘴贱了一句:“别看我屁股大,但是性别不符,还是不好生养的。” 姜休把脉的手也忍不住抖了抖。 隔壁,虞素环看着脸色越来越黑的裴元瑾,忍着笑道:“我说过,他是个妙人。” 裴元瑾说:“既然他继承不了家业,也无功名在身,就如他所愿,留在储仙宫打杂吧。” 虞素环怕自己玩笑太过,害了傅希言,正要挽回两句,就听姜休“咦”了一声,面色凝重起来。 铁胆药师姜休是天下有数的神医,一身本领自然不是普通大夫可比。他盯着傅希言问:“你什么时候开始发胖的?” 傅希言说:“据我爹说,我生下来就胖。” 姜休蹙眉:“是不是无论如何都减不下去?” 这还是第一次有大夫反过来告诉他这件事,傅希言用力点头。 姜休问:“你母亲是何人?” 作为大夫,这话问得超纲了。傅希言狐疑道:“我母亲是谁,和我减肥不成功有什么关系?她很瘦,这应该不是遗传。” 姜休不耐烦:“问你你答便是了。” “我娘是永丰伯府的白姨娘,走投无路卖身进的伯府。” 像这种家庭情况,这个时代的许多人是避讳在外人面前提及的,但傅希言不在此列,一是他带着记忆转世投胎,从平民阶层跨越到贵族阶层就已经偷着乐了,完全不觉得亲妈是姨娘丢人,毕竟制度允许,法律认可;二是傅府整体氛围好,孩子都管得严,一点庶出的优势都没有。 偏生姜休是个武林人士,也不觉得这有什么说不得的,继续追问:“你娘为何走投无路?” 傅希言一怔:“可能缺钱?” 姜休觉得这小子知道得不多,有些不悦:“你娘现在在哪?” 傅希言黯然道:“已经仙逝了。” 姜休想了想:“你把手伸过来,我再看看。” 一看一炷香,希言有点慌。 “……大夫,你看我还有救吗?” 姜休心中五味杂陈:“不好说啊。”以裴元瑾的性格,他怕是神仙难救;但以裴元瑾现下的境况,又不能拿他怎样。 总而言之,还是看裴元瑾。 他仿佛没见到傅希言一瞬间难看的脸色,潇洒地拿起自己的药箱,从房间里退出来,然后绕了个圈子,去了隔壁。 隔壁的裴元瑾和虞素环早已迫不及待。 不过裴元瑾在众人面前一向喜欢表现得从容有度,先开口提问的机会就落到了虞素环的身上。 “如何?” 其实不用她问,姜休也是满肚子的话要倾诉。 “这个人不简单。” 这句话做开场,其实是定下了一个基调,表明接下来的话有可能会超出他们原来的设想。 裴元瑾听懂了,眉峰微微蹙起。 姜休一味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并没有注意到,事实上,他就算注意到了,接下来的话该说还得说。 “我曾经说过,改进后的《圣燚功》,真气刚猛霸道至极,超出人类身体所能承受的极限,不仅无法行男女之事,自身也会因阳气过盛,刚极而折。故而我研制混阳丹,一来可以调理你对象的体质,使身体成为平衡阴阳的容器,不惧你体内的真气。二者,还可以反过来帮助你调和阴阳,柔化刚猛,控制功法带来的伤害。 “混阳丹要连服三枚。一枚,打基础;两枚,通经脉,调会元;三枚,可使阳极反阴,达到平衡。 “之所以是三枚,因为这是极限。能熬过三枚的人,已是屈指可数,除了天赋异禀,武功独特之外,还要我亲手调配的药浴相辅相成。到第四枚,我的药浴也没用了,一般人自然挺不过去。” 这些话,裴元瑾和虞素环都听过好多遍,但姜休此时提起,肯定另有原因。 果然,他接下来道:“我原本是这样想的。” 他的表情有苦恼,有疑惑,又隐隐有些兴奋:“万万没想到有人能打破常规!” 虞素环心中一动:“怎么打破常规?” “蛊!是蛊!”姜休激动地敲着自己的手掌,“蛊能改变人的体质,让原本不可能的事情变得可能。” 虞素环说:“什么样的蛊?” 姜休摇头:“不知道,我是个药师,不是蛊师,不过一定是天底下最厉害的那一类。只有最厉害的蛊,才能让人的身体状态都因之改变。” 虞素环若有所思:“你是说傅希言的肥胖是蛊造成的?” 姜休道:“你让他活活饿一个月,信不信他到死都是胖墩墩的!” 虞素环对傅希言有好感,自然不会这么做,可裴元瑾在旁边听着,却有几分意动,虞素环忙岔开话题:“所以傅希言到底吃了几颗混阳丹?” 姜休眼皮一翻:“他不是说七颗吗?他说多少就多少呗。” 虞素环小心翼翼地看了裴元瑾一眼:“你之前不是说不可能吗?” 姜休无赖道:“我又不是皇帝,金科玉律不能改。我怎么知道他体内会有蛊。既然有蛊,就有可能。而且看他的身体状态,五六颗起码是有的。” …… 五六颗和七颗也没什么区别了。 “那现在怎么办?” 虞素环一句话,问得整个房间都沉默了。 姜休想了想说:“混阳丹是不可能再练了,毕竟每个人的……只有一次。” 裴元瑾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不由脸色一黑。 他今天黑脸的次数比过去加起来都要多。 姜休又慢悠悠道:“不过嘛。” 一听有转机,虞素环和裴元瑾眼睛一亮,齐齐看向他。 姜休站着说话,果然腰不疼:“不生孩子,男女有什么区别?这胖子会元形成的阴阳平衡,比最好的预想还要好得多,堪称完美,这不比那些吃三颗还要药浴的女孩强多了吗?你和他凑合凑合呗!” …… 轰隆隆—— 房子突然塌了。 傅希言灰头土脸地从废墟里爬出来,茫然四顾,看到姜休和虞素环狼狈地站在走廊里掸灰。 他们前方,自己隔壁,那个一出场就不可一世的偶像青年正一身清爽地端坐在废墟之中,他的周围,是一片不受地震影响的真空地带。 …… 是的,他以为刚刚发生了地震,所以房子才塌了。 他拍拍衣服,虔诚地看着虞素环:“要不,我还是回地牢去吧?”这柳木庄豆腐渣工程,他真的没法待了! 虞素环询问般地看向裴元瑾。 裴元瑾不说话。 傅希言看看一声不响的她,再看看菩萨般平静的他,恍然大悟,小声问虞素环:“是要拜一拜才能显灵吗?” 虞素环、裴元瑾:“……” 当场—— 傅希言就被送回去了。 地牢里,刚刚开锁成功,准备越狱的忠心、耿耿和回来的傅希言刚好打了个照面,几双眼睛你看我,我看你,空气中弥漫着说不出的尴尬。 傅希言率先回神,自觉地回到牢房中,关好门。 忠心、耿耿见状,也忙不迭地回去,顺便把锁重新锁上,假装无事发生。 目睹一切的储仙宫众人看着牢房里三人的乖巧.jpg,不禁无语。 * 牢房里发生的事情被巨细无遗地上报给了虞素环。 虞素环想着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生闷气的裴元瑾,不知道这个消息能不能逗他一乐。唉,多半是不能的,现在和傅希言有关的消息,都不可能让他笑出来。 她走到裴元瑾房间门口,姜休正好出来,看他脸色就知道劝说失败。 姜休身为医者,自然劝患者身体为重,疗效才是最重要的,治疗方法都是为结果而服务。但患者听不进去,毕竟,这治疗方法与原先的方案差得太离谱了! 虞素环敲门,门没锁。裴元瑾坐在窗边,无意识地抚摸着窗外白虎的脑袋,向来犀利的桃花眼竟流露出忧郁。 但的确忧郁。 按他原本的设想,九颗药丸,三人分服,正好一妻二妾——如今,人数少了也就算了,连性别都变了!如何能忍! 而且听听姜休说的什么话,什么叫“重量没差多少”? 他没好气地说:“若你也是来劝我的,便不必说了。” 虞素环说:“七公主在庄外求见。” 裴元瑾嗤笑:“你没告诉她,混阳丹已经被吃完了吗?” 虞素环说:“公主只是听说了少主要成亲的消息,似乎不知道混阳丹为何物。” 裴元瑾撇开头,对话题不再感兴趣。 虞素环在桌边坐了下来:“我们何时启程回去?” “不回去。” 她好奇地看着他。 裴元瑾冷声道:“去洛阳。” “去洛阳做什么?” “查账。” 虞素环一怔。 其实储仙宫的四大总管是与风雨雷电四部相对应的,她掌管的便是财务。只是裴雄极闭关后,总部对分部的掌控力有所下降,每逢报账、交钱的时候,各地雨部就会用各种各样的借口拖延、扣留,起先是一地两地,时间长了,各地纷纷效仿,变成了惯例。 她不愿卷入是非,便睁一只眼闭只眼,反正总部自己的营生也能维持运营。 但裴元瑾显然不想就这么算了。 虞素环道:“还不到报账的时间。” “所以是查账。”裴元瑾说,“洛阳城雨部不是说遭遇恶性竞争,入不敷出吗?我们就看看,他们如何的苟延残喘。” 虞素环见他心意已决,便顺势道:“那柳木庄的人……” “按原计划。” 所谓的原计划就是扶持唐捕头上位。唐捕头父亲的死因,虞素环在审讯的时候,就已经告诉对方了,后续也已谈妥,柳木庄从此会以储仙宫马首是瞻。 虞素环说:“我即刻派人送唐宝云去天地鉴。” “等等。”裴元瑾沉吟片刻,“把唐宝云送到姜休处。” 虞素环不解。 裴元瑾说:“她不也吃了两颗吗?” 很显然,比起七颗的傅希言,在裴元瑾心里,还是觉得两颗的唐宝云更容易接受。 虞素环迟疑了下,问:“那傅希言?” 这次,裴元瑾停顿的时间更长了:“他不是想找公主的吗?” * 秋风送爽,秋风也送人。 当傅希言带着忠心、耿耿从柳木庄出来,看着熟悉的街道时,再世为人的欢喜几乎令他潸然泪下。 忠心和耿耿看着傅希言,似乎想在劫后重生的当口儿,听他说两句。 傅希言清了清嗓子:“唐恭还是没把钱还回来。” 忠心、耿耿:“……” 但傅希言很乐观:“就当花钱消灾。” 他将怀中的符牌重新系到腰际上。经过柳木庄这么大的事,连储仙宫少主都正面遇到两次,回首自己对楚少阳的忌惮,简直不值一提。 尤其他如今是锻骨期巅峰,可以无惧金刚之下。 他这边刚挂好符牌,就听旁边有人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紧接着两个少女惊慌失措地跑走了。 傅希言三人面面相觑,都觉得是对方丑到了少女。 他们不知道,少女中有一个就是楚光他们心心念念要找的公主。 裴元瑾故意不让虞素环告诉他们门口就是目标人物,想看他们知道错失后的后悔与懊恼。然而傅希言压根没想找人,哪怕虞素环告诉他了,他也会继续装作不知道,反正打野——楚少阳就在附近了,他作为辅助,不得让让人头经济嘛。 三人出庄后,先吃了一顿饭,然后去了郭平家,想着把房契还回去,但来开门的并不是郭平,而是一个陌生的白发老太太。老太太说这房子是他们家三天前买下来的。 周耿耿吃惊:“没房契你也买?” 老太太瞪他:“撇哇!没房契谁买哦,当然是有的!” 傅希言想了想,从怀里掏出房契给她看。她也很吃惊,急急忙忙从家里把房契拿出来,两张一对比,都是真的,只是一张新一点,一张旧一点。 看老太太惊骇害怕的脸,傅希言忙将自己那张递给她:“您都留着吧。” 老太太颤巍巍地接过来,看着三人的背影,又惊又怕又感激,讷讷说不出话来。 * 傅希言带着忠心、耿耿从郭平家出来,依旧路过了那条僻静的小巷里。 三人脚步声啪嗒啪嗒啪,却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寂寥。 周忠心说:“看来郭平早就做好了跑路的准备。” 周耿耿疑惑:“那他为什么不早走?” “可能是没找好买家吧。” 想着郭平和他们最后一次见面,还假惺惺地说要房契,耍得他们团团转,周耿耿就气不打一处来。 周耿耿说:“最好别让我再遇到他,不然我会让他后悔出生!” “先想想怎么对付楚少阳吧。”傅希言说着,停下了脚步。 前方,楚少阳正负手站在巷口。 傅希言叹气:“说实话,遇到裴元瑾之后,我好像得了‘看谁都像在装逼’的病。” 第23章 胖子想坑人(中) 当双方距离拉近至两三丈时, 楚少阳终于转过身,露出久别重逢般的热烈笑容:“我以为傅兄陷在柳木庄,正打算前往营救,不想你们竟然出来了。” 这不想, 应该是真的不想。 傅希言也露出虚伪的笑容:“难得你有心, 要不我再进去等你?” 楚少阳过笑容微敛:“傅兄说笑了。” 傅希言假笑一声:“可不是说笑嘛。我与楚兄交浅言不深,不说笑, 难道还说唱吗?” 楚少阳上下打量了他好几眼:“看来傅兄的武功有所精进, 怪不得想高歌一曲。” 傅希言心想:来了来了。 他强忍着激动, 故作淡定地问:“哦, 楚百户又想挑战我?” “我虽有心,但要事在身,只能下次了。”楚少阳压低声音道,“人已经找到了, 我们可以回去了。” 傅希言亲耳听陆瑞春说公主在裴介镇,因此并不感到意外,但面上还是阴阳怪气地恭贺道:“有此功勋,楚指挥使再提拔楚百户时,就能省却很多功夫了。” 楚少阳也跟着呵呵:“我听张大山说, 此次傅兄出力不少, 回去之后, 我一定为傅兄请功。” 傅希言摆手:“请功不必,能免除劳役, 我就感激不尽了。” “哈哈哈, 傅兄又说笑了。” “呵呵呵, 这次是笑中含泪啊。” “……” 四人一前三后, 静默地回到了吕家客栈。 楚少阳出来时带着大批人马, 于是一挥手将整个客栈包了下来,如今倒是方便了公主的护卫工作。 傅希言进门就能感觉到里里外外、明明暗暗的眼线,与先前找张大山算账时的氛围完全不一样,倒是那个被周耿耿捏碎算盘的掌柜,看上去依旧很倒霉。 他正弯着腰跟一个梳着螺髻的少女赔罪:“姑娘,您说的东西我们小店是真的没有,别说我们小店没有,整个裴介镇都没有啊。” 少女冷笑:“裴介镇没有,你就不会找人去平阳城买吗?平阳城没有,你就去洛阳买!总之,今天晚上我家小姐一定要吃上贵妃红。” 掌柜快哭了:“姑娘,从我们这儿到洛阳,就算是跑死了马,也赶不上今晚啊!” 少女转头,目光直直地朝楚少阳的方向看过来,傲娇道:“那就是你和马的事了!” 她转身,登登登上楼,留下掌柜愁眉苦脸地叹着气。 傅希言看向楚少阳:“你不帮帮掌柜?” 楚少阳淡漠道:“有幸侍奉公主,他自当竭尽全力,若有不逮,被怪责也是应该的。” 傅希言心里呵呵,那少女明显是借题发挥,真正想要怪责的人却挺着腰板站在这里讲自己都不信的大道理,果然是人不要皮,就不讲理。 他眼珠一转,忽然问:“我们张小旗在哪?我还有好多疑问想请他解释呢。” 楚少阳眉头一皱。 傅希言让张大山送信又签回执的事,张大山都对他说了。 张大山驱使鸽子去柳木庄偷回执的时候,自己也在场。 本以为自己送了那封信后,傅希言深陷柳木庄,生死未卜,无需他们出手,就能把人解决干净,没想到他又出来了,偏偏那张回执还没有找到。 一想到张大山在裴介镇待了这么久,不但送了个大把柄给对方,还等来了傅希言武功升级,他心里就忍不住想骂娘。也不知道精明如胡誉,怎么会派这么一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人来。 可在对付傅希言的事情上,两人统一战线,这时候也只能帮对方打掩护。他装作好奇地问:“说起解释,傅兄还没有说柳木庄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何突然闭门谢客?” 傅希言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前后左右,演足了神秘兮兮的戏份,才低声道:“你确定想要知道吗?” 楚少阳点点头。 傅希言越发小声,带着诡异的气音:“知道之后,可能会死。” 楚少阳看他故弄玄虚,心中冷笑,嘴上还很真诚地说:“傅兄请说,一切后果,楚某自行承担。” 傅希言点点头,深吸一口气,张开嘴,犹豫了下,复闭上,又张开,又闭上,来回几次,楚少阳看不下去:“傅兄实在不想说,可以不说。” 傅希言拍拍他的肩膀:“你果然胆小。” “……” 楚少阳看着活生生、贱兮兮的傅希言,心中又骂了一句:张大山果真是个废物! 傅希言在柳木庄担惊受怕好几天,正想找掌柜要间房睡觉,那个螺髻少女突然从楼上探出头,远远地指着他说:“你上来,公主召见。” 准没好事! 他装作没听见,转身想躲,就听那少女扯着嗓子喊:“最胖的那个胖子!说的就是你。” 傅希言:“……” 这比指名道姓还狠! 他没法,只能上楼,张大山正好下来,双方在楼梯相遇,都没停下来寒暄。等傅希言踏上二楼,回头就见张大山径自朝楚少阳走去。 坐在大堂里的周忠心朝他点点头,意思是会盯着楚少阳他们的。 傅希言想:这时候更该盯着公主。比起图穷匕见,一心想置自己于死地的张大山和楚少阳,这位七公主才真的是反复无常,心思难测,令人防不胜防。 他走到门口,刚要敲门,门就从里面打开了,螺髻少女不悦道:“你想干什么,不懂规矩吗?身为外臣,就该老老实实在门口等公主召见。” 傅希言心想:你在二楼大呼小叫的时候,可没讲究过什么规矩。 他不欲生事,摆出受教的样子,少女哼了一声,让开路:“进去吧。” 傅希言抬脚的时候还在想,不知道觐见公主的时候,进门先迈哪只脚有没有讲究。不过直到他走到房间里,见到坐在桌边发呆的七公主,那少女也没出声,想来是没这规矩。 等傅希言见了礼,七公主才回过神,一双小鹿斑比般水汪汪的大眼睛好奇地盯着他,用软绵绵又甜丝丝的声音说:“果然是你。” 见傅希言露出疑惑地表情,七公主解释道:“我们在柳木庄门口遇到过。你刚好从里面出来,唔,你去柳木庄做什么?” 傅希言暗道:难道七公主对裴元瑾还不死心? 见他没有立即回答,七公主连忙抓起桌上一个喝过的杯子,往里倒了半杯水,送到他面前:“你先坐下来,喝口水,慢慢说。” 她动作行云流水,看不出这杯水给的是施恩还是下马威,但不管哪种,傅希言一点都不想喝:“臣站着便好。” 七公主娇声道:“你站着,我要抬头看你,好累。” 傅希言骨头一阵酥麻,只觉瘆得慌,连忙拉开凳子,准备坐下,却听螺髻少女说:“不如让他蹲着。” 七公主尴尬地说:“梅梅,你先出去,我和他单独说。” 傅希言心中点头:找你的李雷去! 等叫梅梅的少女出去后,傅希言才落座,七公主说:“你在柳木庄有没有听说过什么神奇的药啊?” 这两天,傅希言听了太多“药”这个字,都快产生应激反应了。他揉着隐隐作疼的太阳穴,含糊道:“臣去柳木庄治病,也服用了一些药。” 七公主说:“我不是说你吃的,是,嗯,专门给姑娘吃的。” 傅希言揉太阳穴的手微微一顿。 七公主似乎知道内情? 至今为止,唐恭、虞素环、裴元瑾、姜休都没有说清楚混阳丹真正的作用。他只能从只字片语里推测,这药数量有限,不可再生,吃了以后会对裴元瑾造成很大的影响,而且可能是婚姻方面的影响。 这就很玄学了。 他心念电转,装作沉思的样子:“这么说来,好似的确有……” “啊,是谁吃了吗?”公主明显紧张起来。 傅希言捂着额头,作出竭力回忆的样子:“的确有人这么说过,而且,好像吃的不多。” 公主用力点头:“最多只能吃三颗。是谁吃的?” “好像是唐……” 他慢吞吞地拖着长音,七公主果然自发地接了下去:“唐宝云?” 她懊恼道:“看来陆管事还是去晚了一步,也不知道里面现在究竟是什么情况。我们之前明明说好,如果他拿到药,我就出钱买下来的。” 傅希言没看到陆瑞春后来的下场,但看裴元瑾那性子,估计凶多吉少。可怜七公主到现在都不知道柳木庄已经落入了裴元瑾手中,还以为是陆瑞春执掌大局。 傅希言见她的确知道不少事,试探道:“我听说唐姑娘吃了药以后,有些不舒服。”他这话讲得有几分姜太公钓鱼的味道。 毕竟不舒服这个事,可大可小,可身体可心理。 七公主果然上钩:“想成为少主哥哥的妻子,自然是要吃些苦头的。我早就让太医配好了止痛药,可惜没有用上。” 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没有察觉身边人瞳孔巨震、一脸恍惚的模样。 “少主哥哥的妻子”七个字在傅希言脑海里来回旋转,比前世的口水歌还洗脑。他说:“我听说药不止三颗?”他一个人就吃了七颗。 “三颗一个人,一共九颗。”七公主掰着手指,“就算唐宝云吃掉了一个人的份额,那还剩两个人。”她说着说着又开心起来。 与身边愁云惨雾的傅希言形成明显对比。 吃了三颗药,就是裴元瑾的老婆,那他吃了七颗——不就是大老婆?! 更可怕的是,剩下的加起来都不够第二个人? 有那么一瞬间,傅希言觉得自己已经达到了灵魂出窍的境界,以俯瞰的视角,冷漠地看着这坐在房间里呆若木鸡的胖子。 ——反正他不承认自己就是这个胖子! 后来公主又说了什么,他一点印象都没有了,只记得梅梅走进来,气势汹汹地将他赶了出去。 到了房间外面,听着从楼下大堂传来的日常噪音,他的神魂总算归来,恍恍惚惚地正要走,那该死的灵敏的耳朵就自动接收到了公主在房里撒娇的声音:“我们让人送封信去柳木庄,也许之前陆管事在忙,看到信之后就会想起我们了……好不好嘛,嫂嫂。” 傅希言大惊。 公主的嫂嫂? 如今北周皇室达到结婚年龄的成年皇子只有一个,就是他们护送去洛阳的三皇子。当初谣言在营地里传得沸沸扬扬,说他与某官员女儿有染,使三皇子妃大发雷霆,可见皇子妃应该也在同行人群中。 既然如此,那梅梅是谁? 又或者,梅梅就是三皇子妃?可皇子妃怎么可能会违背丈夫,做出帮小姑私奔的事?除非,这件事从头到尾就是三皇子在策划? 房间里,梅梅似乎低声说了什么,七公主又道:“在我心里,你就是我的嫂嫂,我知道,哥哥也早就把你当做他的媳妇儿了。” 傅希言这才明白,梅梅不是三皇子妃,却是三皇子的红颜知己。 那自己的猜测…… 他下楼走了两步,突然顿住。 自己的猜测也还是成立的。再不会谈恋爱的女人也应该知道,当恋人和未来小姑的意见发生冲突时,自己应该站在哪一边。 所以,七公主跑出来追求真爱,一定是三皇子默许的。 那再往前推一步。 堂堂三皇子为什么要让自己的妹妹主动去追求一个江湖势力的少主呢?最大的可能是他在朝堂上感觉到了危机,所以需要寻求第三方力量当外援,以巩固地位。 但是作为北周唯一一位成年皇子,有谁能让他感觉到危险? …… 皇帝? 傅希言发现自己将事情推测到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走向。 更可怕的是,让自己出来寻找公主显然是三皇子的主意,也就是说,三皇子下的这盘棋里,已经了他的一席之地。 回想当初那个为了结识三皇子而欢呼雀跃的自己,傅希言直摇头。 年轻,还是太年轻了。 长时间复杂的思考让他体能消耗加剧,急需补充营养。 他看到掌柜站在客栈门口,似乎在和人说话,正要过去,掌柜就带着人回来了——一行三人,一个瘦削的气质老头,身后跟着一个小厮,一个护卫。 掌柜看到傅希言时,明显流露紧张之色,不等他问起,就主动说:“一个远房亲戚,来投奔我的。”说着,匆匆带着人往后院走去。 傅希言顿时好奇心发作,想跟过去看看,但同僚的动作更快,一个两个嗖嗖地跟过去,那架势比他娴熟多了,他只好退回来,继续找东西祭五脏庙。 因为快到吃晚饭的时辰,他就在门口买了块饼嚼着,回来的时候,楚少阳、张大山都出来了,就在大堂里坐着,忠心、耿耿就坐在他们隔壁,盯梢盯得很紧。 吃饭这样美好的事,傅希言实在不想对着两个倒胃口的人。 看他往忠心、耿耿那桌走,楚少阳便亲自提出邀约,傅希言婉拒道:“你们一个百户,一个小旗,我一个普通卫士,哪好意思过去。” 楚少阳习惯了他的阴阳怪气,仍保持微笑:“傅兄何必见外,出来这么久,我们还没有好好坐下来吃过一顿饭。” 傅希言见推拒不过,便一笑坐下:“但我烧的水,你可没少喝啊。” 天再度被成功聊死。 张大山和傅希言对坐着,各自喝着水,显然都不打算重启一个话题。 只剩下楚少阳在那绞尽脑汁。 他压低声音问:“公主召见傅兄,可有什么吩咐?” 傅希言跟着压低声音反问:“楚百户这算不算在窥伺宫闱啊?” 楚少阳表情一僵:“我只是想帮忙,既然傅兄不需要,那就算了。” 傅希言看梅梅从楼上下来,眼珠一转,突然问:“当初公主出走,不是有三个人吗?” 楚少阳说:“有个宫女伤重不治,死了。” 其实并不是伤重不治,而是受伤后,被人一刀抹了脖子。死者生前没有挣扎痕迹,凶手要不武功高强,要不是熟人下手。从七公主回来后绝口不提宫女的态度,楚少阳推测,可能是宫女受伤后,无法赶路,公主怕她泄露行踪,干脆灭口。 这个外表甜美天真的女孩,其实有颗狠辣无情的心,不愧是天家之女。 不过楚少阳并不想把自己的观察告知傅希言,反而,看对方无知地沾沾自喜于公主的青睐——纯属他的个人视角,让他有种隐秘的快乐。 傅希言见楚少阳嘴角不经意流露出笑意来,不禁毛骨悚然。一个宫女不治身亡,有什么值得高兴的? 这人看着是有为青年,其实是精神病员。 他很不科学地想着:看他病得不轻,不知道会不会传染。 一桌三个人,有两个互相觉得对方傻和疯,余下的那个短暂的隐形了。不过这么小的桌,这么大的人,时间久了,总会被人惦记。 等傅希言腹诽完楚少阳,一抬头,对上了张大山的脸,恶念顿起:“说起来近来有件事,颇令我感到不安。” 楚少阳心里咯噔一声:“哦,说来听听。” 傅希言说:“最近总有鸽子要害我。” 楚少阳装傻:“鸽子害人?莫不是傅兄平日里禽类吃多了,与它们结了怨吧?” “我何止吃禽类,兽类也吃了不少,”傅希言似笑非笑地说,“怪不得禽兽都恨我,想我死。” 楚少阳说:“傅兄不像早夭之相。” “楚百户不必太惋惜,早夭这种事,不是我,就是你,谁能说得准呢?” “傅兄所言甚是。前方路长,自有分晓。” 傅希言点头:“所以,我们还是继续说鸽子吧。” 楚少阳:“……”陪着故弄了半天玄虚,还是没将这个话题绕过去。 傅希言说:“那鸽子一会儿再我茶里下毒,一会儿去我房间埋伏……好像有专人操控一般。” 张大山张嘴欲言,被楚少阳狠狠瞪了回去。他当然知道张大山只是让鸽子搜查房间,并没有埋伏,但问题是,他们要如何解释自己是怎么知道的? 傅希言知道他们不能反驳,脏水泼得欢快:“最可恶的是我还少了五千两银票!” 张大山有苦说不出。 楚少阳问:“那背后之人是谁,傅兄可有头绪?” “略有头绪。”傅希言凑过去的时候,眼睛不忘偷瞄张大山,“其实我之前设了个圈套,对方没有识破,已经钻进来了。等我们回到营地,找三皇子印证,自然就水落石出。” 楚少阳和张大山都知道他说的就是那封信和那张回执。 若非张大山夜郎自大,以为一定能除掉傅希言,而是谨慎些,做两手准备,先按照傅希言的要求寄一封信给楚光,一旦事败,这封信完全可以拿出来当退路,如今也不会落入这么被动的地步。 楚少阳眼珠一转道:“傅兄何必舍近求远?我身为百户,下属有难,难道不会出头吗?还是傅兄信不过我?” 他和张大山都怀疑回执就藏在傅希言或忠心、耿耿的身上,若能让他主动交出来,自然最好不过。 傅希言为难:“这话说的,我这人一向不会说谎,这不就要伤害你我感情了吗?” 楚少阳故作愤怒地拍桌:“我视你为兄弟,你却防备于我!也罢,翻过兄弟情谊,我也是你的上级,我叫你交出来,你还想抗命不成?” 傅希言单纯地眨巴着眼睛:“不知楚百户想让我交出什么?” 楚少阳说:“当然是……” 他猛然反应过来,傅希言从头到尾都没有说自己手里掌握了什么,只说对方钻进了圈套,事后可以找三皇子印证。 气氛一时凝固在楚少阳的沉默中。 “我看二位僵持不下,可否让我来做个中间人?”一个突兀的声音从他们背后响起。 只见被掌柜认作远房亲戚的气质老头端着菜站在通向厨房的走道口,也不知在那里听了多久。 这人一定武功极高,但是…… 傅希言疑惑地看向忠心、耿耿。 老头所站的位置正对着忠心、耿耿,不管他武功有多高,动静有多小,这么个大活人从正面出现,只要不瞎,就不可能看不到。 谁知忠心和耿耿压根没理会他的暗示,而是不断地眨眼睛、努嘴巴。 傅希言:“……” 好吧,这下不但他知道来的是自己人,楚少阳和张大山应该也看出来了。 果然,楚少阳语气不善地问:“不知足下何人,竟敢干涉我锦衣卫内部事务!” 老头从容地端菜上桌,才拱手道:“山西巡检使,魏岗。”为了取信于人,把自己的官印也掏了出来。 楚少阳面色一变。 在北周,百户是六品,山西巡检使也是六品,但巡检使以地域为界,有检官员得失之能,相当于陆瑞春碰上了戚重,虽然平级,但前者在后者的监察范围里。 也是这个时代的锦衣卫初建,功能单一,所以活得比较憋屈。 魏岗走到楚少阳的对面,又向傅希言和张大山拱手:“还未请教两位……” 傅希言率先做了自我介绍,轮到张大山时,他有些紧张,一双眼睛滴溜溜地转着,时不时地瞄楚少阳一眼,似乎想从他身上得到启示。 但楚少阳再天赋异禀,也是个初出茅庐的小伙子,当上羽林卫和锦衣卫之前,就跟着师父在山上学艺,遇到这种紧急事件,也只能勉强保持自己的表情不崩,其实内心已经慌成一团,无力他顾。 他没有给出意见,张大山只好自由发挥。 他咬牙一想,与其让傅希言拿出回执,将自己一军,不如自己先发制人,把错认了,先一步废掉他的招数:“巡检使容禀。我的确驱使鸽子探过傅卫士的房间,但没有埋伏,更没有拿过五千两银票!我去那里是为了找一张回执。” 魏岗看傅希言不说话,便问:“哦,是什么回执?” 张大山说:“傅卫士被下毒后,找我寄信,我签了一张接收信件的回执。没想到裴介镇近来风云变幻,人口频频失踪,那封信也寄丢了。我知道后,怕被追究责任,病急乱投医,竟想毁掉回执……如今想来,真是鬼迷了心窍!” 魏岗看向傅希言:“可有此事?” 张大山和楚少阳都以为傅希言一定会趁机发难,追究信件如何丢失,谁知傅希言一脸茫然地问:“什么回执?我从来没让他写过回执啊?信寄出去就好了,我怎么会信不过张小旗?” 张大山和楚少阳齐齐愣住。 “不过,”傅希言激动地看向魏岗,“他刚刚承认驱使鸽子来翻我房间了对吧?所以五千两一定是他偷的!谋财害命,动机明确。这么说来,之前驱使鸽子给我下毒的人也可能是他。” “放屁!”张大山激动地唾沫星子都飞出来了,“那张回执就在他身上,等搜出来,就能证明我的话是真的!” 傅希言摊手:“哦?那你搜啊。” 楚少阳看了眼忠心、耿耿。 张大山补充说:“或是他们俩身上。” 忠心、耿耿对视一眼,摊手:“哦,你搜吧。” 第24章 胖子想坑人(下) 看他们三人的态度, 楚少阳和张大山心凉了半截,但还是抱着“万一呢”的心情,将三人里里外外搜查了一遍。 结果自然是亲者快, 仇者痛。 张大山人看上去都有些恍惚了:“怎么可能?你到底藏在哪里?” 傅希言原本在愉快地看戏, 现在都有些替他担忧:这老兄不会被楚少阳传染,跟着进精神病院吧? 魏岗示意楚少阳走到一旁, 苦口婆心道:“楚百户年轻有为, 未来前途不可限量。官场如武道,光明磊落才是正道, 切莫因小失大,将路走窄了。” 楚少阳将他归为傅党,又怎听得进劝说? 只是张大山亲口承认驱使鸽子翻查傅希言的房间, 他想包庇也无从下手, 只好说:“多谢魏大人关怀。锦衣卫监管不力,出了个害群之马,甚是惭愧。我会亲自送交楚指挥使审判, 给傅卫士一个交代。” 魏岗点头:“如此甚好。” 楚少阳最怕他把人要走,见他没有这意思, 才放下心来。 接下来的事便简单了, 张大山被单独关在一个房间里, 由专人看守。 楚少阳问魏岗所为何来, 想为他接风洗尘。 魏岗称自己是巡检山西,偶然听闻此地频出人口失踪案,故而过来瞧瞧,没想到到了这里, 失踪案就已经破了, 准备歇息一晚上就走, 不敢请他破费。 魏岗笑得淳朴:“我在后厨吃,掌柜免了我的食宿费。” 正说着,掌柜就端着一个盘子,兴冲冲地跑过来,往他面前一送:“魏先生快看看,这是不是贵妃红?” 见魏岗点头赞许,掌柜欢喜得手舞足蹈:“谢天谢地,您真是贵人,帮了我大忙哩!”说着,又急匆匆地往后厨去了。 魏岗解释:“我来投宿,掌柜原本说客房满了,后来听说我知道怎么做贵妃红,才肯收留。” 傅希言忍不住看向楚少阳。 当初梅梅为难掌柜,自己就问过他,要不要出手帮忙,被楚少阳拒绝了,没想到掌柜为了解决对方的刁难,竟然将魏岗放了进来。 不知道楚少阳回想之前的选择,会不会后悔。 此间事了,魏岗回厨房帮忙,傅希言和楚少阳留在大堂继续吃饭。 比起傅希言的大快朵颐,楚少阳几乎没怎么动筷子,好不容易等傅希言放下筷子,就找了个理由离席了,傅希言端着没动过的甜点跑去忠心、耿耿那桌续摊。 傅希言啃着豆沙包,一脸严肃地说:“刚刚魏大人说失踪案已经解决了,你们一会儿出去打听打听,看柳木庄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 周耿耿说:“反正我们都已经出来了,小公子何必再管他们。” 傅希言啃包的动作渐渐慢下来,忧伤地叹了口气:“我们虽然走出了柳木庄,却未必真正的出来了。” 如果七公主说的都是真的,那么,在解决裴元瑾娶老婆这个根本性问题之前,储仙宫应该不会这么轻易地放过自己。 周耿耿疑惑地问:“那我们怎么样才算是真正的出来?” 傅希言想了想:“自强不息。” 弱国无外交,这个理论放到人的身上也是通用的。只有自身强大,才能掌握话语权。 他既然来到高武世界,就不该辜负这个设定——在心里埋藏了整整九年的野心终于随着混阳丹带来的效用而重新生长发芽。 我命由我不由天! 这句话在泛滥之前,是多么荡气回肠! 周耿耿看着他坚定的目光,也跟着激动起来:“那我们现在回去练功?” “不,”傅希言吃完最后一口豆沙包,“先散步。” 周耿耿一脸疑惑。 傅希言说:“饭后百步走,活到九十九。” 这一百步当然不是随便走的,傅希言专逛人多的饭馆,也不进去,就在门口乘个凉,等伙计出来迎客了,他又不疾不徐地离开。 如此数回,忠心、耿耿便知道他意在打听失踪案的后续。 周忠心说:“没想到绑匪这么快就把人送回来了。” 他们没听到虞素环的汇报,自然不知道失踪案是储仙宫山西雷部、电部分别做下的。傅希言猜到了些许,但不知具体,以为都是陆瑞春做的,裴元瑾知道后就把人给放了。 周耿耿说:“可惜他们都不记得绑架时的事。” 傅希言明白这感觉,就像电视剧放“全剧终”了,你还不知道凶手是哪个,太蛋疼了,但他说:“不记得也好。” 现实世界里,有时无知更幸福。 三人又在街上走了会儿,傅希言突然低声问:“魏岗是你们请来的?” 在他提问之前,心里其实已经有了这个答案。这个问题更像是开启某个话题的引子,示意他们两个可以接着往下聊。 周忠心说:“我们临行前,伯爷给了我们几位大人的联系方式,如果遇到解决不了的事,可以向他们寻求帮助。魏大人是其中一个,他年轻时当过伯爷的老师,最是刚正不阿的一个人。” 傅希言说:“什么时候请的?” 周忠心见他喜怒难辨,有些忐忑:“郭平在公子茶里验出毒药的那天,我们给魏大人送了封信……我们擅作主张,请公子责罚。” 周耿耿也跟着请罪。 他们一贯叫傅希言“小公子”,既是区别于傅礼安,也隐晦地表达了内心中对他的看法。周忠心这次改口,无疑显示对傅希言看法的转变。 就傅希言当着魏岗和楚少阳的面,设套张大山时所表现的机变,已证明其内心沉稳,手段老辣,连被认为人中龙凤的同龄人楚少阳也在对比下黯然失色,更不要说逼张大山签回执的狡黠和烧掉回执的果断……这绝对超出了他们心目中对“小公子”的定义。 傅希言自然也察觉到了他们态度的变化,心中十分满意。以前天天被喊小公子小公子的,总让他有种自己不是官二代,而是官三代的错觉。 三人回到客栈,大堂已经恢复平静。 傅希言本想拜会一下魏岗,转念又想,魏岗前脚主持公道,自己后脚去套近乎,未免让人怀疑魏大人的清誉——就算懂的都懂,表面功夫还是要做一做的。 索性无事,他回屋休息。 他升级锻骨巅峰没多久,就遭遇一连串事件,都没能坐下来好好体悟一下再度成为傅家希望之光的心路历程。回首那漫长而煎熬的时光啊…… 推开窗,望着天空一弯明月,他正准备整理一下错杂的心情,抬眼却看到一个有些眼熟的小年轻惊慌地从对面屋顶上跳下来,眨眼消失不见。 这路数,就差把“我来自电部”刻在脑门上。 傅希言想起他为什么眼熟了——那个一网兜住陆瑞春的响雷弹后,还嘴贱地让人把剩下的也丢出来的那个小哥。 不过也没太意外,自从知道混阳丹的重要性后,他就猜到储仙宫会有后招,暗中监视已经是很温和的手段了。 傅希言平静地关上窗户,上床练功。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人吵吵,就没法好好休息。 傅希言下床,偷偷打开窗户一角。 梅梅和楚少阳站在窗户下方对峙,听只字片语,两人的主要矛盾是,一个想出去给公主买头花,一个说可以让下属跑个单。 最终拳头大的赢了。 不过那个梅梅实在彪悍,临走前,一个嘴巴子就冲着楚少阳的脸去了。 楚少阳后退,躲过,但脸色着实比这深秋的夜空还要黑沉,还要萧瑟。 他抬头看向傅希言房间的方向。 傅希言伸出两个手指,友好地弯了湾,表示“兄弟我懂你”,但看楚少阳怒气冲冲的离去背影,似乎并不领情。 * 深秋的朝阳来的一日比一日迟,傅希言不免又比昨天多睡了一小会儿才起。楚少阳昨日就通知众人收拾东西准备启程,傅希言下楼时,大多数人已经开始吃饭了。 傅希言在忠心、耿耿这桌坐下。 楚少阳带出来的这支锦衣卫,本就有一部分是原羽林卫的楚党成员,余下的经过这几天的相处,也有了初步交情,相形之下,傅希言三人便有些格格不入。 幸好傅希言作为一个资深宅男,从不介意被孤立,甚至有些享受在人群中独处的孤寂。 出发前,魏岗当着众人的面,特意将傅希言叫了出去。 傅希言不等他开口,就先认了个错,表示自己昨夜本想拜访,又怕瓜田李下,惹人遐想。 魏岗疑惑:“你一个小胖子,我一个老头子,怕什么瓜田李下?” 傅希言:“……是我肤浅了。” 魏岗说:“我教过你父亲,但你父亲帮我更多,我这次来,也算偿还一二了。” 傅希言识趣地说:“我一定将话带到。” 魏岗笑了笑,不置可否,但傅希言猜测,这是赞同的意思。 魏岗从袖子里掏出一封信:“你们回去后,楚光若不肯处置张大山,你就将我的奏表交给三皇子,让他代呈陛下。”说是代呈陛下,其实是让三皇子出面给楚光施加压力。 傅希言见他思虑周到,自是道谢不已。 魏岗满意地点头:“你父亲的孩子,也算我的孙辈,总要有一份见面礼。” 傅希言看他又从袖子里掏东西,正要礼貌性地推拒,就看他摸出来一枚铜板。 …… 这意思是,这孙子就值一文钱吗? 魏岗将铜钱托在自己的手掌上:“你记住这铜钱的图案,以后若在钱庄、当铺的招牌上看到,便可在每月逢三逢七之日的午时,以铜板为信物,买你想要的消息。” 傅希言仔细看铜钱,果然和平时用的不一样,上面的图案乍看像麒麟,仔细瞧又有些分别:“这是……” 魏岗说:“白泽。” 傅希言艰难地开口:“……不会和储仙宫有关吧?” 魏岗失笑道:“当然不是。送这枚铜板的人说,他只是为了更好的做生意。” “您给了我,那您……” “我这把年纪了,还能用几次,不如给你。”魏岗语重心长地拍拍他的肩膀,“我帮你是一时的,能帮你一世的唯有你自己。” 这话听着普通,其实字字珠玑。 傅希言有些感动地点头。 魏岗见他收下,松了口气说:“告诉你父亲,我欠的已经还完了。” 傅希言:“……”刚刚说的不是见面礼吗? 魏岗浑身都散发着说不出的轻松与快乐:“好了,去吧。” 见他实在没有回收礼物的意思,傅希言也只能接受好意,就是不知道他爹知道自己用一个铜板买回魏岗欠下的人情后,会不会气到吐血。 不过傅辅远在天边,这时候也只能任凭这倒霉儿子自由发挥。 他与魏岗相携回客栈,便有不少窥视、探究的目光扫过来。 昨日一场饭桌上的唇枪舌战后,敢对着楚少阳呛声的张大山沦为阶下之囚,从人物的食物链来看,傅希言无疑在这支锦衣卫小分队里短暂地登顶了。 楚少阳一改之前虚与委蛇的闲情,敷衍地告别魏岗,带着人马,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座带来了收获也带来了损失的小镇。 傅希言骑在马上,忍不住往柳木庄的方向张望了一眼。 他不知道,就在他们离开没多久,一头威风凛凛的白虎跟着一辆华丽的马车,也从柳木庄出发,向洛阳行去。 * 夜深,云更沉,似要下一场夜雨。 楚少阳带着人紧赶慢赶地回到营地,却发现大部队已经撤离,只有两个锦衣卫卫士等在这里报讯。 被留下的卫士原有些抱怨。张大山之前发信说楚百户找到公主,双方会合后就回来,可见有通讯兵。哪知他们回消息过去,却石沉大海。楚指挥使等之不及,才让他们留守。 不过他们当看到两只手被捆得严严实实,被两名卫士押送的张大山,便不吱声了,老老实实地禀告楚光留下的讯息。 当初公主失踪,三皇子压根没敢瞒着皇帝,当天就密报上去了,自然被好一顿训斥。皇帝给楚光下旨,人要找回来,抵达洛阳也要准时,晚一刻都不行。 其实这也很好理解。迁都之事,朝中至今还有反对势力,建宏帝虽是一言九鼎,一意孤行,却也背负压力。三皇子此次先行洛阳,受多方关注,稍有差池,那被强制压下的反对之声立马就会反弹而起。 楚光知道轻重,早想启程,偏生三皇子兄妹情深,想用截止日期的压力逼楚光卖力,非等到公主寻回的消息传来后,才肯拔营赶路。 幸好当初钦天监给的时间充裕,耽误了这么多天,竟还有希望赶上。 楚少阳当下也不敢耽误,原地休整了两个时辰后,便催促启程。这样披星戴月,日夜兼程,总算在楚光抵达洛阳的后一天,他们也赶到了。 新宫选址在洛河以北,三皇子和楚光已经带人在附近驻扎,准备后期建立洛阳卫所,一直飘忽不定的锦衣卫至此也算有了个落脚的地方。 不过楚光的好心情在听完楚少阳汇报傅希言和张大山的纠葛后,消失殆尽。 看着寄予厚望的侄子被情绪左右的面孔,楚光觉得自己之前放任他在官场自行摸索的教育方式有些欠妥。 他拍拍楚少阳的肩膀,等他平静下来后,问道:“你认为我想不想杀傅希言?” 楚少阳愣了下:“我们不是接到了……” “我是问,你认为我想不想?” 楚少阳想了想说:“叔叔不想?” 楚光点头:“我若想杀他,何需如此麻烦,下毒,刺杀,机会多得是。他一个凝聚不了真气的真元期,我杀他易如反掌。” 楚少阳想说傅希言已经锻骨期了,又觉得在叔叔这个多年老“金刚”手里,也没什么区别。 楚光说:“胡誉帮过我,我可以留着以后回报他,只要我还是锦衣卫指挥使,总有机会的。我若杀了傅希言,便自绝于勋贵,从今往后,只能依附胡誉,做他背后势力的一条狗。” 他一直很清楚,与胡誉的合作是短暂的,扎根于勋贵集团,才是他的立足之本。显然,胡誉也清楚这一点,才会提出这样的条件,想拖他下水。 楚少阳有些迷糊:“可我们路上一直在刁难傅希言?” 楚光呵呵一笑:“这不也是一种变相的保护吗?” 这件事,他两头都有说法。 对胡誉,他可以说,想把人逼离营地,以便在外下手; 对傅轩,也可以理解为委婉的提醒。人受到刁难,自然会警惕起来,遇到致命危机时,就会比别人多一分保命的机会。 楚少阳:“那张大山怎么办?傅希言还惦记着五千两。” 对张大山这个人,楚光不屑一顾,脑子不好,眼色也没有。他是经过多日观察,才放心让他跟着傅希言出去。果然,张大山“不负所望”的灰头土脸地回来了。 虽然不知道他为何受重用,但这样的人能出现在自己面前,总有他的道理。楚光懒得盘算:“让该烦的人去烦,不要小瞧了胡誉背后的力量。” 也就是说,这事儿让胡誉烦恼去吧,因为败笔出在张大山身上,所以他并不担心对方翻脸。 经过楚光一番掏心挖肺的分析,总算缓和了楚少阳对傅希言的仇视,以至于后者跑来请假时,他眼睛不眨地批了。 这反倒让傅希言产生警惕——都是被楚家叔侄虐出的条件反射,他们态度一好,就感诸事不宜。 不过难得能外出放风,他还是不忍浪费,带着周忠心兴冲冲地出门了。自从冲上锻骨巅峰,他就将安保下调了一个级别,不再一个师父带着两徒弟般的三人同行。 大清早出来,在集市上逛了逛,花了大把碎银出去,到中午,他便找了家酒楼歇脚吃饭。 酒楼对面正好是一家当铺。当铺门口竖着招牌,角落的“白泽”英姿勃发,双目炯炯有神地盯着来往路人。 昨日进城,他就看到了这枚招牌,恰好今天二十七,便想过来长长见识。 ……也衷心祝愿这枚铜钱别太废,让傅辅不用气太久。 他叫了一桌菜,吃饱喝足,掏钱时眉头一皱:“银子都用光了。” 今日周忠心是捧哏:“这可如何是好?” 傅希言对他的表现不大满意。忠心沉稳是沉稳,可是在演戏方面,缺了点真情实感的灵气,不如耿耿的表情生动。 幸好在场没别的观众,傅希言便顺顺当当地将戏接了下去,解下腰间玉佩,“只能先当了这个,改日赎回。” 他提着玉佩下楼,去了对面当铺。 周忠心被压在楼里当人质,不过他目光追着楼下那胖胖的身影,一直到他进了当铺,还不肯放松。 中午吃饭时间,当铺里有些冷清,连掌柜也坐在角落的位置,嘴里悉悉索索地吸溜着面条。傅希言进门,他眨了眨老花的眼睛:“是典当,还是赎回?” 傅希言拿出玉佩放在柜台上。 柜台有些高,掌柜居高临下地看着,让人颇感压力。他拿起玉佩,随意捏了捏:“玉鱼佩一枚,死当活当?” 傅希言掏出魏岗给的铜板,拍在台面上:“你看呢?” 掌柜弯下腰来:“想打听什么消息?” 傅希言想先试买一个,便道:“镐京的新闻。” 掌柜点点头,矮下身在柜台下面翻找了一通,拿出一本簿子,舔着手指翻页:“镐京最新的消息,共有上中下三档。上者一百,中者三十,下者,五两。你要听哪一种?” “先来个五两的。”把碎银放在柜台上。 掌柜收了钱,朝他勾勾手指,示意他附耳过来。 傅希言看看外面人来人往,错愕道:“就在这里讲?” 掌柜看不起这门小生意,嫌弃道:“五两银子,几句话的工夫,还要端茶倒水让你细品不成?” “……” 毕竟是花了钱的,傅希言把耳朵凑过去。 掌柜低声道:“镐京勋贵家里这段时间暴毙了四位小公子,有划船淹死的,有感染风寒病死的,有练武时错手抹了自己脖子,还有莫名其妙上吊的。” 他掰着手指数了数,正好四个:“想知道具体名单,再加一两。” 傅希言加了一两。 “淹死的是建宁伯的大孙子,病死的是建宁伯的二孙子,练武失手的是德化侯次子,上吊的是太尉刘彦盛的三儿子。” 傅希言心脏猛地一缩,正与他姐姐议亲的刘家庶子,就是排行老三。有那么一瞬间,他很想追问,会不会弄错了? 但他忍住了。在这种神秘的地方,留下太多信息并不是件明智的事。 * 如果他身在镐京,就不会怀疑这件事的真实性。 此时的镐京城,因为四位公子连续身亡的事,已经到了草木皆兵的地步,几位受害者家属天天派人去京都衙门里堵人,要京都府尹给个说法。 京都府尹头大如斗。 这事儿说来离奇。 当建宁伯大孙子淹死的时候,大家都以为是意外事故; 当建宁伯二孙子病死的时候,大家觉得建宁伯府诸事不顺,太倒霉了; 当德化侯武功高强的次子失手杀死自己时,大家开始觉得事情不对,阴谋论渐渐蔓延; 等意气奋发的刘家老三莫名其妙上吊,大家再无怀疑,肯定有人暗中作祟! 朝廷内外对此事议论纷纷,甚至到了上书言事的地步。 因为被害人中有三位勋贵,武将们群情汹涌,都认为是南虞小皇帝知道我方迁都洛阳,心生惧怕,故意派人杀害北周未来栋梁,好让我们后继无人! 朝中也有微弱的声音反驳,那建宁伯大孙子吃喝嫖赌无一不精,实在算不上栋梁。 然而众人认定建宁伯大孙子殁于阴谋,再看生前事,便带上了为国捐躯的荣耀光环,连流连青楼也美化成接济受苦众生,自然不能接受他不是栋梁之材的说法。 加上建宁伯接连损失两个继承人,几近疯魔,谁敢说他孙子一句不好,他就敢豁出老脸上门骂娘。 久而久之,少数理智之音便淹没在浩浩荡荡的讨伐声中。 如何向南虞反击,皇帝和内阁暂未发声,然而北周对南虞的仇恨之火却随着这次事件助燃,愈演愈烈。 * 话分两头,且说傅希言这头,听完五两银子的消息后,当即拿出一张五十两的银票递到掌柜面前。 待掌柜喜滋滋地接过,他补充:“找二十两。” …… 三十两的消息,待遇没变,还是我在柜台的这头,你在柜台的那头,举着耳朵听。 掌柜说:“陈太妃的侄子前段时间得了个儿子,其实不是亲生的,他爹是明济寺的知机和尚。” 傅希言震惊地看着他。 掌柜有些自得:“是不是很震惊?” “是,我很震惊,”傅希言暴怒,“这他妈也能收三十两?” 掌柜说:“这种隐秘的消息能花三十两买到,简直物有所值!你想想,你若是认识陈太妃的侄子,把消息告诉他,那就……” “那就死定了。” 谁愿意自己戴绿帽子的事情让别人知道? 掌柜说:“反正你不想知道也已经知道了,不能把钱收回去。” 傅希言深吸了口气。 不管消息有没有用,对方能打听到这种秘辛,还是有两把刷子的,就是不知道准确率高不高。 傅希言状若不经意地问:“混阳丹的资料,多少钱?” 他显然不是第一个问这个问题的人,掌柜不用翻找资料,就直接比了一只手。 “五十两?” 傅希言皱皱眉,从怀里掏银子。 “五千两。”掌柜见他面色不好,立马解释道,“这已经是便宜了十倍的价格。要知道消息刚放出来的时候,那可是一人五万两啊。” 你不如去抢! 傅希言扭头要走,被掌柜叫住:“你等等。年轻人着什么急!这样吧,看你前面买了这么多消息,我给你个优惠价。” 见他走回来,掌柜一脸狡猾:“四千五百两。” 傅希言伸手:“玉佩还我。” 掌柜:“……” 掌柜恋恋不舍地交出玉佩:“这个价格真的很低了。” “超过千两,想都别想。”傅希言在柳木庄损失了一半积蓄,坑张大山的又没到手,实在囊中羞涩。 掌柜探到他的底线,突然痛快:“行,那就一千两。” 傅希言:“……”给多了。 掌柜收了一千两的银票,待遇果然升级——眉开眼笑地打开门,邀请他进来喝杯茶。 价值一千两的茶…… 傅希言说:“先上一桶!” 自然没有一桶茶,甚至连茶叶都是市面上最普通的那一种,把当铺掌柜的抠门展现得淋漓尽致。 傅希言喝了一口就没了兴趣:“说吧,混阳丹什么来头,有什么用。可不许再临时加价!” 掌柜笑道:“放心吧,您专门打听的消息,自然和那五两的不一样。再说了,像五两这样内容不明确的消息,初始价格设得高了,你听着没兴趣,这不亏了吗?像您这样,有了兴趣的再加点钱听细节,不是更实惠吗?” 傅希言受教,既然自己想开店,这样以服务为名的阴险狡诈,还是要多多学习的。 掌柜说:“据说裴雄极练的《圣燚功》藏有隐患,让他不得不盛年闭关。裴元瑾练的也是这个功法,为免重蹈其父的覆辙,特意请了铁胆药师姜休炼制了九枚混阳丹。” 傅希言问:“只有九枚吗?” 掌柜说:“有九枚就不容易了,这里面蕴含的天材地宝数之不尽,连废丹的造价都堪称连城啊!” 傅希言不自觉地咽了口口水。 “传说,混阳丹出炉时,山海震动,九天之上,雷鸣不止,犹如异宝出世。” “咕噜。” 掌柜看了看他,给他添了水。 傅希言喝水压惊:“你继续说。” 掌柜说:“不过这混阳丹并不是裴少主自己吃的。《圣燚功》霸道,练得越深,对身体越有害,故而,姜休想以夫妻阴阳调和之道来中和少主体内的霸道真气,所以储仙宫很早就便开始为少主物色对象。混阳丹成之日,灵教班轻语,夏家堡夏雪浓,北地联盟温娉等江湖侠女、名门闺秀便不约而同地朝储仙宫出发。” 储仙宫少主在武林中的地位,等若一朝太子,又因裴元瑾本身出类拔萃,傲视同龄,因此在吸引力上,更胜一筹。 傅希言沉默良久:“混阳丹是不是要吃三颗才有效?” 掌柜有些吃惊。这本是混阳丹资料中最秘密的几个消息之一,没想到被对方一言道破,立马觉得这一千两简直血赚。 “不错,要服用三颗混阳丹才能达到效果,所以,储仙宫少主夫人的名额只有三个。我刚刚提到的三人就是最有希望的人选。”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多一个都没有的。” 这次,傅希言沉默的时间更久了,久到掌柜都想起身赶客,才幽幽地问了句:“如果只吃了两颗,会怎么样?” 掌柜觉得这问题简直是故意刁难:“一共才九颗药,裴少主是疯了才会让人只吃两颗!” 傅希言想:他不知道裴元瑾有没有疯,但自己很想疯。还是毛不易说得对,这世界果然是——清醒的人最荒唐。 两袖清风地从当铺出来,傅希言才惊觉自己花大钱买了一肚子的忧患与惊吓。 他回酒楼买单,带着周忠心往回走。 这一趟,他可说是满怀好奇而来,满腹心事而走,正惆怅间,一股极其恐怖的气息铺天盖地地笼罩过来,那感觉就像自己突然变成一只兔子,而他身后,有一只猛兽正虎视眈眈。 他下意识地猛冲七八丈,快于思考的行动能力曾帮他差点躲过了唐恭一掌,而这次,似乎也成功了。待他回过神来,恐怖的气息便悄然消失,只有身边的路人惊恐地看着他。 周忠心追上来,看着他脑门上的冷汗,戒备地扫视四周:“公子,出了什么事?” 傅希言问:“你没感觉到吗?” 见周忠心面露迷惘,傅希言猜,那个恐怖气息的主人必然高于金刚期,那就排除掉了楚光。可在洛阳城内,还有哪路高手对自己心怀敌意? 答案很快浮现——的确有。 傅希言苦笑,若对象是裴元瑾,那自己这回真的是在劫难逃。 第25章 少主想杀人(上) 人潮渐渐恢复流动, 傅希言也从刚刚的惊怖中冷静下来。叔叔送的“风铃”就在身上,这次却没有发出预警,说明对方意在试探, 并不打算杀人,倒是自己刚刚行为过激, 反而暴露了内心慌乱与底气不足。 也不能尽怪他。 他荒废武学多年,哪怕获得了真气,但武功招式还停留在十岁以前, 遇到比自己境界低的, 还能唬唬,遇到更高的, 缴械投降都怕动作不够干净利索。 两人走到街边, 找了块石头歇脚。 周忠心小声问他, 要不要去洛阳府衙避避。 自从皇帝下令迁都, 洛阳行政长官的级别就随之上升,原任眼睛一闭、一睁,就天降大喜, 从四品知府升为三品府尹。 但成也萧何, 败也萧何,一家有女百家求,何况前途无量的官职?自然引来各方争抢。也就是抢的人太多, 一时僵持不下,才给现任洛阳府尹一丝喘息的机会。等世家们决出胜负, 他的任期也就到头了。 这消息也是傅轩在他们离京前特意告知的。 他还交代, 到万不得已的时候, 这位官位难保的洛阳府尹也可以上门拜访一下——永丰伯府不能保住府尹, 但稍加运作, 让他调去另一个不错的岗位也非难事。 傅希言摇头。 一个比楚光更厉害的高手,并不是一个地方府尹可以应付的,贸然前去,说不定还会连累府衙里的人。 他说:“他今天来过一次,应当不会再来了。” 周忠心对他的判断很信心,闻言也不再坚持。 “但万一,”傅希言拉住他,郑重其事地说,“我是说万一,那人去而复返,我们就分头逃跑。” 周忠心脸色一变,正要说话,但被傅希言决绝地打断:“我一个人跑,还有一线生机,如果你在旁边,他用你威胁我,那我就一点办法都没有了。” 他这么说,除了爱惜周忠心的性命之外,也是对自己的特殊体质存了一丝盲目信任。当日唐恭打他,无功而返,便说明他的防御力远远超出了自己的武功境界。 原因暂且不知,但这是他的底牌,也是护身符,真到生死攸关之际,或许能救命。 周忠心激动地说:“公子不必管我!以你的安全为重!” 傅希言摇头:“不要让我在生命和良知中做选择,太残忍了。”不是每个人的人性都能经得住考验,而人,最好也不要去冒险。 周忠心还想说,傅希言用眼神阻止了,拍拍他的肩膀:“这只是预案,不一定发生。你说说你,七夕都过了多少天,还在这里演什么牛郎织女。” 若今天跟出来的是周耿耿,大抵任傅希言磨破嘴皮也不会从命,可周忠心毕竟忠心,在一番挣扎之后,还是应承了下来。 但接下来的路上,周忠心俨然已经代入到“有刁民要害朕”的剧情里,全程严阵以待,直到锦衣卫大营遥遥在望,才略微松了口气。 便是这松气之时! 一柄窄剑直往傅希言后脑勺而来,与此同时,他怀中的“风铃”也疯狂地震动起来。这是头一次,灵器示警竟比对方出手还慢半拍。 由此可见,来人的武功已在唐恭之上! 但因路上无处遮挡,双方拉开了一段距离,所以傅希言勉强一个旋身躲了开去。 周忠心想飞身援助,傅希言却趁着刚才力道未竭,一个蹬腿,朝着集市的方向,又飞快地跑了回去。 这下,不仅周忠心措手不及,连杀手也微微一怔。 不过他显然未将这变故放在心中,长剑一荡,真气如疾雨,密密麻麻地扑向周忠心,然后头也不回,循着傅希言逃跑的路线追了过去。 周忠心一时受阻,提脚再追时,两人都已经消失在水平线中。 这时候,他总算想起之前答应过的事,转身就朝锦衣卫大营跑去。 其实傅希言选择往回跑,不全是舍己为人,为周忠心引开杀手,更重要的是,据他所知,锦衣卫大营最厉害的高手是楚光,而楚光的武功一定救不了他。 随着杀手追近,傅希言不得不采用蛇形走势,阻挠了些许时间,却依旧改变不了双方慢慢缩短的距离。 就在杀手长剑再一次出手时,一个身影突然横亘在两人之间,一言不发地丢出一把响雷弹。 弹药炸开,发出隆隆巨响,远在十丈之外的百姓都受惊跳起,可杀手并未停下那一剑,仗着真气护体,他直接穿过浓烟,剑的去势竟没有慢下半分。 傅希言再次使用龟壳护体大法,将全身真气凝聚于后背,但这一次,他真的没什么信心。毕竟,唐恭上次可没有拿武器。 然后就在剑尖即将碰触他后背的刹那,就听“噗”的一声,又一个人影挡在傅希言的后背上。红色的剑身自他身体穿过,竟发出烧焦般的吱吱声。 他半蹲在地上,明明没有靠着傅希言的背,傅希言却觉得自己被压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快走!” 丢出响雷弹的小伙推了他一把:“去祥云布行!” 傅希言向前扑出几步,跌跌撞撞,摇摇晃晃,心中更不是滋味。当初他叫周忠心不要管他,如今却有两个素不相识的小伙舍身救他,而他还不能回头。 回头就辜负了对方的一片心意。 这时,已经可以完全排除这个恐怖杀手是裴元瑾的可能。不仅排除了这种可能,对方还成了自己唯一的救命稻草。 可是…… 可是…… 可是祥云布行到底在哪里?! 他卖力地奔跑着,也不知道跑了多久,多远,只觉得眼前一片血红,而那朵带雨的祥云,就在那片铺天盖地的红色中飘然而来。 布行的伙计惊诧地见着一个胖子披头散发地冲过来,正想拿起布匹去挡,对方却自己停下来了。 傅希言并不知道自己目前的形象在对方眼里有多狼狈,他靠着门柱,心急火燎地说:“我找你们少主!” 伙计皱眉:“你是谁?” “我是你们少主的朋友。” 伙计显然不觉得自家玉树临风的少主会有这么一个埋汰的朋友,但宫规森严,他还是答应帮他问一问:“你先在这里等着。” “等不及了!”傅希言一想到顺着那柄剑留下的鲜血,就焦躁不已,“带我去见他!我,我,我是你们少主的夫人!” 这声吼的,委实不比响雷弹炸开的那一下弱。 一条街都被震得晕眩不已。 满街寂静中,布行二楼的窗户突然咿呀一声,开了半扇,露出半张英俊冷厉的脸。 傅希言看着他,激动得差点哭出来:“大佬救命。” 一个声音在他身后好奇地问:“还要救谁?” “救……”傅希言听这声音十分耳熟,一怔回头,就见刚刚还一副生死离别模样叫他“去祥云布行”的小伙,正全须全尾地站在那里,好奇地看着他。 傅希言心脏这时才后怕地狂跳起来:“你没事了?” 小伙笑着露出一排白牙:“打不过我还跑不过嘛。又不是没长腿!” 差点跑不过的傅希言:“……” 他看向小伙身后:“你同伴呢?” 小伙说:“养伤去了呀。受伤不得养着吗?又不是傻。” 傅希言:“……”莫名感觉自己又没长腿,又傻。 小伙说:“你没人要救了吧?那没啥事,我也先撤了?” “还未请教尊姓大名。”这可是救命恩人,大恩不言谢,但礼物必须到位。大悲大喜之后,傅希言很快调节情绪,拽下那块让当铺掌柜垂涎三尺的玉鱼佩,塞到他手里,“先收着,待我敲了那冤大头回来,再带你们好好逛逛街。” 小伙当电部这么久,还是第一次收到小费,一时无措,却听两人头顶响起冷冷的警告声:“小桑。” 叫“小桑”的小伙缩了缩脑袋,人往里一蹿,立刻不见了。 见惯了电部神出鬼没的傅希言不由羡慕。兰陵王和荆轲的隐身技能放在现实中,确实好用。 执行的救命恩人虽然走了,但下命令的救命恩人还在楼上,傅希言便想着要不要吼一嗓子道谢,抬头却发现那扇窗户已经关上了。 他以为自己不受待见,叹了口气,打算下次再来送礼,就见楼上又冲下来一个伙计,对着他毕恭毕敬地说:“少主楼上有请。” 布行是回字形结构,天井做花园,从二楼俯瞰,倒有几分意趣。 循着阶梯上楼,傅希言原以为自己立马能见到裴元瑾,“感恩的心”调都起好了,谁知对方将他引入一个放着浴桶的房间,旁边还放着一套干净的衣衫。 …… 三殿下召见时都没享受的沐浴更衣待遇,没想到这里就用上了。 傅希言关上门后,特意照了照镜子里的自己,果然不太像话,便认命地搓洗起来。 一切都好,就是提供的这身衣服黑不溜秋,实在不是他的风格。他甚至有些无厘头地想:该不会是裴元瑾听自己说是他的夫人,想让他一起穿情侣装吧。 念头一起,便寒毛直竖,他摇摇头,把这骇人的臆想逐出脑海。 他打开门,伙计还候在外面,并且很注意用户体验地问他是否称心。 傅希言见他问得诚心,也很诚心地说了衣服颜色的问题。 伙计疑惑:“您平时不穿黑色吗?” 傅希言还真不穿。主要他肤色白,穿亮色显气色。 伙计显然有自己的时尚坚持,非常想纠正他的穿搭品味:“黑色显瘦。” 傅希言:“……”谢谢,但下次别做调查问卷了,容易被差评。 伙计领他去吃饭。 傅希言:“……”还是谢谢,但这个流程,怎么有点像进了看守所,让人这么别扭?要是一会儿再给他上堂学习课,唱首感恩的心,那可真全乎了。 匆匆扒了两口饭,伙计又领着转场。 傅希言不知道后宫的妃子们觐见皇帝时,是不是也像他此刻的心情——侍儿扶起娇无力,千呼万唤始出来。他的“无力”主要是心理上的无力——这龟毛的流程到底要走多久,忠心、耿耿还等着他回去报平安呢! 幸好这次,裴元瑾就在房间里坐着。 感激的话傅希言已经在心里循环播放了好几遍,此时倾吐,一气呵成,颇有种情到深处自然流露的痛快感。 然而裴元瑾全神贯注地看着手中的账簿,似对他激情四射的演讲毫无兴趣,连个眼神都欠奉。 不过傅希言也没有任何不满。 都是救命恩人了,还要什么双箭头! 他轻咳一声:“裴少主若无他事,我就先告辞了。” 裴元瑾突然抬头:“你算术如何?” 问一个理科生算术如何?傅希言内心轻笑了一下,淡定地说:“一窍不通。” 别以为他没看到裴元瑾除了手里的,脚边、茶几上、桌案下也都堆满了厚厚的账簿。他的确想报恩,但这一报,可能半辈子就没了,家中老迈的父亲还等着他回去尽孝呢。 裴元瑾将账簿丢到一边,起身从书架上拿下厚厚一沓的书给他。 傅希言心生不祥,接过一看—— 《九章算术》《海岛算经》《五经算术》《缀术》…… 这是让他现学现卖吗? 怎么说呢,只能说,少主真是“算”无遗策! 傅希言犹想挣扎:“我如今住在锦衣卫大营,进出都有规矩,加上这次遇险的消息一定已经传了回去,也该去道个平安。” 裴元瑾也没劝,就是非常平静地问:“若凶手在外面蹲你呢?” 傅希言也不是没想过这个可能,但留在这里也不安全,他可没忘记混阳丹的作用。他说:“忠心一定回去搬救兵了,说不定楚指挥使已经在接应的路上了。” “他救不了你。” 离开柳木庄之后,有关傅希言的消息还在陆陆续续汇总到裴元瑾的案头,因而他对傅、楚两家都了若指掌。 北周不似南虞。 南虞奉超级教派——灵教为国教,手下从来不缺高手。 北周朝廷在这方面就显得捉襟见肘,似傅轩、楚光这样的金刚期放到江湖上,堪称泯然于众,自然不会是今天这个杀手的对手。 看傅希言犹豫不决,裴元瑾直接做主:“让小桑替你送封平安信回去。” 人家不但救你命,还愿意长时间救下去,这番好意,傅希言实在无法推拒。他提起笔,哆哆嗦嗦地写下了一封平安信。 裴元瑾看着歪歪扭扭的字直皱眉,傅希言也觉得美中不足:“要是再来点血就更好了。” 他在信上说自己被人刺杀,关键时刻躲入祥云布行避难,但身受重伤,性命垂危,如今就靠人参吊着一口气。 傅希言解释:“主要怕楚光让我爬也要爬回去。”他对楚家叔侄的印象牢牢地停留在奴役他的那个时期,不免把人往坏处想。 裴元瑾不是很理解他们这些朝廷中人的交流方式,也不想理解,挥手招来小桑,让他把信送过去。 * 人既然被留下,事自然要担起来。 裴元瑾叫人在房间各处点上蜡烛,照得比外面的落日晚霞还要明亮。 傅希言认命地拿起《九章算术》,翻开一页,只读了序,就重温了和七八岁小朋友坐在课堂里被夫子支配的恐惧,要是看完这七八九本书,古代算术不一定会,但现代数学肯定忘。 他双手按着书,在圆乎乎的脸上挤出难以置信般的狂喜:“我只翻开一页,你猜怎的。我突然醍醐灌顶,都会啦!” 裴元瑾:“……” 裴元瑾将手中的账簿递给他,傅希言看了看,这本记录的是布行日常流水。进是收入,缴是支出,难倒不难,就是竖行繁体看着心累。 庞大的工程量让傅希言不敢藏拙,先拿起纸笔翻译成阿拉伯数字,先心算数目少的,再列式算数目大的。 裴元瑾原本想递个算盘过去,见他算得头也不抬,便没有打扰。 他坐在窗边,凝眸看着下沉的夕阳,浑身上下洋溢着从凡尘俗世中超脱出来的松快。 这个时节,蚊子还零零星星在飞,可不知怎的,明明窗边坐着个大活人,偏舍近求远,嗡嗡嗡地飞到傅希言身边。 傅希言挠挠这处,又赶赶那处,不胜其扰,忽闻一阵薄荷清香扑鼻,就见那堆数之不尽的账簿上方多了一枚似玉非玉,似石非石的墨绿色珠子。 闻了会儿,那薄荷清香之中,好似还夹杂着些许桂花甜香。 他惊喜地拿起珠子。这真是“正瞌睡,来了个枕头”。他原本就想开店卖香皂,又怕产品单调,要是加入香水香珠,那就大大的丰富了。 正要提问,窗边那人却在一晃眼的工夫,不见了。 * 裴元瑾走后没多久,忠心、耿耿就带着楚少阳上门探病。 傅希言早一步躺在床上,裹着厚厚的棉被,“气若游丝”地接待了他们。 楚少阳都懒得揭穿这蹩脚的演技,直接问:“你想待在这里?” 傅希言翻着白眼,一副一口气提不上来的样子:“没办法,我动不了啊。” 楚少阳知道他在祥云布行后,还疑惑过他与储仙宫的关系,不过自从楚光明确表示不必对他痛下杀手,楚少阳对他就没以前那么上心,很快抛到脑后去了。 “你准备待几天?” 傅希言飞快地比了一只手。 “五天?” 傅希言又反过来比了一下。 楚少阳无语:“十天就十天。你既然起不了身,就把他们俩留下来照顾。如果有别的事,也好派人去大营寻我。我一会儿去一趟洛阳府衙,城里出这么大的事,总要知会当地长官一声。” 这前倨后恭的态度,实在不能不让傅希言怀疑,他是不是被哪个善人夺了舍。不过,更可能的是,张大山的落网让他意识到自己并不是个能任意拿捏的面团,变谨慎了。 * 裴元瑾在飞奔。 那迅疾的速度,连风都未及形成便已消散。 前方,有个保持同步频率的麻灰色身影,他原本戴着圆头幞头,如今早已不知道吹向何处。 两人一追一逃,顷刻间便离开了洛阳城,一路南下。 沿途百姓毫无所知,只有锻骨初期以上的武者才能隐约觉察出身边有两个高手擦肩而过,不由吓出一身冷汗。这样的轻功,若心生歹意,他们绝不会留下命来。 其实也不尽然。 此时,裴元瑾和麻灰色身影都跑了好长一段路,身体各处的机能已经达到了微妙的平衡,让他们在静止的状态下突然发难,反而不会有这个效果。 两人从傍晚跑到黑夜,麻灰色身影想利用环境甩开追兵,然而每当他入山入林,双方的距离便会拉得更近。更可怕的是,他明显感觉到自己的体力渐渐到了不支的边缘,而裴元瑾看起来还留有余力。 “裴少主!” 他刚一开口,裴元瑾便借机猛然发力,双方的间距瞬间只剩下短短两丈! 麻灰色身影咬牙,骤然转身,全身真气凝聚于手掌,缓缓推出。 这一掌,仿佛夹带着山河万里的磅礴气势。 他的速度不快,却覆盖广袤! 裴元瑾身体骤然缩起,昂藏八尺身躯,竟看似铜镜大小,势如破竹地穿过手掌带来的巨大威压。 麻灰色身影大惊,双手改弦易辙已是不及,只能伸出手掌与对方硬碰! 突然间,火红剑光闪烁——一柄火红色窄剑如赤虹划空,绕过手掌,刺在对方的喉咙上。 叮的一声。 那人脖子上竟覆着一层薄薄的透明鳞片。 金丝鱼鳞甲! 裴元瑾沉声道:“麒麟君。” 麒麟君正要回答,窄剑剑尖突然带起一道火光,九地之下的岩浆瞬间喷薄而出,灼穿对方的鳞片,将喉咙烧出一个洞。 麒麟君瞪大眼睛,似乎没想到裴元瑾杀得这么简单果决,连问都不问一句,更没想到自己横行霸道的一生竟意外终结于今夜。 裴元瑾漠然挽剑,剑变回一枚发簪,插回发髻,负手远去。 * 裴元瑾回来时,天已经亮了,小贩沿街叫卖,丝毫看不出昨天曾有人在这里进行杀死搏斗。 回到布行,还没开门,但二楼的窗户依旧留着缝。 跃入房间,坐在桌前算账的人已经换成了虞素环。 她笑吟吟地翻着账簿:“少主真是慧眼识英才。虽然不知道傅希言是怎么做到的,但他的确用极短的时间将账目理得又快又精确。” 裴元瑾倦极,阖目而坐,没有解释自己当时只是想找个借口把人留下来。 虞素环见状,知趣地起身,蹑手蹑脚地往外走。 走到门口时,突听他开口:“来者是万兽城麒麟君,他模仿赤龙王杀胖子,已经被我杀了。” 众所周知,赤龙王是裴元瑾的招牌武器。 虞素环想着混阳丹失窃之后带来的武林震荡,不由暗叹一口气,转头却轻笑着:“那就好。” 第26章 少主想杀人(中) 奔波一夜的裴元瑾在房间里闭目养神之际, 傅希言正背着手在天井花园里转悠。 小小园子却也物尽其用。一条蜿蜒的石头小径将园子一分为二,一边栽着几株月季,一边放着几盆菊花。月季只要阳光充足,温度适宜, 便能开花, 适合常种, 而菊花显然是为了应季, 新搬过来的。 曾嫌他形象埋汰的布行伙计见他看花入神,谄媚地跑过来,介绍道:“菊花是前天刚买的,绿的叫绿云,白的叫十丈垂帘,都是名贵品种。” 不知是不是他多心, 总觉得这两个颜色都有些微妙, 傅希言问:“你们少主选的?” 伙计用一种极意味深长又心知肚明的眼神看着他, 轻轻一笑:“不是我们少主选的。” 傅希言:“……”“我们少主”这四个字你敢划重点划得更明显点吗? 伙计说:“菊花是我们邱大掌柜送的。” 傅希言还没见过,顺口问:“大掌柜不在?” 伙计说:“邱大掌柜执掌洛阳祥云商号,平时不住这里。布行这几日歇业,我们腾出手来专门侍奉少主。” 傅希言不知道储仙宫内部管理模式, 但觉得要一家布行歇业招待实在有些不值,转念想起昨天核对的账簿, 又觉得这布行歇业还能少亏些,也好。 用过早饭, 他自觉地去房间工作。 屋里堆积如山的账簿已经被分门别类的整理好, 虞素环正在处理田庄的账目。 傅希言一路看去, 这一屋子的账目才是储仙宫洛阳一地的产业, 若是整个北周的加起来, 该是笔多么庞大的天文数字。 他不自觉地将话说出了口,虞素环却笑道:“不仅北周,南虞、西陲也有经营。” 她揉揉酸胀的脖子,站起来:“只是摊子铺得大,也不尽有产出。” 其实,傅希言昨天从账簿里看出了一些东西的,可他一个外人,不好插手人家帮派内部事务,只好隐晦地说了一句:“说的是,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 虞素环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露出浅浅的笑容:“要不是有你在,这些烦人的账目就落在我一个人头上,也不知看到何年何月。” 傅希言苦笑:“加上我,也是猴年马月。” 虞素环放下账簿:“其实这些账目看一本和一百本也差不多,总归是同一个人做的手脚。” 傅希言听她轻易说出“手脚”二字,不免吃惊。 虞素环道:“正如你说的,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有躲在后面享福的鸟,也有傻乎乎被推出来当替死鬼的鸟。抓一个替死的倒容易,要揪出主谋一网打尽却难。” 雷部有勾结唐恭的陆瑞春,雨部的账目又是一摊烂账,傅希言觉得这人人敬畏的储仙宫似乎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高大上。 然而大有大的难处,小有小的烦恼。 譬如他,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楚光、楚少阳、张大山这厢的仇怨还没理清,那厢又钻出个武功高强的杀手。 而目前托庇的储仙宫看着友好,但他服用的混阳丹始终是颗定时炸弹,如果有一天,他们想出把丹药重新从人体内熬炼出来的办法…… 蒸煮煎炸炖,不知用哪种做法,自己能更好吃点。 傅希言惆怅地问:“姜药师没有一起来吗?” 虞素环道:“他年纪大了,不宜到处奔波。” 傅希言看着桌上的账簿:“今天我从哪一本算起?” 虞素环笑着说:“大好秋景,你不出去走走?” 傅希言幽怨地看着她。他是不想吗?他是不敢啊。 虞素环恍然:“如果你担心昨天的杀手,他已经逃走了。”裴元瑾负责杀人,电部负责处理尸体,包管了无痕迹。之所以隐瞒他的死讯,是出于两个考量。 一是麒麟君背后站着万兽城。储仙宫正值多事之秋,不宜另树强敌; 二来还不清楚麒麟君杀傅希言的动机,为免他们死了一个再派一个,不如就让麒麟君再在外面“游荡”一会儿。 傅希言闻言精神一振:“真的吗?” 虞素环说:“你就算不相信我,也应该相信少主。” 傅希言想:那我当然是选择相信你。 作为一份没有薪酬的临时工,老板愿意放假,他当然不会推辞,当下叫上忠心、耿耿,高高兴兴出门。途径告示墙,发现三皇子已经开始着手征召民夫修建洛阳新宫。 别看建宏帝杀大臣时心狠手辣,对待百姓却十分友好,类似这种征召模式,都是管吃饱、带低薪的,选的又是农闲时节,当下就有不少人蠢蠢欲动。 洛阳府尹派了个师爷在旁边描绘蓝图——待新宫建成,皇帝带着朝中大臣搬迁,那时候洛阳就是北周中心,洛阳人自然也比别处尊贵。新宫越早建成,皇帝越早搬迁,大家越早享受尊贵的新京都百姓待遇! 这稀奇古怪的理论不知道怎的,就激发了大家建设家乡的热情,顿时,报名人数激增。 傅希言在旁边看着有趣。 看来,这位洛阳府尹深谙投机之道,趁着自己还没从这把炙手可热的椅子上下来,便向三皇子大开方便之门。如果事情办得漂亮,成功投入三皇子门下,未尝没有留任的可能。 就这小小的细节,已可窥探洛阳未来的风起云涌。 傅希言又逛了集市。 和昨天不同,今天不花钱,主要以了解市场行情为主。就目前来看,就算他第一家店铺开在镐京,以后洛阳也要开一家分店。 可了解了一圈价格,他不禁咋舌。新宫未建,洛阳店铺租金已反超镐京,而买卖价更是高得离谱,即便这样,地段稍微好点的店铺都处于供不应求的状态。 傅希言不免担心,照此下去,未来这新京都百姓的待遇只怕真的会很“贵”。 带着浓浓的担心,午时到了。 他让忠心、耿耿守在门口,自己进了当铺。 当铺掌柜依旧在嗦面条。 “典当还是赎……咦?”当铺老顾客不少,但天天来的还是头一个。掌柜连铜钱都没看,直接乐呵呵地问:“您又想打听什么消息?” 傅希言朝他勾勾手指,等对方附耳过来,才低声说:“昨天有人刺杀我,我想知道他是谁。” 当铺掌柜沉默了会儿,问:“他刺杀你,你是不是与他打了照面?” 傅希言回想当时的场景,你来我往,刀光剑影,照了面,但没照清。 掌柜说:“看您说的,您当事人都没看清,我一个坐当铺的,哪能知道呢?” 傅希言疑惑:“你不是消息灵通吗?” 掌柜说:“我是灵通,不是通灵。” 傅希言不由失望,原来小说里无所不知的包打听都是骗人的。 掌柜怕他失望之后,自己失去一个舍得花钱的忠实客户,忙道:“这样吧,我有一则价值五两银子的镐京新闻,三两卖你。” “一钱。” 掌柜无语:“这是不是砍得有些太狠了?” 傅希言点头:“嗯。” 掌柜看着他,他也回看着掌柜。 半晌,掌柜悟了。他的意思是,我承认砍得狠,所以呢? 所以…… 掌柜还是忍痛收下一钱,朝他招手:“还记得陈太妃的侄子吧?” 傅希言:“……” 一钱又被坑了! 掌柜见他黑脸,忙道:“这次不是戴绿帽,这次是戴绿帽被发现了!” 傅希言想象那鸡飞狗跳的场景,顿时生出一些兴趣:“哦?” “话说陈太妃侄子那小妾生产之后,不知怎的,心情低落,茶饭不思,非要去明济寺礼佛。不想刚送她上山,就天降大雨,那侄子只好折返回去,当场就把这对奸夫淫妇捉了个正着!他气愤不过,与知机和尚厮打起来,竟活活把人给打死了。如今事情已经闹上京都衙门,那侄子被关进大牢。陈太妃为此求见了皇帝几次,皇帝都没见她。” 故事听到这里,傅希言才觉得有些意思:“皇帝不肯给太妃这个人情?” 这可稀奇。要知道今上登基前,后宫无人看好。建宏帝费了好大力气才将陈太妃笼络过来,两人里应外合,铲除强敌,才得了今时天下。 建宏帝为显示自己知恩图报,登基后对陈太妃十分礼遇。侄子失手杀人这么件小事,放在当初,那都不是事儿。 那年,陈太妃娘家人在家乡闹出十几桩令人发指的命案,事主逃到镐京撞登闻鼓,天下震惊。左都御史于朝议发难,诸部尚书同打配合,言辞之激烈,群情之义愤,就差撞柱死谏——虽说其中也有新君上任,朝臣想打压一下气焰的意思,但因为站在了道德制高点,几乎裹挟天下舆情。 结果,建宏帝以案情未明,发回再审,再审存疑,三堂会审等招数,拖了足足三年,三年之后,案子刚判下,他就封病弱的大皇子为太子,大赦天下,入狱不到三天的陈家人就这么大摇大摆的出去了。 此后,建宏帝逐渐露出他杀头皇帝的狰狞面目,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 可以说,陈太妃虽然是建宏帝的长辈,可当年,他的确为她冲冠一怒过。没想到时至今日,物是人非,真是……大快人心! 哎,没想到自己一离开镐京,镐京就发生了这么多事! 傅希言又掏出一钱银子,豪气干云地喊:“再来一钱的!” 当铺掌柜:“……” * 八天假期一晃而过,但傅希言过得不像想象中那么清闲。 年少时错过的习武岁月,他都在努力填补,忠心、耿耿,一个教他武功招式,一个教他对敌技巧,虽然不能一日速成,但现在打起架来也算有模有样。 练武间隙,他又将香皂改进到2.0版本,添加了精油,可惜香气不太明显,洗后也不够清爽。他问过虞素环墨绿珠子的来历,据说是姜休用香木炼制出来的,造价不菲,这么小小一颗,就值黄金千两。 他当下就哆哆嗦嗦得给裴元瑾送回去了。 裴元瑾扬眉:“不喜欢?” 傅希言说:“受之有愧。” “你不是算账了?” “区区小事,不值这个价。” 裴元瑾有些迷惑:“嗯?” 傅希言怕他不当家不知柴米贵,特意说:“这珠子价值黄金千两。” 裴元瑾看着他,似乎在问“所以呢”? 所以您的意思是指我值得? 这要不是两人关系不清不楚,傅希言当场就想跪下喊“老板,活该你发财”。这年头,当老板的人比比皆是,但能看到员工的价值并认可的人,凤毛麟角。 傅希言走后,裴元瑾神色还有些迷惘,似乎不知道对方满腔激动从何而起。 虞素环不由笑道:“少主对傅希言有所改观?”和柳木庄的态度相比,如今他待傅希言,可算温和。 裴元瑾低头喝茶,不打算接话。 虞素环眼珠子一转:“听小桑说,那日他被人追杀,逃到布行,进门就称呼自己是储仙宫的少主夫人?” 裴元瑾喝水的动作一僵。 “看来确有其事。”她自顾自地说下去。 裴元瑾面色不愉:“小桑话太多了。” 虞素环笑着点头:“嗯,有点像傅希言。” 裴元瑾放下茶杯,有些不甘不愿地解释:“他在年少时期,尚算用功,也不是无可救药之人。” “他”指的自然是傅希言。 修炼数年,武道不通,也不放弃,还能拉下脸来跟着七八岁的弟弟走文路。虽然文路也不通,但努力过的放弃和不努力就放弃,在裴元瑾这里,是截然不同的两个概念。 傅希言原本在他心里,就是张令人生厌的大圆脸。了解他年少时的艰辛奋斗后,这张圆脸才慢慢有了生气。再看他为救小桑小樟,连“少主的夫人”这样不要脸的话也在大庭广众下说出口,可见是真心为他们着急。裴元瑾便觉得,这人丑归丑,心地不错,而且脑子还够用。 如果他看过《唐伯虎点秋香》,便会知道,美与丑的定义,往往在于对比。经历过下属不是蠢就是坏的储仙宫少主,此时对人的要求,堪称历史最低。 这些话他虽然没有说出来,但虞素环何等聪慧,闻弦音知雅意,笑道:“可惜再过两天,他就要回去了。就怕我们这些天的相处,已经落入有心人的眼里。” 傅希言对裴元瑾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想裴元瑾死的人,动不了他,动傅希言也能达到一样的效果。所以裴元瑾在麒麟君想杀傅希言的第一时间,就扼杀了这股威胁。 虞素环见他面色阴沉,忙宽慰道:“我看傅希言这几日练功很用心,突破金刚指日可待。” 裴元瑾摇头:“太慢了。” 他想了想:“问问姜休,有没有什么合适的药。” 虞素环不会武功,却知揠苗助长的危害,出言劝解,裴元瑾嗤笑:“混阳丹都吃不死,他还怕什么危害。”但终究没有坚持。 虞素环又道:“姜药师说他体内有蛊,我们不如打听打听这方面的大师。” 裴元瑾沉吟:“蛊是傀儡道的看家本领。莫翛然入住天地鉴后,明面上已经不用了。他门下还在行走江湖的,只有万兽城主铜芳玉。” 他和虞素环同时想起被他杀死的麒麟君。 “傅希言身上的蛊很蹊跷,或许和铜芳玉有关。先前,锦衣卫里有个叫张大山的想杀他,用的也是傀儡术。如今,麒麟君又冲着傅希言来。”虞素环顿了顿,“你曾说,麒麟君想模仿赤龙王来嫁祸你,或许是因为你和傅希言同时出现在柳木庄的事,已经泄露了。” 柳木庄那么多下人都还活着,这本就无法保密。 虞素环凝重道:“混阳丹失窃,我们包围柳木庄,之后唐恭死,我们拒绝班轻语等人到访,傅希言生死关头被电部所救,傅希言向祥云布行求救,还吼了一嗓子……不必询问当事人,单是将这些线索收集起来,真相也就不难推测。” 树欲静而风不止。 她叹息:“他本身的麻烦就已经不小……”如今却惹上了更大的麻烦。 虞素环无奈地看向裴元瑾。 他们虽然相差二十岁,但做决定的时候,她习惯以他为主。 而这次,裴元瑾的内心也并没有答案。 他只知道,目前要先保证傅希言活着。其他的事,可以慢慢地想,慢慢地看。 正和忠心、耿耿讨论晚上要不要去杨记买只烧鹅来吃的傅希言并不知道,他的上空,已经有乌云成群结队地扑奔而来。 杨记的烧鹅皮酥肉嫩,很有名。布行伙计买过一次,傅希言就惦记上了,正准备一锤定音,打发周耿耿出去买,就见一个锦衣卫急匆匆地从街对面跑过来。 傅希言叫不出名字,却记得当日他与楚少阳比武,就属这厮叫最欢。怕他上来揭穿自己冒请病假,傅希言“哎呀”一声就准备往后倒。 忠心、耿耿气走真元,双臂一托,齐齐将人托住。 那锦衣卫翻了个白眼:“楚百户说你只是受了惊。” 傅希言顺势站直,打了个哈哈道:“刚刚脚打滑。你来得正好,赶上饭点儿了,我们一起找地方吃一顿?” 那锦衣卫无视了这个略有些阴阳怪气的邀约,直抒来意:“有人想赎张大山,楚大人让你回去看看。” 傅希言瞪着眼睛:“赎?张大山想弄死朝廷命官,居然还敢叫人来赎?” 那锦衣卫想:你若知道来的人是谁,就知道人家底气在哪里了。可他看傅希言不顺眼,也不提醒,只是一味催促他回去。 傅希言兜里还装着魏岗的奏表,心想大不了到时候把东西往三皇子面前一拍,看哪个乌龟王八蛋还敢包庇张大山这个乌龟王八蛋! 他上楼向裴元瑾和虞素环辞行。 裴元瑾表情淡淡的,似让他来去随意,虞素环先一步知道了来者何人,隐晦地提了个醒:“傀儡道式微,在外行走的已经不多了。” 傅希言对这种话中话,一贯的有敏锐度。 见他会意,虞素环又道:“他们这一脉臭名昭著,在武林中人人喊打。只是朝廷家大业大,怕是不会与其正面冲突。你若独木难支,便先隐忍下来,来日方长,我们总能找回场子。” 麒麟君尸骨未寒,这场子其实已经找回来了。 有她的话打底,傅希言心中有数。 锦衣卫大营,如今除了帐篷之外,已经搭了一排临时的土屋。三皇子为了现显示与军同乐,也宿在土屋里。不过这外表粗犷的土屋,里面却是冬暖夏凉,里面又有锦缎、瓷器装饰,看着反倒有种前世特色民宿的风格。 土屋西面第二间原本是食堂,今日用来待客。 傅希言一进门,就看到一个盛气凌人的矮汉子端坐堂中,楚少阳静默地陪坐,见他来了,才松了口气,站起来道:“傅卫士来了?还不见过万兽城悬偶子前辈。” 果然是万兽城! 傀儡道经历白道围剿,宗主弃暗投明后,明面上的势力,只剩万兽城一处。城主铜芳玉虽长居西陲,可她曾经主持过近乎屠城的疯狂杀戮,是两朝内外都臭名昭著的女煞星,若张大山是她的门下…… 那未免也太菜了。 在绝对力量面前,傅希言显得格外温顺老实,悬偶子却不领情,低头看着自己的手,阴阳怪气地说:“张大山是我的师弟,我来带他走。” 傅希言在路上就已经想清楚了,张大山肯定会被带走,没见三皇子和楚光都识相地避而不见了吗?但他不想让对方走得这么轻轻松松。既然对方选择登门,说明不想和北周朝廷关系搞得太僵,他也就放心大胆地说了:“唉,不知张卫士为什么要杀我,我心里始终忐忑不安。” 这是要一个说法。 悬偶子慢慢抬起头,傅希言忍不住眼睛一亮。 前世今生,他也算见过不少美男子,但眼前这位光凭五官,就可以杀入前十。尤其歪嘴一笑,带着几分邪气,有点痞坏的意思。 悬偶子嗤笑道:“杀人一定要有理由吗?太阳太晒,心情不好,路上有人,心情不好,桌子有四个角,心情不好……这些不能是杀人理由吗?” 楚少阳是头一次听说这样的反社会言论,不禁目瞪口呆。他一个旁人都已气血上涌,更不用说当事人。楚少阳都有点担心傅希言会按捺不住上去找死。 可傅希言前世看的电视剧小说多了去了,中二、病娇那都是流行元素,也没感觉他的表现有什么出其不意,还是好声好气地说:“他还偷了我五千两银票。这理由倒是不必问,我就是想知道,他怎么还钱。” 第27章 少主想杀人(下) 饶是悬偶子已经看出眼前这个笑容可掬的胖子实际是个硬茬子, 也想出了些软硬皆施的应对手段,可对方突然要钱的举动,还是令他有些措手不及。 傅希言不等对方提个还钱途径, 就自顾自地接下去:“阁下来了,就不是外人,我说两句掏心窝子的话。张大山这五千两偷得可真不是时候啊!” 突如其来的掏心挖肺又打断了悬偶子的思路,不知道眼下上演的又是哪一出。 “三殿下进驻洛阳城后,地价一日一变,原来五千两银子我能盘两到三间好地段的铺子, 如今买一间都够呛,也就是这几天工夫的事。” 他叹得情真意切,好似真把悬偶子当做一个朋友来倾诉。 悬偶子在短暂的错愕后, 冷笑道:“看来你不止想要五千两。” 傅希言摇头:“谈钱伤感情啊。” 悬偶子:“……”到底是谁在提钱? “所以, ”傅希言微笑道,“我觉得这五千两就用丰都市两间店铺来还吧?” 悬偶子已经很久没遇到过敢在他面前讨价还价的人了。他心中杀意越浓,嘴角的笑容越大:“钱对你很重要?” 审讯是心理战,谈判也是。 尽管悬偶子释放出高手统揽全局的气场,让在场诸人都感觉到一股源自于内心的深切恐惧,然而傅希言也仅仅是感受到了最初一刹那的变化,随即就恢复了平静。 他的身体里似乎藏着一个万能防御系统, 可以随时开启精神和物理的双重免疫,虽然不知道上限在哪里,但眼前这位显然还没有碰触到警戒线。 他笑了笑:“身体发肤, 受之父母,不敢毁伤, 孝之始也。不巧, 我身上钱财也受之父母, 也不敢毁伤,这也是我的孝道。” 悬偶子见他谈笑自若,丝毫不受自己气场影响,心中惊疑不定,身为脱胎后期,他竟掂不出对方的斤两。傅希言这个年纪,便是一出娘胎就开始修炼,也不可能与自己同级。而传闻中,他更是个在真元初期滞留九年之久的废物! 可他站在自己面前,面不改色,侃侃而谈,也是不争的事实。 来洛阳前,师伯几次叮嘱,让他务必找个合适的机会,杀掉傅希言。本以为是举手之劳,便想顺手为之,可眼前这胖子神秘莫测的表现,让他心中打鼓。 这时的他还不知道傅希言和储仙宫搭上了关系,知道之后,自然更感激此时的明智。 悬偶子横行无忌,作恶多端,却绝对不傻。在恐吓不成后,他果断地从怀里掏出两张银票,丢在桌上。 傅希言刚要伸手,就听门口有人通报,三皇子和锦衣卫指挥使楚光到。 顿时,悬偶子和傅希言都在心里骂娘。 买卖眼见着就要成了,你们又出来找什么存在感! 三皇子不知道自己的出现让即将收尾的事情又生变故,还自觉自己选了个极好的时机。 自从知道傅希言与储仙宫有所关联之后,这个曾被他当做搅屎棍使的伯爵庶子在他心里的地位就水涨船高,心生折节下交之意。 当然,这种交往决不能是他上杆子往上贴,适当的施恩,引得对方感激涕零,主动投效是最好的了。 悬偶子的到来是个机会,但储仙宫没有为傅希言出头,又让他有所犹豫。 幕僚陈贻建议,小惠可施,大恩难报。 这个报,三皇子自动理解为“回报”。 食堂内,他早安插了眼线,得知悬偶子想要人而傅希言想要钱之后,陈贻便建议他等两人谈不下去的时候,出来做中间人。如果悬偶子实在不肯让步,三皇子可用私房补贴。 如此,三方都得到了满意的回报。 悬偶子接到了人。 傅希言拿到了钱。 而他,搭上了储仙宫这条线。 想象之所以美好,是在残酷的现实对比下。 从通报他们到来,到他们进门,这短暂的工夫里,傅希言已经抓紧时间飞快地抓走银票,并瞄了眼上面的数额。 一张是五千。 另一张也是五千。 傅希言眉开眼笑地向三皇子和楚光行礼,并反客为主地说:“张卫士被关了这么多天,也不知吃得好不好,穿得暖不暖,睡得香不香。若不是我尚在假期,不便在营地里随意走动,真想亲自执起张卫士的手,交到悬偶子前辈的手中,让他们师兄弟团聚。” 后面这段描述,实在有点恶心,悬偶子忍无可忍地站起来:“还不放人!” 楚少阳见傅希言不再反对,便识趣地去放张大山了。 他和悬偶子走后,饭堂里的气氛便轻松了许多。 三皇子意味不明地看着傅希言:“你真的决定放他走?” 傅希言说:“张大山杀人未遂,证据确凿,三皇子若想关着他,以正国法,我自然是举双手赞成的。”简而言之,当跟屁虫可以,当出头鸟就算了。 三皇子兀自生着闷气:“……你甘心就好。” 楚光在旁,不发一言。 他本以为来救张大山的会是胡誉的人,已经想好如何解释,没想到是悬偶子。这与他猜测的事实相差太远。他一直以为胡誉背后的人是陈太妃! 被一个掌握权力的年老宫妃利用和被一个声名狼藉的武林门派掌控,完全是两回事。 来之前,他就在考虑是否鼓动三皇子,不应悬偶子,与胡誉及其背后的势力做个彻底割裂,可看看眼下一派歌舞升平的和谐景象,也没有给他机会。 傅希言不知道自己与悬偶子的“友好协商”在不经意间粉碎了两个计谋。便是知道了,他也不会在意。像他们这种镜花水月的想法,比不上到手的真金白银实惠。 拿到钱后,他便想着给救命恩人、金主爸爸、知心姐姐们买点礼物。 告别三皇子、楚光,傅希言怀揣着愉悦的心情走出饭堂,远远地看着楚少阳带着张大山,也往营地门口的方向走去。 十几日不见,他不知张大山悔不悔,但人瞧着是真憔悴,原本就下拉的眼角更垮了,再不见先前趾高气扬的叫嚣。 监狱的再教育,的确能让人脱胎换骨。 悬偶子没有跟着楚少阳去接人,而是站在营地大门口,阴恻恻地望着站岗的锦衣卫。 张大山走到门口,有些迷茫地扫视左右,然后朝傅希言走了两步。 傅希言以为他有话要说,下意识地停下了脚步。 可张大山站在他面前,也不说话。 两人都觉得是对方主动来“找”自己,都等着对方先开口。 “师弟!你在那磨磨蹭蹭得做什么,还不快过来!”悬偶子的声音带着几分阴柔,稍大声些,便像是在放狠话。 张大山神情更迷茫了,还有些求助般的看向了楚少阳。 悬偶子沉下脸色:“师弟,我奉师父之命,特意从万兽城赶来救你,你还耍什么性子!” 这句话信息量极大,一是点明了自己的来历,二是以耍性子掩饰张大山反常的行为。 可在场的两个人,楚少阳和傅希言看着年纪轻轻,其实个个人精,哪里看不出张大山其实根本不认识这个万兽城来的师兄? 这就好玩了。 张大山到底什么来头,竟请动万兽城来冒领他? 好在张大山还没有傻到头,讷讷地喊了声“师兄”,悬偶子当即拿出了“给钱是大爷”的豪迈气势,扭头就走,张大山犹豫了下,便新媳妇儿似的跟上去了。 傅希言看两人走远,叫住楚少阳,问:“你这里还没有其他出口。”悬偶子临走前那意味深长的一眼,让他心生警惕,而他过往的经历无不显示他命大福薄,在防刺杀这件事上,如何谨慎都不为过。 可惜楚少阳非常遗憾地告诉他,营地的确还有一个出口,但仅仅是出口,如果要回祥云布行,还是要绕回前大门。 傅希言问:“楚百户吃不吃烧鹅?我知道有一家,味道不错,所幸今晚无事,我请你?” 楚少阳看穿他想拉人壮胆:“你身边的忠心、耿耿呢?” 傅希言道:“怕遇到危险,连累他们。” 楚少阳气笑了:“你倒是不怕连累我?” 傅希言诚恳地说:“如果我说,这是一种深刻的信任,你信吗?” 楚少阳扭头就走,用行动表示“信你个鬼”。 所幸归途一路平安。 傅希言见今晚有夜市,便转了一圈,没看到可心的礼物,空手而回。 用礼物讨好裴元瑾、虞素环这样身处高位,应有尽有的人,本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何况在这种百姓生活居多的市井之地。不由再度羡慕起升级流男主,那种随便散个步都能捡漏的快乐,他也想有。 休假第九日,他又去了当铺。 今天午时进门,柜台后竟没有人。 傅希言敲了敲台面,过了好大一会儿,才见到掌柜笑嘻嘻地走出来:“哎哟,您又来了。” 傅希言调侃:“你终于去后面吃面条了?” 掌柜道:“看您这话说的。我这是招呼顾客呢!” 傅希言心中一动:“上千两的大生意?” 掌柜笑道:“银币级的顾客,哪怕是一文钱的生意,都可以进来喝茶。” 傅希言原本是随口一问,听他这么说,顿时起了兴致:“我是铜币级?要如何才能往上升?” “砍价不要那么狠。”掌柜一想起那一钱银子的生意就心痛,“混阳丹那条消息,刚出来时真是卖的五万两。您要是按这个价买上两条,立马就是银币级顾客了。” 这不就是他想拥有的金卡银卡会员制度吗?只是前世能联网,一地消费,另一地也能查看,这里是如何做到的? “这些原本给您铜币的人就该说的,既然您不知道,我就再说一次。” 掌柜:“万两以上的生意,我们会立即向总部登记,万两以下的,一年汇总一次。所以有些九万多两的,也许几个月后陆陆续续凑够数了,也要等第二年才能晋级。所以,如果您花费至九万两时着急,就买条万两以上的。” 傅希言问:“还有金币级顾客吗?” 掌柜笑:“您到时候试试不就知道了吗?” 傅希言叹气:“囊中羞涩,遥遥无期。”本以为怀揣一万两,已是大富,没想到是井底之蛙。 掌柜立即展现出服务业人员的职业素养,安慰道:“您不一定要买啊,你要是卖的消息值十万两,一样给您升级。” 傅希言心中一动。那他目前掌握的消息可太多了,七公主私奔,混阳丹下落…… 他猛然一凛。 怪不得当铺生意这么好做,这一进一出,他们收个中转费,就能赚得盆满钵满。 掌柜呵呵笑着,也不催促:“您先说说想买什么消息吧?” 傅希言便想着买个冷门的:“我想要张大山的消息。” 掌柜找出五个张大山,问他哪个。 除掉死了的,快死了的,女的,还剩下两个。 一共二两,两个消息: “一个是锦衣卫小旗,跟着三皇子来了洛阳;还有一个是杏坞村的村民,当年地震,其他人都死了,就他一个逃难出来。” 傅希言灵光乍现地问了一句:“他们是同一个人吗?”不然一个难民,为何会有专门的记录呢? 掌柜似乎被问住了,疑惑地问:“你为什么想知道他们是不是同一个人?” 傅希言说:“同一个人应该退还一两。” 掌柜:“……” 傅希言又问悬偶子。他的消息有两档,普通十两,独家二百五十两。 傅希言:“……”不知道这二百五骂的是悬偶子,还是买消息的人。 “我想知道,他有没有什么弱点?” “那就二百五十两!”掌柜一手收钱,一边说消息,“他有三个弱点。第一,他本事其实不怎么样,能当上二师兄,就是靠脸。第二,他暗恋铜芳玉,却不敢让她知道。第三,他和加入万兽城的原西陲邪道人士不和。” “为什么不和?” “因为西陲很多人加入万兽城都是因为铜芳玉。情敌之间,怎么可能和谐呢?” 因为铜芳玉的残忍事迹,她在傅希言心目中,就是83版梅超风的形象,突然加了万人迷光环,顿时有些不适应。 “这有什么可奇怪的,傀儡道只招收美人。莫翛然不必说,公认的天下第一美男,门下铁铜银金四大弟子,也个个如花似玉。哪怕天地鉴、储仙宫号令天下正道共诛时,各门各派也总有痴情的少男少女跑去通风报信,暗中放水。” 傅希言:“……” 公认的天下第一美男这么苏的人设,难道不该给穿越者吗? 为什么这不是一篇文! 为什么他不是穿书! 傅希言气麻了,一副“我知道我接下来有个过分的要求,但生气的我没有理智可言,你最好答应下来”的表情:“我想用最少的钱买个最贵的礼物。” 掌柜毕竟见多识广:“诚挚的祝福。” 傅希言:“……” 最终,他花了六十两从掌柜那里买到“瑞雪神牛”在洛阳的消息。 得到三皇子要来的消息后,洛阳富商们就筹划着送一份大礼。他们和傅希言一样,也想花少少的钱,办大大的事,于是从海购了十二头以肉质肥美著称的“瑞雪神牛”来。 这数量是加了损耗的,没想到十二都平平安安抵达,这就有了余量。 傅希言让周忠心第二天拿着名帖和钱上门,对方自然无有不应,还送了个高价从江南聘请的名厨来帮忙。 牛肉宴开了两桌。 傅希言、裴元瑾和虞素环一桌; 忠心、耿耿、小桑、小樟一桌; 都吃得很满意。 裴元瑾喝着茶,问:“他家还有?” 傅希言剔着牙,回:“余下的应该要进献给三皇子。” …… 上班前的最后一天,傅希言托裴元瑾的福,又吃了两顿美味的牛肉宴,量比昨天还要大一些。于是,销假上班就变得痛苦无比。 他的高床软枕,他的锦衣玉食……都没有了,剩下的只有“锦衣卫”这个徒有其表的虚名。 傅希言戴着痛苦面具出门,到锦衣卫大营,便见楚少阳喜气洋洋地说:“你来得正巧!今日我们吃瑞雪神牛!” 再好吃的东西,顿顿吃,还是有点腻。 傅希言说:“没关系,我太久没上班了,无功不受禄,你们不用算我这份了。” 楚少阳以为他客气,忙道:“放心,洛阳的富商送了两头,大家一起吃绰绰有余。” 傅希言:“?” 不是十二头吗,两头是个零头吧。 傅希言:“……”所以裴元瑾到底从富商手里买了多少头? * 祥云布行。 虞素环问坐在窗边怡然自得地吃着牛肉干的裴元瑾:“我们什么时候启程?” 裴元瑾说:“还有几头牛?” “八头。” 裴元瑾的脚愉快而不明显地晃了晃:“不要浪费。” * 建造新宫的工程终于轰轰烈烈的开始了,虽然建宏帝早已囤积了一部分的木料和石料,但根据洛阳宫图纸的规模,现在的储备还远远不够,所以第一批征夫的首要任务,便是进山伐木开石。 锦衣卫们也没闲着,被分派四处做安全保障。 楚光有意修复与傅家的关系,特意把傅希言分到洛阳近山,要是不嫌辛苦,甚至可以住在布行每日来回。 但傅希言不敢和储仙宫走得太近,只偶尔送点村庄野味过去,虞素环也会回点城里的果干点心,双方有默契地保持着朋友般的往来。 正当傅希言以为自己的锦衣卫生涯会持续一段时间,镐京宫中突然来了旨意,申斥楚光无视国法,私纵要犯张大山,让他上书自辩,另外傅希言作为受害人,也得到了皇帝安抚,赞他有其祖遗风,处变不惊,遇事不乱,令他即刻移交事务,回京领赏。 两个旨意让营中人心大乱。 楚少阳和傅希言刚刚缓和的关系再度紧张。虽然没有明说,但楚少阳怀疑傅希言背后告状,傅希言知道他在怀疑什么,却无从辩解。 因为—— 他发现魏岗给自己的那封奏表的确不见了!如果真的是这份奏表起了作用,那他不但得罪了楚光,而且还将魏岗拉下了水。 奏表失踪,他第一个怀疑有前科的张大山。但反过来想想,除非对方想同归于尽,不然闹到御前,为自己讨个“通缉犯”的身份,实在没有道理。 其次就是悬偶子。 自己讹了他一万两,他有动机;他的境界比张大山高,更可能神不知鬼不觉。 像三皇子、裴元瑾这些,他也多心的想过,不过都没什么确凿动机。 事已至此,气闷也是枉然,傅希言只能在一众锦衣卫欣羡的眼神中,收拾行李,准备启程。 建宏帝派来的使者是位宦官,姓张,很健谈。宣完旨,待其他人一走,就拉着傅希言套近乎。 “奴婢是跟着义父姓的,阿谷这个名才是亲生父母给的。”张阿谷惆怅地说,“也不知伯爷有没有提过我义父。” 傅希言心中一动:“莫非是张中官?” 许是很久没有听到这个称呼,张阿谷眼眶微红:“义父说的对。看这满朝文武,要论良心,还是永丰伯,别的还有几个能记得他。” 傅希言想,这话是把他爹架火上烤啊。 好在张阿谷就是想靠着他义父当年的关系,拉近两人的距离,见起了效果,就转了话题:“其实这次宣旨,是奴婢讨来的。两位傅爷如今在京里炙手可热,不知红了多少人的眼,要是换做别有用心的人,奴婢怕对公子不利。” 傅希言:“……” 他离京前,他爹不是还说他们家现在凉了,连迁都这么重要的消息都没人跟他们事先通气,怎么他一走,就翻红了? 张阿谷见他一脸疑惑,忙拍拍额头,笑道:“看奴婢急的,忘了告诉您。如今,小傅爷已经当上羽林卫指挥使了,大傅爷正候着兵部的缺,有合适的,就能走马上任。” 虽然他带来的是好消息,看忠心、耿耿就欢喜得很,当初楚光上任锦衣卫指挥使,可把傅党的人气坏了,但傅希言不知为何,总有种说不出的不安感。 第28章 游子想回家(上) 傅希言虽然一直想回家, 想放弃锦衣卫这个职务,但眼下绝对不是一个好的时机。 那个刺杀他的高手还躲在暗处,悬偶子展现恶意就在不久之前, 张大山离开了锦衣卫大营不知去向, 还不知道盗走魏岗奏表的人是谁…… 他身边隐藏着太多危机, 留在洛阳,留在裴元瑾庇护下, 才是此时最好的解法。 可显然,有人并不这么想。 傅希言突然有种感觉,皇帝的圣旨未必是冲着楚光来的,也可能是他。 傅轩曾告诫他, 不要脱离部队,可圣旨偏偏要他单独跟着使者上路。是的, 单独, 忠心、耿耿不在名单之列, 自然不能擅自脱离锦衣卫。 这种关键时候, 他觉得自己应该找盟友好好聊聊。 * 石场位置偏僻,回城要走一段山路。明媚的青山到了夜晚,就变得极其恐怖, 庞大的漆黑的轮廓像是无数危险、阴暗的综合体, 就是从下面走过, 也能感觉到森冷的阴气。 如果可以, 他真的不想这个时候出来, 可是张阿谷已经决定明天启程,他没有其他选择。 随着夜色越来越黑, 月色越来越冷, 傅希言忍不住开口:“小桑, 小樟,你们在吗?” 过了会儿,小桑出现在他身后,默默地走着。 傅希言借着月光,看到地上出线朦朦胧胧第二个影子,吓得差点打人。 小桑看着突然跳起来的傅希言,有些疑惑。 “你出来为什么不吱声?”傅希言色厉内荏地问。 小桑很无辜:“少主嫌我话多。” 傅希言说:“话多才好。” 难得有人欣赏自己,小桑很高兴:“吱——所以,您真的是少主夫人吗?” 尽管电部对外的形象神秘莫测,可内部和其他部门并无不同,一样会凑在一起聊八卦。傅希言的“少主夫人”身份已经在他们中间流传很久了,可惜两位当事人对此事都讳莫至深,让人越发好奇。 傅希言说:“……还是换小樟出来吧。” 小樟话的确少,但走夜路的时候,身后跟着不言不语、如影随形的人,其实比一个人走更可怕,傅希言运起轻功,埋头赶到祥云布行。 布行伙计看他来得惶急,有些奇怪:“咦,又有人追杀您吗?” 傅希言:“……” 所以,那天的事是过不去了吗? 他熟门熟路地上二楼,裴元瑾的房门竟开着,门口伏着一头大猫。白虎听见有人上楼,蔫蔫的脑袋立刻支棱起来。 傅希言脚步一顿,觉得自己来得不是时候,扭头要走,被里面出来的虞素环叫住。 “来都来了,怎么不进来。”她分明看出他怕虎,却站在门口看戏。 傅希言无奈地问了一句很多路人都会问宠物主人的问题:“它咬人吗?” 虞素环笑道:“它是老虎,老虎怎么可能不咬人。不过不会咬你。” 傅希言看着白虎伏地时的庞大体积,仍有些迟疑:“万一它没控制住……” “那你就跑快些。” “……” 傅希言贴着墙,慢慢往里挪。 白虎姿势不动,眼睛却时不时地瞄向他所在的方向,等傅希言踏进房门,它突然站起来,吓得傅希言直接蹿进门里,蹿出窗户。 眼睁睁看着傅希言撞飞自己身边窗户跳下去的裴元瑾:“……” 少顷,傅希言挂在外面,一手攀着窗沿,一手抓着只剩一半的窗棂,不好意思地问:“我去找个木匠来修修?” 大晚上的,虞素环没让他费这个劲,叫伙计从别的房间拆了一扇补上去。 傅希言小媳妇儿似的坐在角落里,看着伙计忙活,等人走了,才赔笑道:“我明早叫人来修。” 虞素环问:“你明天一大早不是要出发回镐京了吗?” “忠心、耿耿会办好的。” “他们不去?” “他们不去。” 自己今日刚接到圣旨,储仙宫这边便得到了消息,可见灵通,便问起当日当街刺杀他的高手的下落,傅希言心有余悸:“就怕他在路上等着伏击我。” 裴元瑾道:“不无可能。” 傅希言被他的话吸引过去,便没注意虞素环脸上一闪而过的诧异。 裴元瑾接着说:“希望你命大。” 傅希言:“……” 他下楼,虞素环送他。傅希言忍不住问:“裴少主心情不好?” 虞素环轻笑道:“田庄那边留的一头瑞雪神牛,今早被白虎吃了。”她补充道,“最后一头。” 傅希言:“……” 怪不得白虎看上去一副戴罪之身的样子。 他这次来,其实想向裴元瑾求助。可求助这种事,要你情我愿才好,他抛出橄榄枝,裴元瑾没有接,他就懂了。 虞素环目送他离开后,转身上楼,推开房门—— 裴元瑾之前坐的椅子已经空了。 * 有了来时的经验,傅希言回去时,啥也不看,啥也不管,一门心思往前冲,忽然,耳边响起一道迅疾尖锐的剑啸声。 他下意识侧头一躲,跟着回敬一掌。 经过忠心、耿耿的联合教学,他对敌经验大大的丰富,与那刺客你来我往打得有模有样。 打了大概半炷香的工夫,刺客突然变招,有意无意地朝着某方向看了一眼,然后虚晃一招,逼退傅希言之后,朝着那个方向冲去。 傅希言:“……” 人生第一次,他竟然打退来敌? 可内心并没有兴奋的感觉,因为这位刺客虽然蒙着脸,地上的月光也不够明亮,可那双犀利的桃花眼,实在让人很难错认。 傅希言在原地站了会儿,扭头往原路跑去。 * 伙计放好洗澡水,裴元瑾正准备沐浴,就听楼下传来人声,没多久,敲门声便响起。 他皱了皱眉,打开门,傅希言小声问:“我能进去吗?”想了想,还是将人放进来了。 傅希言回来的路上已经想得明明白白。 裴元瑾若要杀他,不费吹灰之力,根本不可能拉扯这么久,结果还遁逃;若不想杀他,那今晚就是做样子给别人看。 他与裴元瑾认识不久,但知道他是个从里而外都很高傲的人。让这样高傲的人演戏,那看戏的人必然极其厉害。 他压低声音问:“今晚的行动方针是什么?” 久久没有等到答案。 他抬头看去,裴元瑾面色古怪地看着他:“你怎么知道是我?”难道在他心里,自己的武功就这么不济事,连他都能大战三百回合? 傅希言显然没想到对方的关注点歪了:“小桑小樟没有出现,你的眼睛也很好认。”看眼识人这种游戏在前世综艺里都玩烂了。还有,“风铃”也没示警,说明来者根本没有杀意。 裴元瑾:“……” 第一次假装行刺,居然被正主儿看穿,这实在令这位自认为今晚行动天衣无缝的少主有些郁闷。 “你今晚遇刺,我就有理由保护你上路。” 傅希言差点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错:“保护我上哪条路?” 裴元瑾眼皮都没动,显然不屑回答这么弱智的问题。 幸福来得如此突然,让傅希言有些难以置信:“你怎么不事先告知?”不然他可以演得更好些,除了打斗之外,还可以来点道具加持的巷战戏。 裴元瑾说:“不逼真。” 显然,两位导演的执导风格不一样。 傅导讲究画面效果; 裴导注重情感展现。 傅希言再次从布行出发回石场。然而这一次,他步履轻盈,心情愉悦,同样的景色,来时嫌黑暗漫天遍地,去时见月光前路照明。 * 裴元瑾沐浴完,听到虞素环在他房门口徘徊,便将人叫了进来。 兴许是夜更深了,房中的烛火又有些暗淡,显得气氛十分阴沉。 虞素环说:“罗驰留了遗书,畏罪自杀。严老六和赵仲友主动投案,但他们都与罗驰单线联系,知之甚少。线索到此便算断了。” 裴元瑾敲敲桌子:“意料之中。” 虞素环叹气:“混阳丹被偷,使我们措手不及,不得不大张旗鼓。各地闻风而动,及时收起狐狸尾巴,我们这时候调查什么,都事倍功半。” 来洛阳前,他们已经猜到了这个局面,但还是要来。 因为不来,只会让那些人更警惕。 “如今,傅希言的重要性应当传开了,少主正好借保护之名,从洛阳抽离,再待时机。” 裴元瑾没说话。 他的行事作风与他的武功一样,喜欢出剑见血。此次洛阳行,明面上风雨雷各部积极配合,无有不从,而私下里却阳奉阴违,动作频频。 这次战略性撤退是无奈,更是积攒怒火等着日后讨回。 “还有,戚重来信问,要不要把小桑小樟的档案上调总部?” 裴元瑾和虞素环身边的电部成员是有定额的,因此,保护傅希言的小桑小樟是从戚重旗下临时抽调,目前薪水还在走山西电部的财务。 故而戚重有此一问。 裴元瑾说:“调吧。” “调到哪里?” 电部在总部分好几组。如专门保护裴元瑾的潜龙组,保护虞素环的护花组,暗中监察总部其他部门的察查司,执行刑罚的罚恶司等。 裴元瑾不及思索:“胖子组。” 虞素环:“……”胖子听了可能想打人。 裴元瑾忽而面露凝重:“今晚,胖子身边跟着个高手。” 他追了过去,没有追上。 那人的武功极可能在他之上。若非他为了看自己与傅希言的打斗,站位靠前,头冠反射月光,自己未必会发现对方。 洛阳何时又出现了这样一个高手? * 傅希言回石场没睡多久,就被叫起。 忠心、耿耿送行,依依不舍。 三人相处这段时间,经历被下毒、被追杀、被关地牢……虽然坏事遇到不少,但也有一起喝酒吃肉讲八卦的美好回忆,突然分开,都有些不适应。 傅希言说:“回京后,我会让叔叔尽快把他们调回去。” 周忠心还能保持沉稳,周耿耿眼角已经飘起了泪花:“如果还有瑞雪神牛这样的美食,务必给我们留一口。” 傅希言:“……” 相处才几个月,能有什么真感情呢! 傅希言从石场出发,到锦衣卫大营与使者张阿谷会合。张阿谷带着他去向三皇子、楚光辞行。 楚光的自辩折子已经写好了,要让他们一并带去。 张阿谷问他:“楚大人可还有话要私下与陛下禀告?” 楚光摇头:“尽在折中了。”他不知皇帝的这番训斥是否与胡誉,甚或万兽城有关,也不知自己当上锦衣卫指挥使的背后藏着怎样的权力博弈和权衡思量,一时不敢说太多,只潦草讲述了张大山被捕经过以及傅希言与悬偶子的交易。 另一边,三皇子将一个信封递给傅希言。 傅希言打开一看,脸色微变,竟是魏岗的奏表! 三皇子微笑道:“那日你去石场匆忙,将它落在房间,我保管至今,总算物归原主。” 傅希言当然不会相信自己把这么重要物件落在房间里没带走,若是这样,捡到的锦衣卫也应该交给楚光,而非三皇子。 不管如何拿到奏表,三皇子此时交出来,就是为了证明皇帝知道张大山被赎走的消息源头不是他。 傅希言想了想,低声问:“楚指挥使知道吗?” 三皇子道:“你的东西,我都没有打开来看,如何会交给旁人。” 傅希言原本有些可惜不能借机向楚少阳证明自己不是那个二五仔,转念又想:就楚少阳那性子,看到这封奏表,也不知是会信他,还是更疑他。 因为很微妙的,你既可以理解他手中的奏表没有交上去,所以上表的人不会是他,也可以理解他有颗上表的心,这封奏表丢了,可以自己另写一封。 以两人以往的关系,多半是后者更多吧。 傅希言收起奏表,道了声谢。不管如何,至少他在魏岗那边是有所交代了。 * 等张阿谷、傅希言他们离开,三皇子和陈贻回到房中,立即卸下了温和的笑容。 他对陈贻说:“这个傅希言,刁滑得很!”俨然忘了当初评价对方“欺软怕硬,遇事则避,不能成事”。 陈贻当然不会不识趣地去提醒:“若非大先生提醒,我们还不知道他身边竟然跟着储仙宫电部的人。若非怕电部看到我们盗奏表,从而让他误会是我们向陛下报信,也不必这么急急忙忙地将此事揭露出来。” 在他看来,像今天这种直白地将东西还回去的招数,多少缺了点儿不动声色的谋划艺术。 三皇子说:“我原本还觉得以大先生的身份,跑去跟踪傅希言有些纡尊降贵、大材小用,现在看来,还是大先生料敌机先,有预测之能。” 陈贻笑道:“幸好他如今是我们这边的。” 三皇子很是得意地点头:“父皇这一步棋,下得委实绝妙。” * 回镐京的路,从锦衣卫大营出发,直接往西走,并不经过布行。 傅希言骑在马上,眼睛滴溜溜地观察四周,猜测裴元瑾会以何种模式驾临。 该不会四周树木骤然拔地而起,朝着一个方向齐齐倾倒。而在那横七竖八的树木中间,露出一个正悠闲喝茶的英俊公子吧。 不怪他这么想,实在是裴元瑾的初出场给他的冲击太大,至今历历在目。 可是直到他们中午休息,也不见天上掉下个丰神俊朗的绝世公子。 莫不是……放鸽子了? 傅希言有些担忧。像储仙宫少主这样的职位,必然日理万机,案牍劳形,不时有紧急公务需要亲临指挥……他编不下去了。 认识裴元瑾以来,对方除了吃吃喝喝、生老虎气,好像也没干过别的事,实在树不起劳模人设。 这样走了三日,就在傅希言以为他真的被鸽了的时候,马队紧张地发现后面多了好几辆马车。 张阿谷看到马车上的祥云标记时,狠狠紧张了下,后看傅希言安之若素地端坐在马鞍上,想起三皇子的提醒,又轻轻松了口气,警告其他人不得对跟在后面的马车挑衅、围观、议论后,若无其事地继续赶路。 * 裴元瑾看似晚来了三天,其实这三天里,他带着潜龙组一直跟在傅希言身边保护。 那天夜里跟踪傅希言的高手令他很是在意。之前麒麟君也是稍作试探后,痛下杀手,他想看看,这次会不会又是一个“麒麟君”。 可惜,这次来的人似乎变谨慎了。 裴元瑾坐在马车里,百无聊赖地搓揉着新买的小狸猫,犯了错的白虎被他打发到山林里自己赶路去了。 虞素环汇报这些天收到的消息:“悬偶子带着张大山回到镐京之后,很快离开,之后一路南下,现在应该已经进入南虞境内。途中,他数次联系麒麟君,一直没有收到消息,似乎以为对方故意不理他,有些气急败坏。” 裴元瑾想了想:“密切关注万兽城动态。” 万兽城离开中原多年,突然回来,必有所图。 尽管储仙宫近些年因为裴雄极和六大长老闭关,裴元瑾又专心练功不管事,而日渐腐败,有些地方分部甚至和邪派称兄道弟,同流合污,以至于名声一落千丈。但在裴少主心目中,自家依旧是当年执武林白道牛耳,令天下正派马首是瞻的正道之光,对主持武林正义有着别样的追求。 虞素环点头,接着叹息地说了下一条: “姜药师说,废丹不起效,唐宝云快不行了。” * 柳木庄,唐宝云的房门外。 唐夫人像疯子一样嘶吼咆哮。自丈夫死后,她的情绪就处于极端不稳定中,只有面对女儿时,才能勉力维持慈母的和善。然而当姜休宣布唐宝云活不过三天时,那一点和善便跟着她的心一起破碎了。 要不是裴元瑾留了人保护姜休,只怕她一双手就能生撕了他。 姜休也很无奈。唐宝云体质和武功原本就不适合服用混阳丹,又没个懂药理的在旁看护……能撑到今天都仰赖他医术高超了。 唐夫人打不到他,便扯着嗓子唾骂,骂他庸医,骂他误诊。 姜休气不过便道:“你另请高明吧!” 另请高明? 高明? 高明! 唐夫人疯狂的眼神中出现一丝清明。 她跑回房间,翻找出一个滚圆的绿色灯笼,小心翼翼的点燃后,挂到了自己的屋檐底下。 * 不远处的观景塔上。 已经守了半个月的郭平本以为今天又会像之前的每一天一样,平凡而无趣,不想一眨眼就看到柳木庄里亮起了绿光,忙探出头,对躺在塔顶看月亮的清秀男子说:“师父,绿灯亮了!” 鄢瑎坐起身,望着那盏自己亲手交给唐恭的绿灯,幽幽叹了口气:“他还是告诉了自己的女人。” 他翻身跃入塔内,对郭平道:“按原计划。你以白姓求见,她若一见你就问我的所在,你便杀了她。她若不见你,或问你是谁,你便说来给唐恭庄主上一炷清香。” 郭平涎着脸笑道:“我跟着师父还不到一个月,没学到本事,如何能在警卫森严的柳木庄杀人?” 鄢瑎给了他一颗鸡蛋大的珠子:“用力丢到地上,它碎了之后,会弥漫迷烟,等唐夫人昏倒后,你便杀了他。”又给了他一颗红色丹药,“这是解药,丢之前服下去。” 郭平眸光一闪:“还请师傅明示如何服用。” 鄢瑎看了他一眼,直接将丹药丢进口中,吞咽了下去,然后又拿出一颗红色药丸给他。 郭平对比过,两颗并无不同,立刻眉开眼笑地接过来:“做完这件事,师父就带我回神医谷吗?” 鄢瑎说:“不是答应你了吗?” “实在是弟子在裴介镇守了这么多年,才得到拜入师父门下的机会,珍惜得很。”说实话,在傅希言出现前,他一直以为鄢瑎当年让他守在裴介镇等待永丰伯府的人,只是打发他的借口。 “我等得太久了。” 久到以为这辈子都等不到了。 鄢瑎冷冰冰地说:“你的话太多了。” 郭平笑嘻嘻地说:“弟子这就去,师父稍等。”跑出两步,又不放心地回头,“师父会等我回来的吧?” 鄢瑎道:“我言出必行,等你回来,我就带你回神医谷,传授医道。” 郭平这才快跑下塔。 * 唐夫人听说有个姓白的青年找她,眼睛一亮,连声道:“快请快请。” 郭平走进堂中,就见一个妇人激动地迎面扑来,差点撞在他身上。幸好唐夫人及时止步:“你是谁?小神医呢?” 郭平眸光一闪:“夫人怎么猜出我是小神医派来的?” 唐夫人不耐烦地说:“当初他带走姓白的,还是唐恭扫的尾!” 郭平想:这应该就是鄢瑎不想让别人知道的秘密。 只是不知这姓白的又是何许人。 但他不敢继续问下去,生怕夜长梦多,飞快地服下红色药丸,然后拿出那颗鸡蛋大小的珠子往地上一扔,随着一声轰隆巨响,连人带房子,炸得粉碎。 景观塔上,鄢瑎看着柳木庄燃起的熊熊火光,露出一丝羞涩的微笑,呢喃道:“现在,应该不会再有人来打扰我们了。” 第29章 游子想回家(中) 行走一日, 平安无事,马队在预定的驿站入住。 张阿谷下马时,犹豫着要不要让傅希言请裴元瑾他们一起进来, 虽说驿站只提供过路的官员使用,但让下面的人挤一挤, 匀出几个房间还是没问题的。 他把想法跟傅希言一说, 傅希言让他往外看。 驿站旁边的空地上, 一座精致漂亮的小琉璃屋凭空而起。虞素环正指挥人往里搬运东西,裴元瑾最后一个下车, 进屋前, 还往他们俩探头的窗户淡淡的扫了一眼。 傅希言:“……”他好像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嫌弃。 张阿谷:“……”不, 他看到的是得意。 总之裴元瑾的劳模人设依旧无从谈起,装逼人设依旧屹然山立。 张阿谷默默地观察了两天, 发现储仙宫十分迁就他们的行程,胆子顿时大了,按捺不住地想要通过傅希言去结交一下这位武林巨擘的继承人。 两世宅男的傅希言实在处理不来这种功利性社交, 又怕他日日来吵, 就非常直男地给他开了封介绍信。 张阿谷拿着信去了,过了会儿,郁郁地回来,幽怨地看着他:“小伯爷,您不愿意就算了,何必拿奴婢开涮。” 傅希言一脸无辜:“此话从何说起?” 张阿谷拿出介绍信,声音都有些哽咽了:“您看看您写的什么。” …… 姓名:张阿谷 性别:男 年龄:比我大 体重:比我轻 工作经历:原御用监典簿,今传旨使者 特长:目测是社交达人 …… 傅希言疑惑:“哪里写错了吗?” 不知“社死”却经历社死的张阿谷气得不想理他, 傅希言乐得耳根清静, 假装不知。 两人就这么不咸不淡地相处一路, 临近镐京,张阿谷借着路边的野酸枣树,又单方面结束了这场冷战。傅希言能怎么办呢,当然是吃着酸枣,呵呵一笑。 因为是皇帝下圣旨召回,傅希言回镐京之后,要先和张阿谷一起去皇宫复旨,但建宏帝一早派宫中使者在延兴门等候,特允其先归家,次日再来皇宫面圣。 张阿谷羡慕地说:“陛下体恤傅公子。” 傅希言实在没有这方面的经验,只能照着电视剧里常演的桥段,对着皇宫的方向,遥遥一拜:“臣谢陛下恩典!” 张阿谷对他刮目相看,还以为是不懂事的小孩子,没想到竟如此懂得装模作样! ……得赶紧学起来。 他语气柔和地让他向永丰伯府诸位转达问候。 傅希言称赞张阿谷此行指挥得当,能力出众。 两人愉快告别,各回各家。 傅希言坐在马上,看着沿街叫卖的摊贩,跨篮而行的妇人,来去匆匆的汉子,天真烂漫地绕着父母闹腾的孩子,才终于有了回家的真实感。 他骑着马,穿过坊市,一点点靠近永丰伯府宅邸,心中激动难抑。只是…… 只是裴元瑾他们为什么还跟着自己? 傅希言回头看了好几眼,发现对方的目的地确实与自己一致,忍不住跳下马来,上前敲了敲马车。 车窗打开,露出一只可爱的猫头。 虞素环举着猫坐在车里,笑呵呵地说:“我们在镐京人生地不熟,无处可去,还望傅公子收留。” 傅希言想:当我不认识祥云标志?怕不是我走的每条街,都有储仙宫产业吧。这话虽有几分夸张,但储仙宫少主驾临镐京,当地风雨雷三部早一步就准备了好几处住所任他们挑选,只是都被否决了。 傅希言看着马车上醒目的标志,从延兴门进来这一路,不知被多少人看过,便知此事答应与否,都不会改变他当狐狸精的事实——狐假虎威的狐。 他文绉绉地回:“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虞素环面露期待之色:“我长这么大,还没有住过公侯家。” 傅希言点头:“我也没住过。我爹只是个伯爵。” 虞素环丝毫不尴尬地接道:“那便预祝令尊早日晋升。” 傅希言仔细一想,觉得也不无可能。 如果七公主“私奔”有三皇子授意,而皇帝知道后,又没有实质的责罚,说明结交储仙宫是皇帝下令——至少是默许的。如今自己带着储仙宫少主上门,也算殊途同归? 只是他原本就深陷泥潭,如今怕是更难挣脱。 他想到了明日的面圣。 唉,镐京,镐京。出去的时候想回来,而回来之后,虽然有家人陪伴,不再孤身奋斗,但千丝万缕的麻烦也会随之而来。 * 车厢内。 狸猫挣扎着从虞素环身上跳下来,蹿到裴元瑾怀里。 裴元瑾靠着软枕,逗了逗猫下巴,语气淡淡地说:“镐京的眼线真是明目张胆。”只差跳到他车厢顶上来了。 虞素环说:“毕竟是天子脚下。” 那又…… 如何? 裴元瑾拔下发上的赤龙王,挑开窗户,将瞬间变成一把剑大小的赤龙王随意朝天一挥。 浅蓝色的天空骤然间被晚霞般的金橘色覆盖,炽热的温度透出凌厉的剑意,以弥天之势向四方告诫—— 犯我者死! * 傅希言在街上找了个跑腿,让他先一步通知家里储仙宫少主到访,且要借住一阵子,自己带着储仙宫的车队悠然地绕了段远路,才姗姗归来。 永丰伯府门口,傅礼安带着傅冬温相迎——这个接待规格,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江湖如朝堂,也分许多派系。 如储仙宫与天地鉴,因莫翛然,已形同陌路; 又如在南虞朝廷扶持下飞速扩张的灵教,目前正坐三望二争一; 北地联盟拉拢、吞并了不少江湖门派后,已有南下争锋之意…… 因此,储仙宫虽是天下数一数二的大派,但江湖竞争激烈,对手也个个来历不凡,永丰伯府在它们面前,委实弱小。 在弄清楚傅希言和裴元瑾之间的关系前,傅辅不想轻易让伯府卷入江湖纷争中去,便将裴元瑾的此次到访,当做小辈间的交往,只派出傅礼安这个伯府继承人以示尊重。 傅希言许久不见兄长,内心激动,张臂迎上去,就见傅礼安敷衍地拍拍他的肩膀,目光直接掠过他,望向了身后的马车。 傅礼安因是家中嫡长子,律己甚严。礼仪体态,一直都向最高标准看齐,虽然容貌不是最出众的,但也是远近闻名的气质美男,他嘴上不说,心中也是引以为豪的。 可他的优雅再如春风拂面,对整个环境也毫无杀伤力。而裴元瑾一下车,那凛冬般的寒意便扑面而来,倒不是他身上带着寒气,而是那拔剑出鞘般的凛冽气势,令人瑟瑟生寒。 傅希言见虞素环正奇怪戴着幂篱,将整个面部都遮挡起来,傅礼安已经上前寒暄起来。 他的这位大哥,真应酬起来,也是长袖善舞的角色。 储仙宫这边派出的是虞素环。 傅希言见两人隔着沙罗,有来有往地说着,又觉得以古人保守的观念,这幂篱戴得妥当。 傅礼安原定设宴为他们洗尘,虞素环以舟车劳顿婉拒了。傅礼安便识趣地表示改日再约,让人将饭菜直接送到傅希言住的小院里。 傅礼安小声说:“爹让你这几天住他院子里去。” 伯府家大业大人口少,久不住人的房子多少有这样那样的问题,而常住的院子又彼此相邻,不适合做客房。幸好当初傅希言为了做实验,特意搬去了角落位置,是最优之选。 傅希言抗议:“在我爹眼皮底下住着,有什么自由可言?” 然而抗议无效。 之后的安置交由他负责。 头一次看裴元瑾手下布置屋子,傅希言才知他平日里过得多精致奢侈。 作为伯爵之子,他房中陈设也算是这个朝代的高级货了,甚至有两件珍贵的古董,然而裴元瑾一换,便衬得他原本住的像乞丐窝。 他不免愤愤,当初祥云布行也没见你这么讲究,这埋汰谁呢! 虞素环说:“少主这次可能要住得久一些。” 傅希言心里咯噔一声:“有多久?” 虞素环笑吟吟地看着他。 唐宝云没了,傅希言便成了这世上唯一一个吃过混阳丹的人,不管裴元瑾高不高兴,都不能让他离自己太远。 * 傅希言“伺候”到夜半,才算让这位爷舒舒服服的上床睡觉。他揉着困倦面容,走出院子,正准备带着小厮去小晨省那里挤一挤,就被傅辅派来蹲守的人直接请走。 花厅里,傅辅和傅轩都在。 傅希言去洛阳这一路走得一波三折,傅辅和傅轩虽未亲眼看见,但听着“前线”邸报,都胆战心惊。一会儿是七公主失踪,一会儿又是张大山下毒害人,还被赎走。 两个家长都后悔当初没有顺傅希言的意,让他离职,可是当傅希言回来,全须全尾地站在面前,后悔就变成了欣慰。 玉不琢不成器,果然还是要出去经历一下风雨,才能茁壮成长。 趁着儿子进门这段路,偷偷上下打量好久的傅辅,在傅希言望过来时,立刻端起严父的架子,训斥道:“出门多日,不知家中父母记挂,竟连一封家书都没有,若非魏大人向陛下上表,我还不知道锦衣卫里竟有人害你!” ……破案了,告密的人竟然是他。 傅希言当初猜了一圈,甚至以为是自己保管奏表不慎,连累了魏岗魏大人,万万没想到,居然是魏岗打响了反张反楚的第一枪。 魏大人这售后服务有点过分到位了! 傅轩目光炯炯:“楚光难道没有保护你吗?” 傅希言想起楚少阳当初奴役他的委屈,嘴边一扁,哽咽地喊道:“叔啊,你不知道啊,楚光这厮真不是个东西啊……” 漫漫长夜里,月光如银水。 幽幽烛光下,有人倒苦水。 傅希言从楚少阳刁难他,让他做苦功开始,说到七公主失踪,三皇子和楚光让他去裴介镇找人,再说到重逢“假小神医”,简直斑斑血泪,字字艰辛。 傅辅怔忡:“假的小神医,这不可能!他当初还留了一个方子,太医都说高明。” 傅希言说:“可他自己都承认了。” “莫非……”傅轩想起了什么,看了傅辅一眼,傅辅皱着眉,好似也想到了。 “莫非什么?”傅希言凑到两人中间,看看这个,看看那个。 傅辅和傅轩心照不宣地交换了一个眼神,傅轩点头:“这事我会找人再查。” 被当做隐形人的傅希言:“……” 傅轩转移话题:“后来呢,你为什么不把那假神医带回来?” “因为后来又发生了许多事,他不见了。”傅希言随之讲到了张大山下毒,以及他们去柳木庄的桥段。 傅辅和傅轩还在为他分析唐庄主为何示好,就听傅希言说自己吃了丹药后升级至锻骨巅峰,不由一怔,须臾齐齐惊呼起来。 傅轩立刻抓着他的手腕把脉。 傅希言此次回来,他的确察觉到有所不同,还以为是饱受风吹雨打所致,如今再品,身上竟也有了武者风范。 “可是这丹药不简单啊。”傅希言话锋一转,又开始了下一段经历。 三人秉烛夜谈,直至天色将明,才将这段历险从头到尾说明白。 魏岗的嘱托他夹在中间说了,还给他们看了那枚铜板。 傅轩接过来看了看,凝眉深思:“这图案我见过……东市钱庄的招牌上,我给你的银票就是这家钱庄的。” 傅辅说:“他消息费虽然不便宜,但说的都是真的。陈太妃侄子的案子如今还在刑部压着,朝中为此各执一词,刑部尚书有意移交大理寺,大理寺提议三堂会审,如今还没个结果。” 傅希言说:“陛下这次怎得不包庇太妃了?” 傅辅瞪眼:“怎敢揣摩上意?胆肥儿了你。” 傅希言撇撇嘴,抖抖腿:“对了,你和叔叔是不是升职了?” 升官发财本事人生乐事,但看傅轩和傅辅的表情,并不太愉悦。可傅希言明明记得自己离开镐京之前,傅轩还为了羽林卫指挥使的位子,和楚光闹得急赤白脸,十分难看。 不过他们的脸色也印证了他心中预感,这份殊荣的背后果然没有那么简单。 傅轩说:“你此次回来,多半要进入官场,有些事也该与你说明白了。” “等等,”傅希言急忙打断他,“你们还记得离开镐京之前,我们有个约定的吧。”生怕他们反悔,这次轮到他急赤白脸了,“说好的辞职去当掌柜呢?你们都是当爹当叔的人了,可不许撒泼耍赖啊!” 傅辅说:“嗯,我们是同意了。但如果其他人不同意,那我们也没办法。” “什么意思?”傅希言捂着胸,隐约感觉到有个不妙的消息要从眼前亲人的嘴里说出来。 傅轩说:“兵部实缺一时难有,不便安排你爹,所以,陛下的意思是先安排你的。”就是大官现在没有,先给你家后辈安插个小的,当利息。 傅希言震惊,这就是传说中的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吗? 可他想脚踏实地,不想升天啊!谁能把他射下来,求求他,谢谢了! 傅轩说:“你这次带着储仙宫回来,陛下更不会放过拉拢的机会。明日你去宫中,切记万事小心。不管陛下将你派去哪里,你先应承下来,不可像在家中这般肆意撒泼。” 傅希言瘫在椅子上,有些头疼地揉揉太阳穴:“你们还没说,陛下怎么突然间就待你们如珠如宝了?” “……”傅辅一把拎着他的后颈,将人提起来,“坐正了好好说话。” 如今的傅希言武功已在傅辅之上,只是老爹动手,他依旧像原来那样,乖乖就范,不敢抵抗。 傅轩冷声道:“陛下智计过人,他要做一件事,在做之前,谁都不知道他偷偷筹划了多久。我不知道傅家何时入了他的眼,但他出手,是在你与楚少阳的那场比试之后。” 听傅轩解说,傅希言才知道张中官出事竟与自己比试时的弹弓有关。 他对张中官是没有印象的,可当他知道有一个人间接因自己而死,不免生出几分愧疚,哪怕那人在很多人心目中死有余辜。 连带的,他想起为自己找弹弓的朱宇达。 曾经在脑海中一闪而逝的疑惑,此时便有了答案。他肯定地说:“朱叔不是因为酒楼闹事才被逐出羽林卫的,是因为我。”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明明升了官,父亲和叔叔看着却不是很高兴。 他们原本求职,是想当相对自由的臣子,可皇帝一顿棒子一颗枣的,这是想拿他们当打手。别看打手风光,可干的都是脏活累活,被牺牲的时候也不会有任何犹豫。 张中官就是最好的例子。 而且傅家还没有拒绝的权力。张中官的口供,将弹弓交给朱宇达的宫女都还在,只要傅家不配合,后面自有雷霆手段等着你。 傅希言心中憋屈:“如果我们这边有储仙宫……” 傅辅本来不想与储仙宫走得太近,但听了傅希言的故事发现,除非傅希言不是傅家的孩子,不然永丰伯府与储仙宫铁定绑在一块,撕扯不开了。 傅轩看他小小年纪大大脸蛋苦苦思量,不由伸手拍拍他的头:“迁都的余波还在震荡,各方都在浑水摸鱼,南虞都派人暗杀勋贵子弟了,陛下不会有太大动作。” 说到暗杀勋贵子弟,傅希言想起了姐姐的那桩婚事,犹豫着问:“姐姐的未婚夫……” 傅辅叹气:“刘家有意从族中再选一名俊才续上婚事,只可惜了致远。” 这个时代的女性虽不至于未嫁守节,但未婚夫惨死对女孩名声是极不利的。傅家与刘家联姻,本是高攀,又出了这样的事,以后再找,只能往下。 刘家愿意另找一名子弟继续履行婚约,是出于好意,他们自然感激不尽。不过刘家是保皇党的中坚人物,此番应对或许也出于建宏帝的示意。 傅希言说:“那姐姐她……” 傅辅说:“难过了好一阵,近来好多了。” 傅希言:“……”也是,盲婚哑嫁的,不能指望太刻骨铭心。 傅轩安慰他:“不必太担心。我们傅家在军中素有威望,不是张中官这般无根浮萍可比,不然刘家也不会愿意联姻。再说,陛下如今烦恼陈太妃侄子的案子,怕是没什么别的心思。” * 建宏帝的确在思量陈太妃侄子的事。 与当初一面倒骂陈太妃妖妃的舆论不同,这次大多数人都同情她那戴绿帽的侄子,认为他“情之所至,情急出手,情有可原”,连朝臣的态度也很含糊不清。 远在北方边疆的老郡王特意为此写了两封信回来。 头一封还算温和,回顾了一番陈太妃昔年对他的帮助,其中有一句“陈季向陇南王进言,说你沽名钓誉,恐有争位之意,太妃宴请阮氏为你遮掩”,打开了建宏帝沉睡的记忆。 陇南王,太久没听到这个封号,竟有些生疏了。 在他成长的那些岁月里,陇南王与云中王光芒万丈,为周边的人撑起一片无边无际的阴霾,所有皇室子弟都活在他们的阴影下,弱小,平庸,永无出头之日。 不过…… 他摸着玉玺,微微一笑。他终究是走出来了,每天挪动一点点,每天挪动一点点,趁着两虎相斗的机会,一举掀翻了这两座压得人喘不过气的大山! 见前一封信没有起到效果,老郡王很快又寄了一封过来,措辞激烈得多。 总结下来意思就是,当初你哥雄才大略,你弟武功盖世,都是天下知名,但我们为什么要支持你呢,因为你仁善啊,可你看看你这些年都做了什么! 刘贵妃心惊胆战地看着建宏帝从轻笑到大笑,最后笑到声音嘶哑,坐在椅子上喘气。 他突然问:“你还记得陇南王和云中王吗?” 他当上皇帝前,刘贵妃是他的侧妃,曾与两位王爷的家眷往来,怎会不记得?但可能时隔多年,她有些茫然地愣了下,才说:“陛下不是追封他们为‘厉王’和‘夸王’了吗?他们一个暴虐无道,一个华而不实,都不是什么好人。” 建宏帝笑了笑:“这话我拿来骗别人,你又拿来骗我。” 刘贵妃一惊,慌忙跪下请罪。 建宏帝叹息:“若是生在普通百姓家,有他们做我的兄弟,我会很自豪。” 他用“我”而非“朕”,似乎显示此刻这位北周的皇帝陛下卸下了帝王的架子,流露出柔软的内心。 刘贵妃抬起头,娇憨地说:“他们的坏话不是臣妾编出来的,都是听来的,臣妾想,一个人说他们不好,也许还有偏差,那么多人都说不好,那他们便真的有什么地方不好吧。” 建宏帝笑着将她扶起:“就你辩辞多。” 他将老郡王的两封家书都丢给俞双喜,示意他烧了,又道:“北地酷寒,如何能让老郡王一家都守着。若朕没有记错,他的几个孙子都到了入学的年纪,不如回镐京来,朕请名师教他们。” 第30章 游子想回家(下) 秉烛夜谈的危害就是天亮之后, 困了。 然而约他见面的对象是皇帝,自然也没法改期,只能匆匆用冷水洗一把脸, 然后让小厮拿锦衣卫的制服换上,就去皇宫候见。 到皇宫门口,他正要下马, 小桑突然出现在马边,娴熟而自然地牵着缰绳。 傅希言吓了一跳,差点调转马头逃跑:“你怎么突然出来了?” 小桑摸着马头:“少主说我们进皇宫会被发现, 让我正大光明地走进去。” 傅希言当羽林卫那段时间没少来皇宫,因挂着羽林卫的符牌, 进进出出很是随便。这地方除了保安比别的地方多, 从不觉得警卫有多森严,听他这么一说, 才知自己所知甚浅。 不过皇宫门口,他也不好细问, 便说:“你未受陛下召见, 怎么进去?不如在外面等我。” 小桑头铁地说:“少主说试试, 我就试试。若是不让我进,你就在这里等着,我回去告诉少主, 等少主带齐人马过来。” 傅希言:“……” 什么叫带齐人马过来? 这话不是在威胁皇帝,是在威胁他吧? 可不论怎么劝说,小桑都不肯放他走,眼看着时间越来越晚, 皇帝都快退朝了, 傅希言只好让门口站岗的羽林卫找他叔叔出来商量。 傅轩自然不敢做主, 直接将事情上报给皇帝决定。 建宏帝竟然很爽快地同意了。于是,永丰伯府庶子觐见皇帝还带着储仙宫电部保镖的事,很快在整个皇宫传扬开来。 清冷的拾翠殿也得到了消息。 容荣又砸了一堆东西:“废物,穿了龙袍也是废物!” 咆哮声在空旷的宫殿内回响,却无人应答。 过了会儿,容荣面色阴沉地说:“把延英殿外的毒蛇收回来。” 原本面向殿门的宫女转过身,冲着容荣的方向叩拜道:“是。”然后面无表情地往宫外走去。 容荣平静了会儿,问:“麒麟君还没消息?” 又一个宫女站出来:“回主人,是的。” 容荣梳理着秀发,欣赏了一会儿镜子里美貌的自己,突然冷冷地说:“查一查,麒麟君是不是在洛阳刺杀傅希言之后,就失去了踪迹。” 随着宫女一声应答,宫殿内外再度陷入了极致的寂静。 * 建宏帝喜欢在早朝后,在延英殿召见臣子开个小灶。 今天有此殊荣的不止傅希言,前面还排着两位大臣。 一位是都察院左都御史史维良。 一位是近来十分倒霉的京都府尹涂牧。 尽管“镐京四公子”与“知机和尚”两个案子都已移交刑部,但造成的恶劣影响仍在扩大,城中犯罪率有明显上升。今日早朝,就有御史参涂牧尸位素餐、备位充数。 涂牧原本还谋划着洛阳府尹的位子,连着几番打击后,已经希望渺茫。 此时的两人站在一起,气氛难免僵硬,傅希言人微言轻,也不敢去触大佬们的霉头,乖乖地缩在角落里发呆。 幸好建宏帝讲究效率,把史维良和涂牧一起叫了进去,让傅希言在外头松了好大一口气。过了大约半盏差的工夫,涂牧脚步虚浮地先出来了,观其苍白的脸色,应是吃了一顿排头。 随后内侍传唤他进殿。 傅希言看了眼离他七八步远的小桑,定了定神,抬步入殿。 在他预想中,建宏帝召见他,必然会问及储仙宫的事情,自己也预先编好了故事。他的小说库存里,多的是龙傲天收小弟的桥段,只要将自己代入小弟的角色就好了。 然而出乎意料的,建宏帝压根没有和他说话,任凭他跟块木头似的跪在下方,旁听建宏帝与史维良三言两语定下他去都察院当个司狱。 傅希言正偷偷琢磨司狱是什么职务,又听建宏帝补充说,司狱不过正八品,品级太低,可兼领羽林卫百户衔。 内侍暗示傅希言叩头谢恩后,就领着他出来了。 立冬将至,延英殿外的阳光洒落在他身上,竟也感觉不到丝毫暖意。 他不知道建宏帝今日的冷漠是因为他品级不够,不屑与之交谈,还是小桑的执意入宫,惹怒了这位九五之尊,故而给的下马威。但在那短短的十几分钟里,他的确领略到上位者手持生杀大权的随心所欲和下位者身不由己的战战兢兢。 怪不得那些穿越者前辈们一个个高喊着“醒掌天下权”——权力不是万能的,但它能让你想站就站起来。 从皇宫出来后,他本没心情闲逛,奈何路遇熟人。楼百战拦在路中央,积极而热情地邀请他去自醉楼畅饮,傅希言推拒不过,只好随他去了。 自醉楼的摘星房今天没空——被楼百战预先包下来了。 傅希言意味深长地看着身边笑容洋溢的青年。 偶遇? 啧,这年头一个老实的都没有。 楼百战赔笑道:“我哥哥听说了你的事迹,十分敬仰,才托我去堵你。” 傅希言脸色古怪:“你哥哥?” 更古怪的是,当他推开摘星房的门,里面坐着的人的确是浮现在他脑海里的那个人选。 作为别人家的孩子,楼无灾堪称镐京武将世家孩子们的噩梦。每次楼无灾晋级,武将世家的父母们都忍不住对着自己的孩子咆哮:“楼无灾可以,你怎么就不行,是不是你比别人笨?” “是的。” 然而,孩子们的承认并不能得到家长的宽恕,大多都免不了一通恨铁不成钢的棍棒教育。 傅希言因为真元出问题,压根没法采用压力大法促进,故而逃过一劫。 不过学渣和学霸生活在两个不同的世界,就算很偶尔的在聚会中遇到,也是远远的看一眼,并不会产生交集,此次邀约实在突兀。 傅希言想:总不会自己境界一日千里的事被他知道了吧?可他又不是自己肚子里的蛔虫,怎么知道的呢? 幸好,楼无灾就坐在这里,相信很快就会解开他心中的疑惑。 菜已上齐,在秋冬交界的日子里,吃一口暖锅羊肉,实在是一种享受。 但动筷之前,双方不免要寒暄几句。 寒暄的,也仅有几句。 哪怕有楼百战时不时暖场,楼无灾和傅希言的场面话也很快进行不下去。因为傅希言不管做什么,都能感觉到楼无灾正用探究的目光凝视着自己。 傅希言叹了口气:“久仰楼兄快人快语,楼兄不如就快人快语吧。” 楼无灾收回目光,看着满桌的菜肴:“你要不要再吃点?我怕接下来的话题,会让你吃不下去。” 傅希言说:“……你这么说,我就更吃不下了。” 楼无灾劝吃劝得非常不走心:“也好,一会儿打包便是。”他看了楼百战一眼,后者会意,起身去了房外守着。 偌大一间房,少了一个人,便显得有些清冷,傅希言拿起桌上的酒,微微抿了一口。 他并不担心楼无灾对己不利。虽然离开皇宫以后,小桑再度躲入暗处,但之前的现身已向世人证明,要杀永丰伯府这位四公子,首先要闯过储仙宫电部的防御。 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何况傅希言自己也握着底牌。 他又夹了一块羊肉,嚼嚼嚼—— 楼无灾拿起手边的牛皮纸袋,递给他:“你看看。” 傅希言接过来——牛皮袋里装着厚厚的四份案卷,依时间排列: 建宁伯长孙溺亡案; 建宁伯次孙毒亡案; 德化侯次子自刎案; 刘太尉三子自缢案。 傅希言惊诧道:“这是镐京四公子案?”而且建宁伯次孙的卷宗封面写的竟是“毒亡”,当初当铺掌柜明明说的是病亡。 楼无灾道:“我如今任职刑部,负责这个案子。今日请傅兄来,是有事相询。” 傅希言一怔,下意识道:“这四个案子发生的时候,我不在镐京。” 楼无灾道:“案子另有内情。傅兄虽然不在镐京,但未必无关。” 傅希言心中一紧:“什么意思?” 楼无灾说:“我怀疑你我和这四个人一样,都是受害人。” 正准备对天发誓自己不是杀人凶手的傅希言:“……” 桌上暖锅的炭火不知何时熄了。 屋内更冷。 楼无灾说:“四公子案发生的那几日,我经常感觉精神恍惚,好似中了迷香一般。但我看过好几个大夫,都说我身体很正常,可能是过度劳累引起的疲倦。但我知道,这不是疲倦,疲倦不会让人想要运气自爆。” 傅希言心中一惊。 “看到四公子案时,我就知道我找到了方向,但还差一把钥匙,一把串联起所有事情的钥匙。”楼无灾平静地看着他,“直到我听说张大山驱使鸽子向你下毒,这把钥匙就找到了。人可以驱使鸽子,自然可以驱使人,这世上本就有这门绝技。” 傅希言心旌摇摇,却有种拨云见日的恍然。 之前他一直将张大山归于楚光一党,将对方向自己下毒归于楚光授意,虽然觉得动机不足,但实在想不出其他理由。 可他想起,悬偶子赎张大山的时候曾经说过:“杀人难道一定要有理由吗?太阳太晒,心情不好,路上有人,心情不好,桌子有四个角,心情不好……这些不能是杀人理由吗?” 这世上有处心积虑的谋杀,也有只为泄愤的无差别杀人! 傅希言喃喃道:“傀儡道,万兽城,铜芳玉?” 楼无灾说:“或许是他们动的手,但背后主使应该另有其人。” 傅希言点头。的确,万兽城从西陲跑老大远地来镐京搞无差别杀人也就算了,还特意派出张大山潜伏在锦衣卫暗杀他……这明显是经过甄别的。 傅希言想起镐京城里流传的论调:“南虞?” 楼无灾说:“这不过是京都府尹推卸责任才编出来的无稽之谈。南虞动手,就该冲着那些能左右朝堂的权臣或前途无量的新科进士。目前杀的四个都太年轻,也太无足轻重了。” 这话说得残酷,却很在理。 哪怕是傅希言那位公认优秀的未来姐夫,也只是个举人,更不消说常年出入烟花之地的建宁伯长孙,南虞杀他难道是为了搞垮北周的娱乐经济? 傅希言想了想:“你确定张大山和四子案的凶手是一伙的?”不是他嫌弃,张大山作为杀手,素质实在不咋地,而成功杀了另外四位的手法却似很高明。 他从两边的结果比较,自然会陷入误区。至少,张大山用鸽子下毒的那次,并不逊于杀死建宁伯次子的毒亡案。 楼无灾说:“若能确定,我此刻就该破案了。我只是找到了我们六个人的共同点。” 傅希言心想:我与楼无灾除了都是人类,竟然还有其他共同点? 他猜测道:“勋贵国戚之后?” 楼无灾摇头:“我指的是更具体的事情。比如,在出事之前,我们都曾上过陈太妃的《百孝图》。” 傅希言点头。 楼无灾说:“还有,我们都有一张好看的脸。” 傅希言:“……” 他的两位哥哥也上过《百孝图》,这么是不是说明……他们不如自己好看? 傅希言真诚地问:“下次,我带我爹我叔一起来,你可以再说一遍吗?”让这两个没眼光的老男人听听镐京小天才对他的评论,让他们好好反省一下,他到底有没有联姻的资格! 楼无灾说:“你亲生母亲是位绝世美人,而你虽然胖,但五官底子还是好的。而另外四个,小时候都有金童的美誉。” 傅希言:“……” 傅希言清了清嗓子,凑过去,压低声音道:“你的意思是,陈太妃看了《百孝图》之后,无视胖瘦地疯狂嫉妒我们六个人的美貌,找万兽城的人杀我们?……她这是老花眼,还是老年痴呆?我们几个都是男的啊,异性不该相吸吗?”卧槽,按照这个理论推理,好像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 楼无灾说:“看到《百孝图》的不一定只是陈太妃,重要的是,谁下令画《百孝图》。” 傅希言沉默了会儿说:“但陈太妃是关键?” “这只是我的猜测,并无实据。”别说楼无灾在刑部官职不高,就算是刑部尚书,也不可能随心所欲地调查一位后宫太妃。 尤其是曾为建宏帝御极立下汗马功劳的陈太妃。 傅希言说:“最近还有个跟陈太妃亲人有关的案子。” 楼无灾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知机和尚案马上要三堂会审。立冬之后,陈文驹会从刑部转至都察院。”陈文驹就是陈太妃的侄子。 他见傅希言一派平静,有些诧异:“你不担心?” “担心什么?” “你不是要上任都察院司狱了吗?” “嗯……所以,司狱是做什么的?” “掌管都察院监狱。” 新上任的都察院司狱大惊:“什么?为什么要把陈文驹送到都察院?”一股火气猛地就窜上来! 楼无灾说:“这是陈太妃的决定。” 傅希言:“……” 陈太妃搞事情的嫌疑又增加了。 楼无灾所料不差,谈话开启之后,桌上的菜果然凉得无人理会,傅希言将没动过的打包回家。 整个永丰伯府自他们家四公子清晨出门之后,就笼罩在一片紧张的云雾之中,生怕他一时兴起,在皇帝面前大放厥词。 这种紧张,在小桑执意要陪傅希言入宫时,达到了巅峰,又到听说他平安从皇宫出来,跟着楼百战去自醉楼吃饭才渐渐消散。 等傅希言回到家里,府里已经恢复了日常秩序,一点都看不出门房等人曾受傅辅吩咐,任何风吹草动都直接来报。 傅希言先将打包回来的美食分给自己院里的小厮杂役,然后去见明明等得很着急还要佯作淡定的傅辅。 傅辅不满地扯去自己画得一塌糊涂的寒梅,总算听到门外传来急切的脚步声,他放下笔,正要端起架子好好询问一番,就见傅希言小跑着进来,委屈巴巴地扑到桌前:“陛下让我去都察院看大牢!” 傅辅淡定地搁笔:“多大了,还这么没轻没重。” 傅希言说:“兼领羽林卫百户衔。” 傅辅说:“陛下都和你说什么了?” “什么都没说,就和都察院史大人说,你知道吧,就指桑骂槐的那个样子。” “胡说八道!”傅辅拿起镇纸敲他脑袋。 傅希言震惊:“爹,你下手比以前更重了。” 傅辅理由充分:“真元期有真元期的打法,锻骨期有锻骨期的打法。” 傅希言:“……” 傅辅又问:“你与楼无灾有交集?他找你做什么?” 说起这个,傅希言重重地叹了口气,泪花闪烁地看着自己的老父亲:“爹,你不知道,你差点就真的白发人送黑发人了。” 傅辅怒道:“说点吉利的!” 傅希言说:“幸好差了一点点。” 傅辅觉得有这么个倒霉儿子,也不差这一点点了! “他告诉我,其实,”傅希言沉重而悲痛地说,“镐京四公子案可能不是四公子案,而是六公子案。” …… 听完楼无灾的发言,傅辅提出两个观点: 首先,能影响陈太妃下令绘制《百孝图》的人,必然是她身边的人,那范围便缩小到皇宫内院和她的那位侄子了。 其次,颜值这个论调,不仅傅希言这里说不通,那位流连花丛的建宁伯长孙整日里靠脂粉装饰才勉强像个人,其实形销骨立,并不好看。 傅希言说:“所以张大山杀我是巧合?” 傅辅说:“不管是不是巧合,但近来在镐京城中弥漫的风雨,看来都与傀儡道脱不开关系。” 傅希言想了想,跳起来说:“我去问问虞姑姑知不知道傀儡道。” * 江湖事自然要问江湖人。 虞素环正在为裴元瑾煮茶:“你为何想知道傀儡道?” 傅希言说:“因为我一直想不通张大山为什么要杀我。起初我怀疑是楚光的命令,可后来想想,以楚光和楚少阳的武功,他们若要杀我,当时的我并无反抗之力。” ——至少在众人眼里。 “而且张大山是被万兽城的人赎走的。”傅希言说,“然而奇怪的是,张大山好像不认识悬偶子。” 虞素环笑了笑,看向裴元瑾。 裴元瑾惬意地摸着这几日养得油光水滑的狸猫,眼睛一刻不离地盯着手里的书,似乎对他们的交谈充耳不闻。 虞素环便懂了:“傀儡道宗主莫翛然当年有四大弟子。铜芳玉排行第二,与大师姐铁蓉容关系最好。传闻铁蓉容出身官宦世家,在莫翛然入赘天地鉴,傀儡道名存实亡后,她就退隐江湖,回家嫁人去了。三弟子银菲羽和四弟子金芫秀较为亲近,两人都失踪多年。但根据风部调查,银菲羽当初蛊惑了前来围剿的南岭派首席大弟子铁耳,两人一起逃去了南方,没几年,南边武林就出现了一个‘螳螂毒妇’关山媚。” 傅希言恍然:“所以,张大山有可能是莫翛然另外三个徒弟的徒弟。” 所以张大山不认识悬偶子,因为他们虽然同出一脉,却不是一个师父! 傅希言说:“那事情不就……更复杂了吗?” 一个铜芳玉已经叫人头大了,后面居然还有三个。 虞素环用茶匙慢慢将茶叶推入壶中:“江湖说复杂很复杂,说简单也很简单。以人心看江湖,波谲云诡,深不可测。但以武功走江湖,一力降十会,便谁都不足以惧。是吗?少主?” 她笑吟吟地看向裴元瑾。 裴元瑾的书又翻开了新的一页。 傅希言:“……” 所以属下都敢头铁地表示硬闯皇宫,这就是裴少主的实力吗? 不过,有个问题藏在他心里很久了,他真的很想问。 傅希言小心翼翼地开口:“为什么这么久了,我从来没见过少主练功?” …… 裴元瑾和虞素环的目光同时看了过来。 傅希言一惊:“我只是好奇,并无窥探贵宫隐私之意,您完全可以不回答。” 虞素环噗嗤一笑:“那是因为……” “多嘴。” 随着裴元瑾一声轻斥,傅希言就连人带椅得被一阵劲风送出了门外。 …… 傅希言坐在院子里,望着天上的明月,叹息地想:今晚的月亮真亮啊。 然而这时候的他没想到,凌晨三点永丰伯府上空的月亮,更亮。 傅希言呆呆地看着把他从被窝里拎出来傅轩,似乎不明白为什么大半夜的,他们俩叔侄要穿着练功服站在练功房里。 傅轩说:“既然你已经有了真气,我就把这套《绵柔拳》传授给你。” 傅希言:“……” 大半夜的传授武功……所以,他叔叔就是他一直在找的金手指老爷爷? 第31章 父亲的相思(上) 傅轩将《绵柔拳》慢慢地演绎了一遍, 然后问:“会了吗?” “眼睛说它会了, 拳头还没有。”傅希言用了后世人常用的应答,然而傅轩并不能感受其中蕴含的幽默,直接让他自己试着来了一遍。 傅希言原本以为自己会忘东忘西,打得歪歪扭扭, 谁知除了几个动作不够到位, 需要校正以外,他居然一气呵成打下来了。 傅轩看着还算满意:“其中有几招我教给了忠心、耿耿, 你既然向他们请教过武功, 那学起这个自然事半功倍。” 傅希言此时也有点兴奋。 一整套《绵柔拳》打下来,他便能感觉到其中的好处。 体内真气在打拳时,如这拳法的名字一般绵柔细腻的运行,而出拳击打时,真气里蕴藏着劲道又能在一瞬间激发,伤人于刹那。 他并不知道这种特质是他身上独有的。至少傅轩学会的《绵柔拳》只能缠住敌人, 用以柔克刚的手法,让真气不断从表面慢慢地渗透进去。 傅轩在旁边看他练了几回,基本没什么差错,便出发上班去了。 这就是他大半夜叫傅希言起来练功的原因,北周一旬一假日,要等他放假,还有好多天,可练功这件事,自然是越早越好。 傅轩走后, 傅希言一个人继续练习, 直到将这套拳头打得毫无凝滞, 拳拳生风。 此时天光大放, 小厮竟没来叫他吃饭。 他拿起汗巾擦了把脸,正准备去小晨省那儿蹭饭——他这几日都住在那里,傅晨省的小厮都习惯了,每次都会多留一份。 就在这个时候,傅辅背着手进来:“你叔叔说你在这里练功,来,练一遍给我看看。” 傅希言:“……” 他就说怎么自己小时候没被大人喊出来表演个节目呢,原来是等他练出真气啊。不过老父亲的愿望,傅希言还是很孝顺地帮忙实现了。 傅辅看得双目生辉,动容道:“如果你娘看到,一定会高兴。” 傅希言怔忡。 只对管家感兴趣的傅夫人看完他打拳会高兴?你确定?随即反应过来,他说的可能是白姨娘。 白姨娘走得太早,留下得太少,他小时候问过几次有关她的事,然而旁人口中的寥寥数语实在勾勒不出她的形象,他不免想多听一些关于她的消息:“你怎么知道?” 傅辅说:“因为这本拳法就是她带来的。” 傅希言愣住。 在他心中,白姨娘一直是个家道中落才不得不逃难的柔弱美人形象,可她竟然拥有一本连永丰伯府都看重的武功秘籍?这背后的故事……就有很多方向了呀。 傅辅说:“她并不会武功。她虽然将这本拳法作为嫁妆带到了伯府,允许我们傅家所有人学习,可我知道,她内心还是希望由她的儿子将它传承下去。” 他说的果然是白姨娘。 听到这里,傅希言实在忍不住了:“我娘为什么会有一本拳法?爹就不觉得奇怪吗?” 傅辅仰着头,仿佛陷入回忆:“听你娘说,你外祖母是位江湖女侠,武功高强,后来惹到了厉害的仇家,家里人都没了,只有你娘逃出来。她不会武功,无法报仇,只能托庇于伯府。” 傅希言问:“仇家是谁?” 傅辅惆怅地摇头:“我也这么问过,她没有说。我想,她是不想连累我,也不想让你从小就生活在仇恨之中。” “那后来有人找上门来报仇吗?” “没有,直到你娘过世,都没有人上门找过她。”傅辅说着,从怀中掏出一本书,正是《绵柔拳》拳谱,“以后这本拳法就由你保管吧。” 傅希言接过来,一边翻书一边嘀咕:“我们家的宝贝书还真多,小时候叔叔还送了本江湖全书给我。”看了几页,发现这拳法虽然绵柔,书写的字迹却很刚猛,而且中间还夹着几页草纸,说明写这本书的人境遇并不好。 傅希言觉得这本拳谱除了名字,都不像是女人所拥有,太粗糙了。 “拳谱是我娘家祖传的吗?” “我对你娘的身世知道的不多。”傅辅今天好像打开了画匣子,一时有些收不住,“你娘应该改过名。” 傅希言从秘籍中抬头:“她不是叫白苹?” “我刚认识她的时候,她叫白苹洲。” …… 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 肠断白苹洲。 这个世界也有这首词,也是温庭筠所写,依旧是肝肠寸断的相思,傅希言和傅辅同时想到了。 傅希言难以启齿又不得不启齿地问:“我是几个月生下来的?” 傅辅回过神,忍不住一个巴掌拍在他头上:“你娘进门后两个月才有的你,然后怀胎足足十个月生下来的。不管你娘以前惦记什么人,你都是老子的儿子,不然你以为你是哪吒吗?!” 傅希言松了口气,傻笑着揉揉头。 实在不能怪他胡思乱想。实在是她娘这名字取得太惹人遐想了。 这下傅辅也没什么怀念佳人的愁绪了:“练完这套拳法,你境界瓶颈可有松动?” 那日傅希言升级至荣耀黄金Ⅰ……啊不是,锻骨巅峰之后,就隐隐有种只差一口气就能突破的预感。可是不管他怎么练功,这口气就梗在那里,看得见,出不去。 傅希言摇头:“可能要再等等吧。”小说里不都是主角在生死攸关之际,瓶颈突然松动,一下子变身超级赛亚人,把对方打成狗头? 他不想变成超级赛亚人,所以一点都不着急。 傅辅点点头,没说什么,话题一转说:“过几日就是下元节,家里准备开堂祭祖,到时候会有些叔叔伯伯过来,你安分些。” 傅希言听着傅辅的特别叮嘱,觉得有些奇怪。 能参与祭祖的叔叔伯伯,自然是有血缘关系的。但傅家嫡支与旁支不和多年,闹得最厉害的时候,老永丰伯在府里自己建了个祠堂祭祖,混不吝地嚷嚷要分家,虽然在族老的劝说下,终究没分成,可每年祭祖,旁支的从不来这里的祠堂,傅家嫡支也没再回去。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老永丰伯是不屑,傅辅傅轩是没脸。 当年的事,终究是老永丰伯错得更离谱些。 傅辅记得当年族老离开时,曾语重心长地对父亲说:“嫡支旁支,都是自家兄弟,同气连枝,才能家业兴旺。兄弟阋墙,只会让旁人有机可趁。” 那时候他还没有当家,还不知道在这群狼环伺的镐京城里,势单力孤的凄凉。 他最近常常会想,建宏帝挑傅家下手,是否因为他们兄弟俩身后没有宗族的支撑,所以在一众勋贵世家中,显得格外弱小可欺。 傅希言看着傅辅离开的背影。这次回来,他父亲起床比以前早了,看着比以前老了,所以……睡眠不足容易长皱纹! 他去傅晨省的小院冲了个澡,饭也不吃,直接被子闷头,沉沉地睡去。 醒来后,头好像更沉了些,小厮打水给他洗脸。他略清醒后,便想起今日的行程安排,先去吏部报到,领取勘合,再去指定的皇商处订制公服。 一般的公服都有库存,但傅希言身形特别,只好追加了加急费重新做一套。 一通忙碌下来,已至晌午,饥肠辘辘,幸好就在东市,他便想随便找个地方吃饭,扭头一看,哟呵,巧了,他叔说的那家带白泽的钱庄就在不远处。 他心中一动,大摇大摆地进了钱庄,里面竟有好几个窗口。他随意找了一个,摸出那枚铜钱。掌柜瞄了眼,随手朝角落一指:“还贷去里面。” 那里挂着一道圈着“还”字的大黑布帘。 掀起帘子,里面一格一格的小窗口,有人在里面摇铃铛。 傅希言突然意识到,洛阳城因为顾客不多,生意一般,所以他每次进出都没遇到别的人,可在镐京,天子脚下,贵胄云集,信息需求量大,有铜币,甚至银币、金币的人也会比洛阳多得多。 万一有人问及陈太妃侄子私隐那样的问题时,被隔壁听见,影响的确不大好。他往里走的时候,正好看到有个人戴着面具迎面走来,两人打了个照面,露脸的自己显得十分吃亏。 可他就算戴上面具,身材也是藏不住的。 他又意识到,一个信息进出交汇的地方,肯定隐藏着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或许自己应该把铜币交给父亲和叔叔去支配,这个地方不该再来了。 思忖间,人已经走到了摇铃处。 他推开隔间门,里面设置着一张小柜台,依稀能看到栅栏后面坐着个窈窕的身影。 “公子想问什么?” 那轻柔曼妙的女声,比洛阳那当铺掌柜不知要好听多少倍。 傅希言失神了一瞬,很快清醒过来,心里生出微微的警惕,嘴上却用吊儿郎当的口气说:“小爷最近听说了几部武功秘籍,你们能找到几部?” “请讲。” “《乾坤大挪移》《九阴真经》《小李飞刀》《长生诀》《柔柔拳》《还我漂漂拳》。”他原本想把《绵柔拳》混在里面,但在刹那的失神之后,他改变了主意。 他不觉得自己的失神是睡眠不足导致的,那一秒钟的感觉更像是悬偶子对他使用威压时,自己身体自行调节时产生的反应变化。 所以,刚刚对方应该对自己做了什么。 傅希言想起楼无灾说过他曾经一度精神恍惚想要自爆,不知是否与这次一样。 对方沉默了一会儿,说:“确有其书吗?” 傅希言说:“当然了,小李飞刀,例无虚发,排行天下第三;《乾坤大挪移》是明教镇教之宝……你没听过吗?”浓浓的质疑。 对方这次沉默的时间更长了:“我这里有《绵柔拳》的下落,你想知道吗?” 傅希言心中一阵激动,但按捺下来,不满地说:“《柔柔拳》和《还我漂漂拳》都是我为未婚妻选的,前面几种才是我自己想学的。” “那些没有。”对方显然有些生气了,语气很果决。 傅希言惊诧:“你生气了,你为什么生气?是因为我说的你都没有才生自己的气,还是因为我这样玉树临风的美男子却有未婚妻而生气?” 对方不想与他废话:“《绵柔拳》的下落,五百两银子。” 傅希言说:“这破拳的下落值五百两?你是不是在坑我?” “《绵柔拳》是昔日山悲散人的独门绝技,威震一时,并不是一门只能女儿家练的武功。” “山悲散人是谁,听起来不太厉害。” “山悲散人三十年前靠着这套拳法,曾打遍黄河南北无敌手。” 傅希言有点佩服对方坚持不懈的服务态度了:“可是我问了这么多秘籍,你都没有,唯一有的名字还不大对,难道不该打个折吗?” “……好。二百五十两。” 傅希言:“……”我怀疑你们画白泽的都喜欢骂我二百五。 他掏出银票,塞进柜台的栅栏里。 对方说:“山悲散人临死前见过两个人,莫翛然和金芫秀,秘籍应该在他们身上。” 傅希言心中一紧,怎么又是傀儡道。 “这么烂的线索你居然卖二百五十两?你是不是在开玩笑?刚刚还说他打遍黄河南北无敌手,现在又死了。” 对方不为所动地说:“他的死因是另外的价钱。” 傅希言不高兴地站起身:“不用问了,他一定是被莫翛然打死的。秘籍如果在莫翛然身上,我就算学了秘籍也是被打死,那又何必去找?” 对方说:“也可能在金芫秀身上。” 傅希言顺势问道:“哦,那金芫秀在哪里?” 对方又沉默了。 傅希言不满地抱怨着。 对面好似传来拉开椅子离开的声音。 傅希言骂骂咧咧地从钱庄出来,在路边摊上买了一块胡饼,大口大口地吃起来。 和洛阳当铺不一样,这个钱庄看似普通,可走在里面,总有一股森冷阴暗之气在周身环绕,哪怕两只脚跨过门槛,走到阳光下,可是从里面带出来的阴森也是过了好久才能散去。 他开始怀疑楼无灾推测有一定的道理。楼无灾自醉楼的那番剖析,不只是为了在孤军奋战的时候拉个盟友而杜撰出来的说辞。 他们都清楚,所谓的容貌和《百孝图》都是表面的雷同点,他们几个私下里一定还有更深层次的关联。 比如与傀儡道的牵扯。 他与傀儡道的渊源似乎随着《绵柔拳》的出现渐渐浮出水面,他爹口中的娘家祖传拳谱的说法显然站不住脚。而楼无灾,刘致远,建宁伯长孙次孙等人身上,又藏着什么样的秘密呢? 他无比好奇。 * 回到永丰伯府,下人们正慌乱奔走。他们身后,一头白虎正活泼地追来跑去,似乎觉得这个游戏十分有趣。 傅希言的小厮看到他,立刻冲过来,挡在他的面前:“少爷,你快走。” 傅希言受宠若惊。果然患难见真情,没想到他那自己一离家就要跟着回家休息的小厮,在关键时刻竟然以身相护。 不过今时不同往日,傅希言一眼就看出白虎并无伤人之意,便道:“大家放心,其实它……卧槽!” 看着迎面扑来的巨大虎头,傅希言扭头就跑。 风中,传来他又急又怒地嘶吼:“谁把它放进来的?!” …… “我。” 裴元瑾靠在软塌上,轻轻抚摸着狸猫的后背,气定神闲地回答傅希言的质问,那微微挑起的眉毛似乎还有几分对青年大题小做的不满。 傅希言控诉:“遛狗还知道栓条绳呢!” 裴元瑾说:“白虎不是狗。”傅希言居然有一瞬间被说服了,市面上也的确买不到栓老虎的绳——可这不是他放养野生动物的理由! 裴元瑾奇怪地看着他:“你为什么这么怕白虎?” 傅希言说:“你不觉得他很大吗?” 裴元瑾嗤笑一声:“你也不小。” …… 你要是这么人身攻击的话,那咱可没法谈了! 傅希言说:“虞姑姑呢?” 裴元瑾说:“不在。” 傅希言:“……”真是谢谢你告诉我这种用眼睛都看得见的事实来证明我自己没瞎。 尽管裴元瑾在傅希言面前是嘴强王者,但是等虞素环将各地资料汇总归纳完毕出书房门,就看到白虎可怜巴巴地站在院子的右半边。 它面前有一条白线,白虎数次拿爪子试探性地往外伸,房间里都会出现一道劲气,把它跃跃欲试的爪爪弹回去。 “嗷呜。”白虎发出不满地吼声。 虞素环摸摸它的大脑袋:“你又犯什么错了?” 白虎想扑过来,又忌惮里面的人,只能焦躁地站在原地嗷呜嗷呜的诉苦。 虞素环进屋,看着用筷子喂狸猫吃小鱼干的裴元瑾,不得不感慨男人的喜新厌旧,果然可以印证在任何事物上。 裴元瑾解释:“此间主人不许它乱跑。” 虞素环说:“此间主人?你何时改的口?”之前不还一口一个胖子?也就他武功高,傅希言脾气好,不然早就闹翻了。 裴元瑾答非所问:“雨部准备的宅邸呢?我们搬过去。” 白虎进镐京时遇到些麻烦,若不是跟着它的电部成员亮出储仙宫令牌,又有永丰伯府这个明确的落脚地点,怕是连城门都进不来。 随心所欲惯了的裴元瑾对处处掣肘的镐京开始不耐烦。 虞素环无奈:“那傅希言怎么办?” 裴元瑾毫不犹豫地说:“带走。” 虞素环:“……” 她迟疑着说:“万一他不愿意?”她看得出,傅家内部很友爱,傅希言没有离家的理由。 裴元瑾意味深长地望过来,仿佛在问,怎么会有这个的选项? 虞素环道:“说起来,雨部昨天收到一封匿名举报信,举报风部在镐京开了一家当铺。雨部转交给了电部,等电部根据信上的地址找过去时,当铺已经在我们入城前一天关门歇业了。” 风雨雷电四部成立时,就严格规定它们各尽其责,不能交叉业务,如果举报属实,那镐京风部属于严重违规。 裴元瑾说:“这么巧?” 虞素环说:“电部打听过,这家当铺已经开了两年了,生意一般。” 裴元瑾说:“镐京风部主管事是……” “谭不拘,谭长老唯一的儿子。” 裴元瑾微微蹙眉。 * 加急的官服终于在傅希言上任前做好了,他穿上试了试,果然和锦衣卫制服的效果相差甚远。穿着锦衣卫的制服,他胖得很明显,而司狱官服则很和谐。 北周经济蒸蒸日上,官员生活水平得到改善,主要表现在日渐肥硕的身躯上——这很合理。 司狱是都察院的属官,属于文官体系,只不过性质特别,身负监牢的安全,手下管着一群狱卒,所以以前也有武官担任。傅希言从锦衣卫调任,也算正常。 新单位报到第一天,他先拜见上级。左、右都御史和左、右副都御史四位大佬没见着,右佥都御史客客气气的见了,还勉励了两句,以傅希言的正八品级别,这份体面无非看在他身后背景的份上。 随后狱卒来见他。 他手下除了司狱卒,还有两个司狱吏,不入品,算是狱卒里的小头头。 傅希言又照着右佥都御史的话,依样画葫芦地勉励了一番,狱卒们听了都很是激动,觉得自己顶头上司虽然是羽林卫和锦衣卫出身,但听这谈吐,也是个文化人! 傅希言觉得大家既然已经说到文化方面了,那酒桌文化必不可少,约好了这两天下值后都去自醉楼吃饭,让他们安排好轮值。 两日磨合后,傅希言就成功融入了都察院这个小团体。 然后,立冬到了。 北周的规矩,这一日学生要去老师家帮忙干活。傅礼安、傅冬温都有各自的老师,而傅希言的老师和傅晨省是同一个。 傅晨省仰起头,看着高高胖胖的四哥,认真地说:“老师前两天还提起四哥呢,四哥跟我一起去吧。” 傅希言:“……”没想到都穿越了,还要接受来自小学老师的亲切问候。 “四哥要上班。”他说。 正在准备礼物的傅礼安闻言立刻反驳道:“今日不是休沐吗?” 找不到借口拒绝的傅希言只好老老实实地拎着哥哥准备的礼物,跟着弟弟上门拜访老师。 老师打开门看到他的那一瞬间,傅希言对他发誓,他绝对从对方眼里看到了“这人怎么来了”的震撼! 傅希言已在心里唱起了:我不应该这里,我应该在车底…… 不过老师毕竟是老师,很快就收拾情绪,因材施教地对他们派活。 傅希言被派去院子里除草。 傅晨省和他的小同窗们就坐在廊下的鹅颈椅上,一边吃师母给的点心,一边督促他干活。 傅希言:“……” 这就是成年人的悲哀吗? 不,他才十六岁,明明也是未成年! 从老师家出来,傅希言温柔地捏着弟弟的发髻,问道:“老师前两天怎么提起我了?” 傅晨省不疑有他,诚实地说:“老师说,当初他学堂上有个不上进的,现在去看牢房了。” 傅希言:“……” 你可真是我亲弟弟啊,这都能认出说的是我! 第32章 父亲的相思(中) 立冬之后, 紧接着便是下元节。 下元节在前世的名气远不如中元节和上元节,甚至祭祖的习俗也随着时移世易而渐渐荒废。不过在北周,很多人家还保持着在这个日子里吃豆沙包、米果之类甜点的习俗, 但兴师动众祭祖的, 还是少数。 所以, 镐京城及周边的傅家人收到来自永丰伯府的祭祖邀请时,都以为是无聊人的恶作剧。 直到几天前,永丰伯派去家乡接族老的马车回京,外界才意识到,这次永丰伯府是真的下定决心要和傅家的旁支破冰。 傅家几位族老一直希望嫡支旁支能恢复往来, 这次傅辅去信,那边二话不说就同意,还积极游说旁支诸家。因此下元节那日, 虽然气候转寒,可永丰伯府门口车水马龙, 十分热闹。 傅希言同代的孩子都是头一回遇到家中人潮涌动, 正堂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的情形。他们被傅夫人带着,一路叔公伯伯叫过去, 有的回应还算热情,塞几个银裸子, 有的则不冷不淡, 点点头就算应了。 好在他们的作用本就是暖个场,让大家在开祠堂祭祖时, 不会表现得太僵硬。 双方虽然久不来往, 但傅家名义上的族长仍是傅辅, 便由他领衔上香, 诵读祝文等。 祭祀结束后, 各家便知道接下来的才是重头戏。 这么多年不来往,突然召集众人,必然是有大事商议,所以在族老颔首示意后,各家有默契地派出预先推定的人选,跟着傅辅傅轩兄弟俩进入内堂谈话。 内堂已经放好了炭盆,屋里暖烘烘的。 当年阻止分家的族老,如今只剩下一位,余下的都是傅辅同辈,但消弭嫡支分支隔阂,使其相亲相爱,和睦肥家,是这些族老们的共同愿望。 唯一的那位年长族老诵读家训,众人垂手恭听。 读毕,年长的族老欣慰地看着众人:“今日能看到你们齐聚一堂,我日后方有脸面面告祖宗,如今的傅家人齐,心齐,家齐。” 站在队伍中间的黑脸汉子摆手说:“族老且慢。傅伯爷既然把我们叫到这里来,我们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傅伯爷这回到底是想对往事有个交代,还是眼下有什么指教?” 众人齐齐看向傅辅。 傅辅也不客套,直言道:“傅家枝繁叶茂,留在镐京的人越来越多,但小子们都散在各处求学,难免有耽误的。我有意效仿簪缨世家,兴建傅氏学堂,聘请紫荆书院的儒学大师授课,让家中幼童都有个安稳的求学之所。” 黑脸汉子看着他,没说话。 让孩子去紫荆书院读书,他们当中也有人能做到,可是让每家每个孩子都能读,只有傅辅。 傅辅见他们不说话,又道:“陛下有意让我去兵部补缺,这几天就能有准信。日后别的不敢说,在我力所能及之处,必不推辞。” 若说建立学堂,击中了在场父母的心坎儿,那后面这句,却是打动了许多进入官场后浮沉无依的人。 当年傅家内部之所以闹得难看,根源是老永丰伯为了私怨,暗地里打压同族,甚至把手伸向科举。话说断人前程如杀人父母,老永丰伯这么做,也就不难理解后来人憎鬼厌。 然而,傅辅准备的杀手锏还不止于此:“我另外购置了千亩良田,每年产出由各位族老分送于家中困难的鳏寡老幼。同为傅家一族,自当守望相助。” 这是将一族上上下下的事务都扛起来了。 几位族老听闻,都十分欣喜满意。 黑脸汉子却冷哼一声道:“怕不止如此吧。伯爷只说了自己要做什么,还没说要我们做什么呢!” 他就是当初被耽误了科举的举人后代,虽说后来在族中压力下,老永丰伯还是给他爹谋了个县丞,可举人出身和进士出身的差距,却是怎么也不补回来的。以至于他父亲兢兢业业做了二十几年的官,到现在也只是小小的县令,再难晋升,他们家对永丰伯府的感官自然极差。这次毫无预兆的祭祖,他深信永丰伯是“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傅辅温和地看着他:“我记得子善前年中的进士,如今正在工部做事,一切可好?” 傅轼面色涨得通红。 怎么会好?他家中为了给他争取机会留在镐京,不知花费了多少银两,托了多少人情,最后托到工部,还是降级留用。说是熬个两三年,表现得好,就能补缺。可他在工部整整两年,日日做的临工散活,哪有什么表现的机会! 他冷冰冰地说:“自是不及永丰伯沐浴皇恩,前途无量!” 他日子过得怎么样,傅辅自然早就打听得一清二楚,叹息道:“其实,莫看伯府表面花团锦簇,内中煎熬,也只有自知。如子善兄所言,陛下虽然皇恩浩荡,但我这一代,只得一个兄弟,下一代又尚待成长,再有机会也是望而兴叹,故而才厚颜邀请诸位兄弟共举家业。” 他说这话姿态放得极低,但理由也给出来了。意思是皇帝最近对我的确不错,机会大把,但蛋糕太大,我们兄弟吃不下,所以想请大家一起来分。 这样的好事打着灯笼都找不着,哪怕是心存怨恨的傅轼傅子善,也无法开口拒绝。 在座诸人心中都清楚,以目前双方的实力来看,说是“共举家业”,但短时间内,肯定是永丰伯这边付出更多。 年长的族老听了,连道几声“好”。 待傅辅落座,傅轩紧接着道:“不过此次开祠堂,还要另有名目才好。” 皇帝刚流露有意提携永丰伯府的意思,永丰伯府就急急忙忙地开祠堂,与多年不来往的旁支和好,紧接着还给安排调职、升迁,这吃相未免有些难看。 坐在这里的没几个傻子,即便傻的,听旁边的人解释一番,也就懂了。 年长族老问:“依你的意思?” 傅轩笑了笑:“我那排行老四的侄子,幼年便得了怪病,练不出真气。前阵子他去了裴介镇,大夫说用灵丹冲一冲便好了。我们祖上不是传下来两枚‘大力神丹’吗?一直供奉在祠堂里,此次开祠堂,也是想恳请各位同意拿神丹给我那苦命的侄子治病。我兄长之前说的那些条件,自然是为了报答诸位。” 那“大力神丹”是黄阶灵药,有个妙用是短时间内能激发人的潜力,让战力加倍。初代永丰伯便是靠着神丹,在几场关键战役中大杀四方,打下基业。不过如今太平盛世,余下的两颗也是象征意义大于实用价值。 傅轩的这番话令在场众人都沉默了。 “大力神丹”毕竟是先祖打天下的神丹,意义非凡,就这么用了,未免可惜。可是除了动用“大力神丹”,他们一时也想不出嫡支需要突然开祠堂并给出这么多利益的理由。 最后还是年长的族老拍板将事情定下来:“老祖宗留着神丹是为了让我们把傅家发扬光大,如今用不正合适吗?” * 镐京盯着永丰伯府的人很多,因此傅家嫡支旁支和解的事情很快就成为京中热点,连建宏帝也特意将傅辅召去询问情况。 傅辅大吐苦水,完了还无奈叹气:“若不是为了那讨债的儿子,臣何至于一把年纪了还要豁出脸皮求人。” 建宏帝听闻内情,也跟着动容:“可怜天下父母心。”遂赏金百两,算作给他大出血后的补贴。 傅辅走后,建宏帝对俞双喜叹气:“这镐京里,真没个简单人。” * 等傅辅从皇宫领赏回来,他和傅轩才真正放下心。 对傅家人,他们是修复关系为主,丹药为障眼法;对建宏帝,他们是丹药为主,和好是无奈之举。然而只有他们自己心里清楚,从一开始,“大力神丹”和修复关系这两件事就都是他们的目标。 傅辅一下子搞定两件大事,神清气爽:“把老四叫来吧。” * 傅希言最近正筹划搞钱。 天气转冷,都察院牢房占地大,阴气又重,日日都要好几盆炭火烤着,衙门贴补有限,主要还是自掏腰包,但出差之前叔叔和哥哥提供的资金赞助早被他花得七七八八,为免啃老,只能自己开源。 他想着把开店的事提上日程,正好傅辅找他,当即带着配方去了。 人没到,一声洪亮的“爹”在院子里先声夺人,然后几个蹦跳,直接跳到傅辅面前:“爹,就算你不记得大明湖畔的夏雨荷,也应该记得曾经对你亲爱的儿子许下的诺言吧。” 傅辅面无表情地说:“那我回想回想,大明湖的夏雨荷吧?” 傅希言:“……” “别耍宝了。”傅轩拿出一个寒冰盒,“里面有两颗‘大力神丹’,你一颗一颗地吃,看能不能借此突破。” 永丰伯府祭祖请用“大力神丹”的消息,傅希言也听说了,一直以为是用来治愈他万年单身汉的老叔叔的,万万没想到居然是为他准备! 傅希言感动地接过寒冰盒,小心翼翼地打开——两枚乒乓球大小的白色药丸静静地躺在里面。 “这‘大力神丹’会不会太大了?”傅希言不由地吞了口口水。 傅辅将蒲团放在榻上,招手让他过来:“上去。” 傅希言坐上去,费劲地盘着腿,傅轩捏着那颗白色“乒乓球”微微用力,只听“噗”的一声,“球”一分为二,露出一颗黑色的药丸。 傅轩将药丸递给傅希言:“‘大力神丹’的药效是一时的,你试试看,能不能借力突破。如果不行,也不要硬撑,时间到了,药效自然会退,你若强行突破,伤及心脉,反而得不偿失。” 傅希言点点头,将药丸丢到口中,缓缓咽下。 比起混阳丹的入口即化,“大力神丹”落到胃里过了段时间,他才感觉到澎湃的药力,体内的血液好似要随之沸腾,真元处涌出大量真气,顺着他运功路线,游走一周天后,那个始终差之毫厘的瓶颈便松动了。 傅希言一鼓作气,将功法又运行了两三遍,骨头里的金色便如潮水一般,渐渐弥漫开来,一点点渗透肌肉组织,又慢慢地浸润到皮肤上。 旁观护法的傅辅和傅轩对视一眼,脸上流露喜色。 他们听说傅希言误服混阳丹,突破至锻骨巅峰之后,就在搜寻各种各样的灵丹妙药,然而比来比去,还是祖传的“大力神丹”最为合适。一是得来不费功夫,二是黄阶灵药,没有副作用,即便不成,也不会对身体有所损伤,可到底能不能起作用,也是到了现在才能确定。 看着傅希言皮肤上泛起的浅金色,他们知道,这是金刚初期的标志,而那锦衣卫指挥使楚光也不过是个金刚初期!可以说,今时今日,整个镐京城从武的勋贵世家子弟里,除了楼无灾,便是傅希言了! 傅辅喜得直搓手,傅轩面色却渐渐凝重起来。 “大力神丹”起效时,服用者的脸会呈现潮红,而此时,傅希言面上的潮红已然要褪尽了,却仍没有收功的迹象。 傅希言不收功是因为—— 还能往上冲。 那澎湃的真气回到真元后,便有收回的迹象,可这种收回并不是消散,像是被什么吞噬了。傅希言想起傅轩、周忠心差点被吸干的真气,心中有个想法。 也许这么多年他的真元没有真气是因为……被扣留了。 这种念头在今天尤其强烈。 或许是“大力神丹”效果太好,他感觉到真元扣留时,明显有些缓慢,一次一点点,一次一点点,所以他运功几周天之后,才越来越少。 那他能不能强迫一下真元吐出来呢? 他一向是个惜命的人,说得直白点,就是贪生怕死,但是,在真元的问题上,他难得地生出放手一搏的冲动。 实在是,他为真元受过的伤,太深,太重! 傅辅和傅轩揪心地看着傅希言的脸色突然惨白如纸,而皮肤上的金色也却越来越深。 要是傅希言如今是清醒的,傅辅恨不能狠狠地给他几个暴栗子!要知道,古今多少英才都折在了贪功冒进上! 可如今他一动不敢动,生怕一个呼吸声大了,反倒造成了惊扰。 唯一让他们感到欣慰的是傅希言的皮肤仍在持续变化,完全转变成赤金色后,渐渐稳定下来。 他爹他叔见他脸上恢复些许血色,悄然松了口气,正要擦擦额头的汗,就听傅希言闭着眼睛说:“再来一颗。” 滚你娘的再来一颗!老子刚刚被吓去了半条命,你再来一颗是想今天就披麻戴孝不成! 傅辅骂人的话都已经到嘴边了,却快不过傅轩的动作。傅轩三下五除二,直接把另外一颗“大力神丹”丢到了那张微微开启的嘴巴里。 咕噜一声,丹药顺滑地吞咽了下去。 他的老父只好又开启望子石模式。 傅希言有了之前的经验,这次进展十分顺利,甚至他能感觉到真元有些隐隐的配合,不像第一次,他差点自爆真元,才逼得它挤出真气来。 他肌肤的颜色一直变化到金铜色才稳稳停住。 这已经很了不得。 金刚期的初、中、后、巅峰四个阶段分别对应浅金、赤金、金铜和暗铜四个颜色。傅轩练了几十年,到如今也只是金刚中后期,离后期还差一点点。而傅希言已经反超了他。 傅希言收功,肌肤颜色恢复正常,而真元似有些异动,仿佛在催促第三颗的“大力神丹”,他直接忽略了。 目前还没有足够的实力和精力去研究他的真元里到底有个什么东西,反正这么多年了,也没产生太大的问题,先搁置着吧。 总体来说,这次的冒险很成功! 他睁开眼睛,以为望子成龙的老父亲会拉住自己的手,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感动,谁知一道劲风袭来,一个硕大的爆栗子直冲脑门而来。 躲和不躲似乎都不能算一个问题。 傅希言硬挨了一下,明明不痛,却还是哇哇大叫。 傅辅怒道:“痛,痛就对了,不痛不知道怕!” 傅轩在旁说:“罢了罢了,幸好没出什么事。” 傅辅指着傅希言的鼻子,对着傅轩说:“你看看他,年少轻狂,不知轻重!跟他说的话,他都当做耳旁风,现在还有你和我看着,要是一个人,岂不是更加无法无天!” 傅希言反驳:“我前阵子就一个人去洛阳了。”还是被逼去的。 “所以才惹来储仙宫这个大麻烦!”傅辅脱口而出。 傅希言微微睁大眼睛,原来在他爹心目里,裴元瑾也是个大麻烦啊。 傅辅一不小心说出了心底话,也不知道有没有被储仙宫的耳目听去,有些不自在地干咳一声:“总之,以后你再敢如此,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傅希言眼睛一亮:“再敢如此?怎么,我们家还有‘大力神丹’吗?” “做你的梦去!” 傅希言看着气呼呼往外走的傅辅,想起来时的目的,连忙拿出香皂配方追上去,奈何傅辅正在气头上,自然对他不务正业的计划毫无兴趣。 他只好转头向傅轩推介。 可傅轩和他父亲一个意思,认为他在武道上的天赋已经开发出来了,只要药管够,必然前途可期,何必浪费时间放心思在从商这样的小道上? 说着,傅轩又摸了五百两银票给他。 傅希言顺势收下当做启动资金,心里默默给他叔记了三成干股,又给他爹三成,自己留三成,剩下一成到时候给哥哥姐姐和弟弟分。 五百两买个店铺不够,但租个绰绰有余。而且两世为人,头一回做生意,他有信心没把握,便想着船小好掉头,也不敢一次性地把所有本钱投下去。 他原本想得很好,租个店铺,简单装修,办好手续,开张优惠……最后客似云来。 然而事情在第一步就卡住了。 西市没有好位置的店铺出租。 第二步也不太顺利。 要去诸京署报备,但中间需要通过所在行业的商会会长。 …… 连番打击让傅希言的轻奢店还没有开张,就摇摇欲坠。 * 一直关注傅希言动静的虞素环第一时间得到了消息,摇头道:“还是太年轻了。” 坐在院子里看白虎吃肉的裴元瑾嗤笑道:“笨就是笨,与年龄有什么关系?” 虞素环说:“我指的不是他没做成这件事,而是不该这么做这件事。” 裴元瑾扬眉,显然没明白她的意思。 虞素环说:“傅家还没分家,开店这种事要先得到当家主母的允许才好去做。” 裴元瑾皱眉。他娘走得早,如今家事由秦姨代掌。可她天天管个家务也就算了,若是敢管自己在外的营生,自己是绝对不愿意的。 虞素环看着一脸不悦的裴元瑾,无语道:“傅希言是庶子,傅夫人是正室,自然与你不同。一来,外人知道傅希言偷偷在外面经营店铺,会误以为傅家苛待他。二来,这店的归属,收益的归属,日后都容易产生纠纷。少主不如找人提醒他一下。” 裴元瑾忽而露出笑容:“为何要提醒?” “他若是在傅家待不下去,正好跟我去外面住。” * 可惜,裴元瑾的如意算盘终究是落空了。 傅希言碰壁之后,立刻对自身的人脉资源进行了整理归类,经过一番对比,傅夫人成功PK掉了永丰伯府的管家。 理由很简单,他可以把傅辅那份干股交给傅夫人,结果是一样的,而让管家去做,就要另外出一份钱。 他当下去见了傅夫人。 等他把事情一说,傅夫人直接问:“香皂真有如此妙用?” 傅希言便拿出了成品。 傅夫人试用了一下,觉得此事可行,于是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了,股份比例不变,只是经营方面,她会另外请人,理由是:“做了官,还是要避忌些。” 点亮科技树,开奢侈品店,原本是傅希言在走投无路之下给自己找到的出路,奋斗得久了,就变成一种执念,如今听傅夫人这么说,重新审视这件事,便觉得自己的确有些走火入魔。放在前世,公务员也不能开店的。 他当下谢过傅夫人的好意,同意了这个方案。 傅希言走后,傅夫人的奶娘忍不住嚼舌头:“家中一贯没短了他的吃用,竟自己琢磨起开店来了,也不知安的什么心。白姨娘怀他的时候,人参灵芝,各种灵药,不间断的滋补,夫人嫁妆就不知出了多少,如今可好,分红自己拿三成,大少爷还要和其他几个分,简直是个白眼狼!” 傅夫人喝茶不说话,等奶娘下去传菜,便叫了管家来,让他挑个山明水秀的田庄,过了这个年,就送奶娘过去养老。 有些话以前说说倒也罢了,以后的傅希言,可说不得了。 第33章 父亲的相思(下) 这几日, 镐京城里下起了连绵小雨,细细的雨水夹在烈烈寒风中,打在脸上, 有碎碎的疼意。 傅希言自入冬以来,就改坐马车上下班, 速度虽然慢, 胜在途中暖和。但今天一大早, 他就回了车夫, 自己穿着蓑衣去马厩里牵马。 马出来时,有些不大愿意地抖了抖身体,一个鼻喷打在他脸上,似乎在问:大冷天的还下雨, 不在窝里待着,出去干啥? 傅希言擦掉脸上的雨水马鼻水,轻抚它的脖子,苦笑道:“大冷天骑马出去,当然是有苦差事。” 上次楼无灾说陈太妃侄子的案子要三堂会审,前两日消息已经下来了, 今日上午陈文驹就要转到都察院大牢里来。为此,昨天右佥都御史下衙前还特意把他叫去叮嘱了一番,让他做事谨慎些,顺顺利利地将人接进来, 平平安安地将人送出去,之后是死是活就与他们无关了。 故而, 为免路上出现什么堵车、交通事故之类的意外造成迟到, 他干脆提前半个时辰骑马上班。 进了都察院, 早来的人果然不止他一个。 只在上班第一天照了个面的齐司务十分刻意地跑来送早餐, 除了傅希言,在值不在值的司狱吏和司狱卒都有。 傅希言来者不拒地吃了,不吃对方不好说话。 果然,齐司务立马觉得气氛到位了,小声道:“装包子的油纸是陈家手艺,好用的很,别丢,以后还能用。” 齐司务走后,傅希言打开油纸包,里面还有个小油纸包,再打开,赫然是一张一千两的银票。 司狱卒们显然也有,见怪不怪地往怀里塞,司狱吏怕傅希言勋贵出身,看不上这事,便有些犹豫。 傅希言好似什么都没看到,两三口吃完包子,将油纸在手里一搓,直接丢进了旁边的炭盆里,笑骂道:“动作都利索点,吃一口还抿一抿,装什么大家闺秀哪!” 司狱吏见状松了口气,将拽在手心里的一百两银票悄悄往袖子里塞。 干这一行这么久,他收过不少打点钱,但这么大数目的,还是头一回。他知道,这不仅是因为陈家财大气粗,给得起,还是给永丰伯儿子这位司狱的面子——送少了埋汰,反倒得罪人。 他原本对勋贵子弟当顶头上司这件事,是很发愁的,生怕他一派公子作风,这不顺眼,那不顺心,整日里没事就折腾人,但没想到傅司狱不但比想象中好,甚至比前任都好。 一是花钱大方,经常请吃请喝,还私掏腰包给他们准备炭火。二是树大好遮阴,以前呼呼喝喝的同僚,如今也恭顺了许多。所以,对现状很满意的他,由衷希望陈太妃侄子到来后,能安分守己,不生事端。 卯中,衙役押送槛车进入都察院。 傅希言看着戴着枷锁坐在槛车里的陈文驹,有些意外。人还没到,钱就先打点过来了,凭着这份眼力见,陈文驹在刑部应该混得不错,可眼下这待遇分明被当作了凶徒重犯。 直到交接时,刑部捕头特意嘱咐,他才明白原委。 捕头说:“陈文驹是脱胎期高手,还请傅大人谨慎!” 傅希言大为震惊。 怪不得知机和尚在自己的寺庙里被打死,原以为是和尚偷情的时候选了个隐蔽的场所,劝架的山遥水远,没能赶上,若陈文驹是脱胎期高手,那路远不远,只能决定劝架的赶到时,知机和尚的尸体凉不凉。 看傅希言面露难色,捕头又道:“太医院施针,封了他身上三十六处穴道,如今只有手脚能略微活动,自理生活。” 傅希言说:“这针的时效有多久?” 捕头看他的目光顿时多了几分内行人的亲切:“放心,申太医每五天会过来一次。” 说话间,陈文驹已经被人从槛车上带下来。 他身躯魁梧,双眸有神,路过傅希言时,比他还高出半个头,只是那双眼睛看人时,带着一股匪气,叫人十分不舒服。 捕头说:“请傅司狱验明正身。” 这年头没有照片,只能靠记录的体型和面部特征来辨认。傅希言对照了两遍,又有刑部和都察院的其他官员在场作证,便办理了移交手续。 刑部捕头走的时候,脚步明显松快了很多,傅希言叹气,现在压力来到了自己这边。 都察院牢房平日里关的都是高官贵胄这样的大人物,所以牢房里面打扫得很干净,即便是普通牢房也比刑部大牢宽敞,更不用说打点过的陈文驹,直接入住了仅有的三间贵宾房之一。 为这,傅希言还特意去请示过,上面的人不置可否,他便懂了。 陈文驹这桩案子,陈太妃保人的态度很激进,不但几次三番要求面圣,而且派出大量说客四下活动,连都察院的司务都为他们干贿赂这样的肮脏活,可见活动范围之广。 而建宏帝这边的态度就很暧昧,说他想保,他不肯暗示刑部放人,说他想杀,又同意了三堂会审。 他不表态,连带的,刑部、大理寺和都察院的大佬们在公审之前也保持着缄默。 上不示意,下也随意。便宜了傅希言这个芝麻绿豆小官,手掌大权,爱咋咋地。 陈文驹经过对比,似乎觉得都察院这边的待遇不错——至少馋肉的时候说一声,有人帮忙跑腿,于是连太医来施针的日子都很配合。 双方在一种不必言明的互惠互利默契中,安稳度日。 然而这种安稳在刑部、大理寺和都察几位大佬碰面交流案情并表达看法后,不复存在。“三堂”各自所持的立场终究显露—— 大理寺想杀。 都察院想保。 刑部想拖。 一赞成,一反对,一弃权,无法定案,于是事情就如刑部尚书预想的那样,拖了下来。 傅希言明显感觉到案件陷入僵持后,陈文驹整个人焦躁了许多,多次提出无理要求,狱卒拿不定主意来问他,他统统搁浅争议,置之不理。对方摆明着想找机会与他碰面,但收受贿赂提供方便是一回事,收受贿赂暗中来往又是另一回事了。 * 十月十四,小雪。 镐京不常下雪,但今年下得很早。天还未亮,轻飘飘、白茫茫的雪花便从天空洋洋洒洒落下,覆在屋檐上,覆在街面上,覆在行驶中的马车顶上。 傅希言坐在烘暖的车厢里,望着外头银光闪烁的景色,恨不能这段路再长一些,下车的时间再晚一些。 咚—— 咚—— 咚—— 绵长厚重的鼓声隐隐从远方传来,这古老乐器奏出的音韵像这寒冷清晨的一记警钟,迟缓又坚定地敲击着这座被茫茫大雪遮盖的镐京城。 都察院已至。 落雪渐稀,天色将明。 傅希言从马车上下来,发现都察院的其他人都没有察觉鼓声,一无所知地做着各自的事。 世间的事总是这样,每天每个角落都有各种各样的事情在发生,有的欢喜,有的悲伤。 他遥遥地望着含元门的方向。 好比此时的他就不知道,这鼓声的背后,又是多少条冤魂在哭泣呐喊;也不知道,这次的呐喊声能否唤醒那些高高在上的人的良知。 * 这一天,傅希言坐立不安,频频望向门口。 而卯初敲响的鼓声,直到下衙前才有回音传来。 告状者——徐。 只一个姓,便有无数知情者了然叹息。 是那户时隔十三年,仍令昔日的刑部侍郎,今日的刑部尚书耿耿于怀的漳河徐家。 是那户因田产丰厚而被陈家盯上,老少男丁被横加罪名充军,无一幸存;年轻女眷被强抢掠夺,含恨而死;家中八十余口仅剩三个老妇和一个幼童,仍要跋涉千里敲响登闻鼓的徐家。 是那户曾以为上达天听,天却未能开眼,使亡者至今不能瞑目的徐家。 她们又来了。 离上次敲响登闻鼓,已过去了整整十三年,硕果仅存的两位老妇顶着白发,冒着大雪,搀扶彼此,再度陈冤。 回家时,傅希言看着路边渐渐消融的积雪,心想:今天这场大雪不是来早了,是来迟了。 * 对于徐家敲登闻鼓的事,朝堂大多数文臣都不看好。 不管案子本身有多大的冤情,犯人有没有受到应有的惩罚,但是从程序的角度,它已经完结了,犯人归案判刑,最后被赦免。 不合情,但它合法。 连同叫嚣杀陈文驹最欢的大理寺卿在内,也不赞成翻案。 左都御史甚至直言:“此案关键不在审,不在判,而在赦。”意思是当年我们该做的都做了,关键时刻您老人家反水,开后门放跑了贼,现在眼巴巴的后悔,这锅我们不背。 建宏帝对这局面了然于胸,看了刑部尚书一眼。 刑部尚书会意地出列:“同人不同事。徐家此次告的乃是陈家不肯归还吞并的田产,致使家中幼童因无钱医治而病故。这是另一件案子。难道一个犯人偷窃被判刑之后,再偷窃就可以免于责难了吗?” 左都御史道:“此事乃原案后续,本该由当地县令督办。县令督办不利,自有我都察院监管,并非翻案之由。” 刑部尚书正欲再言,就听建宏帝缓缓道:“朕已接下徐罗氏、徐钱氏的状纸,二人陈述案情与昔日判词大相径庭。据徐罗氏言,陈余富、陈余享、陈余斌三兄弟乃案件主使,当日竟未提审到堂。陈载庆是陈氏旁支,根本不在当地居住,何以成涉案主谋?” “朕的治下没有铁案,但有疑点冤屈,便要一查到底!” “陈文驹是陈家人,又都是陈家逞凶,就两案并处罢。” …… 要不说人怎么能当皇帝呢,至少在厚脸皮上,无人出其右。 陈家案当年审理艰难,主要阻力就来自宫里。最后能借着陈载庆拉下一批陈家人已经是文官们与宫中势力博弈的结果。 现在立场一换,功劳成祸患。 然而当年三堂会审的大佬们早已告老的告老,病逝的病逝,真要追究起来,倒也不怕查。如今真正感到恐惧的,应该是陈家案后越发趾高气扬、不可一世的陈家人。 陈太妃在后宫听闻今日朝议,当场昏厥了过去,醒来后滴水未进,逼着宫女去把建宏帝请来,扬言他若不来,自己便一头撞死在那含元门前! 建宏帝终究还是来了。 他手中的棋已经下完,已经形成合围之势,剩下的就看对方在困局里如何挣扎罢了。 陈太妃五十好几的人,因保养得宜,还留存着三十左右的风韵,含泪怒视时,犹如海棠带雨,我见犹怜。可建宏帝当初就是看着她用这副面孔将自己的父亲骗得团团转,警惕犹不及,又怎么会上当? 他看似恭顺,实则无情地说:“姆妈为何伤心?” 陈太妃没有自己的孩子,就为着他私底下的这句“姆妈”,当初义无反顾地投向了最为弱势的建宏帝阵营,可如今,这句“姆妈”落在耳里,像是一记耳光那样让人脸痛! “你还知道我是姆妈吗?你竟连自己的兄弟、外祖父也不放过!” 建宏帝叹息:“朕放过,是他们不曾改过。” 陈太妃急急地说:“谁说不曾?那次之后,我三申五令不许他们惹是生非,还不时借着赏赐之名,派人前往敲打,他们如今都老实了。” 赏赐之名?建宏帝心中冷笑,这是哪门子的敲打。他不耐烦废话,便道:“姆妈若是不信,不妨再等两日,看看漳河县令怎么说。” 陈太妃失色道:“什么意思?” 建宏帝说:“若都察院与六部沆瀣一气,朕就会眼瞎耳聋,所以他们不能是一路人。陈文驹是你的侄子,但他姓陈。” 陈太妃呆住。 陈文驹是陈家最出色的孩子,四十岁不到就已经是脱胎期高手,比羽林卫指挥使傅轩还高出一个境界。他没有官身,但名下有两间武馆,人手充足,是一支不可小觑的兵力。 陈太妃留他在身边,既是亲信,也是保镖。 不管陈文驹背地里有没有阳奉阴违,与陈家人勾结欺瞒,陈太妃都不能让他去死。他和陈家人没有了,她在外面的依靠就没了! 她回过神来,急切地说:“你留你外祖父一命,陈家其他人你看着杀几个,我不拦你。但驹儿,你杀了不如收了。他武功高强,比傅轩和楚光都顶用。而且我在宫里,他一定会对你忠心不二。” 建宏帝面无表情地看着努力在绝境谋划出一片喘息之机的陈太妃,看着她的声音渐渐弱下去。 陈太妃似乎到此时才发现宫殿之内只剩下他与她两个人。 “你到底要干什么?”她害怕起来。 建宏帝走到她面前,问:“你为何要画《百孝图》?” 陈太妃愣了愣,颤声道:“是,是驹儿提议的,他说可以彰显……” “彰显陈太妃的地位。”建宏帝喃喃道。 她委屈道:“我本就是太妃,画一副画怎么了?” “画呢?” “画上不是有四个死了吗?我嫌不吉利,收起来了,你要看,我去拿。”仿佛怕他反悔,陈太妃匆匆忙忙跑进去,过了会儿,抱着画出来。 《百孝图》凑了九十九位皇亲国戚和勋贵家中未成年的孩子,一起为陈太妃祝寿。 展开后,场面极其壮观。 建宏帝目光飞快地扫过地上的画卷,觉得有些不对,正要张口提问……他面前,眼冒凶光,满脸狰狞的陈太妃双手死死握着剪刀,径直冲了过来。 建宏帝身体不动,殿门忽开忽阖,俞双喜如鬼魅般出现在两人中间,指如鹰爪,夺走剪刀,一脚将人踢飞。 俞双喜说:“杀心蛊。当人产生浓烈的杀意时,它会催化为现实,只能用一次。” 陈太妃吐出一口白沫,眼神渐渐恢复清明,慌乱地爬过来,想抓建宏帝的腿,被俞双喜用脚踢开,趴在地上哭喊:“陛下,我不是想杀你,我刚刚不知道怎么了,我不是想杀你啊,陛下!” 建宏帝对眼前一切充耳不闻,眼睛依旧盯着画,对俞双喜说:“你查查画上的人对不对。我记得永丰伯有个儿子是个大胖子,但这幅画上没有胖子。” 俞双喜道:“是。” 每次听到这清冷简洁的回复,建宏帝都不由怀念起自己的捧哏老伙计张辕来。若不是他的手伸太长,差点坏了自己的计划…… 死得可惜了。 * 尽管建宏帝下令彻查陈家案已透示出陈太妃即将倒台的兆头,但陈太妃自缢的消息传来时,还是令大多数人大吃一惊。 在他们看来,陈家和陈文驹就是陈太妃的左膀右臂,斩掉他们,陈太妃也不过是个年华逝去的先帝嫔妃,念在她对今上拥立有功,建宏帝也不会杀她——这群人精自然不会相信陈太妃会在陈家案还没有彻底定案之前就想不开去自挂东南枝。 他们只能理解为,这是建宏帝给他们的一个信号。 陈家,必须斩草除根! 情理之外,意料之中。 毕竟他们印象中的天子,本来就只怕不够杀,不怕杀太多。于是刑部、大理寺、都察院都不约而同地加快了查案的速度。 永丰伯府因为府上出了个司狱,上下也十分紧张。 几乎傅希言每次下衙,傅辅都要喊他去问一问情况。陈太妃死后,陈家几乎没有翻身的希望——之所以说“几乎”,是怕这位反复无常的陛下又为着什么奇怪的理由反水,所以,没有希望和退路的陈文驹不可能乖乖在牢里等死。 不仅他这么想,太医院、都察院都这么想。这几日狱卒已开始连续加班,金吾卫也派了人手支援,陈文驹武馆附近更是设下重重布防。 万事俱备,所有人都开始等,等陈文驹出手。 然后他们等到了。 陈文驹的管家一张状纸递到京都府衙,告都察院司狱收受贿赂,却虐待自家主子。 那位被告的倒霉司狱自然是傅希言。 傅希言听闻后,有些期待地问:“如果罪名成立,我是不是不用干了?” 傅辅没好气地说:“是,还能流放幽州!你高兴了吧。” 傅希言暗道:那是你不知道在我前世幽州的发展,真正寸土寸金。 傅辅说:“放心,你和你属下上缴的钱我都已经和陛下报备过了,行贿的是都察院的司务,就算左都御史想怪你越级上报,为了避嫌,也不好开这个口。” 不错。傅希言当时虽然收下了一千两的银票,但转头就和父亲交代了。 傅辅留个心眼,又转头将这笔钱添了点数,以都察院司狱司全体上下的名义交给了皇帝,皇帝没收,但这事已过过明路,自然不怕告的。 果然,第二日,宫中使者就去了京都衙门,之后京都衙门就以诬告之名,打了那管家一顿板子,此事不了了之。 从此镐京城中就有了“陈家旧,傅家新,一代新人胜旧人”的说法。 傅希言听后,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不解地看向淡定的父亲:“这能忍?” 傅辅抬起眼皮,看了眼伏在院子里咬着球玩的白虎:“老虎都能忍,我还有什么不能忍。” 傅希言:“……” 裴元瑾和虞素环在下元节过完没几天,就说要外出办事。 临走前,裴元瑾特意把傅希言拎到小院里,让他学习养虎。 学习养虎! 这是人能说的话吗?听没听过什么叫养虎为患?! 傅希言悲愤地看着他怀里的猫:“为什么不让我养猫?” 伏在地上的白虎似乎也听懂了这句话,小眼神斜斜地瞟过来。 裴元瑾恋恋不舍地摸了两把狸猫,还是忍痛交了出去:“嗯,都养着。” 傅希言摸了摸猫。 ……有点好摸。 脚踝突然有点痒,一低头,就看到白虎的尾巴正在他的脚踝边扫来扫去。他看它的时候,它也正抬着眼眸看他。 傅希言强忍着拔腿就跑的冲动,提出建议:“要不这样。他每天几点方便完,自己去屋里待着,我再来院子里帮他收拾干净。到了饭点,我就把肉隔墙丢进来……” “你要不要摸摸白虎?”裴元瑾接过狸猫,弯腰揉了揉白虎的脑袋。白虎就在他手上蹭啊蹭,露出白白胖胖毛茸茸的身子。 “不想,万一它咬我怎么办,这里又没有狂犬疫苗……”他开始语无伦次。 裴元瑾说:“它咬金刚后期,你就有虎牙了。” …… 傅希言冷眼看着他们的互动,趁白虎不注意,飞快地蹲下身,迅速撸了两把。 白虎瞄了他一眼,怕吓到他,不敢瞄太久,只是尾巴欢快地甩了甩,似乎在说不要停。 后来……也就是现在—— 傅希言望着白虎咬球时憨憨的傻样,忍不住想:一会儿给他的虎儿子喂点啥好吃的呢? 第34章 前世的诀别(上) 加班加点忙碌大半个月, 刑部和都察院终于把“陈家案”连同并处的“知机和尚被杀案”都梳理清楚了,正要松一口气,漳河县令随羁押陈家人的金吾卫赴京, 身上带着一封漳河县万民血书。 斑斑血渍,罄竹难书。连原本想为陈家求情,稍稍从宽的左都御史也不得不闭上了嘴巴。 …… 又到了申太医补针的日子。 尽管来过了很多回, 但每一回申太医都很小心, 每一针都扎得很准。 扎完针,陈文驹不安地动了动,突然问:“今天初几?” 申太医微微一怔, 谨慎地说:“十一月初九。” 陈文驹说:“我记得明天应该是冬至了。” 申太医没说话, 出来后,转头就把这番对话告知都察院。 都察院上下严阵以待,连同申太医的话在内,几乎将这二十个字咀嚼品味出了渣渣,才不甘心地总结——冬至恐生变。 这也是极易推敲的事情。 陈文驹被拿入大牢前,陈太妃还在, 陈家还没有沦落到墙倒众人推的地步, 必然有人通风报信。陈文驹知道自己要被抓走, 难道不会对家里和武馆进行一番安排? 即便那时的他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现在这么严重,但从刑部大牢转移到都察院大牢, 中间又过了一段时日, 以陈太妃手眼通天的本领, 难道陈文驹连句话都带不出去? 既然能把话带出去,难道陈文驹就没想过万一事有不妙, 自己当如何应对? 陈太妃不是傻瓜, 被陈太妃倚靠的陈文驹当然也不会是。 所以冬至很可能就是一个时间节点。 有人提出异议:“陈文驹既然要在冬至动手, 为什么要问申太医,难道他不怕我们知道吗?就算申太医不说,狱卒也会听到。这或许是个用来迷惑我们的障眼法。” 也有人在他的异议之上提出异议:“或许陈文驹就是算到了我们会这么想,故意反其道而为之!” 两人僵持不下,右都御史和右佥都御史见左都御史没表态,不约而同地保持着缄默,倒是左佥都御史心直口快:“不管是不是,我们只管叫牢房加强防备,再通知金吾卫,让他们加强对武馆的监视就是了。” 都是一句话的事情。 * 等其他人出去,左都御史叫住了右都御史:“我知道你们现在都怀疑我是陈太妃的人,但我可以告诉你,我不是。” 右都御史转过身,想了想道:“史大人是为了制衡刑部和大理寺?” 左都御史摇头:“我只是害怕。” 右都御史疑惑:“怕什么?” 左都御史走到他面前,用只能两个人听到的声音耳语:“怕我们这群潜邸老人越来越少。” 右都御史面色巨变。 左都御史望着窗外的天色,淡淡道:“算算日子,平罗郡王的孙子们也快抵京了。” * 上司动动嘴,下面跑断腿。 在都察院,傅希言就是这个下面。不仅因为他身负司狱之责,更因为……他是目前公认的都察院第一高手。 他服用“大力神丹”的事情已经闹到御前,惊动了皇帝,所以突破之后,傅辅自然得去回禀个后续。 于是,上至左都御史,下至狱卒,都知道他们的司狱吃药吃出了金刚后期。 其中的艳羡嫉妒自不必说,总之,对整个都察院来说,无异天降横财,恨不能让他天天蹲在院里增加安全感。 可对傅希言而言,这份殊荣实在大可不必。 任何时代的打工人都深恨加班!尤其是免费加班! 只是任何时代的打人工也都身不由己。 左佥都御史的命令经过层层转达,层层加码,身处都察院食物链底端的“第一高手”当日就开始守夜加班。 司狱吏见他大晚上地坐在门前的石阶上,忙道:“大人,地上凉。” 傅希言淡淡地说:“心更凉。” “大人是有烦心的事啊?”司狱吏在旁边找了块地坐下来,准备好好开解开解自己的上司。 傅希言托着下巴仰着头:“没什么,只是看着今日头顶的这轮明月,突然有些诗兴大发。” 司狱吏感兴趣地说:“那属下可有耳福了。” 傅希言缓缓道:“冬至将至未至,上班加班值班。一个看天,一个叹命。” 司狱吏:“……” 司狱吏思想激烈斗争,不知该不该随着自家顶头上司,在言语上“揭竿而起”,然而傅希言没让他为难,拍拍屁股站起来:“地上的确很凉。” 他松了口气,正要站起,突然被傅希言一把抓住头发,用力往门里一拽去。 司狱吏大惊,抱住脑袋,张口正要叫,眼前的情景却叫他怎么也叫不出来。只见九天之上,箭如雨落,铺天盖地,密密麻麻,整座都察院都笼罩在它紧密的攻势之下。 傅希言动手仍是慢了一步,箭雨到的时候,司狱吏的两条大腿还落在门口。 突然之间,空中出现两团暗铜色的光芒。 小桑小樟在空中现身,箭矢落在他们的皮肤上,发出金器交接的叮叮当当声。靠着他们的掩护,傅希言的用力,司狱吏头皮发麻着被拖进了门内,小桑小樟等他们安全后,才跟了进来。 箭雨仿佛天降,连绵不绝,将都察院大牢封锁成了一座孤岛。 傅希言松开司狱吏的头发,司狱吏一骨碌爬起来,不及道谢,就与狱卒合力,想将平日里大敞的牢门合拢。这道门近十尺高,半尺厚,重逾千斤,通身精钢,乃都察院大牢一道固若金汤的防线。 然后这道防线还未拉起,一把圆珠子就从那尚未合拢的缝隙中钻了进来。 小桑喊道:“躲开!” 傅希言其实见过这东西——陆瑞春最后想用来保命的响雷弹。只是那次响雷弹还未落地,就被小桑用一张银白丝网给都住了,不过在小桑加入了胖子组后,戚重已将丝网收回。 故而,严格说来,这是他头一次见识响雷弹的真正威力。 十几颗响雷弹同时炸开,就如十几个落地雷同时击中地面,造成的巨大声势,几乎令整座牢房都摇晃得散了架。 饶是傅希言已是金刚后期的修为,还有小桑小樟两人保驾护航,仍感到一阵气血上涌,头晕耳鸣,更不用说武功低微的狱卒,没有当场炸死,也震昏了过去。 浓烟滚滚的牢房内,充满了悲切哀嚎。 傅希言捂着鼻子起来,摸索身边的人,小桑一个鲤鱼打挺起来,戒备地望着门缝的方向。箭雨、响雷弹肃清狱卒之后,正主儿就该上场了。 然而没想到的是,紧接着的第三波依旧是响雷弹。 傅希言就近拖着两个受伤的狱卒躲闪,但更多的哀嚎声淹没在了这片惊天动地的轰炸声中。 小桑从地上爬起来,呸呸地吐着口水,忍不住抱怨:“都察院其他人都死了吗?咳,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 傅希言摸着狱卒的脉搏,发现他们还有气,一边掏出两颗内服的伤药给他们吃下,一边道:“我们想到的,对方也想到了。你先想办法出去。” 这时候,只有功法特殊的小桑小樟才有希望穿过这重重包围请来救兵。 小桑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身体一晃,就消失在牢房之中。原本守在另一边的小樟退到傅希言身边。 傅希言起身查看其他人,离牢门近的,基本不用看了,主要是那些还能出声的。他身上带着一些内用外服的伤药,是他当上司狱之后,傅轩准备的。 他当羽林卫时都没有,可见在羽林卫指挥使心目中,司狱的危险比羽林卫大多了。 可不是么? 傅希言在心中苦笑。 他的三段工作经历,真对比起来,羽林卫天天出操锻炼那都是小儿科。人果然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到了江湖才惜福。 他又将口服药喂几个重伤的吃下,把外敷药撒在他们的伤口上,希望能起到些作用。 整个过程中,他没让小樟帮忙。 敌人的目标还没有暴露,进攻没有结束,他们之中,一定要留一个把风。 剩下最后一点药,正好轮到司狱吏。 他虽然离门近,但反应快,除了额头受了点撞伤,其他还好。衙门里,傅希言与他关系最好,见他平安,心里也松了口气:“一会儿你……” 怀中“风铃”大作。 他下意识抬头看牢门,只见门被一掌推开,蹿进来五六个黑衣人。小樟随手操起一把落在地上的刀丢向最中间的刺客,然后一掌劈向领头的那个。 然而—— 傅希言感受到的危机并不是从门口来的。 一柄漆黑的大刀在牢房昏暗环境的掩护下,悄无声息的,从关押放人的囚笼方向,慢慢地递了过来。 这世上,有的刀很快,杀人如切瓜。有的刀很慢,悄然无声,蕴藏的杀机却绝不减少半分! 在刀即将插入脖子的那一刻,握刀人心中忍不住发出一声叹息,似乎在惋叹这么简单的事情,为什么要兴师动众,让自己在这生死攸关的时刻还浪费时间。 可人生的变故往往就出现在胜利果实触手可及的前一刻。 傅希言圆润的身体如泥鳅一般贴着刀锋滑了过去,小了好几号的圆润拳头软绵绵地回击过来,那力度看似情人打闹的捶你小拳拳,可击中的刹那,突如其来的拳劲带着一丝灼热的热度,叫人忍不住在这寒冷的气温中发出被烫后的轻呼。 傅希言身后刀光一闪,刚好照亮握刀人的半张面孔——陈文驹。 * 将近子时。 刘贵妃派太监催促建宏帝就寝已经是一个时辰前的事。 陈太妃薨,后宫属刘贵妃一家独大,自觉地负担起照顾皇帝作息的责任。可惜建宏帝对她的这番温柔体贴并不领情,近来的睡眠依旧越拖越晚。 延英殿内外通明。 外面的消息一茬接着一茬送进来: “万里武馆强行突围,已与金吾卫交手。” “神行武馆夜袭金吾卫,已派人过去支援。” “都察院遇袭,有爆炸声。” “申太医已死,桌上留了一颗他的人头,已验明正身。” …… 建宏帝看着身边的俞双喜:“我们刚查申太医,他就死了,还留了个人头,这是在示威啊。” 俞双喜沉默。 建宏帝又道:“都察院的司狱是永丰伯家的胖子吧?这官还是朕给的。这次永丰伯怕是要伤心了。”明明说着惋惜的话,他的嘴角却流露出微微的笑意来,似乎对正在发生的事情极为满意。 * 陈文驹怎么从牢里出来的? 他的武功不是被申太医封住了吗? 原来他们行动的日子不是冬至,而是冬至前夜? 诸多念头杂乱地浮现在傅希言的脑海,而他出拳的速度却半点没有慢下来。 陈文驹一击不成,直接用脚勾起旁边的司狱吏,单手抓住对方的后领,举在身前当作盾牌。 然而傅希言的拳法古怪,拳劲竟似水中的游鱼一般,贴着司狱吏的身体,似柔实刚的打在陈文驹的肩膀上,那灼热的真气仿佛穿透皮肤,顺着他的肌肉纹理,丝丝缕缕地渗入其中,他甚至感觉到自己的肩胛骨微微地裂开了缝隙。 这是什么霸道功夫! 陈文驹虽然未尽全力,但被一个境界低于自己的人逼到这个地步,大感脸面无光。 外面传来连续三声短促的哨声。 这是尽快撤退的信号。 陈文驹右手猛然朝前划圆,又反手劈出一道刚猛至极的刀风,趁着傅希言退避的刹那,拎起司狱吏,喊了声:“走!” 与小樟纠缠的刺客们闻声,齐齐后退,顺手撒出一把响雷弹。 傅希言因为贴得近,这时候后撤反而会撞到撤退的刺客并陷入雷区,只能硬着头皮追在陈文驹身后。 一片地动山摇中,陈文驹一马当先,跳出都察院高墙,傅希言紧随其后。然后他双脚刚落地,陈文驹就转身,当头劈出一刀—— 这一刀,有万钧之势! 而傅希言的身后,还有六把想留命的刀! 有人说,人在临死前,会飞快地掠过自己过去的人生,可此时的傅希言不但大脑一片空白,甚至连一滴冷汗都没流下。 他专注地看着陈文驹劈过来的黑刀,将真气运用到极致,不闪不避,狠狠地打出一拳。 拳头与刀锋像是互相吸引的磁铁,在半空狠狠撞击,发出清脆的声响。清冷的月光照射在他们的交接处,金铜色的肌肤出现丝丝龟裂。 而此刻,刺客的刀也该到了。 六把刀,六道光,好似六轮明月,坠入这条漆黑的街道。在出刀人的预计中,它们会划开皮肉,造成六道伤口,若砍得深些,能直接插入对方的身体,刺穿内脏! 然而—— 那刀尚在半途,握刀人的喉咙已先一步开出血洞。 六道血花喷射在刀背上,刀光瞬间暗淡下去,当当当当当当——连续六下,人刀皆伏。 傅希言不知背后发生的事,但他感觉陈文驹的气息在那一刻乱了,拳头立刻错开刀刃,顺势捶向他拿刀的手。 陈文驹反手一砍,待对方缩手,又用刀面朝他面门拍去,将人逼退,然后抓着司狱吏,往西市的方向逃逸。 傅希言回头看了眼刺客喉间的血洞,暗道:裴元瑾回来了?还是他另外安排了厉害的高手? 无论如何,都加强了继续追上去的信心。 一为救人。 二是职责。 在缉拿逃犯的路上,傅希言一直希望能碰到巡逻的金吾卫,来个群殴式“捉鳖”,可陈文驹仿佛早就知道了金吾卫巡逻的路线,逃得十分有技巧,一会儿隐入屋檐下,一会儿逃入暗巷内,两人竟没有迎面遇到其他人。 西市左近,陈文驹突然停下脚步,转过身来。 “现在是我逃走的好机会,可惜,”陈文驹单手举起一动不动的司狱吏,投入旁边的河渠中,反身向傅希言攻去,“我必须先杀了你。” 傅希言身体飞快地扭动,避开他的刀光,手臂贴住他的胳膊,正要发力,陈文驹发起境界压制。 哪怕压制成功的时间只有短短的一瞬间,已足够他反手将手中的刀刺入傅希言的后背。 傅希言后背金铜色纹理碎裂,刀锋破开雪白细腻的皮肤,深深地插到了脏腑中! 剧烈的疼痛瞬间没过他的感知,就在他快要昏厥过去时,疼痛如潮水般消失,陈文驹手中那把通体黝黑的刀突然从他的身体里反射而出,插在后面的墙上。 如果此时傅希言打开内视,就能看到自己受伤的脏器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疯狂修复。 陈文驹似乎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惊住了,随即面色一正,右手凝聚真气,拍出全力的一掌。 傅希言猛然抬头,扒着他的肩膀,猛然飞身扑上,让他的手掌落到自己的真元处,那掌中所带的真气如潮水般涌入疯狂叫嚣着“饿”的真元中。 陈文驹双眼惊恐地瞪大。 在他的认知里,显然没想到世上居然有人能够直接“吞噬”别人的真气。情急之下,他想撤掌,想将真气回收,然而此时已经迟了。 没有傅希言的阻止,他的真元就像巨大的旋涡,不知满足地吸收着这份得来不易的“美味”。 陈文驹起初嘴巴还能发出愤怒的“咯咯”,后来,他身上的皮肤越来越暗淡,面容也肉眼可见的老化了下去,额头青筋渐渐凸起…… 而远方,终于传来久违的脚步声。 傅希言一咬牙,迫使真元断开“充电”,然后抱着浑身发软站不稳脚的陈文驹,跳入河渠。 冰冷的河水让两人同时一激灵。 陈文驹似乎清醒了几分,身体剧烈挣扎起来。 可傅希言知道,此时此刻,就算不为了死去的同僚报仇,他也必须杀了陈文驹灭口。自己能吸收别人真气的事,是傅辅和傅轩都不敢宣之于口的秘密。 要知道天下有多少不能修炼真元的贵人。如果他们知道这个秘密,不管傅希言这个特殊的本事能不能传授给别人,他们也会不惜手段弄到手。 更何况,还有天地鉴、储仙宫这样自诩正派的武林白道。像这种损人利己的功夫,一定会被列入魔功。到时候,连永丰伯府也会陷入人人喊打的境地。 所以,必须杀了他。 杀了,他。 傅希言脑海里闪过千万条杀他的理由。 他告诉自己,这是入乡随俗,是身处这个充满杀戮的世界必须学会的规则。 而且是陈文驹先动的手。 他只是正当防卫。 ……顶多,有些防卫过当。 每一条,都像是一个砝码,压迫着他与前世诀别——他的胳膊死死地勒着陈文驹的脖子,直到陈文驹渐渐停止挣扎,脉搏停止了跳动。 冬夜的水很冷。 很冷。 金吾卫已经追到河渠边,看到了打斗痕迹,开始私下搜寻。 傅希言不敢冒头。 他在下面摸索了一会儿,摸到了司狱吏的尸体。早在陈文驹挟持他时,他就已经死了。 傅希言松开手,让他重新沉入水底,然后悄悄浮出水面换了口气。 金吾卫拔下了陈文驹的刀,如今正带人朝着水面过来。 傅希言带着尸体,沉到河底。他不能让陈文驹的尸体马上被发现,不然尸体被吸干真气的异状逃不过仵作的眼睛。 这里是永安渠与漕渠交界,漕渠的尽头是金光门,而永安渠往北是景曜门,往南临近安化门。陈文驹逃到这里,一定是因为能够从这里离开镐京。 可是三个方向,会是哪一个呢? 傅希言猜不出来,只能寄望于自己的运气好,不要撞到对方接应的同伴。 他带着陈文驹的尸体闷头游,一直游到一处水位较深的位置,正好下方有诸多乱石,心中一动,将乱石拨开,把他的尸体放了进去,然后用几块大石头压住。 这当然是个笨办法,可他实在不能再耽误下去。他必须在天亮之前,找个远离这里的地方出现。等日后尸体被发现,他也好有个撇清嫌疑的说辞。 确认完自己没有在对方身上留下什么东西之后,他顺着河流,漫无目的地游着。他不想知道刚才埋尸点是哪里,也不想知道自己现在去向哪里。 他只是浸在黑暗的水里,默默地等待着黎明的到来。 * 东方已经露出曙光。 延兴门外地平线上,一匹骏马正在极速狂奔。 城门还没有开。 站在城墙上的城门卫看着几乎撞着城门而来的一人一马,高呼道:“什么人!” 话音刚落,那人已从马上跃起,一举掠过城门上呼啸而起的箭雨,落入城中,转瞬不见。 而答案,还是顺着清风送了回来。 “裴元瑾。” 第35章 前世的诀别(中) 冬至前夜, 有许多未眠人。 延英殿内,宫女小心翼翼地添加灯油。 灯光跳跃下的建宏帝看着已经有些疲倦了,眉头微微蹙起, 然而俞双喜对此视而不见, 木头似的站在旁边, 凝神聆每过一段时间便会传回来的消息。 “陈文驹挟持司狱吏刘民逃出都察院,司狱傅希言正在追捕。协助陈文驹的六名刺客一同死于真气穿喉,杀人者身份未明。” …… “傅希言身边的储仙宫电部成员闯入储仙宫在镐京的雷部分部, 但雷部未有动静。” …… “万里武馆动乱已平息,乱党全数伏诛。” …… “雷部分部上空出现红色祥云烟花,疑为求救信号。” …… “神行武馆动乱已平息,留下两名活口, 余下已诛尽。” …… “陈文驹留刀在西市附近,刀上有血渍和肉屑, 疑似重创对手。然陈文驹与傅希言下落不明,司狱吏刘民的尸体已从永安渠打捞出来, 死因是颈骨断裂,凶手应是陈文驹。” 建宏帝挥退众人,待殿内只剩下自己和俞双喜后,忍不住了揉太阳穴:“所以, 陈文驹和傅希言都有可能没死?” 俞双喜默然不语。 建宏帝忍不住点名道:“双喜, 朕要听你说。” 俞双喜这才躬身道:“如果后续没有动静, 那么他们之中,必然一个胜了, 一个败了。” “败不一定是死。” “是的。” “若胜的是傅希言, 他不可能不出现。” “是的。” 建宏帝呢喃:“所以, 多半还是胖子输了。”他有些高兴, 又有些叹息,“你还记得陈太妃的那幅《百寿图》吗?” 俞双喜低头道:“记得。” 建宏帝继续道:“梅下影说,怕太妃嫌弃,故而将傅希言的外形修饰润色了一番。可我着人一一比对过,被修饰润色的可不止他一个人。 “还有建宁伯的两个孙子,德化侯和刘太尉的儿子,以及楼无灾,面目似是而非,不如其他人神似。 “这六个人里,有四个已经死了,一个快要死了。你说巧不巧,好像他能预知死亡,把晦气的人都剔除了出去。” 俞双喜说:“这世上的巧合大多数都是人为。” 建宏帝轻笑了一声,似乎对这句话很是喜欢,含在嘴巴里又轻轻重复了一次,才说:“傅希言如果死在陈文驹的手上,就算朕不开口,永丰伯府也会主动成为朕的马前卒。若能再借储仙宫之力,就更加稳操胜券了。” 俞双喜说:“不必储仙宫,陛下一样稳操胜券。” 建宏帝笑了笑:“朕自然相信大先生的实力。” * 傅希言是在西市被人用杆子捞上来的。 虽说在水里泡了大半夜,又冷又饿又累,可是比起在一群人的围观中湿漉漉地躺在地上,被人扒衣服按肚脐,他觉得自己可以回去再泡一会儿。 肚子上方一堆手,也不知是谁的,傅希言实在装不下去,只能护着腰带,扒着栏杆缓缓坐起来:“不用不用,我没事,我没事了,谢谢谢谢……” “金吾卫来了。” 有人喊了一声,百姓很快散开。 傅希言和陈文驹打斗的地方就在此附近,金吾卫留了人在现场勘查,故而很快赶到:“你是何人?因何落水?” 傅希言颤巍巍地站起来,喘了口气道:“都察院司狱,傅希言。” 金吾卫原本就有所猜测,此时眼睛一亮道:“原来是傅大人,我们正在找您!” 这句话不假,此时,天已渐渐亮了,都察院昨夜发生的事以堪比网络传播的速度迅速弥漫整个镐京城,很多人都在关注孤身缉拿逃犯的都察院司狱的生死下落。 金吾卫忍不住问出最想问的那个问题:“陈文驹呢?” 尸体还没被发现。 傅希言定了定神,迷茫地抬起头:“你们没有抓到他吗?” * 镐京雷部分部。 小桑缩骨后,被关在一只装鸡鸭的笼子里。狭小的空间让他坐不直也躺不下,只能蜷缩着手脚斜靠着。而他裸露的皮肤处,扎满了银晃晃的针。 针上有辣粉,痛得人直打哆嗦。 可小桑闭着眼睛,好似睡着了一般,除了偶尔的肌肉抽搐,几乎看不出此时的他正在经历一场极为痛苦的酷刑! 他旁边,施刑的人睁着一双熬通红的眼睛,又扎了一把针在他的小腿上。 镐京雷部副管事瞿庇看着小桑瑟缩了一下的脚,冷笑道:“到现在还不肯招吗?究竟是谁蛊惑你擅闯雷部,盗取急救火令?” “谁?!”外面好似应和一般,突然传来一声惊喝。 屋内众人抬眸看去,连闭着眼睛的小桑也忍不住转头—— 裴元瑾像拎小鸡仔一样拎着雷部的一名成员,慢慢往里走,他身边,十几个成员拔刀围着他。 瞿庇瞳孔微缩,忙起身相迎:“雷部副管事瞿庇拜见……” 沉默了大半夜的小桑好似一瞬间活了过来,嘴巴如弹珠般地连续发射:“傅公子遇险我向雷部求助他们不出手还抓我我偷放了他们的急救火令他们要屈打成招说我是叛徒……” 裴元瑾将人往旁边一丢,拔下头上赤龙王,变成剑的大小,瞬间向瞿庇刺去。 瞿庇大惊而退:“少主请听我……” 裴元瑾半空中的身形微微模糊,下一瞬,已出现在他的身后,又一剑刺来。 瞿庇勉强顿住身形转身,想要避开,但他只是脱胎初期的修为,能够当上副主管事全凭主管事任飞鹰的提拔,在裴元瑾的压制下,几乎寸步难移,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柄剑从自己的喉咙穿过。 裴元瑾手腕一翻,瞿庇人头飞起,落在地上,骨碌骨碌地在地上翻滚。他面无表情地看着震惊恐惧的其他人道:“把人放出来。” 雷部成员面面相觑,终于有两个人大着胆子将小桑从笼子里放了出来。 小桑一出笼子,立刻恢复正常身形,然而他忘了自己身上还扎着针,皮肤的收缩使针孔的位置挪动,造成二次伤害。 他痛得龇牙咧嘴,真气运行全身,针顿时从身体逼出,朝那施刑人射去。 施刑人不敢动,被扎得跪地求饶。 小桑三言两语向裴元瑾交代清楚昨夜发生的事:“昨日都察院大牢遇袭,傅公子派我出来求救。对方有响雷弹,可能是诡影的人。” 裴元瑾看到升空的急救火令就披星戴月地加急赶来,奔波一夜,眼睛却依旧很清明:“雷部所有人都去查傅希言的下落!” 雷部余下诸人有不少是瞿庇的亲信,然而看着地上滚落的这颗新鲜人头,他们不但不敢说一个“不”字,甚至恨不能多长两条腿,好让自己跑快些。 看着他们如潮水般退去,裴元瑾问:“任飞鹰呢?” 小桑道:“瞿庇说闭关了。” 裴元瑾皱眉。任飞鹰是镐京雷部主管事,按理说,一方主管事闭关,必须事先打报告,等总部另外拨派或指定人员暂代职务。任飞鹰如果此时在闭关,必然是违规操作。 不过他此时也没空思量:“你留在这里等消息。” 裴元瑾没想到他此次离开镐京,会发生这样重大的变故。他本以为这里是傅希言的老家,又有小桑小樟在,就算遇险也不会太严重。 然而,他还是低估了镐京的险恶以及……傅希言的脆弱。明明长得跟面团似的,碰着却像个陶瓷,捧着还怕滑掉了。 事情脱轨令裴元瑾整个人处于极低的气压中,杀一个瞿庇也没有使心情有半分好转,只是更令他感到挡在身前的那股阻力,已经实实在在地阻碍到了自己前行的步伐。 “少主。” 急促的脚步声从他身后传来。 裴元瑾正准备回永丰伯府,废物利用一下白虎,看它能不能凭着气味找到人,乍闻呼唤,身上积攒的冷意便越发明显了。 来人感受到了这种冰冷,忙道:“少主,找到傅希言了!” * 京都府衙。 做了八年京都府尹,涂牧从未像最近这几个月这样煎熬过。 好不容易将“镐京四公子案”“知机和尚案”脱手,一夜的工夫,都察院大牢又被劫了,陈文驹居然从牢里逃走。 要是左都御史史维良在面前,他真恨不能指着鼻子问:“你不是说我无能吗?你不是能吗?你这么能怎么就让人从牢里逃走了?” 可惜,左都御史不在。 在的只有小小都察院司狱。 不过涂牧知道,这位司狱不仅出身勋贵,而且背后还有储仙宫保驾护航。虽说作为目击者和知情人的他被第一时间送到京都府衙,涂牧却不敢太怠慢,将人送到后衙,让下人送了热洗澡水,而衣服……正去永丰伯府取。 后衙客房里。 傅希言脱下衣服,从铜镜里照了照自己光滑平整的后背,又低头看着手上衣服后背整齐的刀口,微微皱眉。 * 涂牧眼睛盯着手中公务文书,心里却盘算着后衙的烫手芋头什么时候能够送出去。 都察院大牢被炸这么大的事,他不信史维良能忍住让别人查。而且……他冷笑着想:就算让别人查,刑部,大理寺,哪个不比他京都衙门“精明强干”? 想来也就是各方目前没有反应过来,才让自己过过手,等他们想明白了,后衙这位爷多半要送去别的地方。 管家过来汇报:“大夫已经请过来了,傅司狱身体没有外伤,就是受了点惊吓。” “没有外伤?”涂牧吃惊。 他可是亲眼看见傅希言身上挂着件破破烂烂的衣裳的。 “你确定?脱下衣服看了?” 管家说:“看了。没有,不过傅司狱要了个火盆,把原来的衣服烧了,说是晦气,烧完跨过去,晦气就没了。” 涂牧眼中精光一闪。 天都快塌下来了,好好的烧衣服干嘛。 可转念一想,他是都察院的人,被劫的是都察院的大牢,最后案子多半也要落到都察院里去,和自己有什么关系。 他挥手:“由他去,别多嘴。” * 傅希言吃饱喝足困意来袭,原来还想睡一觉,可京都衙门急着要口供,只好强打起精神配合。 一同询问的,还有金吾卫和刑部派来的人,京都府衙的捕头看看左右,见两位旁听的都不说话,才开口问:“傅司狱可否说一下昨晚的情形?” 傅希言点点头,陷入回忆—— 月明星稀的黑夜,铺天盖地的箭雨,地动山摇的响雷弹,武功高强的六名刺客,以及从牢房里提着一把黑刀的陈文驹。 “昨晚,我正与司狱吏刘民吟诗……” 故事说到六个刺莫名死了,他单独追向陈文驹时,都没掺杂水分,直到永安渠边—— “陈文驹把刘民投入水中,我想救他,立刻跳了下去。可是天太暗了,我不识水性,在水里扑腾很久都没有摸到人,自己也有些体力不支,只能勉强浮在水面上。” 刑部派来的人道:“听说傅司狱是金刚后期的高手,而永安渠也不是一望无垠的汪洋大海,即便不识水性,难道你不能自己上岸吗?” 傅希言道:“不会水的人在水里,最可怕的不是水,而是自己的恐惧。我当时觉得自己的手脚好像被什么束缚住了,不能动,也不敢动。” 刑部的人说:“但你还是跳下去了。” 傅希言苦笑道:“我跳下去之前,还不在水里,还不知道晚上的水有这么可怕。” 刑部的人已经掌握了问话的主动权:“那陈文驹呢?他为什么不杀你?” 傅希言说:“他一个逃犯,为什么非要杀我?这么好的机会,难道不应该先跑吗?” 尽管他说得很合情合理,刑部的人仍觉得这件事有些奇怪,不,非常的奇怪。就好像一场惊心动魄的战斗,不应该收尾得如此潦草。 在这场问话即将结束的时刻,他突然问:“你知道刘民死了吗?” 傅希言看起来并不吃惊:“他被丢到水里之后,并没有挣扎。” “可你仍然选择跳下去救他?” 傅希言叹气:“事情发生之前,我正和他一起吟诗,我们是朋友。人在来不及思考的时候,做选择的往往是感情。” 刑部的人沉默了,似乎认同了这种说法。 傅希言看着他们缓缓离开,心中慢慢地吐出一口气。 时间紧促,他不可能编造太多细节,而这个破绽百出的故事之所以能够不被戳破,完全依靠双方信息的不平等。 第一他们不知道陈文驹在离开之前一定要杀掉他。在这个前提下,自己不顾自身安危,硬要下水救刘民的举动是怎么都说不过去的。 第二,他们想不到自己放弃了诛杀陈文驹的功劳。在任何人的眼里,自己昨晚如果杀了陈文驹,都是大功一件,完全没有理由不认。偏偏,他刚好有一个。 第三,他记得陈文驹的刀留在现场,而刀上有他的血。可他身上一点外伤都没有,加上六个刺客的死,这会引得大家猜测当晚还有其他人。 凭着这几条,就算对方有诸多怀疑,也想不出他背后真正隐藏的秘密。 * 从京都府衙出来,门口有两拨人正等着,一左一右,成对峙之势。 一拨是都察院,来的是经历司的一位都事,客客气气地说:“傅司狱,左都御史史大人正在衙中等你。” 对面一个声音没好气道:“他爹我也在家里等他。” 另一拨自然是一觉醒来就遭遇晴天霹雳的永丰伯府了。 傅辅看着儿子憔悴的模样,年久失修的慈父情忽然澎湃而起:“史大人睡了一夜,精神头自然足,可我儿子为了追都察院的逃犯可是在永安渠里泡了一夜的水!这可是冬天的水,现在太阳出来了,还不能让他回家好好躺一躺吗?” 都事对上伯爵,同僚对上父亲,于公于私,都有些底气不足。 都事赔笑道:“也就是两句话的工夫。昨晚的事,我们整个都察院上下都对傅司狱钦佩之至,只是事涉要犯,又有好几位同僚因公殉职,傅司狱是当事人,我们总要问一问情况。” 傅辅说:“刚刚的京都衙门不是已经问过了吗?” 都事笑着看了傅希言一眼:“京都衙门和都察院自然有所不同。” 傅希言毕竟是都察院的员工,这一趟早跑晚跑都是要跑的,为免日后被穿小鞋,该加的班还是得加。他道:“我随你去一趟。爹,你先回去煮一碗老母鸡参汤等我。” 傅辅自然也知道这个道理。他这次来的目的也不是制造矛盾,而是为儿子撑腰,告诉那些盯着案子的人,想利用自己儿子的都睁大眼睛看清楚了,他老子还在呢! 傅希言正准备上都察院的马车,突然觉得对面的屋檐上,有一双眼睛正盯着自己。 抬头望去,裴元瑾正单手支在膝盖上,托腮看他。 傅希言:“……” 就这么个光秃秃的屋檐,也要摆个帅气的姿势出场,不愧是裴少主!相较之下,自己泡了一晚上被人用杆子捞起来……这画面简直没法回想。 * 傅希言回都察院的路上,他在京都府衙的口供已经被抄录了好几分,送往各个方向。 左都御史史维良的案台上也有一份。 他问右都御史:“你怎么看?” 右都御史看完,沉吟片刻:“他说了谎。” 史维良问:“他为什么说谎?” 右都御史说:“很可能是陈文驹向他提供了什么好处,让他放过自己,而他答应了。”他用一句话将傅希言的故事带到了一个极为可怕的方向去。 这是傅希言的思考误区。 因为在他的视角里,陈文驹已经死了,自己当然不可能放过他。但他忘了,陈文驹的尸体没有被发现,所以,在别人视角里的陈文驹还活着。 史维良说:“陈文驹许出什么好处能在仓促间打动一个永丰伯庶子?” 右都御史道:“一个庶子本就可能被很多好处打动。” 史维良闭上眼睛,思索道:“陛下要动陈家,陈文驹决不能活,至少,他不应该从都察院活着跑出去。” 右都御史与他搭档多年,自然明白他的言下之意:“如果他活着跑出去,就要给陛下一个合情合理的理由。比如,有内奸里应外合。” 史维良点点头:“那样很多事情都说通了。” 比如,那六个刺客是怎么死的。也许是陈文驹为了让傅希言洗脱嫌疑,故意杀了他们;陈文驹刀上的血有可能不是傅希言而是其他没有发现的受害人的;傅希言跳河只是为了给陈文驹一个逃走的机会…… * 正在马车上的傅希言并不知道,短短几息间,自己就从一个孤身缉拿逃犯的英雄变成了里应外合的内贼。 他从车上下来时,还在惦念牢房当时在场的其他人,听说十不存一,心情沉重。 “你们后来见过小樟吗?就是我身边的……嚯!”傅希言看着突然站在身后的小樟,惊吓之后,又生出喜悦,“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小樟说:“你从京都府衙出来的时候。” “你怎么不和我打招呼?” 小樟:“……我就站在伯爷身后。” 傅希言:“……”怪我眼瘸。 故人平安,他阴郁了一夜一天的心情,总算拨开了少许云雾。 他又问:“不知小桑他……” 小樟说:“他回伯府养伤了。” 傅希言惊讶道:“怎么受伤的?” “被针扎的。” “……他向容嬷嬷讨救兵去了?” 小樟不知容嬷嬷是谁,不由沉默,两人边说边往里走,刚走到第二进,就听右都御史一声大喝:“将傅希言拿下!” 怔忡间,便有衙役执仗上前。 小樟立马挡在傅希言面前,傅希言心跳微微加速,吃惊道:“什么意思?”难道他昨晚杀陈文驹的时候,被人看到了? 也不是不可能的,那六个刺客不知道是被谁杀的。那个杀刺客的人有可能一直跟着他们。 想到自己的秘密被人发现,傅希言浑身冰凉。 右都御史正要开口,外面突然跑进一个衙役,道:“禀告大人,陈文驹的尸体被金吾卫打捞上来了。” …… 现场有一瞬间的凝固。 右都御史面部尤其僵硬。 倒是史维良突然呵呵一笑:“拿下傅司狱,送回永丰伯府。若知道傅司狱脸色如此疲惫,就不该带回来。有什么事,都等傅司狱休息好了再说。” 傅希言:“……”尽管表演很精湛,但他感觉得到,左都御史的表演是临时加的,右都御史原本拿到的剧本绝对不是这一出。 第36章 前世的诀别(下) 邀演的对象是上级的上级的上级……那不管剧情转折多么生硬, 他也只能硬着头皮接戏。一番感激涕零后,傅希言在都察院众人的“押送”下,回到了永丰伯府。 傅辅也刚回到家中不久, 听说他后脚就跟着回来,立马跑来找他:“为何这么快就回来了?史维良说了什么?” 傅希言打了个哈欠, 喊了声:“小樟。” 小樟现身。 “帮我看看小桑, 有什么需要再来回我。”傅希言道。 小樟说:“我奉命保护傅公子。” 傅希言挥手赶他:“这是我家, 有什么事我爹替我挡着呢。你累了一天, 也去休息吧。我就在房间里睡觉, 哪也不去。” 小樟还想说什么, 傅希言已经拉着傅辅进了房间, 反手关上了门。 傅辅眉头一皱:“出什么事了?” 傅希言小声说:“陈文驹的尸体被金吾卫打捞上来了。” 傅辅还没得到消息:“谁杀的?” 傅希言指了指自己。 傅辅惊讶地挑高眉毛:“那你怎么……” 傅希言凑到傅辅的耳边, 极小声地说:“我吸干了他的真气。” 傅辅心下一沉, 立刻意识到了问题所在:“看得出来吗?” “很明显。”傅希言比了比脸,“老了几十岁。” 傅辅说:“怪不得你不承认。好, 你等着, 我派人去打探消息。反正你昨天遇到这种事,我做父亲的,打听一下很正常。” 傅希言说:“右都御史今天差点要人拿下我。” “又是怎么回事?” “我也不知道。但左都御史一听说陈文驹找到了,就把话改了,放我回家来了。” 傅辅冷笑一声。他虽然上个月才在建宏帝的运作下, 补了个兵部侍郎的缺,但身为永丰伯,对官场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也是了如指掌。 “这是怕陈文驹逃了, 陛下雷霆大怒, 要找个替罪羊。昨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听说都察院都被炸了?还有裴元瑾今天一大早……” 外面传来门房由远而近的呼唤:“伯爷, 伯爷!” 傅辅从里面拉开门。 门房道:“金吾卫和刑部的人找上门来了。” 傅辅皱眉:“怎么又来了?还有完没完了?” 门房道:“他们是来找裴公子的。” 傅希言从里面探出头:“找他干什么?” 傅辅叹了口气道:“今天早上, 城门未开,裴元瑾直接翻城墙进来的。” 傅希言:“……”如果没记错,那城墙差不多三丈半高,拿绳子都得爬半天。 “不仅如此,他还挑了自己在镐京的雷部分部,打发所有人出来找你。所以,他是为你翻墙回来的。”虽然不喜欢与江湖人走太近,但子债父偿,傅辅甩袖,“罢了,这件事就交给我来处理吧。” 傅希言震惊于裴元瑾的“情深义重”,今早看他在屋檐“拍杂志封面”,还以为很气定神闲。 傅辅随着门房去正堂见客,傅希言躲到隔壁耳房偷看。 金吾卫和刑部的人进门。 金吾卫是生面孔,刑部来的就是早上在京都衙门审问他的那个——个子不高不矮,身形不胖不瘦,面孔不美不丑,看着极普通,但一天遇到两次,实在让人不得不上心几分。 傅辅让下人上茶:“裴先生暂住伯府,我便有责任问上一句,两位所为何来?” 金吾卫道:“今晨,裴元瑾擅闯城门,我来缉拿他归案。” 傅辅说:“哦?城门守卫众多,难道没有当场拿下?” “他轻功高绝,我们还没来得及看清楚,他就已经过去了。” 金吾卫刚说完,刑部的人眉毛就一跳,果然,傅辅抓住话柄问道:“既然没有看清楚,你如何知道那人是裴先生?” 金吾卫道:“他自报姓名了。” 傅辅呵呵笑道:“裴先生名扬四海,威震八方,仰慕者众多,常常被人冒名,二位不如再回去调查调查。” 刑部的人说:“那不知昨夜和今晨裴先生各在何处?” 这人是个厉害角色。 傅希言眼珠子一转,翻窗出去,一路小跑到自己的院子里,白虎看到他,立刻亲热地扑上来。傅希言下意识地跳开两步,等回过神来,才亲热地搂住它,摸摸他的肚皮:“你小爹呢?” 换了身衣服的裴元瑾从里面出来。 傅希言迅速转移话题:“金吾卫和刑部的人跑来问你今早翻墙的事,万一我爹顶不住,一会儿使人来叫你,你千万别认,随便找个借口搪塞就行。”以裴元瑾的性格,他的担心十分的不多余。 裴元瑾淡然道:“他们不会来。” 傅希言揪揪虎耳:“你怎么知道?” 裴元瑾冷笑:“何必给自己找麻烦?” 万一他认了,对方抓是不抓? 若他拒捕,率领储仙宫与北周皇朝对抗,北周朝廷是会支持自己的下属,还是反手卖了下属,平息事端? 看当今天子一贯以来的作风,答案显而易见。 傅希言疑惑:“不想找麻烦,他们为什么上门?” 裴元瑾问:“他们在哪儿?” 傅希言指着正堂的方向。 裴元瑾拎起他的腰带,跃上屋顶,几个起伏,就到了正堂屋顶上。傅希言指了指旁边耳房,两人跳下来,从窗户翻进去。 这时,隔壁已经结束了问话,傅辅正要起身送客,刑部那人突然说:“听说贵府夫人心善,经常将府中旧衣物捐赠给慈幼局。我老家有个习俗,不穿的旧衣服要用火烧了,去晦气,反倒是糟蹋了。” 傅希言心里咯噔一声,时间紧急,还没来得及和他爹说到这一茬。他知道自己烧衣服的举动有些突兀,但当时没有其他办法,若是偷偷摸摸的烧,更显心虚。 当下,他就想推门出去,但傅辅已然开口:“送去慈幼局的衣服自然是精心挑选,都是吉利的,不吉利的自然也烧了。” 他这么回答,其实是怕慈幼局方面出了什么事,所以想澄清一下,却阴差阳错地呼应了傅希言为烧衣服编出来的说辞。 金吾卫和刑部的人走后,傅希言推门出来,给父亲竖拇指。 傅辅看向他身后的裴元瑾,抱拳道:“裴少主也在啊。” 裴元瑾说:“我带他过来的。” 傅辅不知道傅希言中间出去过,想:我儿子明明是跟着我过来的,怎么成你带来的了? 不知怎的,看两人站在一起,竟有些碍眼。 傅辅干咳一声,对傅希言说:“你奔波了一晚上,也该累了,快去休息吧。” 傅希言也的确累了,点点头,甩甩胳膊往回走,快进屋了,才发现裴元瑾还跟在身后,不由停下脚步:“裴少主还有事?” 裴元瑾说:“小桑养伤,小樟休息,你身边需要一个人。” 傅希言:“……实不相瞒,我以前都是一个人睡的。” 裴元瑾不假思索地回答:“想睡也睡不下吧?” 傅希言:“……” 傅希言堆起假笑:“既然少主喜欢我房间门前这块风水宝地,那就请自便吧。” 他打了个哈欠,回到房间,反手关上门,然后外袍一脱,脑袋往枕头上一闷,锁在身体里的疲倦就从四肢百骸席卷而来。 陷入混睡前,脑海里隐约还有个念头,储仙宫少主在外面站岗…… 经历了一晚上的生生死死,大起大落,甚至突破了前世为人的底线,他以为会有一场梦,会有些辗转反侧,然而一觉醒来,一片安宁。 就像窗外这祥和的黄昏。 …… 竟然已是黄昏。 竟然开着窗。 怪不得有点冷。 傅希言裹住被子,吸了吸鼻子,不高兴地说:“谁把窗户打开的?” 一只白色的虎头窗户伸进来,朝他咧嘴。 傅希言立马变了一副面孔,慈祥地说:“虎头乖,爸爸马上起床给你做饭。” 洗漱出来,裴元瑾正在外面吃烤肉。 小厮烤,他和白虎吃。 傅希言正饥肠辘辘,顿时食欲大开,自觉地在旁边选了块地坐下:“这是什么肉?” 小厮回答:“鹿肉,伯爷中午送来的,给您补补。还说您醒了,吃好了,就去书房找他。” 傅希言不顾烫,三两口吃完,起身就走,走了两步,回头对裴元瑾道:“我就在家里,不用跟了。” 裴元瑾喝了口茶解腻,淡然道:“放心,小桑小樟知道什么是非礼勿听。” 傅希言被揭穿也不尴尬,微笑道:“那是,仙宫的人都有仙气。” 他一路小跑着到书房,没进门就闻到一股浓郁的鸡汤香味,不由深吸了一口:“爹,吃什么呢?” “你不是让我煮一碗老母鸡参汤吗?”傅辅坐在榻上,正在看一张纸,嘴巴朝着炉子的方向努了努,“喝吧。” 傅希言舀出一碗,喝了一口,比拇指:“炖得够久。” “陈文驹的验状出来了。”傅辅将纸递给他,“死于窒息,致命伤是脖子的勒痕,时间在子丑之间,这些都不是重点,重点是他的真元萎缩。” 傅希言放下鸡汤:“那京都衙门刑部都怎么看?” 傅辅说:“可能是毒,也可能是蛊。江湖上稀奇古怪的手段太多,不好说。这桩案子交给了刑部神捕廖商,就是今天和金吾卫一块来的那个人。他可能还会来问你一次,你想好怎么说。” 傅希言说:“这个廖商有点东西。” “刑部总捕头年事已高,明年就该退了,刑部尚书想挑个年轻人接班,目前就看好两个人。一个是廖商,一个是楼无灾。楼无灾缺资历,所以接手了‘镐京四公子案’,如果这案子破了,机会大增。所以,廖商这边也需要一件惊天动地的大案子。” 傅希言恍然,怪不得廖商在陈文驹这件事上这么积极。 傅辅说:“不过上面急于把陈家案定下来,平息民愤,所以只要不出大差错,这案子跟着陈家案,也就是这两天的事情了。” 不得不说,傅辅以前待在家里不显山不露水,除了生孩子和打孩子,没发现有其他才艺,出仕后,才慢慢展现出老谋深算的一面。 这次,他又一语中的。 廖商果然上门,果然是问陈文驹的案子。 “陈文驹死亡的时间与傅司狱落水的时间很相近,你难道没有看到其他人吗?” 是的。现在连同廖商在内的刑部所有人都认为案发现场还有一个人。 傅希言乐得他们将注意力转到这个角度,故作深思地想了想,摇头道:“我当时的确觉得六个刺客死得很奇怪,可是一心想着救刘民,就没太注意。” 廖商又问了几句,见始终没有结果,只好起身道:“那就多谢傅司狱了。” 傅希言起身送他,走到门口,廖商突然问:“傅司狱回京第二日,面圣之后就见了楼捕头,莫非对‘镐京四子案’也有所见解?” 傅希言道:“我仰慕楼兄已久,恰好与楼百战有两面之缘,起了结交的心思,让廖捕头见笑了。” 廖商说:“哪里,楼捕头少年英才,我也钦慕万分。” 傅希言想:这不就是相爱相杀? * 傅希言在家中休养两日才回都察院销假,见到的同僚一边说着“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一边让他去见左都御史。 史维良还没下朝,他在门口等了会儿,右佥都御史经过,对他笑了笑。 傅希言:“……” 这一笑,可真是千言万语在心头啊。 过了会儿,史维良回来了,见他站在门口,道:“随我进来。” “在家休息得如何?”史维良表现得很亲切。 傅希言恳切地道:“人在家中,心还留在院里。” 史维良点头:“有心了,不过司狱司你就不要去了。” 来之前傅辅就说了,这次陈文驹出逃,他表现出众,都察院可能要有所表示,傅希言心下已有准备,却还是装出惊讶道:“大人,这是为什么?” 史维良说:“原来的京都巡检使年中告老还乡后,这个位置就一直空着,现在想想,就是等你立这一功啊。” 傅希言谦虚道:“陈文驹并非属下所杀,不敢领功。” 史维良说:“可你追上去了。整个镐京城,包括金吾卫,只有你一人追上了陈文驹,仅凭这一点就够了。谁杀的,不重要。” 傅希言明白他的意思。这么大的案子,都察院需要推出一个形象代言人来找存在感。 史维良说:“巡检使是六品,连升四级,是快了些,幸好陛下让你兼了个六品百户,也算合适。” 饭都喂到嘴里了,再吐出去也不合适。 傅希言只好嚼一嚼咽了。 史维良说:“‘知机和尚案’结束了,镐京剩下的大案就是‘四公子案’,这个案子刑部那边由楼无灾负责,他若需要你协助,你便帮帮他。” “……是。” 兜兜转转,这个案子最后竟落到了他和楼无灾的手里。若楼无灾猜测为真,那可真是天意。 * 腊八节那日,傅夫人带着家中孩子去慈幼局送腊八粥。 傅希言下值后才去,去的时候,傅夫人正准备走。他坐在马车里,远远看见她与两位头发花白的老妇人说话。 回家后,他悄悄问傅礼安说话的老妇人是谁,好似之前没有见过。 傅礼安道:“徐家的夫人。” 傅希言疑惑:“她们怎么在慈幼局?” 傅礼安道:“陈家案快结束了,她们想收养几个孤儿,承继徐家的香火。” 傅辅坐在堂中,已听傅夫人提到此事,不赞同地皱眉:“这收养的孩子也不是徐家血脉。” 傅夫人说:“可徐家的血脉已经断了。” 傅希言点头道:“养育之恩大于天。两位老人半生坎坷,养几个孩子,以后日子总还有个念想。” 傅夫人也说:“死后也有个摔盆的人。” 傅辅想到徐家的遭遇,点头叹息:“也是。” * 陈家定案。 陈余富、陈余享、陈余斌三兄弟满门抄斩,其余从犯充军幽州;陈文驹拒捕被毙,死有余辜,隐隐将杀陈文驹的功劳按在了傅希言的头上。 杀头那日,菜市口人山人海,但中间有三个位置是百姓自觉空出来的,那里站着两个头发花白的妇人,和那个带着万民血书千里迢迢赶来的漳河县令。 随着一声“斩”! 犯人的项上人头如成熟的果树,一颗接一颗落下来,温热的血液撒在地上,开出一朵朵明艳的花。 不但不狰狞,甚至带着高洁的美。 “苍天有眼啊!” 不知谁喊了一声,慢慢地汇聚成片,响彻镐京城上空。 * 京都巡检使职责覆盖较广,从巡检二字可以看出,需要经常去京都周边一带巡逻。 大冷天的,傅希言照着前任留下的工作手册,跑了一圈以后发现,他的工作……真是一份比一份坑! 曾经被他无比嫌弃的羽林卫竟然是人生高光。 他一回来,就去傅轩的房间里哭。 “叔叔,求求了,救救孩子吧,让我回羽林卫吧!” 傅轩淡定地说:“你不是一直想辞职吗?” 傅希言说:“是我当年有眼无珠。” “都察院文官体系,你若能步步高升,未来前途不可限量。” “不能再升了。”他伸出一双冻成胖萝卜干的手,“再升,我就升天了。” 傅轩说:“那裴少主会很高兴。” 傅希言见说不通,只好换一种角度:“我也是为了我们家好。叔叔,你想想,现在我爹在兵部,你在羽林卫,我又去了都察院。我们三个要文有文,要武有武,要实权有实权,要言官有言官……这是什么路,是权臣之路啊!所谓盛极必衰,刚极必折,自古权臣有几个好下场的?” 他难得说了句有道理的话,傅轩却一点都没有认同的意思:“你不是祈求亲朋多奋进,摆好姿势求躺赢吗?” 傅希言说:“您看我现在是躺着吗?我都快跑死了。而且两位哥哥明年就要下场了,等他们中了进士,我们家可就更加不得了了。” “放心吧。我们家几个人,和那些门生遍布朝野的世家比,差远了。而且,你现在我动不了。” “什么意思?” 傅轩说:“现在人人都知道裴少主为了你连夜赶路翻城墙,陛下都关注着你的一举一动,我不过小小一个羽林卫指挥使,如何使力?” 傅希言恨不能“哇”的一下哭出来:“当初你们明明答应我回来就让我辞职开店……” “店生意如何?” 说起这个,傅希言就不想哭了:“开在西市,起初生意一般,后来母亲包装成礼盒,送了一些亲朋好友,现在慢慢打开了市场,我正准备多研发几款新味道。” 傅轩说:“这不挺好吗?” 傅希言也就是在外面受了罪,回来撒撒娇,诉诉苦,也没真指望傅轩把他调回羽林卫。说实话,巡检使虽然苦,但比上下班打开的羽林卫要自由,俸禄也更多。 也算有得有失。 门房跑来:“四公子,楼无灾楼捕头给您的请帖。” “明日休沐啊,”傅希言嘀咕着,翻开一看:“又是自醉楼?” * 不得不说,自从傅希言为了摘星房,差点与三皇子产生冲突之后,这间房的生意就肉眼可见地好起来了。 楼无灾不得不改定捧月房。 店伙计带着傅希言进房间,楼无灾已经在了,因为牵线成功,楼百战这个中间人功成身退,这次并未出现。 店伙计离开后,房间又剩下两人。 傅希言说:“总是吃楼兄的,实在不好意思,不如这顿我做东。” 楼无灾道:“无妨,傅兄可以下次。” 傅希言也不客气,坐下来问:“楼兄这次是有什么新发现吗?” 楼无灾道:“宫中收拾陈太妃遗物,收拾出了那幅《百孝图》,我拿来给傅兄看一看。” 傅希言也有些好奇自己的画像,便和他一起将画展开,幸亏捧月房大,他们将画竖起来,绕着四周差点围成一圈。 傅希言上上下下地搜寻:“楼兄看过画吗?可找到我在哪里?” “并未找到。” 傅希言一怔:“什么意思?” 楼无灾说:“这幅画上大多数人的脸都对上了,唯有六人,面目模糊。傅兄要不要猜一猜是哪六个人?” 傅希言叹气:“楼兄这么问,莫非是‘镐京四子案’中的四位受害人,以及你我?” 楼无灾说:“可见我之前的推断并非错觉。” 傅希言:“……” 我的命只有一条,真的不需要这么多人杀我啊,谢谢。 第37章 上门的麻烦(上) 店伙计上菜, 依旧是暖锅,雾气氤氲,弥漫在房间里, 使画中情景都有了仙气缭绕之感。 有了上次谈话打底,这次的氛围要轻松许多。 两人边吃边聊。 傅希言说:“所以《百孝图》的画师预先知道我们六个会出意外?” 楼无灾说:“此乃宫中画师梅下影之作。他在外面名声不显,却深受各宫妃嫔的喜爱。” 傅希言有种不详的预感:“楼兄的意思是……” “宫廷画师, 刑部不便插手,还要请都察院出手, 查问此人。” 预感成真, 傅希言婉拒:“这不好吧。无凭无据的,不如再开阔点其他思路?” 楼无灾突然站起身,解开了自己的外袍。 傅希言慌忙放下筷子,拿手蒙眼:“这是做什么?大家都是正经人,加这种即兴节目你也不提前说一声,让我有个心理准备……” “傅兄请看。” 傅希言犹豫了一下, 并拢的中指和无名指慢慢分开,露出眼睛。 楼无灾肚脐上方缠着一圈纱布, 隐隐可见血色。 傅希言震惊:“扎得好准!” 楼无灾说:“陈文驹越狱那日, 我也遭遇了刺杀。刺客武功极高, 若非我楼家有两位入道级高手坐镇, 只怕我的命已经交代了。” 傅希言咋舌:楼家竟有入道级高手坐镇,还有俩……羡慕使我口水漫金山。不, 我要对裴少主有信心,裴少主毕竟身后有隐身的飞虎队! “那刺客呢?” 楼无灾说:“死了, 是诡影组织的人。” 傅希言喃喃道:“又是诡影组织?” “响雷弹是诡影组织的独门暗器。那夜营救陈文驹的人, 一定也是诡影组织。”楼无灾说, “你缉拿陈文驹可曾遇到危险?” 傅希言说:“那可是大大的危险。” 六名刺客拿刀砍他, 还有陈文驹,明明可以孤身逃走,偏要挟持刘民,如今回想起来,根本就是为了引他去追,那句“我必须先杀了你”更是直白。 楼无灾问:“你想起了什么?” 傅希言摇摇头,平淡地说:“刺客的确想杀我。不过刺客营救逃犯,我阻止逃犯逃逸,他们要杀我,无可厚非,不能算特殊事件。” 楼无灾笑了:“当日你从宫中出来,听我说了镐京六子的推测,并未质疑,不是因为不可疑,而是那时候的你并未当真。如今你质疑了,反而说明上心了。” 傅希言跟着笑了:“听君一席话,仿佛我所思,倒使我无话可说。” 楼无灾道:“你是京都巡检使,有权监察京都一带百官言行,宫廷画师自然也在其列。不过事涉宫廷,你可以先向左都御史史大人请示。” 意思是不必硬背锅,可以让上司帮忙分担一下。 恰巧,傅希言也是这么想的。 两人干了一杯茶。 傅希言望着周遭的《百孝图》,突生感慨:“《百孝图》是为陈太妃祝寿而画,如今,不仅画上少了四位公子,连陈太妃都已经不在了,百孝竟成戴孝,真是世事无常。” 楼无灾冷冷地说:“多行不义必自毙,并不无常。” 傅希言好奇道:“楼兄讨厌陈家?” 楼无灾抿了抿唇,说:“北周本该有更清明的气象。” 这是话中有话,但楼无灾低头吃菜,已无意再谈。 * 既然要做,早做晚做都是做,晚不如早,傅希言第二天一上衙,立刻向史维良请示此事。 史维良沉吟道:“虽是画师,也是宫廷中人,要预先知会一声才好。” 傅希言明白了,这是要预约。 史维良也是个行动派,下午便有了回音,让他明天直接去宫外等着,自然有人领他去见。 傅希言继续请示道:“既然是宫廷画师,还请大人指教,我明日如何询问更为恰当?” 史维良说:“不可涉及宫闱,其余照常即可。” 傅希言这就懂了。这位画师虽然借了宫廷的光,见面要预约,但本身并不是什么重要人物,私人问题可以随便问。 傅希言去了个大早,但已经有内侍守候,带他去画院。 画院临近内侍省,进去却是另一番景象。 亭台楼阁,琪花瑶草。园中池水清浅,水底的鹅卵石清晰可见,内侍在旁边介绍:“梅画师嫌冬天池子冷清,娘娘特意遣人从金陵运过来的。” 傅希言嘴快地问:“哪位娘娘?” 幸好内侍嘴巴也大:“刘贵妃娘娘。” 傅希言说:“看来梅画师在宫中很是得宠?” 内侍道:“当然,各宫娘娘都喜欢他。以前太妃娘娘也极喜欢他的画。” 傅希言微笑。那是,画不画的且放到一边,光凭梅下影那张脸,应该没有女人会不喜欢吧。 梅下影听到动静,从屋里掀帘出来,秀美的面容弥漫着温柔的笑意:“傅大人,没想到再见面,您已是六品巡检使大人了。” 傅希言说:“多日不见,梅大人风采更胜往昔,才叫我羡慕。” 内侍见两人碰头,识趣地告退。 梅下影将人请到屋内,奉上沏好的茶:“傅大人有话问我?” “梅大人之前画《百孝图》,我有幸参与,却无缘目睹,一直深以为憾。凑巧,前两日有个机会,得以欣赏大作,果然画技高超,精美无比。” “傅大人谬赞了。” “只是为何画上没有傅某呢?” 傅希言突如其来的发问,并未使他露出惊色。他笑道:“这个问题已经有人问过了。” 傅希言问:“不知梅大人作何回答?” 梅下影说:“为贵人作画,不可不像,也不可太像。绘画亦如文章,也讲究春秋笔法,不可太着相。要画出傅大人特征不难,难的是如何不突兀,使画中诸位都浑然一体,不分彼此,故而略做修饰,应有之义。” 傅希言点点头:“是我麻烦梅大人了。” 梅下影微笑道:“分内之事。” “那为何还有几位姿容出众的公子,面目不清,难以辨认呢?” 梅下影伸出自己的手,问:“傅大人觉得我的手白否?” “白?” “不及大人的白。”梅下影道,“傅大人眼中的世界与我眼中的世界,未必是同一个世界。傅大人看到的画与我看到的画,也未必是同一幅画。像与不像,不过是主观评判。傅大人若是不信,可以回去多看看,看着看着,就会像了。” 傅希言:“……”我真是信了你的邪。 梅下影低头品茗。 傅希言有些不甘心就这么被打发了,环顾四周,见不远处的桌案上放了一幅画了一半的画,不由起身走过去,低头欣赏——画中有一对夫妇背对着朱门站着,正从一个荆钗妇人手里接过篮子,篮子里,一个婴儿正在嚎啕哭泣。 实在有些诡异。 傅希言问:“梅大人在画故事?” 梅下影跟着站起来:“只是慈幼局外的情景罢了。”他看了傅希言一眼,拿起画飞快地卷了起来。 “傅大人还有其他问题吗?” 逐客令下得有些着相,傅希言道:“梅大人每个回答都令我茅塞顿开,我要回去整理整理,若有其他需要,再来请教。” 梅下影道:“傅大人客气。” 傅希言微笑着告辞。 梅下影在他身后目送,等傅希言完全走出视野,一个宫女无声息地出现在右侧不远处:“贤妃娘娘召见。” * 冬日里的拾翠殿,似乎比以往更清冷,更冷清。 梅下影低头弯腰站在殿内足足站了一炷香,里面才传来冰冷的声音:“今天傅希言来找你了?” “是。” “问《百孝图》的事?” “是。” 容荣语含杀意:“看来,你的暗示很多人都看懂了。” 梅下影连忙跪下道:“娘娘明鉴,臣绝无此意。只是《百孝图》乃吉祥之意,臣当时怕陈太妃知道画中人死了,一时生气,迁怒于臣,将臣逐离皇宫,远离娘娘,才斗胆做了小小的修改。万一事发太妃问起,我可说画生感应,几位公子因为上了《百孝图》,受太妃福泽庇佑,才出现仙人之相。” “你倒是走一步看三步。” 梅下影叩头不敢回话。 容荣沉默了又道:“傅希言来时,你给他看了什么画?”竟似对房间里发生的一切了若指掌。 梅下影微微抬头:“是贫妇送儿子去慈幼局的画。” “为何?” “臣打听到刑部捕头廖商曾去过永丰伯府询问慈幼局之事,便想着这里头或有文章,便想用画试一试他。” “有何成效?” “他若有所思。” 里面顿时没了声响。 过了约莫半个时辰,梅下影跪得双腿都已失去知觉,才听那声音道:“去吧。” * 傅希言约了楼无灾去了别家酒楼吃饭,顺道说一说今日询问梅下影的事。两人关于《百孝图》的对话,傅希言一带而过,反正都是敷衍,直到说到桌案上那幅画,才放慢了语速:“那幅画很奇怪。” 楼无灾问:“有何怪异之处?” 傅希言道:“他说画中是慈幼局,可那朱门边明明立着石狮子,慈幼局可不敢放石狮子。” 楼无灾点头:“我朝规定,唯有王公贵族及七品以上官员,方可在门口设狮。” 傅希言说:“所以那不是慈幼局,而是王公贵族或官员之家。可他为什么要撒谎呢?是这张画又蕴含着什么秘密?” 楼无灾夹着花生送入口中,慢慢咀嚼吞咽后,问道:“你认为梅下影是谁的人?” 傅希言脑海转过无数答案,然后想到电视剧最经常出现的那种反转:“陛下的人?” 聪明如楼无灾也无法断定答案:“《百孝图》的破绽他留的很高明。他本可以不留痕迹。” 傅希言眨着眼睛:“楼兄的意思是?” “你看到的那幅画也许也是个提示。”楼无灾道,“其实画的意思很简单。就是一个妇人将嗷嗷待哺的婴儿交给了一户大户人家。往深处想一想,大户人家要婴儿何用?做仆役?年纪太小,当伴读?当童养媳?年纪都太小。” 傅希言喃喃道:“婴儿自然只能做婴儿。” 他与楼无灾对视一眼,都看懂了对方眼中的意思,与自己所想的一模一样。 傅希言压低声音道:“难道我们六个人都不是亲生的?” 楼无灾道:“我去查。” 傅希言道:“省点时间,不必查我。我问过我爹,我娘进门两个月才怀孕,十月怀胎生下我。除非我是哪吒,不然肚子里待一整年,早憋死了。不过建宁伯死的是两个孙子……总不能两个都不是吧。” 这也太惨了。 楼无灾低头吃花生:“傅兄最近见过廖商?” “支持你。”傅希言回答得毫不犹豫。别说他和楼无灾现在的交情,光是廖商两次阴险的问话,他就支持楼无灾当总捕头。 楼无灾嘴角露出微微笑意:“我不是说这个。廖商一直在追查那日杀陈文驹的凶手,范围集中于当日在镐京的入道期高手。” “有眉目了?” “两位在我家,有诡影组织的刺客尸体为证;一位是容家家主容越,他那夜正与几个好友饮酒作乐,也有人证;储仙宫镐京电部主管事孟达业,事发时不在镐京;还有……”他又数了几个人,“储仙宫少主是第二天清晨才赶至镐京的,虽然永丰伯不认,但事实大家心知肚明。” 傅希言松了口气。 幸好对方不追究,不然裴元瑾就要在闯城门和杀陈文驹中二选一,不过……他说:“杀陈文驹不是好事吗?”虽然杀陈文驹是假的,但他真的杀了六个刺客,救了他。 楼无灾说:“鬼鬼祟祟就不是好事。” 傅希言点头。也对,高端战力却行事鬼魅,任谁都头皮发麻。 “廖商就没考虑过武王或武神?” “那就超出他的权限范围了。” 傅希言恍然。就算对方真的是武王武神,廖商也查不了。可在争取总捕头的关键时刻,他又不能不查,所以就在权限范围内搜索——至少要把事情做到位,体现尽忠职守。 楼无灾说:“最后是最可疑的一位。” “谁啊?” “储仙宫镐京雷部分部主管事任飞鹰,至今下落不明,据说储仙宫也在找他。” * 永丰伯府的上空今天分外热闹。 傅轩揣着袖子看着屋檐上跑来跑去的人,扭头问脸色发黑的傅辅:“这是第几波了?” 傅辅深吸了口气,对管家说:“等老四回来,让他跟裴少主说,若裴少主不介意,就在他院子边上开一道门,自由进出,不必劳烦储仙宫的诸位高高低低地跳来跳去。” 管家擦了擦额头的汗:“是,幸好是白天,要是晚上,更吓人。” 傅希言刚回家,就被翘首以盼的老父亲委以重任。 傅希言想起裴元瑾拎着他去偷听廖商和他老爹的谈话时,走的也是航线:“来的都是什么人啊?” 傅辅懒得说:“你自己去看看就知道了。” 傅希言不太想去,人这么多,万一在谈正事,自己进去了多尴尬:“我还没吃晚饭……” 傅辅让管家给他拿了两个大白馒头:“去吧。” 傅希言:“……” * 在裴元瑾搬进来之前,傅希言已经在这个院子里住了很多年。里面的一草一木,虽说不是他亲手布置,却也是日日相对,烂熟于心。可是这些日子,每次回来,都能发现一些细枝末节的变化。 比如花草变名贵了。 廊柱重新刷过漆了。 …… 裴元瑾到底是有多嫌弃自己原本的住所? 傅希言往里走的时候,脑子里尽转着一些与此行目的不相干的事。 白虎原本懒洋洋地趴在地上,看他进来,一骨碌就起身扑过来。傅希言早有所料,一个闪身躲开了他的虎扑,一人一虎绕着花园追逃起来。 过了会儿,几个袖子绣着祥云花样的劲装汉子从里面出来,向傅希言拱拱手,就准备跃上屋檐,傅希言忙指着门道:“有客自远方来,门进门出。” 劲装汉子面面相觑,然后点点头,打开门走了。 傅希言微笑相送,然后转头看向了正房。 正房门敞开着,从他的角度刚好能看到一个跪着的身影。那人跪得有些不安分,挠挠屁股挠挠腿,然后还往外看。 两人顿时就对上了眼。 傅希言向他招手。 那人立刻站起来往外走:“少主,外面有个胖……” “跪下。” “扑通。”那人就地一跪,慢慢地挪了回去,脸上还有些委屈巴巴的神色。 这是在做规矩?傅希言在外面喊:“我改天再来?” “无妨。” 听裴元瑾的声音尚算平静。傅希言松了口气,抬步往里走。 裴元瑾靠在榻上,正在看一堆案卷。 傅希言见跪在地上的人挤眉弄眼地向自己使眼色,只好说:“不知这位是……” 裴元瑾淡淡地问:“找我何事?” 傅希言明白了,这是佯作平静,其实内心火气大着咧。 “我今日与刑部的楼无灾碰了个面,他说廖商还在调查陈文驹的死因,现在已经查到了储仙宫镐京雷部主管事的头上。” 他权衡利弊,决定将消息告诉裴元瑾。 首先是楼无灾的态度。他明知裴元瑾住在自己家里,还将这个消息告诉他,摆明着是希望通过他来转达; 其次,廖商在陈文驹这个案子上纠缠越久,他暴露的可能越大,自然要制造一些阻力; 最后,裴元瑾为他赶路,为他翻墙,这份情谊怎么都比廖商要深厚得多! 裴元瑾皱眉:“为何?” “入道期,当晚行踪未知,如今下落不明。”傅希言掰着手指算,“反正当日在镐京的其他入道期高手都已经被廖商排除了。” 裴元瑾道:“不是他。他没法让人真元萎缩。” 傅希言心里“咯噔”了一下,佯作若无其事:“楼无灾说廖商这人非常偏执,被他盯上会有点麻烦。” 裴元瑾满不在乎:“那就让他盯。” 跪在地上那人突然道:“我倒希望他能盯上呢!” 傅希言不免朝着声源看去,裴元瑾便道:“镐京电部主管事孟达业。” 孟达业朝他抱拳。 孟大爷?好名字。傅希言回以微笑。 孟达业好奇道:“我也是入道期,他咋不怀疑我呢?” 裴元瑾皮笑肉不笑地说:“当然是因为他查到你不在镐京城内了。身为电部主管事,监察各部,监察到最后不但弄丢了风部主管事,连雷部主管事也不知所踪,你真是好本事!” 孟达业理亏地垂下头,须臾,惊恐地抬头说:“我们要不要盯紧田大掌柜,万一他也……” 傅希言听他们话题越谈越深入,生怕自己听到最后会被杀人灭口,忙干咳一声:“没什么事,我先出去了?” “有事有事。”孟达业说,“我来的匆忙,还没吃饭呢,你们这儿有没有什么吃的,让我垫垫肚子。少主还不知道要罚我跪到什么时候呢。” 傅希言默默地从怀里掏出两个大白馒头,孟达业眼睛一亮,正要去接,手就被一道劲风狠狠地打了一下。 裴元瑾说:“饿着。” 孟达业可怜巴巴地看着傅希言。 傅希言:“……”莫名其妙有种养了个大儿子的可怕既视感。更可怕的是,眼下的场景好像严母教育儿子,慈父偷偷给儿子开小灶……啊呸呸呸!这种不吉利的事情千万不能想! 傅希言连忙从这可怕的想象中挣脱出来,对孟达业送上爱莫能助的眼神,又说了次“没事我就出去了”,走到门口,想起他爹嘱托,又转身说:“这院子外面就是一条小巷子,平时也没人,你要是愿意,可以开一道门。进进出出方便些。” “不必,我以后会让他们走大门。”裴元瑾解决问题的方式虽然简单粗暴,但想问题的方式绝不简单,傅希言刚刚让电部成员走门,现在又说要另外开一道门,他便明白他真正要表达的意思。 “不过,要等下下批。”因为之前跳出去的,还来不及通知。 傅希言微笑:“您不嫌麻烦就好。” 一个下人快步跑进来:“有人投拜帖,要见裴公子。” 拜帖送到裴元瑾手中,他看了名字,眉头微微蹙起,叫住正在往外走的傅希言:“你和我一起见。” 傅希言:“……” 傅希言谨慎地说:“我们两个都认识的人不多,是虞姑姑?她回来这么客气的吗?” 裴元瑾说:“是夏家堡夏雪浓。” 傅希言:“……” 这是谁? 但他没敢问。因为此时此刻裴元瑾看他的眼神似乎有些……复杂,令人不安。 第38章 上门的麻烦(中) 傅希言原本拿着两个馒头就准备见人了, 裴元瑾不知出于什么心态,等那夏姑娘人都已经走在半路上了,突然让他去换身衣服。 傅希言说:“冬天里我衣服也是一日一换, 干净得很。” 裴元瑾说:“穿祥云布行给你的那身黑的。” 傅希言为难地皱起眉毛:“单薄了点。” 裴元瑾说:“屋里会放炭火。”他体质极热, 大冬天的打赤膊都不嫌冻,从来不用暖炉等物, 愿意放炭盆已经是让步了。 傅希言苦着脸:“必须吗?” 裴元瑾催促:“人快到了。” 傅希言只好苦哈哈地往外走, 裴元瑾又不满意:“走上面。” 傅希言:“……” * 傅辅打发儿子去找裴元瑾时十分痛快,回头又有些不安,储仙宫毕竟是江湖上声名赫赫的庞然大物, 也不知自己那个傻儿子会不会说错话得罪人, 让对方误以为自己有赶客之意。 想来想去, 焦虑不安,干脆来院子里等消息。 如今傅希言就住在傅晨省院子的西厢房。 傅晨省嘴上不说,心里还是很高兴的。几个哥哥里,就属傅希言不爱问功课, 以前他们接触不多,对这位四哥哥的印象都来自于傅礼安的教育素材。不过这几日两人朝夕相对,关系大大改善。傅希言偶尔会有些稀奇古怪的想法, 什么久坐不利于腰, 起来玩一会儿竹蜻蜓之类的。兄友弟恭, 他也只能“被迫”玩耍。 听到门口有动静, 还以为是傅希言回来的傅晨省小跑着出来,看到傅辅,立马停住脚步, 行了个礼, 然后转头就走。 傅辅道:“站住, 跑什么?” 傅晨省小心翼翼地转过身:“我今日大字还没有写完。” 傅辅说:“大字没写完就跑出来干什么?” 傅晨省正讷讷说不出话,天上突然又掉下一个大胖儿子。 “坐久了腰酸,就要活动活动,爹你别说他。”傅希言飞快地丢下这句,就推开门进房间里去了。 傅辅:“……” 我是让你去劝储仙宫的人不要从上面走,不是让储仙宫的人劝你从上面走! 他走到门口,推了推门,门里面栓上了:“你关门做什么?” “换衣服。” “都晚上了,你要去哪里?” “裴元瑾有客人,让我一起见见。” “哦。”傅辅点点头,往下走了两步,又觉得不对,转头回来,“他有客人,为什么要你去见?” 傅希言换好衣服出来:“不知道。可能商议什么事,需要有个第三方证人?” 傅辅对儿子有些不放心:“那要不要我同你一起去?” 傅希言两只手从厚厚的大氅里伸出来,给他看袖子纹路:“你有储仙宫祥云纹路的衣服吗?” 傅辅皱眉:“这我怎么会有?” “那就去不了。”傅希言跃上屋顶。 傅辅:“……” 他回头看小儿子,小儿子正在扭腰:“你这又是做什么?” 傅晨省说:“四哥说的,男人要多练练腰。” 傅辅:“……” “等他回来,让他立马收拾东西搬去我院子里住!不许不去!” * 傅希言踏着屋顶瓦片紧赶慢赶,依旧慢了夏雪浓一步。 他从屋檐跳下来的刹那,四周亮起一片剑光,若他真的落到地上,那么这片剑光就会将他刺出无数个血窟窿。 人在空中,他解下大氅往下一丢,脚借着大氅之力再度跃起。 如果说都察院大牢一战对他带来了什么好处的话,那些明面上的增益不论,这种临危不乱的应敌反应才是最大收获。 而当他再度跃起的刹那,端坐房中的裴元瑾已然遥遥拍出两掌,一掌穿透两人,直接将她们打到了墙根边。 傅希言这才飘然落下,捡起地上的大氅拍了拍。 坐在屋里的夏雪浓微微凝眸:“险些误伤了裴公子的人,还请海涵。” 傅希言不由对这位容貌出众的少女刮目相看。自己的人受伤躺在地上,她竟丝毫不动容,这是多么无良的气度。 裴元瑾道:“他是此间主人,傅希言。” 傅希言明显感觉少女听到自己的名字后,嘴角的笑意微微凝固了一下,那双清美的眼眸透露出奇异的神色,上下打量着他。 看完还叹息了一声:“的确令人失望。” 傅希言:“……” 傅希言凑到裴元瑾身边,轻声问:“这是谁,能乱棍打出去吗?” 夏雪浓说:“傅公子可以大声说出来,我听得到。” 傅希言说:“既然听得到,就不必大声了吧?” 夏雪浓微微一笑道:“听闻傅公子已是北周朝廷的六品大官,身居庙堂之高,想来对江湖事不太了解。当年储仙宫裴宫主曾广发招募令,为裴公子物色新娘。雪浓有幸,受裴宫主钦点,以待嫁之身在家中等了十年。不久之前,听闻混阳丹成,家父便令我前往储仙宫,完成婚约……” “从物色新娘”那一句开始,傅希言人就麻了,在裴元瑾身边坐下来,想要将大大的身体缩成小小的一团,然而夏姑娘说每一字每一句时,眼睛都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有些恨意不必表露出来,已处处都是。 傅希言用手肘轻轻地撞了撞裴元瑾。 裴元瑾转头,看他的眼神竟含着几分类似于夏雪浓的挑剔。 …… 上了姓裴的狗当,什么一起见见,你们才是一起的吧!这就是鸿门宴啊! 傅希言心中骂骂咧咧,然而吃人嘴软,一时底气不足,只能低声下气地解释:“当时完全是一场意外!” 夏雪浓眼中精光微亮:“所以傅公子承认自己吃了混阳丹?” “有幸……吃了几颗。” “可还有剩?” 傅希言小眼神又偷偷瞄向裴元瑾,然后发现这厮挑剔完竟然发呆去了!……卧槽,老子陪你见客,在这水深火热,你竟然发呆! 傅希言气闷,干脆挺直腰板说:“混阳丹的主人是裴少主,便是我吃了,也该由他质问。夏姑娘的婚事当初谁答应的便该找谁,与我何干?难不成还要我负责?我与姑娘本无交集,何必强拉关系!” 夏雪浓顿时俏脸一板,看向裴元瑾时又楚楚可怜:“裴公子以为呢?” 裴元瑾似乎刚刚脱离沉思,看向夏雪浓的眼神微冷,然而说的话又很清明:“有理。既是父亲许诺,你就找他去。” 夏雪浓抿唇:“好,那我想要裴少主一句准话,混阳丹是一颗都没有了,还是有,却要留给其他人?” 裴元瑾冷漠地说:“没了。” 夏雪浓说:“裴少主的意思是,不管是我,班轻语,还是温娉都没有机会服用了?” 裴元瑾连回答都懒得,单手支着腮,望着门外,似乎是要送客。 “那么,我们便做个交易吧?”夏雪浓身体微微前倾,精致的锁骨欲露不露,而她脸上的表情却极单纯天真,“裴少主娶我,日后夏家堡以储仙宫马首是瞻。” 裴元瑾轻笑:“难道现在不是吗?” “裴少主难道不需要一位能立于人前的少主夫人吗?我若嫁给少主,绝不干涉少主私事,少主也不必担心我会嫉妒吃醋。我只是想借用一下储仙宫的名头,维护我夏家堡罢了。” 有这么个如花似玉、活色生香的美少女放在家里当花瓶……傅希言看着外面躺在地上的女剑客,想道:还不如一个真花瓶省心。 果然裴元瑾兴致缺缺:“你是说,我娶回一个夫人,不但只能干看着,还要照顾她的家里?” 夏雪浓哀怨道:“若是可以,我又何尝不愿意为少主做些别的呢?” 她美眸流转,似有波光粼粼,实在美丽动人。 奈何有人不解风情。 裴元瑾直白地问:“那娶你何用?” 傅希言:“……”不能笑,不能笑,幸灾乐祸有失待客之道。 他两手各伸出一根食指,轻轻地拍了拍,小声道:“说得好。” 夏雪浓看着眼前窃窃私语的两人,恨不能将“狗男男”三个字丢过去,然而小不忍则乱大谋的意识还是让她隐忍了下来。 “裴少主当真不再考虑?班轻语与温娉,一个心机深沉,一个心比天高,必不如我这般肯委曲求全。与其日后选无可选,不如选我作挡箭牌,绝不丢分。” 裴少主反问:“我为何要挡箭牌?” “裴少主难道想与一个胖子终身绑定,日后别人但凡提起您,都会想到您身边有个胖子吗?” 一口一个胖子,真当胖子没脾气? 傅希言挤出一个假笑:“夏姑娘不胖,倒是别坐我家的椅子,别站我家的地啊。看您一身排骨,身轻如燕,怎么不抖抖胳膊,在空中飘呢?” 夏雪浓冷声道:“永丰伯府好家教。” 傅希言微笑道:“不及姑娘没口德。” 夏雪浓看向裴元瑾,想做最后的努力:“裴少主当真不改变主意?” 裴元瑾眼皮半阖,似乎已经懒得再回答。 夏雪浓惆怅地站起身:“十年守候,只愿君心似我心……终究是错付了。之后家父恐会去信,向裴宫主要个说法,难免会提到今日谈话,希望少宫主不要介意。” 她将话说得直白,反倒叫人无可置喙。 裴元瑾道:“悉听尊便。” 夏雪浓行礼:“那雪浓就告辞了。” 裴元瑾淡然道:“不送。” 夏雪浓慢悠悠地往门口走,走到半路,突然回头:“我对你的十年仰慕并不作假,有件事我想还是应该通知裴少主一声。我与班轻语一道出发,互有书信往来,我若没有猜错,她此刻应当也在镐京城中。若是她来找少主,希望少主不要忘记自己说过的话,一定要一视同仁哦。不然我可不依!” 她微微一笑,又冲着傅希言挑衅般地挑了挑眉毛:“适才说傅公子胖,是出于嫉妒。或许过些时日,我解开心中情思,自然就会喜欢圆圆胖胖的傅公子了。毕竟,胖是一种福气,而事实证明,傅公子的确福缘深厚,令人羡慕。” 好话坏话都叫你一个人说尽了。 傅希言微笑道:“放心。都说心宽体胖,姑娘一看就是个小心眼,我怎好计较。” “说的也是呢。”夏雪浓走到院中,她属下已经互相搀扶着站了起来。她背对着正房,笑容收敛得一干二净,冷冷地说,“走吧。” * 等人都走干净了,傅希言才收起脸上的假笑,将不满表露出来:“你刚刚在发什么呆?” 裴元瑾道:“在思考。” “思考什么?” 他扭头,眼睛别有深意地看着他:“原本的未来,以及现实的未来。” 傅希言:“……”这话说得我听着都害怕。 他顾左右而言他:“孟大爷呢?” 裴元瑾也无意就刚才的话题深谈,顺着回答:“你说刑部怀疑任飞鹰是凶手,我让他继续找人去了。” “哦。” 傅希言漫应了一声,但屁股像是粘在了榻上,磨磨蹭蹭就是不起来,直到裴元瑾扭头看了他好几眼,他才期期艾艾地说:“混阳丹有九颗,一个人吃三颗的话,应该是三个人。” “嗯。” “那夏姑娘是前锋吗?”傅希言说,“后面不会还有什么班姑娘温姑娘一个个找上门来吧?” 裴元瑾道:“若是不想见,可以不见。” 傅希言回答得斩钉截铁:“不想!” 这种说争风吃醋算不上,说争锋相对又有点莫名其妙的场面,来一次减寿十年,再来两次,他直接把命交代了算了。 不过临走时,他还给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证明自己避而不战完全是为人类做贡献:“主要是不想让这个世界的科技事业造成严重损失!” * 从小院里出来,他望着星星数点的夜空,徐徐吐出一口气。 看来,那颗定时炸弹的爆炸时间越来越近了。 只是爆炸之后会如何,他还没有做好准备。现在看来,裴元瑾也没有做好准备。可这,本也无可准备。他们两个人就像被命运驱使的小舟,只能随波逐流,在黑暗中懵懂向前。 思忖间,忽见前方有窈窕的身形缓步而来,傅希言心有余悸,差点落荒而逃,听对方出声,才知道是虞素环。 “虞姑姑,你可回来了。”他小跑着迎上去,“你若是早一刻来就好了。” 虞素环笑道:“帮你应付夏雪浓?” “虞姑姑怎么知道?你们碰上了?” “她本是我怂恿来的。” “……”傅希言苦笑,“这个打击不能留给明天吗?” 虞素环道:“那岂不是两天都不开心。” “我怕打击多了,看不到明天。”傅希言摇摇头,“虞姑姑这个时候赶回来,莫非就是为了看这场戏?” 虞素环避而不答:“我来永丰伯府这么久,还没有好好看过园子,你陪我走走?” 这个时代的花园在晚上不似前世的公园,有路灯和地灯照耀,如果来时没有灯笼,便是黑漆漆的一团,廊桥假山不见优美,只余模糊。 傅希言劫了路过的下人的灯笼,在前面照路。 虞素环在凉亭里坐下来:“今天竟没有月亮。” 傅希言将灯笼放在一边,两只手缩在大氅里:“但星星也很美。” 虞素环望着黑漆漆的水面,若仔细看,依稀能看到微波粼粼间微小的星辰倒影:“是啊,心慕夜空,何必明月,繁星亦美。” 傅希言觉得这话意有所指,不等细想,虞素环已接下去道:“夏家堡曾以贩卖情报起家。当年追杀傀儡道,他们在初期居功至伟,后期频频失误,最严重的那次,就是中了莫翛然的调虎离山之计,使其逃至天地鉴,蛊惑师落英,使整个铲除傀儡道计划功亏一篑。此后,储仙宫设立风部,夏家堡大受打击,从此一蹶不振,只能依附储仙宫的羽翼,裴宫主闭关后,境遇越发艰难。对夏雪浓而言,嫁给储仙宫少主,是复兴家族的关键。” 傅希言头大:“虞姑姑同情她?” “潮起潮落,荣辱盛衰,都是难免,我非圣人,又如何同情得过来?这位夏姑娘从小冰雪聪明,很会讨人欢心,裴宫主当初就很喜欢她。”她顿了顿,“若能和她明着把话说开,总比背地里算计好。人总要亲口问过,亲耳听过,才会死心。” “那若是裴少主今天同意了呢?” “那不是皆大欢喜吗?”虞素环道,“你们僵持了这么久,都没有找到解决之道,她若能另辟蹊径,也是大功一件。” 傅希言想问解决之道为何,蹊径又如何? 只是内心隐隐的恐惧令他一时哑然。 虞素环道:“我不会武功,但我知道武道一途,共有三个坎儿。第一个是真元期,它是入门的坎儿。第二个是入道期晋升武王。江湖中一直有‘一入武王天地换’的说法。成就武王之后,几乎天下无敌。” 这话简直漏洞百出,傅希言忍不住问:“那武王对武王呢?” “那是极少数。武王对武王,一死一伤,谁又愿意呢?” “可武王之上还有武神?” “武神,那又是另一道坎儿。等你到晋升武王那日,就会知道了。” 她越是这么说,傅希言越是抓心挠肝,但这本不是她今日谈话的重点,只是一带而过:“还记得你曾经问,为何少主从来不练武吗?” 傅希言那“好的不来坏的灵”的预感又开始发作:“其实我不太喜欢打听隐私。” “少主在入道期巅峰足足停留了两年。”虞素环道,“他一直在等混阳丹成。” 傅希言:“……”两只脚尴尬地在地上轻轻地划着。 “武王这个坎儿,若是没有混阳丹襄助,他不但会走得很危险,而且造成的暗伤极可能影响他晋升武神,超脱生死。”虞素环道,“我怂恿夏雪浓,不仅是给她一个机会,也是给你们一个机会。若非宫主与长老闭关,储仙宫又值多事之秋,如今绝不会这么平静。” 傅希言整个人僵住。 这段日子以来,裴元瑾和傅希言都对混阳丹的事置若罔闻,显然有意回避。可是该发生的总会发生,躲避不但不能解决问题,反而会使问题更加复杂,她不能任由他们继续当缩头乌龟而置之不理。 虞素环拍拍他的肩膀:“我不会逼你们,但有人会逼你们。你好好想想吧。” 傅希言说:“有想的余地吗?” 虞素环道:“事关储仙宫未来,少主亦无可反对。” 傅希言:“……” 他恍恍惚惚地走出凉亭,突然听虞素环喊了声“少主”,一回头,就看到裴元瑾坐在凉亭上方,也不知来了多久,听了多久。 天这么黑,双方距离这么远,傅希言偏偏不敢看他。 裴元瑾从亭上跳下来,问虞素环:“有谭不拘的下落吗?” 虞素环道:“还没有。” 裴元瑾眸光微沉:“寿南山到哪儿?” “应该快到镐京了。” “嗯。” 裴元瑾迤迤然走过,似乎并不将他与虞素环在凉亭的对话放在心上,可傅希言不得不想。如果没有那次误服,他或许无法成就如今的傅希言,但裴元瑾必然是更强大的裴少主。 自己的何其有幸,却是他人的何其无辜。 “能把药效从血液里逼出来吗?” 曾经,用血液炼药是他最恐惧的事,如今却冲动开口。 裴元瑾驻步,虞素环正要开口,被他抬手制止。 他走回傅希言面前,低头问:“你愿意抽血?不怕被抽干吗?” “血液有再生能力,我们可以一个月抽一点点,慢慢来。” “血液无用,药效融入真气,要炼也要炼真元。” 傅希言脸色刷白。 炼真元不会死,但从此以后,他便真正与武道无关了。 他不是真正的圣人,舍己为人的事前世冲动过一次,付出的代价惨重。这一次,有了犹豫的时间,便更为艰难。可是话赶话地说到这份上,好似背景音都准备好烘托“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气氛,自己要是不牺牲,有点说不过去。 傅希言嘴唇嗫嚅了一下,又一下,喉咙干涩得几乎冒烟,可就是迈不出那一步。 裴元瑾突然嗤笑:“若真元能炼制,那高手们岂非都要防着自己日后尸骨无存?” 傅希言脑袋一片空白:“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裴元瑾抬起手指,敲敲他的脑门,“把你整个炖了都没用。” 傅希言脱口问:“那我们以后怎么办?” 裴元瑾手指僵住。 两人就这么你看我,我看你,似乎都等着对方打破这尴尬的气氛,偏生,两人的耐性都还不错,一直熬到灯笼中蜡烛熄灭,才在黑暗中,默然地并肩往回走。 第39章 上门的麻烦(下) 祭灶节的到来, 预示着新年的脚步越来越近。冬至前夜的血腥杀戮才过去不到一个月,已久远得仿佛是去年的事情。 永丰伯府上下都在忙碌三件事。 头一件,当然是大扫除, 祭灶神,以防他上天打小报告。 由于傅希言是公认今年全家最倒霉的一个, 所以由他主祭, 希望灶神看在他一片至诚之心的份上,能多多美言。 傅希言:“……”嗯,心理学也是科学。 第二件事,是虞素环让他多收拾一个院子。 傅希言原本没放在心上, 只是吩咐了一声, 还是傅辅来问了一句, 才知道来的是储仙宫四大总管排名第三的寿南山, 据说已是武王修为。 傅辅回头就一个爆栗子打在傅希言头上:“和人家少宫主相处这么久,储仙宫四大总管的名字你都没记住吗?” 傅希言这两天听“储仙宫”色变, 此时几乎要哀嚎:“爹, 别提那三个字。” “哪三个字?少宫主?储仙宫?” “……都别提。” 傅辅压低声音说:“怎么?给你气受了?” 傅希言叹气:“我倒宁可他骂我打我。” 傅辅听着就不乐意了:“你对老子都没这么客气过!他给吃什么迷药了?” “混阳丹, 可比迷药值钱多了。” 傅辅一时无语, 想了想道:“那这次寿武王驾临,我们要好好招待。前几日平罗郡王的几个孙子到了, 陛下一时高兴,赏赐了不少好东西,我都拿出来给摆上。” 傅希言张了张嘴, 想说何必整这些没用的,转念想到自己就是吃人嘴软, 说不定来的这位寿南山也会拿人手短, 好说话一些。 虞素环当日的话虽然没明说, 但意思到位了。就是不知道这位寿南山是什么路数,但愿,像虞姑姑一样佛系吧。 三件事中,最后一件最令人意外—— 傅冬温要被送去紫荆书院求学。 傅辅宣布这件事时,傅家除了知情的傅轩、傅夫人、傅礼安和傅冬温四人,无不大吃一惊。傅冬温的亲娘钱姨娘几乎哭得死去活来。 傅希言疑惑:“春闱在即,三哥不考了?” 傅冬温淡然道:“我学识不足,即便中了进士,名次也不会高,不如再读三年。” 傅希言说:“可是眼看着快过年了,何必急着走?” 傅冬温懒得编理由:“爹的意思。” 于是众人的目光都落在傅辅身上。傅辅道:“你也说春闱在即,书院正紧锣密鼓。此时过去,正好沐浴一下氛围。” 傅希言:“……”这理由你觉得说得过去吗? 可钱姨娘和傅冬温都不抗议,其他人更没有阻止的理由。 傅辅从正堂出来,就发现身后跟了条胖胖的大尾巴,不由停下脚步:“不是让你去祭祀吗?你跟过来干什么?” 傅希言说:“三哥去游学,那大哥呢?” 傅辅一怔,没好气道:“你大哥自然是留在镐京参加会试。” 傅希言将信将疑:“真的?” “真的。”傅辅甩袖,一副懒得搭理他的样子。 “你当初让我去洛阳,是不是怕镐京城里会出事?” 傅辅急忙回转身:“你喊这么大声干什么?” 傅希言抱胸,眼睛睨着他:“那是不是嘛?” 傅辅:“……” 当初傻乎乎的胖团子,如今已经不太好糊弄了。 傅希言:“……” 我从小到大就没好糊弄过吧? “跟我到书房里来。”傅辅带着他穿过重重廊道,走到书房门口,却见下人们正在打扫院子,只好改道去了花园。 父子俩蹲在假山山顶,俯瞰着有些萧条的永丰伯府花园。 傅辅问:“你什么时候察觉到的?” 傅希言说:“今天,你让三哥去紫荆书院的时候。紫荆书院的老师都让你请来傅家学堂了,有什么必要让三哥大冬天大老远地跑去?” 傅辅缓缓地坐下来,拍了拍手上的灰尘道:“我原本想让他去游学。不过最近世道太乱了,孤身在外面不安全,所以就让他去紫荆书院,我捐了一大笔钱,总能让他过得舒舒服服。至于礼安,之前想让他以举人的身份出仕,谋个外放的差使。反正他是嫡子,以后继承爵位一样能晋升。不过他娘坚决不同意,只能等明年会试以后再说。” 傅希言说:“这么严重?” “最难消受君恩。” “这是叶公好龙吗?”明明几个月前还一门心思地想要投入建宏帝门下做保皇党。 这里头弯弯绕绕的太多,一时说不清楚,傅辅也不想让儿子知道这么多阴暗的事情,便笼统地说:“陛下想对付容家。” 他说得太快,傅希言一时没听清:“谁?” 傅辅摇头:“此事绝密,不可外泄。” “你倒是先说清楚了,再给我个‘不外泄’的机会啊。” 傅辅凑到他耳边,轻声说:“容家。” 傅希言道:“听着耳熟。是那个拥书百城,底蕴千年的容家?” “千年世家是夸张了,但底蕴深厚,不容小觑。容家家主容越年轻的时候,名气比如今的楼无灾还要大一些,不仅武功高强,而且文采出众,考了个探花。若非当年与云中王交好,引陛下忌惮,也不至于将自己的妹子送进皇宫,整日醉生梦死。”傅辅怅然地摇头,“一将功成万骨枯。容越人还活着,却已是行尸走肉了。” 傅希言扬眉:“那又何必对付他?” “谁知道呢。当年我爹忙着欺负亲戚,没卷进去,不太清楚内情。”傅辅拍拍他的肩膀,“总之,永丰伯府日后必然是交到礼安的手中,傅家……我托付于你。” “呸呸呸!” “……逆子,你做什么?!” “别说不吉利的话。”傅希言催促他,“快,你也呸三下。” 傅辅继续瞪着他。 傅希言直接在他后背拍了三下,让傅辅发出三个闷哼声。 “逆子,你……” 傅希言说:“我哥年轻,斗不过朝中的老狐狸,我也还是个孩子,撑不起傅家。家里还是需要你和叔叔两把老骨头继续操劳。” “……我没说不操劳了。” “那就别随便插旗,听得人怪心慌的。” 傅辅皱眉:“何为‘插旗’?” 傅希言笑笑:“就是……哎,爹你想飞吗?” 傅辅还没反应过来怎么飞,就被他那大逆子一掌拍落假山,然后在落地之前,又被他托住腹部,稳稳地放在了地上。 罪魁祸首丝毫没看出他白里透青、青里透黑的难看脸色,还在那里沾沾自喜地问:“好玩吗?” 一个大大大大……的爆栗子敲过去。 “老子今天不打你有鬼了!” * 傅冬温第二天一大早出发,傅希言送行时,傅冬温给了他一箱书:“太重了不想带,你留着,看也好,吃也好,肚子里多点墨水。” 傅希言:“……三年后见。” 傅冬温说:“到时也不知在哪里见。” 傅希言一怔,蓦然意识到自己这位三哥并不是没有发现家中的暗涛汹涌,他的默然顺从就是一种无形的支持。 傅希言从怀里掏出几张银票。临近新年,香奥达生意越来越好,分红也多。 “穷家富路,出门多带点银子……” “谢了。”傅冬温坦荡地接过弟弟的孝敬。 傅希言让路,傅夏清上前。 傅冬温说:“你成亲的时候我一定赶回来。” 傅夏清微笑道:“不回来也无妨。反正那日我是正主,忙得很。你来了,你不来,我都未必会注意到。” 傅冬温点头:“好。” 旁观的傅希言:“……”这可真是同父同母亲姐弟。 然后轮到牵着傅晨省的傅礼安。 傅礼安言简意赅,一包碎银子,一句“保重”。 傅晨省贡献出了心爱的竹蜻蜓,却又怕三哥不喜欢,怯生生地看着他。 傅冬温接过,微笑道:“谢谢晨省。” 傅晨省这才露出如释重负的欢快笑容。 “好了,走吧。”傅辅催促。紧接着,哭丧般的嚎啕声响起,钱姨娘拉着儿子的手死死不肯放,分不清他们到底是在送行还是送葬。 傅希言:“……”他们家在吉利这种事情上,真的没什么追求。 * 傅冬温前脚刚走,寿南山后脚就到了。 冬日正午的气温比早晚要暖和些,只是单衣出街还是少见。当长风拂过,两只宽袖随风而起,将“两袖清风”演绎得明明白白。他嘴里叼着葫芦喝酒,胯下骑着一头慢慢悠悠的青驴,颇有几分画中仙人下凡间的架势,一路行来,百姓竞相尾随,直到永丰伯府门口才不舍的散去。 虞素环一早得到消息,在门口迎接,见他从驴上下来,无奈地摇头:“你靠两条腿走,也比这驴要快些。” 寿南山摸摸驴头:“慢些就慢些,累它总比累我好。”说罢,整肃衣冠,“少主在何处?少主夫人在何处?快快带我拜见。” 虞素环望着他眼底闪烁着好奇与兴味,提醒道:“少主最近心情不好,你切莫过火。” “难得有情郎,怎么就心情不好了。”他声音里的笑意几乎要溢出来,一眨眼,看到傅礼安和傅希言并肩走过来,忙低声道,“清俊端庄,果然不凡。” 虞素环也压低声音:“旁边那个。” 寿南山笑容顿住,直到两人走到门前还有些僵硬:“叨扰了。” 傅礼安含笑行礼道:“寿武王驾临,蓬荜生辉,荣幸之至。小院已准备妥当,这边请。” 迎接总管的规格不能高过少主,自然还是傅礼安出面。不过他会试在即,傅希言也不好意思耽误他太多时间,送到裴元瑾暂住的小院外面,就找个理由把他送走了。 他走的时候,寿南山忍不住又看了虞素环一眼,似乎在问,这真的不是正主? 虞素环不理他,径自往里走。 寿南山看了看傅希言,试探着喊:“少夫人?” 傅希言:“……”你知道吗?你要不是武王,你现在已经阵亡了。 傅希言憋着口气说:“寿武王里面请。” 寿南山便当他承认了,心里不免微微叹息,然而看到裴元瑾波澜不惊地坐在堂中,又觉得自己这叹息来得毫无道理。少主都不反对,自己又算老几。 他本就豁达之人,一番自嘲后,立马高兴起来,提着从青驴身上解下的包袱,往桌上一丢:“来得匆忙,只来得及置办几样东西,请少夫人不要介意。” 裴元瑾:“……” 他看看傅希言,对方正盯着角落里的花瓶,努力做出事不关己的样子。 “少夫人请看!”寿南山拿出一对手套,“听说少夫人擅长拳法,故而重金求购了这对柔弱无骨但刀枪不入的‘云丝尉’,日后只要是地阶以下的兵器,你都可以正面对抗!” 好,好东西啊…… 傅希言小眼神慢慢地转回来,粘在那双手套上。 寿南山怂恿道:“试试,试试,看合不合适。” 不行,已经吃人嘴软了,怎么还能拿人手短?!傅希言!你清醒点,不能一错再错啊! 傅希言两只手死死地缩在袖子里:“我手大,这尺寸好像不太合适。” “会吗?”寿南山自己拿起来戴了下,“可以先试试。” 虞素环努力地平复着嘴角的笑意,拿起包袱里的一瓶药:“这是什么?” 寿南山积极地介绍:“听闻少夫人最近晋升,我就顺路从小神医那里要了两瓶固本培元的药,玄阶品质。少夫人先吃着,等晋升脱胎期后,我再去要两瓶地阶品质的。” 傅希言明显感觉到自己的口水分泌过速,讲话时的语气也不是很坚决:“我才金刚后期,不用这么好的药吧。” 寿南山见他一再婉拒,眼珠子一转:“还有这延年益寿丹,对上了年纪的人最好。永丰伯年纪也不轻了吧?” 傅希言:“……”考虑这么周到的吗?简直叫人无处遁逃! 他怕自己再待下去,忍不住折腰,深吸了口气道:“我哥快考试了,我去辅导一下他的功课,你们自便,有事叫我。” 说着,也不等其他人挽留,就像泥鳅一样滑走了。 寿南山看看裴元瑾,问虞素环:“少主的‘八字’有一撇了吗?” 虞素环道:“在你的努力下,‘不’字有一横了。” 寿南山看着桌上的东西:“那这些东西怎么办?我再退回去?” 虞素环看裴元瑾,裴元瑾淡然道:“留着。” …… 寿南山拉着虞素环出来:“你在信里也没说清楚,现在到底是什么进展。我怎么看着,像是我们少主更主动些?” 虞素环说:“风部传来的消息,你自己不知道吗?赵通衢已经闭关,准备再度冲击武王了。” “都是第三次了,何足为奇?” “夯土本就是一次比一次结实。他毕竟被传授了半部《圣燚功》,又有《引天术》打底,还没晋升武王,各地雷部已经按捺不住,蠢蠢欲动,一旦晋级,只怕储仙宫会更乱。少主在入道巅峰滞留两年,如何不焦急呢?” 寿南山甩甩袖,不以为然地说:“若非少主出生,赵通衢已被宫主收为义子,心有不甘,也是常理。就算宫主与长老闭关,但大总管还在,他翻不出浪花的。” 虞素环道:“大总管也很久没有出现了。” 寿南山毕竟是跟着裴雄极打天下的老将,显然知道得比她更多些。“放心,大总管是宫主留下来辅佐少主的。在少主独当一面之前,他是不会晋升的。” 虞素环微微松了口气:“那谭不拘和任飞鹰?” “谭不拘是我风部下属,我自会找他回来。至于任飞鹰……他可能在北方。我来之前,已经把事情交代给了北地风部主管事阿布尔斯朗,他会去查。” 虞素环面色微变,呢喃道:“北方啊。” 寿南山看她:“你还放不下?” “从未放开,如何放下。”虞素环一向从容开朗的面容流露淡淡哀愁,似那晴空的一抹微云,容易忽略,却又真实存在。 寿南山转移话题:“那少夫人这边……” 虞素环仿佛陷入了自己的思绪里,充耳不闻地继续前行,留他在原地若有所思。 * 离楼无灾与傅希言上次见面,已过去了半个多月,这段时间以来,两人一直保持书信往来。 傅希言知道楼无灾已经排除了建宁伯两位孙子以及德化侯次子的身世疑虑,如今正在调查太尉刘家,原以为再一段日子才有结果,谁知突然来了一封请帖,邀他去上次吃饭的酒楼见面。 对于选见面地点,楼无灾似乎从不花心思,上次哪里下次便哪里,一点都没有推陈出新的意思。 好在上次酒楼的花生烤得极入味,傅希言也是念念不忘。 一壶清酒,一碟花生,一盘烤肉,一只烧鸡。 两人熟悉后,傅希言秉着不浪费的原则,点菜随意了许多,只挑喜欢的。可惜楼无灾此次心事重重,食欲缺缺。 “‘镐京四公子案’很快就会结案。” 傅希言问:“查清楚了?” 楼无灾面无表情地说:“南虞细作落网,供认不讳。” 傅希言吃惊。之前不是分析过,南虞是脑子被雷劈过,才会费这么大的力气,冒险去杀几个还没成长的公子哥,可一转眼,怎么就成既定事实了? 楼无灾说:“不久前,南虞皇帝病重,摄政王有取而代之之意,被灵教教主巫玄音率领南虞群臣当场撞破,如今摄政王身死,他的门下盘踞榕城一带,准备推举摄政王之子为新王。南虞内乱,陛下有趁火打劫之意,‘镐京四公子案’便是很好的借口。不仅如此,廖商应该也收到了命令,‘都察院大牢被劫案’也会顺水推舟,说成是南虞指使。” 傅希言在前世见过太多指鹿为马的事,那些政客为了利益,什么掩耳盗铃的事都干得出来,心中并不如何吃惊,只是担心楼无灾前期工作付诸流水,心里过不去坎儿。 楼无灾道:“刘太尉家我也查了,他家几个儿子都是亲生的。其实,次子三子本来就不太可能抱养。” 傅希言明白他的意思。高门大户重视血脉,抱养其他人家的小孩乃逼不得已之举,若他们自身已经有了继承香火的人,没有传宗接代的压力,何必抱养? 傅希言道:“或许那幅画就是梅下影随便画的,是我多心了。” 线索断了,案子结了,他们已查无可查。 楼无灾道:“案子虽然告一段落,但真凶并未落网,无论如何,傅兄还是小心为上。” “楼兄也是。” 两人碰杯,这临时的破案小组便宣告解散。 不过楼无灾说得对。“镐京四公子案”明面上的结束只是一种政治需要,而主谋依旧隐藏在暗处,随时可能再次出手。 他走在街上,明知小桑小樟就在左近,依旧感到了一种危机四伏的错觉。 那行走的路人,叫卖的摊贩,甚至舔着糖葫芦的孩童,都有可能是来要自己命的人——他已经深深地陷入了自己看过的小说情节。仿佛下一秒,他们就会齐齐拔刀而出,像自己扑来…… 傅希言猛然觉得自己的想法有些古怪,再回神,发现人已经不在大街上了,而是被提着后腰,顺着朱雀大街,一路朝皇宫冲去。 寿南山感觉到手中的挣扎,笑道:“我的‘一梦一世界’连入道期高手都要挣扎好久,没想到少夫人这么快就清醒了。” 听到是认识的人,傅希言稍稍放心:“你带我去哪儿啊?” “闯皇宫。” “啊?” “杀皇帝。” “……” “我若成功了,你是同谋,永丰伯府便是乱臣贼子。我若失败了,你是同谋,也是乱臣贼子。”他说的时候,语气轻飘飘的,丝毫没有陷害别人的愧疚或兴奋,仿佛这就是一件极平常的事。 傅希言无语:“何仇何怨?” 寿南山笑了笑:“不过我这人最听话,若是您以少夫人的身份命令我停下来,我就只好停下来了。” 傅希言:“……” 他真诚地问:“你这么做,裴元瑾知道吗?” 寿南山说:“知道了岂不破坏你们夫妻感情?” 傅希言说:“现在就没破坏吗?” “那也得你承认是夫妻啊。”寿南山的思路很清晰,“到时候你鼓动少主打我一顿,我不躲便是。对了,我们快到了。” 眼见着,朱雀门就在面前。 傅希言一点都不想用生命印证一个假疯子最后关头会不会有理智:“我以少夫人的身份命令你立刻回永丰伯府!” 每个字都是从牙齿缝里迸出来的。 第40章 皇帝的行动(上) 傅希言和寿南山回到永丰伯府时, 小桑小樟正跪地请罪,一向不显于人前的潜龙组齐齐亮相,连白虎都威风凛凛地抖动着身体, 准备跟着裴元瑾一起出去找人。 寿南山看大家整装待发,还有些奇怪:“这是要上哪儿?打架吗?算我一个。” 裴元瑾冷冷地说:“没有你,打不起来。” 寿南山眨眨眼睛,立刻领会他的意思, 苦笑道:“难不成大家要打的人是我?” 虞素环主动给他递了个台阶:“你是劫了傅公子, 还是救了傅公子?” 寿南山看向傅希言,眼中隐含着求情之意。 如果是平常,一代武王居然反过来向自己求情, 那傅希言多多少少会卖点面子, 可今天, 他差点就当了犯上作乱的逆贼, 胸腔里那颗心还扑通扑通的乱跳,实在不能算是平常。 “刚刚,寿武王挟持我, 想要闯皇宫刺杀陛下。”傅希言看裴元瑾在,胆气陡然就壮了, “不知裴少主知不知情?” “那必然不知情。”寿南山抢答, “劫持少夫人这种胆大妄为的事情, 少主知道,必会阻止, 我又怎么会告知他?” 一口一个少夫人, 听得裴元瑾眉毛一跳, 淡淡地警告:“适可而止。” 虞素环心中叹息, 正要解围, 就听寿南山得意道:“少主放心,闯宫最后没成,少夫人以少夫人的身份阻止了我。” …… 傅希言期待地看着大家:“你们能想象当时的情形吧,我是情非得已。” 寿南山反驳:“君子一诺重千金。” 傅希言说:“我是受胁迫下做出的违背真实意愿的行为,可以申请撤销。不作数的!” 寿南山很好说话,点头道:“那我们再去一回。” 傅希言一个箭步冲到裴元瑾身后,悄悄露出脑袋,狐假虎威地喝道:“大胆!你们少主还在这儿。” 寿南山笑道:“我是武王,少主也阻止不了我。” 傅希言气笑了:“那少夫人就能阻止了?”这个前因后果的逻辑顺序是不是不太对? 寿南山看向裴元瑾,发现很难从那张英俊的脸上看出波动,似乎从自己带着傅希言平安归来后,那表露的情绪又重新藏匿了起来。 不喜不怒。 好似高深莫测。 可寿南山毕竟是看着他长大的,别说看这张没有表情的脸,就算看着随风抖动的头发丝儿,他一样能才出他心中的千般变化。好比现在,那平静的湖面下,隐藏着流水不知何处去的迷惘。 因此,还是需要推波助澜啊。 寿南山笑得越发肆意:“无妨,皇宫里的皇帝不会跑。” 听听,这是人说的话吗?! 傅希言伸出手指,悄悄地戳了戳裴元瑾的后背。 裴元瑾终于开口:“我的确打不过他。” 傅希言:“……”打不过就仗势欺人啊!少宫主的威严神圣不可侵犯!拿以下犯上的罪名狠狠治他! 他特意伸长脖子,偷瞄裴元瑾的脸。 裴元瑾若有所觉地回头。 傅希言手指隔空戳着寿南山。看看这厮有恃无恐的嘴脸,你难道就没有一丝丝打爆狗头的冲动吗? 裴元瑾眼神飘了一下,避开了他的逼视,迈着略微有些僵硬的步子回屋。 傅希言望着他的背影,心里仿佛伸出一千只尔康手在呼唤:少宫主,何弃疗! 白虎朝着寿南山“嗷呜”了一声,傅希言差点虎爸落泪。关键时刻还是要靠“亲骨肉”啊,野男人果然靠不住! 白虎一个猛扑,扒在寿南山身上蹭蹭。 寿南山一脸嫌弃:“你离我远点,不然我家驴又得嫌弃我。” 傅希言:“……”白眼虎。这地儿他是没法待了。 看他气呼呼地跑走,虞素环无奈道:“这又何必?” 寿南山自觉办了件大事:“婚姻的开始,无非有名无实或有实无名。少主不愿意走得太快,那我也只好循序渐进了。” 虞素环叹气:“就怕傅公子迁怒,弄巧成拙。” “叫少夫人。”寿南山目光扫过现场其他人,“以后都这么叫,不许错,错一次,我罚一次。叫着叫着……少夫人自己也就习惯了。” 虞素环偷瞄回到屋里的裴元瑾。 裴元瑾自顾自地撸猫,仿佛对外面发生的一切视而不见……大家也就懂了。 * 储仙宫出现一位“少夫人”的事自然瞒不过密切关注他们一举一动的永丰伯府。 傅希言当夜就被亲爹给提溜到祠堂去了。 “跪下!” 傅希言看看气呼呼的老爹,再看看列祖列宗的牌位,非常识时务,两腿一屈,直挺挺地跪好。 傅辅背着手,望着牌位:“说吧,说说少夫人是怎么回事!” 傅希言说:“就是吃了混阳丹那件事。” 傅辅不可置信地转过身,大喷口水:“你就这么认了?” 傅希言擦擦脸,瞄着他:“那还能让我爹去打他爹啊?” 傅辅语塞,憋着半天才憋出一句:“你是个男的,那他爹能同意?” 傅希言屁股一歪,直接就地坐下来,叹了口气:“不同意,儿子就废了,换你你同不同意?” 傅辅胸口一阵窒息,想发火也不知该冲着谁。论心情,此时此刻,儿子作为当事人,必然比他难受。若怪裴元瑾,人家也是受害者。 可是! 他养的是儿子,那么大,那么胖的一个儿子!怎么就变成少夫人了? “还是要怪你!”傅辅终于想到理由,“要不是你一天到晚想联姻,能出这事儿吗?” 傅希言:“……” 是他一心想着要联姻吗?那时候他是被逼得没办法,文不成武不就,香皂也造不出,就想着为家捐躯,谁知道还遭嫌弃! 傅希言不客气地反驳:“当初你让我安安心心当个店铺掌柜,也就没有后面的事情了。” 傅辅瞪他:“还敢还嘴?” 傅希言哼哼唧唧地挪了挪身体,留给他一个倔强的背影。 傅辅更怒:“放肆,怎可背对着祖宗!” ……祖宗的确是无辜的。傅希言只好转回来。 “今晚你留在这里好好反省一下!”不管对错,父亲的尊严必须维护。傅辅端起老父亲的架子:“还有,陛下已经准备动手了。你以后做事小心些,千万不要被逮到把柄。” 傅希言扬眉:“还有我的事?” 傅辅面色凝重:“都察院、刑部、兵部,都会发起攻击。但容家不会坐以待毙,你是我儿子,又身在都察院。他们或许会从你下手。如果史维良让你做什么事,你先回来问我,不要擅自答应。” “怕是来不及。”傅希言说,“他是上官,又和你同一阵营,真有什么事,我拒绝反倒不美。” 傅辅想想也是。他只是关心则乱了。 毕竟,按他和傅轩原本的打算,这时候,傅礼安外放,傅冬温游学,傅夏清嫁去了太尉府,傅希言留在洛阳,这场朝争无论胜败都不会波及到他们。 可偏偏,傅希言不但回了镐京,还成为京都巡检使,直接卷入旋涡,实在叫人担心。 傅希言看他愁眉紧锁,忍不住皮了一下:“放心,不看僧面看佛面,我毕竟是储仙宫少夫人嘛,敢对付我,我关门放武王。” 傅辅:“……” 气得肝疼。 * 傅辅的担心实在不无道理。 傅希言第二天一上班,就被左都御史史维良叫去在一份奏表上署名。奏表弹劾容越在陈太妃治丧期举酒作乐,有欢庆之意。 傅希言迟疑道:“这,我也没亲眼瞧见。” 史维良道:“都察院大牢出事后,刑部廖商曾去容家询问容越当日行程,这是他亲口所述,时间、地点、同饮的名单都有,无可辩驳。” 傅希言想起这事楼无灾的确提过一嘴,只是没想到竟然还能从中大做文章,一时脊背生凉。万一容家反扑,要抓自己的小辫子,也不知会被抓出多少自己都没想到的事情。 经过建宏帝窜某,史维良已经知道永丰伯傅辅、羽林卫指挥使傅轩和他在同一阵营,自然将他看作自己人,直言道:“放心,到时候万箭齐发,这只是其中微不足道的一件,并不惹人注意。何况,你身为都察院京都巡检使,监察镐京百官言行本就是分内之事。你若不上书,反而是渎职。” 傅希言背脊更凉了。 想起傅辅之前千方百计想将家人送出镐京,而自己远在洛阳却被圣旨召回,之后就进了都察院,此时更成为京都巡检使,责无旁贷——这一切,人为的痕迹实在明显。 不过傅希言知道,自己没有拒绝的权利。史维良的意思很清楚,他不签名,别说未必在容越那边讨到好,都察院这边就要打他板子。 傅希言堆起笑容:“是下官失察。这么明显的事居然还要史大人提醒。”当下干脆利落地把名字给签上去了。 史维良对他的知趣很是满意:“昨日刑部尚书跟我打过招呼,今日廖捕头会来找你。他已经抓到攻击都察院大牢的主谋,你再配合他给一份口供。” 傅希言含笑点头。 这段话的关键词是——配合。 至于怎么配合…… 廖商一上来就把话讲清楚了。 “当日,你有没有听到刺客说话?说的话有没有南虞口音?” 这诱供还能更明白一点吗? 傅希言:“……”鬼知道南虞口音是什么口音。 他搜肠刮肚地想了半天:“对母鸡?虾虾侬?”南方话里,这两句他最溜,一句粤语,一句上海话,总会有一个中标吧? 廖商的表情十分一言难尽:“他们行刺的时候还想母鸡和虾?” 傅希言看着也很茫然:“母鸡母鸡,我是真的母鸡啊。” 廖商深吸了口气,记笔录:“刺客在行刺时,疑似说了两句话,口音奇特。”他抬头笑了笑,“傅巡检使常年居于镐京,不了解其他地方的口音,听不出意思,情有可原。” 傅希言配合地点头:“没错没错。” “你觉得他们的武功路数像不像灵教啊?” 傅希言沉吟片刻:“灵教是什么路数?” 廖商又记录:“傅巡检使认为对方的武功路数十分陌生,怀疑并非来自北周武林。” “是极是极。”傅希言一边点头,一边想,北周武林又是什么名词,储仙宫算吗? 廖商满意地放下笔,正要起身,突然说:“傅巡检使回京后,可见过张大山?” 傅希言一愣:“没有,廖捕头见过?” “见过,在容家。” 傅希言讶异道:“难道廖捕头没有当场将他缉拿归案吗?” 廖商道:“此案已交由楼无灾楼捕头负责,我不便插手。不过这个人情,我愿意给傅巡检使。” 傅希言却不想欠:“张大山,无足轻重的小人罢了,和他计较什么。” 廖商拱火:“傅巡检使好气度。若是我,有人想要杀我,我必然会将他千刀万剐。” 傅希言由衷地感慨:“那是想杀你的人还不够多啊。” 廖商:“……” * 傅希言擅自在奏疏上留名,傅辅却没有责备。监督镐京百官言行的确是京都巡检使的职责,他不签,他日事发,反而会成为容家的把柄。 傅辅说:“丧期饮酒是小事,况且,史大人之前力保陈文驹,引得陛下不快,这一次,他必然会好好表现,不会将风头让与你的。倒是张大山,我们之前怀疑他是楚光的人,就冒出个万兽城来保他,如今又去了容家。背后千丝万缕,令人捉摸不透。” 傅希言想起裴元瑾一贯的做法,倒觉得这事简单明了:“你把他当做一条线索,把这些人都归到一个团伙,事情不就清楚了吗?” 傅辅摇头:“万兽城和容家,风马牛不相及。” 傅希言反驳:“永丰伯府和储仙宫看着也不像是一家子啊。” “少夫人此言未必太伤人心了。”寿南山的身影出现在窗户外面,“永丰伯府是您娘家,储仙宫上下的心里,我们就是一家人。” 傅希言急忙拍着傅辅的胸膛帮他顺气:“我来我来,别担心。” 他起转身推开窗户。 寿南山将手中的葫芦递给他:“珍藏三十年的女儿红,香醇。” 傅希言接过葫芦:“好酒,下次不许喝了,省得说醉话。还有,我家这么大,没人的地方挺多,寿武王尽可以去,不必挤在屋檐下,万一叫人怀疑偷听,有损武王威名。”说着,就准备关窗。 寿南山悠然道:“我可以杀容越。” …… 傅希言重新打开窗户,寿南山将葫芦拿回来,仰头喝了一口,道:“区区一个入道期,我现在就去,子时前就能回来。” “等等。”幸亏他袖子宽,才让傅希言及时扯住,“好端端的,你杀他干什么?” 寿南山说:“我听闻张大山想暗杀少夫人,容家收留他,不管容越知不知情,都罪无可赦,不该杀吗?” 傅希言面色复杂:“你听到得还挺多。” “少主的话我未必听,但少夫人的话,我一定从命。我是少夫人这一头的。”寿南山朝他眨眨眼睛。 傅希言不得不承认,这个手段确实高明。他要是女的,婆家出现这么个不分青红皂白就以你马首是瞻的人,那心里可是欢喜透了。 可他是女的吗? 不是。 所以这份欢喜到他这里,终究变了味,说不出是甜是咸还是辣。 傅希言揉了揉眉心:“先别杀,我们这边攒了一大盆脏水呢,先泼了再说。”“倒容”行动毕竟是陛下一手策划,他何必横插一脚? 寿南山有些遗憾:“难道就没有我发挥的余地吗?” 有个武王当援手当然好用,可这祖宗动不动闯皇宫杀皇帝,疯起来实在叫人害怕,傅希言不敢委以重任,又怕他闲逛惹事,想了想道:“你帮我守着少主。” 寿南山疑惑地瞪大眼睛:“嗯?” “府里前两天才来了位夏姑娘找他,你盯着他,看看还有什么春姑娘秋姑娘的。”傅希言猛然想起,“哦对了,听夏姑娘说,有位班姑娘人在镐京,你也查一查。” 寿南山塞上葫芦,露出了然的笑:“这些姑娘要是能和少主发生点什么,我也不会来您这里讨嫌。” 傅希言假笑道:“心照不宣就好。” 寿南山走后,傅辅走到窗边,看了看窗外,突然感叹:“有储仙宫做后盾,至少还有位武王保镖,也不算太差。” 夜色沉沉,傅希言面如夜色:“先礼后兵。现在是保镖,以后可不定是什么了。” 父子俩望着窗外,都有些惆怅。 * 南虞细作刺杀镐京四子,且勾结陈文驹妄图越狱的阴谋,经刑部定案,大理寺复核后,就转交礼部,让他们拟书诘问。 与此同时,北周驻扎在南虞边境的兵马也突进二十里,以示北周天子的雷霆怒意。 就在北周朝上上下下都以为建宏帝酝酿国战,准备趁着南虞皇帝与摄政王不和,南下掠劫之际,左都御史史维良于早朝之上,以容越在太妃丧期举觞称庆为引线,轰轰烈烈地拉开“倒容”行动的序幕。 容越虽不上朝,但朝中不乏党羽。只是这次行动由建宏帝亲自主持,攻击目标涵盖了容家一系大小官员,多达上百人,几乎到了宁错不放的地步,那些说话的党羽自然都没有讨到好处,甚至,他们被攻讦的罪名比容越本人更重。 一时间,北周朝廷内外汹涌,人人自危。 傅希言不懂:“陛下不是要趁火打劫南虞吗?为什么又要在这个时候向容家发难?” 傅辅说:“正因为朝野内外都以为陛下要对付南虞,所以才是发难容家的好时候。”对付容家的事,他们这些知情人都在勉力策划,保密工作是首位,不知情的人在史维良发力之前,是半点风声都没有收到。 所以,在外人看来,这次发难来得既快又猛。 容家党羽毫无还手招架之力,这几日刑部都察院忙得焦头烂额,几乎将整个容家一系一网打尽。哪怕各地卫所、官府中,与容家有关者,也被牵连在内,监视的监视,撤职的撤职。 傅希言原本听傅辅说“倒容”,并无太真切的感受,但随着一宗宗案卷压垮书案,他终于明白这次的牵连有多广。 有几桩案子,在他看来就是芝麻绿豆大的小事,连训斥都可有可无,竟也被郑重其事地挑出来,说要严查严办。任务之繁重,让他不禁怀疑到底是容家得罪了皇帝,还是刑部都察院得罪了皇帝,非要搞个名目让他们007。 他拿着案卷去找过史维良。 史维良一脸倦容地说,是陛下的意思。 他又去找傅辅和傅轩抱怨。 傅辅让他做好分内的事,其他一概别管,就目前来看,“倒容”行动十分顺利,也许是他们选择的时机好,准备充足,几乎没有遇到反扑。 不过现在进刑部都察院的,都是容家的党羽,容家家主还好端端地住在府里,当初被质问的“太妃尸骨未寒,何以举觞称庆”,最后也以禁足三个月含糊了过去。 所以傅轩目前还不敢放松警惕。 每个大境界之间的差异都堪称是天壤之别。像他这样的金刚期在入道期高手面前,连颗拦路石都不算。他当时请示过建宏帝,要不要邀请武林高手援助,建宏帝拒绝了,给出的理由没头脑的叫人难以置信:“朕乃天子,他焉敢反抗?” 傅轩能说什么,只能说:“陛下圣明。” 来找他抱怨的傅希言反被他抱怨了一通,差点笑掉大牙:“上次觐见陛下太匆忙,没能看清楚,也不知道他和裴元瑾,那个逼格更高。” 傅轩问:“你爹说你和裴元瑾……” 傅希言捂住耳朵:“别问。” 傅轩说:“不问,问题就不存在了吗?” 傅希言说:“那叔叔为何不成亲?”问完他有些后悔。万一傅轩真有段可歌可泣的爱情往事,自己这么一戳,不久揭人伤疤了吗? 他正要转话题,就听傅轩道:“我当初为了练出真元,吃了猛药。” 傅希言:“……”所,所以呢? 傅轩没有说下去,摸摸他的脑袋:“你们几个与我的孩子无异。” ……想象让他五体投地,恨不能把刚刚的问题咽回去。 傅希言动情地安慰他:“我在心里也早把你当做了我爹。” …… 过来找儿子,却听到儿子对自己弟弟真情告白的傅辅,大怒咆哮:“逆子,那我是你的谁?!” 傅希言挠着脸干笑道:“伯父?” 第41章 皇帝的行动(中) 与傅家的鸡飞狗跳相比, 拾翠殿冷清得没有丝毫人气。 总是缩在宫殿中不肯出门的容荣难得地让宫女撑着伞,从屋里走了出来。她手里拿着剪刀, 慢慢地走到孤零零的几株蔷薇边, 开始修剪花枝。 宫女送来容越的信,她顺手拿剪子一起剪了,埋在泥土里:“我这个哥哥, 嘴上说万事不在心, 真动了他的利益,便坐不住了。” 她将修剪下来的树枝捡起,一根一根地放在蹲在旁边的宫女手中, 自言自语道:“王昱想逼出我的底牌, 我偏不。底牌只有握在手里的时候,威力才最大。” 她诡异地笑了笑: “容家跟我有什么关系?那都是云中王留下的党羽,死光了最好。 “最近天气不错, 适合出游。帮我向诡影买一批响雷弹。 “解决了楼无灾, 还有傅希言。一个胖子, 运气真好, 储仙宫都帮你……” 她声音微微沉下去:“这么招人喜欢, 真是越来越像那个贱人。” 她捏着蔷薇花枝,任由花刺慢慢地扎进手掌中, 嘴角流露出古怪的笑意:“告诉梅下影, 我要看看那个胖子瘦下来的样子。” * 离除夕还剩下两天,衙门提前休沐,可傅希言总觉得今年不会结束得这么平静。那种楼上邻居扔鞋子只扔一只的揪心感又出现了, 紧张焦虑肉眼可见, 看得傅辅都忍不住反省自己上次是不是打他脑袋打太狠, 把人打傻了。 然而事实再度证明, 傅希言对坏事情的预感总是很灵验。 下午,傅希言躺在榻上刚打了个盹儿,大理寺少卿就派人上门,请他立即去大理寺走一趟。 来的小吏口风极严,管家塞钱也不好使,一头雾水的傅希言只好匆匆披上大氅就走。 他被刺杀太多次,傅辅怕这次又是谁的阴谋诡计,亲自带人驾马车在后面跟了一路,看着他进了大理寺衙门,才放心掉头。 迎面遇上一人一马赶来的廖商。 傅辅心中一动,主动从车厢上下来,毕竟是兵部侍郎,廖商不好视而不见,也赶忙从马上下来。 傅辅说:“廖捕头也来大理寺?我儿也刚刚进去。” 廖商叹了口气:“多半是为了楼捕头的事。” “楼无灾?他出了什么事?” “楼无灾今晨去了画舫,画舫上布置了响雷弹。”毕竟身在刑部,关于城中发生的案件消息,他要比兵部灵通许多。 傅辅面色微变。 不管楼无灾“镐京六子”的说法是真是假,从眼下来看,傅希言和楼无灾被刺杀的频率都太密集了。 他对车夫说:“在附近找个地方歇脚,等老四出来。” * 都察院虽然和刑部、大理寺三堂会审过陈家案,但大理寺衙门,傅希言还是头一回来。 看着,也没什么特别的。 小吏见他像游客一样左顾右盼,不由好奇道:“大人难道不紧张吗?” 傅希言说:“平生不做亏心事,夜半敲门我不开。” 小吏说:“不是‘夜半敲门心不惊’吗?” “我不害人,不怕别人报仇,但怕别人害我。”傅希言摇头叹息,“这年头,好人日子可比坏人难过多了。” 小吏将人带到地方,见他的却不是大理寺少卿,而是大理寺正黄松。 傅希言与他在陈家案期间有一面之缘,当下笑道:“黄大人相请,说一声就好了,何必以少卿大人的名义,叫我路上好一阵忐忑。” 黄松道:“傅大人海涵。案子是陛下交予崔少卿查办,我不过是个跑腿打杂的,倒不是假借名义。” 傅希言疑惑道:“什么案子?竟然惊动少卿大人?” 黄松邀请傅希言坐下,给他递了茶水,才说:“敢问傅大人今晨人在何处?” “就在家里。” “可曾约人外出?” “不曾。”傅希言眼珠子一转,“莫非,是我认识的人出了事?” 他脑海掠过几个名字。 相约外出…… 却变成了案子…… 他脑海已经浮现出一个名字,却没有说出口,而是等着黄松公布答案。 黄松一声叹息:“楼无灾楼捕头今天早晨在浐河画舫被炸伤,如今生死未卜。” “啊?”尽管心里有了准备,可亲耳听到后,傅希言仍感心悸心惊。 黄松道:“据我所知,傅大人从洛阳回京后,就与楼捕头过从甚密,你是否知道楼捕头去浐河画舫见什么人?” 傅希言连浐河画舫在哪都不知道,更别说楼无灾去见什么人了。 从他目前已知的信息里,只能说:“我不知他要去见谁。不过,他提过自己曾遭到诡影组织刺杀,不知其中是否有所关联。” 黄松道:“爆炸之物的确很像诡影组织的响雷弹,一切还待查实。敢问傅大人昨日又在何处?” 傅希言说:“也在家里。” 黄松试探道:“傅大人年纪轻轻,为何日日待在家中,也不与朋友出去走走?” 傅希言苦笑道:“实不相瞒,我最近遭遇生死险境的次数也不少,待在家里,还能给你们减少些麻烦。” 黄松一时无语。 这么说也对,要是楼无灾今天早上好端端地待在家里,也就没他什么事了。可问题是,楼无灾从不去画舫,更何况一大早。到底是谁约的他? 傅希言从房间里出来,正好遇上在门口等候的廖商。 廖商朝他打了个招呼。 傅希言小声问:“楼无灾的案子怎么是大理寺来审?”京都府衙和刑部,哪个都更有资格才是。 廖商似笑非笑道:“傅巡检使看我在这里,还不明白吗?” 傅希言心中一动,顿时明白了皇帝将案子交给大理寺少卿的用意。这是怀疑刑部内部有凶手或者眼线。而廖商又刚好与楼无灾竞争总捕头,自然首当其冲。 至于京都府衙,早在“镐京四子案”“知机和尚被杀案”中就失去了信任。 由此也可以看出建宏帝对楼无灾的看重。 之前带路的小吏不在,傅希言便自己往外走,走到半路,突然冲出个小厮,撞了他一下,随后大理寺的衙役蜂拥而出,将小厮带走了。 傅希言在他们后面喊:“只是撞一下,我没缺胳膊少腿,不必关起来吧?” 大理寺的人没理他。 傅希言双手揣着袖子继续走,车夫在门口朝他热情挥手。 跟着车夫走过了两条街,就见傅辅坐在路边,一边吃馄饨,一边看马车。傅希言在他面前坐下:“堂堂兵部侍郎,坐在这里吃馄饨,会不会有失身份?” 穿着便衣的傅辅没好气地问:“你不喊出来,谁知道我是兵部侍郎。” “也对,”傅希言笑了笑,转头对店铺老板说,“老板,给兵部侍郎儿子来一份馄饨,谢谢。” 傅辅:“……” 父子俩吃完馄饨,上车回家。 车里,傅希言从袖子里拿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条,展开一看:“普救病坊?” 傅辅微微皱眉:“什么纸条,你从哪儿来的?” “一个小厮在大理寺趁乱塞给我的。”傅希言说,“不知普救病坊是什么地方?” “收留无家可归老乞丐的地方,在明济寺。他给你这个干什么?”傅辅警惕起来,“楼无灾该不会也是收了这样的纸条,才傻乎乎地跑去画舫吧?你可不许犯傻!” 傅希言惊讶:“你怎么知道楼无灾去了画舫?” “廖商说的。你和楼无灾就是一对难兄难弟,赶死这种事可千万别前赴后继!” 傅希言点头道:“爹说的对,我们就是一对难兄难弟。兄弟有难,不能置之不理”他敲了敲车厢门,对车夫说,“去乐安伯府。” 傅辅大惊失色:“我这,你这,两手空空……” “不慌不慌,探病本就将讲究个心急如焚,两手空空上门才见真情。”傅希言拍拍他的胳膊,安慰道,“不过爹就不用去了,省的你和乐安伯两个人执手相看,无语凝噎。” 傅辅脸色一黑:“什么乱七八糟的用词!等明年傅家学堂开了,你跟着晨省,重新给我读书去!” 傅希言为难:“我堂堂六品大员……” “也就在家里丢人现眼。” 傅希言:“……” * 傅希言上门前已经猜到乐安伯府里一定乱成一团,却没想到竟连个接待的人都腾不出来。 管家还是过了一盏茶的工夫才匆匆赶来,一通道歉,说等楼无灾醒了再上门致谢,此时又听说有贵客上门,连忙匆匆离开。 傅希言也是这时候才知道楼家在镐京的人缘极好,文官武将都有人来探望。 他回马车与傅辅感慨此事,傅辅道:“并非乐安伯人缘好,而是陛下看重楼无灾,大家借花献佛表忠心。不过一切还要等楼无灾扛过这一劫。” 傅希言拿出手里的纸条。 探望楼无灾只是个借口,他又非大夫,怎会在这时候添乱,只是心中有个疑问,想找人解惑。故而临走前,他特意问了一句楼无灾小厮的下落,乐安府仆从说一大早被大理寺的人带走,更印证了他对递纸条小厮的猜测。 “这张纸条可能是楼无灾给我的。” 傅辅反驳:“楼无灾已经躺在那里了,怎么可能给你写纸条?多半是凶手送的,你千万不能去!” 傅希言说:“也许楼无灾去之前就觉得事情不对,所以留了条线索给我?” “听说乐安伯有意在明年为他请封世子,他身份贵重,有什么理由明知山有虎,还偏向虎山行?” “他还不是世子?”傅希言一怔。 傅礼安十岁那年,傅辅就积极地为嫡子请封,按理说楼无灾也是嫡子,且比傅礼安名声更响,就算小了两岁,也没道理耽搁到现在。 傅辅说:“楼无灾原本有个哥哥,三岁就被乐安伯请封为世子,没两年却殁了,都说是孩子太小,福气太大,承受不住,之后乐安伯请封世子就谨慎了许多。” 傅希言叹息,乐安伯府也真是多灾多难,怪不得给儿子取名叫无灾。 马车行至永丰伯府门口,傅辅一只脚已经迈下车,回头见傅希言还端坐在马车上,立刻转回来:“你怎么还不下车?” “我要去普救病坊。” 傅辅急了:“不是让你不要去吗?” 傅希言恳切地说:“楼无灾是我的朋友,如今他生死未卜,我不能对他的托付视而不见。说不定,这是找出凶手的关键。” “你!”傅辅想骂逆子,可是看他坐在轿子里,稳如泰山的模样,隐约生出“我家儿子长大了”的骄傲感,阻止的话便有些说不出口。“你给我等着。” 傅希言看傅辅气势汹汹地下马车,以为他去找棍子抽他,连忙催促车夫赶紧走。 但车夫得了傅辅的命令,不敢擅动。 傅希言急了,干脆从马车上跳下来,用两条腿跑。 傅辅好不容易贴上老脸,请寿南山出来保驾护航,正主儿却不见了,顿时大怒,瞪着车夫:“不是让你看好他吗?” 车夫很冤枉:“四公子跑得太快,小人追不上啊!” 寿南山问:“他去哪里了?” 傅辅忙不迭地回答:“普救病坊。” * 明济寺原本是京都一带香火最旺的佛寺之一,但经过“知机和尚案”后,元气大伤,不但女眷们怕被怀疑与和尚苟且,不敢再来,连男香客也怕被人误会“臭味相投”,而改去别的寺庙。 因此守门小和尚见傅希言的到来,立马奉上热烈欢迎:“施主是进香还是还愿?” “我来找人。” 小和尚心里咯噔了一下,当初陈文驹也是来“找人”。他年纪小,心事藏不住,面露紧张:“不知施主找什么人?” 傅希言抽了张银票给他:“帮我添些香油。我想去普救病坊。” 小和尚微微松了口气,收起银票道:“施主随我来。” 普救病坊就坐落在明济寺西边的一处排屋里。 刚走近,就听到屋里传来连绵不断的咳嗽声。一个汉子蹲在门口洗衣服,傅希言看了他一眼,对小和尚说:“我之前有位朋友来过这里,我想……” “施主稍等。”小和尚匆匆丢下一句,头也不回地跑了。 傅希言自己只好朝洗衣服的汉子走去。 汉子警惕地抬起头:“你是……” 傅希言道:“我有位朋友说他前两天来普救病坊问了点事,帮了大忙,让我过来谢谢,不知道是哪一位?” 汉子脸上明显有些警惕,低下头,狠狠地搓揉着衣服:“不知道你说的什么朋友。” “是个青年,很好看……又高又瘦。”傅希言形容了下,“一身贵气。” 汉子也不抬头,只是说:“没见过,不知道。” 傅希言看向屋里:“那我问问别人?” 汉子闻言,一下子站起来,有意无意地拦着他的去路:“屋里都是生病的老人,连自己是谁都记不得,更不要说你的朋友了。” 两人正说着话,小和尚带住持过来了。 住持道了声佛号。 不等他询问,傅希言已经亮明身份:“都察院办案。” 被“知机和尚案”折腾不轻的明济寺住持当即十分配合,连带着汉子也老实起来,道:“那日的确有个好看的年轻男人问过我话,不过他给了我钱,叫我不要与别人说。” 住持道:“这位是都察院的大人,不是别人。” 傅希言:“……”早这么说,我就轻省了嘛。 他问:“那青年问了你什么?” 汉子说:“问我家是不是在杏坞村,是不是因为地震逃出来的。” 傅希言觉得“杏坞村”“地震”这些词汇有些耳熟,正思索,就听他接下去道:“我说是的,他又问我认不认识张大山。” 张大山! 傅希言精神一振。是了,洛阳当铺掌柜说过,张大山就是杏坞村地震后逃难出来的! “那你怎么说?” 汉子说:“我和他同村,当然认识。然后那人又问我张大山的事,大事小事都要说。张大山这人不合群,不和村里人往来,和兄弟关系也不好。当初分家,村长收了他兄弟的好处,分给他瘦田,他就跑去村长家闹了很久,闹得村长没办法,给他补了钱。但他家里还是穷,凑不齐聘礼,一直没成亲……” 他零零碎碎地说了一些,听得傅希言都有些犯困了,才话锋一转,对住持道:“老人家都好几天没有吃药了,不知住持何时去采买?” 傅希言哈欠一顿,住持干笑道:“明日就去。” 汉子沉着脸不说话。 傅希言“识相”地掏出一张银票给他,汉子这才展颜道:“谢谢大人。那张大山别的没什么,就是家里住过一对神仙似的男女。张大山叫男的莫先生,女的叫容姑娘。容姑娘脚受了伤,两人住了一段时间,养好伤才走。他们走了以后,张大山就有钱了,养了猪,养了牛,唉,可惜好景不长,地震来了,他家直接被山土埋了,要不是那天他跟媒人去隔壁村提亲,肯定也在里面了。” 傅希言忍不住又问了一遍:“你确定那男的叫莫先生,女的叫容姑娘?” 汉子信誓旦旦道:“肯定啊。我找张大山的时候,还和那个莫先生说过话呢。莫先生很和气,那容姑娘看着性子不好,不拿正眼看人。” “你知道他们的名字吗?” “那我不知道。”汉子说,“他们也没住几天,很快就走了。” 傅希言沉吟片刻,不知想到了什么:“如今杏坞村还在吗?” “没了。”汉子抹了把眼泪,“地也没了,屋也没了,人也没了……都没了。” 傅希言心里也发酸。虽然他身处庙堂江湖,似乎与普通的百姓生活很远,但事实上,他们就生活在同一片天空下,同一个世界里。 他所在的位置想要获得安宁很难,可帮助他们却是举手之劳。傅希言从明济寺回来,特意找了傅夫人,让她每次给他分红时,留出一部分钱捐给普救病坊。 傅夫人对他的善举很是欣赏,道:“有父母在,哪有让孩子出钱的道理。分红你安心拿着,普救病坊的善款我自会安排。” 傅希言从傅夫人院里离开后,又去找傅轩。衙门放假,但羽林卫还是要日夜执勤,傅轩上下班时间与原来一样。 “叔叔。” 自从傅轩自揭疮疤之后,拥有共同的秘密两人又亲近了许多。 傅希言直接推门进来:“叔叔,你找人拿着铜板去钱庄了没有?好不好用?” 傅轩正在擦刀,闻言面色一沉道:“你来得正好。我正要说这件事,这枚铜板你以后绝不可再用,那钱庄也不可再去,甚至这事都不可再提。” 傅希言心里打了个突:“有什么不妥?” “我派人盯着那钱庄半个月,看到了不少达官贵人的家奴心腹。” 傅希言不解:“说明生意好啊。” 傅轩提着刀,温柔地放到刀架上:“一个不在陛下掌控中的情报网,有许多达官贵人参与,不但可以买消息,还可以卖消息……可怕的不是这背后之人想做什么,而是他能做什么。” 傅希言顺势往下想,面色一变:“难道……” “不管它如何起家,最后必然会被大势力盯上。”傅轩道,“水池之深,非你我所见。” 傅希言想起自己前几次毫无遮掩地进出当铺钱庄,不由后怕:“果然,便利是诱因,背后藏大雷。算了,我去问虞姑姑!” 话说自从寿南山驾临镐京城,储仙宫在镐京城的各分部便闻风而动。群龙无首的风部、雷部俯首帖耳,再不敢起别的心思。电部本就在加班加点地找人,此时更是卖力。连先前隐形的雨部也连夜将账簿送过来,因此这几日,虞素环又开始与账簿搏斗。 回答傅希言问题的事自然而然地交给了风部总管。 寿南山冒着严寒,摇着蒲扇:“你要问莫先生与容姑娘?” 傅希言震惊道:“你怎么知道?”骇然于风部情报网之余,又怕自己当日的行踪走漏了风声。 寿南山暗道:我在你爹的请求下,跟踪了你一路,怎么会不清楚。 他装出莫测高深的样子:“想要答案很简单,还请少夫人……” 傅希言娴熟地说:“少夫人命令你。” “……”寿南山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你想知道的话,明日去画舫慢慢说。” 傅希言沉默了会儿道:“我有位朋友,坐画舫被炸伤了。” 寿南山道:“我知道。所以,画舫现在应该被查得极严,也极安全。” 傅希言:“……”在阴谋里扑腾了太久,让他很难不阴谋论,“为什么偏要去画舫?” 寿南山笑得意味深长道:“自然是因为,想去。” * 账簿太多,虞素环一个人忙不过来,裴元瑾只好在旁帮忙,两人正算得天昏地暗,就见寿南山一身酒气地回来了——看着颇为欠揍。 虞素环看向裴元瑾,裴元瑾直接将面前账簿一推:“这些交由寿总管核对。” 寿南山手搭在账簿上:“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少夫人明天想去画舫。画舫刚刚才出过事,他一个人去实在危险啊,少主。” 裴元瑾眉毛微微挑起。 “不过少夫人嘛,也只能宠着。到时候少主随少夫人上船,我带人在河岸警戒。”寿南山三言两语,安排妥当。 虞素环微笑道:“那我呢?” 寿南山将裴元瑾推过来的账簿又默默地挪到她面前。 虞素环:“……” 第42章 皇帝的行动(下) 浐河画舫近一年才盛行起来, 背后东家都是镐京城内有名的秦楼楚馆。在楼无灾出事前,每当夜幕降临,那画舫排成一列, 将浐河点缀得犹如落下九天的星河。当小船缓缓行进, 风中传来袅袅歌声,捎带着细语嘤咛, 欢声笑语, 好一派不知人间愁苦的喜乐景象。 只是楼无灾出事后,这里便派驻了金吾卫,那一个个冷面持刀的凶相, 像打破梦境的煞神, 哪怕莺莺燕燕在侧, 也会产生被迫寻欢作乐的错觉, 于是生意一落千丈。 傅希言坐着马车抵达河岸时,大多数画舫还停靠着。 寿南山带着他们熟门熟路地走在前面, 路过一条又一条画舫, 终于在一艘单层高的小船前止步。之所以说是船,因为它实在格格不入。外表朴实无华倒也罢了, 船一眼望底, 上面没有半个人。 傅希言望向寿南山,试探着问道:“这是一条……渔船吧?” 寿南山自觉劳苦功高:“要在这里找一条客人自己划的船实在不容易。” “……那你又何苦为难自己,为难别人呢?”好不容易来坐一次画舫, 你居然要我自己划船? 寿南山催促道:“来来来,快上船。” “上船前还有一个问题,”傅希言两条腿坚定地留在原地, “既然是坐渔船, 我们何必赶个月黑风高呢?” “免得引人注目。” 傅希言:“……”这话说得, 他一会儿不讨论个改变世界格局的大议题,都不好意思从船上下来了。 他扭头,刚好见隔壁画舫也有客人来——客人伸出手,搭着船娘的手,借力踏上甲板…… 裴元瑾足下轻点,抱着狸猫跃上船头,回过身来,傅希言有样学样地伸出胖爪,抓了个空气…… 裴元瑾微微扬眉,似乎在问你在磨蹭什么。 …… 是啊,他在磨蹭什么!这气氛撞鬼不等于人一定要撞鬼! 傅希言依稀听到寿南山轻笑一声,忙一个纵跳,跳到了船上,船吃力地晃动了下。裴元瑾说:“回去让寿南山给你拿一本轻功秘籍。” 虽然缘起嫌弃,但结果是赚了。傅希言道谢道得真心诚意。 船桨还放在船板上,船已被寿南山一掌清风,轻轻地送了出去。清凌凌的河水从船的两边流过,渐渐投入到深沉的黑暗中去。 傅希言有些慌乱,朝着岸边喊:“你不上船?” 寿南山朝他挥挥手。 …… 傅希言慢慢地转过身。 裴元瑾已经惬意地找位置坐下来。 摇曳着一盏油灯的渔船与画舫停在一起时,十分不起眼,可在这昏天黑地的夜色中,又有几分莲花般出淤泥而不染的风采。 傅希言忍不住问:“你不意外吗?” 裴元瑾反问:“你没料到吗?” 傅希言:“……” 要说完全没料到,也不至于。说料到吧,心里总还存留着一丝丝“寿南山是个正经人”的侥幸。 他叹了口气,自觉地拿起桨,轻轻地划起来。 一眨眼工夫—— 他们就与寿南山重逢了。 寿南山干笑道:“不会是来接我的吧?” “是啊,快上船吧。” “人生的小船,三个人太挤了。” 傅希言看他又要出掌,忙道:“等等,容我多嘴问一句,我们该往哪边走。” 寿南山说:“哪边都好,离岸远点就好。” 又一掌送出。 怕他又走回头路,船直接被送到河中央。 傅希言拿着船桨,用力地划着。船开启自转,转着转着,傅希言都快吐了,突然怀中窜进一只猫,手中的船桨被裴元瑾接了过去。只见他随意地划了两下,船就开始正常行进。 傅希言惊讶:“裴少主会划船?” 裴元瑾说:“看了错误示范,就会了。” 傅希言:“……”怪不得自己在这里表演半天都没人阻止,原来是在学□□结。不过让储仙宫少主划船的待遇,也不是人人有的。 他心安理得地撸猫划水。 船离其他画舫拉开一段距离后,裴元瑾放下船桨:“听说你有问题想问?” 傅希言点头:“你为什么会答应来画舫?” 自己答应是为了问问题,那裴元瑾呢?总不会是为了学习划船吧? 裴元瑾看了他一眼:“只能问一个问题,你确定要问这个?” …… 傅希言发现自己有个极不好的毛病,就是嘴上放弃,脑子却还在寻根究底,就比如现在——他嘴上说着我要问别的,脑子却想着裴元瑾在回避这个问题。 可为什么要回避呢? 一系列的猜测不等他反应过来,就浮现在脑海。话说,现在的气氛真的很像约会啊。 裴元瑾突然说:“你脸红了。” 渔船上的灯笼虽然不大,却架不住他们位置坐得好,刚好将彼此照得清清楚楚。 傅希言眼睛不自在地左顾右盼:“晚上风大,吹出的高原红。” 裴元瑾朝狸猫招招手,猫轻轻地摇了摇尾巴,依旧蜷缩在傅希言的怀里。 傅希言正想着要不要主动把猫还回去,可是孤男寡男一条船上,手里不抱着点啥,总觉得有些尴尬。正犹豫,裴元瑾已经起身,从床上小箱子里拿出一套茶具。 小炉子一点,傅希言看裴元瑾要往河里舀水泡茶,忍不住道:“也不知道会不会舀到别人往河里吐的口水。” 裴元瑾伸出的手一僵。 傅希言说:“万一还有人撒尿……” 裴元瑾将瓢丢回了箱子,默默地看着他。 面对着这样一双犀利又好看的眼睛,傅希言声音顿时小下去:“我只是提出河里合理的可能性。”他嘿嘿干笑两声,朝着手呵了一口气,两只手互相搓了搓,眼神四下飘着,不敢与他对视。 裴元瑾突然站起身。 傅希言心中一惊,回想自己刚才的动作,顿时有了不好的预感。一般电视剧进行到这里,女主感觉冷,男主就会……脱、衣、服! 如果他这时候脱下大氅,自己该如何拒绝?如果无法拒绝,那后续剧情会不会犹如脱缰的野马……发展到自己都害怕的程度? “我不……” 一个“冷”字还没有出口,裴元瑾已经踏波而去。 傅希言:“……” 走得这么果决吗? 万一他说的是“不是不可以”呢? 现在的年轻人,真是冲动啊。 他对着空荡荡的河面,默默地坐了会儿,不禁懊恼道:“唉,冲动了,早知道就该先问莫先生和容姑娘的消息。” 管什么裴元瑾为什么答应来画舫啊! 这是一个直男应该关心的事情吗? 他都被寿南山带沟里去了! …… 冬夜河风凛寒。 他缩在船上,闭着眼睛按太阳穴,左脸颊突然被温热的东西轻轻碰了下,他慌忙睁眼,见裴元瑾一手拎着一壶温酒,刚刚碰脸的就是右手那壶。 他接过来:“你去取酒了?” 裴元瑾坐下来:“你不是嫌河水不干净?” 人一回来,傅希言就全然忘了自己刚刚的忏悔,嘴贱地说:“万一酒也是用河水酿的呢?” 裴元瑾说:“那就是你的命。” 傅希言:“……”自己到底是为什么一定要和自己过不去? 拔出瓶塞,仰头喝了一口。这酒口感极为绵软,像前世的鸡尾酒,还有淡淡的桂花香,不醉人,但宜人。 “好喝。” 他忍不住又喝了两口。 裴元瑾还拿出一包花生。 傅希言抓了几颗,就听他问:“是杨家酒馆的炸花生好吃,还是这个好吃?” 杨家酒馆就是他和楼无灾两次谈话去的那家。 傅希言愣了下,没头没脑地说了句:“我和楼无灾每次都是去谈事。” 而裴元瑾似乎也不觉得他这句话有什么不对,两人就着一人一壶酒,默默地吃着花生。 夜色美好,叫人不忍打扰。 傅希言望着浩瀚星空,心中淡淡惆怅:我有两个问题,不知道该什么时候问。 “你可以问了。”裴元瑾适时地送来台阶。 傅希言想问的很多,但如何问,却是个问题。他脑袋里转了好几个弯,问出口的是:“当初莫翛然是怎么收的四个徒弟?” 裴元瑾说:“不知道。” 傅希言:“……” 傅希言跟他碰了个瓶:“走一个!咱在好好想想。” 裴元瑾表情略有些无奈:“傀儡道本就行踪无定,莫翛然也是做了几件大恶事后才受正道关注。他如何收的徒弟,只有他和他的徒弟才知道。” “他做了什么大恶事?” “他曾将一个村变成了傀儡村。” “什么?” 裴元瑾冷声道:“小神医鄢瑎途径一个村庄,发现整这个村庄上下一百六十九口人都被变成傀儡,且有两年之久。他们的至亲好友来往频繁,却未发现异常。” 傅希言一阵寒意从心底升起,忍不住问道:“他为什么这么做?” “傀儡道,万物可驭。驭人是傀儡王的标志。世人猜测,他是为了晋升傀儡王。” 傅希言一想到身边可亲可敬的人突然之间就被人控制了灵魂,自己还毫无察觉,就寒意萦绕胸腔:“怎么才能知道这个人有没有被傀儡道控制?” 裴元瑾说:“有人控制时,蛊是媒介,人由操控者控制一举一动;无人控制时,蛊会根据以往的记忆做出相似的反应,却不会随着环境的变化而做出对应的反应。” 这听起来就和没说一样,傅希言问:“有没有类似喝了雄黄酒就现形的办法?” 裴元瑾摇头:“雄黄酒?不曾听闻。” 傅希言想:如果自己测试亲人,一定要说一个前所未有的爆炸性议题。他又问:“铁蓉蓉会不会是容家人?容家有没有差不多年龄的可疑人选?” 储仙宫当年为了消灭傀儡道,也曾下过功夫研究,故而裴元瑾不假思索道:“有两个。一个是容越的亲妹妹,贤妃容荣;另一个是代替容荣嫁给云中王的容越堂妹,容惠。” 傅希言抓重点:“代替容荣嫁给云中王?”短短一行字,扩写一本书啊。 裴元瑾道:“容家当年支持云中王。” “陛下这能忍?”杀头皇帝难道是炒作出来的人设吗? 裴元瑾道:“陇南王与云中王事败后,手下的两股力量合二为一,逃往北地。” 傅希言脱口道:“北地联盟?” 这些事情其实朝中大多数人都心照不宣,只是傅希言以前表现得太像个纨绔,傅辅和傅轩自然不会把这种容易掉脑袋的“常识”告诉他。 裴元瑾道:“容家若亡,北地必战。” 傅希言顺着思路往下想:“防守北地的是平罗郡王,而他的孙子前阵子已经进京。”大战前,扣押质子。这是防止平罗郡王背刺。 所以,皇帝为了对付容家,早已深思熟虑,布局深远。 “可是容家现在已经差不多完了,难道……”傅希言震惊地一拍掌,恍然道,“铁蓉蓉是傀儡道的人。” 所以她有可能…… 控制…… 任何人。 傅希言将自己代入建宏帝的位置,也感到如芒在背,坐立不安。试问,哪个皇帝能够接受自己身边的人谁都有可能是别人操控的傀儡? 错怪寿南山了,今天他们讨论的议题,果然需要月黑风高,夜深人静…… 哪怕四周没人,傅希言也忍不住压低声音问:“皇帝会不会也是被……”操控的? 不对,如果皇帝被操控,就不会对付容家了。 北周皇帝上位的手段充满了小人算计的阴暗伎俩,桩桩触碰逆鳞,实令裴元瑾不喜:“与虎谋皮,自然会有防虎手段。” “与虎谋皮?” 今日信息量太大,傅希言坐在船上,整理了好一会儿,猛然道:“铁蓉蓉应该是贤妃容荣。” 如果铁蓉蓉是云中王妃,那云中王事败多年,容越必然不会留在镐京坐以待毙。他留在镐京,是因为亲妹妹有着强大的实力,可以与皇帝抗衡,保他平安。 可从结果来看,不管是妹妹入宫,还是自己放浪形骸,陛下亡他之心未死。而裴元瑾说“容家若亡,北地必反”,也说明容家和北地并没有反目成仇。 那皇帝杀容家的动机就更明确了。 想通这件事,有些事便自然而然地想通了。 傅希言道:“皇帝不动容家,是在等贤妃反扑。” 既然傀儡被控制之后并不容易辨认,一个个找很麻烦,但是把操控者逼上绝路,让她亲自把手中的牌亮出来便会简单得多。 裴元瑾意兴阑珊:“都是狗咬狗。” 若非混阳丹服用者出现变故,他绝不会此时出现在北周朝廷这乱局里。 他来镐京之后,几乎足不出户,除了此地乌烟瘴气,他兴致索然之外,也是安定北周皇帝那颗敏感的心,不想节外生枝。 那次凌晨翻墙之后,风部就告知皇帝悄然放了两千人马进京布防,各个城门的人手也翻了倍,永丰伯府就更不用说,里里外外都是眼线——建宏帝的提防之意,昭然若揭。 傅希言叹了口气:“就算是狗……” 裴元瑾突然目光一凛,手指微抬,河水升起一道水幕。 一支箭矢瞬间破水幕而出,袭到傅希言的太阳穴附近。 傅希言躲闪已是不及,原本白皙的皮肤覆上一层金铜光泽。裴元瑾双指看似漫不经心,却恰到好处地撩起,在箭尖碰到傅希言皮肤的前一秒,分毫不差地夹住了箭身。 傅希言缓缓转头,那抹了一层黑色的箭头正对他的眉心,散发出淡淡腥臭:“有毒?” 裴元瑾举起箭,对着灯笼看了看:“南虞破墙弩。” 诡影响雷弹,南虞破墙弩…… 傅希言咋舌:“为了杀我,他们真是科普了不少远程利器啊。” “少主,少夫人……”寿南山踏空而来,一手还提着一个黑衣人。 裴元瑾说:“你负责的河岸警戒?” 寿南山双足轻轻地点在船尾,尴尬道:“人我已经抓到了,但自杀了。”轻松的口气显然没有将这个刺客放在眼里。 傅希言看他要把尸体往船上丢,忙阻止:“人生的小船,容不下第三个人。” 寿南山露出了然的笑容:“少夫人说的是,那我带他走?” 傅希言说:“我们也走,你送我们一程。” 寿南山揶揄道:“良辰美景……” 裴元瑾打断他:“毁于戒备不严。” 寿南山:“……” 有武王助力,小小渔船开出了乘风破浪的爽感。 傅希言到岸后仍有些意犹未尽,在寿南山提出下次再来时,难得的没有反驳。 * 浐河坐落于镐京城外,归来时,城门已闭。 不过傅希言知道今日晚归,特意托叔叔去申报了一个晚归开门放行的许可,生怕裴元瑾和寿南山一个激动,又翻墙进去。 即便如此,今日城门卫也审查极严格,将马车里里外外翻了个遍,又将身份核查了两遍才放行。 夜幕深沉,马车行在路上,马蹄与滚轴声寂寞。 傅希言还在心里嘀咕今天怎么这么安静,就听到迎面似有应和的马蹄声。 寿南山问:“要不要我看看对面是谁?” 大冬夜的,傅希言一点都不好奇:“萍水相逢,何必相交。” 两辆马车相遇,正要擦车而过,对面的车厢突然打开窗户,探出头问:“请问是永丰伯府哪位公子?” 傅希言依稀觉得声音耳熟,开窗看去,就见梅下影正笑吟吟地望过来。 “原来是梅大人。”他随口问,“梅大人这是要出城?” 梅下影说:“我家在那个方向。” 傅希言抱拳:“那我就不打扰梅大人回家了。” “傅大人,你看了我上次那幅画,觉得如何?” 傅希言觉得有些古怪。不是这句话古怪,而是他的态度与上次截然不同。上次自己看到画后,他明明匆匆地收了起来,为何这次主动提起? 难道那幅画果然是他有意给的暗示? 傅希言说:“个中奥妙,太过玄奇,未能参悟,还请梅大人指教。” 梅下影笑了笑:“听闻傅大人最近去了明济寺,还出资接济普救病坊的老人。身居高位,不忘扶危济贫,这样的作品才称得上奥妙玄奇,梅某自愧不如。夜已深,就不打扰大人赶路了。” 说罢,关了车窗,缓缓离去。 傅希言关上窗,回头看车内另两个人:“他这是什么意思?我要走,他跟我聊天,我跟他聊天,他又走了……是嫌我不够健谈吗?” 裴元瑾说:“他一直在看你。” 傅希言想歪了:“……不够健谈的人,都不配被对方看着讲话?” 寿南山笑了笑:“少主的意思是,他与你说话时,一直在观察你。” 傅希言说:“观察什么?” 寿南山哪里知道,随口道:“一个画师,观察人多半是为了画画吧。” 裴元瑾说:“盯着些,不要让胖……” “咳咳咳!”寿南山剧烈咳嗽起来。 傅希言也凉凉地看着裴元瑾,一副洗耳恭听的表情。 裴元瑾略有些憋屈。他撇过头,盯着寿南山:“你看着办。” 寿南山说:“属下明白。” 他拍拍车顶,对着空气说:“杀了这个画师!” “没必要没必要!”傅希言拍得车顶拍得更大声,“少夫人说不许去!不许去!听到没有?听到回话!” 空气隐隐传来一声:“遵命。” 傅希言这才松了口气,坐回来,扭头见裴元瑾闭目养神,而寿南山正促狭地看着他。 …… 傅希言说:“一二三木头人!” 谁都别说话!不想听。 * 傅希言回到家,见傅辅居然大晚上的不睡,跑出来迎他,不由受宠若惊:“我才出去半天,爹就想我啦?” 傅辅问:“你们在路上没出什么事吧?” 傅希言说:“路上没出,船上遇到了一支南虞破墙弩。不过被裴少主挡住了。” 傅辅点点头:“有裴少主和寿武王在,的确无需担忧。” 傅希言看他脸色不同寻常:“发生什么事了?” 傅辅说:“刚刚宫中旨意,让二弟即刻回宫守卫,今晚不少高官贵胄都遭遇了南虞破墙弩刺杀。如今城中风声鹤唳,都不敢出门了。” 傅希言被刺杀惯了,就以为南虞破墙弩是冲着他一个人来的,没想到居然是大规模的行刺。他忙问道:“家里没事吧?” 傅辅说:“破墙弩再强,也不至于打到家里来。” 傅希言点点头,突然想起傀儡道的手段,不由审视般地盯着自己老爹,猝不及防地问道:“我打算和裴元瑾在一起了,你怎么看?”这绝对是个爆炸性的问题,他打赌傅辅的记忆里不可能有应对! 傅辅整个人僵住。 傅希言在他面前挥了挥手,见他始终不动,吓了一跳,暗道:这不会是超出蛊的运算范围,直接宕机了吧?那这个还是不是自己的老爹? 傅辅许久才长长地舒出一口气:“你……我,我要回去睡了。你也早点睡!” 傅希言看着匆忙离去的背影,紧张地看向裴元瑾:“你看我爹他这个表现到底是不是傀儡?” 寿南山欢快的声音突兀地插进来:“既然少夫人和少主已经谈及此事,那宜早不宜迟,我这就去办!”他喜滋滋地搓搓手,一个闪身不见了。 傅希言没反应过来:“嗯?他去办什么?” 裴元瑾无语地看着他。 傅希言后知后觉地想起了自己刚刚在傅辅面前胡说八道的话,吓得跳起来:“我我我,我乱说的啊。他他不会信了吧?” 裴元瑾忍住翻白眼的冲动,扭头就走。 傅希言追在他身后,焦急地跺着脚追着跑:“你你管管他啊,他要去办什么事啊!管他啊!” 第43章 南虞的反击(上) 傅希言赶到的时候, 寿南山正一本正经地和虞素环讨论成亲的事:“储仙宫离镐京太远了,我们干脆在镐京风部迎亲。” 虞素环反问:“为什么不是雨部分部?” 风部总管认真地说:“风部近啊。” 雨部总管寸步不让:“风部要隐藏,雨部可以放到明面上。” 站在门口的傅希言:“……”虞姑姑, 怎么连你也…… 寿南山取了个中间值:“那要不雷部?反正上次少主挑了雷部分部,现在全镐京的人都知道地址了, 来宾观礼也不怕问不到路。” 虞素环说:“储仙宫在镐京有宅院, 更体面些。” 寿南山点点头, 体面很重要:“那行。我们迎完亲,再待几天,正好少夫人回门, 省的他一来一回地麻烦。” “你们够了。”傅希言实在听不下去,“我刚刚那句话是对我爹说的, 我的意思是……” 寿南山对裴元瑾道:“少夫人已经主动向家里的长辈开口了,我们储仙宫不能置之不理,让永丰伯以为我们不懂礼数。我看还是找个日子跟大总管报备一声,问问宫主什么时候出关, 双方也好坐下来谈谈聘礼和婚期。” 傅希言死死地扯着寿南山的袖子:“你听我说!之前,我跟我爹开玩笑的, 我就想试试他是不是着了傀儡道的道。” “我懂我懂。少夫人别急。”寿南山亲自将傅希言引到边上坐下,还给倒了杯水, 一转头又对虞素环道, “北周朝廷应该有个钦天监吧,让他们看八字, 挑个白头偕老的好日子。” …… 傅希言无力地瘫坐在椅子上,拍拍隔壁的裴元瑾:“真的阻止不了他了吗?” 裴元瑾说:“等我爹出关, 还有一段时间。” 傅希言:“……”我该谢谢还有个缓期执行吗? 寿南山说着说着突然转头, 盯着傅希言。 傅希言紧张地坐直:“怎怎么了?” “永丰伯府对聘礼有什么要求吗?”寿南山说, “我们可以先准备起来。” 傅希言说:“唯一的要求就是新娘人选能不能再斟酌一下。” 寿南山突然行礼:“储仙宫风部上下以少夫人马首是瞻,绝无二心。”他上次说的是自己以少夫人马首是瞻,这次主语变成了储仙宫风部上下,显然是认可的程度更加深了。 傅希言跟着站起身,正色道:“今晚南虞破墙弩大举行刺,说不定明日衙门要找我回去。我先回去睡了。” “等等。” 傅希言下意识地转身:“我真的不想聊……”发现叫住他的人不是寿南山,而是裴元瑾。 裴元瑾抛了三样东西给他:“既然是送你的见面礼,你就留着吧。” 云丝尉、培元丹、延年益寿丹。 傅希言一脸迟疑。吃人嘴软的后果,他已经体悟至深了。 裴元瑾丢下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收不收也没什么区别。” 傅希言:“……”我恨,你竟说的如此有理! 傅希言抱着东西走后,寿南山开口:“少主啊。” 裴元瑾说:“后悔不想送了?” “那都是小事,我不是说这个。”寿南山语重心长地说,“我是说您和少夫人要多相处。不然他连你的声音都认不出来,这才是大问题。” * 镐京入冬后,降雨极少,傅希言清晨醒来,听到淅淅沥沥的雨声,才知今天竟是个雨天。 不知这雨要下多久,明日除夕夜,不知还能不能看到烟花。 他刚刚睡醒,脑袋里转的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事。 用过早膳,雨就停了,随后就听到傅晨省从屋里出来,站在院子里读书——虽然傅辅三申五令叫自己搬去与他同院,但傅希言都嘻嘻哈敷衍过去了。 和傅晨省住,他是哥,是说话算数的那个;和傅辅一个院子,他是儿子,是被管的那个。 孰优孰劣,一目了然。 “叔叔回来了吗?”他唤来小厮问。 小厮道:“不曾回。” 傅希言蹙眉,今年这年尾未免也过得太艰涩了些。他背着手,迤迤然地去了傅辅的院子。 傅辅难得举着那把宝刀比划,见他过来,大喝一声:“来,我们打一场。” 十秒过后。 傅希言收手不及,宝刀落地。 傅希言忙躬身道:“父亲让我!” 傅辅捡起地上的刀,眼睛盯着他手上的云丝尉:“东西哪儿来的?”见傅希言不答,又问道,“裴少主送的?” “寿武王送的。” “……聘礼?” 傅希言连忙摆手:“误会了。其实我昨天说的……” “我都想过了。”傅辅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长江后浪推前浪,儿孙自有儿孙福。有些事你自己想清楚,做出决定,也是好事” 这可误会大发了。 傅希言刚想反驳,傅辅又接下去:“而且你能想开,与裴少主这个两情……唔,有这么个意思,也很好。总比以后赶鸭子上架要好。”他搓搓大腿,“我这个当爹的,帮不了,也阻止不了了,但不会拖你后腿,你自己看着办吧。有什么需要置办的,找你母亲去。我一会儿跟她说。” 他说了半天,都没等到应答,不由抬起头来。 傅希言正仰头看着青灰色的天空发呆。 傅辅一番掏心挖肺的肺腑之言,竟然没有得到重视,有些生气:“你在看什么?” “这天阴沉沉的,压得人喘不过气。” 傅希言此刻的心头,也如这头顶的天空一般,阴沉又压抑。 面对寿武王嬉闹中隐含的逼迫,他都可以一笑置之,因为背后还有父亲,还有家族,不至于无路可退。可是当傅辅说出今早这番话,他便知道,自己其实早无退路了。 所有的选择早在他服下七颗混阳丹之后,就已经注定了。 他没有路。 裴元瑾也没有。 虞素环,寿南山,甚至裴元瑾……都在以自己的方式告诉他这个结果。 只是他一直心存幻想,像每个遇到困境的子女一样,想要龟缩在父亲的羽翼下,寻找一丝喘息之机。然而,父母并非无所不能,人总要长大,很多事总要自己面对。 当傅辅这样传统的父亲也选择了退让、默许,就说明此事确实没有转圜余地。 开卷考的答案早就写在了黑板上。 是他迟迟不肯下笔。 …… 不过,往好处想,他爹能给出这样的答案,至少说明他没有被傀儡道控制吧。 “昨天刺杀的事有新消息吗?”傅希言突然转换了话题。 “嗯?”傅辅愣了下,才道,“一大早就去京都衙门打听过了,昨夜一共发动了十六起刺杀,用的都是南虞破墙弩,已造成十二人死亡,三人受伤,唯一全身而退的,只有你。” 傅希言震惊:“破墙弩威力这么大?”昨日的箭被裴元瑾挡下,他倒没有太大感触。 “北周强于兵,南虞强于械,破墙弩更是其中佼佼,若非威力太大,一弩只能射一箭,只怕当初的南虞皇帝绝不会安心困守南方。再加上昨日事发突然,南虞有心算无心,箭上还抹了见血封喉的箭毒木汁液,不会武功的人,根本避无可避。能留下命的,除了你,都是武将,躲开了关键部位不说,还当机立断断尾求生,才侥幸保命。” 傅希言问:“确定是南虞?” 傅辅道:“弩是南虞的弩,毒是南虞的毒,不是南虞还有谁?北周想趁南虞内乱,趁火打劫,南虞背负莫须有的罪名,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安排一场刺杀反击,把罪坐实,这南虞小皇帝手段狠辣,颇不简单。总之,十六起刺杀,就你一个人毫发无伤,多少有些引人注目,幸好明日就是除夕,你就在家里休息,别出去招摇了。” “他们怎么知道我也遇到刺杀了?” “寿武王不是把刺客尸体留在浐河河畔了吗?” 傅希言:“……” 傅辅皱眉:“你这是什么表情?” “我以为像储仙宫这样的组织,杀完人总会有人出来收尾。” 傅辅说:“怎么收尾?把刺客尸体藏起来?那不被人怀疑心虚,和刺客之间有猫腻吗?” 傅希言恍然:“也对。”他刚刚还在心中腹诽寿南山做事不讲究,现在想想,还是自己想浅了。 “京都衙门估计今天会上门来问,你想想怎么说。” 傅希言满不在乎:“怎么说?照实说呗。” …… 京都府衙的人下午才来,捕快前面几个问题都在傅希言预料之内,但这一个—— “不知傅大人为何会选在昨晚,与储仙宫少宫主单独乘坐渔船游浐河呢?” 傅希言沉默了下。照实说,那就涉及对铁蓉蓉身份的猜测,以及皇帝和容家的斗争。做臣子的研究皇帝,委实不是可以正大光明说出来的事。 可不说实话,就得编一个。 傅希言微笑道:“裴少主来镐京这么久,都没好好出去走走。我听说浐河夜色颇美,才想带他去看看。” 那捕快也是个老手,步步紧逼地问:“可昨日你和裴少主搭乘的并不是画舫?” “画舫刚刚出过事,我想着渔船小,船上有什么东西都能看得清清楚楚,更安全些。”这个理由倒是叫人无法反驳。若楼无灾当时上的是一艘渔船,大概第一眼就能看到响雷弹。 捕快道:“两位将船驶到河心后,待了半炷香的工夫。可附近既无美景,也无美色,不知是何令二位流连忘返?” 他这次来,有个主要任务,就是试探傅希言和裴元瑾在无第三人在场的河心究竟密谈了什么。 傅希言显然察觉到他此行针对的目标,似笑非笑道:“两个男人,在无人打扰的地方,谈天说地,畅所欲言,不是一件很快乐很自然的事情吗?” 一般问到这个程度,捕快便该知难而退了,偏偏来时,涂牧特意交代,一定要打破砂锅问到底。他只能硬着头皮继续问道:“你们一位是朝廷官员,一位是江湖少主,不知畅谈何事?” 饶是傅希言脾气不错,此时也有些动气了。他身体微微前倾,带着些压迫的气势,回答:“风花雪月。你还要不要问是哪阵风,哪朵花,哪片雪,哪轮明月?” 都到了这种气氛,捕快硬是顶着傅希言不快的目光,多嘴了一句:“傅大人与裴少宫主是一起畅谈风花雪月的关系?” 傅希言:“……” “我问完了。”在傅希言翻脸之前,捕快识趣地起身,快步走人。 傅希言忍不住朝躲在后面偷听的傅辅抱怨:“涂牧涂大人到底想做什么?” 傅辅从屏风后面走出来:“镐京潜藏着这么多南虞细作,又杀了这么多人,涂牧难辞其咎。他这是病急乱投医,想从你嘴里问出点东西去讨好陛下,将功补过。” 傅希言翻了白眼:“我能有什么东西让他将功补过的?” “不好说。涂牧这次是被逼上了绝境,他为了活命,难保不会做出什么事情来。”傅辅面色凝重,“还是要先下手为强。你身为京都巡检使,先去告他一状!这样,即便他要构陷你,也会被认为是报复。” 傅希言一向与人为善,不愿得罪人,可也不是任人宰割的面团子。加上涂牧的确碌碌无为,尸位素餐,参他也是分内之事。 都察院放假,他亲自将参本送到通政司。身为京都巡检使,他可以直接递奏章呈皇帝御览,但皇帝什么时候看,那就不一定了。 他粗粗看了眼通政司上表的名录,密密麻麻,自己踩着下班点儿来,已算很晚了。 他随口问文书:“你们除夕不放假吗?” 文书苦着脸:“原本留人值守便可,可出了这档子事,群情鼎沸,一两个人怕是忙不过来。只希望明日能好些。” 可谁都知道,南虞打得这一巴掌,既精准且狠毒,一时三刻实在很难缓和。 北周武将纷纷上书请战,文臣里倒有反战派,可在这十二条人命前,实在不好直接开口,只能暗戳戳地跟皇帝嚼舌根。 宰相蒲久霖便是其中代表:“南虞内乱如鹬蚌之争,北周按兵不动,便获渔翁之利,贸然插手,恐使鹬蚌求自保而并合,反为不美。” 建宏帝说:“北周重臣,蒲相同袍,就在这镐京城中,朕的眼皮子底下遇害,主谋是谁人人皆知,而蒲相认为朕应该忍气吞声,等着天收南虞?” 蒲久霖听出他口中的怒意,依旧不卑不亢道:“小惩大诫,适度为宜。” “哦,蒲相以为,如何个小惩法?” “陛下可陈兵边境,再调水军迫近江城,以示军威,要求南虞派使臣前来镐京申释。另外,再派使臣前往榕城,暗中结交摄政王之子秦昭,以助其势。” 建宏帝说:“朕记得朕曾两度派遣使者于摄政王,都被拒之门外。” “此一时彼一时。昔日摄政王如日中天,独掌南虞朝纲,自然可以目中无人,如今摄政王身死,其子秦昭借父余威仓促起事,诸事不具,正需臂助。榕城与我朝南北夹峙南虞,合则两利,岂有不应之理?长此以往,此消彼长,南虞两面应付,国力削弱,是必然之势。到时候,再出兵南伐,水到渠成!” 建宏帝道:“这一等,又不知多少年。” 蒲久霖躬身道:“陛下春秋鼎盛,等得起。” 建宏帝不置可否。 听闻宰相代表文臣偷偷向皇帝进言,武将也坐不住了,派出皇帝竹马太尉刘彦盛。 皇帝接见刘彦盛,态度自然了许多,直接盘膝坐在榻上,拍了拍身边的位置:“想说什么说吧。” 但刘彦盛不敢造次,榻边跪坐,仿佛闲聊般地说起:“新年将至,臣的弟弟送来家书,说他不思回家,只是常常站在城楼南望,不知何日渡江。” 北周有三位边境统帅。 驻守北境的平罗郡王,驻守西边的海西公世子,以及驻守南防的刘太尉之弟,骠骑将军刘坦渡。 建宏帝笑道:“好志向,虎兄有虎弟啊。” 刘彦盛道:“此次南虞之举,乃挑衅国威,是否叫坦渡还以颜色?” “南虞派的是死士,坦渡乃朕的心腹爱将,不可相提并论。”建宏帝摆手,将手边的点心推到他边上,“吃吧,你一向嗜甜,得了一口烂牙,夫人管得严,也就在朕这里能吃上一口。” “谢陛下恩赐。”刘彦盛笑着吃点心。 “你家和永丰伯的亲事商量得如何了?” 刘彦盛见他转移话题,识趣地不再提刚才的事,顺着往下说道:“说来也巧,坦渡有个儿子,原本和当地知府之女定了亲,过完年就要成亲了,不巧前阵子巡检使揭发那知府私通南虞,一家子都拿下了,正往镐京里送。我先一步收到消息,便想着他与致远年龄相仿,娶永丰伯家的女儿刚刚好。永丰伯人在镐京,两家也算是知根知底。” “知根知底。”建宏帝玩味地重复了一遍,笑道,“说的不错,傅家根基在南防,坦渡若能得到傅家支持,日后南伐,也能顺心顺意。” 刘彦盛低着头吃点心,也不知听进去几句。 * 随着傅家嫡系与旁系冰释前嫌,今年除夕,在京的族人便拖家带口地赶来永丰伯府祭祖。傅夫人好久没有主持过这样大场面的宴会,繁忙中难掩眉宇间的神采飞扬。 傅礼安身为嫡子,是下一代的领头人,族中同辈都围绕着他说话。 傅夏清则跟傅夫人身后招待女眷。 傅希言原本想找个地方躲懒,奈何傅轩还守在皇宫,他是此时家中除了傅辅外,唯一有官职在身的人,自然要肩负起招待的责任。 可应付长辈实在心累,尤其他们哪壶不开提哪壶,最爱问他的姻缘。 傅希言起先还拿傅冬温顶缸:“三哥还没有定亲哪。” 然而,男人嘴碎起来,不逊于任何人:“定亲要趁早。你三哥也可以一起相看。” 傅辅招呼完一波人,正好走过来,哈哈笑道:“他已经有心上人了,你们不必替他操心。” “哦,有心上人了,是哪家千金啊?”其他人更感兴趣了。 傅希言斜眼看老爹,看他怎么收拾局面。 傅辅气定神闲:“他从小喜欢练武,前阵子不还出去了一趟,认识了江湖人,一来二去,就看对了眼。” “江湖人啊。”族人顿时有些不大满意。 傅辅说:“我对他要求不高,只要自己心里喜欢,对方家世清白,婚后相敬如宾,平安顺遂,也就可以了。” 族人想起老永丰伯当年的做派,就是为了一点权力,把家里搞得乌烟瘴气,不免以为傅辅是为免嫡庶之争,所以让傅希言低娶,顿时觉得也是家庭和睦之道,纷纷点头道: “也好也好。” “什么时候成亲,我们随礼。” “我傅家本就是靠军功挣得的家业,未来侄媳妇擅武,正是相得益彰啊!” 一群人哈哈大笑。 听得傅希言头皮发麻,朝傅辅使了个眼色。 傅辅手背在身后,朝他挥了挥。 傅希言如蒙大赦,面带笑容,步步后退,慢慢地退出了人头攒动的厅堂。 这边待不得,回房太寂寞,傅希言走着走着,便来到了自己原先住的院子外。 寿南山正在门口贴对联,见他来了,哈哈笑道:“我就知道这个日子少夫人一定会来。” 傅希言扭头就要走,寿南山忙道:“少主正在里面等你呢。” 傅希言问:“等我做什么?” “您进去就知道了。” 傅希言看他神秘兮兮的样子,好奇地往里走,就见他们将屋里的八仙桌搬了出来,几个没见过的人兢兢业业地干活。有的擀皮,有的包饺子,还有的在空地搭炉子。 傅希言吃惊地问:“厨房没有送来饺子吗?” 虞素环笑眯眯地说:“厨房送的饺子哪有自己包的好吃。” 傅希言:“……” 可是你们都没有动手包啊,这和厨房送的有什么区别? 不过,他很快就明白了虞素环他们的乐趣所在,哪怕是看着别人包饺子,也比单纯地吃饺子要有过年的氛围——尤其是,他们只需要在旁边翘着脚嗑瓜子。 第44章 南虞的反击(中) 贴春联, 吃饺子,看烟花,喂白虎吃肉……欢欢喜喜过大年。 傅希言突然想起进门前寿南山的话:“你还没说你们少主等我干什么呢?” 寿南山躺在躺椅上, 摇着蒲扇,看着繁星密布的夜空,眯着眼睛回答:“过新年, 家家户户团团圆圆,少主等少夫人, 自然是为了阖家团圆。” …… 就不该指望寿南山嘴里有句正经话。 傅希言起身,拍拍屁股, 作势要走。 虞素环笑着拦住他:“你不是跑来躲清静吗?怎么又跑走了?这里再烦也就一张嘴, 难道还抵得过前面的千军万马?” 傅希言瞟了眼寿南山:“以寿武王的功力, 说是万人敌也不为过。” 寿南山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少夫人谬赞。若少夫人一声令下,便是千军万马来袭, 吾一人足矣!” “哦,”傅希言突发奇想,“那我若是让你揍你们家少主一顿呢?”说归说,眼睛绝不左右乱瞟, 非常执着地盯着寿南山,仿佛自己的这个问题与现场第三人无关。 仿佛无关的裴元瑾依旧淡然地喝着茶。 寿南山笑了笑道:“殴打夫婿这样的闺房之乐自然要留到洞房花烛夜, 岂可越俎代庖,仓促为之。” …… 自己来这里躲懒根本就是一个错误。傅希言叹了口气,站起身来, 准备回房间度过一个清冷的除夕夜, 忽听寿南山道:“我一会儿便走, 少夫人只管留下来。” 傅希言扬眉:“走?去哪里?”他看向裴元瑾和虞素环, 他们都没有露出惊讶的神色,显然早就知道了。 寿南山道:“出去处理点事。” 傅希言:“……” 小说里,这种对白往往发生在杀人或比武前夕。 他沉默了会儿,问:“安全吗?” 寿南山晋升武王之后,已经很少被人担忧安危,不觉一怔,笑道:“我乃武王,天下何处不安全?多谢少夫人关怀。” 傅希言又坐回来:“那你什么时候走?” “若少夫人嫌冷清,我便多待一会儿,若少夫人想清静,我即刻启程。”寿南山怡然自得地说,“反正该发生的事总会发生,我早一刻晚一刻也改变不了人的命运。” 傅希言摇头:“这话不对,人定胜天。” 讲完,又觉得这句话不如“我命由我不由天”来的酷帅。不过大过年的,气氛祥和,他也实在不好突然吼出这么一句狂霸拽的台词。 不由有些淡淡的遗憾。 寿南山却似领悟了什么真理般,丢下蒲扇,一跃而起:“少夫人说得对。我们修炼武道,本就是与天地争夺灵气,若不胜天,岂能破天!”说罢哈哈大笑着,扬长而去。 …… 傅希言疑惑道:“他这是直接走了,还是一会儿还回来?” 虞素环熟知同僚的行事作风,解释道:“他晋升武王不久,心境尚未稳固,得少夫人点拨,有所收益,如今应该是办差去了。” 傅希言一时无语:“一句‘人定胜天’算什么点拨?” 像这种让人顿悟的高光,不应该发生在万众瞩目的文会上,他洋洋洒洒地写下一篇阐述社会主义价值观的惊世巨作之后吗? 现在这样,倒叫他没着没落的。 虞素环道:“武道我不懂,不如请少主解惑?” 裴元瑾放下茶杯:“他的心境离通明本就只有半步之距,你的一言不过恰逢其会,推波助澜。若没有你,或许待他看到花开花谢,日升日落,也能感悟。” 经过他的一番解释,傅希言反倒自我感觉良好起来,甚至有点沾沾自喜了:“我的一句话堪比花开花谢、日升日落这样的自然法则,简直是玉律金科啊。” 虞素环笑道:“那不知少夫人有没有话要对少主说?” “我想想。”傅希言对着天空冥想许久,突然一拍桌,问裴元瑾,“你说,如果张大山是铁蓉蓉的人,他背后是容家,那他们为什么要杀我?” 虞素环并不知道这其中的推理关联,不由讶异道:“想杀你的人是铁蓉蓉?铁蓉蓉和容家有什么关系?” 傅希言叹气:“根据目前的线索,铁蓉蓉很可能是宫中的容贤妃。” 虞素环面色微变,喃喃道:“所以,当初王昱夺位是借助了傀儡道。” 傅希言第一时间发现了她的神色变化,忙道:“虞姑姑你怎么了?” 虞素环吸了口气,仰起头,星光落在她的眼眸中,仿佛有星辰闪烁。她摇摇头:“没事,只是突然想通了一些事情。你们继续说,容家为什么要杀你?” 傅希言还想再问,裴元瑾已经将话头接了过去:“想知道,可以问一问。” 傅希言一惊:“怎么问?” 裴元瑾抬眸。 傅希言感觉到他发髻上那根火红的发簪好似闪烁了一下,瞬间想起储仙宫一贯的作风,顿时紧张起来。 “等等,不至于不至于。” 生怕裴元瑾一时兴起,就带着他闯皇宫、杀贤妃,傅希言忙摆手道:“也不一定就是容家。张大山只出手过一次,后面的陈文驹和诡影组织还不知道是谁的人,浐河那次又是南虞动的手……”细算下来,竟算不清楚到底有多少人想杀他,“我这是没有唐僧的命,却要渡他的劫啊。” 裴元瑾不明白他为何要犹豫:“你不想知道真相吗?” “可是人在皇宫里,傅家还做着北周皇帝的官呢。”他对皇权是没有这个时代人该有的天生敬畏,但遵纪守法四个字却深刻在骨子里。 裴元瑾提醒他:“容越在宫外。” 傅希言见他竟然起身,忙扑过去拉住胳膊:“大过年的找上门,这不是存心结怨吗?” 裴元瑾侧头看挂在胳膊上的人,淡淡道:“他派人杀你,不就是结怨么?” 傅希言劝说:“兄妹反目成仇的多了,妹妹是妹妹,哥哥是哥哥,钱都不放到一处花了,也未必一个鼻孔出气。要不等过完年,我们先送一份拜帖,把人约出来,在外面好好的聊一聊。毕竟找上门去,是人家主场,对我们不利。约到外面,我们人多,一拥而上,一人一拳,让他插翅难飞!” 此时虞素环已经收拾好情绪:“少夫人言之有理。你们现在赶过去,刚好是跨年,新年的开端为何要与一个无关紧要的人共度?” 她的话直击裴元瑾的要害,他想了想,重新落座。 傅希言再不敢提打打杀杀的话题,眼睛绕着裴元瑾看了好几圈,直到对方回望过来,才好奇地问:“你天天喝茶,是为了从茶道中寻求心境突破吗?” 裴元瑾握着茶杯的手微微一僵。 “这是有原因的。”虞素环不等裴元瑾开口,就凑到傅希言耳边,“小声”说,“少主小时候练武总是犯困,一天睡七八个时辰都没用,挨了宫主不少手板子,后来只好喝茶提神。” 傅希言说:“那现在他不喝茶的话……” 虞素环道:“可能还是会随时随地犯困吧。” 傅希言:“……” 一个随时随地睡得像不倒翁的裴元瑾,请恕他……想象得很快乐哈哈哈哈哈哈! 劲风突然刮起,一次性送走两个人。 裴元瑾一口气喝完杯中茶,清净。 * 大年初一开门炮,五点起床要红包。 傅希言守夜到子时,就匆匆忙忙睡了,然后不到五点,又急急忙忙起床,准备去向傅辅和傅夫人拜年要红包。虽说他现在收入不菲,但谁会嫌红包太多呢。 出门的时候,傅晨省也已整装待发,穿着新衣服的兄弟俩眼神交汇,不约而同地露出了财迷的笑容。 傅希言问:“你去年的贺词是什么?” 傅晨省说:“椿萱并茂,兰桂齐芳。” 听着就很高级。傅希言将话记下来,决定今年挪用。 然而,效果与想象中的略有出入—— 傅辅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手,用一个爆栗子给儿子开启新的一年:“哪有拜年连自己一起夸的?” 傅希言厚着脸皮说:“整整齐齐一家人嘛。” 傅晨省主动站出来承认错误:“爹,这是我去年用的,是我告诉四哥的。” 傅辅更气:“你居然还抄袭你弟弟!” 傅希言继续厚着脸皮:“兄友弟恭,兄友弟恭。” 傅礼安在旁边看戏看得差不多,低头问年幼的弟弟:“那你有没有告诉你四哥,你拜完年,这句话就被爹纠正了?” 傅晨省摇头:“没有说。” 傅礼安问:“为何不说?” 傅晨省说:“爹说过的,自己犯过错,才能记得深。” 傅希言:“……”你可真是我亲弟弟哎。 因为是新年第一天,皇帝开恩,终于一大早放傅轩回家。 傅轩风尘仆仆回来,来不及换身新衣服,就跑来给傅家小辈们发红包。 傅希言这次不敢乱开口了,拜年拜得十分套路化:“新年快乐,万事如意,升官发财,子孙……”哎,这个不合适,他嘴巴一个大急转,“有我……”不对,他好像也没法努力了,“爹继续努力。” 一句祝福一波三折地说完,傅辅脸色全黑。 “不孝子,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傅轩拦着傅辅,朝傅希言使了个眼色,傅希言会意,带着兄弟和红包,一溜烟跑了。 傅辅生气道:“你太纵着他了。” 傅轩说:“先别管他,我有事和你说。我在回来的路上,看到涂牧被押解去都察院了。” 傅辅吃惊:“今天?大年初一?” 傅轩道:“看来陛下对他是一天都忍不下去了。” 涂牧的下场,镐京官场早有预料,只是选在年节发难,显示了天子对他的厌恶已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由此打消了不少人求情的念头。 傅家与涂牧本无交集,之前涂牧派人问案,还招惹了傅希言一番,转头就被傅希言上了参本,两人算是结下了梁子。故而涂牧下狱,对他们而言,只好不坏,傅辅傅轩两人略提了一下,便放诸脑后。 * 大年初二,出嫁女回门。 话说傅夫人与傅辅的婚事,当年还有一段波折。傅夫人娘家姓程,也是赫赫有名的簪缨世族。傅夫人虽然不是嫡出,但程家就这么一个女儿,她一出生便肩负着家族联姻的重任。 那时候,云中王与陇南王一文一武,风头正盛。程家与容家一样,也看好文采斐然的云中王,想将傅夫人许给云中王作侧妃。 谁料一向端庄稳重的傅夫人抵死不从,直接写信给云中王说自己心有所属,请他成全,闹得程家脸面无光。程家家主为人极好面子,这一闹,不但程家与云中王的联姻不了了之,连带着两家的关系也渐行渐远。 当然,从后事看,傅夫人的“不识时务”及时阻止了程家介入夺嫡站错队,可算大功一件,不过当时程家家主不能未卜先知,一怒之下将她嫁去了声名狼藉的永丰伯府。 傅夫人这次竟没有反对,不顾冷嘲热讽,就这么安安分分地上了花轿。 很久很久之后,人们开始称赞起她慧眼如炬,有先见之明,可她心里清楚,自己哪有什么政治智慧,不过是看多了当姨娘的苦,想搏个当家主母罢了。 无论如何,建宏帝上位后,百废待兴。傅辅看准时机,主动上门求和,后怕的程家也顺水推舟,与他们恢复往来。 但老牌世家的偏见犹在,每次傅家上门,程家态度都十分冷淡,直到傅礼安、傅冬温中举,确认永丰伯府开始走读书人的道路,这关系才算真正破冰。也因此,发表过“祈求亲朋多奋进,摆好姿势求躺赢”咸鱼格言的傅希言,可算是程家最不受欢迎的客人之一了。 傅希言也不爱去程家讨嫌。 此时,他正绞尽脑汁地向傅夫人请假:“这个……大过年的,何必给舅舅们添堵?万一他们又问我‘墨悲丝染,诗赞羔羊’的下一句是什么,我还是答不出来,那他们该有多伤心?” 傅夫人油盐不进,笑道:“你既然知道他要问这一句,何不把下一句背了?” 傅希言说:“只背一句,怕是不够用吧?” 傅夫人道:“够了。当初他只问了这一句,如今你回答这一句,也算是听进去了教诲。你毕竟是外甥,又不是儿子,他也不能太计较。” 自从傅辅上任兵部侍郎,傅家前景看涨,傅夫人腰板就直了许多,提到娘家也不像以前那么谨慎小心了。 傅希言看她心意已决,只能就范。 傅夫人又道:“你若是怕自己去不自在,不如带上裴少主。” 傅希言茫然:“带他做什么?” 傅夫人说:“日后都是亲戚,总要认识的。” …… 老爹这么快就说了? 傅希言有些不自然地笑了笑:“他未必会去。” “你去问问。”傅夫人十分积极。她对江湖不太了解,不过一个闯了京都城门也能安然无恙的门派少主,绝对是值得结交的对象,想来她娘家不会傻乎乎地看不清这点。 永丰伯府的日渐兴盛,激活了傅夫人搞事业的热情,准备将手头的人脉资源好好梳理一番,结成一张守望相助的关系网。 傅希言想着裴元瑾肯定不会同意,两人没名没分的,跟着去算啥,但傅夫人既然开口了,他还是跑来问了一句,谁知裴元瑾当即就放下手里的书,准备更衣出发。 傅希言瞪大眼睛:“你答应了?” 裴元瑾道:“毕竟是长者。” 傅希言怕他不了解情况,解释道:“她是回娘家,她的娘家。” 裴元瑾看了他一眼:“我不傻。” 不傻你能答应?傅希言嘴上没说,脸上已经把话摆得明明白白。 虞素环瞥了眼依旧维持高冷人设的裴元瑾,解释道:“以后都是一家人,若现在推三阻四,以后不好相处。” 傅希言说:“裴少主不像是会介意这些事的人。” “说的也是。所以,”虞素环促狭地望着他,“是什么改变了他呢?” …… “我去外面等,你快点。” 傅希言尴尬地挠着脸出门,虞素环也跟着出来:“少主已经在镐京逗留了很长时间,不知少夫人什么时候跟我们回储仙宫看看?” 傅希言支支吾吾地说:“我衙门里脱不开身。” 虞素环笑笑,也不逼迫。水滴石穿靠的是细水长流,岂可一蹴而就:“我去准备年礼,你先等着吧。” 她走得风风火火,留下傅希言一人在原地忐忑不安。 过年穿的不都是新衣服,为什么还要换一身? 他还要换多久? 要不干脆换到晚上,不用去了? 胡思乱想中,门咿呀一声开启,裴元瑾迎着晨光从屋里出来,傅希言只觉眼前一亮,明明已经认识很久,可这身装扮,显然又刷新了他对储仙宫少宫主的认知。 只见裴元瑾头戴镶金红玉冠,身穿黑底祥云暗纹锦袍,腰系红玉祥云金腰带,外披同色的白狐狸领鹤氅……虽然还是一身黑,可打扮之正式,前所未有。 傅希言嘀咕道:“我们又不是走红毯,没必要艳压吧?” 裴元瑾充耳不闻,走了两步,突然回头:“能带猫吗?” 傅希言想了想:“小的可以。” 已经走到他身后的白虎仿佛听懂了似的,仰头吼了一声,然后一个纵跳扑过去,傅希言忙不迭地往旁边躲闪,身形颇有些狼狈。 裴元瑾满意地看了白虎一眼,从怀里掏出两本准备许久的功法:“轻功还是一塌糊涂。这是《踏空行》,只要真气充足,可以上升至百丈之高。” 傅希言在心里飞快计算:1丈=3.33米,一百丈就是三百多米……不就是前世的上海世茂广场? 还没上去,腿就软了。 裴元瑾继续道:“另一本是《碎星留影》,学会之后可身随意动,叫人难以预测,配合你的绵柔拳,可进可退,相得益彰。” 这两本功法显然都不是随意挑的。 傅希言抱着秘籍,怔忡原地。 很久很久以前,他重生到这个世上,以为会有一个龙傲天的开局,却达成了文不成武不就的废柴成就。 他每日里苦中作乐,想着哪天会掉下个退婚打脸的未婚妻或捡到一把藏着逆天功法的残剑,助他掀翻棋局,一飞冲天……然而事实上,在他锲而不舍地研究香皂那时起,心里已然是绝望了的——人生哪有什么金手指,都是作者编出来骗人的。 可现在,金手指来了。 是英俊的龙傲天亲自送来的。 这滋味,怎么说呢…… 傅希言抹了抹微湿的眼眶,说道:“你说,我怎么就不是你呢?” 这话没头没脑得很,天资惊人如裴元瑾也不解其意:“你想了解我?” “我就这么随口一说,不必当真。”傅希言从天马行空的想象中回到现实。小说是小说,日子得照过,把龙傲天看作嫁妆丰厚的媳妇儿,那他就是吃软饭的小白脸,也挺香。 裴元瑾敏锐地察觉到傅希言望向自己的眼神温柔了许多,甚至带着几分怜惜之意,不由眉头一挑:“明日开始练功,三天之内要见效果。” 傅希言:“……” 媳妇儿滤镜瞬间稀巴烂——掩耳盗铃、自欺欺人得来的滤镜,果然碎得很快。 他面容一肃,认真道:“必不负所望。” * 拜访程家的过程既没有像傅夫人想象的那样,双方一拍即合,当场歃血为盟,也不似傅希言想的那样,尴尬得抠出一座上海世茂广场。 程家待他们就像是平常的亲戚,礼貌客套,但整个交谈的过程中,没有交付半点真心,甚至对裴元瑾为何出现在拜访的队伍中也没有多问一句。 客气而疏远。 傅夫人走时还心有不甘,悄悄将父亲拉到一边:“难得一遇的机会,为何不把握?” 程父看着女儿出嫁后难得流露出的飞扬神采,幽幽叹了口气,实话实说:“如今的傅家,看似烈火烹油,实则被架到了火上,举步维艰。此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按兵不动才有生机。” 傅夫人变色:“什么意思?” 程父不愿多说。当初云中王夺嫡失败,抽光了他的雄心壮志,如今不愿再卷入这些是是非非。 “今年春闱,让礼安好好准备,不管永丰伯府日后如何,程家都会尽力为他铺路。”对于那个沉稳知礼的外孙,程父十分喜欢。 可这言外之意—— 傅礼安之外的人,他便爱莫能助了。 第45章 南虞的反击(下) 从程家回来之后, 傅希言的私教课便开始了。 初三。 练轻功,飞飞飞,转转转…… 初四。 练轻功,飞高高, 转圈圈…… 初五。 练轻功, 我要飞得更高, 我要转得更圆…… 初六。 私教在院子里摆了一桌茶点,考验三天的训练成果。 傅希言站在院子里,望着一步一步慢慢靠近的白虎, 伸出手指,挑衅地勾了勾,然后在白虎蹬腿一跃的刹那,双脚踏空, 几步蹬上屋檐。 裴元瑾给自己倒了杯茶, 然后手指微微一拨。 小樟出现在傅希言身侧,抬手劈出一掌。 傅希言的“碎星留影”还不太熟练, 只能照着秘籍所教的路线,摇摇晃晃地转了个圈避开,然后小桑就在他躲避的路线上等待,见状又是一掌。 傅希言下意识地凌空跃起, 徒步登空。 “吼。”白虎不知道何时上了屋檐, 潜伏在旁, 此时一跃,脑袋正好撞上他的肚皮。 傅希言暗咒一声:老虎上屋顶是什么操作? “踏空行”虽然有一定的滞空能力,却没什么防撞手段, 眼见着白虎“投怀送抱”, 傅希言牙根一咬, 干脆卸去真气,让身体猛然下坠。 跃起的白虎从他上方扑过,傅希言落到屋顶的刹那,真气重新运行,横掠数丈,恰好避开小樟和小桑的合围,缓缓落到裴元瑾的茶座边。 他舒出一口气,顺手拿起一个杯子,给自己倒了杯茶,一口饮尽:“教官,我这次抽考合格了吗?” 裴元瑾道:“机变有余,运用不足。” 他放下杯子,轻轻一跃,从傅希言刚才所站的位置开始,将傅希言刚才的路线重新走了一遍,同样的路线,他走来便全然不同。 不但“碎星留影”步法走得行云流水,“踏空行”也是从容不迫,中间的衔接更是水到渠成,仿佛两套功法同出一脉。 然而傅希言学过之后,自然知道这两套功法不但真气运行毫无关联,而且步法也是南辕北辙,裴元瑾能做到这一点,想来下过一番苦功夫。 听他如此感慨,裴元瑾轻描淡写地说:“两种轻功我今天是第一次看,也是第一次用。” 傅希言呆住:“然后就会了?” 裴元瑾说:“轻功的本质是移动,只要你掌握了本质,无论真气如何运行,步法如何挪移,都是一个道理。” 傅希言:“……” 这话说的,不就跟向学霸请教解题思路,学霸说“知识融会贯通,你就什么都会了”一样? 他心里不由唱起了一首歌:难以忘记初次见你,你那装逼的身影…… 裴元瑾伸出手指,在他额头点了点,傅希言下意识地想偏头躲开,奈何那手指仿佛长在了他的额头上,任由他如何闪转腾挪,始终避不开去,只好停下来。 裴元瑾似乎觉得有趣,意犹未尽地问:“为何不再试试?” 傅希言摆烂:“累了。” 裴元瑾想了想问:“培元丹你服用了几颗?” 傅希言道:“三颗。” 裴元瑾说:“你的气息变化不大。” 傅希言不知道他的衡量标准是什么,但的确说中了。他吃下三颗以后,真元没半点动静,任由他威逼利诱,始终不肯像上次那样一泻千里,遂也小气起来,不肯再喂。 裴元瑾说:“你先练真气运行吧。” “我每日打坐两个时辰。”刨去白日里乱七八糟的事,他每日剩下的时间本就不多,这两个时辰还是从睡眠里挤出来的,勤奋得一塌糊涂,每每想到此处,自己更是被自己感动得一塌糊涂。 裴元瑾摇头:“真气运行犹如走路。你每日走同一条路,熟练后,固然可以缩减行走的时间,然而一换道,便又生涩起来。好比‘踏空行’与‘碎星留影’的转换,每次都会留出停顿的空隙。可是,既是走路,向左向右本该心随意动,为何要迟疑呢?” 傅希言道:“真气这么乱窜,不会走火入魔吗?” “你晋升真元,经脉早已打通。既然路路皆通,你行走其间,怎会有危险?所谓的走火入魔,往往是真气化作多股,顺逆相撞,或是不受约束,冲击经脉所致。” 傅希言恍然。 家中修为最高的傅轩也只是个金刚中后期,修行全靠练,对武道理解粗浅,自然比不上裴元瑾这番深入浅出的解析。 “那我再练练。”傅希言兴致勃勃地招呼白虎、小桑、小樟他们。 虞素环在小院门口看了会儿,才端着茶点进来,放在裴元瑾的面前,低声道:“刘太尉来了。” 裴元瑾拿茶点的动作微微一顿,眉宇间染上了一抹轻淡的忧愁。 虞素环笑道:“是来商谈傅家小姐婚事的,不会邀少主出去见面。” 裴元瑾这才放心地吃起来。 不得不说,初二那日去程家的体验实在不算美好。从来随心所欲,不受约束的裴少宫主第一次感觉到应酬无聊无趣却不能甩袖走人的痛苦。 虞素环说:“如果容妃在世上有忌惮的人,刘太尉绝对算一个。傅刘两家联姻,对少夫人来说是件好事。” 裴元瑾顿时有了几分兴趣:“刘太尉是高手?” “有传闻说他是建宏帝身边的第一高手,也有传闻他有位影子护卫,实力超群。当初建宏帝纳侧妃,容妃刘妃一同进门,却是刘妃高出一头,后来刘妃成为贵妃,而容荣只是个贤妃,可见一斑。” 裴元瑾说:“他未必会为了一个亲家出头。” 虞素环察觉他有些不高兴,忙道:“当然,有少主在,也轮不到他出手。” 裴元瑾嘴角不自觉地微微扬起。 这么多年过去,莫翛然都在天地鉴当家做主了,可傀儡道依旧隐姓埋名的隐姓埋名,远走西陲的远走西陲,始终不敢露头,这其中储仙宫的清扫功不可没。 他道:“让风部尽快确认铁蓉蓉的真正身份。” 虞素环道:“确认之后?” 裴元瑾冷声道:“杀了。” * 正月十二,傅希言的“踏空行”和“碎星留影”都已经耍得有模有样,结合“绵柔拳”,可以在五十招之内拿下傅轩——当然,对上裴元瑾还是屡战屡败。 傅轩对侄子进展满意得不得了:“好,好,好,我傅家总算有希望出一位高手!” 傅希言觉得这话放在裴元瑾面前,简直是公开处刑:“多亏裴少主栽培。” 裴元瑾见傅轩朝自己道谢,淡定地说:“分内之事。” 傅轩:“……” 侄子与裴元瑾关系的进展傅辅已经跟他说了,但他依旧觉得如鲠在喉,明明是侄子,却要忧愁他以后是迎娶还是出嫁。可惜自己只是个叔叔,就算心中不满,也不好说什么。 他干咳一声,对傅希言道:“元宵将至,你没事别出去。” 傅希言点点头,然后觉得不对:“元宵节不就该出去玩吗?” “局势有变。”傅轩低声道,“昨日,江陵知府被押解进京,罪名是通敌叛国。前线军报,南虞夷陵、江城水军皆出现调动,两国边境如今如履薄冰,稍有不慎,就会酿成大战。为防南虞又有异动,还是乖乖待在家里的好。” 傅希言吃惊:“知府通敌叛国?” 傅轩看了裴元瑾一眼。 傅希言想着裴元瑾每次和虞素环说宫中大事都不避着自己,自己当然也不好让他离开,但是如何对叔叔开口是门学问。 总不能直接说“大家都是自己人”吧,正犹豫,裴元瑾一个纵跳自己走了。 …… 傅希言心里有些发慌。不会生气了吧? 傅轩说:“那知府就是差点成刘坦渡亲家的那位。” 傅希言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眼睛还在看裴元瑾离开的方向。 傅轩说:“如今也不知知府叛国是真是假。” 刘太尉决定让刘坦渡之子接手刘致远与傅夏清婚约的事,家里人已经都知道了,不过态度并不积极。 一是傅夏清喜欢文人,好好的举人夫婿变成了个武将夫婿,心情十分低落。 二是傅家的军中势力大部分都在刘坦渡麾下,一旦两家联姻,刘坦渡之子就可以以傅家女婿的身份名正言顺的接手。这一招釜底抽薪,几乎是断了傅家的根基。 所以傅轩才会说不知知府叛国是真是假。毕竟,从目前来看,刘家与傅家结亲更符合利益,那知府与其女的存在便十分碍眼了。 可不管真假,永丰伯府也没有其他选择。 傅礼安、傅冬温走科举路暂且不说,唯一习武的傅希言也被皇帝拴在镐京都察院,而且他是几个子女中未来最不可预测的一个,他若从军,裴元瑾如何安置? 总之,傅希言与储仙宫的瓜葛,建宏帝和刘太尉的一番动作,彻底打乱了傅家布局。按照他们原来的计划,傅希言进入羽林卫历练一段时间后,就可以寻机会放到军营里去,从傅轩手里接过傅家在军中的势力。 这番筹谋也是经过傅夫人同意的。 出身世家的傅夫人对大多数事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唯有儿子的前程,十分看紧。傅礼安从文是她的坚持,傅冬温的母亲受她影响,也鼓励儿子弃武从文,只有傅希言亲娘早逝被放养,自己主意又大,所以才从小习武。 幸好,后来他们各自展现的天赋也证明了傅夫人当初的选择并没有错。 傅希言想起来:“前阵子父亲不是说要让族中弟子去参军吗?” 傅辅与旁系和好后,就大力提拔亲族,大家族的任人唯亲是维护自身的手段,可时日尚短,很难马上见到成效。 傅轩道:“远水难解近渴。刘太尉的意思是,夏清的婚事为免夜长梦多,宜早不宜迟。” 傅希言疑惑道:“夜长梦多?” “夏清和刘将军之子都是两度订亲了。” 傅希言想:从这角度,的确是好事多磨。 “刘将军之子是什么样的人?刘将军家里又是个什么情况?” 这年头,两人结婚,是家族结合。刘坦渡驻守南境,傅夏清嫁过去后,几年都未必有机会回来,婆家好不好,便至关重要。 傅轩少年时期曾在军中效力,当时刘坦渡还是他的直属上司,自然打过交道:“刘焕是刘坦渡的庶子,也是独子,年纪轻轻,便入了脱胎境,他若在镐京,名声必不下于楼无灾。至于刘家,刘坦渡只有一位夫人,人口简单,那位夫人身体不好,常年礼佛,深居简出,应当是不会管小两口事的。” 傅希言捉到一个虫:“只有一位夫人,哪来的庶子?该不会是哪里抱来当儿子养的吧?” 傅轩眸光闪了闪:“据说其母是外室,被刘夫人发现后,去母留子。自那之后,刘夫人夜夜噩梦,才开始信佛。不管怎么说,刘焕都是刘坦渡唯一的儿子,也算年少有为,单以个人论,也是个不错的对象。” 傅希言问:“那二姐到底嫁还是不嫁?” 傅轩叹气道:“刘太尉已将此事禀告陛下,嫁与不嫁也不是我们说了算的。就看陛下的意思了。” “刘太尉既然来了,不就说明陛下是同意的?” “云中王当年死在平罗郡王手中,北地联盟对他恨之入骨,常年刺杀不断,背叛的可能性极低。就这样,陛下还招他的孙子入京为质。可见君王多疑的本性。”傅轩分析道,“海西公世子虽然防守西面,但西陲小国林立,他手下兵马是三大边境军中最少的,只有十二万,防线上的其余卫所并不遵其号令,而且海西公人在镐京,就在陛下眼皮子底下待着,出去踏青都要陛下恩准,自然也可放心。剩下南边的骠骑将军刘坦渡,是陛下登基后破格提拔,根基不深,又有我们家牵制,本不必担心。如今他要与我们联姻,南边守军本有三十万之巨,再拧成一股绳,或成尾大不掉之势,以陛下的谨慎,应当不会答应。” 傅希言说:“可陛下没反对啊。” 傅轩叹气道:“所以才更令人担心。”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也不知道陛下这次会朝着哪边下手。 与叔叔交换完对家族未来走向的忧虑后,傅希言用“踏空行”一路飞奔至裴元瑾的院落。 裴元瑾正拿着梳子给狸猫梳毛。 傅希言绕着他走了一圈,见他始终没抬头,不由没话找话地说了句:“这么多毛,不戴个口罩吗?” “不必。” 也不见裴元瑾如何动作,空中漂浮的毛突然聚成一团,落在地上。 傅希言蹲在地上,拿着那团毛搓揉着玩。 狸猫扭动身体,想要扒拉傅希言手里的毛球,傅希言一边拿着球逗它,一边状若漫不经心地说:“元宵节有灯会,我们叫上虞姑姑一起去?” 裴元瑾说:“你叔叔不是说不要出门?” 傅希言说:“就去明济寺。有你在,怕什么南虞破弩?” 裴元瑾并不喜欢去人挤人的地方,不过傅希言难得提出要求,加上这几日练武很用功,自己也该奖赏。他小时候若是练功练得好,父亲也会带自己出去,如此将心比心一番,便觉得傅希言在讨奖励,便点头道:“好。” 傅希言松了口气,会答应是否说明他刚刚并没有生气? 可又怕话没说开,两人产生隔阂,他想了想还是主动挑破:“我叔叔生性谨慎,对你又不太了解……” 裴元瑾抬头看他。 傅希言真诚地说:“并不是有什么事要避着你。” 裴元瑾无所谓道:“储仙宫有风部,想知道什么都很方便。”他当时离开不过是觉得找到了一个可以礼貌离开的时机罢了。 傅希言想起跟在自己身边的小桑和小樟。也对,这么久了,自己都已经习惯了他们的跟随,避忌的想法也越来越淡。 温水煮青蛙这个实验是否科学且放到一边,但道理肯定是存在的。 “那元宵节灯会就这么说定了。” 明济寺的灯会傅希言之前就去过好几次,热闹归热闹,但也就是吃吃买买,无甚新鲜,可这次不知怎的,与裴元瑾约定后,莫名便有些期待起来。 许是想看看裴元瑾在这人山人海中如何保持一贯的逼格。 * 正月十四,离元宵佳节倒计时一天,傅希言已经约了傅夏清、傅晨省一起去。傅礼安要备考,自然无人敢打扰,不然就算是生意合伙人,傅夫人也会照打不误。 自程家回来后,她的心情低落了两日,不过很快就恢复正常,只是将身边的奶妈远远地送走了。 傅希言并不知道这是她当初嚼自己舌根惹下的祸端,还以为那奶妈得罪了傅夫人,高门大户里多的是这种事情,也不新鲜,便不以为意。 刚过正午,他午觉醒来,正要让小厮给自己端些点心,就见管家急匆匆地跑进来,说外面有人着急见他。 傅希言问:“谁?” 管家说:“好像是二爷手下,一位姓朱的羽林卫。” 姓朱? 朱宇达离开羽林卫后,他认识的羽林卫里,只有朱桥姓朱。 他连忙起身向外走。 永丰伯府的面积占足了伯爵府应有的规格,所以从傅晨省的院子到大门口还有很长的一段路,傅希言走着走着,下意识地运起了“碎星留影”,身影像跳帧一样,飞快地朝前行进,只留下一道道残影。 临近大门,他收了功法,快步走过去。 门外竟然不是朱桥,而是朱宇达。 离之前牢狱里最后一次见面,他明显苍老了许多,眼下淡青,嘴边也留着一圈胡茬。 傅希言有些吃惊:“朱叔叔,我回京之后还找过你,不过你搬家了。” 朱宇达说:“出了点事,你叔叔趁机与我演了一场戏,假装翻脸,让我潜伏到对方身边。” 将时间推回到朱宇达坐牢那一会儿,傅家最大的敌人……是楚家? 傅希言一脸好奇。 “那人是胡誉。”朱宇达平静地说,“这些年,他游走于傅党楚党之间,挑拨离间,使两方嫌隙越来越深。我也是潜伏到他身边之后才知道的。” 胡誉当初是羽林卫第三把手,仅次于楚光和傅轩,楚少阳挑战他那日,的确在旁煽风点火,而朱宇达也说了要调查这件事的来龙去脉。 前因后果都有,傅希言顿时信了:“那朱叔叔这次来是出了什么事吗?” 朱宇达说:“江陵知府已经承认通敌叛国,交代了南虞谍网,好似与钱庄当铺有关,你叔叔知道后,立刻派人找我,让我带你走!” 傅希言一惊,顿时心凉半截。 自傅轩说魏岗给自己的铜板有问题之后,他就已经假设过钱庄的由来,猜测最大胆的还是诡影组织,万万没想到它背后竟然是南虞! 他曾告诉叔叔,自己去过钱庄,那叔叔听说这件事后,派人通知自己离开也顺理成章。 可不知道为什么,这怎么听都对的事情还是让傅希言感觉到了一丝怪异。 他问:“朱叔叔要带我去哪里?” 朱宇达说:“先离开镐京,我已经打点好了,就从开远门出去,一路西行,去投靠你姑父海西公世子!”说着,拉着他就准备往路边的马车上走。 傅希言被拖出两步,就站定原地:“等等,我还有个问题。” “有问题上了马车再说!” 朱宇达微微用力,但被傅希言轻轻松松拉回来。 “朱叔叔为何从大门寻我?”傅希言终于找到了一个破绽,“既然是偷偷溜走,走大门岂不引人注目?” 朱宇达无奈地说:“这时候就是要光明正大才不会引人怀疑。若是走后门偷偷摸摸,反倒心虚。你走了之后,你叔叔会编个你姑姑身体有恙的理由……” “我是都察院京都巡检使,离开京都必须向朝廷报备。我若一走了之,家里怎么办?”傅希言把手腕从他的手掌里挣脱出来,“东窗事发后,你和我叔叔都难逃罪责。我大哥今年还要下场,绝不能让他卷入这件事。” 朱宇达急得跳脚:“这些事自然由你爹和你叔叔来安排,你不要担心!” 可是父亲和叔叔也是凡人,也有力有未逮的时候,自己犯下的错,凭什么让他们承担? 傅希言倔强地摇头:“朱叔叔走吧,你潜伏了这么久,不要为这件事暴露。” 朱宇达还想说什么,就听到路的那一头传来急促的马蹄声,远远望着,似是官府的人,当下不敢犹豫,跳上马车就驾着跑了。 马蹄声越来越近,是廖商和刑部捕快。 廖商勒停马,却不下马,而是端坐在马背上,明知故问地说:“阁下可是都察院京都巡检使傅希言傅大人?” 傅希言坦然道:“正是。” 廖商一挥手,捕快一哄而上。 “带走!” 傅希言被抓依旧神色从容,对急急忙忙跑出来的门房说:“告诉裴元瑾,元宵灯会年年有。” 今年,怕是赶不上了。 第46章 北周的乱局(上) 廖商已经抄近路疾行, 然后到了刑部衙门门口,还是一眼看到了那道被人群远远避开的孤冷身影,以及匍匐在他脚边虎视眈眈的白色猛兽。 “刑部办案, 还请少宫主给予方便。” 裴元瑾一入镐京, 该知道的, 该提防的,都已准备了起来。因此他虽然足不出户, 但特征早已被各方打听得一清二楚。 廖商之所以来去匆匆, 也是怕他从中阻挠。 裴元瑾缓缓转身:“把人留下。” 廖商道:“职责所在, 还请少宫主行个方便。”在他眼神示意下,刑部衙门里又跑出一群捕快, 将裴元瑾里三圈外三圈的团团围住。 裴元瑾扬眉:“想拦我?” “我自然知道我们这些人加起来也不是少宫主的对手。”廖商冷静地说, “少宫主艺高人胆大, 我们挡不住,永丰伯和他的族人却没有您这等身手。劫狱的后果, 您想过没有?” 傅希言旁观到这里, 知道廖商这次的行动不是虚张声势、装模作样,而是动了真格, 连忙在裴元瑾开口前开口:“我相信以廖捕头的办案能力, 应当不需要屈打成招。” 廖商暗暗松了口气:“傅大人放心,此案牵连甚广, 涉案人数多达三百之巨, 南虞故布疑阵也未可知, 我等必会仔细排查, 不枉不纵。若傅大人形端影直, 大可不必担忧。” 傅希言说:“好, 那我就见识见识廖捕头的办案手段。” 他对着裴元瑾微微摇了摇头。 裴元瑾脸色肉眼可见的阴沉下来, 正当廖商心惊胆战地以为这次绝难善了之时,他突然一个纵跃,消失在人群之中。 白虎跟着起身,朝着廖商发出警告的一吼,随即在路人惊呼躲闪中,飞奔而去。 廖商感激地看了看傅希言,道:“傅大人请。” 傅希言微笑着下马,泰然自若地走进刑部大门。 * 与都察院大牢相比,刑部大牢更阴森幽黯,进门就能闻到淡淡的令人作呕的血腥味。 刑讯室在牢狱的最深处,往里走时,还能顺便参观牢房里血肉模糊、哀哀欲绝的犯人,仆役用水泼地,拿着大扫把刷刷刷地清扫地上血迹。 血水一路蔓延到傅希言的脚下。 廖商不着痕迹地观察傅希言,他面不改色地大步跨过。 傅希言一边走,一边想:只要我不看,他们就不存在……啦啦啦,啦啦啦,我什么都看不见啦。这就是个密室逃脱,假的假的,没什么可怕的。 刑讯室没有窗,关上铁门后,仅有桌上一盏小油灯照明。 廖商坐在油灯后,脸上暗下明,看着颇为诡谲。 心理素质不好的人,光是坐在这里,就会两股战战。傅希言心里也有些发慌,可他毕竟看多了电视剧的刑讯手段,知道心理战也是其中一种。既然廖商答应不会严刑逼供,那自己两世为人,完全不必怕这些手段。 想着想着,气息便稳定了许多。 廖商看着进屋之后,从露出微微紧张,到很快恢复平静,内心也有些许佩服:“傅大人好像不怕?” 傅希言说:“我成为巡检使之前,是都察院司狱。实不相瞒,坐在这里,还有几分亲切。” 廖商道:“我刑部大牢的花样可比都察院要丰富多了。” 傅希言并不想在这方面与对方一争长短,识趣地说:“幸好我这人实诚,廖捕头有话尽管问,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廖商说:“傅大人去过东市的钱庄?” “去过一次。” “存钱还是取钱?” “都不是。”傅希言说,“我去买消息。” 廖商眼睛微微眯起:“傅大人倒是直言不讳。” 傅希言微笑道:“我说过,我这人很实诚。” “傅大人问的是什么消息?” “问他们一些武功秘籍的下落。”傅希言其实也不大记得自己当初说了哪些,《九阳神功》《独孤九剑》《辟邪剑法》之类的胡报了一通。 “傅大人从何处听来这些武学?” “当然是裴少主告诉我的。”傅希言面不改色地拉裴元瑾挡枪,“他说这些传说中的武学威力无穷,可惜下落不明,不知是真是假。我一时好奇,便去钱庄问问。” “一般人不会去钱庄打探消息吧。” “廖捕头应当还记得张大山曾下毒害我的事吧?那事由陕西巡检使魏岗经办,我们就此相识,他离开之前,私下送了我一枚铜板,说每月逢七逢八之日的午时,去找招牌上绘有白泽图案的当铺与钱庄,就可以花钱买到任何想知道的消息。” 廖商道:“魏岗为何要给你铜板?” 傅希言叹气:“我当时也很是不解,还以为是自己天资卓绝,让魏岗内心折服,才送了这天大的好处给我。现在想来,他应该是另有图谋了。” 铜板是魏岗给的,铜板出了问题就说明魏岗有问题,傅希言不会傻乎乎地替他遮掩。但陈述时,绝不能暴露傅轩和魏岗的暗中往来,不然傅轩比他更难以澄清。 廖商说:“我记得那时候你还是锦衣卫,身负护送三皇子去洛阳的任务?” 傅希言道:“廖捕头好记性。” “洛阳没有‘白泽’图案?还是你没有机会使用这枚铜板?” “其实我在洛阳已经用过了。”傅希言配合得不得了,让人不自觉地就相信了他的诚意,“我毕竟是个年轻人。年轻人总是好奇心旺盛,新到手的礼物怎可能按捺得住不用一用,刚好遇到逢七逢八的日子,我就去了。” “你也去买消息还是卖消息?” 傅希言愣了愣,好奇地问:“怎么?那地方还能卖消息?那我爹睡觉时说的梦话能值多少钱?” 廖商身体感兴趣地微微前倾:“你爹梦里说了什么?” “这我哪知道,我又不跟他一起睡。我只是打个比方。” 廖商察觉自己被对方牵着鼻子走,立刻收敛神色:“也就是说,你第一次去当铺是买消息?买的什么消息?” 看来他知道自己去的是洛阳当铺,傅希言心中一凛,暗道:对方果然掌握了很多信息,只是不知道具体是什么。 他支着下巴,佯作思索:“让我想想,时间有些久了,我得想想……啊,我记起来了。我在洛阳也曾遭遇一次刺杀,然后我问当铺,是谁刺杀我。” 廖商问:“是谁刺杀的你?” 傅希言叹气道:“那当铺掌柜说,我这个被刺杀的人都没看清楚谁是凶手,他一个坐在当铺里的人又怎么会知道。” 廖商愣了下,顿时对傅希言当初听到这个答案时的无奈与郁闷有几分感同身受。 “你只问了这个?” 傅希言道:“你知道我问那些武功秘籍,东市钱庄的人是怎么回答的吗?他说没听过。你想想,你若是去一个地方买东西,一次两次都买不到,还会不会继续去呢?啧啧,我也不知这当铺钱庄哪来的脸居然拿‘白泽’当招牌。” 廖商说:“你的意思是,你去了洛阳的当铺,镐京东市的钱庄,一共两次,都没有问到自己要的消息?” 对方在强调次数。 为何要强调这一点? 难道是对方觉得自己在这一点上撒了谎? 对方能查到这么多人,也许是因为掌握了账本名单之类的东西。 傅希言心念电转,一拍桌道:“哦,对了,洛阳还有一次,我走投无路,破罐破摔,跑去问他有没有什么礼物价格不贵又体面。他就告诉了我‘瑞雪神牛’的下落。这次倒还不错,元瑾吃得很满意,后来还自己跑去买。” 他故意将裴元瑾扯出来当大旗。 廖商顺他的意,问道:“傅大人与少宫主相交甚深?” 傅希言笑了笑道:“深不深的,你不是在门口都看见了吗?” 廖商说:“江陵知府已然招供,带‘白泽’的钱庄和当铺都是南虞细作的据点。你频繁出入,难逃嫌疑。不如实话实说,谋求戴罪立功的机会。” 傅希言说:“我刚才说的句句属实,还请廖捕头不要忘记我的这份功劳。” “和你接头的人是谁?” “洛阳接待我的是当铺掌柜,东市钱庄的接待人我没见着,被挡板挡住了。” “你卖过什么消息给南虞?” “廖捕头有空不如逛逛西市的香奥达,这店算不上日进斗金,却也让我实现了购物自由。我的意思是说,我不缺钱。” “陈文驹逃狱,你是内线?” “陈文驹没能逃出生天,我也算是劳苦功高吧。” “南虞十六起刺杀,为何独你安然无恙?” “其他人身边若有储仙宫少主,也能安然无恙。” 两人一问一答,速度极快,都是不假思索,但廖商愣是没找到破绽。 傅希言不着痕迹地在腿上擦了擦微湿的手掌,微笑着问:“廖捕头还有什么想问的?” 廖商望着他,缓缓道:“今日我去贵府,有个人与你在门外交谈,是谁?” * 南虞谍网被查,按理说北周应该欢天喜地,庆贺从此高枕无忧,可事实上,北周朝堂,自建宏帝起,从上而下,都是忧心忡忡。 因为当他们撬开江陵知府的嘴,查处这些当铺钱庄时,里面早已人去楼空,只留下一本本写着官员名字的名单账册。 与其说他们查到了南虞谍网,不如说南虞功成身退,送了他们一份疑似北周叛徒的名单。 敌人送来的名单,叫人如何敢信? 可偏偏,他们又不得不查。 之前,北周想要趁南虞内乱浑水摸鱼,以莫须有之罪名落井下石,而南虞的反击却更加犀利干脆,堂而皇之地告诉北周,不必栽赃,刺杀是吧,老子认了,而且老子干的比你想得更多,你又能怎样呢? 这一巴掌,打得建宏帝脸面无光,早朝发了一通大火,下朝后,又将文武亲信叫来训斥了一通,最后,还单独留下了宰相蒲久霖和刑部尚书沈岚。 “朕御极以来,从未受过此等奇耻大辱!”建宏帝阴沉地看着低头不语的两位重臣,“你们还要劝朕隐忍不发吗?” 沈岚悄悄瞟了身边的蒲久霖一眼。 蒲久霖道:“这张谍网铺陈的时间越久,对我北周越是不利,及时纠察,拨乱反正,行壮士断腕之举,于国大善也。” 建宏帝看向沈岚:“沈尚书以为呢?” 沈岚道:“蒲相所言甚是。刑部一定会加紧排查名单,绝不使无辜者受枉。” 建宏帝冷哼了一声,说:“你看的名单是三百人,可那些真正与南虞勾结、紧密相连的人,真的在这三百人的名单上吗?这到底是查出了南虞的谍网,还是南虞已经达到目的,让南虞细作深入我北周朝堂,才将无用的所谓谍网丢给我们,让我们自疑、自查、自乱?甚或者,这个大殿里,在你我之间,就有南虞细作呢?” 蒲久霖与沈岚忙双膝跪地,伏于地面。 蒲久霖高呼:“陛下明鉴,臣对北周忠心耿耿,绝无二心,所作所为皆为保我北周国祚千秋啊。” 沈岚忙道:“微臣也是。” 这样的场面话平时听听也就罢了,此时此刻,反倒虚伪刺耳。 建宏帝心烦意乱地揉揉眉心:“都给我下去!” 等两人告退,他才无奈地看向身边侍立的俞双喜,懊恼道:“朕这些年为了铲除云中王、陇南王的残余势力,消除容家的威胁,维护江山安稳,殚精竭虑,竟忽视的南虞之危!” 俞双喜这一行做得久了,稍微摸清了皇帝的路数,安慰道:“攘外必先安内,陛下并未做错。” 建宏帝摆摆手:“不必安慰朕。若非南虞有摄政王,只怕这乱子还要闹得更大。那三百人的名单呢,刑部是不是呈上来了?” 俞双喜找出一份奏章给他。 建宏帝粗粗看着,眉头越皱越紧:“许皋、常其川呵都正三品大员……于宴东、马棠、楼百战……傅希言?怎么还有那胖子的名字?他人呢?拿下了吗?” 俞双喜知道他关注哪些消息,早已问过了:“昨日下午廖商亲自带人抓的。” “抓了?”建宏帝有些意外,“储仙宫没有反应?” 俞双喜说:“裴元瑾当即就堵在了刑部衙门门口。不过傅希言知趣,用话逼着廖商承诺不会屈打成招后,主动让裴元瑾离开了。” 建宏帝感慨:“两人关系竟如此密切吗?傅希言现在关在刑部大牢里?” “是。” “朕记得涂牧是不是也在那里?” “是。” 建宏帝意味深长道:“三百人一起进刑部,怕是关不过来。你让人把傅希言调到涂牧那个牢房里去。” 俞双喜有些讶异地抬头,想了想,便明白他的用意,当下应声去了,但没多久,他又拿着张拜帖回来。 建宏帝疑惑:“这是何物?” 俞双喜递给他:“拜帖。” 建宏帝惊讶地接过来:“还有人向朕投拜帖,投到哪里?” “望仙门。” 建宏帝一听这门的名字,心中就生出一丝不祥的预感:“谁投的?” 俞双喜将他的预感坐实:“储仙宫裴元瑾。” * 裴元瑾从刑部回来之后,就召集了镐京的风、雷、电三部,此后,风部全都被派出去打探消息,电部暗中将刑部衙门团团围住,而雷部则守在永丰伯府。 第二天他就派人送了一张拜帖到皇宫的望仙门,告诉对方,自己今日午时到访。 虞素环见他整装待发,不由忧心忡忡:“为何一定要闯皇宫?傅希言人在刑部。” 裴元瑾淡淡道:“皇宫才是源头。” “你若在皇宫动手,事情会越发不可收拾。北周皇宫并不像想象中那么不堪一击,羽林卫只是拿来给外人看的明面实力,暗中还藏着很多杀人的部署。” 裴元瑾道:“不一定动手。” 虞素环讶异。她认知中的裴元瑾,一向是能动手绝不动口,能杀人绝不废话,这次竟然例外? 裴元瑾道:“我先和皇帝见一见,见面后是战是和,看他的表现。” 虞素环:“……” 这唯我独尊的嚣张,的确还是裴元瑾。 裴元瑾看看天色:“快到正午了。” * 南虞谍网告破,三百大小官员落网,傅希言在其中本不起眼,只是因着永丰伯府近日来接连的升迁,给人们以简在帝心的印象,故而颇受关注。 当裴元瑾乘坐马车前往皇宫,更有不少势力派来的人明里暗里跟随。 这让他想起初入镐京时的情形,那时候自己怎么做来着? 裴元瑾将手伸出窗外,勾勾手指,召唤白虎。 随行的白虎当即向前一跃—— 虎啸声起,伴随着一句清脆短促却响彻天地的“滚!” 威压四方。 驱散了大部分跟踪的人后,雷部继续揪拿余下的跟踪者,丢到街上示众,其他人见状,纷纷离去。 此后一路,甚是清净。 至望仙门前,俞双喜已早早地带着傅轩在门口等待。 裴元瑾刚从车上下来,俞双喜便主动相迎:“陛下得知少宫主到访,不胜欢喜,让奴婢在此恭迎。”话说得好听,但配上他的面无表情,便有些说不出的怪异。 倒是傅轩主动向裴元瑾行了个礼,释放善意。 裴元瑾点头还礼,对俞双喜道:“带路吧。” 俞双喜看着他身后的雷部众人,道:“陛下只请了少宫主一人,还请雷部、电部众将在宫门外等候。”他特意点出了电部。 裴元瑾知道北周皇宫有特别的办法,能识别隐藏身形的人,所以当初傅希言进宫,他让小桑主动现身,此时也不打算冒险试探,便道:“好。” 他抬手,阻止了潜龙组现身的冲动,昂首阔步地往望仙门走去。 * 在延英殿内等消息的建宏帝听着宫人禀报,惊讶地说:“他真的一个人进来了?” 宫人点头:“的确无人随行。” 建宏帝想了想:“让俞双喜先回来,尽快来见朕。” 宫人领命而去,不一会儿,俞双喜便施展轻功,先一步跑回来了。 建宏帝急忙问:“我与裴元瑾同在延英殿,他若要杀我,你有几分把握能够阻止?” 俞双喜道:“我不是他的对手,但能拖延时间。陛下必须要在一刻钟内,找到安全的地方。” 建宏帝脸色微变,有些后悔放裴元瑾进门:“傅指挥使在领路?” “是。” “他们二人可有交谈?” “不曾。” 建宏帝起身,来回踱步道:“不知大先生何时回来?” “老夫回来了。”话音未落,一个仙风道骨鹤发童颜的文士便从门外悠悠然走来,守在门外的侍卫竟然没有半点反应。 建宏帝瞳孔微缩,很快掩饰住了内心的震惊与警惕:“大先生好身手,竟出入皇宫无人觉察!” 大先生道:“沟通天地便是老夫的武道。你那测重神土固然是一件宝贝,但只要事先知道它的覆盖范围,不要踏足其上,便可轻易过关。” 听他一语道皇宫布置,建宏帝对他的忌惮更深,干笑道:“没想到大先生对皇宫也了若指掌。” 大先生说:“我说过,我的武道本就是沟通天地,又岂会不知测重神土这样的宝物呢。” 建宏帝此时还要仰仗他,自然不敢过分追究,便道:“大先生见识渊博,令人钦佩,裴元瑾闯宫一事,还请先生援手。” 大先生说:“我看他不是为了杀人而来。天下门派万千,以门下弟子人数论,储仙宫当世第一。他若存心杀人,大可召集京都一带所有弟子,不会单枪匹马入宫。” “或许他想拿降低朕的防备,抓住朕威胁放人。” “有可能,但可能性不大。”大先生捋了捋胡须,“我们何必在这里猜测,反正人快到了,你亲自去问一问不就知道了吗?” 建宏帝也知道自己这一次是躲不过去了,便道:“还请大先生与我同去。” 大先生从怀里掏出一张随处可见的福娃面具往脸上一扣:“去吧。” 他们从延英殿出来,傅轩正好领着裴元瑾走到了殿前的广场处。 建宏帝见裴元瑾看着自己既不行礼也不下跪,微微蹙眉:“来者可是储仙宫裴元瑾?” 裴元瑾拱手:“还请北周皇帝下令释放傅希言。” 一句北周皇帝,显然是在澄清自己与北周并非从属关系。 建宏帝心中更气,要知道这储仙宫总部虽然从不交税,也无人敢去查他们的户籍,但它的的确确坐落在北周境内! 他面上不动声色,故意问傅轩:“傅希言是何人?我听他与傅卿家同姓,莫非傅卿家知道?” 傅轩便道:“正是臣的侄子。” “他怎么了,为何要朕释放他?” 傅轩道:“他年幼无知,受人蒙蔽,曾去过东市钱庄,如今被卷入南虞谍网案。” 建宏帝道:“既然去过,便不是冤枉吧?” 他看向了裴元瑾。 裴元瑾道:“南虞刺杀北周官员的十六起案子中,他也是目标之一。” 建宏帝说:“可朕听说他毫发无伤,焉知不是与南虞暗通款曲,惺惺作态?” 刚刚还问傅希言是谁,如今倒知道他毫发无伤了。裴元瑾目露讥嘲:“那日我与他同在。他若有伤,才是惺惺作态。” 建宏帝道:“国有国法,若朕因为你来求情,便下令放人,如何服众?” “求?”裴元瑾头微微一歪,嘴角噙着一丝冷意,“我从不求人。” 他抬手,拿下发髻上赤龙王,轻轻一挥,化作一并火红色窄剑:“这福娃就是你的依仗吧。不如爽快些,划下道来。” 戴着福娃面具的大先生淡然道:“你不过是个入道境。” 裴元瑾缓缓地举起手,剑指其面:“武功境界是决定胜负的一个原因,却不是唯一原因。” 第47章 北周的乱局(中) 傅轩当下带着羽林卫众人护着建宏帝往里退。大先生抬步, 凌空往前一跃,让赤龙王的剑尖离自己面门更近一些:“好,老夫便看看, 你如何胜我。” 他身体缓缓升空, 天上白云滚动,地面飞沙走石, 似有无形之力在天地间搅动。 “一入武王天地换!武王之下,境界或许不算什么,武王之上,也有机会越级杀人,但武王就是一条风水岭, 上与下, 天差地别!” 说着,大先生抬起手掌,朝着裴元瑾当头落下。 这一掌仿佛凝聚了天空之伟, 泰山之重,尚在举头三尺处, 已气势汹汹,令人无可遁逃。 裴元瑾衣袖翻飞, 扑面而来的疾风刮得发丝渐渐凌乱,然而他的眼神始终没有变化,如一潭湖水,平静而冷漠地盯着那只几欲遮天的手掌。 手中的赤龙王发出战意盎然的轻吟,他手腕一翻,体内真气如烈火般熊熊燃起, 连带着, 也燃起他无穷的斗志。 这一刻, 别说眼前只是一位武王,哪怕是武神,他也敢迎剑一战! 赤龙王在他手中逆风而上,剑气如虹,一剑挥出,劈在那徐徐落下的手掌正中央! 大先生的掌心产生一缕细微的波动,似水波一般,举重若轻地将那剑气荡了开去,然后手掌微动,四两拨千斤般地推开赤龙王,以雷霆之势,落到裴元瑾的头顶,轻轻一拍。 那力有千斤之重,瞬间将裴元瑾头冠击打得粉碎,又如鸿毛之轻,不伤及人的分毫。 裴元瑾一头乌发倾泻,几缕飘到眼前,挡住了他凌厉如剑锋的眼神。 大先生望着他,淡然道:“看在你父亲的份上,退去吧。” 裴元瑾仰头,疾风吹开挡住他眼睛发丝:“呵,到了现在,还要隐藏真正的武功么?” 大先生一怔,正待说话,就见裴元瑾双眼赤红,浑身仿佛着火一般,那火势顺着手掌一路蔓延至赤龙王,人与剑仿佛融为一团炙热的火焰,明灿如当空烈日,叫人难以对视。 “极阳圣体?”大先生眉头微皱,正要后掠,那剑已劈头斩来,推开重重灵气阻挠,落在他的福娃面具上。 覆在面具前方的真气被斩开一瞬,面具应声而裂,露出大先生惊诧的面容。而下一瞬,大先生抱胸而起,周身笼罩着一把七彩流光的巨锤幻影,锤挡住了日光,天空的光华仿佛因他而生。 “那又如何!” 随着一声呵斥,巨锤由天而降,朝裴元瑾狠狠锤去。 大先生这一锤,仿佛天地灵气所炼,凝聚天地之力,连扑在宫门内的测重神土也冲天而起,化作他的依附,形成一道助威的旋风。 比起他先前的一拍,这次出手,威力何止胜了百倍! 然而裴元瑾丝毫不受这一锤的绚烂所迷惑惊惧,安之若素地挽起赤龙王,格挡在前方。他身体的火焰燃烧得更加旺盛,当剑刃与巨锤碰撞的刹那,赤龙长吟,其声如波,冲击着方圆十里之内的人。 旁观的傅轩等人急忙运功。 俞双喜还好,傅轩张口便吐出一口血,其他羽林卫更不用说,能站着寥寥无几。倒是建宏帝虽面露惊色,精神却依旧抖擞。 “陛下?” 迎着傅轩担忧的眼神,建宏帝摆摆手,示意自己无事。 皇帝富有四海,身上必然有灵器护体。傅轩想通这一点,便不再追问。 那头,大先生化身的巨锤慢慢压制着火焰,裴元瑾周身灵气被抽,只靠真气一味支撑,终究落了下风。但他的剑意未衰,一往直前的气势犹在。赤龙王龙吟再起,他强行抽剑,以左肩相抵,右手再挥一剑—— 欲劈天! 红焰推出数丈,硬生生割出一道灵气真空带,将大先生逼退一尺。裴元瑾趁机落地,转手朝着建宏帝劈出一道剑气,直入延英殿的牌匾,划出一道焦黑深痕。 不等大先生再次出手,裴元瑾利落收剑,退出战圈:“天地鉴主首徒‘天锤’宋旗云宋大先生果然名不虚传。” 宋旗云飘然落地,七彩流光褪尽:“不愧是裴宫主之子,后生可畏!” 器道家的化身期相当于武道武王,他被落后一个大境界的裴元瑾一剑斩开面具,使出看家本领,其实在面子上,已经输了。 宋旗云道:“不过,你是如何看出我修炼的不是武道?” 天下武功,武道独大。 一是武道功法众多,二是与其他武功相比,修炼相对容易。宋旗云师承天地鉴主师一鸣,是正统的器道家,但他模仿武王多年,惟妙惟肖,还是第一次被人揭穿。 裴元瑾说:“你没有武道威压。” 境界压制是武道标志之一。 每个大境界都有可以借此威压以下武者,这种威压不仅是真气的运用,更是一种心境上的感应。宋旗云可以调动灵气模拟真气,却无法产生心境感应。 宋旗云没想到裴元瑾面对自己还能保持对细节的冷静观察,不由重新审视起这位储仙宫继承人来。 裴元瑾淡然迎接他的打量:“向你挑战,我早了两年。”意思是两年之后,未必会输。 宋旗云不喜不怒道:“你以入道期逼我使出器道绝学虽然不错,但我还是那句话,武道的武王,器道的化身期,都是一条界限。等你跨过这道界限,才有资格说胜负!我等你来。” 裴元瑾嘴角微弯:“今日一战畅快淋漓,可惜宋大先生不能常驻皇宫。”他望向自己劈在“延英殿”匾额上的那道剑痕,向面色发黑发紫的皇帝抱拳道,“一时失手。傅希言既入刑部,烦请陛下多多看护。告辞。” 他收起赤龙王,披散的长发柔顺地伏在背后,从容而去。 建宏帝望着他的背影,双目赤红:“他这是在警告朕!” 宋旗云默然不语。 根据他的情报,这位北周皇帝私底下有一支神秘莫测的私兵,每个人都有脱胎器及以上的实力。所以裴元瑾那一剑,他有机会拦下,却偏偏不拦,就是想看看那支私兵。可惜,哪怕在这生命攸关的关键时刻也没有上台亮相,不知是建宏帝藏得太深,还是根本没有。 宋旗云看着地上散落的测重神土,道:“我把它们送回去。” 建宏帝道:“大先生身份暴露,不知是否有碍。” “裴元瑾不是多嘴的人,就看陛下能不能守住这宫中耳目了。”宋旗云从怀里掏出一张一模一样的福娃面具,手轻轻一挥,带着升空的测重神土飘然离去。 建宏帝看向傅轩。 傅轩忙道:“陛下放心,今日守在延英殿内外的都是我的亲信,绝不会有人说出去。” 建宏帝脸色阴沉地说:“他们说不说并不重要。” 他叹了口气,对俞双喜道:“速速通知刑部,把傅希言单独关押,不要让任何人靠近他,直至此案结束!” * 裴元瑾在羽林卫的“护送”下,大摇大摆走出宫门,坐上马车。 马车缓缓行驶。 裴元瑾捂着胸口,哇得吐出一口血来。 虞素环面色大变,忙扶住他:“怎么受伤了?” 裴元瑾道:“宋旗云已是半步兵尊。” 器道家的兵尊相当于武道的武神,半步兵尊几乎是触摸到了这世道武学的至高处。 “不过他还在藏拙,所以留手了。”不然他不可能只吐了这一口血。 宋旗云藏得太深,要不是自己一剑破了对方的面具,只怕对方还想伪装武王来掩饰身份。 虞素环道:“天地鉴主一共就两个徒弟。唐恭是为了柳木庄的义名而收,但他资质太差,无法修炼器道,故而走的是普通武道路线。宋旗云才是他的真正传人,宋大先生成名近四十载,成就半步兵尊并不奇怪。你这次闯皇宫实在太冒险了。宋旗云一向不理俗事,他会出山,多半是天地鉴主或莫翛然的意思。万一他们二人其中之一也在皇宫,你只怕难以全身而退。储仙宫失去你,如同失去未来,以莫翛然的狡诈狠辣,未必不会冒险。” 裴元瑾答非所问地说:“我在入道期巅峰滞留太久了。” 虞素环愣了下道:“那我们找永丰伯商量,尽快让你和傅希言完婚?”自从寿南山大咧咧地将两人关系说破之后,她也顺水推舟地明着谈论此事,不再旁敲侧击。 裴元瑾摇头:“我滞留此境界,不仅因为这个,更因为我的心境还不到开启武王的时候。” 虞素环不会武功,自然不懂这其中的奥妙。 裴元瑾解释道:“真元、锻骨、金刚、脱胎都是打磨身体,入道才是开启心境修为。我爹让我执掌储仙宫,就是希望我能以杜弊清源磨炼心境。” 虞素环想了想:“莫非赵通衢的所作所为,宫主早已知情?”或许……不仅知情,还在暗中推波助澜,而这一切,只是为了让他成为自己儿子修炼心境的磨刀石。 裴元瑾没有回答。 他修的是“所向披靡”“勇往直前”的无敌剑道,故而心性坚毅。当初对傅希言另眼相看,也是因为对方外表柔软,却心有成算,并非唯唯诺诺、得过且过的俗人。在他看来,人的路总是要靠自己两只脚走,若是被别人牵住鼻子,输了也只能怪自己的脚太听别人的话。 何况赵通衢所做的一切,也不是因为别人的话,而是自己的野心,实在不算无辜。他自然无需对他手下留情。 虞素环道:“所以你这次闯皇宫,也是为了磨炼心境?” 裴元瑾说:“我想去皇宫看看皇帝。我既然产生了这个念头,就一定要做到。若瞻前顾后,反而会使我生出心魔,这是其一。其二,我在皇宫从容来去,是告诉皇帝,我要杀他并不难。他若聪明,就算不放人,也会尽力保住傅希言的性命。其三……” 虞素环惊讶:“还有三?” “我与宋旗云一战,动静颇大,宫里一定瞒不住。”裴元瑾道,“容家正与皇帝相争,他们知道此战后,便有了一个选择。” “什么选择?” “先与我合作,杀掉皇帝,解除自身之危;或杀了傅希言,两面树敌。” 虞素环想了想,笑道:“只要不是傻瓜,都会选前者吧。如此一来,少夫人的命就保住了。” 裴元瑾抬手,擦掉唇边的血渍,目光幽幽地望向窗外。 刑部就在马车百丈处。 * 容荣坐在殿前的台阶上,逗弄着细小的青蛇。 新年伊始,她就频繁踏出殿门,不再对镜自怜。孤独清冷的拾翠殿布置起各种奇花异草,从此多了几分人间烟火气。 不过与她交谈对话的人,依旧只有她自己。 “王昱知道我想杀傅希言,所以故意把他送到我的手里。 “可是他又被裴元瑾吓退了。 “我该怎么办呢?是如了他的意,亮出底牌,杀掉贱人的儿子,让他坐收渔翁之利,还是,干脆和储仙宫合作,先杀掉他,回头再杀那贱种呢? “世上讨厌的人这么多,真是杀也杀不完啊,呵呵呵……” 她笑着笑着,眼睛竟流淌下了红色血泪。 * 刑部大牢内。 傅希言被转移牢房后,内心有种说不出的忐忑,尤其那涂牧还一直坐在角落里用阴恻恻的眼神盯着他。他贴着墙壁坐在牢房的另一端,试图开口打破沉闷:“涂大人来这里几天了?” 涂牧看着他,缓缓开口:“大年初一进来,今日是初几?” 傅希言想到自己和裴元瑾的元宵节之约,不由叹了口气:“应该是十五。” “那就是十五天了。” 傅希言待了两天就已经浑身不自在,恨不能去澡堂狠狠地搓洗一番,更不要说十五天。涂牧身上会不会都开始长跳蚤了? 这么想着,他身体又往后缩了缩。 涂牧眼睛直愣愣地盯着他半天,突然问:“你记得你娘吗?” 傅希言怔住:“什么?” 涂牧说:“你的亲生母亲。” 京都府尹认识他的母亲?难道和他外祖母的案子有关? 傅希言说:“她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您知道她?” 涂牧笑了笑,有种说不出邪意:“你娘长得很漂亮,很多男人都知道她。” 傅希言微微皱眉:“涂大人是否关押太久,有些神志不清了?” “你娘是不是叫白苹?” “我娘入永丰伯府的事并不是秘密,想查很简单。” “你娘有颗泪痣,注定命途多舛。我以前最喜欢摸她那颗痣了……”涂牧慢慢地闭上眼睛,露出怀念又享受的表情。 傅希言盯了他三秒,突然转头,用力拍铁门:“来人啊,涂大人疯了!涂大人说他要光着屁股吃屎!” 他喊的时候,眼角片刻没有离开角落里的人。 涂牧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露出诡异的笑容,突然一个猛扑,扑到他的身后,早有准备的小桑小樟齐齐现身,丢出一把暗器。 涂牧浑然不见,任由那暗器打在身上,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竟是半个都没有扎进肉里。 傅希言一边运起“碎星留影”闪躲,一边挥出“绵柔拳”,拳落如雨,瞬间打出七八下,每下都未落空。那先柔后刚的劲道一碰到对方身体,却如泥牛入海,半点波澜不起。 涂牧眼珠子斜看过来,眼球黑色的部分竟有一半隐了过去,露出大片眼白:“贱种,该死。”他手指弯曲如爪,一把勾住傅希言的胳膊往自己身体撞来。 “少夫人小心!”小桑急得一掌打在牢门的门锁上。那门锁由精铁铸就,刑部打造时,还在里面掺杂了化功石粉,真气打在上面,很快就被消解。 小樟又朝着涂牧甩出一把暗器,依旧被弹回地上。 傅希言控制不住去势,只能单手护脸,一头栽进涂牧怀中,一拳打在对方的真元处,吼道:“去叫人帮忙!” 小桑小樟对视一眼,小桑慌忙朝外跑去。 小樟则抽出一把匕首,对准涂牧的背心,狠狠飞射出去。 涂牧仿佛背后长了眼睛,瞬间与傅希言调换位置。 猝不及防之下,傅希言根本来不及换上金刚皮肤护住后背,只觉得后背猛然一痛,利刃入体的巨大痛苦就扭曲了他的面孔。 这特么的,又是后背! 涂牧低声道:“保护你的人却伤了你,感觉好吗?” 傅希言坚挺着抬头:“比起你这样的……孤家寡人,感觉,好极了。”说着,匕首突然从背上被推了出去,射到对面牢房里,刚刚扎出来的伤口也在飞快愈合。 傅希言感觉到痛楚飞快消逝,却依旧保持着痛苦难当的表情,想要放松对方的戒备:“没关系,我好歹,也是金刚期,养养就……好了。” 涂牧沉下脸:“那我就废了你的真元。” 他的爪猛然朝傅希言的真元抓去。 傅希言眸光一闪,不仅不躲,还挺身迎了上去。 涂牧的手碰触到傅希言真元的刹那,傅希言就准备好好吸一波充充电,哪知涂牧的指甲已经插入了他的身体,想象中的“吸星大法”依旧没有出现。倒是他的真元仿佛感受到来者不善,突然释放出大量真气,想与之对抗。 涂牧眼珠动了动,古怪地朝下看去:“这是……” 腹部的血顺着对方的手指潺潺流淌,傅希言猛然挥出一拳,打在对方的心脏处,汹涌澎湃的真气自拳头迸发,势如破竹地破坏着对方的心脉。 然而涂牧只是歪了歪脑袋,脸上流露出兴奋的笑意,手指又往里送了送,指尖已然碰到了真元,傅希言听到自己的真元好似发出了极为惊恐尖锐的叫声—— “噗。”涂牧脑袋向后飞起,撞在墙上,又弹到地上,滚了几圈,停在傅希言脚边。 傅希言推了推那具失去拿脑袋的身体。 身体木然向后倒下。 他捂着腹部,退后几步,转身朝后看去。 小樟昏迷在地,门外站着个白衣如雪的男人,他脸上覆着一张金色面具,只露出一对如渊般幽深的眼睛。 傅希言脱下外衣,挡在自己腹部的伤口上,生怕自己快速恢复的秘密被别人看去:“大恩不言谢,敢问阁下高姓大名。” “这是第二次。”对方声音低沉如大提琴,十分有磁性,极好听。 傅希言一怔抬头:“什么?” “希望没有第三次。”男人双手负在背后,身影一晃,已然离开了现场。 傅希言忙去查探小樟的脉搏,可惜隔着有些远,手伸出栅栏也摸不到人,只能从微微起伏的胸膛确认他还在喘气。 傅希言松了口气,扭头看地上涂牧的尸体,额头冷汗乍现。眼前的景象与当初永安渠、陈文驹何其相似。区别是陈文驹是他杀的,而涂牧不是。 他灵光一闪,突然想起自己的确还有一次被人救过的经历——都察院大牢外,被杀掉的六个刺客。他将涂牧的尸体翻过来,致命伤依旧是喉咙,只是这次用的力气更大,直接把脑袋弹出去了。 可这次自己和尸体一起被关在牢里,却没法毁尸灭迹了,一会儿廖商来了,自己该如何解释?说涂牧这个因无能下狱的京都府尹突然变成高手差点杀了自己,然后来了一个更厉害的高手将他脑袋给弹走了? 这故事“真实”得连自己都听不下去。 而其中最难解释的依旧是——他的伤口在哪里? 不用廖商亲自开口,傅希言光是想象,都觉得自己干脆认罪得了。就说自己嫉恶如仇,看到涂牧这种尸位素餐的庸官两眼出血,一时愤愤不平,想要替天行道……反正那白衣男子是为自己出手,这口锅背的不冤。 “少夫人。”小桑焦急的声音传来。 傅希言精神一振,忙道:“你快过来。” 小桑身影出现在面前,他身后还跟着孟达业。 “属下救驾来迟,请少夫人恕……” “恕我直言,时间紧迫,咱先把尸体处理一下。”傅希言指着身后涂牧的尸体。 孟达业说:“小事情。” 他身后电部的人将一块不知道什么材质的布料塞到牢房里面,让傅希言将人头和尸体放到里面,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然后推到栅栏边。 孟达业将一瓶东西倒入布内,尸体瞬间软了下去,然后轻而易举地从栅栏里抽了出来。 傅希言看着毛骨悚然。 孟达业将瓶子递给傅希言:“少夫人将瓶子里的水倒在那些血迹上面。” 傅希言的伤口虽然愈合,但血还留在地上,衣服上。 傅希言忙道:“我的衣服也要换。” 孟达业不明所以:“涂牧失踪,一定有人认为是劫狱,少夫人受伤也天经地义啊。” “我没受伤。”傅希言直接把衣服脱下来,擦了擦身上的血渍,从栅栏里丢出来,却发现所有人都惊慌地背过身去,跪在地上。 “少夫人,您这……” 傅希言摸了摸赤裸着的身体,不耐烦地说:“别墨迹,这里就你块头大点,快把衣服给我。” 孟达业连忙将外套脱下来,塞到栅栏里。 傅希言套上衣服,问查看小樟伤势的小桑:“他怎么样?” “就是晕过去,没什么大碍。”小桑输入真气,将人从昏迷中唤醒。 “少夫人!”小樟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查看傅希言的安危。 “我没事。”傅希言说:“今天刑部其他人呢?” “都被调走了,连附近的犯人也被调走了。” 孟达业刚说完,就听把风的雷部人员在外面提醒:“刑部的人回来了。” 傅希言也不好再说别的,直接挥手:“快走快走。帮我带个口信给我叔,问问他朱宇达怎么回事!” “是。” 包括小桑小樟在内的电部众人如流水般在牢外走廊里退去,留下傅希言裹着空荡荡的外套,坐在空荡荡的牢房里。 第48章 北周的乱局(下) 他们刚离开, 走廊里便响起凌乱急促的脚步声。按道理,双方应该在半道上遇到了,不过储仙宫电部神出鬼没, 怕是狭路相逢,也能各安其事。 果然, 刑部众人面不斜视地匆匆赶来。来人之中, 廖商一马当先, 快步走到傅希言牢房门口:“发生了什么事?” 傅希言盘膝坐在地上,裹着袍子,吸了吸鼻子道:“涂牧涂大人被带走了。” 廖商急忙查看门锁,发现锁是好的, 再看牢房里唯一一扇窗户中间的铁栅栏,也没有被动过:“他是怎么被带走的?被谁带走的?” 傅希言摇摇头:“不知道。” 廖商沉下声音:“傅大人。” 傅希言白了他一眼:“你知不知道,我刚刚差点就从傅大人变成傅死人了?” 此次大牢被调空,他被人引走, 必然是刑部内部人所为,而且主谋的级别不是他的官职可以妄加揣测的。可真出了事情, 这个锅他自然也有一份。廖商只好放软口气:“所以我才恳请傅大人将发生的事情告与我知。” 傅希言冷哼一声:“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涂大人突然说冷,让我借一件衣服给他。可天寒地冻的, 又是牢房里,我哪有多余的衣服。我不肯给,他便上来抢。他一把年纪了, 又不懂武功, 可抢东西的手法, 呵呵, 那可真是豁出脸皮不要命。” 涂牧冒犯母亲, 傅希言自然是端着大盆脏水,一点不浪费地往他身上猛泼。 “我想着他一把年纪,这活人衣服也没几年可穿的了,就主动把外衣给他,可他还不知足,还要再抢……”傅希言说,“那我自然不能客气啊,想着要不将人打昏吧。刚这么想着,我就昏过去了。等我再醒过来,衣服就没了,涂大人也没了。” 廖商气笑了:“依照傅大人的说法,涂大人突然喊冷,抢你的衣服,你却昏过去了,等醒过来,自己的衣服就不见了?” 傅希言毫不心虚地点头:“不错,就是如此。” “那你怎么知道他被人带走了?” “我昏过去的时候,他就在我前面,应该不是他弄晕我的吧?我醒来之后,他就和我的衣服一起不见了,我想他十有八九是被人带走的。不然就他这把年纪,难不成变成屎壳郎,推着我的衣服从栅栏溜走了?” “那你现在的衣服从何而来?” 傅希言抬起袖子给他看上面的纹路:“你看清楚了,祥云纹。廖捕头应该听过,我进宫面圣时也带着储仙宫的护卫吧。” 廖商说:“我可否见一见这位护卫?” 傅希言说:“不巧,他把衣服给我之后,我怕他着凉,让他先回去换衣服了。” 廖商道:“我可以等他回来。” “当然当然。不过人是我向裴元瑾借的,他什么时候回来,会不会再被裴元瑾调走,我就不太清楚了。” 廖商看着他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面色骤然阴沉下来,指着身后牢房里,那柄带着血迹的匕首:“这把匕首,你可有解释?” 立刻有狱卒打开对面牢房的房门,将匕首取了出来,交到廖商手中。 傅希言佯作好奇地站起身来:“这,没印象哎。” “上面也有祥云纹。” “哦?是吗?难道在我昏迷的时候还发生了打斗?” 经过陈文驹一事,傅希言演技更上一层楼,伪装的惊奇如火纯情,廖商盯着他,也有些难辨真假。但廖商还是有些不甘心:“涂大人再怕冷,也没必要剥了你贴身的内衣吧?” 傅希言虽然裹紧外袍,但前胸仍是露出小小的一片,白花花的,甚是耀眼。 傅希言叹气:“谁说不是呢。所以我就在想,带走涂大人的人会不会是想冻死我。毕竟,这么大个牢房,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我要是无声无息死在这里,又有谁知道呢?” 这事廖商理亏:“我还是来了。” 傅希言微笑:“是啊,迟到总比不到啊。廖捕头改行做收尸人也不错。” 廖商向前走了一步,脚尖抵着牢房的栅栏,脑袋微微前倾,低声道:“你觉得你说得这些我会相信吗?” 傅希言面色不改,跟着压低声音道:“那廖捕头有更好的解释吗?” 的确,没有。 看着眼前诡异古怪的情形,饶是廖商有丰富的办案经验,一时也理不清其中的头绪。可他敢拿人头担保,储仙宫电部绝对不像傅希言嘴上说得这么无辜。 傅希言干脆往他面前凑了凑:“你不觉得今天刑部牢房很奇怪吗?” 廖商没说话。 当然奇怪。 先将傅希言换到涂牧的牢房,再把狱卒和他调开,甚至连附近的犯人都事先转移去别处,好似早就知道这里要出事。 难道真的有人就走了涂牧? 可为什么要特意把傅希言调过来? 傅希言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理解了自己的意思:“所以,有问题的不是我,而是事先准备这一切的人。” 廖商说:“你想说什么?” 傅希言说:“不要在我身上浪费时间。” 廖商不置可否地退后一步,朗声道:“傅大人受苦,给傅大人准备一桶洗澡的热水,再准备一身暖和的衣服,以免金刚期的高手冻毙在我们刑部大牢里。” 他特意强调“金刚期”,显然是在嘲笑傅希言说自己会被冻死的说法。 傅希言之前还担心牢房待久了长虱子跳蚤,就有人主动送洗澡水给自己,自然是喜笑颜开,哪里还管他讽刺不讽刺。 就在傅希言洗澡的当下,宫中要单独关押他的消息姗姗来迟。旨意直接送到廖商手里,使者走的时候,顺道带走了刑部侍郎。其中意思,耐人寻味,廖商不敢问也不敢想,只是等傅希言清洗完毕,就将人送去单独宽敞的牢房里,还叫人准备了锦被美食。 涂牧的失踪,似乎就这样在上不追究、下不查问中,无声息地混过去了。 * 刑部发生的事虽然廖商没有汇报,但消息还是很快送到俞双喜的手里,他粗粗看完,转头就上呈给建宏帝御览。 建宏帝说:“你怎么看?” 俞双喜道:“廖商已经根据涂牧牢房中稻草的动向,初步还原牢房里发生的事。” 建宏帝似乎笑了一声:“难得执着,看来此子的确够资格与楼无灾一起列入总捕头候选之人。那他看出了什么?” “他怀疑牢房里没有第三人,就是发生了一场两人的打斗,别的人可能就站在牢房外面援手。” 建宏帝道:“傅希言电部不离身,有人援手很正常。” 俞双喜说:“他费解的是,牢房里若只有两个人,那必然是傅希言与涂牧。可涂牧一个京都府尹,手无缚鸡之力,斗胆挑战一个金刚后期的高手也就罢了,可傅希言一个金刚后期的高手难道还需要别人帮手才能将其拿下吗?” 建宏帝颔首:“他怀疑得有理,你如何看?” 俞双喜说:“看来陛下已经找对人了。” 建宏帝眼中精光毕露,朝他看来。 俞双喜一向波澜不惊的脸上流露出淡淡的喜悦。因为这意味着他的任务即将达成,不必再留在这皇宫里,假扮内侍伏低做小。 “铁蓉蓉是傀儡王,涂牧应当就是她手中最大的底牌——那个无需主人操控也能自主隐藏的王傀。王傀不需要武功,就能发挥出脱胎甚至入道期的实力,杀一个金刚后期绰绰有余。他出手,傅希言身边的电部也就不得不出手了。就目前来看,最后还是储仙宫占据上风,将涂牧除掉了。” “傅希言呢?” “据说没受伤。” 建宏帝微微蹙眉:“又没受伤?” 从陈文驹案,到南虞破墙弩,再到今日涂牧……这胖子全身而退的次数未免也太多太巧了。 俞双喜想着自己马上就能离开这里,自然不想节外生枝,难得地拍马屁道:“陛下能够从满朝文武中找出王傀,实在天纵英明。” 建宏帝道:“朕原先怀疑张辕。不过后来想通了,张辕大多数时间都待在宫里,他能做的,她一样能做。让他做唯一的王傀,实在浪费。满朝文武里,京都府尹品秩不高,不够显眼,却身居要位,不仅可以掌控镐京城中各方动向,还能名正言顺地为诸多阴谋祸事扫尾,实在恰当不过。更重要的是,朕当年属意涂牧坐这个位置,是因为他有明察秋毫的本事,变成王傀之后,处理日常事务倒还罢了,遇到从前未曾遭遇的突发事件,他便无法处理,只得表现平庸。这便是破绽。” 俞双喜又不走心地恭维了一番:“陛下准备什么时候动手?” 建宏帝往外走,一路走到大殿门口,见殿外张灯结彩,比平时更甚,忽然问:“今日是元宵?” 俞双喜道:“正是。” “那就闹元宵吧。” * 自容荣搬入拾翠殿后,每逢元宵,都是冷冷清清地过。而今年,有生以来第一次,她叫宫女们装扮了起来。五颜六色的灯笼挂满廊道,地上还放着一盏盏小动物灯笼,哪怕没有人气,在一片灯光烛火的映照下,也显的有些热闹。 宫女前来禀告:“陛下和俞双喜已经出宫了。” 容荣笑了:“他还真是一刻等都不了。” 她翻身上屋顶,轻踩着灰陶瓦,站在屋脊最高处,俯瞰宫外—— 羽林卫正从四面八方包围而来。 “都说你有一支隐藏得很深的私兵,真想杀光他们,看看你的表情啊。” 她喃喃自语,脸上露出癫狂的笑意。 * 皇帝的马车低调地驶入太尉家后院。 刘彦盛等在院子里,亲自扶着建宏帝下马车,又提着灯笼在前照明:“臣按照陛下的吩咐,让下人们照常行走。这里是我那三儿生前的住所,他走后,除了洒扫,就没有别人来了,不会被发现的。” 建宏帝笑着说:“你办事,我何时不放心了。”也就在这位从小一起长大的好友面前,他会放下皇帝的架子。 刘彦盛将人安排在东厢。 外面看着平平无奇,里面却布置豪华,堆砌着各种奇珍异宝。 建宏帝说:“会否太露行迹了?” 刘彦盛说:“这些东西都是借着三儿的名头送来的,我原本就宠爱他,大家习以为常,只望陛下不要介意。” 建宏帝摆手:“你我都是刀山火海里闯出来的人,借个过世之人的名头有什么好怕的。何况还是你儿子,那也和我儿子差不多了。” 刘彦盛关上门,屋里便只有他、建宏帝与俞双喜三人。 建宏帝给自己倒了杯酒:“我等了这么多年,终于等到这一天了。”他将酒洒在地上,“这一杯,敬云中王与陇南王。” 他放下酒杯:“我从他们手里抢到江山,却被一个女人威胁,提心吊胆这么多年。他们若泉下有知,一定很不甘心吧。” 刘彦盛道:“傀儡道路数邪诡,陛下也是与她合作之后才发现的。” 建宏帝摆手:“不必为我开脱,我就是被自己的野心蒙蔽了双眼。不过,如果有机会重来,我还是会走这条路。万里江山,万千臣民,万人之上……能换来这般风景,我愿万死不辞。” “辞”字刚刚说完,便见刀光一闪。 刘彦盛一刀劈向建宏帝,被俞双喜拿双手夹住。 建宏帝一惊之后,趁机朝旁边逃去。 刘彦盛手中的刀突然一分为二,刀中又抽出一把刀,再度劈向俞双喜的脑袋。俞双喜变招不及,仓促转头,被割下一个耳朵,瞬间血流如注。 刘彦盛顺势挥出十几刀。 这位老臣当年是在战争中拼杀过的,那身杀伐得来的血气虽经过多年养尊处优,却从未真正消逝。一套连招使出,仿佛将战场上密布的刀光剑影都浓缩在这小小房间之中。 密集得叫人喘不过气来。 俞双喜突然明白那日裴元瑾说的话。 武功境界是决定胜负的一个原因,却不是唯一原因。 他感觉到对方的境界还停留在脱胎中期,可打斗中,对方的气势已将自己这个脱胎巅峰完完全全地压在了身下。如此下去,自己必死无疑。 他只是天地鉴的门客,收钱办事,却从未想过以命为注! 他猛然大喝一声,双掌豁出性命般地连拍十六掌。 摧心十六! 这是杀招也是绝招。 纵然不能杀掉刘彦盛,但只要能为他寻到一丝喘息之机,他就能逃出生天。 他想活下去。 他的眼睛里满是对生命的热情。 然而刘彦盛的刀穿过密密麻麻的掌风,如一朵乌云,遮挡在他的眼睛上方,盖住了那眼睛里的光。 刀落下。 俞双喜抬手去挡。 刘彦盛刀中途变招,刀身狠狠地拍在他受伤的耳朵上,趁他晕眩的刹那,刀锋飞快砍向那脆弱的颈项。刀影掠过,头颅甩落。 头颅落在地上,脸正好对着建宏帝的方向。双眼圆瞪,仿佛没有看够这个世界,而眼里的光亮已经暗淡了下去。 刘彦盛看向对着俞双喜尸体发呆的建宏帝:“陛下为何不开门呼救?” 建宏帝道:“这是你的地盘,里里外外都是你的人。” 刘彦盛说:“陛下是认输了?” 建宏帝后背紧紧贴着柜子,抬头问:“你才是王傀?” 刘彦盛点头道:“不错。莫翛然骗了你,也骗了天下人。王傀并不是没有意识,只靠记忆行动的傀儡。王傀只是拥有了强大的力量,却不会失去理智。” 建宏帝看他得意洋洋的模样,难以置信地问:“你是自愿的?为什么?” 刘彦盛拿起刀,用桌布擦了擦:“答案陛下自己已经说过了。” “什么?” “万里江山,万千臣民,万人之上。” 建宏帝激动地说:“就算你杀了我,你也拿不走这万里江山!” “我知道。”刘彦盛淡定地说,“可我还是嫉妒。嫉妒与我一同长大的人君临天下,我却要日日跪在你的面前。杀了你我也没太大的好处,可就是恨你,想杀你,辗转反侧,夜不能寐。损人不利己,可我控制不住。” 建宏帝说:“我死在太尉府,终究是瞒不住的。” “所以这件事,我亲自干。”刘彦盛缓缓抬起刀。 “没有第二个人?” 建宏帝突然问了一个很奇怪的问题。 刘彦盛冷声问:“还需要第二人吗?” 他手中的刀刚刚杀过人,血迹抹在桌布上,还有残留,那刀光血影再有烛火映照,散发着嗜血的森然之气,面朝着皇帝,一步步逼近。 建宏帝忽然叹了口气,双手微微抬起,紫色真气外溢,丝丝缕缕地缠住刀柄,将那柄刀固定在原地,一步不能前,一步不能后。 刘彦盛抽了两下,终于露出骇然之色:“‘紫气东来’?” 建宏帝说:“皇道绝学,‘紫气东来’,一百年来,我是唯一一个练成功的人,证明我才是天命所归的北周之皇。不然你以为手握重兵的平罗郡王为何不选云中王与陇南王,独独看中我?我又有什么底气,与他们争雄?” 刘彦盛一时大喜,一时大悲,控制不住地流露狰狞之色:“你竟然一直在藏,任由陈太妃和铁蓉蓉在你头上作威作福这么多年,连裴元瑾那一剑都没有逼出你!你真是藏得好深!” 建宏帝无奈道:“怪只怪我的敌人太多,我的武功若是暴露了,他们就会用更防不胜防的法子来杀我,我不想死得太早。” “可你今天终究是藏不住了。” “不一定。” 建宏帝控制真气夺了他手中的刀:“以你的谨慎,今天外面的人必然都是死士。你早已准备好了,杀了我之后,就杀了他们灭口,再编造俞双喜行刺皇帝的假象。” “那又如何?” 建宏帝将那把刀丢在地上,又挥手将刘彦盛逼到房间角落,自己走到桌边,大马金刀地坐下:“行事之前,那些死士必然已经服下慢性毒药。就像当初你暗杀陇南王的那批死士那样,所以,我什么都不用干,只要算好时间出去,他们就会先一步死掉了。” 刘彦盛知道今日自己难逃一劫,可始终心有不甘:“你今天来,是相信我,还是怀疑我?” 建宏帝把玩着自己倒过酒的酒杯:“我都没有喝你准备的酒,你说呢?” “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的?” “发现三儿之死与铁蓉蓉有关时。” 刘彦盛面露疑惑。 建宏帝道:“铁蓉蓉之前一直对你十分忌惮,如今却敢杀了你儿子……她为什么突然不怕你了?” 刘彦盛说:“她本来就是疯的,又或者她以为不会被我察觉,这不能作为理由!” “说得对,有此可能。所以,我找人试了试你。” “找人试我?”刘彦盛想了想,吃惊道,“坦渡?” “江陵知府通敌卖国的事他早已密报于我,是我让他提议用刘焕代替三儿与傅家联姻的。以你以往之谨慎,绝不会答应这事。可你答应了,平日里言行谦卑都是演戏,这件事彻底暴露了你根本不在乎我是否会因此忌惮你。”建宏帝看着他,面露讥嘲,“因为你觉得我时日无多。” 刘彦盛默认,又问:“坦渡怎么会帮你?”他们兄弟的感情一直很好。 建宏帝畅快地笑了:“因为我告诉他,我怀疑你被铁蓉蓉制成了王傀。他又不知道王傀原来还有自己意识的。以为你已经变成了傀儡,即便我今日杀了你,他也只会感激我,感激我让他兄长的尸体免于被恶人利用,感激我保全了刘家的名声,从此对我更加死心塌地。要怪就怪你自己害怕泄密,没有把你的秘密告诉他。” 光是听他说,刘彦盛已然目眦尽裂,恨不能用目光弑君。 建宏帝站起来:“算算时间,应该也差不多了。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刘彦盛说:“大先生被你派去杀铁蓉蓉了?” “你问这个做什么?” “也就是说容家那边你没有派高手。不错,外面的确是我安排的死士,他们也的确快要死了,但是我不会什么后招都不留。”刘彦盛喘着粗气,眼睛亮得渗人,“容家很快就会赶到。我们已经说好了,弑君的罪名由他来背,作为他送去北地的投名状!” 建宏帝招手,真气把人送到他面前:“为什么告诉我?” 刘彦盛呵呵笑道:“反正我都要死了,看一看你紧张的脸色也很好。” 建宏帝叹气:“从小到大,你还是这么沉不住气。” “所以你才没有把修炼《紫气东来》的事情告诉我吗?”刘彦盛想到今次最大的败笔竟然早在小时候就有苗头,自己却始终没有发现,就怒急攻心,悔恨不已,“你什么时候开始练的?” 建宏帝已经不想再废话下去:“六岁那年,我去寺庙许愿,你问我我的愿望是什么,我说我想成为父亲那样的人。这不是已经告诉你,我想当皇帝了吗?我立志这么早,又怎么可能在兄弟修文习武的时候,沉溺于风花雪月呢?另外,不用费心,铁蓉蓉和容越都很快下来陪你。” 说罢,瞬间挥出十六掌! 等刘彦盛彻底断气,建宏帝才揉乱自己的头发和衣服,惊慌地拉开门道:“救驾!来人啊,救驾!” 第49章 众人的归处(上) 容家辉煌的时间比北周国祚更久, 故有“拥书百城,底蕴千年”的说法。哪怕现任家主容越近些年一直在韬光养晦,可投奔的门客依旧络绎不绝, 信手拉出一支队伍,便有十二名脱胎,五名入道。加上入道巅峰的容越, 放眼整个镐京城, 也没什么地方是去不得, 不可一战的了。 另一边—— 容家其余门客在后门警戒,容家奴仆井然有序地将藏书送上马车。这已经是最后一批了, 其余书籍早已在这十几年间,借着各种理由, 陆陆续续送到容家在各地的收藏室。 狡兔三窟,一个世家能够延续百年, 甚至更久, 便是靠着这些防患于未然的预先谋划。 紧跟在书籍后面上车的是容家子弟及家眷。浩浩荡荡一行人乘夜色出行, 本来十分招摇, 却因为领头的是胡誉和羽林卫,便连金吾卫也不敢轻易过问。 等他们全部离开,老管家急忙回复容越。容越一身黑色夜行衣, 举着火把站在队伍的最前方:“今次行动, 许胜不许败。” 十二名脱胎, 五名入道无声抱拳。 容越对身边的老管家说:“你也走吧。” 老管家不肯:“奴婢留下来看家。” 容越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拍拍其肩,将火把投掷于地, 火把瞬间熄灭:“走!” 他们阔步朝西侧门出去, 那里离太尉府最近。然而平时甚少有人启用的侧门今日竟大咧咧地敞开着, 一个戴福娃的男子站在门口,手随意一拦:“不能走。” 不用太多言语,五名脱胎各自抽出武器,一拥而上。 平日里,五名脱胎期一起出手已经是难得的华丽阵容,要知道建宏帝守皇宫的羽林卫,指挥使也不过是个金刚中后期。 可这样的五位高手才冲出两三丈,就被一道无形的劲风扫了回去,真正颜面扫地。 容越看着憨态可掬“福娃”却一点都笑不出来:“大先生?你不应该在皇宫吗?” 宋旗云收回手:“我的任务是留下你。” 容越知道今日不能善了,抽出长剑,一剑击地,地面陡然裂开缝隙,一路冲向宋旗云脚下。宋旗云单足轻点,腾空而起,伸出双手,手掌凌空往众人头上虚虚一按。 十二名脱胎期当下七孔流血倒地。 五名入道期勉强用真气抗衡,却也节节败退,容越稍有余力,咬牙举剑当空一刺。剑发出一声悦耳的吟唱声,犹如画舫传出的靡靡之音。 已经身受重伤的脱胎期脸色一变,露出茫然享受之色,两个入道初期也眼神微动,似乎受到了些许影响。 “天阶靡靡剑,可惜,越级挑战它不够资格。”宋旗云对着剑拍出一掌。 之前被裴元瑾逼出七彩流光锤,还掀开了面具,他心中一直憋着一口气,这次又遇入道期巅峰,自然不会留手。 容越手中的笔直长剑瞬间弯曲了下去,剑顿时发出求饶般的哭声。他连忙将真气灌输在剑身上,然而靡靡剑只是微微抖动了一下,依旧越来越弯,剑尖甚至要碰触到容越握剑的手…… 当! 剑身断裂,那哭声戛然而止。 正值此关键时刻—— 从靡靡之音中清醒过来的十二名脱胎期和五名入道期的突然面色一整,霎时气绝身亡,随之而来的是一股人魂灵力澎湃而起,朝着宋旗云杀来。 宋旗云藏在面具后的脸色终于变了:“借苍生?” 傀儡道操纵人身,借苍生肆虐人魂,都是武林公认的邪门歪道。只是借苍生常年蛰居北地,很少涉足中原,白道武林也就没吃饱了撑着,千里迢迢地跑去杀他。 看这手出神入化的借苍生,莫非来的是郑佼佼本人? 他思忖间,人已退出容家门外,化作巨锤,浩然锤散那仓促而起的人魂灵力。 等他二度进门,容越已消失在原地。 他跃上墙头四顾,黑黢黢的街道仿佛地下暗河,将一切踪迹幽隐。却也有其他水流进入——胡誉带着羽林卫,带着容家人绕了个圈,正朝着侧门回归…… * 而此时的拾翠殿外,羽林卫的踪迹则像是暗河流出地面,暴露在容荣的视野之中。原本守在殿内各处的宫女鱼贯而出,一声不吭地冲向潜行而来的羽林卫众人。 容荣似对下面的冲突视而不见,坐在屋脊上轻轻地哼起了曲子。 四个青年突然踏空而来,挺立在她东南西北四个方向。站在东方的青年剑眉星目,一身清朗之气:“恭请容贤妃束手就擒。” 容荣固执地将曲子哼完,才道:“我知道你,你以平罗郡王次子的身份进京。但容家查过了,你其实是秦岭派主脉嫡传弟子,叫岑报恩。其他三个,说是你的护卫,其实是你的师弟,名字……不重要。只要你们知道,我知道你们就好了。” 平罗郡王孙子进京,明面上是建宏帝与老臣之间产生了隔阂,要扣押人质,而实际上,却是趁机将秦岭派高手偷偷送入镐京待用。 秦岭派在王顺山分支嫡传弟子楚少阳的牵线下,搭上了北周皇帝的船,此次是首战,自然想要交出漂亮的战绩。 “请娘娘赐教。” 岑报恩礼貌地行礼,然后与三名师弟组成“四方剑阵”,将人围困其中,小心翼翼地步步紧缩。 容荣信手抵抗了几下,就被岑报恩一剑刺穿,化作纸人。 岑报恩大惊:“她竟然能将死傀术修炼得如此出神入化!”秦岭派答应上船,除了羡慕南虞灵教的国教地位,有意效仿之外,也想借机铲除魔女铁蓉蓉。当初围攻莫翛然,秦岭派出力仅次于储仙宫,对傀儡道也是深恶痛绝。 他的师弟看着地上的纸人面面相觑:“我们现在怎么办?是不是应该禀告陛下?” 岑报恩道:“陛下今晚不在皇宫。不过陛下说过,就算铁蓉蓉逃跑,也有其他人应对,我们只要把拾翠殿里的傀儡清除干净就好了。” “是。” 四人举剑一跃,劈向下方鏖战中的宫女。 * 自从涂牧失踪,傅希言的待遇就蹭蹭往上升,单人单间不说,门口还有两个五大三粗的保镖。 他试着要了一碗元宵,对方居然很快给送过来了。 傅希言一边吃着元宵,一边试探性地提出新要求:“我还想见见我叔叔。” 保镖说:“廖捕头不在,我们做不了主。” 傅希言想着小桑小樟应该在附近,便道:“要不这样,我叔叔怎么来,我想办法,你们只要当作没看到就好了,行吗?” 保镖对视一眼,同时摇头。 “做人不要那么死板嘛。”傅希言鼓着脸,咀嚼咀嚼:“你想想,如果你们不上报,是不是就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你叔叔也知。” “是,他也知,但廖捕头绝对不知。这事情不就瞒过去了吗?”傅希言期待地看着他们。 保镖摇头:“万一你拿这事拿捏我们,我们岂不是要受制于人。” 傅希言说:“多心了不是?你看我像这种忘恩负义,恩将仇报的人吗?” 保镖看着他,突然用力一点头。 傅希言无语:“不是啊,睡得好才长胖,你看我晚上睡得多好,说明不做亏心事……”他渐渐收口,因为保镖低下去的头始终没有抬起来。 他从栅栏的缝隙里伸出手去,推了两名保镖一下,保镖应声而倒。 “不用看,他们已经死了。” 傅希言连忙缩手,警惕地看着突然出现的宫装美妇。 美妇朝栅栏里丢出两张纸,纸落地成人,力大无穷,一左一右抓住傅希言的胳膊,将人提起,押到门边,硬将那张圆圆胖胖的脸压在栅栏上。 美妇咬了下指甲,右手突然狠狠地朝栅栏缝隙里溢出的白肉抓去。 傅希言瞳孔一缩。卧槽,这是要毁容?! 小桑的手仿佛从虚空而来,一把擒住她的手腕。那美妇眼睛阴恻恻地扫过来,明明是她的手被别人抓住,她却笑着说:“抓住你了。” 傅希言喊道:“快跑!” 小桑背后,一只巨型蜘蛛正搓了下螯肢,飞扑上来。 小桑下意识撒手要躲,手却像沾了胶水,牢牢地粘在美妇的手腕上,怎么都拔不出来。 蜘蛛跳到他的领子上,螯肢拥抱一般地抵着颈项两侧,螯牙深深地扎入皮肤。 小桑双脚一蹬,凌空踩踏,脚上头下地翻起,想将蜘蛛甩下。 蜘蛛却死死地咬住,毒液顺着咬开的肌肤,缓缓渗入。 眼见着小桑失去意识,傅希言又急又怒,真元仿佛感受到他的焦急,真气瞬间大涨,将纸人弹开,他挥出一拳打在美妇的手腕上,美妇丢开昏迷的小桑,一掌包住傅希言的手。 傅希言拳劲迸射。 然而她的手仿佛像一块刀枪不入的铜墙铁壁,拳劲不但没有伤到人,反而反弹回来,震得傅希言吐出一口黑血。 美妇抓着他的拳头,用力一拉,顺势掐住他的脖子:“小贱种,你好像也没那么难杀啊。” 傅希言被掐得面色发红,嘴角还笑:“这位婆婆,看你,人老珠黄咳,多多幸福,躺着躺着就能死了……不像我,还要人动手。呃……” 美妇眼中怒意恨意爆发,手狠狠地缩紧:“你那便宜爹的名字好像取得不太对,你话可真不少。” 傅希言眼前已然一片花白模糊,复又陷入黑暗,耳边依稀听到女子的惨叫,却又像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难辨真假。 美妇捂住被削掉手掌的狰狞伤口,惊恐地看着黑暗的通道:“谁?” 细细碎碎的爬动声——她放出去的毒蛇、蜘蛛正一脸凶相地朝着自己冲过来。 美妇眼睛突然亮起来,一把将蜘蛛毒蛇扫开,美艳的面容上露出了少女怀春般的期待:“是你吗?你终于来找我了吗?” 黑暗无人应答,只有一具尸体被丢了进来——张大山仰面朝天,面容僵硬地保持着临死前的恐惧惊诧。 美妇愣了下,突然愤怒尖叫:“你杀了他,你怎么能杀了他!你忘记杏坞村了吗?张大山啊,我们曾经住过他的家,你怎么能忘记杏坞村?” 一个白衣如雪的身影终于缓缓步出黑暗,停在火光下。 金色面具散发着幽暗的光泽。 美妇像掐住喉咙一样,久久说不出话,只是眼泪止不住地落下。她弯曲双膝,跪坐在地上,似哭似笑地喊着:“师父,师父,你终于来接我了,你还是来了,我咯咯……” 她捂住脖子。 一股无形的力道捏住她的喉咙,就如她对傅希言做的那样,一点点缩紧。 美妇忽然仰头大喊:“找儿子的消息明明是你放出来的,你故意让我知道的!我杀他有什么错。我明明是听你的话!” 白衣人的手微微一松。 美妇喘了口气,眼睛闪烁着希望:“师父,我没有做错对不对?我一直最听你的话了。你也讨厌他,所以让我杀他。我现在就杀了他,你等着……” 看她疯狂的模样,蜘蛛与蛇让出路来,白衣人缓缓朝前走两步:“你不杀,我怎么救?” 美妇笑容猛然僵住,不可置信地看着那张金色面具。 她看看躺在地上傅希言,又看看那刺目的金色,突然哈哈大笑起来:“明明我才是最听话的啊。铜芳玉去婚礼捣蛋,银菲羽自己跑了,还有金芫秀这个贱人,她……” 她脸被灵气刮到一边。 血顺着嘴角潺潺流下。 她好似没有痛感,在泪眼滂沱中絮絮叨叨:“只有我。我嫁给讨厌的人,帮他夺取皇位,又控制了刘彦盛,都是因为你啊,你不是喜欢权力吗?我就送你权力啊!只要你一声令下,我就可以帮你控制北周。可你为什么不来找我!你为什么还要帮助王昱这个废物对付我!为什么……” 她声嘶力竭地嚎啕起来:“我逃婚,你救了我,你明明救了我,你不喜欢我为什么要救我?” 似乎看够了她一个人演的独角戏,白衣人淡然说:“不救你,怎么知道不喜欢。” 美妇哭声骤止,只留下几声不合时宜的打嗝声。 她怔怔地看着那仿佛不染红尘的白衣,犹如大梦醒来,举起自己的断手,惨笑道:“王昱忘恩负义,你冷漠无情,男人都不是东西,都不是东西!” 牢房的铁栅栏、青石同时脱离,悬浮在空中,朝白衣人挤压过去。 白衣人摆手,铁栅栏和青石同时落地,美妇朝着青石墙留下的破洞冲了过去,“噗”,一根铁栅栏从她背心穿过,前胸穿出。 她扑倒在地,气息越来越弱,可脑袋还在艰难地挣扎转动着。 想往后看。 想再看一眼。 就一眼…… 白衣人漠然地走到牢房边,朝昏迷的傅希言渡去一缕真气。 傅希言骤然惊醒,见到他,吃惊地跳了:“是你?”再看地上的断掌,又吓了一跳。 幸好美妇死不瞑目的尸体就在不远处,他暗暗观察了下,确认人的确死了,才松了口气。 他投胎转世这么多年,所有惊悚诡异的事都发生在这短短的半年里,已逐渐将他的心脏锤炼得强大坚硬起来,换做前世,光是看到这么多血,他就要毛骨悚然担惊受怕求个担架了。 他打量四周,看这牢房被破坏的样子,猜测这大战必然十分惨烈。 “看来你又救了我一次。那能不能再顺便帮我救救我同伴?” 傅希言原想说自己在牢房里面,不便查看,随即发现牢房的铁栅栏已经变成了杀死美妇的凶器,自己侧着身子就出去了。 白衣人无动于衷:“为何救他?” 傅希言一边查看伤口,一边说:“我给钱。” “不必。” “那你开价。”人命大于天。傅希言想着,只要不是用另外的命去换这条命,什么条件他都可以先答应下来。 白衣人搭着小桑的伤口,将他体内的毒血引出一部分,却发现毒已经深入五脏六腑,引出毒血等于放光他体内所有的血。缩回手,他从怀里拿出一个瓶子,滴了两滴在伤口上,然后用真气将药力溶于血液中,不一会儿,小桑微弱的脉搏就重新有力起来。 傅希言叹为观止,暗道:莫非这就是高武版的输液? 他问:“谢谢,那你要我做什么?” 白衣人拿出一本书,丢给他:“你太弱,学会它。” 帮忙救人还送秘籍? 天下居然有种好事? 傅希言有些不敢相信地搓搓手,将书翻过来,脸色顿时一变:“这……” 白衣人已经起身往外走:“事不过三。以后靠你自己了。” “等等。你确定没给错书?”傅希言跟了几步,见对方不回答,连忙又问,“你为什么救我?是因为我爹、我娘还是裴元瑾?” 白衣人已经消失在黑暗之中,就在傅希言以为他不会回答自己的时候,他听到那低沉的声音在很远的地方回答:“你娘。” * 白衣人高视阔步地走出刑部大牢,沿途的人都处于无知无觉的昏迷之中,只有门前这个,哪怕意识在沉睡,极阳圣体却已苏醒,自我保护着。想来不用多久,他的意识也会复苏。 如果这时候杀了他…… 白衣人短短一瞬间,已经推演出事发后各方的种种反应。 还不是时候。 他强行将杀意按捺了下去。 …… 裴元瑾眼皮微微动了动,猛然睁开眼睛,赤龙王随心意而动,落在他手里。他确定,刚刚有个人站在他的面前,动了杀机。而那时候的自己并没有反抗之力,甚至身边的潜龙组也不知为何没有动静。 他抬手,潜龙组齐齐出现。 “你们刚刚看到了什么?” 潜龙组都说没有看到任何异常。 “是吗?”裴元瑾冷着脸往牢房里走。潜龙组疑惑地跟在后面,随即,冷汗直冒。因为牢房里的异常实在太明显了,所有人都陷入沉睡,一个清醒的都没有。 哦不,还是有一个的。 看到傅希言拿着一块布给小桑包了一圈又一圈的“围脖”,裴元瑾胸腔里疯狂跳动的心脏总算恢复正常。 傅希言看到他们很是惊喜:“你来了?没碰到什么人吧?” 裴元瑾警觉地问:“应该碰到什么人?” 傅希言给他看身后的尸体。 宫装美妇虽然死了,但表情依旧栩栩如生。 裴元瑾皱眉:“铁蓉蓉?谁杀的?”他面沉如水。还以为自己之前闯皇宫能让对方选择合作,放弃刺杀,没想到还是低估了她的疯狂。 傅希言说:“她要来杀我,小桑就跳出来救我了,哎,小樟呢?” 裴元瑾说:“他伤了你,刚领了罚,还在床上躺着。” “……他又不是故意的。”傅希言一肚子求情的话要说,可惜罚都罚了,现在说也晚了,不过还是伸长脖子,指着自己的喉咙埋怨道,“你看看,少一个人,我差点就被掐死了。” 他当然知道少了一个人,所以才亲自跑过来,但没想到遇到一个硬茬。裴元瑾看着他光滑白皙的喉咙,眸光沉了沉:“没有伤。” “你还想我受伤?”傅希言哼哼两声表示不满,然后指着小桑的后颈,“小桑被蜘蛛咬了,然后我们都昏过去了。等我醒来的时候,她已经死了,牢房变成了这个样子。你站的位置还站着一个戴金色面具的白衣人。” 裴元瑾抓住重点:“白衣人?” 傅希言想了想,还是没把怀里的那本秘籍拿出来,顺势接下去:“我亲眼看到的,他救了我两次,上次杀了涂牧。不过他说还有一次,我想来想去,应该是劫都察院大牢的那六个刺客。” 裴元瑾走到铁蓉蓉尸体边:“她是怎么进来的?”他明明守在刑部大牢外面。 傅希言不以为意地耸肩:“刑部大牢现在就跟免费观光景点似的,人人都能进来。”刚说完,潜龙组就报告说牢房里其他人都快醒了。 裴元瑾抓住傅希言的腰带:“我带你走。” 傅希言下意识垫脚:“我现在走,你们储仙宫就说不清楚了。” 少主十分光棍:“那就认了。” 傅希言摆手:“还会牵连永丰伯府。反正铁蓉蓉已经死了,我估计应该没什么人想杀我了吧。你先走吧,别被人发现,说不清楚。” 裴元瑾蹙眉,扯着腰带的手紧了紧:“今天还是元宵节,还没过。” 傅希言不由憋了口气:“松,松手。喘不过气了。” “我知道我知道,”他抓着裴元瑾的手,把人往外推,“但我出了牢房就是钦命要犯,再跑去元宵灯会,那简直是挑衅皇权。我好不容易熬到铁蓉蓉死,可不能再招惹皇帝追杀了。” 裴元瑾知道他说的有道理,虽然心中不愉,却也没再坚持:“你打算怎么解释?” 傅希言看着这乱七八糟的局面也是毫无头绪,把心一横,往牢房里地上一躺,抬头道:“你把我打晕吧。眼不见为净!” 裴元瑾想了想,一指弹出。 傅希言突然想起傅轩,又说:“记得问我叔……”话没说完,人已经昏过去了。 裴元瑾带走了小桑,留下一半的潜龙组接替。 * 回家不到半个时辰就听说刑部大牢又出事的廖商真正感觉到了何谓心力憔悴。 当他匆匆赶到牢房,就看到傅希言被人抬到了床上,正拥着被子呼呼大睡,相较之下,刚脱下官袍就又穿上官袍的自己,实在很劳碌命。 他钻过栅栏的空隙,推了推傅希言。 傅希言在睡梦中不耐烦地转了个身。 “傅大人。” …… 他凑到傅希言的耳边,吼道:“傅大人!” 傅希言猛然睁开眼睛,看着近在咫尺的脸,心头一颤,下意识地喊:“卧槽,非礼啊!” 第50章 众人的归处(中) 精铁栅栏都被拔地而起, 地面墙面也破破烂烂,实在不适合继续监禁犯人。 不过廖商也看开了,有傅希言在地方,不管之前如何, 结果必然血案累累, 疑窦重重, 所以他也不急着转移新的牢房, 直接在床边盘膝坐下。 傅希言从床上跳下来, 嘿嘿笑着在他面前坐下。 廖商道:“傅大人不怕坐得太近, 又让我唐突‘佳人’吗?” 傅希言笑着说:“这话说的,既然是‘家人’,关上门就是兄弟, 哪有什么唐突不唐突的。”直接用一个谐音梗化解他的讽刺。 廖商看他略显讨好的笑容,咽下了生平第一次被人当色狼的这口气,慢悠悠道:“今次的事, 不知傅大人又有什么故事?” 傅希言吸着凉气,扶着额头, 看牢房外衙役仵作忙进忙出,一脸茫然:“今次我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刚和两位看守兄弟商量着让我叔叔偷偷进来看我, 他们突然就一点头,不动了,我伸手去推, 然后自己也晕了过去,再一睁眼, 就看到英明神武的廖捕头了。” 他恭维得如此刻意, 自然难以引起廖商的共鸣。他直接指着那只被仵作小心捡起的断掌, 道:“死在牢房外的, 除了两名牢头,还有一位娘娘。” 傅希言震惊,小声问:“宫里的?庙里的?” “容贤妃。” 傅希言吃惊地捂住嘴巴。 廖商说:“造作了。” 傅希言苦笑:“我正在想如何洗清嫌疑。” “你也觉得你有嫌疑?” “你刚刚也说了,一位娘娘死在我的牢房外面。而我的牢房……”他指着栅栏之间的宽大缝隙,“又不怎么牢。两位牢头也……也不知道怎么样了。”傅希言心砰砰快跳了两下。 差一点点,他就要说出两位牢头的死,可是根据他刚刚的说法,自己只看到牢头一动不动,并没有确定死亡,以廖商的精明,不可能发现不了这个破绽。 果然,廖商对他明显卡顿了一下的地方十分在意:“你昏过去之前,不是伸手去推了吗?不知道他们已经死了吗?” 傅希言捂住嘴巴:“竟然死了吗?” 廖商说:“傅大人又造作了。” 傅希言叹了口气:“实在不能怪我。无论谁,一天之内遭遇两次莫名其妙的昏厥,都会变得谨言慎行起来。” “你还不肯将身边储仙宫的人交出来?” “并非我不交,实在是他去换衣服以后,就没再回来。”傅希言摊手,“不然我何必与牢头商讨如何让我叔叔偷偷摸进来呢?” “为何一定要见你叔叔?” “因为我心中有一个疑问,或许见了叔叔之后就会得到答案。甚至,知道眼前一切因何而起。” 明知道傅希言的诱饵可信度不大,可廖商此时也没有别的办法了:“好,我去请。” 傅希言大喜,语气立刻一变:“多谢廖兄。” 廖商道:“不必谢我。刑部接连出了这么大的事情,无论是你是我,都要做好天子一怒的准备。”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 刑部上下里外加起来都没有万人,也不知会不会牵连其他。 傅希言见廖商怅然一叹,起身要走,突然问:“你难道不好奇容贤妃为何来刑部大牢?” 廖商道:“难道不是为你而来?” 傅希言干巴巴地吃着惊:“为我?为何是为我?” “不知道,直觉吧。”廖商也没打算从他嘴里套出真话,钻出牢房,对衙役说,“找块板子把这里挡上。” 木板能挡住谁? 衙役对这个修补方案十分不知所措。 还是傅希言站在洞口处抗议:“你这也太敷衍了吧?是我不配有个完整的坐牢体验吗?” 廖商说:“刑部牢房造价不低,还是别祸祸其他了。” 傅希言:“……” 铁蓉蓉都死了,应该不会再有人暗杀他了吧? 想是这么想,可晚上睡觉的时候他始终有些不踏实,时不时地问下外面牢头还在不在——主要看活没活。牢头被问得不胜其烦,好不容易打个盹儿,总被人叫醒,可不烦闷么? “傅大人,行行好,你快睡吧。” 傅希言担忧:“我怕我睡着之后,一醒来又是你们廖捕头的脸。” 牢头说:“廖捕头已经回去了,您就安心吧。” “我这牢房有个洞。” 牢头哭笑不得:“还是头一回遇到您这样嫌弃自己牢房有个洞的,这刑部不知道有多少犯人盼着有这样一个洞呢。” “是吗?”傅希言干脆从洞里出来了。 牢头瞌睡虫一下子被吓醒了,哆嗦着问:“您,傅大人,您出来做什么?” 傅希言伸伸胳膊,抓着栅栏:“去整一桌宵夜来。不然我可不回去。” 牢头:“……” * 傅轩身为羽林卫指挥使,昨夜围剿拾翠殿自然责无旁贷,之后又要处理被做成傀儡的宫女尸首,忙活了一整夜,第二天天一亮,终于等到皇帝大发慈悲,叫他们不用值守,可以回家歇息。 他刚一到家,又收到廖商留下的口信,说牢房里的宝贝侄子要见他。 以为侄子受了委屈,傅轩在来的路上都已经做好了大闹刑部的准备,结果到地方一看,傅希言躺在床上,几个牢头横七竖八地睡在床下,也分不清楚到底谁是狱卒,谁是犯人。 地上还丢着鸡骨架和酒瓶,可见昨日战况之激烈。 就是这栅栏…… 狱卒在同僚的暗示下,纷纷醒来,掩面告退,就傅希言纹丝不动,一条腿垂在床外,微微翘着,呼吸绵长睡得正香。 傅轩见狱卒们在断开的栅栏处进进出出,也跟着钻了进去,然后拍拍侄子的脸。 傅希言一个激灵醒过来:“廖……卧……叔叔啊?” “廖卧?给我新改的名字?” 傅希言眨眨眼,确认眼前是傅轩本人,不是廖商变的,激动地坐起来:“叔叔,你可算是来了,我可想你想你,你都不知道我在这里经历了什么。” 傅轩拍拍他的胳膊:“略有耳闻。” “容妃死了。”他压低声音,“她就是傀儡道的铁蓉蓉。” “我知道。”傅轩也跟着压低声音,“昨夜陛下命我带人去围剿拾翠殿,诛杀她。” 傅希言震惊:“陛下也太看得起你了。”他叔只是个平平无奇的金刚中后期啊,就算以战养战,打铁蓉容也有点拔苗助长了吧。 傅轩眉毛一挑。 傅希言改口:“太看重你了。” 傅轩说:“没想到她跑你这里来了。你没事吧?” “差点有事,但被一个白衣人救了。”傅希言简略地交代了一下白衣人的两次出现,以及另一次相救的猜测,“他说是为我娘而来。” “你娘啊。”傅轩微微蹙眉。 傅希言道:“叔叔想到了什么?” “有些事,的确该让你知道了。” 他面色太凝重,让傅希言浑身不自在,不由开了个小玩笑:“我爹真名叫董永?” 傅轩敲了下他脑袋:“其实,你自洛阳回来,说小神医是假的,我就派人去调查你娘当年的死因了。” 傅希言一怔:“什么意思?你不是说我娘是病死的吗?” “你一出生,体型就明显大于同龄人,你爹觉得无所谓,你娘却非要找大夫来看。宫中太医,民间大夫,看了不知多少,都说你没事,原本以为你娘会就此消停,谁知有一天,她留了封信,说要替你找神医医治,然后就不见了。” 傅希言想到自己身体极为古怪的状况,他娘可能是知情人。 傅轩道:“你父亲派人找了很多年,一路找到裴介镇。那是你娘最后出现过的地方,可惜去的时候已经晚了,当地人说你娘求医时感染疫病死了,连尸体也被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傅希言对亲生母亲有个大胆的猜测,此时忍不住说:“她不会轻易死的。她可能没死!” 傅轩说:“当时我们都以为你娘是个普通女子,就没有想太多,如今想来,你娘若不会武功,怎么可能轻易从永丰伯府离开,还行走江湖这么多年?” 傅希言选择性地忽略了亲叔叔对亲娘身份来历的怀疑:“你觉得我娘遇到了江湖上的仇人?” 傅轩说:“是不是仇人不好说,但那时候小神医还在裴介镇。刚好你的真元出现问题,你父亲听闻他师从神医鄢克,就重金聘请他上门为你诊治。” “他却找了别人代替。”傅希言喃喃道,“我原本一直想不通他为何这么做,如今却有些明白了。他是心虚,我娘的失踪可能与他有关!” 傅轩点头:“所以我这次又派人去,把你娘在裴介镇遇到过的人仔仔细细地查访了一遍,尤其是疫病相关的卷宗,查到最后发现,与你娘相关的那桩疫病的病案,是被人移花接木抄过来的,那人很可能根本没有感染瘟疫。我顺着假病案这条线往下查,查到了唐恭。” 居然是他! 傅希言对唐恭的感官十分复杂。他既是自己高手梦的制作人,也亲手督造了他婚姻的坟墓,没想到竟然还牵扯进了亲娘的失踪。 傅希言说:“但他已经死了。” 傅轩说:“不仅他死了,他的女儿、夫人都死了。剩下一个侄子,也是仇大于天,这条线索便断了。” “没断。”傅希言握着拳头,“还有小神医鄢瑎。” “可惜他行踪飘忽,不好找。” “没关系,我有办法。”傅希言隔着衣服摸了摸怀里的培元丹。寿南山送的这瓶药就来自于鄢瑎,说明对储仙宫来说,找一个小神医并不是难事。 傅轩见他有主张,便不再多言,拍拍他的肩膀问:“对了,你找我来做什么?有什么不顺心的,告诉叔叔,叔叔去找人。” 傅希言回过神,道:“哦,我想问,刑部抓我之前,你有没有让朱宇达朱叔叔来带我逃去西境投靠姑父?” “什么?当然没有。”傅轩眼睛闪烁精光,似乎对这件事极为震怒,“你罪名未定,为何要跑?跑了以后不就是默认了罪行?牵连家族不说,连你姑父也要受到问责!” 傅希言顿时松了口气:“我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没跟他走。” 傅轩沉声道:“朱宇达这人不可信!你加入羽林卫后遇到一系列事情,巧合得让我不得不怀疑出了内奸。而所有事情寻根究底,都是为了十殿下的一把弓,当时我便对他起了疑,于是将计就计,逼着他演了一场周瑜打黄盖的戏,明面上是相信他,让他潜伏到胡誉身边,其实是将人调开,省的在旁边捣鬼。但没想到他去了胡誉那边,还能回来骗你。” 如此锲而不舍地害自己,傅希言想来想去,只有一个人能干得出来:“胡誉是铁蓉蓉的人?” “是也不是。朱宇达说胡誉其实是容家派到容妃身边的人,虽然帮容妃做事,却也帮容家盯住她的一举一动。” “所以不是铁蓉蓉要对付我,就是容家要对付我?”那他还是觉得铁蓉蓉的可能性更大一点。一想到差点因一念之差,不但让自己万劫不复,还要牵连整个家族,他就恨不能回到昨天晚上,把铁蓉蓉身上那窟窿戳得更大更圆! 傅轩发出古怪的冷笑声:“但胡誉还有一层身份。” “……他是洋葱吗?”拨开一层还有一层。 傅轩习惯了侄子时不时会冒出奇奇怪怪的话,自顾自地往下说:“他是陛下的人。昨夜容家举家要逃,被胡誉送回来了。” “所以,是陛下要杀我?” 傅轩摇头:“应该不会。容越将整个家族托付给胡誉,可见胡誉这层身份藏得极深,朱宇达应该不知道。” 所以,还是铁蓉蓉吧。 傅希言没想到昨天一个晚上,镐京城里竟然发生了这么多大事,不由倒吸一口气道:“元宵而已,要不要闹得这么严重!” “不仅如此。昨晚陛下躲在刘太尉家中,遭遇行刺,刘太尉为护驾而捐躯了。” 信息量太大,他要缓缓。傅希言托着脑袋,问道:“谁要杀皇帝?” 铁蓉蓉,容家?又要入刑部杀他,又要举家遁逃,还要杀皇帝?这么三心二意,怪不得他们一件事都没办好。 傅轩说:“陛下身边的俞公公。据说他突然偷袭陛下,刘太尉舍身取义,与他同归于尽了。” 傅希言觉得这故事听着,和他编的一个水准。他小声凑到傅轩耳边,说:“叔叔,我怎么觉得俞公公和刘太尉都是被陛下给……灭口了。” “不可胡言!”傅轩瞪了他一眼。 傅希言忙缩头,嘿嘿笑着装傻。 傅轩嘴上训斥侄子,自己却也说着大逆不道的揣测:“陛下对容妃容家忌惮甚深,今日拔出这颗眼中钉肉中刺后,应当能消停一阵子。他一向打一巴掌给颗甜枣,接下来就该给甜枣了。南虞谍网这件事摆明是敌国阳谋,陛下应当不会太过苛责,以免南虞得意。像你这种程度的,多半直接能放了。” 不等傅希言高兴,他又补充一句:“当然,前提是容妃之死,不将你牵连太深。这个,我和你爹会替你想办法运作,我们已经请动了蒲相代为美言,想必不久之后会有好消息传来。” 傅希言张开双臂,抱住叔叔的肩膀:“有大爹二爹的孩子真幸福呀!” 傅轩忍不住露出笑意,轻轻地拍拍他的胳膊。 * 皇帝遇刺,何等大事! 整个镐京城中,上至文武百官,下至贩夫走卒,都认为杀头皇帝今次肯定会大开杀戒,可建宏帝就在刘家惊恐万状中平静地回到皇宫,甚至临走前还温柔地安抚了太尉夫人许久。 太尉夫人虽然心痛丈夫之死,但更担心家族受到牵连,等皇帝一回宫,立刻联络丈夫生前的好友,希望他们能为刘家美言,不受迁怒。 文武百官一觉醒来,惊闻此事,也是二丈金刚摸不着头脑。 皇帝自己的寝宫不睡,大半夜跑去刘太尉府是何意? 还有那俞双喜,来历不明,先前也不知道为何深得皇帝信任。他如要行刺,应当不缺机会,为何偏要选在太尉府? …… 诸多疑团未解,又听说拾翠殿昨夜遭羽林卫屠戮。 紧接着,拾翠殿主人,容贤妃居然死在了刑部大牢里。而那牢房关着的人,正是永丰伯的儿子。更巧合的是,不久前失踪的京都府尹涂牧在失踪前,也是和永丰伯儿子一个牢房。 一个又一个消息看似八竿子打不着,细品又息息相关,实在叫人头疼。 莫非,永丰伯这儿子有毒? 总之,镐京一夜间的变故看得人眼花缭乱,刘太尉生前的好友就算想进宫求情,也不知从何求起。 偏巧这时候建宏帝宣布自己昨夜受惊,罢朝一日。 这不是要急死个人嘛! 百官无奈,只能一起寻求蒲大佬的帮助。 蒲久霖自己也是迷迷糊糊的。昨日刚答应兵部侍郎帮他把儿子从牢里放出来,今日这位儿子的牢房外就发生了宫妃莫名而死的事。 一个宫妃跑到刑部大牢? 都哪跟哪啊! 但百官之首必须要有领头的气度,内心再彷徨,面上绝不慌。他看着焦急的同僚们,淡定地摆手道:“稍安勿躁,一切事情,等我面圣之后再做打算。” 终于有人出头! 同僚们十分感动地说:“托付相爷了。” 蒲久霖点点头,换朝服进宫。原以为建宏帝有可能不见,谁知直接就被请进去了。他看着传令的内侍眼生,不由相询。 “奴婢张阿谷。”张阿谷行礼,“相爷叫奴婢阿谷,谷子都行。” 蒲久霖意味深长地说:“姓张啊。” 张阿谷笑道:“跟着义父的姓。” “你义父是?” “张辕。” 蒲久霖心中已有所料。只是皇帝居然启用张辕的义子,莫非是后悔当初杀了他?皇帝后悔杀人,这倒不失为一个好消息。 今日建宏帝将接见臣子的场所改到了清思殿。 蒲久霖一进门,就见一向威严端庄的皇帝赤脚踩在毯子上玩投壶,见他进来,招手道:“太医说朕受了惊吓,要做些有趣的事压惊,想来想去,还是当年与蒲相一起玩过的投壶最为有趣。蒲相也来试试。” 蒲久霖推辞道:“臣已老迈,身手大不如前了。” 建宏帝投了没中,扫兴道:“朕不老,也没什么身手可言。蒲相是来探望朕的吧,朕还好,唉,只是可惜了刘太尉。” 此时张阿谷送来太医开的压惊汤,建宏帝皱皱眉,一饮而尽。 蒲久霖道:“太尉为国捐躯,忠义可嘉,臣以为是否该明旨褒奖?” 他先将大义摆在前面,如此一来,就算皇帝想要迁怒刘家,也不好开口了。 可惜建宏帝并不表态,而是将皮球踢了回来:“蒲相认为该褒奖?” 蒲久霖谨慎道:“只是不知昨夜到底发生了何事?如今朝堂内外诸多揣测,颇有些人心惶惶啊。” 建宏帝扶额:“昨夜惊魂,朕不想再回忆了。蒲相想知道,就去问傅轩吧。” 蒲久霖道:“臣知道了,陛下保重龙体要紧。” 建宏帝点点头,在榻上躺倒:“蒲相还有何事?” “臣的确还有一事。刑部侍郎被关押在都察院,可臣问左都御史,他也不知原因,故而不知该如何处置,还请陛下示下。” 建宏帝说:“涂牧失踪时,他牢房左右都被腾空了,据说是侍郎下的令。” 蒲久霖一惊:“臣明白了。”心中不免叹息,以建宏帝一贯的作风,这位侍郎是进得去、出不来了。倒不是他和这位侍郎有多好的交情,只是同朝为官,兔死狐悲,不免有几分同病相怜之情。 他正惋惜,就听建宏帝又说:“我记得鲁侍郎年纪不轻了吧。” “比臣大五岁。” “也到了告老之年啊。” 蒲久霖愣了下,没想到皇帝竟然会高抬贵手,放过这位侍郎,当下应道:“臣替他谢过陛下。” 建宏帝摆手。 蒲久霖原本还想问“南虞谍网”的事,但看他疲倦的神色,便将话咽了回去,悄悄告退出门,顺便问送客的张阿谷:“傅指挥使今日可执勤?” 张阿谷道:“指挥使昨夜未眠,陛下体恤,让他回家去了。” 蒲久霖见他笑容明亮,神态活泼,倒是与之前的张辕和俞双喜都有不同,不由多看了一眼,才转身离去。 第51章 众人的归处(下) 蒲久霖进宫以后, 百官就待在宰相府翘首以盼,希望宰辅大人回来给大伙解惑, 可这一等, 大半天过去了,着人一问,才知道蒲相从宫里出来, 又去了永丰伯府。 联想永丰伯儿子在刑部的“战绩”,众人不免惊诧猜疑。莫非眼前这令人看不透的迷局,最终关键还着落在此子身上不成? 这么一想, 众人越发不肯走了,一直等到天色将晚, 蒲相才回来。 可蒲久霖回来之后, 并未见众人, 只是将自己关到书房里,有人问起,便说闭门谢客。 这……得是多大的事, 才能令堂堂宰相都缄口不言! 百官回家后,惶惶一夜, 终于等到次日凌晨。 他们从未如此期盼过早朝, 甚至分派好任务,太尉府的事,贤妃娘娘的事,刑部牢房的事……都将由不同的人来旁敲侧击。 可建宏帝不按牌理出牌,上朝后直接揭晓答案, 宣布容越、容荣为北地细作, 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事情败露后, 容越潜逃北地, 容荣慌不择路,逃入刑部大牢,已被就地格杀。”张阿谷轻描淡写的两句,就将事情轻轻带过。 刑部尚书向左都御史史维良拼命使眼色。如今的刑部,侍郎被抓走,大牢出命案,千疮百孔,他实在不敢出来招摇,只能求同僚帮腔。 史维良犹豫了下,出列问:“容家族人尚在镐京,不知当如何处置?”容家举家潜逃的动静不小,天一亮,想知道的该知道的,都知道了。 只是千百年的世家大族,根基深厚,即便不开口,朝中也有自发的奥援。 史维良怕他们不知轻重,贸然开口,惹皇帝不喜,使事情雪上加霜,故而亲自出马试探。 建宏帝居高临下,看着百官各异的神色,头一次生出一切尽在掌握的自信:“自开国以来,容家子弟鞠躬尽瘁,为国尽忠,与历代先祖共谱主圣臣良佳话,累世功勋不应以一人之差而抹杀。容越叛逃北地,自掘坟墓,与容家何干?朕听闻容越之子福慧双修,颖悟绝伦,赐举人出身,春闱在即,朕望其不负所望,金榜有名。” “陛下隆恩浩荡,臣代容家谢恩。”容家没人上朝,只有史维良替代。 建宏帝明面上给的是小恩小惠,细究之下,却多年来难得的刀下留人,对容家一脉可算是大恩大德。不过对逃往北地的容越而言,怕是要面对骑虎难下、难以取信的两难局面。 朝臣们心里都清楚,这是皇帝离间容越与北地的阳谋,只是站在容越的立场,明知不怀好意,也只能记下这份人情。而北地方面会这么想,就不得而知了。 见今日的皇帝疑似“心怀慈悲”,刘太尉旧部立刻假借追封之名,打探太尉府前夜的真相。 建宏帝顺水推舟,承认俞双喜是容越派来的杀手,将容越行刺北周皇帝的投名状坐实。自己误信俞双喜,完全是贤妃进谗所致。 大臣们心中清楚,在这件事里,皇帝的角色绝非他口中所述的那般无辜,他更像是引君入瓮的黄雀,那一夜的血腥屠戮、暗杀行刺、离奇死亡,应当都是容越容荣与建宏帝争斗的结果。而刘太尉大抵就如建宏帝所言,死于护驾。 不怪他们被蒙蔽,实在是建宏帝与刘彦盛表面功夫做得太好,不像君臣,更似兄弟,自然不会有人想到他们反目成仇,刘太尉才是刺客,俞双喜是护驾被害。 于是追封也就顺理成章,刘彦盛的谥号建宏帝当场拍板定下,为“文忠”。 见顶头上司今日心情好,蒲久霖顺势将“南虞谍网案”拿出来说了:“查是查得差不多了,真正有嫌疑的,不过数人,其余都是无辜受牵连的。” 建宏帝说:“蒲相可愿为他们担保?” 蒲久霖迟疑了一下,苦笑道:“臣不敢,牵连人数众多,臣就算有三头六臂,也兼顾不过来。许有两三尾漏网之鱼,但以此殃及我朝数百名有功于社稷的忠臣,臣以为得不偿失。” 建宏帝摆手:“那就各自担保吧。让他们的上官去刑部提人。真觉此人得用,上官就立字据接受连坐,从此由自己监察下属的一言一行。” 蒲久霖想了想,觉得也行,至少比皇帝一刀切,让三百人都人头落地要强。何况人都有从众心理,只要有人牵头,自会有人跟进,到最后,就成为大势所趋,这些人也就都保下来了。 由此可见,建宏帝今日的确有放下屠刀的势头。就不知是因为刘太尉过世,一时心有感触,还是真的大彻大悟了。 * 建宏帝在朝堂上还有些兴奋,觉得自己终于将这群老狐狸耍得团团转,而他们还要为自己歌功颂德,可是下朝之后,走在熟悉宫廷廊道里,说不出的孤寂清冷便从心底蔓延出来。 隐忍数十年,他终于一步步走到权力巅峰,坐稳了屁股底下的龙椅,可身边熟悉的人越来越少。 陈太妃、刘太尉、张辕……甚至容荣。他明明恨后者入骨,此时回想,竟也有能想出几分好来。比如,她曾经很听话,让她杀谁就杀谁,从不问对错因果,又比如,她从不干涉自己,甚至根本不想见到自己。 建宏帝想着想着,心中又生出怨毒,这是一个男人无法征服女人时,所产生的妒忌与挫败。 登位之初,他也曾雄心壮志地想过要用自己的魅力折服那个疯狂的女人,将她彻彻底底地控制在自己手里,可结果遭到了嘲笑。 他至今记得她当时的眼神——就像在看一坨屎。 所以,她死了。建宏帝内心扭曲而阴暗地笑起来,刚才产生的那些许微不足道的后悔也随之一扫而空。自称孤寡,坐拥天下,难道这世上还有比这更痛快的事吗? 张阿谷小步跑过来,递过来一张拟好的明旨和一张拟好的密旨:“请陛下过目。” 建宏帝一字一句地读完,在密旨上盖下私印:“让胡誉带着岑报恩去。”顿了顿,补充道,“胡誉去永丰伯府,岑报恩去刑部。” 张阿谷正要告退,见他还站在路中央,又小声问道:“陛下欲摆驾何处?” 建宏帝习惯性地想要去延英殿,突然又对处理奏章公务厌烦之极,想了想道:“去看看刘贵妃吧。” * 后宫还沉浸在拾翠殿一夜之间被羽林卫屠戮殆尽的噩梦中,哪里知道在今日参与早朝大臣的心目中,暴君已有变身仁主的趋势。 一听他要驾临珠镜殿,上下都大为惊恐,连刘贵妃都面露惨白之色。 数日前,她还曾收到大哥的密信,让她多亲近十皇子,掌控皇子身边所有人,一转眼,大哥就护驾而死,其中内情转折,令人不敢细思。加上二哥手下今晨送来密函,探听大哥死因,这桩桩件件,无不说明刘家有可能已经与皇帝反目。 建宏帝进门时,她正小心翼翼地收拾密函烧掉后的灰烬。 “爱妃何故双眼通红?”他微笑着走过来,像极了疼爱妻子的丈夫。 可落在刘贵妃的眼里,却如索命的鬼差,那手只消轻轻一勾,自己就要一命归西。她盈盈下拜:“臣妾替兄长向陛下请罪。” 建宏帝单手扶起她:“刘太尉救朕而死,何罪之有。”他感觉到她的手臂微微颤抖,不由用拇指搓了搓她,“爱妃很冷吗?” 刘贵妃强笑道:“春寒料峭,确实有点冷,不过见到陛下,心里就暖了。” 建宏帝脱下自己的大氅披在她的身上:“朕又不是火盆,冷就多穿一点。” “谢陛下。”她裹紧了身上的衣服。 建宏帝看看四周:“让他们都退下吧,朕有话要和爱妃说。” 刘贵妃垂下眼眸,轻声道:“好。” 等宫人们都退下,建宏帝牵着她坐到榻上,握着她的手,轻声道:“刘太尉要杀朕的事,爱妃知道多少?” 刘贵妃顿时花容失色,双腿屈膝,跪在他的身前:“陛下明鉴,臣妾真的不知道啊!臣妾,臣妾……” “没关系,慢慢说,朕听着。”建宏帝说,“你若不知从何说起,朕可以提醒你。今日凌晨泔水车。” 刘贵妃浑身一震,泪如珠串,颗颗晶莹。她仰起头,楚楚可怜地说:“臣妾并非欺瞒陛下,臣妾只是不知如何开口。大哥……太尉行刺之事,臣妾对天发誓,事先绝不知情。只是凌晨那运泔水的老头送了封信进来,是二哥的人听说大哥死讯,想向臣妾打听具体详情。” “他有没有让你查一查,是不是朕杀了他?” 她僵硬了一瞬,低头道:“陛下有尧舜之贤,至圣至明,所作所为定有因由,臣妾不敢妄自揣测,只是相信陛下。” 建宏帝身体前倾,摸着她的头发道:“相信朕就对了。容贤妃是傀儡道魔女铁蓉蓉,你知她素来忌惮太尉,为了斩除朕的臂助,竟将太尉炼制成王傀。若非俞双喜舍身护驾,今日爱妃就见不到朕了。” 刘贵妃难辨真假,可她知道,这时候“相信”是唯一的选择。她忙收起眼泪,直起身子,轻轻掩住建宏帝的嘴巴:“臣妾不许陛下胡说。陛下乃九五之尊,真命天子,定会万寿无疆。” 建宏帝扶着她坐到自己身边:“爱妃不必担忧,这件事朕事先与你二哥通过气。你二哥刘坦渡送江陵知府进京的人手安置在太尉府,就是为了以防万一。但昨夜不知为何,朕遇刺时,他们并没有出现。后来才知道,是被太尉借故调出府去了。你二哥的人找你打听,并非怀疑朕,而是怕朕疑他。但刘太尉也是受害者,朕痛心疾首,怎会疑刘家?” 刘贵妃长长地舒出一口气,伏在他的怀里:“陛下,这两日真是吓死臣妾了。” 建宏帝抱着她,轻声道:“朕对外说刺杀的是俞双喜,救驾的是你大哥,就是为了保住你们刘家。彦盛走了,你还有二哥,今后千万不要胡思乱想。” 刘贵妃急忙道:“陛下皇恩浩荡,臣妾不胜感激,只是我大哥毕竟犯了错,陛下还是将二哥召回镐京吧,刘家此时也要留个顶门立户的人。” 不管什么原因,刘太尉都是刺杀了皇帝。就算皇帝不怪罪,难道还能容忍刘坦渡领兵在外?她主动提出,既是递出一个台阶,让刘家体面下台,同时也表达刘家绝无拥兵自重的不臣之心。 建宏帝拍拍她的后背:“南虞虎视眈眈,朕有坦渡才能心安啊。” 刘贵妃道:“二哥在南境多年,也未能完全收服兵将,怕是有负陛下所望。” 建宏帝对她刮目相看。兴许是刘太尉死了,刘家留在镐京的人里只有她能在皇帝面前说上话,故而这“天真娇羞的少女”便遭逢家变,迅速“成熟”了起来。 建宏帝乐见其成:“坦渡乃朕最好朋友的弟弟,岂能叫他为难?收拢兵将之事,朕自有打算。” 刘贵妃见他“情真意切”,急忙擦掉泪珠,笑靥如花:“难得陛下还信他。” 建宏帝似笑非笑道:“北周南虞划江而治。坦渡背靠北周,对付南虞,是最利之剑,若投效南虞,背刺北周,一条长江天堑就斩断了南虞的补给,这时他才是真正孤悬在外,四面楚歌。” 刘贵妃骇然下跪:“我二哥对陛下忠心耿耿,绝无二心。大哥也是受奸人所害!”这句话等于认同了皇帝对刘彦盛的说法与处置。 她如今就是刘家在镐京的耳目,有她盖棺定论,刘坦渡那边就不会再起波澜。 建宏帝大悦:“朕自然明白刘家的忠心。你和太尉都是朕信任的人。你应该知道如何才令你二哥和刘家最好。” 刘太尉忠君,救驾牺牲;刘将军爱国,坚守边境。留在镐京的刘家人里虽然没了高官,却还有一位贵妃在宫中策应,无论怎么看,这都是一段贤臣辅佐明君,明君爱惜贤臣的美谈。 刘贵妃心中雪亮,知道这是刘家眼前最好的出路。 “臣妾明白,定然督促二哥厉兵秣马,早日助陛下一统天下!” * 厉兵秣马,一统天下。 离开珠镜殿,建宏帝望着皇宫上方的天空,眼前云开日出,风光月霁,处处叫人称心如意。 然而,所有的雄心壮志在他看到清思殿内闲闲地玩着投壶的背影时,瞬间消失殆尽。他垂眸,隐藏起眼中的得意与兴奋,敛容道:“莫宗主也喜欢投壶?” 戴着金色面具的莫翛然随手一挥,将壶推到墙角,然后将手中的箭一把投掷出去,看着它们齐齐入壶,才摇头道:“不喜欢。” 建宏帝道:“不知莫宗主所为何来?” 他闲聊般地开口:“俞双喜死了,以刺客之名。” “朕不得已而为之。刘彦盛的弟弟驻守边疆,朕不得不安抚。” “无妨。天地鉴这样的门客多如牛毛。” 此言不虚。天地鉴入室弟子极少,莫翛然当家后,广收门客,以武功秘籍和天材地宝为筹码,驱使他们办事。 建宏帝识趣地说:“朕很快便会命人将第三批天材地宝送往华蓥山。” 莫翛然不语。 建宏帝又道:“还有傅家,朕已经下旨处理了。” 莫翛然侧过头来,认真地看着他:“都杀了吗?” “已下令抓人。先把他们关押起来,交由刑部来审,正好那胖子已经在刑部大牢留好房间了。”他自觉说了句逗趣的话,可殿内的气氛似乎变得越发沉闷,“之后会坐实他们私通南虞的罪名。” 莫翛然点头:“很好。” 虽然他嘴巴上说“好”,可建宏帝还是觉得气氛有些不太对。当猜忌从心底滋生,那种令人喘不过气的压抑便又回来了。 莫翛然轻轻瞟了他一眼,抬步往外走,将近门口才停下来,对着门,背向他,淡然道:“我想要一样东西。” 建宏帝脑中转过千百种揣测:“请说。” “刘彦盛的尸体。” “什么?”答案出乎建宏帝所料。 莫翛然似乎并不意外自己造成的震惊效果:“我已自取。” 建宏帝一时哑然。不知该不该谢谢他的自觉。毕竟,要他亲手把自己曾经的朋友、臣子、大舅子的尸体像货物一样交给别人,还是难过心底的那一关。 “你的那招摧心十六,徒有其表,只能骗骗刑部的仵作。只要知道‘紫气东来’真气的玄妙,便不难看出破绽。”莫翛然微微侧头,借着门外的阳光,欣赏建宏帝瞬间发青的脸。 建宏帝沉声道:“莫宗主这是何意?” 莫翛然道:“我以你的名义,将刘彦盛的尸体送往南境。不知会不会比傅家先抵达?”说着,长腿一迈,如仙人御风一般,飘然远去。 建宏帝看着他离去的方向,那里依旧是一片晴空,但落在他眼里,却比遮云蔽日更加阴暗。 看来自己的阳奉阴违、私信筹谋,都没有逃过他的眼睛。 刘彦盛的尸体,是莫翛然给他的警告——不用喊打喊杀,只是对着他的七寸,轻轻地一按,就叫他惊恐难当。 他与刘坦渡之所以还能君臣相得,一大关键是刘坦渡不知道刘彦盛变成王傀后还有意识,也不知道刘彦盛死在自己的手里。 可这两点,莫翛然都知道,刘彦盛的尸体就是证据。根本不必多费唇舌,自己一旦使用“紫气东来”的武功,莫翛然就可以将王傀和“紫气东来”的奥秘告诉刘坦渡,届时,自己就是他铁板钉钉的杀兄仇人! 他对刘贵妃分析过,刘坦渡若造反,必然以失败而告终,却没有告诉她,刘坦渡造反就算失败,也会对北周造成巨创! 想到这里,他几乎要呕出血来。 苦心筹谋数十年,殚精竭虑,步步为营,他以为终可将北疆南境收入囊中,却不料,莫翛然只是信手一子,就将自己引入必死之地。 这样的破局能力,该说不愧是教出铁蓉蓉这个疯女人的傀儡道宗主吗? 从意气风发到重敛锋芒,建宏帝只用了半天,他很快就适应了。不过是隐忍,忍了这么多年,忍过这么多人,不差再多忍一个。 何况莫翛然的这一声警告,自己受得并不冤。 天地鉴! 储仙宫! 他深吸一口气,迈出大门,对张阿谷说:“将清思殿重新锁了,去延英殿吧。” * 自从牢房开了一道缝,傅希言的牢狱生涯就打开了一扇新世界大门。他起先还乖巧地只在自家一亩三分地面前晃悠,晃悠得久了,胆子就大了,开始带着狱卒巡视牢房——顺便唠嗑。 牢房里还关着其他受南虞谍网案牵连的大臣。同是天涯沦落人,一番诉苦,竟发现有好几个都是上了魏岗这厮的狗当! 其中以翰林院侍读裴德光的遭遇最让人同情。 “我每次去都是问孤本的下落啊!不信的话,可以去我家里看,我都搜集了好几本了。这事柳学士也是知道的。”裴德光委屈得眼眶都红了,“我用南虞谍网搜寻遗珠,也是为我北周做贡献啊。” 他看向蹲在外面的傅希言:“傅大人你说是不是啊?” 然而傅希言的关注点完全不在他说了什么,而是新奇地说:“你也姓裴哎。” 裴德光一脸莫名其妙:“我是姓裴,这怎么了?” 傅希言摇头:“但你的名字不大好听。”裴德光,赔得光,实在不大吉利。 裴德光不悦道:“德被四方,光被四表,有何不好?” 傅希言说:“你和裴元瑾这个名字比比。” 裴德光摇头晃脑:“瑾瑜,美玉也……” 傅希言还等他多夸夸呢,谁知说一句就卡住了,不由觉得这翰林院侍读实在有些名不副实。他拍拍衣服,正要站起来,就见裴德光与他的狱友们都惊恐地指着他的后方。 实在不能怪他们大惊小怪,实在是傅希言在牢房的战绩惊人——一个京都府尹,一个后宫娘娘,一个失踪,一个阵亡。他们原先听到传言,还有些将信将疑,如今看他背后出现的人,便想起那句——空穴来风,未必无因! 傅希言转头,就见裴元瑾蒙着块毫无诚意的面巾站在他身后。 “来探监啊。来,上我哪儿坐坐。”傅希言十分热情好客,带着他准备往自己的牢房里走。 裴德光等人顿时松了口气,纷纷朝他拱手告别。 裴元瑾看了裴德光他们一眼。 裴德光面面相觑,怎么说呢,能在官途上有所成就的,就没一个是傻的。裴德光当下就“哎呀”一声,自动“昏了过去”。 其他人见状,也纷纷效仿。 ……这是作甚? 傅希言还一头雾水,腰带已经被裴元瑾提在手中,拎着往外掠去。 两边景色飞逝。 两人瞬间出现在刑部牢房的外面。 廖商正带着捕快和一个剑眉星目的青年说话,回头看了他一眼,又视若无睹地转过去,继续和那青年交流。 傅希言小声问:“什么情况?” 裴元瑾道:“你们家要跑路了。” “啊?” “全家一起跑,就差一个你。” 第52章 遥远的旅途(上) 举家落跑这么刺激的吗? 傅希言有些不敢相信, 但裴少主亲自出马,也没有他抗议的份儿,直接被提着越过高山大海……倒也没有这么远, 只是一路被拎到了香奥达的店铺后门。 那里停着一辆普普通通的旧马车, 掌柜和伙计正把香皂一箱箱地往车上搬。 裴元瑾道:“其他人已经出城了, 我们坐着这辆马车走。”不等回答,他已经自顾自地跳上马车。 傅希言看着与少宫主气质十分不符的狭小车厢,忍不住将忙碌的掌柜拉到一边:“谁让你装香皂的?” 自家少爷,掌柜自然认得,解释道:“管家说是夫人的意思,这家店要暂时关一阵子, 夫人给了我们一笔安家费,让我们先回乡下。” 看这阵势, 的确是全家逃跑, 不像两人私奔。 可是…… 家大业大的,为什么要落跑?难道是为了他? 皇帝要杀他? 难道铁蓉蓉杀他是皇帝的意思? 短短一瞬间,傅希言阴谋论长出一千里。 裴元瑾从车厢露头, 顺手接过掌柜递来的香皂往里一塞, 看着傅希言:“还不走?” 傅希言叹了口气, 爬上车辕,为难地看着车厢内部逼仄的空间:“要不我坐外面?” 裴元瑾身体往后靠了靠:“进来,钦命要犯。” 傅希言:“……” 原来,比要饭更难听的是, 钦命要犯。 他只好手脚并用地挤入车中。车厢在过程中晃动了几下, 傅希言看着裴元瑾, 脑海中不知怎的, 跳出一个和谐词。 …… 明知对方不可能得知他内心的想法, 傅希言还是尴尬地别过头,努力地挪动——车厢里堆满的香皂让他两只脚无处安放。 还是裴元瑾抱走了一部分,才让他勉勉强强安顿下来,只是那门……掌柜在外面“哦豁”“哦豁”地叫了好几声,总算把门推上了。 傅希言膝盖抵着门,慢慢地换了个舒服的姿势,长叹一口气道:“你快说吧,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上两天叔叔还说求了蒲相美言,要放我出去,怎么一转眼就全家都要逃跑了?还带着这么多香皂跑?”是不是有些过于要钱不要命了? 裴元瑾将香皂放到一边,略微舒展了下被委屈的长腿:“今日皇帝下旨,要将你们全家打入大牢。” “卧……”槽,傅希言呆住:“凭什么呀?” “凭你是南虞细作。” “谁,我?”也就是车厢狭窄,让他没有发挥空间,不然傅希言当场就要表演一个暴跳如雷,最好劈死狗皇帝,“这不是自损八百,陷害忠良吗?” 裴元瑾说:“明旨这么说的,还有一份密旨。” 傅希言哼哼:“密旨说什么?让我们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黄泉相会吗?” “天地鉴莫翛然要杀傅家人,陛下难两全,决定明修栈道,暗中放人。” “莫翛然?”傅希言对母亲的真实身份已有几分把握,此时听到傀儡道相关的人物,略作吃惊后,便沉默了下来。 很久之前,他就在心里建了个“危险人物群”,最初成员是楚光、楚少阳和三皇子。 后来群里成员来来去去、进进出出,三位元老因长久失联,早已被他移出本群,能坚持到今日的,危险系数各个爆表,比如小神医鄢瑎、建宏帝王昱、万兽城铜芳玉……如今还要加上傀儡道宗主莫翛然。 拥有如此强大的群友,而群主却是个金刚后期。 这不是闹么! 看他一脸郁闷,裴元瑾说:“莫翛然如今执掌天地鉴,天地鉴主首徒宋旗云又曾在皇宫出现,皇帝这话有七分可信。” 傅希言挠脸:“反正直到铁蓉蓉死,我也没闹明白她为什么这么执着地要杀我。所以,我也懒得想莫翛然为什么要动我们家了,反正我年轻,熬死他就对了。” 裴元瑾说:“你若一直是金刚期,应该熬不死。” 傅希言:“……那个,其实人与人之间,还是需要一些虚伪客套来维持关系的。” 裴元瑾说:“我知道,我不想。” 傅希言:“……”好的,少主牛掰。 他打开车窗,装模作样地朝外看了两眼:“陛下既然放我们走,那我们现在要去哪?” 不会是去储仙宫吧?想到虞素环的形容,寿南山的作风,他不由紧张起来。万一他们逼良……呸,什么鬼用词,万一他们乱点鸳鸯谱……好像也不算乱点。总之,万一他们……那自己…… 傅希言纠结得差点胃抽搐,裴元瑾才缓缓道:“去南境。” “啊?为什么?”论关系亲疏,他们怎么说也应该去西边投靠姑父海西公世子吧。 裴元瑾无语地看着他,似乎在怀疑这孩子到底是不是傅家亲生的:“因为傅家的军中势力都在南境。” 傅希言瞪大眼睛:“那陛下不是纵虎归山?” 裴元瑾:“……” 这个清奇的思考角度,应该是皇帝亲生的才对。 裴元瑾道:“南境目前掌握在刘太尉的弟弟手中。” 傅希言品出一丝不一样的味道,压低声音道:“所以父亲和叔叔此去,是为了……” “我没看到密旨。”事实上,裴元瑾透露关于南境的消息都是风部搜集的,傅辅收到密旨后,只是请他派人去一趟刑部牢房把傅希言接出来,其余的没说,他也不关心。 傅希言心中盘算。 自古皇帝都喜欢搞制衡,他们家被皇帝送去南境,应该是为了制衡刚刚失去太尉哥哥的刘弟弟。但以建宏帝一贯的作风,像这种边关大将,应该会留质子在京。 他突然紧张地抓住裴元瑾的手:“我大哥呢?” 裴元瑾说:“不知道。” 联想过年前被匆匆送走的傅冬温,傅希言顿时提心吊胆,正要再问,裴元瑾突然打开窗户——窗外,之前在刑部牢房门口与廖商聊天的剑眉星目青年正快步追上来,抱拳道:“在下岑报恩,见过裴少宫主,傅公子。” 傅希言见他一身武者打扮,不太想公门中人,莫非是皇帝的秘密部队? 他问:“你是陛下的人?” 岑报恩道:“是。” “陛下让你跟着我们?” “送到延兴门外。” “你是羽林卫吗?先前没见过。” “在下秦岭派弟子。”既然投效朝廷,秦岭派就没想过藏着掖着,毕竟,背靠大树好乘凉,对外宣传靠山也是一种隐形福利。 傅希言觉得秦岭派听着有些耳熟,不由看了看裴元瑾。 他看的时候,并不指望能得到答案,完全是无意识的一瞥,裴元瑾却心有灵犀般地回答:“楚少阳也是秦岭派。” 岑报恩说:“是,楚师弟是王顺山分支的弟子。” 傅希言八卦地问:“是不是资质比较差的分到分支?”虽然他目前的实力已经超过了楚少阳,但结下的梁子没那么轻易化解,像这样羞辱对手的素材他必须攒下来,留着以后放大招用。 岑报恩道:“并非如此。王顺山的马师叔也是秦岭派数一数二的高手。” 那就没什么意思了。 傅希言兴致索然地关上了窗。 马车一路行来,没有遇到任何阻碍,顺顺利利地从延兴门离开,又走了一段才停下。 傅希言打开门下车,就见傅辅、傅轩、傅礼安夫妇……一家人整整齐齐地围坐在一棵树下享用点心,旁边停满马车,那架势,说他们准备走陆上丝绸之路都有人信。看他们怡然自得的样子,丝毫看不出不久前才收到皇帝要把他们关起来的旨意。 傅希言眼睛看来看去:“怎么不见虞姑姑?” 裴元瑾说:“她先走一步。” “那我家虎儿和猫儿?” “一起走了。” 储仙宫的人一向来去如风,他叹了口气,便也没有在意。 胡誉在人群中,遥遥便向裴元瑾拱手致意。 作为钦命要犯,傅希言看到胡誉,心里还有些发虚,悄悄往裴元瑾身后靠了靠。 胡誉春风满面地迎了上来:“辛苦裴少主跑一趟。”又对傅希言说,“从此山高水长,小傅大人一路保重。” 傅希言入职羽林卫后,和他还算有交集,见他态度和蔼,胆气又壮了:“多谢胡叔叔,不过胡叔叔要小心身边人。” “哦,你说哪个?” “那个朱什么,什么宇达。”傅希言从来不是你打我我给你脸的性子,朱宇达接二连三地害他,他自然也要抓住机会给他上上眼药。 胡誉笑了笑:“朱宇达是容家党羽,自然不会错过。” 傅希言愣了下。 虽是恶有恶报,但也是昔日故人,回想当初自己进入羽林卫的点点滴滴,不免悲上心头——青春果然都要喂一次狗。 他也是知情识趣的人,客套地说:“此次麻烦胡佥事了。” 胡誉笑了笑,颇有些意气风发的意思:“傅大人走后,由我接任指挥使。”羽林卫自楚光走后,傅党独大。他若不在傅家的事情上出一把力,傅轩怎肯将手下好生生地交到他手中?他若不能指挥羽林卫,如臂使指,那指挥使这个位置又如何坐得长久。 说起来,都是利人利己的事。 傅希言了然,当下又是一阵道谢。 两人寒暄完,傅希言终于走到亲爹亲叔旁边,胖乎乎的和气脸顿时一变,狠狠地板起来:“到底发生什么事,你也不跟裴少主说清楚,一路急煞我也!” 傅辅不满地说:“把你人接出来之后,自有解释的机会,非要事先讲清楚吗?这到底是你的意思,还是裴少主的意思?” 老爹怎么会露出恶婆婆的嘴脸?傅希言揉了揉眼睛,赔笑道:“我的,我的,他不在乎这些。” 傅辅更不满了:“家里出这么大的事,怎么还不在乎呢?” 傅希言打自己的嘴:“他没不在乎,他在乎极了,是我说错话。” 看他胳膊肘往外拐的样子,傅辅更更不满了。 傅轩忙拉住陷入奇奇怪怪婆媳剧情的哥哥,对傅希言说:“陛下想让我们入南境,守边疆,与刘坦渡一道对付南虞。此事复杂,但我们有密旨在手,狐假虎威绰绰有余,倒也不怕此行艰难。” 傅希言说:“那傅家其他人呢?” 这次走的是嫡支,旁系还留在镐京。若他们没有修好也就罢了,刚修好,就出了这档子事,从旁人来看,永丰伯府就是畏罪潜逃,那傅家其他人还能有好果子吃?傅家旁系被他爷爷欺负这么多年,好不容易有点起色,要是再受牵连,未免也太惨了,怕是要恨他们入骨。 傅轩说:“此事已托付给胡誉和蒲相,有他们在,只要不是陛下亲自为难,就出不了事。” 傅希言想着自家父亲叔叔做事一向可靠,便也不再婆婆妈妈地追问下去,只是还有一桩心事:“爹啊,我房间里有个箱子,里面有些密码书,你给我带来了吗?” 傅辅哪知道这个,摆手道:“你母亲把你房间全抄了,应该不会漏下。” 傅希言还是不放心,又跑去问傅夫人,傅夫人便让管家帮着找,很快就找到了他的《Chemistry》《Physics》们,只是……还少一本,他翻了翻没找到,问傅夫人也不知道,只好跑回来问傅轩。 “叔叔,你还记得你曾经给过我一本江湖全书吗?” 傅轩一脸纳闷:“我什么时候给你的?” 傅希言说:“就在我的房间里,不是你给我的吗?”难道是他爹?可他爹不是一直不喜欢他看闲书的吗? 傅辅见他狐疑地望过来,摆手:“不是我,应该是你娘留下的。” 傅希言一震,既然恍然,心中最后一点疑惑也释去了。 怪不得那本书里有傀儡道的详细解说,原来是她娘留下的。那她娘的身份基本可以坐实了吧?如果不是傀儡道的人,不可能知道得这么详细。 那…… 他手下意识地摸了摸藏在胸口的那本秘籍。 正好裴元瑾望过来,他手一顿,立刻像爪子一样在前胸抓挠起来,裴元瑾又扭过头去。 傅辅看不下去,拍他的手:“成什么样!” 傅希言顾不得手疼,急忙问:“那本书现在在哪儿?” “自己再找找。东西就在那里,难道还会丢吗?”这语气,像足了每个敷衍的家长。 那头管家还在找,且真的找到了。 原来是书太厚,看着不像是傅希言的,就归到傅晨省的行李中去了。 傅希言:“……”这是暗示他读的书还不如八岁小朋友多吗?正印了那句话,伤害不大,侮辱……侮辱性这么强,伤害怎么可能不大?! 为免夜长梦多,傅辅在众人稍作整顿后,便与胡誉、岑报恩告别,正式启程。 胡誉和岑报恩抱拳相送。 傅希言还探出头来跟他们挥挥,等人看不到了,才缩回手。 风中传来清脆的铃声,由远及近,迎面而来——也是一辆马车,通体碧绿,车厢四角各挂着一串铃铛,随着马车行进,摇曳作响。 裴元瑾已经与他一起换了辆更宽大的马车,此时微微抬眸,漫不经心地说:“鄢瑎。” “哦。”傅希言点点头,突然震惊地问,“你说这是谁?” 裴元瑾懒得说第二遍,这是拿眼睛不耐烦地扫了他一眼。 傅希言忍不住起身,想钻出车厢,被裴元瑾拉住:“要去哪里?” 傅希言说:“鄢瑎可能与我娘的失踪有关。” 裴元瑾说:“马车上就他一个人,你现在去,他必然什么都不会说的。”而且江湖中受小神医鄢瑎恩惠的人不知凡几,若要硬来,只怕会引发众怒。 傅希言其实也没想好自己追上去之后怎么办:“可他行踪飘忽不定,今次放过,下次就不知道等到何时了。” “无妨。鄢瑎行踪飘忽只是对求医的普通人而言,储仙宫想知道,易如反掌。” 傅希言想了想,觉得自己贸然打草惊蛇的确不智,重新坐下来:“也不知他来镐京做什么?” 裴元瑾抬手敲了敲车顶:“去查查鄢瑎为何来镐京。” …… 当储仙宫少主真的好好啊。 傅希言羡慕得想流哈喇子。 将近傍晚,大家正准备在荒郊野外对付一宿,裴元瑾拿出了他闪瞎人眼的七宝琉璃屋,只是屋内空间有限,只能让女眷和小朋友——傅晨省进去休息,连裴少主本人都在外面睡帐篷。 这帐篷还是从北地胡商手中匆匆购买的,笨重又厚实,搭建就费了老半天工夫,几个男人共处一室,让傅希言想起了久违的寝室生涯。 他自觉地将铺盖拉到门口,将里面的位置让给老父亲和老叔叔。 没想到裴元瑾跟着过来了。 傅希言有些意外:“你怎么来了?” 帐篷里太黑,看不清他的脸色,但应该不大好,因为他说出的话冷冰冰的,细品还带着丝丝委屈:“你让我和谁睡一起?” 也是,少主原本可以舒舒服服地住在七宝琉璃屋里,却因为他,屈就于此,想想真的有种公主下嫁贫民的心酸。 傅希言:“……”他想得都是什么乱七八糟东西! 傅辅在里头发话:“里头宽敞得很,非要蹲门口做什么。外面有人守夜!”他们虽是仓促离家,却也是带了下人和护卫的。 傅希言就将两人铺盖挪到边上,想了想,让裴元瑾睡里面。 裴元瑾看了他一眼。 傅希言小声解释:“万一我爹打呼……” “你爹还没睡着呢。”傅辅躺在帐篷对角,还不忘搭茬。 傅希言用眼神示意,裴元瑾从善如流地躺下了。 难得睡大通铺,傅希言精神上有些兴奋,摇晃着两只脚,正准备来个帐内夜话,就听得对角的呼噜声突兀地响起。 …… 什么气氛都没了。 睡吧睡吧。 傅希言拿被子蒙住头。 一觉睡到被老爹打屁股,虽然隔着被子,但傅希言还是觉得丢人:“爹啊,你就没有正常的叫醒方式吗?” 傅辅说:“打呼都吵不醒你,还有什么正常的叫醒方式?” 傅希言:“……”你都这么说,我也只能目瞪口呆、哑口无言了。 他拥着被子坐起来,揉着眼睛问:“裴元瑾呢?” 傅辅突然不满意地看着他:“你昨晚就这么睡的?” 傅希言揉眼睛的手一顿:“不然呢?” 傅辅说:“头发睡得乱七八糟。” 傅希言:“……”这是什么新式嫌弃法?他是睡觉,又不是与世长辞,怎么可能睡得一动不动,让头发一丝不苟? 傅辅也不知想到什么了,旁边整整齐齐的铺盖,叹息:“裴少主也不容易。”说罢起身出门了。 傅希言:“……”你一会儿演爹一会儿演妈的,到底累不累! 等众人吃完早饭上路,天已经大亮了,傅希言神游般地爬上车厢,正准备补个回笼觉,就听裴元瑾说:“打听消息的人已经回来了。” 傅希言顿时清醒了:“鄢瑎的消息?” “皇帝请他给楼无灾看病。” 说起楼无灾,在画舫遭遇爆炸后,就一直用各种灵丹妙药吊着一口气,楼家为此求遍了亲朋好友,傅希言听说后,还向傅辅讨了根老参送过去,可直到他坐牢前,还是没有收到楼无灾清醒的消息,没想到建宏帝竟然请来鄢瑎。 可见皇帝对楼无灾是真爱啊。 裴元瑾道:“他若挺过这一关,皇帝有意让他尚公主。” “哪位?不会是……”他想起那位天真又残忍的少女。 裴元瑾说:“七。” 果然是她啊,傅希言不免为楼无灾叹息。不知道楼无灾知道这个消息后,还想不想醒过来。 傅希言嘴闲不住,坐了会儿,又忍不住说:“其实七公主一开始想嫁的人是你,也不知道是不是出于皇帝授意。反正我看三殿下肯定是默许的。你呢?会不会有些遗憾?” 裴元瑾不答反问:“你呢?” “啊?我什么,她也没看上我。” 裴元瑾淡淡道:“我没得选,但你不是。” “这……”傅希言怔住,半天才,“我没这么想过哎。”对哦,没得选的是裴元瑾,他还是可以……阅览天下山川河流花花草草的嘛! 他沉浸在这个惊奇的发现中,并未察觉身边人骤然阴沉的脸色。 “不过,人都要为自己做过的事情负责。”傅希言摇摇头,转过脸来,与裴元瑾四目相对——卧槽,什么时候变脸的,好吓人! 裴元瑾毫不掩饰自己的不悦,就那么斜着眼睛看他。 傅希言涎着脸:“少主,您听我说。” “想尚公主?” “哪个尚,哪个公……”俏皮话在裴元瑾的注视下慢慢消失在唇齿间。傅希言举起三指,正色道:“我对天发誓,对七公主绝无非分之想!” 裴元瑾道:“所以是数字不对。” “不是,不是数字的事啊,是,是……”傅希言只觉灵台突然开了光,随意一抖,都是包袱,“是字的事。” “哪个字?” “七。” 裴元瑾抿着唇不说话。 傅希言说:“七公主若是改成少宫主,你看,这就……”他顿住。 裴元瑾眉毛一挑:“就什么?” 傅希言结结巴巴地说:“就,就……救命啊!”为什么他想的段子不但不好笑,还有些莫名其妙的和谐……不,也不是和谐,是何至于,何以堪啊! 第53章 遥远的旅途(中) 幸好裴元瑾的追问也是有次数限制的, 没有锲而不舍,傅希言稍微松了口气,抓着靠枕, 准备打个盹儿, 突然听裴元瑾问:“最近怎么不练功?” 傅希言叹气道:“练不练的,也没什么区别。”他境界提升,靠的是真元的慈悲心, 和勤不勤奋一毛钱关系都没有。 裴元瑾想问问他体内的蛊:“可有碍塞不解之处?” “那倒也没有。”傅希言想:无非就是拔河。说起来, 上次他差点被涂牧挖出真元,真元里那东西便发了疯似的释放真气。可惜自己那时候生死攸关,没有用这些真气冲关,不然境界说不定已经更上一层楼了。 裴元瑾见他不说,也没有再问下去。离开柳木庄前, 姜休①曾说过傅希言体内的蛊十分温顺,虽然不知威力为何,但目前看来, 是没有危害的。 “合抱之木,生于毫末;九层之台, 起于累土。”裴元瑾说,“不积累, 如何突破?” 傅希言点头:“就是量变引起质变。” “何谓量变引起质变?” 说起这个, 傅希言就来劲了:“这道理适用于化学也适用于政治。从化学的角度来说, 浓硫酸能腐蚀铜,但稀硫酸不可以,可不就是量变引起质变?” 裴元瑾难得提起兴致:“何谓硫酸?” “据说干馏绿矾可得, 不过我也没试过, 我的制造大业还没走到化肥这一步。”傅希言十分惆怅, 亏他当年还看了不少种田小说,全无用武之地啊,好不容易开个轻奢店卖香皂,还带着库存跑了。 裴元瑾好奇地问:“你打算如何化肥?” “嗯?”傅希言脑子转了一圈半,才反应过来他的意思,顿时恼羞成怒:“化肥是化学肥料,就是化为地的肥力!不是化解我的肥胖!” 他一脸“我生气了”地扭头,飞快地推开门,使出“踏空行”,掠过前面几匹马,落到傅夏清所在的马车上。 傅夏清的丫鬟听到动静,推开门查探:“四少爷?你……” 傅希言吓了一跳:“你车厢里怎么有个女孩?” 傅夏清探出头,有些郁闷地问:“你这叫什么话?我车厢里不留女孩留什么人?” 傅希言不好鸠占鹊巢把丫鬟赶下去,讪讪地要走,却发现傅夏清眼眶微红,似是哭过,又停住了脚步:“怎么哭了?” 傅夏清说:“谁叫你开门,风沙迷了眼。” 傅希言因为身体里住这个成熟的灵魂,对着两位哥哥还好,对这位从小一起长大的姐姐,一向是当妹妹宠的,当下便连声道:“好好好,是我错了。那你眼里容不下的到底是哪颗风沙,与我说说,我替你吹走它。” 傅夏清说:“还要你吹,早就没了。” 傅希言看出她言不由衷,背对着前路,蹲着身子说:“因为刘太尉?” 傅夏清轻声说:“太尉为国捐躯,我心中只有感佩。” “那是为了……刘焕?”他们一家要投奔南境,傅夏清与刘焕的婚事多半会成为双方谈判的筹码。并非傅家不爱子女,拿她作棋子,实在这门婚事几经变故,中间横亘着刘、傅两家未来的关系走向,刘太尉的遗愿,皇帝的意愿等,早已面目全非。 傅夏清显然被说中了心事,黯然道:“我们举家投奔,也不知他会如何看我。” 与铁蓉蓉相比,傅夏清显然是这个时代典型的大家闺秀。 即便刚开始对刘焕不太满意,但秉承父母之命,也渐渐将他当作未来夫婿看待,若事情平顺发展,她便会按部就班地成为刘夫人。 不料,又横生枝节。 她婚事已起过一回波澜,如今又遇波折,苦闷伤感也是难免。父亲傅辅是个大咧咧的个性,母亲是姨娘,说不上话,她愁肠百结也只能自个消化。 傅希言心中怜惜,柔声道:“你不必管他如何看你,主要是你如何看他。你若不喜欢,我再给你另外找个好的。” 傅夏清羞红脸,后悔失言:“不许胡说八道。” “我可没胡说八道。储仙宫门下弟子不知凡几,难道还找不出一个模样端正,文采斐然,洁身自好的?”傅希言信誓旦旦地说,“到时候让他们一会儿排成人字,一会儿排成个一字,任凭你选秀。” 傅夏清忍不住笑出声来:“这是什么奇怪的说法。” “这叫断雁孤鸿局。你别管奇不奇,只要看对眼了,我立马让裴元瑾上门提亲,谅那刘焕也不敢说什么!” 傅夏清虽知是玩笑,却仍是被安慰住了:“你既有一嘴的歪理邪说,何必对我说,不如说给大哥听听。” 傅希言疑惑:“为什么说给大哥听听?” 傅夏清含蓄地说:“大哥原要准备春闱,如今却要离京了。” 傅希言恍然。傅家人原本各自有各自的事业,如今却都被耽搁了。春闱三年一次,时间成本也很高。他知道傅夫人和傅礼安之前对这次春闱都报以极高的期待。 “行,我去开解开解大哥,你可不许哭了。”他又转头对丫鬟说,“你家小姐再哭,你就告诉我,省的她一个人躲在车厢里哭坏眼睛。” 傅希言跳下这辆车,转头又去了傅礼安和傅晨省所在的教学马车。 傅晨省正摇头晃脑地背书,傅礼安则低头刻印章。 傅希言一进来,带来一阵寒气,傅礼安立刻拿过毯子盖在傅晨省身上,嗔怪傅希言道:“赶路就赶路,还串什么门?” 傅希言缩着手进来,从一旁的点心匣里捏了几块点心吃:“马车坐得腰酸背疼,也不知还要多久,出来动动,省得肌肉僵硬。” 傅晨省听话地扭动脖子和胳膊。 对此,傅礼安倒不反对:“我们先去石泉县,从莲花渡上船。” “坐船好呀。”傅希言干巴巴地说了一句,眼睛四处瞟着,看傅礼安面前放着各种印章,拿起一块,“你喜欢刻这个?” “一直喜欢,之前要准备会试,才搁置了一阵子。” 听他主动提起会试,傅希言顺势接下去:“要我说会试也没意思。说什么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可帝王若不是个好买家,那也是坑人。” 傅礼安拿着印章,左看右看,漫不经心说:“来宽慰我?” 傅希言忙道:“哪能啊。大哥弘毅宽厚、高才大德,哪还需要我说什么。就是,这事毕竟因我而起……” “与你无关。”傅礼安放下印章,淡然道,“我们家本就是皇帝盯上的棋子,有你没你,都要受他摆布。倒是因你而来的储仙宫少主给我们家增加了不少筹码,终令皇帝束手束脚,为我们争取了不少时间。” 傅希言说:“可起因到底是我牵涉进了南虞谍网案,不然我们家说不定还能再苟一苟。” 傅礼安说:“随着陈家、容家相继谢幕,皇帝铲铲除异己和敲山震虎的目的都已达到,世家勋贵接下来都会安分好一阵,永丰伯府这个大靶子也失去了应有的意义,偏偏爹和叔叔已经身居要位,皇帝不会坐视傅家继续壮大。即便你不出事,我参加了会试,也会遭遇打压。与其如此,离京反而是一条出路。” 作为家中嫡子,他从小到大背负的期待与压力到底与傅希言、傅冬温不同,考虑问题的视角自然也不同。傅希言是从他的个人角度出发,想的是错过这次春闱,傅礼安会浪费三年时光;而傅礼安出于全局考虑,通过镐京局势与自家所处的位置,预测到自己参加春闱的下场,由衷认同举家去南境才有更好的发展。 傅希言撑着下巴观察他:“你真的不伤心?” 傅礼安说:“你与其把时间浪费在我身上,不如多陪陪少宫主。当初你被抓,他为了你,连皇宫都闯了。” “卧槽,真的假的?”傅希言目瞪口呆。 那时候寿南山要带着他闯宫,他虽然害怕,但内心还是留着几分怀疑,觉得寿南山是虚张声势,没想到储仙宫竟然真的敢! 傅礼安说:“叔叔亲眼所见。单枪匹马,一人一剑,越级挑战天地鉴首徒宋旗云,还留了一道剑痕在延英殿匾额上,应当是北周开国以来孤勇第一人了。” …… 耳边仿佛想起了那耳熟能详的音乐。 爱你孤身走暗巷…… 不知道这首歌的重点到底是“爱你”还是“孤身”。 反正在他这里,重点只有一个—— 当时的裴元瑾该有多帅! 光想想就叫人热血沸腾,只恨不能在现场尖叫助威。 傅希言捂着脸:“我现在相信,每个男人身体里都有一颗沉睡的少女心了!”他这颗现在就跳得不大正常。 傅礼安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这是什么发现?” “你想想看,孤身一人,独闯皇宫,决战紫禁之巅,这难道不是一个男人装逼的最高境界吗?”傅希言心向往之。 傅礼安问:“什么是紫禁之巅?” 哦,对了,幽州目前还是流放之地,故宫自然也没有。傅希言被问得差点情绪不连贯:“这不重要,重要的是越级挑战宋旗云……宋旗云起码是武王吧,想想都帅毙了呀!”他以后再也不说裴元瑾装逼了,这是真的有东西啊! 傅礼安无语地看着他激动兴奋的表情,淡然道:“所以你还留在我的车厢里做什么?” 傅希言摸着胸口:“不行,我现在不能回去。” 他现在太上头了。 人一上头,就容易冲动。 冲动是魔鬼啊。 他深呼吸。 傅礼安从旁边的小箱子里掏出一块鸡血石印章给他:“这颗印章送给你。” “啊?哦,谢谢大哥。”傅希言拿过来一看,上面刻着“储仙宫少夫人之私印”。 …… 被叫了少夫人这么多次,从尴尬郁闷到麻木从容,只有这一次,极特殊的,他感觉到了隐藏在心跳加速中的丝丝窃喜。 …… 果然,人上头的时候,心跳都可能不是自己的了。 他恍恍惚惚地将印章放入怀中,抽手的时候,刚好摸到一本书,内心的雀跃与欢呼像是收到了寒潮的橙色预警一般,大脑一下就冷静了下来。 他想了想,将书拿了出来。 见他怀里藏着本书,好学的傅礼安与傅晨省都好奇地凑过来。 傅希言比了个嘘的手势。 书封面上的五个字非常清晰——傀儡术入门。 傅礼安和傅晨省见不是奇书孤本,又兴致缺缺地缩了回去。 傅希言摩挲着封面沉思。 根据种种线索,他有八九成的把握,确认自己的亲生母亲——所谓的白姨娘,应该是傀儡道宗主莫翛然的关门弟子金芫秀。 虽然还不知她因何嫁入永丰伯府,但傅希言相信,这事情的真相必然比他想象的要复杂得多,甚至与他真元的异状息息相关。 如果确定了这个前提,铁蓉蓉追杀自己,白衣人的出手相救和赠书就都有了合理的解释。前者与母亲有仇,后者与母亲交好。莫翛然的四个徒弟,以铁、铜、银、金为姓,而白衣人用的就是金色面具,是否说明白衣人和他母亲的关系非常不一般?而他的武功又高于铁蓉蓉、涂牧、陈文驹……范围应该也不是很大。 拥有前世记忆的傅希言对正邪两道的划分并不单纯按照武功与门派,自然不会因为对方是傀儡道就闻之色变。 君子剑岳不群、五岳盟主左冷禅就是最好的例子——虽是小说,但小说源于生活,生活中的两面人还少吗?所以他不排斥学习傀儡术,把它放到游戏里一转换,就是召唤师啊,这职业不香吗? 他觉得很香。 而且,他偷偷摸摸地翻过前面几页,傀儡术与武道并不冲突。也就是说,学习傀儡术不需要自废武功从头练起,而是像化学与物理,语文与历史一样,是可以双修,甚至相辅相成的两门学科。 这不香吗? 更香了呀! 唯一可虑的,也是傅希言至今仍举棋不定的原因,是储仙宫对傀儡道的敌视。这一点,他不仅听虞姑姑说过,连傅轩听说的江湖传闻也反复印证了这点。 也就是莫翛然投入天地鉴,储仙宫不愿意使江湖大乱,没有对其赶尽杀绝,然而看铁蓉蓉进宫为妃,铜芳玉远遁西陲,银菲羽改名换姓,金芫秀不知所踪便可以猜测,中原武林并没有放弃对傀儡道“余孽”的清剿。 如果他练了傀儡术,裴元瑾会不会大义灭亲? 即便他不灭,他爹呢,长老呢?既是门下万千,自然也就有万千想法。到时候的自己,就算侥幸留下一条命,也不知道会是什么境遇。 废掉武功。 监禁终身。 …… 他脑补了无数画面,不寒而栗。 不怪他患得患失,实在是……前世的小说电视剧都告诉我们,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啊! 傅晨省偷偷瞄着四哥脸上变化多端的表情,有些害怕,悄悄往傅礼安的身边挪了挪。 傅礼安拍拍小弟,抬眸看向傅希言:“你忽喜忽悲的,是心系天下忧乐吗?” 傅希言叹气:“我配吗?我不配。我连自己的事情都忙不过来。” 傅礼安当了这么多年的大哥,自然看得出小弟的烦恼所在:“犹豫要不要看这本书?” 傅希言立马紧张地比了个“嘘”的手势。他不知道裴元瑾耳力范围有多远,不敢冒险。 傅礼安淡然:“一本春宫图罢了,有什么好紧张的。” 傅希言:“……”这个借口也是找得……很令人难堪啊! “人犹豫一般有两个原因。一是本身想做,但有风险;二是本身不想做,但做了以后有好处。你属于哪一种?” 傅希言扯了扯嘴角:“既然是春宫图,当然是第一种。” 傅礼安说:“哦,那风险是什么?怕被人发现吗?” ……这张冠李戴的,竟然也能聊下去。 傅希言点点头:“可以这么说。” 傅礼安顺势往下推:“你是怕爹,还是裴少主?” 见傅希言沉默不语,傅礼安了然:“想看就看吧。” 傅希言:“……”这个结论的中间是不是缺乏了推导的步骤,让人十分的摸不着头脑? 傅礼安说:“明明害怕却还犹豫,说明是真的想看,那不被发现就好了。” 傅希言:“……” 不被发现就好了? 有道理。他学傀儡术又不用废掉武功,就偷偷摸摸地练着,反正技多不压身,说不定关键时刻还能保命。其实他自己知道,《傀儡术入门》这样的秘籍到他手里,早看晚看都要看的,只是需要一根稻草压垮心里负重的那头骆驼罢了。 傅希言给助力一推的傅礼安竖起一根拇指。 傅礼安满意。果然,开导这种事情,就应该由哥哥来做,怎么可以让弟弟越俎代庖呢? 有傅礼安作掩护,傅希言安心地翻看起来。 母亲留下的江湖全书里曾详细记载傀儡道的四重境界,由低到高,分别是操纵死物的死傀师,操纵动植物的御宠师,控制人魂的傀儡王,以及与武神对应的圣师。 圣师的威力一言以蔽之——万物皆可御。江湖传说莫翛然已经达到这境界,可《江湖全书》却说,非人可及,似乎暗示莫翛然并没有。 《江湖全书》没写如何修炼傀儡术,大概觉得他当时年纪太小,万一让别人看去,反而招惹麻烦,却写出了傀儡术修炼奥秘:万物有灵,御灵使之。看过这本书,再看《傀儡术入门》,那些生涩的用词,奇怪的真气行走路线,便都有了脉络。 武道是自我修行,真元、锻骨、金刚……每一步都在提升自身的根骨,再往上是脱胎、入道,光听名字就知道,是武者试图摆脱肉眼凡胎,登临更高深的境界。 若是对武道更高境界存有疑惑,可从傀儡术反推。 傀儡术是从万物汲取灵力。地上的石子儿,路边不起眼的小花儿,乃至奔跑的骏马,贵胄平民……万物皆有灵。而这种灵,比空气中虚无缥缈的灵气更凝练更厚实也更容易捕捉。傀儡术看似操纵肉体,其实真正操纵的就是蕴藏于万物自身的灵力。 如此一来,反过来思考武道的脱胎与入道,便可以明白,武道修炼肉体达到一定强度时,就开始修炼人魂。至于为什么不一起修炼,而要先体后魂,傅希言暂时还不知道。反正就他的了解来看,武道出战士,傀儡术出召唤师,两者双修,就又能打又能扛,还能组局群殴——美滋滋。 傍晚露营,炊烟袅袅。 为了赶路,中午一顿是拿干粮凑活的,晚上这一顿自然要吃得好吃得舒坦。 管家带人从附近村庄里采购来鸡鸭鱼蛋和鲜艳的菜蔬,傅希言眼巴巴地盯着烤鸡翅,他向傅夫人讨来蜜浆,在上面刷了两下,那油光光的色泽,光看着就垂涎三尺。 好不容易熟透了,他刚拿下来,用嘴巴耐心地吹了吹,眼角就出现一片黑色的衣袂。 傅希言:“……” 有一种尴尬是我想吃独食,而旁边却站着个等你分享的人。 傅希言缓缓转头,裴元瑾端坐在侧,无言地看着他。 “吃吗?” 傅希言问的时候,脑袋却想,刚刚非自己吹气的时候,有没有喷出唾沫星子,要是喷出了唾沫星子,对方会不会嫌弃,若对方嫌弃…… “多谢。”裴元瑾直接接过去。 或许是傅希言眼巴巴的眼神实在可怜,裴元瑾撕下了一条肉给他。 傅希言感动地接过来,塞进嘴里——又甜又嫩又香,真的好好吃,忍不住细细咀嚼,慢慢品味,等他吃完,裴元瑾手上只剩两根干干净净的骨头,显然吃得也挺满意。 裴元瑾拿绢帕擦手,闲聊般地问起:“你看的春宫图是男女还是男男?” 傅希言笑容突然消失。 我知道你也许在偷听,但这种不应该心照不宣吗?为什么偷听完还要跑来讨论内容? 傅希言心虚地说:“我没有。别胡说。” 倒不是心虚“看春宫图”,而是他没法无中生有变出一本春宫图。这时候不免想大哥百密一疏,借口找了,道具居然没有,正感慨着,傅礼安慢悠悠地晃过来,递出一个小册子:“你落在车上了。” 傅希言呆呆地看着他。该不会这本册子就是…… 傅礼安眨眨眼睛,露出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眼神。像他这种已婚男士,要找一本这样的册子并不难。 傅希言吞了口口水,忍住当场打开的冲动,默默地将册子收回袖子,无事发生一般地看向裴元瑾,更心虚了几分:“真没有。” 裴元瑾从身侧布袋里掏出两本册子给他。 “这?”傅希言迟疑着接过来。 裴元瑾说:“男男。” 傅希言:“……” 儒可以不坑,书真的想焚。 第54章 遥远的旅途(下) 莲花渡坐落在石泉县城南二十里处, 往来客商络绎不绝,故而茶棚、客栈应运而生。傅家人为了赶路,睡了好几天帐篷, 此时见到正常的床铺,眼睛亮得都能发出七彩的光芒。 傅辅顺应众人意:“休息一日, 明早出发。” 傅家先遣部队早两日抵达, 已找到顺路的商船,只待明日出发。傅轩亲自出了趟门查看商船, 回来时脸色不佳,拉着傅辅进屋。 傅轩压低声音说:“那商人反悔了。” 傅辅不悦道:“不是下了定金吗?” 傅轩说:“他们连定金带赔偿都还了回来。” “可说是什么原因?”船没动, 商人就乖乖地赔了钱?这可不是正常生意人的套路。 傅轩说:“只说航线改变,不能捎带我们了。但他们本就是南境行商,这船是回航,船上的货物早已清空, 还能去何处?我们原本与他谈好, 将这趟回程的利润全包了, 他们不必装货还有钱拿,乐得轻松, 完全没有拒绝之理。” 傅辅代入行商的角度,道:“会不会想坐地起价?” “若是坐地起价, 也该先开出个价来。” “的确不寻常啊。”傅辅皱眉。 离开镐京这一路走得太平静,让他差点忘了这一路其实是在“逃难”。皇帝明里暗里下了两道旨的事瞒不住有心人, 之前离镐京太近, 就算有人想要动手,也会投鼠忌器, 怕皇帝插手。而上船之后, 四面环水, 远不如陆地动手方便,所以,如果有人想要使坏,石泉县是最好的选择。 傅轩听了他的分析,粗粗的两条眉毛相中间聚拢:“谁会动手?刘家?”若说傅家南下会对谁造成利益冲击,刘坦渡首当其冲。 傅辅摇头:“石泉县还在京都附近,刘坦渡在这里动手,等于挑衅皇权。倒不如等我们驶入汉江,进入他的地盘后,派人假装水匪,万一有差池,可即刻派官兵过来名正言顺地将人带走,不留痕迹。”自从傅家被皇帝摆上棋盘,他就在阴谋诡计这条路上越走越远,连想法也十分阴险。 傅轩道:“那就可能是容家陈家的余孽。” 在外人看来,那夜是他带领羽林卫血洗了拾翠殿,陈文驹又间接死在傅希言手中,傅家堪称是皇帝麾下最忠心耿耿的鹰犬爪牙。如今“鹰犬”明面上脱离了“主人”的庇护,那想要报仇的人自然会闻讯赶来,落井下石。 傅辅想了想:“铁蓉蓉是傀儡道的人,也要防着江湖势力。”他顿了顿,看了傅轩一眼,“和裴少主说一声。” 傅轩面不改色说:“我让小四去。” 多年兄弟,傅辅哪能看不出他对裴元瑾的抵触情绪:“你是不是对裴少主……” 傅轩面无表情地说:“小四进羽林卫之后,我就托人打听门当户对、年龄相仿的姑娘,不久前打听到金吾卫指挥使的弟弟家有个圆乎乎的小丫头,比小四小两岁,甚是般配。” 傅辅叹了口气:“缘分这种事,都是天意。再说,老四如今被卷入朝争、江湖,身边危机四伏,不应该再牵连一个懵懵懂懂的小姑娘。倒是裴少主,武功高强,门下众多,更为良配啊。” 这种对比可说是十分势力的,若傅希言对裴元瑾没有感情,傅辅还会愧疚一下,但他自己都跑来说两人在一起了,傅辅自然也乐见其成。 傅轩叹气说:“正是因为知道,所以才……”别扭。 傅辅拍拍他的肩膀:“天地混沌如鸡子时,又有谁想到盘古会开天辟地呢?今日看来离经叛道的举动,未必不会成为他人眼中的创举啊。” 傅轩想:这如何比得? 在他看来,傅辅这话更像是自我安慰,但他也不会揭穿,顺势道:“好,我去找小四说。” 然而小四……并不想去。 自“男男”事件之后,他就开始有意无意地躲着裴元瑾。毕竟,“感动”与“崇拜”也许只有一步之遥,但是和“奉献”还差着十万八千里——他并不想这么快走完这条长征路。 傅轩见他心不在焉:“你听进去了吗?” 傅希言点头:“又有奸人要害我们,让裴元瑾注意些。” 意思是这么个意思,可不知为何让他总结得有些奇怪。傅轩想了想:“裴少主呢?” 傅希言说:“进客栈没多久就出去了。” 他有些不安地想:不会又去搜刮奇奇怪怪的册子了吧。也不知道那两本“男男”他是什么时候从什么地方搞到手的。 傅轩见他心事重重,以为是为了举家逃亡的事情自责,拍拍他的肩膀道:“一家人本就是共同进退,你不要多想。” 傅希言以为他说的是裴元瑾和他们已经是一家人了,不要为了麻烦人家而不好意思,表情顿时尴尬起来:“这个,就是太快了,我没什么准备。” 傅轩点头:“是有些匆忙。”谁能想到皇帝会突然下圣旨呢,幸好他们家一直在准备,倒也不算仓促,“不过早晚会有这一天,我们心里都有数,已经做好了准备。” 傅希言:“……”“我们”的意思是傅家除了他,都已经准备好接受裴元瑾这个“家人”了?那他们的承受能力未免也太强了,是他落伍了吗? 他好奇地问:“你们什么时候准备的?” 傅轩说:“其实,送你去洛阳的时候,我们就已经有所预感了。” 傅希言呆若木鸡。那时候他还没去柳木庄,没吃混阳丹,也没遇到裴元瑾,怎么就能有所预感? 他越来越好奇:“这是怎么预感到的?” 傅轩说:“事情已有迹象,建宏帝既然能杀张辕,自然也会对其他人下手。” 怎么又和建宏帝扯上关系了? 等等,叔叔说是从送他去洛阳时有预感的,又提到建宏帝,也就是说,叔叔他们一开始预感的人不是裴元瑾,那是谁,楚光还是三皇子? 傅希言浑身哆嗦了一下,觉得这个预感实在惊人:“我那时候和楚光不和,和三皇子也只有一面之缘。” 傅轩安慰他:“并不怪你,该来的总归会来,防是防不住的。”三皇子与小四的见面应该不是刻意安排,但小四和楚光的比试有胡誉和朱宏达掺和其中,就不知有几分是建宏帝的意思了。 傅希言:“……” 怎么说呢,只能说真相总是来得猝不及防。万万没想到家里当初没想让他尚公主,而是想让他高攀皇子!难道家里人都有探gay雷达,自己很早开始就gay里gay气了吗? ……还是觉得哪里不太对。 两人鸡同鸭讲半天,傅轩觉得自己成功安慰好了侄子,而侄子则开始怀疑自己,怀疑人生。 * 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但这里是石泉县,并不是天涯,所以没有断肠人,只有苦苦等待的傅小四。 傅希言坐在客栈大堂里等了一下午,裴元瑾傍晚才回。他一进门,傅希言就盯着他的手和腰——看他有没有带布袋。 虽然没有,但是小册子之所叫小册子,是真的挺小,怀里也完全放得下。 怀里放着三本小册子的傅希言又狐疑地看向了裴元瑾的……胸。有点鼓,又不像是装着东西的鼓,所以到底有还是没有呢? 要不要找个机会摸一下? …… 算了,此举容易gay气外漏。 坐在他旁边温书的傅礼安实在被这赤裸打量的目光逼得看不下去,无奈地朝裴元瑾点点头,收拾起桌上的东西走了。 “哎?”傅希言正需要一个已婚男压制自己体内可能存在的“gay气”,见他临阵逃脱,不由伸出尔康手在空中扒拉了一下。 裴元瑾在他对面坐下来,从容地倒了杯水:“诡影进石泉县了。” 傅希言愣了下:“他们来干嘛?” 他和诡影组织也算是老朋友了。 第一次见面是柳木庄,那时候诡影组织勾结了唐恭、陆瑞春,正准备给他扣一口大黑锅;第二次是都察院大牢外,诡影组织来解救陈文驹,他则奉命看守陈文驹,双方又大打出手;后来还有一次是听楼无灾说诡影组织劫狱的同时还跑去杀他。 从以上三次可以看出,诡影组织和偷混阳丹的势力、陈家势力、铁蓉蓉三者都有关。 这就是搅屎棍吧! 哪里有臭味,哪里就有它! 裴元瑾说:“诡影组织看似求财,其实也有其私心野心。”单纯求财,就不会反过来收买陆瑞春。 他表情正经,说的也是正经事,自然而然地让傅希言收起乌七八糟的念头,跟着正经起来:“他的私心和野心是什么?” 裴元瑾淡然道:“习武之人追求更高的境界,江湖势力追求更大的权力,它两者皆是。” 不过,诡影组织前几次行动的背后都有其他势力参与,不到最后一秒绝不出现,完全是打手的角色,但这次竟然会暴露行踪,是故意,还是无心? 他正盘算,就听傅希言嘟囔着说“那我们家碍到他什么了”,不免有些好笑,开口道:“可能是值钱。” 傅希言很想财大气粗地对诡影组织说:他给你多少,老子给两倍! 可是……他不能。 因为他创业未半,中道没崩,香奥达却殂了,断了那滚滚长江般的流水财源。这心酸的滋味,只能一边听《伤不起》,一边念《出师表》,一边……嗯?什么东西这么香? 他顺着香源望去,裴元瑾手里托着用油纸包裹着的香喷喷烤鸡翅。 傅希言惊愕:“哪来的?”进门时明明两手空空。 “潜龙组送的,刚刚。”裴元瑾将烤鸡翅放在桌上,“你在想什么在?” 傅希言注意力全在鸡翅上:“说出来你可能要吓一跳。” 裴元瑾道:“愿闻其详。” 傅希言微微站起,身体横过半张桌子,凑近他:“伤不起的出师表。” 裴元瑾:“……” “再不吃鸡翅都凉了。”傅希言借着半个身子悬在鸡翅上空的便利,飞快地拿了一只,放入嘴——虽然不是用蜜浆烤的,但刷了油,放了盐、芝麻和胡椒,也是另一番美味。 两人正在大堂开小灶,就看到管家带着几个侍卫和下人进来,遥遥地朝他行礼,又急急忙忙地上楼去了,过一会儿,傅辅和傅轩跟着管家他们下楼,匆匆往外走。 傅希言拎着最后一只鸡翅,好奇地凑过去:“爹,你们上哪儿去?” 傅辅原本不想离他,看到裴元瑾跟在他身后,又改了主意:“变卦的行商说要面谈。” 傅希言皱眉:“他不是钱都退了吗?还找他干什么?” 傅轩说:“问了其他的船,都没有合适的,想再试一试。” 傅希言想了想:“我也一起去吧。”大不了拿出他心爱的香皂做诱饵。这东西目前还是独一份,又在镐京卖得不错,想必对行商有些吸引力。 傅辅看看裴元瑾的高度,又看看傅希言的宽度,觉得带着他们一起去能助威,便同意了。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走向渡口。 此时河岸商船林立,船帆蔽日,余晖在河面上闪烁灿金,景象蔚为壮观。 定下的那条商船既大且新,在群船之中也十分显眼。 管事笑呵呵地迎上来,朝傅辅拱手行礼:“实在不好意思。先前那定金是我自作主张收的,但昨天三爷回来,说这桩买卖做不得,才不得已退了您钱,耽误的时间我们也已经赔足了。” 说实话,也不能怪他出尔反尔。他是管事,原本商船使用、货物买卖等事务都由他说了算,三爷只是过来搭个便船。只是三爷突然间硬要插手,他自然不会为了外人去违拗东家弟弟的意思。 不过,退定金、补赔偿,他已经赔了一笔钱,货物要重新采购,来来回回必然还要耽搁不少时间,船停靠的每一日都是钱,前前后后加起来,损耗严重,即便是三爷的命令,他回去也很难向东家交代。正好傅辅他们还没找到下家,他便想着不如自己牵个线,让双方见面再谈一谈,说不定能成呢。 他不好明着说,便暗示道:“如今我家三爷来了,您若能与他达成协议,我们的合作还可继续,只是先前付的赔偿金,您要还我。” 这些话傅辅大体从管家嘴里听过一遍了。他原本怀疑是有人在暗中使坏,如今看着又有些不像,便摆手道:“还请带路吧。” 管事让他们在甲班上稍等,自己进了船舱,过了会儿才出来引路,只是他脸色有些不太好看,小声道:“我家三爷最近遇到了烦心事,脾气不太好,如有失礼,各位多担待。”等众人答应了,他才推开房门。 这房间陈设布置花花绿绿的,傅希言第一眼倒是瞧得挺满意。坐船枯燥,要是再来个黑白灰,可不得把人闷死。 三爷是个胡子拉碴的中年,满身酒气,看着就不像是精明的商人。此时他大马金刀地坐在椅子上,手靠着八仙桌,斜着眼睛看他们:“你们想搭船?” 傅辅一看他的态度,就知道这人没打算好好谈,这事十有八九要黄,却还是抱着试一试地心态说:“还请兄台行个方便,银钱上我绝不亏待。” 三爷呵呵笑了一声:“堂堂永丰伯,兵部侍郎,建宏帝眼前的红人,自然不在乎银钱。不过呢,我童福三此生最恨仗势欺人的高官,这艘小小的破船容不下伯爷这尊大佛!还是请吧!” 傅辅感觉到傅希言的目光明显地落在他脸上,似乎在问,你到底怎么仗势欺人。 傅辅没被童福三气到,却差点被自家的兔崽子给气死,却还是好声好气地说:“既然三爷认识傅某,那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傅某不知先前有何处失礼,让三爷误以为傅某仗势欺人?冤家宜解不宜结,不如把话说开。” 童福三冷笑:“堂堂永丰伯,敢做不敢认?” 傅辅说:“你不说,我怎么认呢?” 童福三盯着他,双眼布满血丝:“江陵知府是我妹夫!” 咦? 他们把容家、陈家、刘家想了个遍,这个神转折谁都没想到。 实在是因为…… “江陵知府与我们有何干系?” 傅轩的问题也是在场傅家人共同的疑惑。 江陵知府不是被刘坦渡举报的吗? 童福三虎目含泪:“刘坦渡之子刘焕与我外甥女青梅竹马一起长大,十分要好,两家也早早地给他们定下了婚事,眼瞅着今年就能过门。偏偏这时候,傅家与刘家议亲的对象死了,刘家要另外找人替代。数来数去,就轮到了刘焕!可要凑成这门婚事,我那外甥女自然就成了眼中钉肉中刺,你们说巧不巧,没多久之后,我妹夫一家就背上了通敌卖国的罪名。” 傅辅和傅轩面面相觑。 他们不是建宏帝肚子里的蛔虫,自然不知道事情先后顺序是刘坦渡先举报江陵知府,皇帝再下令让他提议刘焕代替刘致远与傅夏清议亲来试探刘彦盛。如今听童福三的一面之词,他们也有些将信将疑。 傅辅说:“即便如此,这事与我家有什么关系?” 童福三说:“你们去南境,难道不是去投奔刘坦渡?你们若是好人,以你们家如今的处境,比我妹夫当初还不堪,我不把你送入虎口是行善积德。你若是坏人,与那刘坦渡蛇鼠一窝,我家的船自然更不会送你们!” 傅希言举手:“关于这件事,我大概有些话语权。” 三爷不屑道:“我这又不是弥勒道场,你个胖子有什么话语权!” “砰!”三爷面前的桌子四分五裂,砸在他的脚上,痛得他呼声连连。 管事忙上前扶住他,对傅辅他们怒道:“你们这是做什么,竟敢在我童家的船上动手,真当没有王法了吗?” 傅希言将裴元瑾往身后一挡,无辜地眨着眼睛:“没动手,我们都站得远远的,哪动手了?是不是你们这桌子在船上放久了,受了潮,所以自己坏了?” 管事憋屈地瞪了他一眼,下逐客令:“今日是我多事了,各位请便吧。” 傅希言说:“走之前我还有一句话要说。你说是我们家和刘家的亲事害了你妹夫,可你妹夫真的清白无辜吗?” 三爷揉着脚,不忘恶狠狠地瞪他:“当然!我妹夫深受江陵百姓爱戴,当地人人皆知,怎么会做里通外国的事?” 傅希言摇头:“他对百姓好不好,和他卖不卖国是两回事。你可知我元宵那日在哪里过的?” 不等他说,自己答了下去: “刑部大牢。 “你可知我为何在刑部大牢过? “因为你妹夫,江陵知府供出了南虞谍网!” 八 零 电 子 书 w w w . t x t 8 0. c o m 三爷此次进镐京便是打听妹妹妹夫的消息,自然知道此事,但他冷笑道:“进了衙门,当然是你们说什么就是什么!他一个书生,难道还能熬过你们的刑罚手段?” 傅希言说:“若南虞谍网不是你妹夫招供的,那北周朝廷是如何知道的?总不能早早地知道了,却不做声,留着陷害你妹夫吧!” 三爷一时无语。 这次奉父命进镐京,他花了不少钱打点关系,却始终不能见妹夫一面,所有真相全靠坊间传闻和自己猜测。只是在他的认知里,童家能有今日,全赖他妹夫一手提拔——他妹夫是天下第一等的大好人——大好人当然不可能做通敌卖国的事。 这因果关系没什么逻辑,却很感性,难以被推翻。 傅辅身为兵部侍郎,知道的事情比一般人更多一些:“你可知黄知府祖籍哪里?” 三爷愣了下:“山东齐州。” “是福建汀州。” “这不可能!他的口音明明是北方人。” 傅辅说:“他自小随着父亲在齐州长大,口音自然也跟着当地人。” 三爷道:“你有何证据?” 傅辅说:“黄知府招供后,镐京受牵连者便有三百之巨,犬子也是其中之一,难道这还不是证据?” 三爷冷笑一声,一脸抓到你的把柄了:“照你这么说,你儿子也是南虞细作咯?” “不是细作,但的确接触了南虞谍网。” 不管傅辅怎么说,三爷都认定他们官官相护,不肯相信,傅辅看到他第一眼就知道今日这趟是白来了,并不为此感到失落。他抱拳:“今日一晤,受益良多。打搅了。”毫不犹豫地往外走。 双方闹成这个样子,傅希言自然不会傻乎乎地再提香皂的买卖,只是临走前对这花花绿绿的装潢有些依依不舍。 裴元瑾见他眼睛老打量船舱:“想烧了?” 傅希言:“……想多了。” 第55章 别家的叛徒(上) 为免火烧连环船的悲剧在此处上演, 傅希言推着裴元瑾往外走,眼见着就要迈出门槛,走在前面的傅辅突然回头, 目光穿过人与人的缝隙,直直地射向坐在原地瞪着他们的童福三:“你怎么知道我的身份?” 既然是逃难,他们自然不会大张旗鼓地宣扬身份, 管家付定金时用的是常见的“赵”姓, 童福三昨天回来, 他们今晨刚到,从何得知他们的真实身份? 童福三愣了下, 随即冷笑:“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这等于没有回答。 傅希言下船的时候还在琢磨这一问一答,凑到傅辅身边说:“爹, 所以还是有人在暗中搞鬼?会是谁?” 傅辅一边目不斜视地走路,一边道:“他千方百计不让我们上童家的船,有两种可能,一是把我们留在这里,二是让我们坐他指定的那条船。所以, 一会儿谁借我们船, 谁就有问题。” 傅希言恍然, 正要点头, 就听不知何时走到他身后的裴元瑾突然说:“我让雨部去调船了。” 储仙宫势力遍布天下,找一艘船不是一件难事。 不过他开口的时机实在很微妙。 傅希言知道他听见了自己和父亲的对话,不由扭头, 促狭地说:“这位兄弟, 你很可疑哦。” “不过没调到。” “哎?”傅希言尴尬道, “你摆脱嫌疑的方式是不是有点用力过猛。” 裴元瑾说:“就在我们抵达的前两天, 莲花渡所有接受搭乘的商船都收到足够的定金,不接新客。童家商船是唯一的漏网之鱼。” 傅辅竖起耳朵偷听了半天,发现没一句有用的,不由轻哼了一声。 傅希言说:“所以,童福三可能知道谁是幕后主使?” 傅辅忍不住搭话:“不必叫他知道,送信也是一样。就他那个脑子,利用起来有多难?” 裴元瑾道:“主谋今晚必然会出现。” 傅辅问:“为何?” 裴元瑾说:“我调了船,明天凌晨到。”所以,幕后黑手若要用船引他们上钩,只能在明日之前。 傅希言:“……”那些嫌霸道总裁不香的人,一定没尝过买不到船票的苦闷。 * 事实证明裴少主料事如神,对方压根等不到晚上——他们刚回客栈,留守客栈的傅礼安就递给他们一封请帖:“一个小厮送来的。” 傅辅接过请帖,转手递给傅希言。 傅希言纳闷:“不识字?” 傅辅没好气地说:“你识字,你不会自己看?” 请帖上面写着:傅希言亲启。 傅希言:“……” 又是冲自己来的? “陈家还是容家?”傅希言一边拆请帖一边苦笑,也不知自己何德何能,竟能惹得他们前赴后继、轮番找死……该不会是金蝉子又转世,投胎成了自己吧? 阿弥陀佛,何仇何怨啊。 请帖做得十分雅致,角落画了一枝红色的杏花,写着:月夕河畔,紫船白帆,一壶清酒,独请君临。 傅辅嘴上说让傅希言自己看,脑袋却凑得比他还近。看完信,他还嘟囔:“月夕,花朝,良辰,美景,啧。” 傅希言原本坦坦荡荡的心,突然就有些心虚了,不敢看裴元瑾的方向,只能瞪向坑儿子的老父亲——就你认得字!就你有学问! 傅辅自知失言,生怕调拨了小两口感情,干咳一声,赶紧找补:“一看就是来者不善。” 傅希言赶紧点头:“还写明就一壶清酒,意思让我自备酒菜呗,抠门!不去!” 傅辅点头:“还画了红杏,去了不就是红杏出墙?” 傅希言:“……”他在名义上还没有走进婚姻这座围城,算不上出墙吧?不对,他实质上也没有走进婚姻这座围城啊! 两父子正说得起劲,裴元瑾突然抽走请帖,抬步往外走。 傅希言大惊,连忙跟上去,明知故问:“去哪里?” 裴元瑾说:“紫船白帆。” 有了明确目标,自然好找许多,尤其紫船这么特别的颜色,傅希言去找童福三的路上好似就见到过。 他原本走在后头,走着走着,就走到裴元瑾旁边去了。落日余晖只剩一点点,路上人烟渐稀,两人就这么肩并肩走着,倒有些“人约黄昏后”的气氛。 傅希言忽然说:“我爹没跟来。” 裴元瑾看了他一眼,慢悠悠地说:“儿子的新欢旧爱,自然不好插手。” 傅希言被噎得说不出话来,那张冷峻的脸也看不出是不是开玩笑,只好低声下气地说:“敌人太狡猾,我们千万不要中计啊。” 裴元瑾道:“每次我都留了人。”潜龙组如今已经正式一分为二。一半跟着他,一半跟着傅辅他们。 傅希言嘴角微微翘起,心中感激,却觉得说感谢太轻易,而他欠裴元瑾的,已经不是一句两句感谢所能表达。 他干咳一声道:“还不知道对方是人是鬼。” 裴元瑾问:“若是美人呢?” 傅希言管不住自己的嘴,顺口道:“那也要看看有多美。” “你希望多美?” “肯定不会比你美!”关键时刻,傅希言的求生欲上线了,“裴少主天下第一美,冠绝古今,无人匹敌!” 裴元瑾:“……” 两人闲说着没有意义的对话。 傅希言心中感慨,初见时,看裴元瑾那高高在上目下无尘的模样,怎么也不会想到有一日,他们竟然会成为朋友以上恋人未满的关系。SHE说再靠近一点点我就跟你走,可他怎么觉得这一点点,实在有点高,有点远,有点让人迈不出脚步呢? 紫船已赫然在望。 傅希言便收起了近来越来越频繁的少女情思,振奋精神,往那几乎顶天立地的大船望去。 那船原本停在江面上,已是巍然屹立,如今挤到河岸处,更是硕大无朋,将周遭的船只比得小鹌鹑一般。 他们刚刚凑近,紫船就放下了梯子。 傅希言看了裴元瑾一眼,老老实实地抓着梯子,一步一步地走上去。既然深入敌营,就要步步为营,像“踏空行”这样的绝技当然要藏得越深越好。 裴元瑾却无此顾虑。他的武功深浅,天下皆知,一个纵跳就跃上了甲板。 甲板上,一个白衣飘飘的俊美青年正低头煮酒。 傅希言看着这熟悉的画面,怎么说呢,心里瘆得慌。他扯了扯身边的一身黑:“你兄弟?” 裴元瑾脸都黑了:“哪里像?” 傅希言:“逼……格……调。” 青年放下酒壶,微笑道:“二位请坐。” 傅希言看着面前两个位置,表情十分微妙。 两个座位,一个在青年对面,一个在青年边上。他们俩不管坐哪个位置,都有种分道扬镳,其中一个加入敌方阵营的感觉。 傅希言小声对裴元瑾说:“要不我们还是再去会会童福三吧?”童福三只是蠢,比这蔫坏的家伙强。 裴元瑾突然对青年说:“你过来。” 青年一怔,欣然站起,走到他面前,将脸摆出最好看的角度:“裴少主有何指教?” 裴元瑾拉着傅希言,坐到了他和他隔壁的位置上。 青年:“……” 青年转身,在他们对面的椅子上坐下:“还未向二位正式介绍,在下秦岭凤凰寨段谦,仰慕裴少宫主许久,今日能够在船上相逢,三生有幸。” …… 傅希言朝他挥手:“你请帖上好像写的是我的名字。” 段谦笑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傅希言虚心求教:“这个,你怎么知道我和他嗯……嗯?” 段谦微微一笑:“裴少主为了傅四公子,在镐京永丰伯府逗留数月,天下谁人不知?傅公子被押入刑部大牢,裴少主冲冠一怒为红颜,仗剑闯宫,单挑宋大先生,全身而退,又有何人不晓?傅四公子是裴少主心上人这件事,早已传遍江湖,段某不聋。” 傅希言无语。 在当事人面前说什么“心上人”“红颜”,也太羞耻了。他有种建议:“其实可以叫蓝颜。” 段谦道:“傅公子脸这么红,怎么能叫蓝颜呢?” 傅希言:“……”你不如指着鼻子说我就是娘吧。 他看完白衣男,又看黑衣男。每次这些花花草草上门,就要他出来挡枪是怎么回事,能不能做个老师口中的好宝宝,自己的事情自己做? 裴元瑾不负所望,终于开口:“渡口的船都是你抢租的?” 段谦说:“想结交储仙宫少主,总要用点手段。” “也是你向童福三揭穿永丰伯的身份?” 段谦依旧点头:“伯府管家眼睛毒嘴巴利,很快就谈成功了,我只好出此下策。” 裴元瑾拔下头上的赤龙王:“那你死得不冤。” 段谦一怔:“裴少主难道没有听懂我的意思。我对你仰慕已久。纵然我没有服用混阳丹,却也可以成为你的知心人,日日相对。” 傅希言:“……”这台词有些耳熟。是女的铩羽而归,男的抓住机会? 裴元瑾手中的赤龙王已经变成了剑,如果段谦不能说出足够被宽恕的理由,只怕这一战是无论如何都避不过去了。 段谦也感觉到了他扑面而来的杀意:“不看僧面看佛面,裴少主希望储仙宫与秦岭派为敌?” 秦岭派弟子傅希言已经见过两个,楚少阳和岑报恩,都是正常人,没这么阴阳怪气的,他问:“你确定你自己是秦岭派弟子?” 段谦微笑:“当年北周武林新秀大会,我代表秦岭派拿下了第一。”他手掌一翻,拿出一块古铜色的令牌,一面写着新秀大会夺魁等字样,一面是秦岭派凤凰寨段谦。 傅希言又问:“岑报恩和楚少阳你认识吗?” “一个是主脉嫡传弟子,一个是王顺山分支的师兄。同门师兄弟,如何不知。” 傅希言点头:“认识就好。”转头对裴元瑾道,“打吧,打死了找他们俩去说项。” 段谦见裴元瑾起身,终于收起笑容,正色道:“实不相瞒,我今日不是一个人来的。” 船舱大门洞开,十几个黑衣人跑出来。 此时夕阳大半沉入地平线,留在船上的光线已经不多了。傅希言无比后悔自己穿了件苍色外袍,放在人群中不太起眼,可混在黑衣中,就明亮得仅次于那身白。 段谦笑了笑:“杀了傅希言,活抓裴少主。” 傅希言:“……”这个台词,是不是有点中二了,要不我走? 裴元瑾手中赤龙王一闪,人一跃而起,剑气如虹,直取段谦眉心,黑衣人立刻一拥而上,如飞蛾扑火般冲了上去。 赤龙王剑气所到之处,无一合之将! 看着黑夜人尸体纷纷落地,段谦往后退了几步,挡在船梯与河岸的方向,袖中落下两颗铁胆,面色凝重地把玩着。 裴元瑾剑势未歇,又起新力。 他练的本就是所向披靡的剑道,纵然前方是刀山火海,也一往无前,出剑那一刻,便已经将段谦的名字记在了阎王簿上。 眼见着剑尖临近眉心,段谦丢出铁胆。 那铁胆也不知何物所制,竟然阻住了剑势,段谦趁机滑步避开。 然而,裴元瑾的剑,不仅是向前之剑,也是莫测之剑! 他有万夫莫敌之勇,也神鬼莫测之变。 赤龙王击飞铁胆,再度朝段谦的背心袭去。 正在此时,水下突然窜出数条身影——身形半弓如虾,在空中蓄力一蹬,甩出数枚飞钩,齐齐抓向傅希言。 傅希言早在怀中“风铃”大作时就已经做足了准备。 从刑部大牢出来之后,裴元瑾便嘱咐过小樟小桑,让他们不再在自己遇到危险的第一时间出现抵挡,而是尽量让他自己面对。 这柄“风铃”陪伴他多时,救过他无数次,也就是下刑部大牢的时候被短暂地收走,后来跟着裴元瑾仓促离开,以为就此没了,没想到廖商通过岑报恩还了回来①,如今又立大功! 面对密密麻麻的飞钩,傅希言直接朝天一跃,纵直蹬空。 那浩瀚天际,都是他的领域! 修炼可以提升武功,但战斗才可以提升战力。 傅希言努力了这么久,才拥有成为武林高手的机会,当然不会轻易退缩。 此时天色已暗,其他船只已经亮起了烛火,在空中看,倒像是天地倒倾,繁星落地。他越走越高,已经超出黑衣人攻击的范围,正准备一口气“走”到河岸上,却见那里正有一群人黑压压的过来。 武功飞速提升之后,他的视力越来越好,此时一眼看出走在最前面的正是父亲。只是他后面跟着几个陌生面孔,身后的女眷虽然在走,脸色却委实不算好看。尤其是几位姨娘,惊恐得像是要哭出来。 段谦调虎离山,兵分两路? 但裴元瑾明明说过留了人。 傅希言一时间也想不通此间关节,只能先将人救下再说。他当即如大鹏展翅一般,俯冲而下,想要趁其不意,施展偷袭。 就在双方距离只剩下两丈左右时,跟在傅辅后面的高个男子抬猛然抬头,挥舞手中大环刀,耍出层层气浪,将他掀翻了去。 傅希言双脚在空中乱蹬,希望稳定身形,但那气浪实在古怪诡异,竟像海浪一般,忽大忽小,忽长忽短,让他始终找不到空隙重新借力,一路垂直跌落。 傅辅和傅轩已有不顾威胁也要冲过去救人的意思,奈何那个高个男子的刀横在路上,就像一座不可逾越的高山。 在傅希言闭上眼睛,已经做好疼一下就复原的危急关头,小桑和小樟同时出现在下方,却只停顿了短短一瞬间,又消失不见,快得好像人眼花了一样。 而代替他们出现在傅希言下方的是——裴元瑾插回赤龙王,从容地伸出双手。 傅希言预感中的疼痛没有来,只觉得身体下坠的力道被卸去大半,然后落入一个宽阔温暖的怀抱里。生平第一次被公主抱,他有些羞涩和扭捏:“我会不会太重啊?” 裴元瑾道:“还好。” 还好是什么意思? 是有点重,但在承受范围之内?是可以再重一点点?还是非常重,但我要保持逼格,我不说?! ……怎么办,好怕是最后一个。 然后裴元瑾就用行动证明什么是“还好”——一路将他抱到了傅辅等人面前。 傅希言:“……其实我腿没断。” 裴元瑾将他放下。 傅希言看看高个男子与他的同党,又看看趴在船栏边,形容狼狈的段谦,语气肯定地说:“你们是一伙的。” 高个男子说:“他是老大。” “哦,哪里的老大?”傅希言一边和他说话,一边用眼神查看家人,见他们虽然惊慌,但没露出痛苦之色,稍稍放下心来:“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高个男子说:“请诸位上船。” 为什么一定要上船? 难道船上或水下还有埋伏? 还是怕河岸人太多,容易发生变故? 傅希言看向裴元瑾。 高个男子说:“堂堂储仙宫少主,胆子不会小得不如一个卖麻花小贩吧?” 傅希言:“……”这是什么见鬼的形容? 然而裴元瑾似乎受了激,同意重新上船。 船上,段谦已经梳理好被打斗弄乱的头发,连离心脏只差几寸的伤口也已经包扎好了,只是脸色看上去依旧有些惨白。 他幽怨地看了裴元瑾一眼:“没想到裴少主竟然是个狠心人。” 傅希言嘴欠地说:“我怎么不这么觉得呢?” 段谦说:“傅四公子真是好风度。” 傅希言意有所指地看着他的伤口:“不及段公子身体好啊。” 段谦看向高个男子以及被他的手下用剑架在脖子的傅家众人,这船委实不小,一群人站在甲板上,彼此之间竟然还能留出一些空隙。 这就为傅希言和裴元瑾的救人增加了不少难度。 他微笑道:“我身体好不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的家人命一定要长。” 高个男子已经下令扬帆起航。船渐渐离岸,而天色如今依然全黑。从他们的角度看去,船行进的前方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我家人有老有少,最年轻的才八岁,你和他比命长,恐怕会输得很惨。” “你弟弟好像不会武功。等我登入武王之境,你弟弟拍马难追。” 傅希言嘴上和段谦闲聊,私下里却没闲着,不断变换位置,好给小桑小樟争取一个最佳的偷袭角度。正当段谦终于站在他想要的位置上时,段谦突然说:“你抓住我,也换不回你的家人。” “哦?”正准备动手的小桑小樟微微一顿。 “你刚才听到了,我是他的老大,所以我死了,他就是老大。谁不想当老大呢?”段谦说话的时候,高个男子回来了。 裴元瑾突然道:“秦岭派弟子之间应该不会以老大相称。” 段谦笑了笑,道:“明人不说暗话。我们今日来并不想伤人,只是想跟你们做个交易。”他指着傅希言,“傅四公子跟我们走,这条船送给你们,而且保证你们这一路平风浪静。” 河面上,一艘小小的乌篷船正在缓缓朝他们靠近。 傅希言说:“所以你的请帖并没有写错,你真正想抓的人是我?”什么仰慕裴元瑾,活抓裴元瑾,都是逢场作戏? 段谦说:“这是上面的命令,我只是奉命行事。” 他们做了两手准备。 若傅希言一人上门,就直接拿下。如果裴元瑾陪着他来,就趁着后方空虚,拿下傅家人交换。反正包括龙组在内,他们真正忌惮的人,只有裴元瑾一人罢了。 傅希言说:“事关我的未来,我可不可以问一句,你们到底是谁?” 段谦笑了:“我不是说了吗?我是秦岭派弟子,如假包换。” 傅希言一指站在傅家人身后的高个男子:“那他呢?” 段谦道:“他……” 小桑小樟突然出手,然而段谦却轻飘飘地往旁边移动了一步,那动作,轻得不似活人,轻描淡写地躲开了他们几乎必中的一击。 傅希言想冲上去,又怕自己肉包子打狗,急忙去看裴元瑾。 裴元瑾拔下赤龙王,段谦盯着他,似乎有些紧张,正要说话,高个男子已经抢在他前面冲向了裴元瑾,大环刀的刀环叮叮当当作响,一刀劈出,看似力大无穷,不想半路回转,润物无声般地落到身后段谦的脖子上,用力一划。 刀过纸破。 纸人缓缓落在地上。 与此同时,那缓缓靠近的乌篷船里走出一人,不是段谦是谁。 他远远地看着高个男子,眼藏寒冰:“尊主说的没错,韦立命,你真是天生反骨。信你,是我瞎眼。”说罢,不等船上众人有何反应,乌篷船如遇飓风推行,疾驰而去。 第56章 别家的叛徒(中) 船上, 原本架在傅家人脖子上的几柄刀剑突然朝同伴身上砍去。 有几人试图反抗,被迅速出现的潜龙组齐齐补刀。 杀戮结束,高个男子才向裴元瑾抱拳:“在下韦立命,目前是诡影组织京都一带的二把手, 见过裴少宫主。” 傅希言震惊:“诡影组织?”以为是傀儡道卧底秦岭派, 万万没想到是洋葱剥到最后, 里面藏着诡影……这确实很诡影。 韦立命又朝傅辅等人拱手:“多有得罪, 容我解释。” “原本就说好的, 何罪之有?江湖中的事, 我们就不掺和了。”反正有什么事, 老四也会转告。傅辅说, “我们的行李还留在客栈,得取回来。” 韦立命立刻抛锚, 派人驾小船带着管家等人回客栈取行李,傅辅与家眷们则先去船舱安顿。 虽然过程曲折离奇,但总算坐上了豪华游轮,傅希言松了口气的同时, 忍不住白了裴元瑾一眼:“你们何时勾搭上的?” 裴元瑾淡然道:“我一直与你在一起。” 韦立命急忙解释:“此次行动与裴少主无关, 与我交易之人, 乃是景大总管。” 景大总管明明是四个普普通通的字, 就如宋大先生, 可不知怎的,一提起这个名字,磅礴浩大的气势便扑面而来。 不过韦立命没有说下去, 而是问:“你们吃了吗?我还没吃, 不如边吃边聊。” 既然主人这么说, 饥肠辘辘的傅希言自然不好回绝。 段谦的那壶清酒的确是好酒, 韦立命从仓库里又取出三小坛,分给他们,正好一人一坛。下酒菜是傅家下人用库存临时凑的。 韦立命还亲自去江里摸了几条鱼,如此有鱼有菜有酒,便十分有听故事的气氛了。 韦立命慢悠悠地喝了一口酒:“从哪儿说起呢,就从我如何加入诡影开始说吧。我原本是个江湖散人,迫于生计,就给朝廷大官的儿子当护卫。才做了几天,就撞上他强抢民女,我看不惯,就将他杀了。” 傅希言差点把酒咳出来。 不愧是卧底诡影组织的大佬,果然硬核。 韦立命懊恼地说:“还是太年轻了,做事不精致。如果是现在,我会让他死得悄无声息。可惜那时候想得少,太冲动,当着许多人面杀的,结果被户部侍郎雇佣诡影组织追杀。” 哦,那位朝廷大官是户部侍郎。 傅希言认真地吃瓜:“后来发现打不过,就加入了吗?那诡影组织的商誉很一般啊。” 韦立命说:“差不多吧。我运气好,快要撑不下去的时候,户部侍郎被皇帝抄家了。诡影组织收不到尾款,决定让我用自己这条命来还债。” 傅希言被诡影组织奇怪的逻辑打败了:“你的意思是说,你给诡影组织卖命,是为了替买你命的人还钱?” 韦立命喝了一大口酒,擦擦嘴巴道:“听起来很荒唐,但人到绝路的时候,为了活下去,再荒唐的事情也愿意去做。加入诡影组织后,为了尽快还债,恢复自由,我接了很多活,杀了很多坏人,也杀了很多好人。我有时候会想,如果我当初没有救那个姑娘,这世上活下来的好人会不会比现再多得多。不过我很快不这么想了,因为诡影组织有很多人,我不杀也会有人杀。” 傅希言沉默。 来到这个世界之后,他学会了一件事,不要以自己的价值观乱哔哔,首先,他不一定对;其次,就算他对了,别人也不一定会听;最后,他还很弱——弱者哔哔太多,就是典型的找死。 韦立命说:“我很快还完了钱,却发现根本走不了。诡影组织整日宣传,一日诡影,终身诡影。所以,想要离开这里,就必须找一个比诡影更大靠山。” 傅希言:“……”硬核诡影遇到硬茬韦立命,就看谁命硬。结合段谦离去时难看的脸色,他突然有点想笑。 裴元瑾问:“你怎么找上的景伯伯?” 景罗已经很久没有在江湖上行走了,别说韦立命一个外人,就算是储仙宫门下,要找他也并不容易。 韦立命说:“我一开始找的并不是大总管,而是储仙宫在镐京的雷部主管事,任飞鹰任大侠①。不过他说自己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要做,所以将我转托给了一位叫谭不拘的谭大侠。” 裴元瑾:“……”镐京失踪的两个主管事都齐了。 韦立命说:“但谭大侠也说自己有事情要做,所以,就将这件事上禀。没多久,我就收到了景大总管的回复。” 裴元瑾恍然。谭不拘②是储仙宫潭长老的儿子,的确可以直接联络景罗。 韦立命说:“景大总管答应帮我摆脱诡影,但有个条件,他要我调查诡影组织首领的身份。” 傅希言已经听得入了神:“诡影组织的首领很神秘吗?” 裴元瑾说:“外界传言,他的武功已登临武王或之上。” 武王听起来遥远,但傅希言知道储仙宫就可以数出近十位,加上天地鉴、灵教、北地联盟以及其他各门各派,绝非小数目,哪怕诡影首领就是其中之一,也难以甄别,不由叹气:“那是不少。” 韦立命道:“但我当时只是普通的小喽啰,怎么可能知道如此机密之事?为了完成任务,我只好努力完成任务,可惜不管我怎么努力,诡影组织始终不肯给我好评,也不让我升迁。” 傅希言想:怪不得韦立命想跳槽。打工人考虑的不就是薪水福利、工作环境和发展空间吗?当杀手出生入死,有个鬼的工作环境,还把发展空间给人限制了,活该留不住人! 这样想想,当初他真的不该嫌弃羽林卫。 韦立命并不知道自己引起了傅希言的共鸣,继续道:“直到我被调到京都一带,受到段谦赏识,才开始平步青云。那时候我才知道,原来我进组织时,首领就给我下了一个评语——天生反骨。所以没人敢重用我。段谦虽然提拔我,却也没对我完全放下戒心。今天的行动,我也是等你们上了船之后,才知道要做什么。情急之下,我只好拿出景大总管的信,与保护傅家的电组交涉。幸好永丰伯通情达理,不似一般的高官,没什么官架子,很快就同意了。” 傅希言没有看到当时的场景,却也能想象的出来。 以他爹的谨小慎微,心里肯定是不愿意冒险的,只是裴元瑾留下保护他们的是电部,刚好是景罗手下,看到景罗的手书,自然无条件配合。他爹见余下的人实在打不过,才不得不同意。 “后来发生的事,你们都知道了。”为了等待这一天,韦立命蛰伏多年,其中的心酸苦楚不足为外人道也。他拎起酒坛,与傅希言、裴元瑾各自一碰,“今日多有得罪,我先干为敬!” 他仰起脖子,将酒咕噜咕噜喝干,然后激动地往江里一抛:“从此以后,老子就自由了!” 傅希言好奇地问:“你查到谁是诡影组织的首领了?” 裴元瑾显然也对这个答案很好奇,不过他不问,反正他有嘴替。果然,傅希言按捺不住地追问:“是谁?” 韦立命说:“我不知道究竟是哪个,但有个大概的范围。实不相瞒,帮助陈文驹越狱和刺杀楼无灾,都是段谦负责的。” 傅希言一怔,心中勇气一种很怪异的感受:“你参与了吗?” 韦立命说:“我负责接应神行武馆。这两单生意都是段谦接下来的,但是,行动到一半,他突然让我们放弃。” 他面前坐着的这个,竟是当初那些藏在水面下的,不为之人知的事的始作俑者之一。傅希言忍不住道:“行动一半才放弃,会不会有点晚了?” 韦立命说:“这是因为接下任务和取消任务的并不是同一个人。段谦曾说漏过嘴,终止行动的指令是首领发出的。我们接的这桩任务只是很普通的委托,我们在动手之后,首领才发现我们参与了。” 傅希言问:“他为什么要阻止?”他有种预感,只要闹明白首领为什么取消,也许就能顺藤摸瓜,猜出他到底是谁。 韦立命:“这就不太清楚了。” 裴元瑾说:“行动夜晚发起,却能及时阻止……首脑在附近?或者说,他在镐京城中?” 韦立命点头:“不错。我也是这么想的,已经偷偷查过了,当日可能在镐京的可疑人选,有三个。” 傅希言和裴元瑾都露出洗耳恭听的表情。 韦立命徐徐道:“第一位,是秦岭派老祖,已入武神境的裘西虹裘老前辈。” 裴元瑾露出奇怪的表情:“他孤身前往镐京?” 韦立命点头:“我也是在秦岭派弟子参与了血洗拾翠殿之后,反向调查,才发现这位老祖早几个月就已经低调入京了。” 裘西虹的名字,傅希言也是听说过的。秦岭派在他进入武王境之前,只是个不起眼的小门派,几乎到了后继无人的地步。是裘西虹徒步万里,参悟剑道,成就武王,才将这个摇摇欲坠的小门派发扬光大,有了今天的规模。可以说,他对秦岭派的重要性,远胜秦岭掌门。 裴元瑾摇头:“应该不是他。” 傅希言问:“为什么?段谦一个傀儡道弟子竟然混入了秦岭派,裘西虹嫌疑很大啊。” 韦立命说:“段谦变成秦岭派弟子倒的确与秦岭派无关。凤凰寨一向行事孤僻,段谦冒充凤凰寨弟子在新秀大会报名,竟也没有被秦岭派其他人发现不妥,直到他一举夺魁,再回头问起,才知凤凰寨并无此人。那时候,段谦已下落不明,秦岭派又处于扩张的关键期,为了面子,就没有揭穿。诡影组织这样以假乱真的例子还有很多,所以你们行走江湖一定要小心,哪怕是有名有姓的江湖人物,也可能是诡影组织一早留下的暗线。” 这种无孔不入的渗透能力,的确令人心惊。 傅希言想:那裘西虹有可能不是。他为秦岭派付出毕生心血,不至于如此坑害自家吧。转念又想,那岳不群、左冷禅哪个不是为了自家门派殚思极虑?可该干的坏事也没少干,还是不能太武断。 他不知道裴元瑾为何认为不是,裴元瑾也没解释。 这时候管家带着行李回来了,还带回了烧鸡、烧鸭等菜肴。 傅希言他们喝了半天酒,肚子还没怎么填饱,赶紧收拾残羹,重新摆了一桌。 傅希言还惦记着诡影组织背后老大是谁,飞快地啃了几口鸡肉后,问道:“那你的第二个怀疑对象是谁?” 韦立命又去拿了新酒,边喝边说:“第二位是宋旗云。世人都以为他是少宫主独闯皇宫时才赶到镐京的,但我查过,他出现之前,行踪成谜,有可能早就潜伏在了镐京城中。” 不管是他出身天地鉴,与唐恭③是师兄弟,还是他帮助皇帝,与裴元瑾打了一架,傅希言都对他没什么好感,自然而然地觉得此人一听名字就贼眉鼠眼,十分可疑。 韦立命道:“最后一个怀疑对象不是武王,但她是武王最亲近的人,也是下一任宗主,所以也可能代发号施令。” 裴元瑾秒答:“班轻语?” 傅希言:“……”这名字有些耳熟。 韦立命道:“不错。据我所知,那时候班轻语就在镐京城中。” 傅希言猛然想起,夏雪浓离开时,也说过类似的话。他扭头看裴元瑾:“很熟?” 裴元瑾说:“没见过。” 傅希言心里发出了一连串连自己都不明其意的啧啧啧。 韦立命说:“班轻语身为灵教下一任教宗,等同太子,若诡影组织的首领是灵教教主巫玄音,那班轻语的确也可以号令我们。” 裴元瑾说:“照这么说,我也有嫌疑。” 都是太子,都是一样的道理。 韦立命忙表忠心:“韦某从未怀疑过少宫主。” 傅希言在旁边点头。毕竟是跳槽后的老板,这时候提出怀疑,那不叫天生反骨,叫天生傻缺了。 韦立命说:“除非首领隐姓埋名多年,从未在江湖露面,不然这三人之中必有诡影组织首领。” 这个假设与“偷王”类似,虞素环曾经推翻过。人的存在不可能毫无痕迹,诡影组织成立十几年,那十几年前,这位首领是谁,在做什么?他建立起诡影这样充满野心的组织,难道真的是个甘心蛰伏的人吗? 不过傅希言和裴元瑾心里清楚。 那时候的镐京城里还有第四个可疑人选—— 在都察院外,第一次出手救傅希言的白衣人。 而且在傅希言的先后顺序里,白衣人是首领的可能性远高于其他三个。原因无他,他给了自己《傀儡术入门》,而段谦刚好会傀儡术。 “诡影组织里有很多傀儡道门人吗?段谦是谁的徒弟?”傅希言问。 韦立命摇头:“说实话,我也是第一次知道段谦会傀儡术。平日里他展示的都是武道功夫。其实我一直奇怪,他武功不如我,为何能早早地成为京都一带的大头目,如今看来,应当与他擅长傀儡术有关。” 这是双学历的优势。 如今傀儡道犹如一盘散沙,另择良木也很正常,就是不知段谦的来头。 是万兽城安插在诡影的细作? 还是铁蓉蓉、银菲羽的徒弟出来讨生活? 傅希言心中一动,在江湖全书里提过,段谦展示的纸人替身不算高级傀儡术,纸人武力值不高,一碰就破,却很耗费真气。想来是自己从高空坠落,裴元瑾跑来接应的时候,真假段谦在船上完成了替换。 技术虽然不高级,但学会这一招,却能保住很多条命。 傅希言想着想着,便有些心痒难耐,又坐了一会儿,就露出困倦的神色,裴元瑾果然叫他去睡,他也就从善如流地回了船舱。 拿到《傀儡术入门》这么久,他不是在没有隐私的牢房里,就是睡大通铺,始终没机会修炼,如今好不容易单独住一间,恨不能立刻拿出来修炼。 不过…… 他身边还有小桑小樟。 因为不知道小桑小樟隐身的原理,他不敢大意。房间不像车厢那样多一个人都没处挤,房间藏人的地方可太多了。 他想了想,叫了小厮烧洗澡水。 浑身赤裸地泡在浴桶里,他终于安心地拿出了《傀儡术入门》。 傀儡术基础篇第一章,叫窥灵术。 在借用万物灵力之前,先学会查探灵力。 他一路上虽然没有机会修炼,却悄悄地捡了不少东西。石头、小花、小草、昆虫尸体……将它们摆在浴桶边沿,他根据书上的运行路线,缓缓将真气逼到双眼。 顿时眼睛传来微微的胀痛,眼前的世界也变得模糊不清,和书上说的“通达天地”有很大区别。他急忙将真气撤回,然后翻开书,重新琢磨字句。 唉,也不知这些人写书就写书,为什么非要故弄玄虚,什么“玄黄奥藏”“灵达真返,真去灵归”……这都什么意思?偏偏下面也没个注释,鬼知道自己理解得对不对。 他一边吐槽,一边又试了一次。 这次稍好些,是他自己之前走了歪路,就如裴元瑾之前说的,他体内经脉俱通,真气畅行无阻,不必太谨慎拘泥。 也不知多久,桶内洗澡水早已冰凉,傅希言穿着内衣,靠着浴桶,将眼睛里的真气外放,轻轻落下一些在物件上,一个个地查验着里面的灵气。 路边普通小石子的灵气很稀薄,只能看到白蒙蒙的一层雾,长了青苔的稍微旺盛一些,不过灵气大多被青苔吸走了,玉石的灵气较多,明亮又充盈。而植物里,断根死掉的花草,灵气和小石子差不多,那些还活着的,可以看出体内积攒着旺盛的灵气,不过有一株也不知道他怎么挖来的,灵气中带着浅浅的绿意,他仔细观察,才发现是一株野生的金银花。 他猜,这是带药性的植物独有的颜色? 那这一门技术岂非很适合中医? 笃笃笃—— 黑夜中响起敲门声。 原来是小厮怕他洗澡睡着,跑来询问。 傅希言刚研究出一些东西,正在兴头上,随口说自己已经睡了,洗澡水明日再倒,将人打发走后,继续拿着房间里的各种物品练习。 像桌椅茶具这样经过人工改造的普通生活用品,大多灵气很稀薄,但是像“风铃”、培元丹等有品级的灵器灵丹,不仅灵气充足,而且如他所猜测的那样,的确各有各的颜色。 “风铃”是红色的,不知是因为它见过血,还是烈火煅烧留下的。 培元丹是非常鲜亮的青绿色,让人看着看着,就充满了食欲。 傅希言忍不住吃了一颗。 他想着,既然真气外放可以看到物件上的灵气,那分出一缕在体内,岂不是可以看到灵丹里的灵气被真元吸收的场景? 他对自己奇怪的真元忌惮已久,如今有了分析的手段,自然不会错过,当下分出一缕真气,从经脉倒走,还没追上那培元丹,就感觉到水突与气舍两穴之间真气剧烈冲撞…… 这时候,他才想起裴元瑾曾经说过真元期后,路路皆通,普通运行是不会出问题的,但有两个例外情况,其中之一就是真气分出多股,顺逆相冲! 只是为时晚矣! 傅希言强忍着疼痛,想将真气捋顺,可那股真气虽小,却十分刁钻,横冲直撞,就是不肯顺大流,他试了几次,人渐渐力竭,那救了他数次性命的神奇复原能力似乎也失去了效用。 就在他意识越来越模糊的时刻,一股宏茂真气从真元奔腾而出,如滚滚长江浪潮,瞬间抚平那一小撮作乱的真气,循环一周天,正要回真元,清醒过来的傅希言立马趁机借着充沛的真气冲击关卡。 哪怕真元不会说话,他也能想象出,它此刻必然骂骂咧咧,大呼白眼狼。 白眼狼就白眼狼吧。 他在金刚后期停留多日,原想冲入巅峰,然而抠搜的真元这次实在大方的,他冲入金刚期巅峰后仍有余力——反正挨一次也是骂,两次也是骂,倒不如一不做二不休。 其他人提升大境界必然筹谋准备许久,生怕出错,但傅希言一路升级都靠嗑药,顺畅无阻,根本没有恐惧、患得患失的概念,反倒产生极难得的顺其自然心境。 突破脱胎期的一瞬间,骨肉与皮血似乎融合成了一个整体,从此再无懈可击,而他也生平第一次地感受到了灵魂的存在。 那是一种玄之又玄,妙之又妙的感觉。 他睁开眼睛,用窥灵术查探自己的手,果然看到了异常明亮的浅黄色灵气。 原来人的灵气是浅黄色。 他收功起身,眼前也是浅浅的黄色——阳光自舷窗撒入,天光大亮。 已是第二天了。 第57章 别家的叛徒(下) 紫色大船正平稳地行驶在汉江上。 段谦虽然败走, 但诡影组织一向阴魂不散,说不得什么时候又会卷土重来, 潜龙组和小桑小樟不再隐藏行踪, 与傅家侍卫、跟着段谦叛变的诡影组织成员一起,正大光明地在船上巡逻。 傅轩和韦立命坐在船舱大堂里,看傅辅和傅礼安下棋。 傅辅又输了一局,手将棋盘一抹, 左顾右盼道:“老四呢?怎么一天到晚躲在房间里不出来?” 傅轩说:“他说刚刚晋级, 要巩固一下境界。” “是吗?”傅辅自觉将输了棋局的事一笔带过了, 正要说再来一局, 奈何儿子记性好。 傅礼安提醒道:“父亲今日已经输够三局,我该回去温书了。” 傅辅:“……”想温书便去温书, 说什么“输够三局”, 当着外人的面,怎可坍老子的台? 韦立命倒不觉得哪里不妥,毕竟一起坐船这么多天,傅辅天天都输, 他都已经习惯了。见傅礼安走了, 他立即对傅轩说:“不如我们手谈一局?” 傅轩欣然从命。 傅辅恋恋不舍地让出位置。哼, 两个臭棋篓子。 * 傅礼安回船舱, 老远就看到弟弟站在房门口,讨好地看着自己。 傅礼安转身就走。 傅希言忙冲上去, 拽住他的袖子, 往里拉:“亲爱的哥哥, 我去你那儿坐坐。” 傅礼安比不过他的力气, 只能冷着脸道:“今日你嫂子在, 不方便。” “我踩过点了, 嫂子刚刚去找夏清玩,不在。走走,我们也去玩。”傅希言推着他往房间里走,等两人进了房间,又飞快地将门关上。 傅礼安直接用身体挡住身后的箱子:“要玩自己坐着玩。” 傅希言干笑从怀里掏出银票道:“这是坦荡的买卖,大哥,别不好意思。你把货拿出来让我看看,我带钱了。亲兄弟,咱多退少抹零哈。” 傅礼安脸黑了:“我不是商户。” “我知道,可这船上我也找不到第二家卖石头的啊。”傅希言赔笑,“我再买两块鸡血石。”实在不能怪他死缠烂打。 《傀儡道入门》他已经学到“驱物术”了,偏偏石头、金银花、玉佩什么都试了一遍,只有傅礼安送他的那块鸡血石印章成功了。 可惜他用力过猛,将灵力从印章里提取了出来,使得印章灵力全无,碎成齑粉。后来他又向傅礼安讨要了一枚,也是成功了,时间比之前更长了一些,还是没有控制好火候。 练功这事最紧要的是练,若在镐京或洛阳,他自可去店铺买,如今江河之上,四顾皆水,只能厚着脸皮来找傅礼安进货。 傅礼安气笑了:“我在你眼中是个卖石头的?” 傅希言忙道:“若大哥愿意送,那我当然是更开心了。” 傅礼安看着这个脸皮比城墙还厚的弟弟,说又说不服,打又打不过,最终只能无奈妥协:“最后两块?”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傅希言伸出小指。 傅礼安没理他,拿出钥匙打开身后的箱子,从里面拿出两块鸡血石。 “这块是不是有点小啊?”傅希言凑到旁边挑挑拣拣。 “嫌弃就算了。” 傅礼安作势要拿回去,被傅希言一把抓住,小心翼翼地将鸡血石接过去:“大哥说的哪里话,怎么会嫌弃呢,都是感激。” 他两指比了个心,也不管对方看没看懂,喜滋滋地要走,又被傅礼安拉住:“谢谢惠顾,两千两。” 傅希言一阵肉痛:“两千两是不是……” 傅礼安微笑:“已经抹零了,奇货可居嘛。” 傅希言:“……”掏出两张银票后,他突然将手中较大一块鸡血石递还给他,“大哥能不能帮我把这鸡血石割成分成四片,一头削尖,就像剑刃那样。” “你想做暗器?这两块是巴林鸡血石,质地较软,若是做暗器,应当选用桂林产地的……不过你为何不用铁质的暗器呢?” 傅希言笑笑:“我喜欢鸡血石,容易鸡血,好打架。” 傅礼安颠了颠手中的鸡血石:“得加钱。” 傅希言:“……”下次还是厚着脸皮打亲情牌吧,拿钱砸人,自己怪疼的! * 不得不说,傅希言与鸡血石的确有缘分,毁掉一小块鸡血石和一柄鸡血小剑后,他终于将剩下三柄小剑使得如臂使指,指哪打哪。 不仅如此,由此及彼,举一反三,他挪椅子终于可以不用走过去,而是遥遥一指。 有了这,还要什么遥控器! 傅希言一时怀念起住寝室时与室友猜拳关灯的情景。要当年有这功夫,他室友还不得天天上供泡面叫爸爸真伟大? 鸡血小剑之后,他的魔爪又伸向别处。船上的物资实在有限,傅晨省的头发都被他拔了两回,实在刮无可刮,只好去库存偷了两回菜,可惜库存也不富裕。 果然,船一入襄阳水域,韦立命便说要下船采购。 襄阳城有两个码头,一是货运上下的老龙堤,一是客运上下的岘首山南。前者商船云集,码头更繁华,于是一行人便决定去老龙堤放放风。 船上临时的护卫团除了留守的,都按人数分派给各个“旅行团”。 傅夫人怕香皂放久了,不好脱手,差使管家带着护卫下船去找买家,自己则带着几位姨娘、傅礼安夫人和傅夏清去商业区逛逛。 傅晨省早在船上待不住了,一大早就跑来找傅希言。像这种吃喝玩乐的事,自然是四哥最为可靠。不过傅希言想着自己今日主要买石头,怕是小家伙不喜欢,便盯着傅晨省眼神的压力,将人托付给了傅辅。 傅辅也像当称职的父亲,和蔼地问:“上次买的书你都看完了吗?不如我们再去书店挑上一些?” 傅晨省:“……” 看着小弟充满怨气的背影,傅希言也只能遥遥地挥手,给予祝福。 到了老龙堤,傅家人陆陆续续下船,都有去处,却不见裴元瑾跟谁一道。傅希言像极了操心的生活委员,生怕插班生落单,又跑去敲门,问他要不要和自己一道去买石头。 裴元瑾说:“我要去一趟雷部。” “哦。”傅希言见他有自己的打算,也不强求,随口道:“那好,注意安全,早点回来。”然后就开开心心心地带着小桑小樟下船了。 老龙堤边上虽然店铺林立,但大多数是提供吃饭和歇脚的酒楼客栈,要找一家刻印章的店实在不容易,他走着走着,便离河岸越来越远。 傅希言脚步一顿,正犹豫要不要回去,小桑小声说:“后面好像跟着人。” 傅希言也感受到了,有七八人,各个脚步虚浮,不像是练家子,不确定是否冲着自己来。 晋级脱胎期之后,他对周围环境的感知范围便更加大了。在船上闷了这么多天,他早就想试试自己的武力提升了多少。不过,非常时期,他不想惹人注目,当下脚步一拐,拐进一条无人的小径,走了一段路,等对方不得不现形时,一个回马枪,直接冲到跟踪人的面前。 跟踪的人没想到对方这么快发现,而且身怀武功,当下吓了一跳,转头要走,被傅希言拎住其中一个的后领:“什么来路?” 提升境界果然能提升战力,自己挪移的速度比金刚后期提升了足足两三倍! 那人并不知道傅希言此时内心的欢喜,色厉内荏地喊:“你想干什么?!想打劫吗?没数过我们几个人吗?” 其他人也跟着叫嚣了两句。 “你这不是贼喊捉贼嘛!你看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你们一群人藏着菜刀跟在我们后面是想做什么?卖菜刀啊?”傅希言笑笑,“不过就算卖菜刀也没关系,巧了不是,我们也不是好人!这地方这么偏僻,你们叫破喉咙都不会有人听见的。”偶尔说一点这种羞耻台词,看别人比自己更羞耻的样子,实在有点刺激。 那人果然慌了:“放开老子,不然我们兄弟几个一起上,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他的兄弟闻言,屁股一扭,直接跑了。 看那人震惊失色的表情,傅希言笑了,手微微使力,将人翻转过来:“你的建议你兄弟好像有点不大同意。现在只能看你怎么让我吃不了兜着走了。说实话,我挺期待的,自助餐还管饱不管包呢,你这优惠力度挺创新的。” 那人深吸一口气,扑通跪下:“我,我这人眼皮子浅,没见过你这样,这样英俊的人,想多看两眼。” 小桑忍不住喷笑,傅希言脸黑了:“你这是调戏我?” 那人呆住:“啊?” 傅希言看小桑:“他调戏我。” 小桑卷起袖子:“少主都没怎么调戏呢,敢调戏少夫人,该打!” 那人还没理清楚一个男人为什么叫少夫人这件事的逻辑,就被小桑带到一边胖揍了一顿,揍完,小桑回来说:“都是扒手。” 傅希言点点头,他看着前方越来越稀少的人烟,想着走下去也未必有收获,反而离大部队太远,容易有危险,这一波是普通的扒手,保不齐下一波就是诡影组织了。倒不如不再浪费这时间,去酒馆好好坐一坐,听听说书小曲儿,不得不说,他这几日关在房间里研究傀儡术,也实在是闷得慌。 将人丢在路边,傅希言正要回头,小樟突然飞起一脚,踢飞一颗石子。 傅希言霍然回头,就见一个矮子双手揣袖,看似慢吞吞,实则一步一丈地从无人小径那头迎面走来,那俊美邪气的笑容,大老远地就有些刺目。 “悬偶子①前辈。”傅希言心下一沉,却还是挤出笑容,抱了抱拳。 那时候他对傀儡道一知半解,以为悬偶子当初使出的威压是傀儡术,学习以后才明白,这位悬偶子必然也是武道傀儡术双修的高手。 自己这边虽然有三个人,可是对上悬偶子还是可能吃亏。 他手放在背后,朝着小桑轻轻地摆了摆,意思是让他去搬救兵。 小桑犹豫了下。 上次他去搬救兵,回来黄花菜都凉了,虽然少主和傅公子都没说什么,可他心里过意不去,不由看向了小樟,意思是让他去。小樟上次留下来帮忙,却失手伤了傅希言,怎么看都是派出去比较保险。 两人眉来眼去不过一瞬间,悬偶子已经来到傅希言的面前:“你跟我走。” 这是什么久别重逢、你侬我侬的开场白?! 傅希言尴尬道:“前辈,这有点突然,我没做好心理准备啊。” 悬偶子说:“和你一起下船的人分了好几拨,你不跟我走,我就去抓他们。他们身边虽然带着护卫,却绝不是我的对手。你不如试试看,能不能全都护住,或者,你可以想想舍去哪一拨人,不那么心疼。” 傅希言脸色微变:“前辈这是何意?” 悬偶子说:“师伯死在刑部大牢,你在现场,应该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眼见来者不善,小樟不再浪费时间,瞬间消失在原地。 傅希言见悬偶子依旧气定神闲,有恃无恐的模样,不安感越发强烈:“前辈想知道,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不一定要跟着前辈走。事情很简单,我三言两语就能说完。” 悬偶子说:“不是说给我听,是说给我师父听。” 傅希言终于明白悬偶子站在这里不慌不忙的底气从何而来,试探道:“尊师铜城主也在附近?” 悬偶子冷冷一笑,说不出的邪气:“如果我是你,就会立刻跟我走,以免牵连旁人。” 小桑低声道:“他在虚张声势,我拖住他,公子先走。” “不行。就算我能一个人逃走,可是我的家人还在外面,我不能拿他们冒险。”傅希言看着悬偶子,深深地叹了口气,推开小桑,缓缓走向他,“我跟你走。” 悬偶子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你考虑这么久,浪费了我的时间,现在想跟我走,可以,一万两。” “两”字刚落,傅希言已经用“碎星留影”滑到了他面前,挥出一拳。 傅希言的确不敢拿家人冒险。 哪怕护卫群里有潜龙组、有原诡影组织的人,但他的家人们大多不会武功,傀儡术又变幻莫测,万一乱战中造成伤亡,他绝不会原谅自己今天的决定。 可对方若是虚张声势,那束手就擒的自己岂非显得很蠢? 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拿下悬偶子,到时候就算铜芳玉真的亲至,自己也有谈判的筹码。 前世有句话,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他想,比起饿死,自己还是更愿意被撑死。只要自己出手,以悬偶子的骄傲,多半不会遁逃,到时候最最坏的结果也是自己被抓住——如果对方真的想从自己口中知道铁蓉蓉死亡的真相的话。 所以,比较起来,反倒是自己动手,可以在目前的处境中挣扎出一线机会! 这是他晋级脱胎期后第一次真正与外人交手,“绵柔拳”出手的刹那,他明显感觉到拳劲又有了变化。原先是先柔后刚,如今出手时,几乎感觉不到拳风的存在,仿佛就是不会武功人普普通通的一拳,可是达到对方身体时,瞬间的爆发力几乎有摧枯拉朽之效! “绵柔拳”这门武功与其他武功最大的不同点在于,它没有固定的等级。不同的人修炼可能就会有不同的结果。 山悲散人真气绵柔阴毒,能用它打遍黄河无敌手,但是换一个人,或许就无法达到这个境界。傅希言因为真气的关系,走得又是另外一条路,先是柔中带刚,阴中带阳,现在又进阶到从无到有,更叫人防不胜防。 悬偶子对他的印象还停留在初次见面时的牙尖嘴利上,猝不及防下,胸口挨了一拳,肺腑当下就受到重创。 “找死!” 他吐出一口血,青白的面色越发显得人邪气狠毒,一条通体碧绿的蛇从他袖中射出,一口咬在傅希言的手掌上。 傅希言吃痛,急忙将蛇甩开,但明显感觉到毒素正顺着血液蔓延,此时,小桑已经冲到面前,一掌拍向悬偶子头顶。 悬偶子一手捂着胸口,一手反掌向上,与他硬对了一掌。小桑被他的掌力推出丈余,一个后空翻落到地上,刚准备往前冲,膝盖就被一根稻草穿过,瞬间扑地。 来路上,一个穿着黑外内红斗篷的蒙面女子单手提着不知生死的小樟,缓缓走来。 悬偶子面露喜色,向女子行礼:“师父!” 傅希言甩了甩已经愈合伤口的手,缓缓退到小桑身边,看着挡在道路两条的不知名女子和悬偶子,心沉到谷底。 悬偶子竟不是虚张声势。 铜芳玉真的来了! 铜芳玉将小樟丢到小桑边上。小桑忍着痛,搭住小樟的脉搏,发现还在跳动,微微松了口气,朝傅希言使了个眼色。 傅希言朝铜芳玉恭敬地行礼:“晚辈谢过铜城主不杀之恩。” 悬偶子恨他打伤自己,舌尖舔了舔尖牙,狞笑着过来,傅希言知道此人心胸狭窄,要仗势报复,当下苦笑着迎了上去。 小桑下意识抓他的脚,被傅希言轻轻避开。 悬偶子使了八成力,一掌拍出,隐有风声呼啸,傅希言不敢躲闪,硬生生接下这一掌,倒退三步,低头吐出一口鲜血。 不过疼痛也就是那短短的一瞬间,很快身体的复原能力就让他恢复如常。只是他不敢表现出来,依旧半蹲在地上,做出重伤难忍的样子。 铜芳玉对悬偶子说:“我不想让人知道我来了北周。” 傅希言生怕他们对小樟小桑下手,脑子第一次转出F1发动机的转速,突然一个手刀打在小桑后脖子上,然后单膝跪地,朝铜芳玉喊道:“师叔,此二人对我用,还请手下留情!” 铜芳玉好似刚刚才发现这里有个人,扭头看他:“你叫我什么?” 傅希言露出讨好的笑容:“家师铁蓉蓉,您是家师的师妹,自然是我的师叔。” 铜芳玉狐疑道:“你是铁师姐的徒弟?” 悬偶子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弄懵了,忙道:“师父,这小子巧言令色,不安好心,千万别相信他的花言巧语!” 傅希言说:“师兄,师父是何等的智慧人物,我若撒谎,如何能瞒得过她。你若不信,我愿对他发誓。”他当下三指朝天,发了个毒誓。 铜芳玉打量了他两眼:“你既然是师姐的徒弟,想必会傀儡术了?” 悬偶子认定傅希言撒谎拖延时间,当下露出得意的笑容:“不错,师弟既然是师伯的弟子,总不会连最简单的‘驱物术’都不会吧?” 傅希言心中暗暗松了口气:幸好在预习范围之内。 他眼睛看向地上石头,石头突然飞射出去,打出三四丈远。 铜芳玉和悬偶子都看得出来,他用的的的确确是傀儡术,而不是真气。 见悬偶子震惊得说不出话来,傅希言打蛇随棍上,对铜芳玉道:“实不相瞒,师父临终前叫我去西陲投奔师叔,奈何裴元瑾粘得我太紧,我怕暴露,才耽误了行程,没想到师叔今日就来了,可见我师父在天之灵一直在保佑我们。” 铁蓉蓉若真有在天之灵,怕是恨不能一个天打雷劈劈死他! 但铜芳玉并不这么想。 如果傅希言真的是铁蓉蓉的嫡传弟子,那她知道自己必死无疑后,跑去刑部大牢见他最后一面,交代后事,倒也说得过去。 铜芳玉因为他会傀儡术,心中已经信了三分:“你既讨厌裴元瑾,为何还要留下这两人?” 傅希言模仿悬偶子,露出以为邪魅实则憨傻的笑容:“这两人跟了我许久,我对他们了解甚深,以后炼制人傀必然事半功倍,若是杀了他们,我岂非白费了半天功夫?” 悬偶子冷笑:“以你目前的功力,想炼人傀,也不知何年何月!”他是带艺投师,武功虽然不错,但傀儡术学习进展缓慢,最怕别人在傀儡术上的天赋超过自己。 傅希言看看左右:“师叔,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要不要换个地方再谈?” 铜芳玉原本还怀疑他拖延时间等救兵,听他主动说要跟自己走,心中又信了两分:“那他们你打算怎么办?” 傅希言没想到她竟然会主动问自己怎么办,可见小桑小樟的命是保住了,强忍着心中狂喜,道:“不如丢到路边,过一会儿他们自己醒了,就会回去的。” 悬偶子道:“不行,他们是储仙宫的人,又见过师父,放他们回去,储仙宫一定会布下天罗地网搜查,对我们以后的行动不利。还是杀了吧?” 傅希言见铜芳玉点头,暗道这位“师叔”脑子看起来不大好使,耳根子也软,忙道:“要不我带着他们上路。这年头找个中意的人傀不容易,我舍不得。” 铜芳玉竟然又点头,欣慰道:“你有此志向很不错。傀儡道的确需要出色的第三代传人。” 傅希言有点诧异。他以为像傀儡术这样复杂的术法,应当像武道一样,历经了好几代,经过反复的印证和修改,难道竟是莫翛然独创的? 心肠坏的人依旧够可怕了,偏偏脑子还好,怪不得能成为武林祸害。 在铜芳玉的注视下,傅希言默默地扛起小桑小樟。幸亏学武功后气力大增,不然,就算是他这体型,扛着两个大男人也有些吃力。 铜芳玉在前面带路,他居中,悬偶子最后。每次傅希言回头,都能看到对方虎视眈眈的目光,似乎在警告自己不要耍花样。 傅希言冲他温柔地笑笑,回过头,恶狠狠地想:之前那一拳打轻了! 第58章 话术的运用(上) 小径尽头是田园, 田园后面是山脚,上山之后有破庙,铜芳玉终于停住脚。 傅希言还记着自己是“带伤之身”, 气喘吁吁地将小桑小樟放下, 就一屁股坐在地上,作出胸口疼痛难当的样子。 其实悬偶子也受了伤, 也不好受,可看他这样,自己心情便好了许多:“既然扛得这么痛苦, 不如杀了算了。” 傅希言小声抱怨道:“师兄,你这句话半路上讲还算兄友弟恭,都到这儿了你才说,岂不是显得说的人听的人都有点傻?” 悬偶子顿时勃然大怒:“你说什么?” 傅希言忙朝铜芳玉说:“师叔, 我这师兄长得怪好看的,就是脾气不大好。” 铜芳玉看了悬偶子一眼,又看他:“我师姐一向以貌取人,你长成这样, 我师姐为何收你为徒?” 什么叫师姐以貌取人,我长成这样? 这样是哪样? 没听《长恨歌》说杨贵妃回眸一笑百媚生吗? 老子要在唐朝,尔等皆为丑娃! 傅希言心里骂骂咧咧, 脸上还要做出温顺的表情:“我师父还收了张大山呢!我胖归胖,但仔细看,还是有点好看的。” 他仰着白白胖胖的脸,露出可可爱爱的笑。 铜芳玉竟很认真地打量了两眼,点头道:“你的眉眼的确不错。” 悬偶子顿时急了:“师父, 这胖子贼眉鼠眼!” 傅希言心想:你这矮子何必五十步笑百步。 铜芳玉不耐烦地说:“好了, 不要吵了。你既然说是我师姐的徒弟, 就将师姐为何收你,张大山又为何杀你,先交代清楚吧!” 在来的路上,傅希言早将故事编得七七八八,当下一气呵成地说道: “师父收我为徒的时间,那可早哩!那时候我还是镐京城中有名的废物,文不成武不就,只有师父不嫌弃我,传授我傀儡术。不过她说傀儡道受世人误解太深,在我术法大成之前,决不可展露痕迹。 “后来我爹望子成龙,托我叔叔的关系,将我送进羽林卫。原本我就想混混日子,偷偷练好傀儡术,谁知有一天,秦岭派的楚少阳突然说要挑战我。虽然被我糊弄了过去,师父却说,秦岭派乃狗皇帝的秘密爪牙,这次挑战是个试探,可能已经发现了师父和我的关系。我这次糊弄了过去,但必然还有后招。 “果然,没多久我就被调去锦衣卫,要护送三皇子去洛阳。一路上,楚少阳对我多方打压,就是希望我忍不住露出马脚。就在我实在忍不下去的时候,楚光突然单独派张大山和我去裴介镇。 “你以为张大山是真的想害我吗?不,其实他是作戏给别人看的。你们想想,如果他真的想害我,怎么会用大庭广众之下派鸽子投毒这么愚蠢的方式?” 是的,他就是这么愚蠢。 傅希言一边说,一边不忘在心里吐槽,然而表演上更加激情投入: “你们再想想,如果他真的要害我,我怎么可能让师兄用银子就将人赎回去了呢?我爹是堂堂永丰伯,难道我还会缺钱不成?其实这一放一纵,都是我们师兄弟默契的表演啊!” 悬偶子赎回张大山的时候只觉得傅希言是个怂包,如今听他将“前因后果”娓娓道来,头头是道,又有些怀疑起自己当时的判断来。 铜芳玉疑惑地问:“为何要表演?表演给谁看?” 傅希言说:“当然是给狗皇帝看的了。” 骂皇帝,他一点心理障碍都没有,恨不能抓住机会多骂几句。 “这次的表演很成功。没多久,狗皇帝就找了个借口把我调回镐京,并委以重任。因为在他的心里,张大山下狠手对付我,我便不可能是师父这一边的,他便可以放心信任我了。” 悬偶子猛然又想起个破绽:“可我怎么听说,你当了刑部的牢头之后,尽忠职守,还帮着狗皇帝把陈家的人给杀了。” 傅希言听他这么说,顿时明白了他未尽之意——陈家、陈太妃或陈文驹中间,要不有人和铁蓉蓉有合作关系,要不早就和狗皇帝翻脸了。 他连忙大呼“冤枉”,道:“其实师父暗中嘱咐过我,要我找机会把陈文驹给放了,那夜劫狱,我原本是想借机将人放了的,但转念一想,万一是皇帝监守自盗设下的陷阱呢?那我中计事小,害了陈文驹,让师父失望事大。所以,安全起见,我名义上追缉逃犯,其实是暗中护送陈文驹离开都察院。不信你可以去刑部查案卷,等我和陈文驹甩开其他人之后,我是不是莫名其妙地为了救一具尸体,就跳下河渠,让陈文驹逃走了。你想想,我要是狗皇帝的人,大好机会难道我会眼睁睁地放弃,不立功吗?” 悬偶子说:“可陈文驹还是死了。” 傅希言苦笑:“狗皇帝的后招一个接着一个,令人防不胜防,那一局,我和师父机关算尽,终究还是输了。” 铜芳玉听得头疼:“竟如此复杂?” 傅希言叹气道:“师叔你不知道,这些年我和师父在镐京,在狗皇帝的眼皮子底下,真是日日如履薄冰啊。可惜师父最后还是……唉。” 铜芳玉沉声道:“你师父最后是怎么死的?” 她一说“你师父”,傅希言就知道自己扯下的瞒天大谎已经收到了成效。 “虽然外界都说都察院被劫狱时,我表现出色,可最后放走陈文驹的这一段,始终说不过去,所以,狗皇帝还是对我起了疑心,命令刑部数度盘问。后来南虞谍网案爆发,狗皇帝借机把我打入大牢,一会儿拿涂牧试探我,一会儿单独关押,若不是怀疑我和师父的关系,我一个小小芝麻官,哪来这么大的排场?” 他这么一说,不仅铜芳玉,连悬偶子都有些被说服了。 铁蓉蓉死后,悬偶子就托人打听过消息,傅希言说的都和他打听的消息对得上。 悬偶子说:“既然如此,为何死的不是你?” 傅希言吸了吸鼻子:“因为我师父最后牺牲自己保住了我。狗皇帝血洗拾翠殿的那一夜,师父原本有机会逃走的,可她担心我,想带我一起走,不料却中了狗皇帝的埋伏!关键时刻,为了撇清我和她的嫌疑,她就说恨我,要杀了我,其实是知道自己跑不了了,想保全我!” 说到这里,傅希言都差点被自己描绘的场景感动了,眼眶红红的,几乎要落下泪来。 铜芳玉深吸了口气,似乎也想控制住自己的哽咽:“是什么样的埋伏?谁下的毒手?” 傅希言道:“师叔,我是师父的徒弟,这个仇我自己会报!” 铜芳玉怒道:“说!” 傅希言张了张嘴,觉得这锅子也不能随便甩,万一甩错了,就前功尽弃了:“那天晚上,我师父来找我,原本是要救我出去的,但这个时候,突然进来了个白衣人,他武功极高,一出手,就驱散了我师父放出的蜘蛛。” 铁蓉蓉的蜘蛛当时还蜇过小桑,他记忆犹新。 这个细节自然也得到了铜芳玉的认同。 她说:“师姐爱养毒物。” 傅希言心说:所以是个毒妇。 铜芳玉懊恼地说:“我早跟她说过,遇到真正的高手,这些小东西根本没有用。” 傅希言忧伤地垂下眼眸:“师父那时候就已经知道,自己凶多吉少了,所以……她,她突然说要杀了我,却将我打晕过去,我知道,她是怕,怕我忍不住为她拼命!” 实在挤不出眼泪,他只能用一只手捂住脸,嘴里发出呜咽声。 铜芳玉说:“那个白衣人到底是谁?” 傅希言说:“我也不知道,他戴着面具,只能看出他个子很高……” 铜芳玉喃喃道:“白衣,戴着面具,个子很高,难道是……” 傅希言是照着白衣人说了几个比较大众的特点,没想到她心里竟然真的有了猜测的人选?莫非这个白衣人不但是铁蓉蓉、铜芳玉的旧相识,而且还很熟悉? 她突然激动地问:“声音呢?他的声音是不是很低沉很好听?” 白衣人救了他三次,傅希言当然不能真的把人给卖了:“他一进来就动手,没有说话。” 铜芳玉怔忡了一会儿,摇头道:“不可能,不会是他的。他怎么会杀师姐呢?他杀了师姐,下个是不是就要杀我了?哈哈不会的,不会这样的。他不会杀师姐的。” 她像是痴了,又像是疯了,一个人自言自语地朝着破庙外面走去。 傅希言疑惑地看着她的背影,问悬偶子:“师叔这是怎么了?” 悬偶子司空见惯地说:“不该你问的事情别多嘴。” “我是担心师叔。”傅希言嘴里这么说,心里却想,万兽城城主该不会被自己说疯了吧?那自己可真是功德无量。 悬偶子冷笑:“你的故事编得不错,可惜我不信。” 傅希言心想这还能不信?他自己都快信了。 自己故事里的所有情节,都可以去查证。不管是刑部关于陈文驹越狱案的细节描写,还是自己在刑部大牢里发生的事情,桩桩件件,都有据可查。 他自信地说:“是师兄对我有成见。” 悬偶子说:“不是成见。我今日见到你,整个人喜气洋洋,可丝毫看不出来丧师之痛。” 傅希言叹气道:“师兄,你每日都能光明正大地跟在自己的师父身边,自然可以坦坦荡荡,却不知像我这样把师门藏得严严实实的人的辛酸。我的悲痛,我的哀伤,只有在夜色的掩护下,才能展现一点点。” “你和储仙宫少主……嘿嘿,他对你呵护有加,如影随形,你还有什么辛酸?” 傅希言心里想:嘿嘿什么嘿嘿,是嫉妒了吗? 嘴上却说:“师兄,你这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他再好,也是个男的,我再不济,也是个男的呀。” 悬偶子沉默了下,说:“要我相信你,有一个办法。” 傅希言不是很想知道。 悬偶子从怀里掏出一个巴掌大小的小匣子,轻轻打开,只见里面躺着一条黑漆漆的虫子:“把这只蛊吃下去。” “不要吧。”傅希言光看着都觉得恶心不已。 他捂着嘴巴,一边后退一边摆手:“师兄,你我芳华正茂,何必如此猴急?人与人的相交,贵在知心,所谓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嘛……” 悬偶子说:“你不吃,就说明你刚才说的都是在骗人。” 傅希言立马举起手掌:“我都对天发誓了。” 悬偶子说:“发誓是你们中原人的习惯,我们西陲不吃这一套!” 傅希言干笑:“神明无处不在,不分中原西陲,这个,这个举头三尺有神明,我们队神祗一定要保持尊敬敬仰仰慕慕容容易易容……师叔救命!” 铜芳玉收拾好情绪,从外面平静地走进来,一步步走到傅希言面前,轻轻按住他的肩膀。 傅希言见悬偶子把匣子拿走,正松了口气,就听铜芳玉说:“这是万毒蛊,吃下去之后,百毒不侵,对身体很有好处,你吃了吧。” 傅希言汗毛都竖起来了,面容僵硬地说:“万毒蛊,听起来就不太,不太容易炼制。这么好的东西,给我吃太浪费了吧?” 铜芳玉说:“也不算浪费,如果日后知道你撒谎,我随时能杀了你。” 傅希言:“……” 他“愤怒”地甩开铜芳玉的手:“师叔,你竟然不相信我!要是我师父还在,她一定不会让你这么对待我的!” 铜芳玉说:“可你师父已经死了。她既然死了,我就是你唯一的长辈,你吃了这只蛊虫,从今以后就是我们万兽城的玄武君。” 傅希言一点都不想当什么玄武君,听起来就像神话了的老乌龟。可惜铜芳玉并没有给他拒绝的机会,直接捏住他的下巴,抓起那黑色的蛊虫塞进傅希言的嘴巴里。 感觉到虫子爬进喉咙的那一刻,傅希言真的是想死的心都有了。那感觉,怎么说呢,比小时候被脱了裤子等着打屁股针的那段等待还要煎熬! 铜芳玉一松开手,傅希言直接扶着柱子干呕起来,手指不停地抠着喉咙。 “蛊已经进入你的体内,再抠也是抠不出来的。”悬偶子嘴角扬起恶意的轻笑,正要控制蛊毒好好地折腾他一番,却发现那蛊进入傅希言身体之后,就像泥牛入海一般,完全感应不到。 他试了几次,直接用了窥灵术,对着傅希言看,却只看到他全身浅黄色的一团。 铜芳玉见他表情怪异,问道:“怎么回事?” 蛊也是傀儡的一种,只有主人才能完全控制。 铜芳玉语气森冷地问:“蛊有问题?” 悬偶子自知学习傀儡术的天赋不佳,铜芳玉一直颇有不满,自己最近好不容易立了一件大功,若是因为这件小事,又让师父看低了自己,岂不是得不偿失? 而且他嘴上说怀疑,但傅希言的确说得有理有据,他心里还是相信了七八成的。既然傅希言所说大概为真,那万毒蛊对他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呵,没了更好! 故而他权衡一番后,选择隐瞒此事:“没有,我就是吓唬吓唬师弟。” 铜芳玉见傅希言还在努力催吐,忍不住道:“好了,够了。” 傅希言抱着柱子,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其实内心焦急得很。不知怎么回事,他吃了蛊虫之后,真元就有些失控,真气如海浪般汹涌而出。 他又不敢在此时打坐,只能照裴元瑾说的,让真气在体内随意行走,幸好没有出现真气对冲,走火入魔的情况。 铜芳玉从怀里掏出一块令牌,递给傅希言:“拿着。” 傅希言在心里祈求:祖宗,你快给我回去,不然自己的一伸手,变成了拍一掌,那可怎么办?也不知是不是感知了他的心情,真气终于顺从地回到了真元。 铜芳玉说:“还不接过去?” 傅希言推拒道:“师叔,我怕我才蔽识浅,难当此重任。” “再不收下,我可就生气了。”铜芳玉声音微微低沉。 傅希言急忙伸出双手,恭恭敬敬地接了过去:“多谢师叔。就是不知这玄武君要做什么?” 铜芳玉说:“万兽城有四大神兽王,分别是青龙、白虎、朱雀、玄武。” “青龙王由我大弟子息摩崖担任,白虎王是一位西陲成名已久的高手,他一心练武,不理世事,你多半不会遇到他。此外,还有位麒麟君,也是西陲高手,你师父说自己势单力孤,我就把他派给你师父驱策。也不知你师父让他做了什么,至今没有消息,或许已经凶多吉少了。” 傅希言看着悬偶子有些难看的脸色,故意问道:“那悬偶子师兄是……” 铜芳玉看了看悬偶子。 悬偶子露出可怜巴巴的表情。 铜芳玉掏出另一个块令牌:“他有了,你也不好没有。朱雀君的位置我一直留着。收下吧。” 悬偶子顿时感动不已:“师父……” 傅希言忍不住打断他的“获牌感言”:“师叔,这个令牌具体有什么用?” 铜芳玉道:“在万兽城,四大神兽王仅次于我,玄武与青龙、白虎、朱雀他们平起平坐。” 傅希言:“……”那不相当于明教四大护教法王?听起来倒也有几分威风,可惜这万兽城是彻彻底底的邪教组织,自己这辈子都不会踏足的。 呸呸呸! 千万不要立flag! 铜芳玉见他挤眉弄眼:“你不满意?” “当然不是!师叔能够像信任自己弟子一样信任师侄,师侄深感荣幸。我师父已经过世,从此以后,您就是我的师父了。” 傅希言说得肉麻,可惜铜芳玉不吃这一套:“你师父就是你师父,就算人没了,名分还在。我徒弟够了,不差你这一个。” 傅希言只好应声道:“是。” 铜芳玉说:“你既然当了玄武王,我这里便有一桩任务给你。” 傅希言:“……”你这话说的,是我要接的吗?明明是你硬塞给我的好吧!我又不在西陲混,要这玄武王有个鬼用哦! 这不就是典型的空手套白狼? 他忙道:“师叔尽管吩咐。”来,让老子听听你要干什么,老子努力给你搅黄了! 铜芳玉说:“我要你去一趟暨阳县花月楼,杀了梦春秋。” 傅希言问:“不知这梦春秋是何人,武功如何?” 铜芳玉冷冷地说:“她是叛徒,也擅长傀儡术,其他的不必多问。” 傅希言暗道:你自己门下反叛,不让徒弟去清理门户,好意思叫师侄去?果然没有师父的孩子像根草,又是想念师父铁蓉蓉的一天…… 哦,差点被自己给骗了,铁蓉蓉不是他师父。 铜芳玉说:“办完这件事,带着这两人来西陲,我传授你炼制人傀之术。” 傅希言立刻露出大喜之色:“多谢师叔!” 铜芳玉点点头:“我另有要事在身,余下的路就要你自己走了。” 傅希言听她要走,恨不能在心里放鞭炮,面上却显出不舍之色:“师父去世后,就属师叔对我最好了。”呕! “男子汉大丈夫,何必做小女儿态。” 铜芳玉直接一个跨步,飘然远去,悬偶子故意落后一步,回转头来,对着他恶狠狠地说:“你若是不按照师父的话做,就别怪万毒蛊在你身体里不听话了。” 傅希言乖巧地说:“师父的话我会听,师兄的话我也会听。” “哼。”悬偶子冷哼一声,追着铜芳玉去了。 傅希言在破庙门口当了会儿迎客松,确认两人真的走了,立刻卸掉一口气。拿的明明不是民国剧本,却跟演谍战剧似的,在生与死的边缘周转斡旋。 刺激,真是太刺激了。 他正要将小桑小樟唤醒,但抓住他们手腕的一瞬间,脑子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民国剧里那些大佬突然杀个回马枪的剧情。 都走到这一步了,不能在细节上被打败。 傅希言想着,将两人重新扛了起来,顺着原路,回到他们初遇铜芳玉的那条无人小径。因为他们离开的时间不久,其他人还没发现他们失踪,故而小径依旧无人。 傅希言将他们按离开前的位置摆放好,又弄乱自己的头发衣服,在地上滚了滚,做出大战一场的模样,才将小桑小樟唤醒。 在他们不远处,铜芳玉满意地点头:“你师弟做事很细心。” 悬偶子说:“师父,这都是他的一面之词。” “反正我们要去镐京查探你师伯的死因,正好验证一番,真的便罢了,若是假的……敢冒充我傀儡道门下,上天入地我都要杀了他。” 铜芳玉语气森然。 悬偶子当即说:“不必师父动手,弟子就能杀了他。” 铜芳玉点头:“很好。” 悬偶子想了想,又道:“而且他去暨阳,也未必能活着回来。” 铜芳玉冷冷地说:“那也是他自己的命。”她的确对铁蓉蓉有感情,但铁蓉蓉的弟子又与她何干。 在她心里,傅希言与张大山没什么区别,一看就没有练傀儡术的天赋,连驱物术都用得这么生涩,也不知一向眼高于顶的师姐到底是哪来想不开,收了两个这么埋汰的徒弟! 她回头看了悬偶子一眼,他也正好看过来,露出邪气的笑容。 铜芳玉心满意足。 她的这个,天资也很一般,但胜在养眼,也算承袭傀儡道统了。 第59章 话术的运用(中) 小桑小樟一醒过来, 都没看清楚眼前的人是谁,就凝神戒备,待蓄势出击。傅希言惦记着小桑膝盖的伤, 忙扶着他:“别急,都已经走了。” 小桑愣了下, 没见到铜芳玉等人的踪影, 面露惊喜:“少主来了?” “那倒没有,说来话长。”傅希言一天之内已经说了太多的谎, 此时就想好好歇歇,便无视了小桑小樟好奇的眼神, 道,“回去我再慢慢和你们说。” 小桑说:“回去之后, 你还是与少主说吧, 我们在边上听着就好。” 傅希言:“……” 这是开完故事会,回去又要说脱口秀吗?观众还自己分好了坐票和站票? ……他这是造的什么孽啊。 * 这半天实在过得跌宕起伏,曲折离奇。 傅希言送两人回船上,又有些不放心,回房间稍作整理,就想下船看看傅爹他们, 小樟小桑自然要舍命相随, 傅希言看小桑包扎好的膝盖还在渗血, 怎忍心压榨伤员,双方正僵持不下, 出去的都陆陆续续回来了。 先回来的是傅夫人那一拨。购物果然是减压的好办法, 几个人出去一趟, 逃亡以来的压抑与憔悴便肉眼可见地消失了。 几个姨娘你看看我的手, 我看看你的耳朵, 容光焕发地交流着新买的首饰。 傅辅后脚回来,听了一耳朵的吹捧炫耀,十分不以为然:“都是银镯子,谁能扒着你的手看上面的纹路?忍冬纹,如意纹有甚区别?” 这话傅夫人可不爱听:“那以后夫君的衣服我都按一种颜色一种款式来做,可好?” 傅辅急了:“那怎么一样呢?” 傅夫人反问:“怎么不一样,装在里头的,不还是同一个老头么?” 傅辅:“……” 傅夫人大获全胜,带着姨娘们趾高气扬地回船舱了。 傅辅气得吹胡子,忍不住对旁边看戏的傅希言说:“你看看她们,你日后可不要……算了,你也没什么选择。” 傅希言:“……” 正说着,他的选择就回来了。 傅希言瞬间生龙活虎:“我的选择怎么了?那不是出得厅堂,入得厨房……” 傅辅疑惑地看看裴元瑾,又看看他,仿佛在问:“你是认真的?” “都如入无人之境。”傅希言硬生生地接了下去。 傅辅:“……”这倒是,以裴元瑾当初闯皇宫的劲头,就算要去御膳房逛一圈,应该也没人拦得住。 裴元瑾看着他,一眼就看到他的头发衣服和出门时不太一样,似乎有些凌乱,不由面色微沉:“遇到什么事了?” 傅辅心中一凛,有些心虚地看向儿子,生怕他说我爹欺负我之类的。在傅希言之前,几个儿女里,只有傅礼安成了亲。但公媳要避嫌,平日根本没什么相处的机会,所以也没有相处的烦恼。偏偏老四自己招来的裴元瑾不但是个男的,还是储仙宫少主,他就有些不知道该如何相待了。 傅希言哪知道他爹讲着讲着,就脑补起了家庭伦理剧。他干咳一声,对裴元瑾道:“是出了点事。” 刚才急着确认家人安全,他一时还没想好如何应对来自裴少宫主的询问。 对待铜芳玉,他自然可以满口胡说八道,只求眼前脱身,不求未来如何,可是对象换作裴元瑾,自然不敢也不能用这一套的。 但承认自己修习傀儡术,他又有些缺乏勇气,尤其是,经过这半天的遭遇,让他意识到学习傀儡术不是多门手艺,还多了条活路,越发不想放弃。 小桑非常自觉地卖了个好:“少夫人说要等您来了一起说。” 傅辅在旁边听得云里雾里:“究竟什么事,为何要你们一起说?”船上这么无聊,他也想听。 傅希言说:“仓库里的酒好像不多了。爹,韦大侠采购物资,不知道会不会顺道买酒啊,你要不要去问问?” 傅辅:“……” 问问有没有买酒……这借口听起来像支开下人的。 “哼。”他不开心地走了。 看他气冲冲的背影,傅希言硬着头皮道:“我们到船舱里说。” 他一路走在前面,将人领到自己房间门口,突然又停住脚步,对小桑小樟说:“我与你们家少主单独说。”然后他当着两人的面,将满脸都在控诉“为什么要取消站票”的小桑和小樟关在了门外。 裴元瑾自觉地找了舒服的位置坐下。 傅希言有些不知从何说起:“你今天去雷部还顺利吗?” “主管事没有失踪,应当算顺利吧。” “恭喜恭喜。” 结束简单的开场白,就该进入正式议题。 看傅希言期期艾艾的样子,裴元瑾若有所思地猜测道:“你惹上了桃花债?” 铜芳玉哪算是桃花。 他说:“……是朵要命的食人花。” 裴元瑾点头:“果然是女子。” 傅希言急忙解释道:“和对方是男是女没关系,主要是我的问题。” 裴元瑾不知想到了哪个方面,脸色渐渐阴沉下来:“你的问题?” 傅希言坐在他面前,双手交握,虔诚地看着他:“你能不能答应我,不管我做了什么,你都原谅我,并且不阻止我继续做下去?” 裴元瑾此时的脸色已经不能用难看形容了,电闪雷鸣,台风警报。他霍然站起,怒道:“小桑小樟!” 小桑小樟当即破门而入! 傅希言下意识要跑,却被裴元瑾一个眼神钉在原地。 在突然而起的泼天大怒之后,裴元瑾又慢慢冷静下来,两簇怒火被压抑在眼底深处:“说吧,是谁?”是谁让胖子宁可忤逆我,也要继、续、下、去! 小桑小樟有些回不过神。 裴元瑾望着傅希言,一字一顿地说:“这些日子,你躲在船舱里,便是在琢磨这件事吧?” 傅希言原本没理解那句“是谁”,还在心里琢磨,听他说这句,便以为他知道自己偷偷修炼傀儡术的事,不由面露紧张之色:“你听我说。” 裴元瑾说:“多久了?” 傅希言说:“上船之后就一直……不过你真的知道我在琢磨什么吗?”若他早就知道,不可能一点动静都没有。如果他现在才知道,那他是怎么知道的?自己可什么都没说啊。 他总觉裴元瑾这场火发得诡异,毫无来由,有点不太对劲? 裴元瑾只听自己要的关键词:“上船之后一直念着,下船后就遇到了?” 傅希言说:“念着?念着是念着,可和下船有什么关系?” “是从我说‘我没得选,但你不是’那时开始想的吗?” “啊?” “你当时不是说‘人都要为自己做过的事情负责’吗?后悔了?” 傅希言终于明白他的火从何来,圆脸顿时涨得通红,拼命朝小桑小樟挥手:“你们先出去。” “出去做什么?”裴元瑾咬牙切齿,“纵容少夫人行不轨之事,他们罪该万死。” 小桑小樟也懵了,不知道怎么就“纵容少夫人行不轨之事”,当下双膝跪地。 小桑不顾伤口迸裂,痛得龇牙咧嘴,还开展脑洞,当场叫起来:“难道少夫人是靠出卖色相才脱身的吗?” “都给我闭嘴!”傅希言忍不住拍桌,“我遇到的是铜芳玉啊,铁蓉容的师妹,我就算兽性大发,也不可能色胆包天到惦记万兽城主吧?” “原来是铜芳玉。”裴元瑾冷笑一声,紧接着意识到铜芳玉是谁,面露疑惑之色,迷茫地看着傅希言,“铜芳玉?” 傅希言坐下倒水:“清醒了?” 裴元瑾沉默不语。 小桑小樟见状,识趣地退出门外,顺手将踹开的门重新合拢。 傅希言将倒好的水递到对面。 看裴元瑾发了一大通脾气,他心里反倒有底了。因为储仙宫门户太高,两人平日里相处,自己总不免隐藏着几分高攀的敬畏。可今日裴元瑾的想歪,却叫他管中窥豹,知道在这段关系里,自己其实并不是处于劣势的那个。相反,真正患得患失的另有其人。 裴元瑾迅速调整好情绪,平静地问:“你遇到了铜芳玉,如何脱身的?” 傅希言却对说故事不感兴趣了,托着脸儿问他:“怕我劈腿?” “何谓劈腿?” “怕我出轨?” 看出他眼中的戏谑,裴元瑾终于绷不住脸,狼狈地别开头去。 一向高大冷峻的裴少主竟然还有这样别扭可爱的一面,傅希言有点想笑:“我这些日子待在船舱里,不知道在捣鼓什么,你是不是有点心急,有点好奇,觉得我在憋坏呢?” 裴元瑾的狼狈来得快,去得更快,他冷静地将刚才的话从头到尾捋了一遍,发现傅希言这些日子躲在房里,的确有猫腻,扭头看他:“那你是吗?” 傅希言两只胖手有些不自然地放了下来:“与其说憋坏,不如说奋进。其实,这次能从铜芳玉手里逃脱,和我这阵子的闭关大有关系。” 说起正事,裴元瑾显得更自在了,不但给自己续了杯水,还反过来给傅希言倒了一杯。 傅希言润了润喉,将自己如何如何遇到铜芳玉,又如何如何编出来谎言骗铜芳玉的那段情节栩栩如生地转述了一遍。 裴元瑾眸中闪烁精光:“铜芳玉再蠢,也不是个傻子,你故事编得再好,都要有一个前提,就让她相信你真的是傀儡道弟子。你是怎么做到的?” 傅希言知道自己要是照实说,那么修炼傀儡术的事是无论如何都遮掩不过去的。他说:“你先答应我,不管我做了什么,都不怪我,也不阻止我。” 裴元瑾肯定地说:“你会傀儡术。” 傅希言的目光往旁边飘去:“其实武学的本身并没有好坏,它就是一种技能。你看,要不是我会……傀儡术,那今天就不可能和小桑小樟在铜芳玉的魔爪下全身而退。” 裴元瑾直接揭穿他的小算盘:“你还打算继续学下去。” 傅希言露出讨喜的笑容:“那的确还有进步的空间嘛。” 裴元瑾心中又冉冉升起了另一股怒火:“你知道傀儡王控制的人傀都是人炼制的吗?” 傅希言忙道:“放心放心,我只有《傀儡术入门》,修不到傀儡王的。” “你果然想修炼至傀儡王。” “冤枉啊。我家这么有钱,有这么多下人,让干嘛就干嘛,不香吗?我为什么还要炼制人傀呢?我就是想睡觉的时候不用下床关灯,捡东西不用蹲身……你信我,我不会拿人来炼制的,我有我的底线。”傅希言露出无比真挚真诚的表情。 裴元瑾不置可否,又问:“《傀儡术入门》是从何而来?” “……白衣人给的。” 裴元瑾凉凉地说:“杀铁蓉蓉,拥有《傀儡术入门》,还能让铜芳玉失态,你难道猜不出这个白衣人是谁吗?” 傅希言伸出手指,比了小小一段:“有点思路。” 裴元瑾说:“莫翛然从来不做无用之事。你让你修炼傀儡术,一定因为这件事对他有好处。” 傅希言说:“传功授法一般都是为了将本门武学发扬光大,他或许是看中我天赋异禀,是个练武奇才。说实话,你没见过悬偶子、张大山……那都什么玩意儿!当然,我跟他是纯粹的利用关系,就凭铁蓉容三番两次想置我于死地,我怎么可能把傀儡道发扬光大呢?我就是想让傀儡术成为正道武学。” “你如何保证他没有在这本书上做手脚?” 傅希言被问得一怔。 对此,他有两个依仗。 一是他母亲留下来的那本江湖全书,里面写很多关于傀儡术的系统理论,能够作为参考;二是仗着自己身体与众不同的复原能力,折腾得起。 只是这两件事都涉及他母亲有可能但不确定的身份。裴元瑾对自己修炼傀儡术已经勃然大怒,自己若说出猜测,真的也就罢了,万一是假的,岂不是平白无故的自寻烦恼,火上浇油? 他只好干笑:“搏一搏嘛。” 裴元瑾盯着他眼睛,突然问:“你知道你体内有蛊吗?” 傅希言愣了下:“我知道啊,铜芳玉逼我吃的,叫万毒蛊,蛊主是悬偶子,不过我回来的时候应窥灵术看过来,没找到。”想起那时候突然澎湃的真气,他猜测,大概率被自己的真元制服了。 他学会窥灵术后,就看过自己的真元,可惜也没看出什么东西。可见要找出真元的秘密,光会“X光”还不够,得有个CT成像才行。 裴元瑾知道他误解了:“我是说,你发胖与你体内的蛊有关。” 傅希言这次是结结实实呆住了:“我体内的蛊?这我不知道,太医们都没说。” 难道真元里藏匿的,是一只比万毒蛊更强大蛊? 裴元瑾能察觉到傅希言有自己的一些小秘密,所以便以为他知道,只是怀璧其罪,他不想让这件事被别人知道,毕竟姜休说过这蛊无害,甚至可能还有益处。 可若他也不知道,那这件事便要重新审视了。 裴元瑾问:“你从小就很胖吗?” 傅希言也不觉得这问题冒犯,诚实地说:“出生的时候就很大。” “所以,很可能在你娘怀孕的时候,你就已经中了蛊。” 傅希言心里也生出了这样的猜测。若真如自己的猜测,他的母亲白苹洲就是金芫秀,那她进入永丰伯府必然有着不可告人的目的。 或许就如她编造的理由那样,是为了避祸,只是避祸对象并不是普通的江湖人。 有可能是一口一个贱人的铁蓉容,也有可能是与铁蓉容交好的铜芳玉。可惜,他娘如今下落不明,不然这些疑惑便可迎刃而解。 他回过神:“所以,如果把蛊取出来,我就能瘦了? 裴元瑾问:“你知道怎么取吗?” 傅希言想了想,说:“蛊可能藏在真元里,要取出它,我必须学会‘控灵术’。”可惜《傀儡道入门》里只略有提及,没有详细记载。 裴元瑾面色微冷:“控灵术不仅可以控蛊,还可以控人。” 于是话题兜兜转转,又回到了最初。 傅希言无奈:“一个人若铁了心要害人,难道还需要特意学一门手艺吗?一把菜刀,一根绳子,一条棉被,自然是怎么方便怎么来!控制人心的办法也有很多,抓住他在意的人来威胁,用他想要的东西当根胡萝卜吊在面前……这些事又不是出现了傀儡道才有的。老话说得好,黑猫白猫,抓住老鼠的就是好猫。为何非要把人的思想过错归咎于掌握的技能上面呢?用魔法打败魔法不好吗?” 裴元瑾有些想问,何谓魔法,可是眼下这个气氛实在不合适,便道:“铁蓉容的傀儡术可以操控涂牧这样的朝廷大员,远非你说的那些伎俩可以轻易办到。你如何保证未来不会受此诱惑,堕落魔道呢?” 傅希言认真地说:“我不能保证。” 他小时候还觉得巴啦啦小魔仙无比好看,是自己一生挚爱,长大后却引以为黑历史,提都不提。他原以为自己第二世投了个好胎,必然会娶一个温柔小意的美丽女子,可后来呢——与一个板着脸的煞神对坐着,讨论自己日后到底为善为恶。 可见人的变化是过去或现在的自己无法预料的。 但是不等裴元瑾变脸,他又补了一句:“可是,我有嫉恶如仇储仙宫少宫主监督,就算有行差踏错的念头,你也不会让我实现的吧?” 这句话十分取巧,等于将自己的责任推到了别人身上,偏偏裴元瑾吃这一套,眉宇间的煞气渐渐消散,脸上总算有了些拨云见日的阳光。 “从此以后,你修炼傀儡术,我都要在场。” 傅希言求之不得。他可没忘记自己刚开始练窥灵术时,差点走火入魔的事。说起来,又是真元里的蛊救了他一命,可见它虽然有诸多不是,可关键时刻从未掉过链子,应该不是坏东西。 这样看来,铁蓉容和铜芳玉下蛊的可能性大大降低。 那会不会是莫翛然下的蛊呢?亦或,根本就是他母亲自己下的? 他有些烦恼:“可惜不能知道这是什么蛊。” 裴元瑾看了他一眼:“你不是说练会控灵术就能将它驱逐出来吗?” 这是同意他继续修炼傀儡术了? 傅希言两眼眨巴眨巴,眼睛亮得蜇人。 裴元瑾一口喝完自己杯中水,站起来往外走。 傅希言殷勤地跟在他身后,帮他打开门,门板直直地倒下来,被裴元瑾一手托住。 “呃。”傅希言看着脱离组织的门板。 裴元瑾说:“我找人来修。” “不要紧。” 裴少主让了这么一大步,自己岂能在钱财这等小事上抠抠搜搜,而且,这是诡影组织的船,到时候找韦立命报修下,就是一句话的事。 然而,他还是低估了储仙宫少主的行动力。 他去隔壁傅晨省房间蹭了一桶洗澡水的工夫,回来门就修好了,不仅门修好了,还把他的床给拆了。 傅希言震惊:“我这门是用床补的吗?” 木匠哪知太多,只会呵呵笑着说,一会儿就好,一会儿就好。 …… 他倒要看看,一会儿能有多好。 傅希言抱胸,像监工一样坐在椅子上,看着几个木匠围着自己的床“作法”,坐着坐着,他看出点眉目了:“你们这是在把我的床拓宽?” 那个笑呵呵说“一会儿就好”的木匠黝黑的脸笑出一排大黄牙:“是的。” 傅希言不用问都知道是谁的手笔,不由心中感动。 这船虽然大,但船舱也多,分隔成房间后,空间便有些局促,唯二两间大床自然是礼让给了两人同睡的傅辅夫妇和傅礼安夫妇。故而他这几天晚上都睡得不太踏实,总觉得一翻身就要掉下来,夜半惊醒了好几次。 他没想到裴元瑾竟然这一点都发现了,实在是贴心。 他举起桌上的茶,正要喝一小口,桌子就被木匠腾出去了。 “……不用这么大吧?”傅希言看着这张越来越宽的床板,有些怀疑人生。 木匠说:“还好还好,很快就好了。” 傅希言坐在椅子上,看那床都快顶到自己膝盖了,不由问:“这个尺寸是谁想出来的?” 木匠理所当然地说:“雇主啊。” 傅希言:“……”也对,做小的省钱,做大的费料,没有雇主的明确吩咐,木匠不会这么傻,自己往里倒贴钱。但是,谁家的房间一大半都是床,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他忍不住起身,想去找裴元瑾好好说一下自己床铺尺寸的事情,一米是小,但两米绝对够了,它这都快三米多了,是不是有些矫枉过正? 他刚站起来,就听“砰”的一声,身后的墙被砸出一个大洞。 傅希言小心翼翼地走过去,趴在墙洞上往里面看,就见那张从自己房间里搬出去的桌子,已经运到了隔壁,一个不知道什么匠的人就站在洞边上,正抡起锤子,准备对着洞口再来一下。 “等等!” 他忍不住喊停:“你们到底在干什么?” 他住的房间明明是精装修,为什么要砸成毛坯? “两间并一间。”裴元瑾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 傅希言扭头,疑惑地看着他:“两间并一间,那我睡哪里?” 裴元瑾往床上一指。 傅希言记得自己隔壁是傅晨省,所以…… “五弟要搬来和我一起住?” 裴元瑾说:“他已经搬到我原来的房间去了。” 傅希言心中不安感十分强烈:“所以,和我一起住的人是……” 裴元瑾坦坦荡荡地说:“我。” 傅希言呆滞地看着,看似镇定,其实内里已经变作了一只尖叫鸡——光天化日,你想耍什么流氓! 第60章 话术的运用(下) 这一日实在过得跌宕起伏。 中间这道墙被敲掉之前, 傅希言一想到自己遭遇铜芳玉的那段经历,就倍感煎熬,度日如年;然而在两间房被打通之后, 他满脑子都是今晚要裴元瑾同睡一屋,甚至……一张床上,这么一想, 时间就如离弦之箭, 嗖嗖地过去, 追都追不回来, 眼睛一闭、一睁, 外面的天色竟然黑了。 傅希言有些惊慌,看向坐在窗边气定神闲看书的裴元瑾:“我吃晚饭了吗?” 裴元瑾头也不抬:“吃了。猪蹄鸭腿河鲫鱼……” 一连串菜名报出来, 傅希言总算有了点印象。他捂着肚皮, 突然站起来:“我饿了, 我要再吃一顿宵夜。” 裴元瑾有些无语。吃完晚饭才不过一个时辰, 吃的时候也没少下筷子,如何会饿的。 傅希言才不管他怎么想,好不容易找到个借口, 就匆匆忙忙出去, 叫了厨娘,蹲在船上狭窄的厨房里,看着灶头上火焰跳动。 没多久,厨娘就说包子热好了。 傅希言脱口道:“这么快?” 厨娘咧嘴笑道:“可不快哩。船上的灶火不旺,还耽误了时间,等下船以后, 找个大灶, 烧得更快哩。” 傅希言不知想到了啥, 表情更忧郁了。 从蒸笼里取了个包子,他走到甲板上,对着黑黢黢的江水,有一口没一口地啃着。 那些诗人,一遇到水啊,山啊,就忍不住要将心中的苦闷通过诗词表达。他也想吟两首应应景,又发现脑袋空空,只能唱起那首古早的歌曲—— “昨日像那东流水,离我远去不可留,今日乱我心,多烦忧……” 唱着唱着,心头的愁绪就跟着胃里的食物一样,开始漫溢上来,几乎顶到了喉头,差点吐出来。傅希言顿了顿,还是将手里最后一口包子硬塞下去了。 别的诗不会,“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他还是知道的。 春寒料峭,尤其是江上,他只吹了这一会儿的风,就有些受不住,背着手,小老头似的,慢吞吞地踱回去了。 走到房间门口,他停住脚步,有些想念前世的地下车库,虽然他没有车,也没有驾照,但他羡慕那些回家后,还能在地下车库躲着抽一根烟的人。 哦,对了,他也不会抽烟。 他推门进屋,裴元瑾依旧维持着原来的姿势看着书。 傅希言内心生出几分敬佩,这份山峙渊渟的气度,不是普通装逼者所能效仿的。他好奇地走到他对面,看了眼书皮——《江湖趣味秘闻》,顿时引起兴趣:“我也想看。” 裴元瑾抬头看了一眼:“可以,上床一起看。” 傅希言顿时像踩了猫尾巴一样地跳起来:“上,上,为什么要上床一起看?” “方便。” “哪里方便?”傅希言猛然想起裴元瑾递给自己的男男春宫图,该不会是……下手方便? 被夜风吹冷的脑袋又开始升温,觉得房间有点闷,闷得让人头昏耳热。 裴元瑾见他如临大敌,笑了笑:“你搬把椅子并排看也可以。”猜到他今晚会极其敏感,裴少主展现了难得的耐心。 傅希言又不想看了。他在裴元瑾对面坐下,眼角悄悄地打量了对方一会儿,突然小声说:“你是怎么做到的?” 这话没头没脑。裴元瑾问:“什么?” 傅希言也不知道该怎么表达:“我是个男的。” 裴元瑾放下书,专注地看着他。 傅希言慢慢鼓起勇气:“而且有点胖。” 裴元瑾说:“不是有点。” 至今仍记得,他发现下半辈子都要与一个胖纸相伴时,内心所受到的震动。 傅希言白了他一眼,有点气愤地说:“那你接受得挺快?” 裴元瑾想了想:“也没有很快。”他为人处世,一向是定下目标就全力以赴,尽快达成,而接受傅希言,大概是他有生之年,最拖沓也最慎重的一次。 傅希言说:“那你是如何转变的?” 裴元瑾说不上来。人感情的变化并非一成不变,有时缓慢,如无声润物,有时又迅猛,不经意的一望,心情就变了,非要寻个脉络,大抵是:“讨厌,不讨厌,有点喜欢……挺好。” …… “挺好”的前面是“有点喜欢”,那根据前面的递进关系,可以推测“挺好”就等同于“喜欢”吧?又或者是“很喜欢”? 傅希言脸有点烫,想说点什么,又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只觉得确认对方真的喜欢自己的这一瞬间,隐匿在心里的那股不确定就消失了,一直犹豫不决的那一步似乎也不再像想象中那样难以起脚…… 脑袋里想法多了,表情和动作反而少了。 他呆呆地看着裴元瑾,而对方也在看他。 江上升明月,明月照轩窗,从远处看,两个对望的影子,好似有无数的话要倾诉,然而现实中,却是无声亦无言。 不是无话可说的凄凉,而是一切尽在不言中的默契。 裴元瑾突然微微倾身,问:“你呢?” 傅希言一怔,本能地抗议:“明明是我在问你,怎么变成你问我?” 这话不讲道理,可裴元瑾竟然退让了:“好,你问。” 傅希言想了想说:“你父亲原本给你安排了亲事……你不会觉得可惜吗?”他只见过一个,虽然对方对他态度不好,可跳出双方尴尬的“情敌关系”,单纯以男人的眼光看,也不得不承认夏雪浓的确是个又漂亮又聪慧的女孩子。 然而裴元瑾道:“不可惜。” 父亲的安排是他原以为顺理成章、理所应当的人生,而目的,不过是为了《圣燚功》更加完美完善,所以不曾费心,更不必思量。 若没有傅希言这个意外,他大抵会按部就班地走下去,就像他有记忆以来就一直在努力练武那样——练武之前,他从未想过喜不喜欢练武,要不要练武,因为在父亲的引导下,练武本就是人生的一部分。 然而,傅希言这个意外终究还是来了。 顺理也未成章,理所不再应当,于是思考就成了必然。 生平头一次感到措手不及,捧着烫手山芋不知如何处理。然而他人生信条一向明确,认定目标,勇往直前,既然目标依旧是那个目标,那自己只要朝着目标前行便好了。 所幸,对方除开外表与性别,并不糟糕,甚至,那胖乎乎的外表看久了,竟觉得十分可爱。 想到这里,裴元瑾想起他有件想做很久的事。 他一贯是既然想做便做吧,于是毫不犹豫地伸出手,在傅希言怔忡惊愕的注视下,捏了捏他那胖嘟嘟的脸蛋。 手感果然和想象中一样的,不,应该说皮肤的细腻度超出了他的想象。 他不由用拇指指腹摩挲了一下。 傅希言:“……” 这这这,这不就是标准地调戏良家……胖男吗? 他瞪圆眼睛,举起胖爪,准备来一番大义凛然的斥责,然而爪子才伸出去,就被被半路截住了。 裴元瑾捏脸之后,有点上瘾,忍不住捏了捏胖胖的爪子,软乎乎的,肌肤也是一样的细腻柔软。 傅希言:“……” 可以确认了。 自己的确是被调戏了。 他猛然抽出手,退后两步,一脸“人心不古,世风日下”的谴责之色,手点点点的时候也不敢伸得太长,只能缩在胸前:“裴元瑾,你,你居然……” 裴元瑾丝毫不觉得自己做了多过分的事情,反而问:“你今天不练功吗?” 话题转折太快,傅希言一时没拐过弯来:“练功?” “你不是想早日练会‘控灵术’?” “‘控灵术’的秘籍我还没有呢。”傅希言一时愤怒,说出了心底话。 裴元瑾并不太意外:“那还练不练?” “……练!” 老子迟早要赢过你,然后……然后……调戏回来! 傅希言看着裴元瑾英俊的脸,想着它在自己手下一会儿扁,一会儿圆的样子,不由发出了桀桀怪笑。 “这是练傀儡术的起手式吗?”裴少主虚心求教。 傅希言:“……不是。” 来日方长,他不想以后每次练傀儡术之前,都要来一番桀桀怪笑。 * 练功练得再久,人也是要休息的,而休息就需要睡觉,睡觉需要床——房间里只有一张大床。 傅希言抱着被子坐在床里面:“我们中间要不要放一碗水?” 正盖着薄被准备躺下的裴元瑾不解地问:“为何?” 傅希言就用三分钟简明扼要地讲解了梁祝凄美的爱情故事。 裴元瑾这次沉默的时间有点长:“你和我,谁是女扮男装?” 傅希言:“……” 如果裴元瑾是女扮男装,他就不会纠结那么久了。不过是吃软饭,他可以。 确定打消了床友奇怪的念头后,裴元瑾说:“可以熄灭蜡烛了。” 傅希言提出异议:“你在外面。” “你会‘驱物术’。” …… “驱物术”怎么灭火? 傅希言脑子只转了两下,就想到了答案。隔绝助燃物,没有足够的氧气,火焰就无法持续燃烧。所以,他控住裴元瑾身上的薄被,往拉住上面猛的一盖…… 然后,它烧起来了。 熊熊火光映照着傅希言的震惊脸:“这是怎么回事?” 裴元瑾一道真气拍过去,意味深长地看着他:“你烧掉了我唯一一根被子这回事。” 傅希言:“……” “我再去拿一条?”他眼睛瞄着月光照耀下,隐约横亘在床边的高大身躯,想着如何绕过去。 裴元瑾侧头:“你不是有吗?” 傅希言抱着棉被沉默了一会儿,突然把被子撩起来,摸索着找了个中点,准备徒手开撕…… “不用了。”裴元瑾听着耳边的悉悉索索,不用猜就能想象他此刻在干什么,不由扶额,“我不冷。”他练就极阳圣体后,就算在冰天雪地里光膀子行走也不会觉得冷,何况船舱里面,盖被子不过是走个形式。 傅希言将信将疑地抱着被子躺下,眼睛偷偷瞄着床的另一头。 如水的月光洒在裴少主仰躺的昂藏身躯上,总觉得有些清冷。 他到底心软,想着这人刚刚还跟自己表白,自己可算是他的白月光,形象何等高贵纯洁,可不能因为一条被子,就成了米饭粒,如此这般地游说了自己一番,很快就说服了,捏着被角,一点点地挪过去。 三米大床实在宽敞,以自己的移动速度,抵达终点时,天都该亮了,于是运用起“驱物术”。 棉被里布料没什么灵气,主要是棉花,但也不及裴少主那一条多,故而驱使起来有些费力,也不知运了多久,终于盖到了裴元瑾身上。 他松了口气,拉过留下的一片被角,盖住自己的肚皮,正要睡,就听黑暗中传来裴元瑾严酷的要求:“太慢了,操控不够丝滑,再来一次。” 傅希言:“……” 好的,确定了,之前完全是自己多虑。裴教导主任何等高风亮节,他选择同床必然是为了就近督促学习,好为武林培养更多的英才! 盖在裴元瑾身上的被子突然飞起来,缩成一团,拍在他的脸上。 * 闹腾一晚上,不过不是傅希言之前想象的那种闹腾,不过效果也是有目共睹的,比如他现在出门都不用手开门,直接用“驱物术”,逼格十足。 这是裴元瑾的建议。他反对傅希言修炼傀儡术的时候,那是真的义正辞严,但他同意傅希言之后,也是全心全意地支持——制定学习计划,督促学习进度,检查学习成效。 “轻功也不可落下。” 吃早饭的时候,裴教导主任还在谆谆教诲:“你的绵柔拳虽然不错,但招式太老,已有些过时,最好能忘记招式。” 傅希言这顿饭吃得恍恍惚惚:“‘绵柔拳’该不会是平行时空的太极拳吧?” 裴元瑾对武功很感兴趣:“何谓太极拳?” 傅希言也不知怎么形容,只能随口一句:“就是一个小时学会,一个小时忘记,然后无敌了。” 裴元瑾若有所思。 傅希言生怕又被抓着练功,趁他思考,吃完饭就遁了。 他在船舱门口遇到溜达的傅辅,傅辅将他招到一边,疑神疑鬼地看看左右,压低声音说:“裴元瑾和小五换了房间?” 如果是昨天的傅希言听到老父亲问这个问题,大概会十分的害羞和紧张,可今天的傅希言,满腔纯洁的师生情,床友关系清白得不能再清白,他回答也坦荡得不能更坦荡:“是呀。” 傅辅看着儿子胖乎乎的脸上露出傻乎乎的表情,不由气呼呼地想:这是被人骗了还帮人数钱? 要对象是女儿,他还可让傅夫人耳提面命,偏偏是个儿子……他这是造了什么孽!他语重心长地说:“你晚上睡觉警醒些,要是他半夜从他的床上爬到你的床上,你就,就……” 突然卡住,老父亲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傅希言雪上加霜:“房间里只有一张床。” “什么?”傅辅大惊。昨日敲墙动静这么大,两间房并一间房的事,他是知道的,可两间房不该有两张床吗?他想起儿子房间的小床,睡他一个,已是勉勉强强,挤两个人,那不是要叠在一起?! 傅希言见他脸色又青又白,生怕厥过去,忙解释:“但床宽近一丈。” 傅辅冷冷一笑,纵身一跳,目测——一丈余:“一丈很宽吗?” 傅希言默默地闭上嘴巴。 傅辅踩着沉重地脚步走回来:“那你们昨天晚上有没有……” “没有。” “你都不知道我说的是什么!”傅辅担心他年纪小,涉世未深,根本不知洞房是怎么回事。他深沉地想了想,“你在这等着!”说罢,心急火燎地去了船舱。 傅希言只好老老实实地等在原地。 傅辅过了好一会儿才回来,傅希言原本昏昏欲睡,见他递出的东西,顿时一激灵:“爹,你这个,是不是有点为老不尊?” 傅辅一个暴栗子敲在他的脑门上:“你爹我的良苦用心,你竟认为是为老不尊?” 傅希言接过他手中的小册子。 别以为它比较老旧,自己就认不出它是春宫图! 傅辅说:“这是夫人压箱底的避火图,我偷偷拿出来的,你拿去好好看看,千万不要吃了亏也不知道发生什么事!” 傅希言:“……”傅夫人逃亡还带着避火图? 好像又知道了什么奇奇怪怪的事情。 所以他哥的那本也是…… 傅辅见他走神,忍不住拎着他的耳朵,加大音量:“听到了没?” 傅希言赶紧点头。 傅辅这才放心:“记住,男未婚,男未嫁的,就算住一个房间,也要注意些!万一有什么事,你就……高声呼叫!到时候你爹我自会带着人来。” 他就在门口敲锣打鼓,不信裴元瑾这样还能干什么。 傅希言忍不住问:“等等,什么叫男未婚,男未嫁?” “难不成你们俩还想无媒苟合不成?” 无媒苟合也实在是有些难听了。傅希言说:“我们还没到这一步吧。” 都已经同床共枕了还没到这一步?!傅辅想了想:“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种事还是该由我和储仙宫主去谈。” 傅希言以为他随口一说,并没有放在心上,毕竟裴雄极人在闭关,什么时候出来还不知道呢,然而,他还是低估了人坐船的时候到底能有多闲! 中午吃饭傅希言还只是听傅晨省说,看到傅辅找裴元瑾聊天,晚上就遭遇傅夫人带着姨娘团拦截,直接被拉进房间量裁嫁衣。 这都已经不是嫁衣不嫁衣的问题了,傅希言震惊地问:“是不是太早了?” 钱姨娘说:“不早了。姑娘出阁的嫁妆,那得从小就开始攒着,你身为男子,我们之前就没有准备,如今还得想想如何添妆。” 傅夫人说:“既是男子,倒也不必往常那套俗礼来,就按照聘礼置办吧。” 一向话少的牛姨娘也难得开口:“亲家是江湖中人,我们是不是该准备些他们合用的东西?虽说人家不缺,但好歹是一片心意。” 傅夫人满意地点头:“有理。” 一群人匆匆量完,又匆匆将他推出去。 傅希言恍恍惚惚地回到房间,还没来得及坐下喝口茶,压压惊,就听裴元瑾说:“回储仙宫之前,我们要先去一趟南虞。” 傅希言木然地问:“我应该先问我们为什么要去南虞,还是问我为什么要去储仙宫?” 裴元瑾说:“镐京风部主管事谭不拘如今人被扣在南虞灵教,寿南山营救失败,我们要过去一趟。” 傅希言指着自己的鼻子:“我们?” 裴元瑾理所当然地说:“以后都是‘我们’。” 好吧。不管怎么说,裴元瑾陪自己在镐京待了好久,哪怕是礼尚往来,自己也不能丢下他一个人。只是…… 傅希言迟疑地说:“还不知南境是个怎样的景况。” 虽然傅家在军中的势力都在南境,但骠骑将军刘坦渡在这里经营多年,也不是省油的灯,对他们的到来,不知是何态度? 若刘坦渡有心刁难,那自己这一家明面上还在逃亡,冲突在所难免。 裴元瑾无所谓地说:“可以继续南下,一起去南虞。” 要是一家人全去南虞,那可就成了名副其实的逃亡了。 傅家百年基业,想来傅辅也不敢如此糟蹋。 傅希言问:“那去储仙宫又是怎么回事?” “成亲。”裴元瑾面不改色、心不加速地说,“我与你父亲谈好了。既然傅家已然举家搬迁,便不必执着于镐京举行婚礼,南境又无根基,倒不如随我回储仙宫。” 傅希言:“……” 从昨夜开始,他就担心两人发生什么实质关系,万万没想到,糊里糊涂睡了一夜,担心的事情没有发生,但后防倒戈,把名分定下,这……算不算被偷家了? 他踢掉脚上的鞋子,魂游般地爬到床上。 裴元瑾看他一眼:“今天不练功?” “反正上了床也要练。”傅希言蒙头躺下,“我何不先找个舒服的姿势。” 他蒙头的动作有些大,袖子里的东西便挥了出来,正好落在裴元瑾的脚边。裴元瑾捡起来,随手翻了两页,意味深长地问:“你觉得什么样算舒服的姿势?” 傅希言张开双臂双腿,舒展成了“大”字:“这样。” 裴元瑾起身走到床边,低头看他。 傅希言觉得气氛有些不对,将被子从头上拿下来,然后一眼看到对方手中的避火图。 …… 傅希言破罐破摔地说:“我爹今天又给我了一本。” 裴元瑾随手翻了翻:“和我给的有什么区别?” 傅希言说:“区别在于这本我还没看。” “哦,我那本既然看了,有何读后感?” 傅希言目瞪口呆。第一次听说看春宫图还要交读后感的,沉默良久才道:“大胆想象。” 裴元瑾点头:“以后我们小心求证。” …… 傅希言大被蒙头! 快点到岸吧!这日子没法过了。 第61章 商盟之节庆(上) 时光一晃而过。 在裴元瑾的鞭策下, 傅希言的“驱物术”已经使得有模有样,不再局限于鸡血石。不过傅礼安雕刻的鸡血石小剑傅希言用得时间最久,依旧最得心应手, 后来的铜钱、铁蒺藜都略有不如。 只是绵柔拳的进展不大,裴元瑾让小桑小樟轮番与他对练,他每次都是打前脑海一片空白,打时拳路无比清晰, 怎么都达不到“无招胜有招”的玄妙境界。 裴元瑾说:“绵柔拳的招式并不能克制天下武功。”若受限于拳法路数,那么遇到招式稀奇古怪或者精妙绝伦的对手,傅希言必吃大亏。 “道理我都懂, 就是做不到。”傅希言也很无奈。作为一个理科男,他的思维逻辑更习惯于套用固有公式,而不是凭借想象力, 无中生有。 裴元瑾点点头:“那就多练。” 傅希言本以为自己已经是勤学苦练的代表了,但遇到裴教导主任后才知道,这位爷自己不练, 但督促别人是真狠。 刚好有人敲门, 傅希言帅气的一挥手, 门自动开了。其实挥手这个动作大可不必,是他自己加上去的,毕竟,魔法师施法时,一定要有手势才好看嘛。 来的是韦立命。 他朝傅希言抱拳, 然后对裴元瑾道:“到荆门了。” 他们此行的目的地是江陵, 要从荆门下船, 转马车。 傅希言看着窗外林立的桅杆, 道:“怪不得船越来越多。” 韦立命说:“四月一日是四方商盟七路魁首聚首的日子, 许多商行都会在这个时候前来拜会,久而久之,就成为了北周南虞各大商会共同的节庆了。” 傅希言惊讶:“两朝商人都来?难道不怕朝廷介入吗?” 韦立命说:“除非是两国开战的特殊时候,万事绕行。不然,谁在太平日子里整幺蛾子,就是与天下商人为敌。” 傅希言说:“那对我们靠岸有影响吗?” 该不会有什么限行政策吧?也不知诡影组织这船有没有正规牌照,能不能开进荆门?因为前世的经历,他有些担忧。 韦立命说:“别的没什么,只是船太多,靠岸的时间便会久一些。”所以他才特意跑来说一声。 傅希言摆手:“这倒没什么,反正在船上待了快一个月,我都以为自己是生于斯,长于斯了。” 然而堵船的实际情况比他们想象得更严重。 进入汉津渡的船几乎排满江面,这且不说,认识的船会互相配合插队,他们乘坐的紫船虽然大,却孤零零的一艘,在拉帮结派的群体里,显得格外孤独无助。 好几艘船为了加塞,横冲直撞着过来,原本在甲板上看风景的傅夫人等女眷已经回船舱休息了。各船人太多,离得又近,站在甲板上,都能吼着聊天。 傅希言从船舱出来,刚上甲板,就听到乱哄哄的喧嚣声,附近船只的船头船尾都站着人,彼此拱手致意。 相形之下,孑然一船的他们,尤为格格不入。 排在他们前头的是位胖乎乎的船主,或许是身材带来的亲切感,他站在船尾,主动朝傅希言拱手,喊道:“不知各位从哪儿来啊?” 傅希言入乡随俗,也走到船头与他见礼:“从石泉来。”这不算说谎,他们的确途经石泉时搭的这艘船。 胖船主笑眯眯地问:“石泉好啊,汉水之滨,水路便利。不知足下做得是哪方面的生意啊?” 傅希言说:“什么都做一些,还是看形势。” 胖船主笑容淡了几分,以为他们家做的是投机倒卖的买卖。对他们这些实体商家来说,自然有些看不起,道:“四方商盟遍及天下,一向有平价的规矩。你这时候来,怕是讨不到好处的,不如回去吧。” 傅希言说:“我们这趟主要是走亲戚。” “那可来的不巧。”胖船主以为他不肯听自己的劝说,便摇摇头,不再说什么,转到船头与别人寒暄去了。 这一等,就是一个白昼。 原本排在前面左右的船都陆陆续续进港了,唯有他们始终被排挤在外,饶是傅希言这么好的脾气,都被逼出了路怒症:“撞过去算了!” 眼见着后面的船也想挤上来,韦立命终于不再保持低调,直接命令下面的人强行冲上去。 紫船体积原本就大,如此不管不顾,自然是无人能挡,然而其他船也不是吃素的,见状立刻有两艘船夹击而来。 有人在船上喊话:“哪一路的朋友,如此没有规矩!” 此时裴元瑾、傅希言等人都已经站在甲板上观战,对四面的挑衅与咒骂声充耳不闻,就这么迎着夜晚的风,一路向前,将那两艘船撞开。 “无知小儿,吃你爷爷的一记教训!” 被撞的左边船上突然跃起一个白须老者,一把金刀横在胸前,威风凛凛地朝着他们的桅杆砍去。 四周的人都抬头仰望。 准备看着这艘不知天高地厚的紫船折了桅杆,灰头土脸地遁逃。然而那老者刚靠近紫船,就突然从半空跌下,落入江中,他那船上的水手们忙惊呼着下水去救。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到了以为紫船好欺的诸人。更令他们难以释怀的是,直到老者落水,他们都没看到紫船上是谁出手,又是如何出手的。 出手的韦立命没说什么,倒是小桑忍不住嘀咕:“这年头金刚期也这么咋咋呼呼的。” 傅希言闻言忍不住想,就是去年,金刚期在他眼里还是高不可攀的存在,楚少阳一个锻骨期就能让他差点下不来台,如今,他已经和其他高手站在一起,听他们对金刚期指指点点——真的是膨胀了啊。 “别让我爹我叔听到这话。”傅希言没忘记自己的老叔叔还是金刚期,他爹,应该连金刚期都没有。 小桑乖巧地点点头。 打头阵的出师不利,让原本蠢蠢欲动的人都谨慎许多。 过了一会儿,傅希言他们眼看着靠岸在即,随着一声又一声的喝彩与欢呼,一个消瘦的身影从紫船后方踏波而来。 来者江湖人称“长江老鬼”,是脱胎巅峰期的高手。原本是长江流域的水寇,后来被四方商盟收服,成为商盟七路之一董家的护卫,是武榜上有数的高手。 不用裴元瑾吩咐,韦立命已经自发出迎。 两人就在这江面上展开厮杀。 傅希言等人引颈观战,两边的船只还帮忙打灯。 灯如萤火,江如墨汁。 长江老鬼和韦立命都走得是以快打慢的路子,哪怕有人打光,他们动手之后,一般人便分不出哪是人,哪是影,只有这波光翻腾的江面,昭示这场战斗的激烈。 别人看不出,傅希言他们都瞧得清清楚楚。 约莫二十招后,长江老鬼就处于下风,只是仗着水上功夫游走,勉强支撑,三十招后,连躲避都很艰难,五十招内必败。 果然,到第四十二招,韦立命飞身而起,一把揪起想要跳水逃跑的长江老鬼,将人一掌拍到旁边的船上,长江老鬼哇的吐出一口血,不知伤的是身是心。 这一前一后的两场架,奠定了紫船不好招惹的形象,前面商船自觉相让,此后进港,十分顺利。 韦立命的任务是将他们送到荆门,之后,便要调转船头回去。 他如今明着叛出诡影组织,储仙宫自然要为他安排立足之地,正好任飞鹰失踪,镐京雷部群龙无首,裴元瑾便让他过去担任主管事。 如此一来,他便是储仙宫的人,诡影若想报复,便要先考虑值不值得。 临别之际,韦立命有些不舍,不过对象是傅轩:“傅兄此去,我从此高山流水,知音难觅啊。” 傅希言好奇地看向傅辅:“他们……” 傅辅说:“棋逢对手。” 傅轩的棋力傅希言是知道的,那韦立命的棋力基本也可以推测为约等于无了——果然是知音难觅。 他们这一路进港,可说是过关斩将,已然引起轩然大波,即便刚刚不知道发生何事的,经过一番口耳相传,此时也知道得差不多了,故而他们刚从船上下来,双脚落地,四面八方便涌来各种窥探打量的目光。 傅家都是见过大世面的人,而裴元瑾就是大世面,自然不会将其放在眼中,自顾自地说话,做事。 管家等人已早一步下船去租赁马车了,却空手而归。 傅希言不觉得意外。 刚刚在船上抖了这么大的威风,商盟不在自家地盘上讨回来才奇怪,不过也不用太担心,自从石泉县吃了没有交通工具的亏后,裴元瑾早在襄阳就叫人通知荆门分部,派足马车接应。他刚才让管家打听,不过是测试一下商盟方面的态度罢了。 果然,没多久,储仙宫的马车就到了,只是马车的样式和他想象中有所差距,尤其在一众镶金嵌玉的马车里,更显简朴。 这次准备马车的是江陵雨部的主管事蒋瑞。他自知办事不力,一路惶然地走到裴元瑾跟前:“储仙宫江陵雨部主管事蒋瑞参见少主。” 裴元瑾点点头,没说什么。这里人多眼杂,本不是说话的地方。 傅夫人看到马车第一眼的时候愣了下,大概是没想到堂堂储仙宫出手,竟如此小家子气,不过她也不是那种不知好歹的人,当下就招呼着管家将行李拿上马车。 他们这厢行李搬得风风火火,旁边看热闹的人便觉得有些无趣了,纷纷调转目光,正当傅家将行李都装上马车,准备离开,一个身量极高的青衫剑士疾步而来,所到之处,路人退避。 蒋瑞正想找机会将功补过,当下横在他身前:“来者何人?” 青衫剑士仗着身高,目光径自从他头顶上穿过去,落到傅辅脸上:“四方商盟熊家家主请傅伯爷上船一叙!” 他音量不低,周遭诸人都听得分明。 是傅,又是伯爷,那除了被皇帝逼得南下逃亡的永丰伯,还能有谁? 傅希言当下凝神戒备,生怕他们扯出捉拿朝廷要犯这杆大旗行事,然而诸人只是远远地拿眼睛瞧着,脚下却是一步都不肯走近些,颇有些避之唯恐不及的意思。 态度相当耐人寻味。 傅希言靠在裴元瑾背后,暗中观察。 而傅辅这边,人明明就在跟前,却不回答,而是看了管家一眼。 对方既然当众叫破了傅辅的身份,那他们自然不能再按照普通老百姓的方式应对,该端的架子必须端起来。管家会意,走到青衫剑士面前:“贵府可有拜帖?” ⑧ ○ 電 孑 書 w W W . T X t 8 ○. C ο M 青衫剑士冷着脸说:“来得匆忙,未有准备。” 管家说:“那便等我们安置好了,你再来府上拜访吧!” 青衫剑士面色微变,想了想,又忍住了,目光犀利地在人群中搜寻了一圈,抱拳道:“五十招内打败长江老鬼的是哪位英雄?可否赐教几招?” 蒋瑞被忽视得彻底,早已气得满脸通红,只是碍于裴元瑾没有说话,不好发作,见对方主动挑衅,当下退后一步,微微踮起脚尖:“就让我来赐你几招吧!” 青衫剑士瞥了他一眼,似乎认出了身份,讥嘲道:“蒋家没落之前,你尚能在武榜排进二十,如今蒋家从四方商盟除名,你怕是连五十名都没有了。” “欺人太甚!”蒋瑞含怒出手,不过三招,就被青衫剑士用剑鞘抵住咽喉。 青衫剑士冷冷地看了眼羞怒交加的蒋瑞,收回剑鞘,隔着人群,冲着裴元瑾的方向说:“请打败长江老鬼的那位出来!” 四方商盟曾设立了一张武榜,有意者都可报名。 武榜前五十名都有月例可领,若是加入四方商盟,还能拿到丰厚酬劳,因此,四月的荆门,不仅商行汇聚,不少武林人士也会从各地赶来,印证武学。 武榜以两种方式排名,一是在每年四月参加四方商盟设立的比武擂台,与榜上其他人比拼,夺取排名。二是挑战榜单上的武者,只要赢了,就能取而代之,败者顺位后移。 长江老鬼常年盘踞武榜第九,韦立命打败他,其实已经替代了他的位置。 青衫剑士名为袁秉,在武榜位列第六,他与长江老鬼虽然供职于不同的家族,却相交多年,交情深厚,闻讯后,自动请缨了送拜帖的差事,其实是想为好友雪耻。 不过韦立命此刻不在,傅希言他们便也懒得搭理他。 袁秉见叫阵无人应答,干脆踏前一步。他脚下的地竟列出一条窄缝,一路向前,直至裴元瑾脚下。 “还请不吝赐教!” 他显然认定了裴元瑾就是那个人。 “主任,要不要我去?”傅希言从裴元瑾身边探出头。 并没将袁秉放在眼里的裴元瑾立刻被带跑了思绪:“主人?” 傅希言无语:“是主任!教导主任的主任。主人?呵,你想什么美事呢?” 裴元瑾觉得他刚才喊的这声“主人”有些怪,自己心跳竟加速了,不由抱着好奇心,说:“你再喊一次试试。” …… 傅希言直接忽略这个问题:“我们要不要理一下那个谁啊?” 裴元瑾淡然道:“不必。” 堂堂储仙宫少主,又不是江湖散人,要是谁想挑战谁就能挑战的话,那整日里忙都忙死了。 “裴少主莫不是怕了?”袁秉见他两度不回应,直接指名道姓。 裴元瑾说:“你先打赢鹿清再说。” 袁秉面色一滞,战意顿伏。 正好马车驶到了两人面前,傅希言便拉着裴元瑾上车,扬长而去。 好久没坐马车,傅希言有些不太习惯,换了几个姿势才安顿下来,然后就好奇地发问:“鹿清是谁?” 被裴元瑾叫到马车上同坐的蒋瑞立马回答:“江陵雷部主管事,号称江陵第一高手。”他小心翼翼地看了看裴元瑾的脸色,突然半跪道,“属下办事不力,请少主责罚。” 裴元瑾不说话,车里气氛压抑到极致。 傅希言看蒋瑞汗都快滴下来,莫名其妙地就给他捏了把汗——也不知这汗能不能唱滴答滴,滴答滴…… 车厢沉默许久,傅希言有些坐立不安。 一直这么僵持下去也不是个事,这时候是不是应该有人出来递给台阶? 要是虞姑姑在这里就好了。 傅希言不太熟悉业务,不知道少主这时候需不需要一个捧哏,只能试探着说了句:“展开说说?” 身体紧绷到极致的蒋瑞立刻松了口气,感激地看了他一眼道:“不敢欺瞒少主。我本是蒋家远亲,这些年来,雨部能在江陵站稳脚跟,也仰仗了蒋家在四方商盟中的关系。只是,自从蒋家受江陵知府牵连,被商盟除名,雨部也随之受到了打压,这些马车我还是派人去乡下收来的。” 傅希言第一次听说有人敢打压储仙宫:“不看僧面看佛面,他们连储仙宫都敢打压?” 蒋瑞苦笑:“四方商盟在长江一带的势力极大,北周的江陵、荆门,南虞的江城,都算是他们的大本营。说句不中听的话,我若不是蒋家的远亲,当年也坐不上雨部主管事的位置。” 要在四方商盟眼皮子底下做另立山头,本是不可能的事,也就是储仙宫家大业大,根基深厚,蒋家不敢招惹,又见雨部主管事是本家,才开了个小口,让他经营了几家勉强维持的铺子。 傅希言好奇道:“蒋家既然这么厉害,怎么还受江陵知府牵连了呢?”童家和江陵知府还是姻亲呢,不还活得好好的? “这就说来话长了。江陵是蒋家的大本营,目前外面都传,他们是南虞安插在北周的细作,是他们蛊惑了江陵知府叛变。事发后,骠骑将军刘坦渡曾亲自拜访四方商盟现任盟主太史公,后来,蒋家就被除名了,蒋家几个当权人物都下落不明,有人说,是太史公为四方商盟清理了门户,也有人说,他们已经逃回了南虞。总之,盛极一时的蒋家,就这么树倒猢狲散了。” 蒋瑞忧伤地叹气。 傅希言问:“那童家呢?” 蒋瑞说:“四方商盟有七路,分别代表着七条商路,蒋家倒下后,童家取而代之。” 傅希言震惊:“可童家不是江陵知府的姻亲,关系不应该更近吗?” 蒋瑞说:“因为童家并没有参与其中,不仅没有参与,而且,这件事之所以曝光,还是童家老太爷向刘将军揭发的。” 傅希言听懵了。 意思是,童家拿女婿祭天,争取到了四方商盟的董事席位? 那童福三那日还对着他们一阵捶胸顿足,咬牙切齿……敢情是贼喊捉贼,童家才是让江陵知府身陷囹圄的罪魁祸首? 这是……影帝啊! 他原本觉得南虞谍网一定是江陵知府供出来的,所以江陵知府必然是细作,但听蒋瑞这么一说,他又有些不确定了,谁知道是不是童家在背后捣鬼,阴谋陷害。 “那江陵知府和蒋家到底有没有投靠南虞呢?” 蒋瑞叹气:“属下不敢妄言。不过江陵自古以来便是南北要塞,兵家必争之地。北周若要南下,江陵必不可失。因此自南虞开国以来,就一直想要攻克江陵,明里暗里的手段是没有停过。刘将军与江陵知府是差点结了亲的亲家,若不是拿到真凭实据,想来也不会血口喷人吧。” 这可不好说。 童家和江陵知府是“没差那一点”的亲家呢。 不过看蒋瑞的口风,刘坦渡在南境的名声应当不错。 傅希言有点为父亲和叔叔担忧。本来他们一家来南境就有些不尴不尬的,也不知刘家是个什么态度,现在又加上四方商盟,局势越发扑朔迷离,他们要站稳脚跟也就越发难了。 两人一问一答,气氛便松快了许多,傅希言见他一直半跪在地上,身体随着马车颠簸摇晃,十分辛苦,便叫他起身。 蒋瑞小心翼翼地看了裴元瑾一眼,见他没有反对,才重新落座,又从怀里掏出一封信:“这是风部主管事托我呈给少主过目的。” 傅希言见裴元瑾没有伸手的意思,只好自己拿过来,直接拆开,看了一遍,惊讶道:“皇帝给了我爹一封密旨的消息已经传开了?” 蒋瑞说:“是,如今到处都在传,江陵知府叛变后,皇帝对南境生了疑心,傅伯爷是皇帝派来与刘家争权的。” 傅希言皱眉。 这事有利有弊。 好处是,不必担心别人拿他们逃亡说事;坏处是,傅家一开局就和刘家站到了对立面,就算勉强穿一条裤子,也会被人防备。 中途歇息,蒋瑞见自己该说的都已经说了,知趣地去了别的马车。 傅希言等他一走,立刻皮笑肉不笑地说:“裴少主的手只能握剑吗?” 裴元瑾看了他一眼,握住他的手,轻轻地捏了捏。 傅希言已经被捏习惯了,干脆也狠狠地反捏了两下:“我是说,你为什么不接蒋管事递过来的信?” 裴元瑾说:“我主外,你主内。” 傅希言:“……”原句是,男主外女主内吧? 又是想打少主但打不过的一天。 第62章 商盟之节庆(中) 永丰伯一行人的行踪原本就受各方瞩目, 他们又在渡口大闹了一场,傅希言不信刘家没有得到消息。可车行数日,他们从荆门到江陵的这一路,刘家始终不动如山, 叫人捉摸不透态度。 直到马车抵达江陵城城门, 才看到迎接的队伍里, 除了先一步过来置业的管家,旁边还站着一个虎背熊腰的汉子。 那汉子身着锦衣, 姿态恭敬,不似武将,倒像是个掌柜。 马车刚刚停下来,那汉子便抢在管家前面, 先一步向车内的傅辅行礼:“骠骑将军刘府管家奉家主之命向永丰伯请安。” 傅辅打开车窗:“刘将军有心了, 代我道谢。” 刘府管家又说:“将军今日有要事在身, 不能亲自前来, 但已为伯爷备下住所, 房契在此, 还请伯爷笑纳。”他从怀中拿出房契递过去。 傅辅目光看向自己的管家。 管家立刻上前, 也呈上房契:“伯爷, 您交代的事情已经安排妥当了。” 刘府管家说:“你买的是房舍靠近小东门, 离码头近, 每日人来人往, 熙熙攘攘,怕是有些吵闹了。我挑的这个就在将军府附近,来往都是贵人, 也安静。”这话透露了一个意思, 傅家管家这几日的行动一直在对方的眼皮子底下。 不等傅辅开口, 就听马车里的傅夫人慢悠悠地说:“是我吩咐他买个热闹些的地方,人来人往、熙熙攘攘的挺好,我们初来乍到,正该住人多的地方,安全。” 刘府管家碰了个钉子,便讪讪地道:“是,是。” 傅辅说:“刘将军既有要是在身,那傅某今日就不上门拜访了,等刘将军得闲了,我们再聚。” 刘府管家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傅辅已经关上了车窗,敲敲车壁,重新启程,他便退到一旁,目送傅家人入城,然后转回将军府,去见了传说中常年礼佛,深居简出的将军夫人。 刘夫人正为丈夫的事情心烦,见了他,烦上加烦:“你见了傅家人,感觉如何?” 刘府管家说:“伯爷看着有礼,实则难缠,伯夫人也十分厉害。” “一个庶女能当上伯夫人,自然有些眼光和本事的。傅辅这人,老爷以前说他瞻前顾后,优柔寡断,不能成事,现在看他改了这毛病后,倒显出几分能耐,可惜领了这份吃力不讨好的差使。”刘夫人说着说着,心烦意乱地摆手,“算了,不必管他们,老爷在南境经营多年,要是连个军营都管不住,还是退位让贤的好。” 刘府管家能说啥,只能啥也不说。 刘夫人又说:“老爷呢,又去地窖了?” 刘府管家说:“是,又哭了一回。” 刘夫人捂着脸,简直没眼看:“你说这皇帝是不是脑子有病!人都死了,他大老远地把尸体冰冻着送过来,看着栩栩如生的,也不好下葬,但人死不能复生,叶落总要归根,南境也不是太尉的家乡,这样送来算什么!倒闹得老爷日日去哭。”劝也劝不听,简直糟心透了! 刘府管家更不敢吭声了。 刘夫人又问:“焕儿回来没?” “还没。” 刘夫人道:“得找个机会让他见见傅家的人,若能见见傅家小姐就更好了。盲婚哑嫁,易成怨偶。此事还要我与傅夫人牵线。” 刘府管家想了想道:“今日见伯夫人,她似乎有些不满。” 刘夫人并不意外:“两家正议着亲呢。他们大老远的过来,我们一路不闻不问,到家门口了才派个管家过去,肯定会有想法。不过南境如今都盯着咱们呢,要是表现得太热情,像我们上杆子要倒贴,反倒堕了威风。算了,也别等牵线了,怪麻烦的。等焕儿回来,让他上傅家跑一趟,看傅家愿不愿意安排他们见上一面,若亲事不合意,趁早断了,千万别再出幺蛾子。” * 刘家议论傅家的同时,傅家也在议论刘家。 正如刘夫人所想,傅夫人的确对刘家表现的态度不满。人都到门口了,就派个下人过来送房子,这是打发打秋风的破落户呢?! 傅辅倒想得开:“我们虽有密旨,但终归是名不正言不顺,人家不搭理也情有可原。” 傅轩说:“密旨的风声应该是陛下传出来的。这是一个契机,我们若是能抓住机会,站稳脚跟,要不了多久,明旨就会下来了。” 建宏帝急着将他们送到南境,莫翛然的逼迫或许只是其中一个原因。而另一个,应当就是他当初说要迁都的那个原因。 南虞刺杀群臣,谍网深入朝堂,这种昂然的叫嚣姿态,必然会激怒北周这位本就心胸狭窄的皇帝。如今北周内乱平息,反击也是情理之中。 建宏帝派他们南下,只是第一步。 首先看他们能不能顺利抵达南境,再看他们能不能成功站稳脚跟。若是做到这两点,证明自己是有用之人,建宏帝就会承认他们的身份,正式赐予官职。若是没做到,那万事皆休,一日朝廷要犯,一生朝廷要犯。到时候,就会有其他人来替代他们。 等南境整理完毕,下一步,便是南虞。 傅辅问:“你们以为我们该如何站稳脚跟?” 离开镐京后,傅辅和傅轩商量这些事便不再避着几个孩子,也是希望他们能够尽快借着这场巨变成熟起来。尤其是傅礼安和傅希言,一文一武,相辅相成,光耀门楣的任务便着落在他们肩上。 傅礼安率先开口:“一是找一件小事,借题发挥,彰显我傅家在军中影响。二是谋得刘家认同,统一战线。” 傅辅说:“前者冒险。说说后者。” 傅礼安看了眼安静陪坐的傅夏清:“既然是结两姓绸缪之好,缔百年嬿婉之欢,那就先看看这桩婚事合不合适。” 傅家是嫁女,婚事合不合适一看对方家风,二看新郎人品。 傅辅点头:“此事就交由两兄弟就办吧。” 在旁边吃瓜的傅希言惊愕地说:“晨省这么小,就让他出去办事吗?” 傅晨省:“???” 傅辅等人:“……” 傅辅气愤地指着他的鼻子:“你也知道晨省年纪小,还敢问!两兄弟,两兄弟,老四你是吃干饭的吗?” 傅希言:“……”他就是惯性思维。老爹说的是两兄弟,而现场刚好就有自己的两个兄弟,所以误会了。 等傅辅、傅轩两位长辈走后,傅希言找他哥商量任务分配。 储仙宫有风部,打听家风这题一看就适合他,他正要开口,就听傅礼安说:“刘家家风淳朴,家中只有一位夫人。刘夫人深居简出,不管庶务,作为婆婆,极好相处。这些我都打听过了,我还打听到刘焕每日都要去金玉楼,你可以去那里找他。” 三言两语布置好任务,傅礼安拍拍屁股走人,留下傅希言看着他的背影懊恼,懊悔,郁闷……早如此,他就该抢先一步预习课本。 不过后悔也于事无补,只能拖着沉重地步伐,找管家去打听金玉楼为何地。 “金玉楼乃是荆州最大的青楼。” 管家回话的时候,傅希言就在裴元瑾的房间里,闻言立马去看身边人的表情。 裴元瑾十分淡定地喝着茶。在路上的这几天,蒋瑞已经摸清楚了少主的爱好,故而一入荆州,立刻派人奉上高价收购的荆州茶。 傅希言见他忙着品茶,微微松了口气道:“你派人去盯着,见到刘焕了,立刻回禀。” 管家应声去了。 傅希言对着裴元瑾叹气:“这事儿原本该晨省去,可我看他年纪实在太小,去这种地方不合适,所以才勉为其难地应下了。” 裴元瑾总算开了口:“勉为其难?” 傅希言理直气壮地说:“当然是勉为其难。不信你问我爹,我长这么大,有没有去过烟花之地……如果非要说,那唯一一次还是和你一起去的画舫,而且咱俩坐得还是渔船。” “这次是弥补上次的遗憾?” “怎么能说遗憾呢。我这不是为姐姐两肋插刀,去探探那个刘焕的虚实嘛。”傅希言顿了顿,试探着开口,“要不,你和我一起去?” “可。” 傅希言想:答得这么快,看来是早有准备,幸好自己机智,及时领会了领导意图。 他说:“不过刘家知道我们今日进城,刘焕有可能不会去。”再好色,也不能一天都闲不下吧? 说实话,在管家说金玉楼是青楼的时候,他就已经把对方划出姐夫的名单了。吃喝嫖赌,前两者忍得,后两者忍不得。 不过婚事是刘将军提的,皇帝允的,成与不成都不是一家说了算。所以,不能太武断,他还是决定亲眼看一看再说。 管家很快回来:“四少爷,金玉楼的人说刘公子中午就去了,如今还没出来,已经一个时辰了。” 一个时辰了? 那黄花菜都熟了。 傅希言站起来,将自己的各种暗器都揣在怀里,方便下黑手,然后拉起裴元瑾就走。 * 与其他昼伏夜出的青楼相比,金玉楼可谓劳模,一日经营十二个时辰,楼中姑娘两班倒,任何时候来,都是笑脸迎人。 傅希言和裴元瑾一到门口,立刻就有一群人飞扑过来。 这种画面电视上见多了,傅希言早有预料,打了个响指,跟在后面的小桑小樟立刻上前,将人挡开。 傅希言与裴元瑾犹如明星出街,在护卫下慢慢往里走。 老鸨被挡得无法近身,只能举着手喊:“两位公子,你们这是来找哪位姑娘啊?” 傅希言说:“我来找刘焕。” 老鸨说:“我们这里的姑娘都叫绿翡翠,紫珍珠,玉玲珑,没有叫刘焕……哦,我知道了,您是来找刘将军家的公子吧!这边请这边请。” 她问也不问,直接让人引路,可见刘焕不仅是这里的常客,而且狐朋狗友还不少。 让小桑小樟他们守住门口,傅希言进房门的前一刻,已经想好要做一杯纯纯的绿茶,不撕破脸,咱就阴阳怪气一番,看谁先憋不住,然而,开门后,门内的景象却令他的一番盘算悉数落空。 只见两间打通的厢房中间,放着一张巨大的圆桌,一群或高或矮,或胖或瘦的汉子围坐着,圆桌主座上坐着个白面小将,身披轻甲,手持短戟,在那里口沫横飞地比划来比划去,听得其他汉子连连叫好。房中唯二的女子就安静地在旁边端茶倒水。 傅希言他们的到来并没有打断他们的高谈阔论。 他们随便找了个位置坐下,有个侍女过来倒水,然后便走了,似乎对他们是谁,为何来此,毫不感兴趣。 …… 既来之则安之。 傅希言便认真听那白面小将讲话,他说的竟然是如何破解长江老鬼的招式。 一个短须汉子十分捧场,小将每说一句,他便叫一声好,等小将说完,喝茶润喉,他便道:“听了刘公子的这番拆解,再看那长江老鬼,也没甚了不起。刘公子能十五招打败长江老鬼,那储仙宫少主竟然还花了四十几招,可见也是徒有虚名之辈。” 吃瓜吃到自家头上的傅希言:“……”扭头看裴元瑾——他倒是老神在在,任由那群人在那里胡说八道。 傅希言低声说:“四十二招打败长江老鬼的人怎么变成你了?”青衫剑士袁秉不在现场,认错人也就罢了,这么多天过去,总不会长江老鬼都不知道是谁打败了自己吧? …… 就算不知道,难道不会问一问储仙宫少主的外貌吗?他家裴少主的相貌万里挑一,和韦立命完全不在一个等级啊,怎么认错的? 瞎吗?! 傅希言有些坐不住了,朗声问:“不知各位何以认定打败长江老鬼之人乃是储仙宫少主?” 短须汉子正思如泉涌,数落得起劲,突然被打断,便有些不高兴:“袁秉在渡口亲口问的,少主亲口应的,还能有假?” 傅希言说:“你说得那日,不巧区区就在现场,可没听到裴少主亲口答应啊。” 短须汉子问:“那他否认了吗?” 傅希言有些不确定,回头看裴元瑾,裴元瑾也在回忆。 好似…… 的确没有? 裴元瑾默默地撇开头。 傅希言:“……”懂了,解释等于掩饰,堂堂储仙宫少主当然不屑做这么没有逼格的事情,毕竟连接信都要别人伸手呢。 但是,不否认就是承认吗?傅希言可不认! 他说:“你可知,我与令尊乃八拜之交。” 短须汉子被问得愣住了,仔仔细细打量了他好几眼,摇头道:“不曾听家父提起。” 傅希言说:“你不否认,莫不也是承认了?那还不叫声叔叔来听听?” 短须汉子终于反应过来他是在消遣自己,顿时大怒:“死胖子,你过来,老子抛死恩……”说到一半,他猛然捂住嘴巴,但已经晚了,两颗硕大的门牙血淋淋地从嘴巴里吐出来。 他霍然往前扑,被小将叫人拦住了。 白面小将,也就是刘焕站起身,朝傅希言拱手:“若在下没有眼拙,阁下想必是永丰伯四子,都察院京都巡检使傅希言傅大人。” 傅希言回礼:“好汉不提当年勇,这巡检使已经是过去的事了。” 刘焕道:“我可不曾听闻傅大人被撤职啊。” 傅希言想了想,好像也对。虽然他坐牢,他跑路,但是皇帝并没有下令撤职,所以,他现在算旷工? 刘焕又看向他身边的裴元瑾,目光顿时热烈起来:“这位想必就是与傅大人形影不离的储仙宫裴少主了?” 傅希言下意识想反驳,他们哪里形影不离了,转念一想,他们如今吃睡都在一起,的确可以用形影不离表示。不过他们吃睡一起的事,自己知道,外人又不知道,所以还是可以反驳的。可自己若是反驳,不知裴元瑾会怎么想…… 他陷入奇怪的思绪,没有及时回话,主外的裴元瑾只能自己开口:“当日出手的,的确不是我。” 别看短须汉子刚才神气活现,碰到正主儿在场,气势立刻弱下去了,被打掉两颗门牙也不敢再吭声,趁着众人不注意,自己就坐了回去,还特意压低了身形。 刘焕并不怀疑堂堂储仙宫少主撒谎,反而露出担忧之色:“可这谣言遍及荆楚一带,过几日比武结束,武榜一定,便铁板钉钉了。到时候,天下武林都会知道,储仙宫少主在武榜上排名第九。” 傅希言跟吃了苍蝇一样恶心:“这不是强买强卖吗?” 刘焕道:“武榜规矩一向如此,对那些刚刚闯荡江湖的人而言,这是晋升上位的捷径,可对那些成名已久的武学大家而言,这是避之不及的瘟疫。如今的武榜第二就是这么上榜的,托了不少关系,都不能把名字除去。” 傅希言目瞪口呆。这世上竟然还有如此蛮不讲理的榜单。但转念一想,武榜是四方商盟想出来的主意,商人无利不起早,榜单上出现的成名英雄越多,武榜的威信越高,投奔的高手就越多,四方商盟也就越壮大,一本万利的事,自然是做得。至于这些高手愿不愿意……难道还能为此把四方商盟的人都宰了? 他有些担心地看向裴元瑾。 堂堂储仙宫少主上武榜已经够丢人了,还排了个第九,尤其这第九还不是他自己打下来,这是埋汰谁呢! 傅希言抱拳道:“多谢提点。你每日来金玉楼就是为了讨论……武学?” 刘焕点头笑道:“原本总去酒家,但被嫌弃嗓门大,这才改到了金玉楼,这里的人不怕吵。” “为何不自己租个院子?” “我们也不是天天聚,就是这几日武榜开始了,才坐在一起聊一聊。” 傅希言好奇道:“你们既然对武榜如此感兴趣,为何不参加呢?” 刘焕道:“我们都是军中子弟,刘将军规定,军人不得参加武榜,我们就算赢了武榜上的人,也不能入榜,刘将军早就与四方商盟说好的。我们就是解解心痒,过过嘴瘾罢了。” 傅希言扯了扯裴元瑾的衣袖:“要不你参军得了。”参军就能从榜单上下来了。 裴元瑾:“……” 既然知道了身份,刘焕自然要好好招待一番,便叫老鸨另开了一间厢房,重新叫了一桌酒菜,天南地北的聊。 吃着吃着,傅希言觉得气氛到了,便直接开口:“你对于自己的终身大事如何看待?” 刘焕不料他问得如此直接,愣了下才说:“自然是听从父母之命。” “你与江陵知府之女从小定亲,青梅竹马一起长大,可有不舍?”傅希言完全是按照前世的套路来的,家产房车什么的不必问了,但情史必须摸清楚。 刘焕说:“知府家教森严,我又常年待在军中,见面次数寥寥,但毕竟是从小的情谊,自是有几分惋惜。” 傅希言一面觉得这回答也算有情有义,一面又觉得他惋惜别的女人,便说明是在心上留了位置,那傅夏清日后与他成婚,岂非还要面对丈夫心里有个白月光? 他虽然没有女儿,却已经感受到嫁女儿的患得患失,于是看刘焕越发不顺眼,提得问题也越来越犀利,诸如—— “婚后谁管钱?” “有没有纳妾的想法?” “喜欢男孩还是女孩?” …… 问得刘焕汗如雨下。他原本并未将联姻之事放在心上,反正是两家结亲,他听之任之也就是了,可傅希言这一通乱拳打下来,让他不得不深入思考自己的婚后生活,而且无形之中,就默认了自己将与傅家小姐成亲的事。 傅希言问完,还算满意,叫老鸨拿来纸笔,将他刚才的回答抄录了两份,让刘焕在下面签名,自己与裴元瑾做见证人,然后各自保管。 “男子汉大丈夫,一言九鼎,可千万不要食言哦。”傅希言收起他的语录,塞入怀中。 刘焕现在脑袋还晕乎乎的,苦笑不已:“有你这样的小舅子,我怎敢食言?” 傅希言摇摇手指:“叫早了,八字还没一撇呢。” 刘焕:“……” 这是没有一撇吗?这是横竖撇捺都来回划了七八回了吧。 傅希言出了金玉楼,又忍不住将他的保证书拿出来欣赏了一下。虽说男人人品靠保证书是保证不了的,但有了这,至少以后在家庭责任与利益上,傅夏清就先一步占据了高地。 他看完,正要放回去,却被裴元瑾抽走放入怀中。 看傅希言一脸疑惑,裴元瑾解释道:“参考。” 第63章 商盟之节庆(下) 傅希言还真没有将裴元瑾与刘焕放在一起想过。 他知道刘焕这个人的时候, 就已经贴上了“姐姐未婚夫”的标签,而裴元瑾嘛,不管是裴少主, 还是裴教导主任,那都是高高在上的,不食人间烟火的,突然说要参考保证书,不免让人……十分期待。 回去的路上, 他既好奇裴元瑾如何解决武榜的事,又怕打断他保证书的参考思路,一时抓耳挠腮, 坐立不安。 裴元瑾奇怪地看着他:“为何如此兴奋?” 兴奋吗?他? 傅希言干咳一声:“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怕他说“不当讲”, 又急忙补充:“其实是想问问你打算怎么应对武榜题名这件事。” 裴元瑾说:“解铃还须系铃人。” 傅希言想了想:“让当事人出来证明你的清白?” “证明清白”这个词用在这里既贴切又不那么适宜, 裴元瑾忍不住抬手戳了戳他的脸:“是找四方商盟的人。” 傅希言近几日经常被戳, 感觉有些丢人, 不由鼓起脸颊以抗议。 裴元瑾戳了下气鼓鼓的脸颊, 傅希言被戳得发出“噗”的一声。 …… 裴元瑾似乎挖掘出乐趣,眼睛微亮, 又戳了好几下,傅希言投降:“好了好了,我们现在就去找四方商盟决一死战吧……走四方,路迢迢水长长……” 裴元瑾耐心地等他吼完一首歌,才道:“四方商盟的消息, 应该快到了。” 不得不说,他对属下的办事效率还是把握得很精确的。 他们刚回傅家在江陵置办的新家, 风部就送上了四方商盟的全部资料。包括七路各家的内部秘辛以及互相之间的竞争合作, 加起来足足好几本册子。 傅希言看得津津有味, 啧啧有声道:“辜家也太精彩了吧。二房夫人嫉妒大房能继承家业,为了让丈夫上位,勾引公公,公公却看上了二房夫人的妹妹,想养作外室,两人密谋被机警的妹妹发现,妹妹回家告状,亲家闹上公堂……啧啧,怎么没有后续了?” 裴元瑾探头看了眼:“看日期,应该是江陵知府出事了。” 傅希言心想,这事出得不巧,知府被抓之前,怎么就不能抓紧时间先给辜家一个结局呢。 他又去看下一本:“春江水暖春心动,熊家和太史家的公子都看上了柳家的姑娘,没想到柳家姑娘却想嫁给陈家公子。陈家公子喜欢的是董家姑娘,董家姑娘又想嫁给太史家公子哈哈哈哈……这不巧了吗?形成了一个闭环。唉,四个人的凄美爱情,只有熊家公子是多余的。” 可怜的熊熊。 他正翻得起劲,裴元瑾已经一目十行地看完,随手写了两封信,召来潜龙组:“一封送太史家,一封送董家。再将鹿清找来。” 潜龙组领命而去。 傅希言捧着四方商盟的八卦,在旁边好奇地瞪大眼睛:“送的什么信,我可以知道的吗?”在他没有意识到的时候,对裴元瑾已经不像当初那么小心翼翼了。 裴元瑾发现了却刻意纵容:“四方商盟内部并不和谐。太史家与熊家世代交好,同气连枝,是商盟名义上的领袖,董、陈、柳、辜、蒋后来加入,自然抱团。蒋家出事之后,童家由熊家引入,曾引发陈、柳、辜三家的极力反对,董家作壁上观。” 傅希言:“……”大家读得都是同一本书,为什么读后感差这么多? 裴元瑾将手边的册子递给他:“都在这本里。” 傅希言打开,里面满满的干货,都是风部特意划出来的重点。 “武榜是陈家的主意。陈家老祖是武王,武榜第一。” “蒋家是太史公与熊家家主联合发起除名提议的。” 看着平平无奇,细想却是风起云涌。 傅希言突然比照这七家的商路,画了张地图,于是,一切就很清晰了: “太史家和熊家是北周人,生意都在北方。柳、辜、蒋的大本营在南虞。陈家和董家,一个往东,一个往西,主要走的是水路。所以,四方商盟内部的争斗,还是两国之争!” 怪不得刘坦渡想不上武榜就能不上武榜,那是因为明面上当家做主的太史家和熊家都是自己人啊。 他就说嘛,四方商盟这么大的体量与影响力,两个朝廷怎么舍得袖手旁观!原来他们的竞争不在明处,不在外部,而是在暗处,在内部。 “四方商盟由太史家与熊家率先发起,意味着建立商盟是北周的主意。”他点点头,“南虞水系繁多,运输便利,工业商业农业都很发达,加强两国贸易交流,对北周有利。不过南虞也不傻。南虞谍网就是靠着钱庄和当铺经营起来的,说不定背后还有四方联盟几个家族的助力。” 北周、南虞两国看似被国内动乱拖住了手脚,各自休兵,而事实上,在一般人看不到的地方,两国的斗争从未停止。 傅希言想明白这一点,也就明白了童家为何要举报江陵知府。江陵知府有没有罪暂且不论,至少童家代替蒋家出现在了四方商盟中,这就是北周的胜利! 两国这盘棋下得太大太广,或许只有南北两位皇帝才能纵览全局,明白得失。 只从他的角度来看—— 来江陵之前,北周与南虞一番交锋后,损失了一位知府,只揪出南虞废弃的谍网,反而使朝中人心惶惶,动荡不安,是吃了暗亏的; 来了江陵才知道,北周以勾结南虞、收买知府的名义,干掉了南虞安插在商盟中的蒋家,使北周在商盟的席位从二比五变成了三比四,此消彼长,在商盟中的话语权大大增强了。 傅希言说:“你把信送给太史家和董家,是认为他们各自是北周和南虞的代表?可童家加入商盟,董家不是作壁上观吗?” 裴元瑾说:“将军自然坐镇后方。” 傅希言恍然:“不愧是坐镇后方的少宫主啊。你写信给他们是不是告诉他们,如果不想得罪储仙宫,令亲者痛仇者快,就老实点把你的名字从武榜上撤下来?” 如果四方联盟是铁板一块,那裴元瑾的威胁作用就会大大降低,可现在他们内部正上演着你死我活的激烈商斗,对外部力量,自然会谨慎对待。裴元瑾威胁的成功率很高。 裴元瑾说:“不,我只是让他们不要太激动。” …… 傅希言好奇地问:“你想做什么能让他们激动的事?” 裴元瑾没直接回答,而是看了看外面的天色,说:“今晚吃鸡?” 傅希言觉得这句话有些耳熟,却下意识地问:“什么鸡?” “烤鸡吧。”裴元瑾叫小桑出去买。 傅希言坐着又看了会儿四方商盟那些事儿,突然想起,“大吉大利,晚上吃鸡”是前世一款游戏的流行梗,他还曾情真意切的沉迷过一段时间。而如今,却要花一点时间才能回想起来。 ……这种变化似乎是近来才有的。 他反思了一下,大概是因为穿越后,少年的自己各路不通,所以格外看重自己前世记忆中的信息,将它们视为金手指,以此来暗示自己并没有穿越成了一个废物,以抵消现实带来的沮丧。可眼下,他实力一日千里,已经是脱胎期的高手,还终身绑定了一位实力强横的入道期高手,前途光明璀璨,故而对前世的执念便在无意中,慢慢放下了。 * 管家听说傅希言身边的小桑出去为裴元瑾买烤鸡,以为府中的菜不合其胃口,立刻上禀夫人,经过允许后,叫厨房做了全鸡宴,在晚饭时送去。 他和傅夫人都清楚,傅家如今在关键时期,储仙宫少宫主的助力必不可少,必须招待妥帖。 裴元瑾果然领受了好意。 傅希言好奇地问:“这鸡是用来招待鹿清的?”他记得裴元瑾除了送了两封信,还邀请了号称江陵第一高手的鹿清上门。 裴元瑾没说话,而是看向了屋外天井。 随着一阵朗笑声,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从围墙跳进来,一脚深一脚浅地往里走,脚底的泥沙直接踩出一个又一个脚印。 “储仙宫江陵雷部主管事鹿清参见少主!”他一边说,一边往桌上的全鸡宴看去。 傅希言隔着桌子都听到他吞咽口水的声音。 …… 因为鹿清这个名字,以及江陵第一高手的名号,他对对方有个基本的想象——如今看来,和现实完全相反。 裴元瑾见他黑漆漆的爪子准备往烤鸡那里伸,立刻飞起筷子打他的手背:“先去洗洗。” 鹿清老大不愿意:“每次上储仙宫洗洗也就算了,怎么在江陵,我的地盘,我还要洗洗?再说了,我今天洗了,明天还是要脏,何必费那力气。” 裴元瑾拉起傅希言的手:“见过少夫人。” 鹿清愣了下:“啊?哪个邵?” 裴元瑾说:“少宫主的少。” 傅希言尴尬地挥挥手,打招呼。反正,这种事情一回生,二回熟,三回四回没个头,次数多了脸皮厚,只要你糗我不糗。 鹿清眼睛在两人脸上来回看了好几遍,然后木着一张脸,转头问:“洗澡水呢?给我凉的,别兑热的,我要冷静冷静!” 等他冷静回来,已经是一炷香后了。 傅希言看眼前换了身干净衣服的小伙子,眉清目秀,唇红齿白,总算符合了几分自己的想象,只是那脚依旧有些跛。 鹿清朝他拱拱手:“见过少夫人。”然后一屁股在烤鸡面前坐下,伸手扯了个大鸡腿往嘴里塞,“我先吃几口,再听少主你说,不然我怕一会儿我吃不下去!” 裴元瑾给傅希言夹了一块鸡肉:“你也吃。” 鹿清一边吃,一边拿眼睛看他们,看到这里,露出嫌弃的表情:“你们这样,我现在就有些吃不下了。” 裴元瑾说:“那就别吃了。” 鹿清哼哼唧唧地转过脸去。 傅希言在金玉楼已经吃了一顿,现在还饱着,就随意动了两筷,鹿清看着又不满意:“少夫人看着也不像不能吃的。” 傅希言:“……” 裴元瑾淡淡地威胁:“上次这么说的,两颗门牙已经没了。” 正用门牙啃鸡腿肉的鹿清:“……”顿时加快了啃鸡腿的速度。 烤鸡加傅家厨房提供的全鸡宴,分量委实不小,裴元瑾和傅希言吃得都不多,其余都让鹿清一个人包办了。他吃完,用干净的袖子抹了抹油嘴,打着饱嗝说:“行了,说故事吧,我听着呢。” 裴元瑾说:“去把四方商盟的武榜搅了。” 鹿清呆了呆:“为什么?” “他们列我入榜。” 鹿清有点好奇:“第几?” 裴元瑾抿着唇,不肯说这丢人的数字,傅希言代为回答:“九。” 鹿清“噗嗤”笑了,一点都不觉得要给自家少主面子:“一个商贾的武榜,少主排名第九,这要是让宫主知道了,怕是能直接杀得这榜片甲不留。” 傅希言心想:要不储仙宫派人去打榜,直接从一打到一百,当储仙宫内部榜单得了。当然,这并不现实。为了小小榜单,惊动整座储仙宫上下,反倒是给四方商盟他们长脸。 鹿清说:“你想怎么搅?” 裴元瑾说:“他们每年都会刻一块石碑。” 鹿清懂了,这是要他把石碑砸了:“对面有多少高手?” 傅希言有点奇怪。鹿清是江陵雷部主管事,邻近荆门,按理说不该一问三不知。 裴元瑾的话直接揭开了他的疑惑:“你多花点心思在宫务上,这也是人生百态的一种。” 鹿清习武天赋极高,奈何出身书香门第,而且还是独子,家里死活不肯让他弃文习武,这条腿就是他不肯读书,他爹愤怒之下打折的。 折了之后,他彻底放飞自我,干脆不医了。就在每日鸡飞狗跳中,他靠着一本花三两银子买的普普通通武功心法,无师自通地练至锻骨期,又自己把腿给治好了。只是他跛着走惯了,哪怕是两条好腿,依旧喜欢走出一瘸一拐的姿势。 锻骨期后,家里人也管不住他,他就离家出走,流浪江湖,机缘巧合进了储仙宫。 他认为自己的武道就是鸡飞狗跳看人生,所以喜欢打扮成乞丐混在人群里,满大街看热闹,要是热闹不够多,他就自己惹几桩出来。这么乱七八糟地练着,竟也走出了一条路,两年前就达到了半步武王的境界。 只是他一直觉得自己的心境还未到,不肯老老实实地冲击武王境,只希望有一日能顿悟。 鹿清嘟哝道:“我可没有个好爹帮我修改武功秘籍……对了,少夫人为什么是个男的啊?” 傅希言:“……”对不起,因为他生下来就是男的。 裴元瑾反问:“为什么不能是个男的?” 鹿清被问得愣住:“为什么不能是个男的,对啊,为什么不能是个男的呢?谁规定一定是女的,”他嘀嘀咕咕,竟似痴了,“我都可以学武不学文,少夫人又为什么不能是个男的?天底下的道理,本来就是人编出来的……男与女,却是老天爷定的哈哈哈……” 裴元瑾见他说着说着,体内真气暴动,竟然要直接踏入武王境了,不由伸出手,挡在傅希言面前,生怕他晋升时,闹出什么动静来。 然而鹿清已经飞身而起,越过墙头,不知所终了。 这变故来得突然又突兀,谁能想到裴元瑾简简单单一句话,竟然还有一句惊醒梦中人的效果。傅希言瞠目结舌地问:“他还好吧?” 鹿清此次突破,算是水到渠成,裴元瑾不担心他,却想着自己的事:“得另外找人了。” 傅希言看看他,说:“又是想念寿武王的一天。” 裴元瑾微感不悦:“为何想念寿南山?” 寿南山做了什么? 也就是…… 裴元瑾将寿南山遇到傅希言做的事情想了一遍,眉头微微松开。说起来,的确该尽快解决眼下的事情,跑一趟南虞了。 傅希言不知他的心理变化,还在老老实实地解释:“呃,这句话我是帮你说的。” 裴元瑾看了他一眼:“我并不想。” “你不是想要找个高手去砸场子吗?”傅希言觉得这人真是多变,刚刚还说要另外找人,自己知道的储仙宫高手又不多…… 他眨眨眼睛:“你应该不是吃醋吧?” 裴元瑾疑惑地看他:“为何吃醋?” 傅希言想了想,也觉得毫无道理,尴尬地挠了挠脸:“没什么,那你想好了找谁去砸场子了吗?” “嗯。” “谁?”傅希言好奇。鹿清喜欢吃鸡,也不知道下一位喜欢吃什么,他得提前跟厨房说一声,省的又让小桑跑腿。他腿好了也没多久。 裴元瑾淡然地说:“我。” 傅希言:“……” 少宫主也想不出其他高手了吗? * 其实在裴元瑾说出那个“我”字时,傅希言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果然,他的预感在感知坏事时,还是一如既往地保持着100%的正确率。 “我觉得……不如,写信……给太史家,把你的……名字取消,掉,何必,自己跑一趟这么累。”最主要的是,自己还要跟着累。 傅希言觉得自己坐马车已经坐得屁股开花、四分五裂、肝肠寸断、魂飞魄散了,居然还要骑马。 马蹄飞快,他喊出一句话,吃了一嘴风,还得不到回应,忍不住又喊道:“万一……你动了手,坐实了……名次,怎么办?” 这点裴元瑾倒不太担心。 别说四方商盟同床异梦,就算所有人都是一条心,也没必要得罪储仙宫。 像这次,他们故意放出风声,其实是一种试探,如果他没有任何反应,那他们就大着胆子把他的名字挂上去,借机为自己脸上贴金,若是他反应超出预期,影响到了四方商盟本体,那必然会有个妥帖体面的解决方式。 可裴元瑾不想让他们妥帖体面。 对他而言,试探的本身就是挑衅。 * 紧赶慢赶,终于赶上了比武大会最后一日。 裴元瑾直接纵马入城,傅希言萎靡不振地坐在他身前。赶路之初,他还能一人一骑,到后来实在吃不消了,裴元瑾便带着他同骑,两匹马轮换。 小桑小樟和潜龙组一起跟在后面。 一行十几人骑着马,十分引人注目。 主持武榜的陈家家主陈德源很快就收到了储仙宫少宫主驾临的消息,不由看了坐在擂台边的长江老鬼一眼,让人把这个消息带过去。 韦立命打败长江老鬼那日,现场有不少观众,韦立命根本没有下船,又怎么可能是裴元瑾?可袁秉误认之后,长江老鬼便将错就错地认了。 毕竟,四十二招输给储仙宫少宫主不但不丢人,还可以当做一段光荣战绩,总比输给一个无名小卒强。 长江老鬼水寇出身,脸皮厚得很,自觉堂堂少主不会为这点小事计较,便是计较,他再说一句“天黑没看清”也就过了,却没想到裴元瑾居然会亲自跑回来。 这就让他有点慌张了。他凑近坐在场边的董家长公子董炜,小声道:“公子,我有些肚子痛。” 董炜道:“一会儿便是挑战赛了,你早去早回。” 武榜前十名是不参与比武的,只有每年打到第十一到第二十名的十个人可以向他们挑战。同一个人,最多只能接受三次挑战。长江水鬼因为是第九,每年都会接满三次,所以一会儿是肯定要上场的。 长江老鬼干笑着点点头,正要起身,就听场下一阵惊呼,第十一名已经决出,是位十来岁的年轻少女。 “好!”柳家家主率先站起。 因为这位少女正是他的女儿,小小年纪就已经在江湖上闯下“小观音”美誉的柳珍珍。 柳珍珍扫视全场,目光落在鬼鬼祟祟往后走的长江老鬼身上,笑道:“还请老鬼前辈赐教!” 她这么一点名,自然将大家的目光都汇聚到长江老鬼身上。 陈家家主见他此刻竟往外走,眼底微寒。他主掌武榜,对榜上常客的性格和来历知之甚详,自然猜到长江老鬼这是想要跑。 不过既然柳珍珍叫阵在前,长江老鬼避无可避,只能翻身上台,朝她拱手道:“柳姑娘请。” 傅希言和裴元瑾赶到的时候,两人差不多要分出了胜负。 柳珍珍的武功在年青一代里还算不错,不过对上长江老鬼,终究是经验不足,尤其是今日老鬼打得很急躁,到二十四招时,柳珍珍就露出败相,老鬼一掌拍在她胸前,将她打落擂台。 这可惹怒了爱女心切的老父亲。柳家家主忍不住说了句:“放肆!” 长江老鬼正要苦笑着告罪,眼角余光扫到了傅希言,顿时背脊一凉。那日天色虽暗,但傅希言的样貌他记得清清楚楚,当时观战的人群中,就属他看得最津津有味。 第64章 暗中之协议(上) 裴元瑾入场第一眼, 看的便是树立在擂台不远处的石碑。石碑如今还空无一字,只是最上面刻了个四方商盟的商徽。 陈家家主陈德源见裴元瑾眼神不对,顺着他的目光看到石碑, 顿时暗道不好,连忙起身道:“住手!” 然而为时已晚。 裴元瑾腾空而起,手中赤龙王如龙游大海,直接往石碑劈落。 在榜的高手心中一动,想要腾身阻止, 被各自家主拉住。 守护石碑的两个护卫抽刀,然而赤龙王剑气如虹,所向披靡, 他们举着刀子, 不但寸步难进, 还被逼得连连后退, 眼睁睁地看着两丈余高的石碑应声而裂, 碎成齑粉。 陈家家主看着石碑碎裂, 知道这裂的不仅是一块石碑,更是陈家为了打造武榜, 辛苦经营多年的心血!恨得心里咬牙。 可他家排名第一的陈家老祖并未亲临现场,余下的陈家子弟上去也是送菜,而其他家……他目光阴恻恻地扫过那些袖手旁观的家主,咬牙忍下了这口气。 裴元瑾出剑后,并不还鞘, 而是反手向长江老鬼追去。 长江老鬼这时候哪还管什么面子,脑袋一低, 就往人群中跑。可他身后跟着提剑的煞神, 旁人避之唯恐不及, 哪敢提供掩护? 于是就形成他跑哪儿,哪儿就如退潮的局面。 长江老鬼知道留在这里还有一线生机,跑到外面更是十死无生,干脆也不出去,就往人群里乱钻。他武功高,身法灵活,一般人根本比不上,只能任由他在人群中钻来钻去。 长江老鬼知道在场众人中,武功最高的是武榜第四,江湖人称“怒罗汉”的尤铁以及自己的好友,排名第六的袁秉。 关键时刻,他也不讲什么“良心”,闷着头就往尤铁和袁秉的方向冲去。 尤铁和袁秉都是熊家门客。熊家家主老远看着戏,看着看着,发现戏院快搬过来了,当下脸色一黑,嘱咐尤铁和袁秉:“一会儿你们无论如何都别出手。” 尤铁抱胸,看向裴元瑾的目光带着几分不善。武榜待久了,日日听着奉承,他内心早已生出敢与天下高手一战的骄狂。 袁秉也没说话,只是盯着裴元瑾的方向。 熊家家主看他们的脸色,有些不放心,又补充了一句:“惹了小的,来了大的,得不偿失。” 说到裴雄极,尤铁放下了双手。他再骄狂,也知道自己与武林顶尖高手的差距。别的不说,境界放在那里。人家已经是武神,一根手指头就能碾死几个入道巅峰的那种。 长江老鬼钻得太快,等他发现前方人员突然稀疏时,已经晚了一步,傅希言早一步等在那里,朝他挥手:“how are you?” 这话发音古怪,听着像咒语,长江老鬼当水寇的时候,见识过太多鬼蜮伎俩,不敢大意,立马转身往旁边跑。 这时候,赤龙王已经到了。 尽管长江老鬼心里知道当日在江上与自己激战的人不是裴元瑾,但他之前想,一个年轻后辈,纵有超级门派做后盾,自己能有多少实力可以想象…… 然而事实证明,是他想象太贫瘠——赤龙王出剑如电,电光闪过,长江老鬼惨叫一声,右臂离体,飞至半空,扬起半轮血花。 傅希言看不得这种场面,悄悄往后退了几步。 与此同时,袁秉见好友受伤,终于按捺不住,拔刀而起。但他不愿偷袭,出手时还喊了一句:“看刀!” 便是这一句,让裴元瑾改了主意,反手一剑,赤龙王回头,落剑稍稍往右偏移了几分,只是斩断了他手中的刀! 半招。 又是半招。 裴元瑾分别用半招连败武榜第九、第六的两大高手,不仅破了此前用四十二招才打败长江老鬼的不实谣言,更将武榜衬成了一个坐井观天的笑话。 熊家家主看着袁秉失魂落魄地捧着断刀,心中既愤怒又感慨,却还不得不出来撑几句场面话:“袁秉仰慕少宫主久矣,如今得了半招指点,也该知足了,还不回来。” 他身边,尤铁悄悄松了口气,幸亏他为了饭碗忍住了挑衅,不然现在丢脸的人里,大概还要加上一个他。 可是同为入道巅峰,为何他和裴元瑾的战力差距这么大? …… 这个想法足以证明尤铁受熊家栽培,却被栽培得有些不知天高地厚——同为入道巅峰,当然也有高低之分。 裴元瑾在与宋旗云一战之后,对武道又有了新的认识,原本欠缺的心境也日趋圆满。他在入道巅峰本就停留多年,积攒甚厚,连武王都敢越级一战,何况武王之下? 严格说来,他目前的战力堪称武王之下第一人了。 熊家都发话了,陈家自然不能再装聋作哑。陈德源②道:“家族小比,竟蒙储仙宫少主驾临,蓬荜生辉!” 裴元瑾手持赤龙王,目光凛凛,似乎对他递来的这个台阶,并不想抬步。 陈德源只好自己厚着脸皮说下去:“少主一剑破石碑,传扬出去,也是武林佳话了。” 到了这份上还要给自己脸上贴金? 傅希言都有些佩服他的勇气。 果然,裴元瑾握着赤龙王的手微微一紧,眼见着就要重新出剑,傅希言立马跳出来道:“听闻贵盟长江老鬼被人四十二招所败,少主好奇,所以进来测试一番。” 他深知,他们今日破石碑,败高手,虽然让四方商盟丢脸,却没有伤及肺腑,但如果动了家主,那就算熊家、太史家与陈家不合,也只能捏着鼻子跳出来谴责几句,到时候以裴元瑾的脾气,事态会发展到什么程度,就很不好说了。 傅希言虽然没有明说,但意思表达得很清楚,你们诬陷我们少主四十二招才打败长江老鬼,我们不认。 这事陈德源理亏,只好说:“裴少主武功高强,吾等佩服!” 傅希言说:“商盟走商路,储仙宫走江湖,本就不相干,还是继续井水不犯河水的好。” 陈德源看他的外形,猜到身份,暗道:看来江湖传言不虚,储仙宫少主果然舍了灵教班姑娘,选了个胖子。他是南虞人,自然更亲近灵教,但这种场合下,也不好表现出来,便拱拱手,不再说话。 看双方的样子,这件事就算这么揭过去了。 傅希言暗暗松了口气。 别看裴元瑾此时威风凛凛,但这里毕竟是商盟的地盘,蚁多咬死象,要是真逼得他们豁出去上了,后面还真不好应付。 他扯了扯裴元瑾的袖子。 裴元瑾将赤龙王收回,顿时,偷窥他们的目光中除了恐惧,又多了几分嫌弃与厌恶,仿佛在看什么瘟疫一般。 傅希言从小到大,遇到这种目光不知凡几,早已习以为常,可别人拿这种目光看到裴元瑾,他便有些生气。裴少主这样的高富帅强还不惨,世间难求,他们有什么资格嫌弃厌恶?是家里没镜子,照不出自己的德行吗? 他心里愤愤不平,面上便带出了几分不豫之色。 突然,手背传来温暖的温度。 裴元瑾贴了一下,见他抬头,便轻轻握住,然后牵着人,在众目睽睽之下,泰然自若地朝外走去。 * 可能是汉津渡已经闹过一场,所以他们今日这一出传扬开来后,也没什么人大惊小怪,满大街都有人在说“裴少主还是出手啦!”“储仙宫果然砸了比武大会!” 那兴奋的口气,恨不能亲临现场督战。 裴元瑾一行人砸完场子后,并没有立刻回去,实在是傅希言的大腿和屁股需要修生养息,短期内经不起二次伤害了——骑马的后遗症——真兽亚纲的马。 他们选了路边的酒家吃饭。 傅希言和裴元瑾一落座,就有无数目光汇聚过来。实在是他们的外形太符合传言中储仙宫少宫主及他的胖男宠了。 傅希言对胖男宠这个词颇有不满。 吃饭的时候还絮絮叨叨:“男宠就男宠,为什么还要加个‘胖’字?” 裴元瑾抬手,招来潜龙组:“去查查,都是谁在说。” 傅希言忙拦住潜龙组的人,问裴元瑾:“你要干什么?” “打断他们的门牙。” 傅希言:“……不至于不至于。”他可不想以后一进荆门,发现人人说话漏风。而且八卦是人之常情,以前微博有啥热搜消息,他私底下也会和同学提两嘴,若是因此而没了门牙,实在冤枉。 裴元瑾说:“那去查查消息的源头。” 傅希言仍拦住潜龙组不放。 裴元瑾没说什么,可潜龙组的冷汗从头上慢慢地滑落下来。 傅希言还无所觉:“堵不如疏。你能堵住一个两个人的嘴,却堵不住天下人的嘴,由他们去吧。”他一向觉得事无不可对人言。既然自己是真的胖,人家说的时候点出这一点,也是正常。自己要是阻止,岂不是掩耳盗铃?裴元瑾要是阻止,岂不就成了被妖妃蛊惑的暴君? …… 不过,不得不承认,这样蛮不讲理的暴君,还是很吸引人的。 裴元瑾仍在不满:“男宠却是子虚乌有。”都已经见过家长,准备谈婚论嫁了,怎么能算男宠? 傅希言心头一颤。 他看的偶像剧不多,很多时候都喜欢从观众的角度对霸道总裁指指点点,评头论足,总觉得这样为爱情不顾一切的角色不合逻辑,可是当这种事轮到自己身上,才知道有多香。 就算成年人,也享受被人放在心上维护呵护保护的安全感和虚荣心。这么看来,成年后的自己,在脱离家族的庇护后,终于又可以翘起二郎腿当小胖贝了。 他看着裴元瑾,越看越顺眼,甚至连性别都放在合理的顺眼的范畴内了。 裴元瑾见潜龙组还在,嘴角及不可见地往下撇了一下:“若任谁都能对储仙宫少夫人评头论足,那储仙宫威严何在?不打门牙,就打脸,打肿为止。” 潜龙组急忙闪了下,绕过傅希言的阻拦,领命去了。 裴元瑾顺手握住傅希言的手。 后知后觉的傅希言有些不确定地想:同性之间的肢体接触应该算正常合理的范畴吧? 不过裴元瑾的一番话让,让几乎快要脑补完一部偶像剧,就差一个结局就能完结的他,重新被拉回了权谋世界。 嗯,裴少主的本质果然还是起点男主。 裴元瑾见他表情变来变去,突然问:“要不要把小杉调给你用?” 傅希言愣了下,问:“小杉是谁?”问完立马意识到,小杉这个名字和小桑小樟师承一脉,应该就是刚刚走的那位小哥。 因为他刚刚意识到拉胳膊这个问题,回答自然比较谨慎:“不用了,其实,我觉得小桑小樟也不用再跟着我,反正有你。” 这可是他脑补了一部偶像剧所提炼出来的金句,会有效果的吧? 傅希言有些期待地看过去。 裴元瑾嘴角似乎弯了下,却还是拒绝了:“跟着安全。” 傅希言叹了口气,有些抱歉地看向后面那桌的小桑小樟。 这念头也不是现在才有的,从小樟小桑频繁受伤,傅希言就觉得自己大概不是一个好的追随对象。他有天生的体质优势,不怕受伤,也有天生的招祸体质,总有奸人要害我,可小桑小樟毕竟是肉眼凡胎……再这么折腾下去,怕是连命都没有了。 哪知小桑小樟就那样委屈巴巴地看着他,好似他是什么天字第一号负心汉一般。 傅希言:“……” 好的,懂了。 他说:“那就跟着我吧,只是加薪升职的福利都要跟上。” 裴元瑾说:“嗯,你主内,你决定。” 傅希言:“……” 他连小桑小樟他们一个月发多少钱都不知道,怎么主内啊。而且,这难道不应该是虞姑姑的活儿吗?他插手算夺权还是越权? 他看着俨然一个甩手掌柜的裴元瑾,忍不住说:“我觉得‘你主外,我主内’这个规矩好像不太对。” 裴元瑾问:“哪里不对?” “应该是你动手,我动口才对。” 裴元瑾想了想,果然觉得这个规则更加合理,遂满意地点点头。 傅希言看着就坡下驴的裴少主,一时无言。 * 吃完饭,小桑跑去买单,却被告知饭钱已经付过了,付钱的人就候在门口。 来人是个须发皆白的老人,满脸慈祥,领着一大批人恭恭敬敬地在门口等着。等傅希言吃饱喝足地走出来,老人才上前一步道:“太史府管家,见过储仙宫少主少夫人。” 比武大会,其他六路争强斗胜,唯有太史家,稳坐钓鱼台,从不参与,他这种做法,反倒令人不知其深浅,陈、柳、辜、蒋四家当初明里暗里都派人试探过,结果有去无回,证实了太史家龙潭虎穴的传闻。 裴元瑾对他印象不错,却不是为了他们在比武大会中的清白,而是那句“少夫人”。江湖上传播八卦的速度一向风驰电掣,他和傅希言的关系早已不是秘密,储仙宫多次澄清傅希言为少夫人,但总有人喜欢跳出来表达自己不屑的态度。 因此,他让潜龙组追查源头,不仅是冲冠一怒为蓝颜的恶俗桥段,更是为了再次坐实傅希言“少夫人”的身份,不容他人诋毁。 太史府管家道:“比武大会的事,家主已经知道了,此事是他处理不周,定会给少主一个交代,请少主放心。少主此行既是为太史家的约定而来,还请不要因为旁事改变行程。” 傅希言一愣,突然反应过来。他当初在比武大会说过,此行是路过,因为专程为了四方商盟的比武大会而来,反倒显出重视,太掉储仙宫少主逼格,不过太史家也是聪明,打蛇随棍上,直接将他们是路过这件事做实了。 如此一来,一举三得。 稳住了裴少主的逼格,证明傅希言没有说谎; 太史家能借题发挥,向比武大会的主办方——比如陈德源开火; 卖了个人情给裴元瑾,太史家要是发挥得好,还能趁机与储仙宫搭上关系。 傅希言心中赞道:太史家好快的反应!可见太史家能和熊家联手抵抗南虞五家的合围而不落下风,果然是有两把刷子。 但是—— 此事也有冒险之处。太史家毕竟是北周人,以狗皇帝一贯偷鸡摸狗的作风,谁知道他会不会暗中嘱咐太史家做什么。 上过狗皇帝太多狗当的傅希言有些踌躇,看了裴元瑾一眼。 裴元瑾也在看他,一脸这“动口”的事,你来决定。 傅希言:“……” 见鬼的偶像剧,他们明显是无良老板不管事,压榨员工小蜜蜂的职场惨剧! 他想了想道:“我们一路行来,舟车劳顿,不想再走了,若贵府有诚意,不如就来酒家一晤吧。” 老人微微吃惊,却不是吃惊于他的提议,而是往自己身后瞧了一眼,随即,一个与他一样,须发同白的老者从人群中走了出来。 原先只有管家,傅希言便觉得此人面目慈祥和蔼,且自带着一股贵气,可是后面一个老者出现,虽然衣饰普通,两人却高下立见,不用介绍,便知这位必然是主人家了。 果然人群中喊了句“太史公”,便有无数人相随,竟是明星般的待遇。倒也不奇怪,荆门到底是北周境内,太史家和熊家才是真正的地主。 太史公本是个官职,老者一介商贾,本来担不起这个称号,拒绝多次,可是太史家常做慈善,威望太高,受过恩惠的人们为求尊敬,仍是这么喊,屡禁不止,到后来,太史家也只能顺其自然。 老者道:“如此,老儿只能怠慢贵客了。” 几人重新回酒家。 管家好声好气地劝走了其他客人,还奉上了赔罪银子,一会儿工夫,就将整个酒家包了下来,并将大门关上,点了油灯与蜡烛照明。 酒家老板亲自上了酒水,然后识趣地躲到厨房去了。 傅希言觉得气氛有些诡异。怎么说呢,眼前环境看着像在密谋,可这世上哪有全世界都知道你们在密谋的“密”谋? 他说:“太史公不怕其他家误以为你们串谋储仙宫?” 太史公摇头道:“人到耄耋,便什么都可做的了。今日不做,或许这辈子都不再有机会,岂非遗憾?若是做错了,我养着诸多子孙,各个分得了我挣下的家业,自然也要承担我的失误。” 道理说得明白,好似在放手一搏,可傅希言不敢小觑。 对方来之前就猜到自己会要求就地会面,就这种预言的水平,若为狼人,必为狼王。不过从对方的种种举动来看,不像狼人,更像好人,傅希言便卖了个好,道:“今日多谢太史公解围。” 太史公笑了笑:“顺手为之,互惠互利。” 傅希言见对方如此上路,心中一动,从怀里掏出一块包装过的香皂,道:“我有一笔生意,不知太史公感不感兴趣?” 太史公此来自然不止为了替他们解围,而是有事相商,听傅希言突然说要做生意,不由一怔,意识到这是个卖人情的好机会。当下打定主意,不管东西好不好,他都要将关系维护好。 他接过香皂,小心翼翼地打开,拿在手里摸了几下,又嗅了嗅:“胰子?” 傅希言说:“我称其为香皂。原本家里在镐京有一家卖香皂的铺子,后来举家搬迁,便关了店,带着库存一起上路。” 太史公问了生意如何。 傅希言说了。 太史公捋了捋胡子,觉得这生意做的,只是…… “若要开铺子,少夫人尽管开便是了,别说荆门,便是江陵,若有麻烦,老儿也可说上一两句话的。” 傅希言说:“多谢美意,开铺子的事我已委托家母代劳,不过这么好的东西,只有江陵和荆门有,未免有些可惜。” 八_ 零_电_子_书_w_ w_ w_.t_x_t_8_0. c_o_m 太史公明白了,点头道:“商路之事虽然交给了我的大儿,但老儿是他爹,也可做主。我们这就定契,三七分成如何?”这已经是他们能给出的最低价了。 傅希言想了想:“出售一千枚以下,五五;一千至两千枚,四六;两千枚以上,三七。”利润太低,对方未必积极。 其实这种卖法,有个弊端。就是卖一千零一枚不如卖一千枚划算,对太史家而言,每每往上跨一个台阶时,中间有个差价亏损。不过他也不介意,好不好卖,能不能往上卖,商人最懂。若是真得最多只有一千两百枚,往上卖不动了,他们只卖一千枚就停手,也无可厚非,大不了下次少拉些,毕竟货物拉来拉去,也是个体力活。 太史公点头道:“可。” 傅希言心中欢喜,却冷不丁问道:“太史家可是为陛下做事?” 太史公愣了下,道:“实不相瞒,其实我家原本姓史。” 傅希言顿时心头一凉。 莫不是都察院左都御史史维良家? 煮熟的鸭子要飞啊。 第65章 暗中之协议(中) 傅希言忍不住将心头疑问问出了口, 太史公愣了下,似乎没想到镐京有个大官是同姓。 太史公摇头道:“不敢高攀左都御史大人,在我经商之前,我家世代都是工匠, 从未有人入朝为官, 更不用说为陛下做事了。当然,商盟城里之后, 朝廷的确派人来与我们交涉, 提了一些要求,不过我们是本分商人, 不想介入两国的浑水中去,只答应了部分力所能及的小事。” 傅希言道:“小事?” 太史公见他对他朝廷十分介怀,便细说道:“与熊家一起遏制另外几家, 以免商盟落入南虞手中, 以及关注其他几家的动向, 若危害北周, 则必须上报朝廷……都是我们本来就在做的事。不过,熊家才是商盟真正的发起人。”他顿了顿,意有所指地说, “或许介入得更深一些。” 四方商盟的背后果然有皇帝的影子。傅希言心中的疑问被证实, 反倒放下心来:“若有一日, 朝廷针对储仙宫或傅家, 还望太史公看在今日一面的情分,给个眼色。” 太史公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好说好说。实不相瞒, 今日面见二位, 乃有事相求。” 裴元瑾悠悠道:“兰陵史家?” 太史公有些错愕, 又有些怅然地点点头:“没想到我们家隐姓埋名这么多年, 少宫主竟然还有印象。” 裴元瑾说:“史家的机关造物曾为天下一绝,当年突然失踪,父亲深以为憾,还派人调查过,不过查来查去,都像是你们自己走的。” 太史公拱手道:“多谢裴宫主记挂。不错,当年我们是主动隐退的。此事就说来话长了。” 傅希言心说:那不如简明扼要,归纳总结,长话短说? 可太史公已经絮絮叨叨地说了起来:“我有一幼子,在机关造物上极有天分,让我一度动了将家业传给他的念头。可是他生性顽劣,不受管教,既不肯接手家中生意,又不肯娶妻生子,只喜欢钻研机关,还常常说是寻找灵感,一去数月,杳无音信。有一次,他走的时间特别长,足足两年才回来,还带回了他的一项发明,说要以此换取婚姻自由。我巴不得他成亲,想着对方的门户低一些没事,哪怕是守寡的寡妇,只要两人能安生过日子,也可答应。谁知他却说对方家是女子当家,从不外嫁,只要男子入赘。” 裴元瑾道:“云海绣庄?” 他一说,傅希言便想起来了。云海绣庄与储仙宫一样,也喜欢以云做家族徽标。 太史公苦笑道:“就是云海绣庄。她们何止是女子当家,男子进了云海绣庄,连子嗣都要随母姓,是要断了香火的!” 傅希言忍不住偷偷看了裴元瑾一眼。心想:只不过不随自己的姓氏罢了,算什么断香火,像他们这种才叫断香火呢!唉,也不知道裴元瑾以后会不会后悔。 裴元瑾感受到他的目光,轻轻地捏了捏他放在桌上的手。 太史公兀自沉浸在往事回忆里,并没有发现两人的小动作,继续道:“我自然不肯答应,甚至下令将他关了起来。不料一个月后,云海绣庄的人就找上门了。原来,他看上的姑娘是云海绣庄的少庄主,两人早已在庄中完婚,连孩子都已经怀上了。” 要不是太史公当面,傅希言都想为这段爱情鼓掌了,不过,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云海绣庄后来似乎被灭了门? “云海绣庄当初在武林中,以一手绣花针独步江湖。我家虽然擅长机关造物,却也不是对方的对手,硬生生让他们将人抢了去。我视此为奇耻大辱,不准家中提起,甚至开了祠堂,将幼子名字从族谱中划了去。”太史公突然跺了跺脚,叹气道,“是我当年做得太绝,断了两家往来。后来云海 绣庄被灭门,我也是晚了半个月才听到风声,再带人赶去,便什么都来不及了。” 傅希言看他悔恨的样子,心中也是一阵唏嘘。说离经叛道,他和裴元瑾更胜太史公幼子,可傅辅他们竟然能坦然接受,不得不说他家人是真的想得开啊。 太史公说:“我留在云海绣庄调查半年,一无所获,无奈之下回家,才知道当年幼子的那件发明不见了。我回想在云海绣庄的点点滴滴,竟没有发现一件工匠器具。要知道我那幼子从小就喜欢这些发明创作,家中是绝不可能没有工具和零件的。没多久,储仙宫和天地鉴就开始号召白道群雄,追杀傀儡道。我也是那时候才知道,世间竟有傀儡道这般邪恶的门派。” 傅希言心中一动:“太史公的意思是……” 太史公说:“史家的机关造物再高明精巧,始终是死物,所以我那幼子很小就开始研究如何在机关中灌注灵力。” 傅希言眉毛一挑。这是要制作人工智能? “他发明了一件东西,能够纳入魂魄。” 原本发呆的裴元瑾听太史公这么说,眉毛一挑,看了过去。 只见太史公从怀中掏出一只手掌大的小匣子,放到桌上,轻手轻脚地将它打开,匣子里面是一个结构复杂的金属球,球的一端插着一根极细小的针。 傅希言好奇地凑过去看。 太史公连忙将匣子往后退:“小心,被这根针扎中,这球便会吸收灵魂。” 傅希言吃惊道:“吸收灵魂?” 太史公说:“此物名为‘摄魂怪’,便是我那幼子的发明了。这针,便是云海绣庄的追魂针,一旦被扎中,就会追踪魂魄。摄魂怪便是以此为基础制作的。傀儡术操控傀儡需要分魂,追魂针正好是其克星,这一枚还是当初他们带走犬子时,不小心留下的。” 所以,灭了云海绣庄的是傀儡道? 裴元瑾说:“当初围捕傀儡道,若有此针,事半功倍。” 太史公叹气:“我如何不知。我当时就想带着这枚针去找你们,可惜还没上路,就死了两个族人。我知道,这是傀儡道的警告,他们一定还在附近监视我们,我不敢拿家族冒险,便带着家人改名换姓,去了别处。若非这么多年,他们始终没再出现,我也不敢与二位接触。” 傅希言说:“你不是说令郎的发明不见了吗?那这个……” “我虽改行经商,但祖传手艺从未放下。”太史公手指摩挲装着摄魂怪的匣子,道,“这个‘摄魂怪’是我花了无数心血,重新研制出来的。可惜,我的天赋始终不如我那幼子,只能依样画葫芦,虽然复制成功,却不知该如何使用。倒是这枚针……” 他从怀中掏出手套戴上,小心翼翼地捏着针,将其慢慢从“摄魂怪”中取出,扎在一颗棉球上,又拿出一个皮革小包,将它装进去,递给傅希言:“对付傀儡道用得上。” 傅希言惊愕:“太史公这是……” “听闻傀儡道铁蓉蓉死在刑部大牢,下手者众说纷纭,但我知道,那时候刑部大牢里,傅公子在。镐京城里,裴少主在。”太史公捋须道,“老儿妄自揣测,应当是两位的手笔吧。只有储仙宫对傀儡道赶尽杀绝,老儿才能报了这丧子之仇,这针当年没有送到储仙宫的手中,如今晚了这么多年,总算是送到了。” 这可真是受之有愧了。 傅希言道:“我虽与铁蓉蓉打了个照面,但杀他的,确实不是我。” 太史公问裴元瑾:“储仙宫对傀儡道的追杀令还有效吗?” 裴元瑾道:“自然。” 太史公将皮革小包推过去:“那我就没有送错人 。” “这……”傅希言看向裴元瑾。 裴元瑾看着匣子里的“摄魂怪”:“此物可否割爱?” 太史公愣了下,忙道:“当然。只是此物是核心,单独使用,是没有任何价值的。” 裴元瑾也不解释,非常干脆地将匣子挪到了自己面前:“多谢。” 太史公看着二人,缓缓吁出一口气:“这个仇本该我自己来报。可惜我年事已高,时日无多,而其他子嗣……他们都有自己的人生,不该被仇恨所困扰。故而,只能寄托二位了。” 傅希言应承得有点心虚。他不但在学习傀儡术,还假借铁蓉蓉徒弟之名骗了个万兽城玄武君的职位,和傀儡道关系千丝万缕,太史公的这番嘱托实在是受得问心有愧,可看他和裴元瑾,一个一脸欣慰,一个理所当然,内心纵有千言万语,也无话可说了。 一番长谈之后,天色已近黄昏,傅希言他们只能在荆门多留一日。太史公原本想邀请他们去家里住,不过裴元瑾不喜欢寄人篱下——除了少夫人的娘家。 * 裴元瑾大闹比武大会,一举一动已是全城瞩目。他们与太史公闭门会晤一下午,自然也引起了各方注意。当晚,太史公的家门便被各家踏破,其中尤以陈家最为不客气,就差没有指着鼻子说他引狼入室了。 太史公老神在在:“谈生意罢了。” “谈的什么生意?该不会是杀人的买卖吧?”陈德源顿时警惕起来。以储仙宫的战力,真要下手,怕是他们几家都不是对手。 太史公便将香皂拿出来:“是储仙宫少夫人自家的生意。” 陈德源听他一口一个“少夫人”,心中不屑,但还是将香皂接过来看了几眼:“不过就是胰子。”他转头丢给其他人。 其他人也纷纷表示,此物甚为普通。 第二日,傅希言打开房门,就看到陈、柳、辜等家捧着契约书等在门口,都表示想要签约卖香皂。 * 为了赶上比武大会,从江陵到荆门,他们日夜兼程,一路疾行,折腾得够呛。回去不用赶时间,傅希言便雇了马车,准备舒舒服服地躺上几天。 可惜同乘的是裴教导主任,不是裴少主。 教导主任检查了一下他的“家庭作业”:“你进入脱胎期后,可感觉到力不从心?” 傅希言感受着身体里流畅运行的真气,在我感觉十分良好。 裴元瑾道:“脱胎期之后便是入道期,你要考虑自己走的道了。” 傅希言好奇:“非要有自己的道吗?” “没有道如何前行?” 裴元瑾握住他的手。 然而这次却不是捏一捏,傅希言只觉得一股澎湃热烈的真气从他身上传过来,紧接着,他就仿佛被代入一个玄奥的天地,胸腔涌起一股所向披靡的骄狂之气,这一刻,哪怕前面有昆仑、泰山相阻,自己也敢一剑劈开昆仑,一刀削平泰山! 裴元瑾松开手,傅希言便从这种玄妙的境界中脱离了出来,然后那股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气势也瞬间消失殆尽了。 他惊讶地说:“你什么时候找到自己的道的?” 裴元瑾说:“习武开始找,大概在金刚期左右有了方向。” 储仙宫的武学底蕴自然不是永丰伯府可以比拟的。毕竟,在傅希言之前,永丰伯府最高战力只是金刚期的傅轩,再往上的路,就得自己摸索了。 幸好他遇到了教导主任。 傅希言虚心求教:“那我应该怎么找?” 裴元瑾说:“感悟。” 傅希言:“……” 唔,不能怪教导主任,毕竟教导主任主要是组织管理教学工作,对于教学任务可能不大擅长。他想了想,如果没有记错的话,亲眼所见的两次感悟,都是聊着聊着就突然升华了。 可见顿悟的关键在于话多。 “我们聊天吧。”傅希言积极道,“说不定,说着说着我就醍醐灌顶,茅塞顿开了。” * 此去荆门,一来一回,他们花了差不多十天工夫,而这段时间里,江陵的局势也有了新的变化。 新的江陵知府已经走马到任,还是傅希言的老熟人。 傅希言回家拜见傅辅,就听他说起这个消息,也是一阵惊愕,万万没想到补缺的人竟然是他。 当初他新入都察院,最上面的四位大佬都没见,只有右佥都御史勉励了几句。后来他步步升迁,遇事可以直接找左都御史史维良商量,两人的交集才渐渐少了,谁知这位右佥都御史竟然外放到了江陵。 他说:“右佥都御史和江陵知府都是正四品吧?”京官外放,按常规是要往上升一级的。这位……是被皇帝嫌弃了,还是被政敌陷害了? 傅辅说:“江陵已是漩涡中心,别说升官,能在这里保住性命就不容易了。” 傅希言想着对方好好一个京官,被外放到了这里,必然心里不好过:“同袍一场,我改日送张拜帖去。” 傅辅突然皱眉:“你声音怎么了?” 傅希言清了清嗓子。为了顿悟,回来的一路他嘴巴都没停过:“操劳过度了。” 傅辅面色一变,也不知想到了什么,脸色有些精彩:“你和裴少主不是去破坏比武大会的吗?怎么,怎么就……操劳过度了?” 傅希言拿起茶杯润喉:“破坏比武大会也就一会儿的工夫,主要时间还是花费在路上。” “路上?路上你们就……”傅辅表情十分一言难尽。 由于大家经常胡思乱想,傅希言已经能够跟上大家诡异的思路了,不由翻了个白眼:“我这一路都在说话,说太多,说哑的。爹,你有空好好看看佛经,学学什么叫色即是空。不说了,我去见见母亲和叔叔,先走了。” 傅辅说:“你走的时候也没打声招呼,你大哥一直在找你。” “大哥?” 傅希言一直觉得自己好像忘了什么,等傅辅这么一说,才想起刘焕签的那张婚前保证书还没从裴元瑾那里要回来,便又临时更改了目的地,回了自己房间。 不像他回家要先见见家人,裴元瑾回来第一件事就是洗澡,然后拿出保证书,开始提笔写东西。 傅希言回来时,他正好写完,核对一遍后,将笔递给傅希言:“签吧。” 傅希言拿起一沓纸,一张张看完,吞了口口水:“是不是有些过于细碎了?” 裴元瑾说:“都是日常。” …… 傅希言念着上面的条款:“若去烟花之地,必须由裴元瑾陪同……这个不太日常吧。我总共只去过两次,第一次还是寿南山选的地点,第二次也是事出有因。”说起来,两次倒的确都有裴元瑾陪同。 裴元瑾说:“防患于未然。” “还有这个,不得与裴元瑾之外的旁人发生肢体接触,打架除外。”傅希言说,“这个听着是不是有点奇怪?” 裴元瑾扬眉:“你想与谁发生肢体接触?” 傅希言说:“不是,我是说肢体接触这个……” 看裴元瑾目光炯炯,他感觉到了对牛弹琴般的深深无力。 “不 对啊,为什么都是限制我的,这不公平!” 裴元瑾说:“你照抄一遍,我签。” 傅希言:“……”他答应得这么果决,就显得自己特别心怀不轨。 他一边叹气,一边拿过纸,照着他写的那份保证书重新抄了一遍,然后递给裴元瑾。裴元瑾想了想,在上面加了一条:钱归傅希言管。 傅希言顿时眼睛一亮:“嗯?” 裴元瑾道:“嗯。” 傅希言搓手:“这怎么好意思?” 裴元瑾说:“储仙宫的钱都是我的钱。到时候,账本都由你过目,有问题可随时责问。” 傅希言:“……” 裴元瑾毫不犹豫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回头看傅希言,傅希言握笔的手还停滞在空中,一副犹犹豫豫的样子。 “不喜欢哪条?”裴元瑾用打商量的语气问。 傅希言指着裴少主后补的那条:“我们两个,既然是你动手,我动口,这要打算盘的事情,自然还是应该交由你做。” 裴元瑾说:“你可以口算。” 傅希言:“……”你可做个人吧! 两份保证书终究都签上了两人的大名,与他们洋洋洒洒十几页相比,刘焕签的那份实在小儿科。傅希言拿去给傅礼安,都觉得有些寒碜。 但傅礼安已是十分满意:“裴少主大闹比武大会之后,刘家就派人上门商议婚事了。” 傅希言惊讶:“大闹比武大会和两家的婚事有什么关系?” “自然是有关的。裴少主大闹比武大会,全身而退,事后,你又与四方商盟做起了生意,如此一来,傅家在江陵便算是得到了四方商盟的认可。”傅礼安说,“叔叔在军中活动,如今已有呼声要他回军队任职了,想必要不了多久,我们就可以名正言顺地留下来了。” 傅希言说:“所以刘家议亲是顺势而为?” 傅礼安说:“差点与刘家结亲的江陵知府是南虞细作,哪怕由刘家亲手检举揭发,但揭发之前,江陵知府是否通过两家的关系,拿到了南境军部署的情报呢?谁都说不清楚。陛下派我们南下,名义上与刘家分庭抗礼,但事实上,未尝不是给刘家一个自证清白的机会。刘坦渡若一味与我们对着干,反而让人怀疑他心中有鬼,想要拥兵自重。所以,他如果聪明,最好是捏着鼻子容忍我们,这样才能让皇帝放心。” 傅希言点点头:“有道理。” 傅礼安说:“你什么时候回储仙宫完婚?” 傅希言差点被自己口水呛住:“大哥,你换话题未免也换得太突兀了吧?” 傅礼安说:“你们都已经共处一室了。” 傅希言顿时胖脸一红:“这个,是有原因的。” 傅礼安扬眉:“哦,是家里房间不够吗?” 傅希言压低声音说:“你知道我在学傀儡术……少主是监督我。” 傅礼安说:“两张床就不能监督吗?” 傅希言一怔,突然想,对啊,双床房也在同一个空间,干什么也能看得到,为什么一定要睡一张大床呢? 他自觉掌握了世间的至高真理,兴冲冲地跑回房间,对着裴元瑾,不由分说地一拍桌子:“我让人再搬一张床进来,从今天开始,我们分床睡!” 裴元瑾抬眸看了看他,慢条斯理地拿出保证书,指着其中一项—— 任何时候,就算生气吵架,也不可以分床睡。 …… 还记得当年,老师普法,特意强调大家签合同的时候必须看清楚条款,尤其要小心隐藏的语言陷阱 ,千万不要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 他就是吃了这个亏啊。 傅希言气势顿时弱了下去,结结巴巴地说:“可我们还没有成亲啊。” 裴元瑾收起保证书:“等你处理完这里的事情,我们便南下。之后,就可以回储仙宫完婚了。” 傅希言:“……” 真的是安排得明明白白啊。 第66章 暗中之协议(下) 晚上家里设宴, 为他们接风洗尘。 这话听着有些见外,不过裴元瑾在,这种尊重和礼遇便都是理所应当。 虽是十天没见, 但家中诸人的面上逐渐散去了舟车劳顿的奔波疲乏和初入江陵的惶惑不安, 慢慢显现出对未来生活的希望,似乎已经接受了自己将要在这块土地上重新开始。 第二日,傅希言向原右佥都御史、今江陵知府投了拜帖。很快有回信来,新任江陵知府言自己刚接任, 百废待举, 暂时抽不出时间接待,等忙过这阵子再来相邀。 这话也不知是真是假, 傅希言又备了份厚礼做试探, 知府收下了——这便是日后可以来往的意思。 知府是皇帝最后派出的人, 他的态度也间接地表达了皇帝的态度。加上刘家欲与傅家联姻, 南境的三股官方势力就目前来看,算是和平共处。 傅希言觉得自己和裴元瑾去南虞的事可以提上议程了。 傅辅看着亲手养大的大胖儿子欢欢喜喜地准备跟外面的男人跑, 心中多少有些心酸不舍, 叹气道:“出门在外, 凡事小心。” 傅希言涎着脸道:“上次我去洛阳, 叔叔送了我一把灵器,这次爹有准备礼物吗?” 傅辅冷哼:“你如今是储仙宫少夫人, 还跟你爹打秋风?” 傅希言威胁:“大伯,你这么说可就见外了。”哼哼, 你要是不给点好处,儿子可就认叔叔当爹啦! “对, 我是你大伯, 找你爹要去!”傅辅觉得刚才的心酸和不舍都是幻觉, 这倒霉儿子谁要谁带走! 傅希言垂头丧气地出门,一跨出院子,又生龙活虎地去找傅夫人,将和四方商盟签订的契约交给她。 傅夫人很是满意:“放心,这些事我自会打理妥当。”又给了他三张一千两面值的银票,“你既要远游,身边定要有银钱傍身,这些是今年预提的红利,南虞也可以用。” 这情商,让傅希言不得不感慨,要是傅夫人能出仕当官,只怕已经入阁拜相,哪像他爹,兵部侍郎才当了几日,就被皇帝“发配”到南境来了。 他在江陵逗留了两日,便带上行李,与裴元瑾南下南虞。说是南下,其实是顺着长江东行,过江城,直入金陵。 南虞都城在临安,灵教总部在金陵。 他们这次要去的是灵教总部,顺着长江东行,是最便利的。所以,这趟行程的关键还在于船,因为横跨两国,若是自己出行,便要面对各种麻烦的手续,最好的办法还是搭一搭有门路的顺风船。之前他们初来乍到,并没有什么门路,可去了一趟荆门,掀了一次武比,谈了一桩生意,四方商盟就是现成的路子。 “不打不相识嘛!” 傅希言对着陈家家主笑嘻嘻地说。 陈德源看着这自来熟的笑容无比头疼。 比武大会灰头土脸地结束,陈德源回去必然要面对老祖的怒火,故而在荆门多留两日,想多谈几桩买卖,好让老祖看在他赚钱的份上,法外施恩。 他没想到罪魁祸首竟然还好意思上门要求搭顺风船。 哪来的脸皮! 陈德源心中一百二十万个拒绝,面上自矜道:“陈家商船上都是价值连城的货物,不太方便接纳外人。” 傅希言笑着说:“见外了不是。我们刚合作了香皂生意,我作为生产商,想跟着过去看看销售情况,也是人之常情嘛。” 陈德源皮笑肉不笑道:“二位真是为了生意驾临南虞?” 傅希言说:“既然您诚心诚意地问了,我也就实话实说。其实,我们是受灵教邀约,才赶 赴金陵的。” “灵教?”陈德源面露惊讶之色,随即缓和道,“不知二位是受灵教哪位的邀约,所为何事,可否相告?” 傅希言想:储仙宫的人被灵教抓走了,我们家武王要不回来,这么丢人的事哪能让你知道。 他说:“这个,其实是班姑娘的邀请。至于原因嘛……”他看看裴元瑾,抖了抖眉毛,颇有些尽在不言中的意思。 陈德源想起传言,当年储仙宫主裴雄极为自己儿子谈了三门婚事,其中一门好似就是灵教班轻语,顿时恍然。这男男女女的事情,自然不好说得太明白。 灵教是南虞国教,搭上这条线,以后自然有诸般好处。 “既然是灵教之邀,我身为南虞人,自当尽半个地主之谊。”他态度殷勤了许多,“后日便有商船出港,届时我会派人去请。” 傅希言点点头,留下的依旧是上次来荆门住的客栈地址。 将形成安排妥当,傅希言便有心情在荆门逛了逛。此时立夏已过,气温回暖,傅希言走着走着便觉得有些热,正好有摊位卖冰食——自从他家进献了制冰的房子给北周皇帝后,北周用冰的价格就降下来了,像这样的冰食并不昂贵,是老百姓都能吃得起的小吃。 他买了几碗冰镇酸梅汤,自己端着两碗,一碗呼噜噜地喝,一碗递给裴元瑾,余下的由小桑他们自取。 “裴少主。” 娇滴滴的呼唤比傅希言口中的酸梅汤更酸更凉。 柳珍珍惊喜地看着裴元瑾道:“裴少主又来荆门了?” 傅希言对这位被长江老鬼一掌打下擂台的姑娘十分有印象,更有印象的便是熊家太史家公子都喜欢她,她却喜欢陈家公子这条感情链。 如今见当事人出现,他内心也暗暗激动,可惜裴元瑾不是个八卦的性子,不然要是能让柳姑娘敞开心扉,自述这段感情史,岂不比风部冷冰冰的记录要精彩百倍? 他正感慨着,发现裴元瑾端着酸梅汤,眼睛盯着自己看。 “难道酸梅汤里有虫?” 傅希言伸长脖子去看。 裴元瑾用眼神示意:“我动手,你动口。” 傅希言看着站在他们身边,眼巴巴望着裴元瑾不肯离去的柳珍珍,懂了。 柳珍珍脸色有些黯然,却还是勉强扬起笑容道:“当日裴少主破碑一剑,光耀九州,令珍珍仰慕不已。故而斗胆上前,想要讨教两招。” 傅希言错愕。 柳珍珍被长江老鬼二十四招打败,长江老鬼被裴元瑾半招打败,根据这个公式…… 傅希言沉吟道:“柳姑娘,两招有点多了。” 柳珍珍脸顿时煞白,嘴唇嗫嚅了两下道:“是珍珍唐突了。我只是痴迷武学,见猎心喜,不打扰二位了,珍珍告辞。” 傅希言看着她黯然离去的背影,对裴元瑾说:“不知道为什么,有点不大喜欢这位姑娘。”明明也是知进退,有分寸的,“但又仿佛明白了这感情链是怎么形成的了。” 裴元瑾对柳珍珍唯一一点关注在傅希言说“不大喜欢”之后,也抛诸脑后了,皱着眉头将酸梅汤一饮而尽。 傅希言问:“好喝吗?” “不好喝。”他喝不惯酸酸甜甜的口味。 傅希言想起他爱喝茶,便道:“下次给你做冰奶茶。” 他随口一说,裴元瑾便记在了心上,吃完晚饭回去便问何时能喝奶茶。 正在消食的傅希言:“……” 这是碗里的刚吃完,就惦记起锅里的呢……幸亏混阳丹只有九颗,自己吃了七颗。 一直对此事心怀愧疚的傅希言第一次觉得这都是天意! 裴元瑾被瞪了两眼,正觉得莫名其妙,就听傅希言哼着“一切都是天意,一切都是命运,谁都逃不离”的奇怪小调,慢悠悠地去了厨房。 冰奶茶除了冰和茶,还需要奶。但羊奶、牛奶现在都属于权贵阶层才能享用的奢侈品,普通老百姓有钱也没处买去,傅希言只能让小桑去找陈德源。 陈德源以为有什么大事,听完要求人都有些迷惑:“羊奶?牛奶?” 小桑点点头。 陈德源很想问,储仙宫少夫人想喝个牛羊奶都如此费力吗?你家主子到底是不是储仙宫少主? 但想起比武大会那日,石破天惊的一剑,他终究将疑问吞了回去,让管家给他们送一罐羊奶去。这种东西,别处没有,陈家家主自然是要多少有多少的。 有了羊奶,傅希言便开始调制冰奶茶了。 继香皂之后,他已经很久没有亲手制作东西,此时有意露上一手,便铢量寸度,处处小心,一壶冰奶茶,几乎做出了满汉全席般的讲究,最后那糖更是放在一把白瓷小勺子上,让裴元瑾自己抖勺子往里加。 裴元瑾原本对冰奶茶只有三分期待,看他如此用心,便提到了七分,只是这奶茶一入口,凉快是凉快,茶味也有,那多余的奶味实在是多余。 不过在傅希言期待的目光下,他还是一饮而尽。 傅希言问:“好不好喝?” 裴元瑾想了想说:“没有羊奶会更好。” 傅希言倒了杯自己喝,觉得味道还可以,但和记忆中的味道相比,的确差了点什么。既然自己的技术没有问题,裴少主的口味也没有问题,那有问题的只能是—— “陈家的羊奶不行。” * 启程那日,陈家一大早来请他们上路。商船启航前有个仪式,不过他们到的时候,仪式已经结束了。陈家商队的配置是五艘货船,三艘巡逻的快船。 他们被安置在倒数第二艘货船上,同行的货物是棉花,也算是精心安排,至少没什么味道。 陈德源与他们不同船,只是上船前来见了见,此后便隐遁了。 傅希言乐得轻松。 船缓缓驶出渡口,听水流哗啦啦的响,傅希言便又陷回了在船上习武消磨时间的岁月。 小时候他想练武练不成,每日偷偷摸摸地练两回,觉得望梅止渴,心痒难耐,如今天天正大光明可以练了,却又生出几分倦怠,明知水滴石穿非一日之功,心里仍想摸鱼两分钟。 不过裴元瑾给他布置了个任务,寻找自己的道,寻找的办法五花八门,鹿清还喜欢扮乞丐呢,他发呆只能算其中平平无奇的一种,所以他摸鱼摸得十分不着痕迹。 连着发了三天呆,他内心十分歉疚,决意不能再这样继续堕落下去,便想着将自己过去的那些书籍整理整理,知识就是力量,穿越者的力量不就是科学吗? 英语、物理、化学…… 他制作香皂都这么费劲,要真选了化学这条路,怕是入道之日,武道之路就一眼看到了头。 一本本翻过去,翻到他母亲留下的江湖全书。 在这个世界,这本书的李亮要更大一些。傅希言突然有些好奇,普通的书本加入了知识以后,灵力会不会不一样呢? 他用窥灵术看了看物理、化学,依旧是两本普通的书,看到江湖全书时,微微一愣,手小心翼翼地翻开了书本,然后就看到书本纸张上,除了肉眼可见的笔墨,还隐藏着他亲娘用灵力书写的内容…… * 傅希言提出要给小桑小樟升职加薪后,裴元瑾便考虑提升栖凤组(原胖胖组)的实力。他自己的道是一往无前,便也不想着给他们加什么装备辅助,毕竟武功这东西,只有自己体内的,才是真正自己的,其余的,万一弄丢了,被偷了,难道敌人到了面前,还要他先等一等,让自己登个寻物启事? 小桑小樟知道自己是机缘巧合才能在少夫人面前办差,几次三番地吃亏,还要少夫人想办法救他们,心里早就憋着一口气,故而学得十分认真,每次与潜龙组对练,哪怕被打得鼻青脸肿,也是原地蹦跶几下,生龙活虎地再来。 裴元瑾在旁边盯着,一方面是监督,一方面也是给傅希言寻找自己道的空间。 道这一物,说是顿悟,其实是日积月累的感悟。如果没有后者的积累,便不会有前者的激发。他与傅希言认识太晚,也不太明白他每日里的心思,所以在寻道这件事上,只能袖手旁观。 夕阳西下,又是一日昏黄。 在江那一侧,远山如云,若隐若现,似地上,似江上,又似天边,无论哪里,站在船上,都是遥不可及。而那夕阳余晖却很公允,不论远近,挥洒一片,然后在由黑夜一点点吞噬回去。 裴元瑾回船舱房间,傅希言正趴在窗台上,对着夕阳发呆。 这情景裴元瑾这几天回来都能见到,都有些习惯了,他在床边坐下,已经叫人打了水,准备洗个澡,顺便换身衣裳。 即便是陈家的商船也不可能有三米多宽的床,只能将其中一个房间的拆了,拼到这里,如此一来,卧室便小了,只好又将中间的门板拆开。好在潜龙组看木匠干过一次,自己上手,竟也有模有样。 现在放床的这件事卧室,另一间做浴室。 洗澡前,他随口问道:“今天想到你的道了吗?” 他这么问,倒不是催促,而是怕他郁闷了一天,一事无成,给他一个途径吐吐苦水。 谁知傅希言竟扭过头来,正儿八经地说:“想好了。” “哦?”裴元瑾来了兴致,也不急着洗澡了,问,“想好了什么?” 傅希言说:“寻找‘遁去的一’。” 裴元瑾一怔,随即露出认真之色,显然听懂了他的意思。 大衍之数五十,其用四十有九。 有人将那个无用的,遁去的“一”,视为必然规律外的一线生机。 傅希言以前在武侠上看到过这种说法,那时纯读者的身份,只觉得有趣,可当自己陷入到一个像一样危机重重的世界时,便知道一线生机的重要性。 因为它可能就是自己来到这个世界、活到现在的原因。 “你想好了?”裴元瑾面色有些凝重。比起自己,傅希言无疑选择了一条更加难走的路。自己的路,是遇神杀神,无论顺景逆境,都是一力降十会;而傅希言的路,却是要在逆境中磨砺,寻求逆风翻盘,绝境求生。 傅希言苦笑道:“我这个人,若不吃点苦头,早晚成为乐不思蜀的安乐公。还是要有人鞭策我督促我才行。”尤其是他知道自己身上有那么多秘密之后,这逆境怕是不闯也要闯了。 裴元瑾一向不喜欢对别人的事指手画脚,今日多说几句,已是破例,既然见他主意已定,便点点头,不再多劝。 何况,眼下艰难的路,或许到了最后反而成为坦途——寻找“遁去的一”的本身,或许就已经是那个“一”了。 决定自己今后要走的路以后,傅希言练武便勤快了许多,裴元瑾起初还有些欣慰,后来发现他已经半个月没有修炼傀儡术,不由好奇地问了一句。 傅希言说:“入 门我已经学完了。傀儡术至多算辅助手段,是辅修,我主修武道,还是要将武功练上去。” 裴元瑾虽然欣慰,又觉得他前后态度变得有些大。 傅希言又补充了一句:“当然,也不是完全不练了。傀儡术主要是出其不意,求的是奇,这和我的道也是一脉相承的。不过我现在要先把脱胎期稳定下来,我有种预感,我离入道期不远了。” 武道就像一个金字塔,越往上人越少。 换个人这么大放厥词,必然会遭人嘲笑,然而傅希言,作为一个不到一年时间,就完成了从真元期到脱胎期□□的绝世天才,他说什么都有种理所当然的信服力。 不过,在场也没有别人。 只有同为绝世天才的裴元瑾。 他自然不认为这有什么问题,而且别人每次晋级,都会遇到瓶颈,唯有傅希言,顺风顺水得好似老天爷的亲儿子。 正因为他太顺风顺水,所以裴元瑾才会提前提醒他要找到自己的道,以免他晋升入道期时,因为道心不固,产生后患。 傅希言这么说,他反而有种欣慰。 “境界提升之外,也要增加对敌经验。”裴元瑾现在就像高考冲刺班的老师,总觉得哪儿哪儿都要补。 傅希言也一改以前的讨价还价,欣然从命。 于是,这趟长江漫游,游着游着,就变成了补习班,每日都能看到储仙宫的人在甲班上飞来飞去,追来追去,砍来砍去。 陈家的水手和护航的保镖们:“……” 怎么说呢。 不安全感是有的。就是每天都要告诉自己,要好好伺候储仙宫这群大佬,千万不要惹他们不高兴。 安全感也是有的。一点都不怕有人不长眼送上门来找死。 人的期待是很奇怪的。 有时候,想什么没什么,有时候又想什么有什么,但往往是发,好的不灵坏的灵。 比如现在。 看着挡在船队前面浩浩荡荡的十几条船,傅希言有些吃惊。陈家加上巡逻的快船,也只有八条,从数量上就输了。 他召来这条船的管事:“居然有人敢拦你们家的船?” 就汉津渡口万商来朝的气势,他还以为四方商盟已经统一长江流域了呢。 管事见怪不怪地苦笑道:“我们四方商盟都是正经做陆上生意的,哪耗得过那些祖祖辈辈都在水上发家的。不过您放心,这都是熟人了,使了钱就好了。” 如今的长江天堑是两国边境,哪国来管,水匪就往另外一国跑,如此反复,官兵也没有缉拿的兴致,久而久之,就养成了长江水匪天不怕地不怕的猖獗狂妄。 也就是四方商盟成立后,养了保镖打手,将那些小股水匪都打散收编了,只留下两支动不起的,不然这一路过去,差不多得过五关斩六将。 果然,管事又说:“不过也不是所有人都敢朝我们要买路钱的,如今也就剩下白龙帮和吞龙寨这两支吧。” 傅希言说:“白龙帮,吞龙寨……他们关系应该不大好吧?” 管事也是个碎嘴的,话匣一打开,就收不住了:“都说同行是冤家,四方商盟要不是分成了七路,也不能像现在这么相安无事。可这两支可不只是同行那么简单。吞龙寨的老大原来是白龙帮的老大,后来被自己的女婿篡了位,好不容易逃出来,另起炉灶又建了一个。” 傅希言忍不住说了声:“精彩!” 管事正要继续往下说,就听前面喊着开船,船又重新动了起来。 第67章 金陵之秦淮(上) 三艘快船, 一艘在前面开路,两艘在旁边护航,随着五艘货船缓缓穿过十几艘大船让出来的通道。 傅希言站在甲板上, 见几个水匪站在船的一侧, 一个个膀大腰圆,满脸横肉,手中提着刀子,蔑笑着看过来, 嘴里还不干不净地说着什么。 管事只会粗浅功夫, 隔着大老远,没有听清, 但傅希言晋升脱胎期之后, 耳力更上一层楼, 听得清清楚楚, 他们说的是:“瞧那侉子,白白胖胖的, 肯定好摸。”“你想怎么摸?当婆娘摸吗?”“黑灯瞎火都一样。” 傅希言看过去, 一群人便哈哈哈地笑起来。 “你要寻找天缺的一, 便是逆天而行。”裴元瑾突然出现在他的身后, 冷冷地看着那群嘻嘻哈哈的人,仿佛在看一群死人, “天都不惧,天下之人, 谁足惧之?” 那群人似乎看到了他眼中的杀意,都收敛笑容, 站直身体, 有的已经亮出刀子, 作出凶相。 傅希言摇摇头,拍拍裴元瑾的肩膀:“算了算了,走了走了。” 裴元瑾被拉着往回走,眉头刚刚蹙起,就见刚刚还说“算了”的傅希言突然转身,趁着对方以为自己威吓成功之际,直接跳入水中。 那群人愣了一下,忽然哈哈大笑起来:“侉子吓得跳水了。” 声音刚落,船底就传来剧烈的震荡,随即又是一阵,然后就听到有人在喊“船破了”“进水了”,江面上浮起碎裂的船底板。 傅希言趁着他们兵荒马乱,又跑到另一艘船在船底各处,两拳过后,船不是被他打穿了一个大洞,而是整块船底板都碎裂开来,完全没法补救。 他打到第三艘,水匪们终于反应过来,纷纷下水来抓他。 傅希言顺着第三艘正在下沉的船往上爬,和船上惊慌失措的水匪打了个照面。他咧嘴一笑,友善地问了声好,然后趁着对方莫名其妙时,骤然踏空而去,留下一个宽阔又潇洒的背影。 水匪接连损失三条船,自然不肯罢休,刚刚让开的水路已经重新封锁,其余船只也都合围过来。 变故发生得突然,陈德源站在前面的船上,看后面乱糟糟的一团,不知发生什么事,想要叫快船强行突围,又失去了最好的时机,只好焦头烂额地找水匪老大交涉。 今日拦路的水匪,正是管事对傅希言提起的白龙帮。 白龙帮帮主齐问心虽然干了件轰动长江的大事,将老帮主取而代之,然而其本人并没有什么本事,当初能娶帮主之女,也完全是靠着一张俊俏的脸蛋和能作几首酸诗的风月本事。 反叛的原因更可笑,他因为爱吃花酒,经常被媳妇儿打,打了又喝闷酒,酒喝多了上头,被二当家一挑唆,便嚷嚷着说要反了。 二当家一不做二不休,当着他的面杀了他媳妇儿,然后将刀往他手里一塞,带着事先聚集的部众造反。 齐问心当时酒醒了一半,悔之不及,看丈人临去时恨意滔天的眼神,更是吓得六神无主,自然而然成为了二当家指哪打哪的傀儡。 不得不说,有齐问心这么个废物点心在前面顶着,起了关键作用甚至是唯一作用的二当家吕山虎,便能在背叛老帮主这件事上,深藏功与名,所以他对齐问心还不错。此趟拦路讨要买路费都是常规操作,几年都没出过岔子,吕山虎见齐问心每日吃花酒吃得不开心,就让他出来散散心,万万没想到偏巧今天就出岔子了。 齐问心自然又是六神无主。 吕山虎的心腹蒲英雄已经习惯了,直接越俎代庖:“帮主,据说动手的就是一个胖子,我让陈德源把那胖子绑来,我们当着他的面切成十八块,再问问陈德 源,愿不愿意把船和货留下当做赔偿可好?” 齐问心心里不喜欢这血腥的方式,可也没有其他主意,便说:“都依你。” 蒲英雄走了一半,又问:“要是陈德源不识趣,那我可就动手了。” 齐问心听不得这烦心事,摆手:“都依你都依你。” 蒲英雄扛着自己趁手的大铜锤,雄赳赳气昂昂地去了,站在船头,冲着陈德源喊道:“陈家主这是何意?” 趁着这会儿工夫,陈德源已经了解了来龙去脉。虽然与傅希言同船的管事不知道对方说了什么,引起傅希言暴怒,但他与这帮水匪打交道多了,猜也能猜得到,心中既有些痛快,又有些痛苦。 储仙宫的战力暂且撇开不谈,只谈他们经营生意的模式,那都是一个地方一个样,各个因地制宜,没有统筹规划。看着都是储仙宫旗下,实则各地雨部关联不大。就算白龙帮把控长江流域,那也造不成实质影响。而离开长江,那别说储仙宫,四方商盟都能把他们摁在地上打。 可万一白龙帮惹不起储仙宫,硬要把这笔账硬算到陈家头上,那陈家却是吃罪不起。他们这条商路,靠的就是这条江。他这时候,脑海中转过无数的念头,有依靠储仙宫直接把白龙帮铲除的,也有息事宁人,花钱摆平的……但这些想法各有利弊,要确认过对方的态度才能考虑下一步。 他见蒲英雄来势汹汹,抢先喝问道:“蒲英雄,你还不速速叫手下向少主道歉!”蒲英雄这名字委实起得有水平,哪怕是斥责,喊了一声英雄,听着便有几分尊崇的意思了。 但蒲英雄脑子还是懵了一下:“你还叫我道歉?你的人他妈的砸了我的船现在他妈的要我来给你道歉?!” 陈德源淡定地说:“不是向我道歉,而是向少主道歉。” 蒲英雄虽然勇猛,但脑子的构造实在不算复杂。他想着,你是陈家家主,你家的少主不就是你儿子。你砸了我的船,让我给你道歉已经够荒唐了,竟然还要我给你儿子道歉,简直荒唐又可笑。 “放屁,想让我给你儿子道歉,你等下辈子吧!来人,给我撞!” 陈德源原本还想来个循序渐进,把裴元瑾的身份公布出来,见他会错了意,忙道:“蒲英雄,你今日得罪储仙宫少主,明日白龙帮就大祸临头了!” 蒲英雄这时候已经上了头,听到“大祸临头”更是哈哈一笑:“好啊,老子倒要看看谁让我大祸临头!” 齐问心不知何时已经从船舱来出来了,附在他耳边,小声道:“他说的是储仙宫少主。” “储仙宫……” 三个字在蒲英雄嘴巴里过了一遍,他人立马冷静了,何止冷静,还有些冷。他连忙喊道:“停下,都给我停下。” 然而终究迟了一步。 有一艘船已经撞了上去,幸好不算太严重,被撞的船只是摇晃了一下。蒲英雄刚松了一口气,就见那船上橘红如火焰的剑光一闪,撞上去的船被拦腰斩断,裂成两段,徐徐沉江! 沉船上的人如下饺子一样往水里掉。 蒲英雄倒吸一口气。 他们这些水匪在长江上讨生活,遇到最多的就是商船和客船,哪怕船上有高手,高手怕自己所乘的船只日后被报复,大多隐忍不发,偶尔几个出手的,也以威吓为主,主旨还是以和为贵,哪有这样一上来就直接下狠手的。 他有些心慌。 现在双方的主动权完全颠倒过来了。 原本是他想着要不要放过对方,怎么样才能放过对方,这次却是自己能不能带着兄弟活着离开。 他看向陈德源,沉声问:“储仙宫少 主怎么会出现在你的船上?你是不是唬我?” 陈德源见裴元瑾和傅希言都没有正面亮相,只好继续肩负起交涉的任务:“陈某有幸护送少主一程,尽半个地主之谊。”既然对方被储仙宫吓住了,他自然要靠上去讨点好处。要是能把日后的买路钱都免了是最好。 这话讲了等于没讲。 蒲英雄没听懂,便说:“我们不如到小舟上详谈?” 陈德源便放了一条小舟,两人划着小舟,离开船队一段距离,单独面谈。 蒲英雄愤愤地说:“陈家主好算盘,家里请了一尊大佛,竟然一声不吭。”这次出来损失四条大船,回去之后,必会吃一顿排头!晋升当家的事不知还能不能办。 陈德源说:“这事不能怪我,我可从未想过把大佛搬出来,这趟的孝敬费一个铜板都没少吧?原本顺顺利利的事,你们非要得罪不该得罪的人,造成现下的局面,我亦无可奈何。你与其怪我,不如想想如何收场吧!” 蒲英雄脸色一变:“怎么,都已经坏了我们四艘船,还不够吗?” 陈德源对吕山虎还避让三分,面对蒲英雄措辞却不用太客气:“你们常年待在江上,不知道储仙宫的势力。这位少主可是连北周皇宫都敢单枪匹马一个人杀进去的。你与北周皇帝比,如何?你们二当家与北周皇帝比,又如何?” “……”蒲英雄原本黑红的脸慢慢褪成了青白,咬牙道:“那你说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只能去问少主。” “那位真是储仙宫少主?”蒲英雄疑心是对方给自己下的圈套。 陈德源说:“储仙宫少主之名,天下几人敢冒认?何况,是或不是,你不如亲眼确认一下。他的赤龙王,天下总不会还有第二把吧!” 蒲英雄想起劈开大船的那一剑,心中疑虑又去了三分,道:“好,那就拜托陈老弟了,若此次我能顺利脱险,我自会向二当家美言,必不会将此事牵连与你。” 陈德源心中有些不大满意,觉得自己没在这件事上要到好处,但转念一想,白龙帮被裴元瑾劈了船,自己在荆门还被劈了石碑呢,大家五十步笑百步,自己若硬要在这件事上占便宜,日后只会损失更大,能够明哲保身就不错了。 他抱拳道:“好说好说。” 小船回去。 蒲英雄先检查了一下船只数量,知道没有新的损失,暗暗松了口气,心想,不如就这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将他们放过去算了,何必还要低一次头? 但陈德源已经派人去请示裴元瑾了。 裴元瑾回答很干脆,要他把那几个说过不干不净话的水匪舌头给割了。 蒲英雄拉下脸来,直接道:“不可能!”他威胁道,“这里是长江,储仙宫纵然是猛龙,也未必过得了这条江!” 不等陈德源的人跑去传话,他就看到一个英俊异常的青年牵着个脸圆圆、人圆圆的胖子,从船上跃起,凌空踏步,轻轻落在他所在的船只上。 裴元瑾松开傅希言的手,往前走了两步,盯着他问:“你说的不可能?” 两条船相距甚远,他压根看不到对方在哪里,对方竟然还能听到自己说的话,这份功力已经超出了他的理解范畴。 蒲英雄纵横长江这么多年,第一次还没有动手,就感觉到了一种排山倒海般的压迫感,对方甚至没有使用境界压制,他的压力完全来自于常年刀口舔血生涯带来的预感。 这一次,自己有可能会死。 他后背已经渗出冷汗,江上清风徐徐刮过,那冷汗粘在身上,湿哒哒的,有些刺骨。他提着锤子,从未感觉如此沉重, 似乎连举起来,朝眼前人挥舞的力气都没有。 齐问心站在他的身后,小心地戳了戳他的后背:“他在问你话呢?” 蒲英雄深吸了一口气说:“将那几个嘴碎的带上来!” 这种事,如果上面的人真要查,其实很容易查清楚。水匪之间遇到生死关头,哪还有江湖义气,你死我活便是对生命至高敬意。 几个湿漉漉的汉子被拖上来,不用裴元瑾催促,蒲英雄亲自拿着刀子捅到几人嘴巴里,在惨叫声中将事情给办了。 他拔出刀子,在裤子随意擦了两下,色厉内荏地看着裴元瑾:“少主可还满意?” 裴元瑾目光掠过他,在齐问心脸上轻轻地逗留了一下,才拉着傅希言重新回船上。 他一走,船上压力顿去,包括蒲英雄在内的众人只觉得呼吸都比刚才顺畅了许多。 陈德源遥遥地朝蒲英雄拱手,然后下令让船队重新启航。 蒲英雄阴沉着脸,目送陈家船队意气风发、全须全尾地离开,此时,江面上漂浮着残骸,全部来自自己的船。 齐问心还在旁边叨叨:“坏了四条船,回去怎么和二当家说啊?” 蒲英雄阴恻恻地说:“你是帮主,当然由你来说了。” “我可不管。”齐问心惊恐地一甩袖,踮起脚跑了。 蒲英雄看着地上被割了舌头的四个手下,咬咬牙道:“带上人,随我去见二当家。”以二当家的性子,自己这趟定然是讨不得好的。但在储仙宫这样的庞然大物面前,便还有原谅的余地。至少,自己没有让储仙宫找上门来。 蒲英雄回去之后会有一场怎样的腥风血雨,傅希言他们自然不知,便是知道了,也会道一声恶人自有恶人磨。 傅希言发现这一年来,自己心态有了极大的改变,那个惊恐的杀人夜明明才过去几个月,可在记忆里,已经变得模糊而遥远。 如今的他,看着那些人在自己面前哀嚎、惨叫,都已经可以做到了面不改色,心里依然还有些许不舒服,可都在可控范围之内了。 * 遭遇白龙帮之后,傅希言便等待着长江双龙之一的巨龙寨“大驾光临”,然而不知是不是惩治白龙帮时动作太大,走漏了风声,一向紧随白龙帮其后的巨龙寨这次一反常态的没有出现,连往常那些打探、试探的小水匪都消失得干干净净。 航路畅通,陈德源既高兴,又有些后怕,回想当初自己默许长江老鬼欺世盗名,踩着储仙宫少主的脸面贴金,简直是在刀尖起舞。 裴元瑾只要了老鬼一条胳膊,破了一块石碑,已经是手下留情了。 自此,他对裴元瑾的最后一点不满也释然了。这也算是商人本色,发现记仇这件事只有风险没有利润时,那便不需要再记,平白浪费成本。 * 船临近江城水域,便能看到南虞水师在江面上巡航,到了这里,便已经进入南虞朝的范围之内。 傅希言有点小小的紧张,眼下的情况放到前世,他这也算是公务员未经允许偷渡出国了。只是沿岸的景色与北周并无大不同,丝毫没有身在异国他乡的真实感,在失去了初来乍到的那一点子兴奋后,心情迅速恢复如常,依旧是该干嘛干嘛去。 因为他们一路搭的都是货船,虽坐得稳,但走得慢,且卸货点不在金陵,中途就要停船,故而陈德源派了快船出去,特意包了一条精致奢华的客船来。 陈德源这次邀请的态度极好,生怕他们以为自己慢待,解释道:“此船名为珍宝船,看着不大,但坐得稳,行得快,乃南虞达官贵人出行时必选之船,秦淮河上也有很多这种船。 ” 作为一个蹭船的,傅希言自然是客随主便。 他与裴元瑾换了新船,很快就感觉到这船的好处与坏处。 好处是,的确舒服。 坏处是,容易堕落。 羊皮、狐皮、貂皮……但凡能赤脚踩的地方,都铺满了毛茸茸的皮子,也不管这天气是不是转暖了。床也大了许多,目测有两米五的宽度,用的是黄花梨木,感觉搬到前世直接能进博物馆。铜镜照着清晰了,傅希言看自己的脸不再是隐隐约约一团白面。 最夸张的当属茶室,除了茶,还有投壶、双陆等游戏器具。怪不得陈德源说达官贵人出行必选,除了玩物丧志,的确没其他毛病。 傅希言才发愤图强了几日,坚定的意志立马出现了一丝动摇,虽然很快清醒过来,却也让他感受到了物质腐蚀的威力。 他决定放弃乘坐这诱人堕落的珍宝船,自己划求生的小船跟在后面。 若是傅辅在这里,肯定要狠狠捏住傅希言的脸,问他是哪里来的画皮妖怪,毕竟他家老四当年可是以“祈求亲朋多奋进,摆好姿势求躺赢”这条人生格言火出朋友圈的。 唯有裴元瑾见证了他这些日子的努力,并不感到意外,只是让他每日划几个时辰,晚上还是要回珍宝船上来休息。 傅希言应了。 他看过许多武侠和电视,自然知道水对于参悟武学是大大有用的。无论是它的无孔不入、水滴石穿,还是三种形态变化,总能让主角们能够参悟出高深的武学道理。 可惜这些道理傅希言在学武之前就已经懂了,所以他要参悟,必然要参悟更深层次的,比如说…… 划船。 他将手深入水中,缓缓地打出一记绵柔拳。 拳劲渗入水中,猛然发力。 站在船尾目送傅希言的裴元瑾刚打算转身,就听扑通一声,傅希言一个“飞扑”,船还在原地,人直接掉到江里去了。 小桑小樟正要下水去救,但傅希言已经自己爬上珍宝船,回去洗澡换衣服了。 失败是成功之母,一次失败不过就是多叫一声“妈”,没什么大不了的。 傅希言抖擞精神,重新回到船上。 此时,他汲取上次的教训,一只手准备打拳时,另一只手一定要牢牢地抓住船,决不能让自己被冲下船这种事情再发生! 他思路清晰,信心满满,一拳打去! 船受到剧烈冲击,偏偏他又死抓着不放手,于是——船尾翘起,将整艘船都掀翻了过去。 …… 小桑小樟见裴元瑾兴致勃勃地在旁边看着,便也收起了救援的心思,“忧心忡忡”地看了起来。 不得不说,傅希言的水性经受住了考验。 他很快将翻转的船重新翻了回去,然后回到珍宝船,垂着滴滴答答淌水的头发来到裴元瑾面前,问:“今天的几个时辰到了吗?” 裴元瑾帮他抹了把脸,柔声道:“先换身衣服。” 等傅希言第二次洗完澡,换完衣服出来,就看到裴元瑾负手站在之前的小船上,江面的清风轻轻吹拂着他的脸,让傅希言都忍不住想作一首《临江仙·看我家少主演神仙》。 傅希言有点好奇地问:“你站了多久?” 裴元瑾淡淡地扫了他一眼,然后小船就无风自动了,徐徐推开江水前行,忽快忽慢,忽前忽后,忽而转向,忽而掉头,忽而—— 船如火箭,冲天而起,直接越过珍宝船,落到前头去了。 傅希言:“……” 都 是坐小船,少主冲浪他冲凉。很好很合理! 第68章 金陵之秦淮(中) 蒙蒙细雨顺着长江一路飘入秦淮河, 棉絮般的轻柔触感为金陵越来越闷热的夏夜增添了一丝丝精神上的凉意,秦淮河畔的人潮比平时还更密一些。 裴元瑾乘坐的珍宝船正随着这场朦胧夜雨进入了金陵城中。此时,正是秦淮河最热闹的时候, 画舫传来吴侬软语独特的唱腔,几丈一曲,曲曲绕梁三日, 声声回味无穷。 突然—— 一条小舟如飞鱼一般, 从河面窜起,在空中滑过一条优美的弧线, 又一头扎回河上, 溅起的水花、推开的波浪, 如利刃般,突兀地划破了这纸醉金迷的梦境,引得众人竞相探头观看。 傅希言驾着船落回水面后, 又在原地转了360度, 高举双手, 完成一个定格。 反正他们一入南虞,灵教方面必然会关注, 自己高调低调都一样, 所以他一点都不怕出场方式张扬——跟着少主还怕什么张扬! 咚。 后面的珍宝船轻轻地撞了小舟一下。 傅希言晃了晃身子,脚下的船顺势往前漂出了三四丈,然后慢慢停下来。 傅希言回头—— 裴元瑾站在船头、灯火辉煌处, 朝他微微一笑, 亮堂堂的光照着他英俊的五官, 仿佛在闪闪发光。 傅希言从小舟跃起, 跳回船头, 一脸严肃地说:“追尾事故, 撞得有点严重,扣十二分,罚没驾驶证,以后不许撞别人。 ” 裴元瑾似懂非懂:“十二分?我原本有几分?” 傅希言笑眯眯地不厌其烦地和他唠着前世梗:“有十二分啊。” “那岂非没了?” “是没了。” “那何谓驾驶证?” 傅希言自得其乐地笑了笑:“没有就不能开车。” 裴元瑾依旧不解,且隐隐觉得这张证不似他说的那么简单,令人有些介怀,正欲再问,就听一声朗笑声,紧接着一人踏江而来,落到甲板上,正是多日未见的寿武王。 裴元瑾对他的出现并不意外,只是眼底刚刚的笑意很快隐没了,淡淡地问:“寿总管马失前蹄,该当何罪?” 寿南山还来不及叙旧,就被戳中伤处,低头苦笑道:“金陵是灵教大本营,我纵有三头六臂,也不能单枪匹马闯入总坛救人啊。” 傅希言好奇:“谭不拘为何会被关到灵教总坛?” 寿南山见四周探究的目光越来越多,便道:“我们不如回船里再详谈。” 他们三人回船舱,小桑去捞小舟,小樟去买熟肉温酒,潜龙组则将整艘船守了个密不透风,船沿着秦淮河继续前行。 秦淮的酒肉味道都极不错。 傅希言啜了一口小酒,吃了一块大肉,准备听寿南山长篇大论说故事。 寿南山也不负所望,起了个十分普通的头:“少主可还记得谭不拘失踪前,在镐京城里做下的事?” 一般人遇到这种问题,大多会顺便将谭不拘失踪前做的事复述一遍,然而裴元瑾只是淡淡道:“记得。” 但傅希言不知道啊,他好奇地问:“什么事?” 裴元瑾这才低声解释道:“谭不拘是镐京风部总管事,而风部当时在镐京开了一家当铺,在我抵达镐京之前,又匆匆关了门。” 傅希言说:“这家当铺不会刚好有‘白泽’的标记吧?” 寿南山立刻竖着大拇指赞叹:“少夫人果然料事如神。” 这马屁拍得实在不算高明,可说话的人是武王,那高不高明倒是其次,最主要的是傅希言必须给面子,要对这记马屁表现 出极其愉悦的陶陶然,以示感激。 如此有来有往,默契浑然天成,两人一段时间没见,相处倒似更和谐了。 寿南山心中满意,继续说:“谭不拘执掌镐京风部,对风部消息动态最是敏锐。白泽当铺与钱庄暗中掌控情报网,自然会引起他的警觉,于是他假借开当铺,加入了这张情报网。” 傅希言没想到谭不拘竟然主动当了卧底:“那后来呢?” 寿南山说:“风部本身就拥有情报网,他开了当铺之后,又有南虞谍网的各路情报自动送上门来,他如鱼得水,没多久,就被升职了。” 傅希言想了想:“不会刚好就在我们抵达镐京之前吧?” 寿南山点头:“就好在你们抵达镐京之前。这件事本身就存在风险,谭不拘跟着对方走了以后,才知道当铺的背后主谋是灵教,而对方也早已看穿了他的身份,是想通过他,放长线钓大鱼,所以还特意给了他求救的机会。” 傅希言道:“钓到一位武王,也是大鱼啊。” 寿南山苦笑:“可惜,我这条鱼没能与他们鱼死网破。” 如此看来,形势严峻。 傅希言看看他,又看看裴元瑾,斟酌言辞:“我年纪小,不懂就问问。武王都干不了的事,我们……是不是还少点人啊?” 还是说储仙宫大军已经在路上了,正准备横渡长江呢? 寿南山说:“是班姑娘想见见少主。她说了,只要少主来,她就把谭不拘放了,不但把谭不拘放了,还奉上少夫人在南虞谍网做过的交易记录。有了这个,北周皇帝就不好再诬陷您了。” 傅希言想:自己现在都是在逃巡检使了,还在乎什么诬陷不诬陷的。 裴元瑾说:“她为何要见我?” 这问题自然不是无的放矢,寿南山作为一个武王,在金陵城逗留这么久,不可能什么都没干。 寿南山说:“乌玄音常年留在临安皇宫,如今灵教大部分事务已然交到了班轻语手中。班轻语年纪轻轻,野心勃勃,这次找你,很可能还是为了联姻的事情。” 他看了傅希言一眼,见他没心没肺地吃着肉,有些恨铁不成钢地说:“所以还是要抓紧时间把事情办了,省的老是招人惦记。” 裴元瑾说:“如果没有来南虞,我们现在已经回储仙宫了。” 寿南山呆了呆:“回储仙宫?难道你们已经……” 傅希言敷衍地抓着裴元瑾的手,在他面前举了一下,然后该吃吃,该喝喝。 寿南山又觉得有些不太像。 那些情窦初开的小情侣,或是新婚燕尔的小夫妻,哪个不是羞人答答的,哪像他们…… 可说不像,看两人时不时对上的眼神,又似乎是那么一回事。 他毕竟是个单身武王,一切经验都来自于观察,多少缺乏一些主观感受。 “你们到底到哪一步了?”他决定还是直接问出来。 傅希言说:“他已经见过我的家长了。” 寿南山想,这不是废话吗?都在你家住了这么久。可“家长”这个词,又和长辈有所区别。他看向裴元瑾。 裴元瑾说:“回宫就完婚。” 寿南山立刻放下筷子:“让船掉头,直接回去。” 吃肉吃得正香的傅希言吓得筷子掉了:“那谭不拘呢?” “拘着吧。”哪怕他是谭老的儿子,寿南山也觉得他被抓得不是时候,有些不识相了。 傅希言劝他:“来都来了。” 寿南山很乐观:“我们走了,灵教难道还敢杀 了他不成?养个几年,等他们发现那小子除了吃吃喝喝,没什么别的用处,光费钱了,自然就把人给放了。” 傅希言给了他一条悲观的思路:“万一班轻语知道婚讯,恼羞成怒,把人给杀了呢?” 寿南山叹了口气:“那也只能让那小子在天上祝福少主和少夫人百年好合了。” 傅希言:“……”能遇到这样的上司,谭不拘加入风部还真是三生有幸了。 船突然轻轻晃了一下,像是人在上面跺了一下脚那样刻意。 潜龙组的小杉进来说:“灵教的人来了。” 寿南山看看在座三个,自己职务最低,只能主动起身道:“我去去就来。” 他在金陵逗留这么久,灵教几个常年在外行走的重要角色都是打过照面的,比如今日来的这位,班轻语身边最得力的人,灵教青莲使者谢云铃。 寿南山懒洋洋地站在船舱门口:“谢使者有何见教?” 谢云铃朝他躬身行礼:“代教主听说储仙宫少主大驾光临,特意命我妥善招待。我已经准备了秦淮河畔的观河居,恭请少主移驾。” 寿南山说:“我来了这么久,怎么没见你们腾出个观河居,观海居的?” 谢云铃道:“那自然是不同的。” 寿南山语塞。任他巧舌如簧,遇到谢云铃这种耿直人设,也只能徒叹奈何,跺跺脚回去。 听完寿南山回禀,裴元瑾皱眉:“我们没有自己的住处吗?” 寿南山苦笑道:“我也知道来了之后才知道,储仙宫在金陵的分部已经被挪到新城去了。” “此事总部知道吗?” “刚刚挪过去不久,报告应该已经送到总部了。”寿南山说,“据说新城离金陵不远,是灵教自己建起来的,前前后后花了几十年,如今已经快建好了,正在移民。” 傅希言说:“灵教好端端的,建一座城做什么?” 寿南山说:“北地就有坞堡,这座新城大概就是灵教在南虞的坞堡吧。” 傅希言好奇:“皇帝这也能忍?” 灵教这不摆明着说,对不起,我要防着朝廷,或是不好意思,我觉得南虞迟早玩完,我得建个坞堡自保。不管是哪一种,都不是皇帝爱听的吧? 寿南山说:“新城开建久矣,具体要追溯南虞先皇登基那一年。南虞先皇和后来的摄政王两人当时争皇位争得太凶,虽然先皇侥幸赢了,但元气大伤,江山不稳,灵教投靠得正是时候,二话不说、六亲不认、荤素不忌的的一通乱杀,不但压住了心有不甘的摄政王,还把其余蠢蠢欲动的乱臣贼子都吓住了。有这么大的功劳在,他们想要建一座新城,当时的先皇也很难拒绝。” 傅希言摇头:“也不知道会不会是饮鸩止渴。” 寿南山道:“饮鸩止渴的可不止这一位……” 傅希言一听,这就是有八卦啊,立马给自己重新倒了一杯酒,准备好好洗耳恭听一番,船到了。 观河居就在秦淮河畔,不那么喧闹的位置。 灰瓦白墙,小而不简,精致非常。 与繁奢的珍宝船相比,观河居展现的是一种低调的雅致风格,房间主要靠花草、字画点缀,然而看裴元瑾满意的样子就知道,这些字画的价值更胜珠宝。 谢云铃将人带到后,并不走,一双美目一眨不眨地看着傅希言。 傅希言想:难道她是班轻语派来刺探情敌敌情的吗?但未免有些过于明显了。 不仅他这么想,寿南山和裴元瑾也发现了,或者说,裴元瑾就是他们中间第一个发现的。 谢云铃感觉到来自裴元瑾的威压,微微一怔,退后半步说:“我有件事藏在心中很久,一直想请教傅公子。” 傅希言说:“最好不要超出高中试题范围。” 谢云铃把“高中”的“中”解读为“中举”的“中”,道:“与科举无关。我想问傅公子,你找到《乾坤大挪移》《九阴真经》《小李飞刀》《长生诀》《柔柔拳》《还我漂漂拳》了吗?” 从头到尾,一字不错,一字未差,比当事人还记得牢。 傅希言:“……” 他万万没想到,自己在镐京埋下的种子,竟然能在金陵发芽。 这都是多少年前的梗了。 见她念念不忘,他便信口胡说道:“这个,都是些不重要的功夫。” 她问:“有多不重要?” 傅希言想,练了乾坤大挪移能当明教教主呢,也不知你们灵教有没有这门号令群雄的功夫。当然,实话是不能说的,说了后续问题更多,便随口打发道:“乾坤大挪移呢,主要是搬运用的。九阴真经是散热用的。小李飞刀,那个是变戏法用的。长生诀一般是老年人用来强身健体……总之,都是编出来。不过,这几门功夫我也没对别人说过,你是怎么知道的?那天在钱庄的人是你?” 谢云铃说:“那个钱庄是灵教下属的一处分坛。”多余的却不肯说了。 傅希言看着她离去的背影,难以置信地喃喃:“灵教这么无聊的吗?”这么小的事情也传回总部? 寿南山说:“这也不足为奇。班轻语之前也在镐京,我和她前后脚到的南虞。你的消息,她在镐京的时候必然分外关注。” 傅希言想起夏雪浓走的时候,还特意提醒过他们班轻语也在镐京的事,后来一直没遇到人,便放到脑后了,又想起韦立命曾经说过诡影组织首脑的可疑人选,班轻语也是其中之一。 这位姑娘人还没有出现,但处处可见她的影子,可见影响之大。如今他们直接来到对方的地头,也不知对方会不会一不做二不休…… 傅希言惆怅地看着裴元瑾:“你要是被抓走了,会自己跑回来吗?” 寿南山一脸疑惑,似乎在问这是什么问题。 裴元瑾却习以为常地反问:“你为什么让我被抓走?” 傅希言:“……洗洗睡吧。” 没有混阳丹,抓走裴少主也只能干看着,所以想来想去,还是自己比较危险啊。 晚上睡觉的时候,他翻来覆去,越想越觉得班轻语不怀好意。 他用手肘撞了撞床友:“炖了我并不能熬出混阳丹这件事,班轻语知道吗?” 裴元瑾闭着眼睛回答:“重要吗?” “我担心她没常识,病急乱投医。” “放心,你能眼睁睁看着她把我抓走,我不能。”说罢,裴元瑾翻了个身,背对着他。 傅希言:“……” 观河居的床有点小。 床上的声音更小。 “我错了。” “我会保护你的,像老鹰捉小鸡……不是,母鸡保护小鸡那样。” “我换个说法啊。” “如果班轻语敢抓你,让她先抓我。她肯定是个瘦子,一定抓不动。” 傅希言一个人絮絮叨叨地说得正高兴,突然觉得好像有人在看自己,一抬头,发现裴元瑾不知什么时候转了过来,一双黑亮的眼睛正盯着他的嘴巴。 这个节奏…… 是不是有点快啊? 快的…… 又似乎是 他心跳的节奏。 傅希言喉咙有些发干,忍不住咽了口口水,然后就见裴元瑾抬起手……捏住了他上下两瓣嘴唇。 傅希言:“……” 好的,我错了。 别问,问就是哪都错了。 * 观河居离夫子庙很近,不过此地的夫子庙是著名学府,不像前世以美食闻名于世。 说起金陵美食,傅希言最心动的便是鸭血粉丝汤,可惜这时候还没有金陵人把粉丝加到鸭血汤里,所以他们吃的鸭血汤里只有鸭血鸭肝鸭肠鸭胗。 不过,已经很美味了。 傅希言配着两只大肉包,吃得很是满足。 等他们吃饱喝足,谢云铃便适时的到了:“代教主已在总坛恭候大驾。” 傅希言觉得“代教主”这个词有点意思。教主是病了,失踪了,为什么还要代呢? 他把疑问留到三个人坐马车的时候,寿南山解释道:“乌玄音常年住在宫里,陪着小皇帝,教中事务基本已经交给了班轻语。” 傅希言好奇:“乌玄音是太师?” 说到这个,寿南山的表情有些古怪:“小皇帝年纪虽小,心思却重得很,能够在摄政王的严防死守下顺利即位,还扳倒了他,这可不是一般人有的本事。乌玄音虽为帝师,不过,她年纪也不算太大。” 傅希言奇怪他为什么两次提到年纪,细细一想,顿时惊了:“皇帝和她都几岁啊?” 寿南山说:“小皇帝十九,她大概四十出头,也就差了个二十来岁吧,不算离谱。” 这话等于是佐证了自己的猜测。傅希言好奇道:“皇帝是自愿的吗?” 寿南山说:“乌玄音已臻武神境,驻颜有术。她当年可是南虞第一美人,其风采更胜班轻语,继任灵教时,她一场灵雨祈舞,不知惹了多少相思债,偏偏一个都没看上。也不知秦煜那黄毛小儿有什么魅力,竟能令仙女动凡心。” 傅希言听他语气酸溜溜的,戏谑道:“那些相思债里,不会也有您的一笔吧?” 寿南山翻了个白眼:“怎么可能?” 裴元瑾说:“他更喜欢乌玄音的师父。” 寿南山像被踩到尾巴般的炸毛了:“胡说,我怎么可能喜欢胡珞珞那个女人?” 傅希言和裴元吉交头接耳: “这么多年还记得名字,那不是一般的喜欢啊。” “虞姑姑说,当初在寿总管房间里看见过一幅画像。” “画中人很美吧。” “嗯。” 寿南山听不下去了:“胡说八道!我房间里就挂过观音菩萨!” 傅希言一副随你说,我就不信的表情:“不愧是武王,嘴真硬。” 寿南山:“……” * 新城开放没多久,灵教还在慢慢搬迁,总坛目前还在金陵。 灵教总坛是一片占地面积极广的建筑群体,看似黑瓦白墙,实如铜墙铁壁。从上面俯瞰,是个极规则的正方形,东南西北各个方向都有好几个入口,每个入口都代表着来人不同的身份。 总坛正面向南,并列着五道大门。 正中间的门最高目测三丈,宽度可以容纳五个人并肩往里走。 其次是左边那道,只逊了一筹,开门时,需要好几个人一起推拉。 裴元瑾等人走的就是这道门。 谢云铃怕他们多心,特意解释道:“中门只有灵教教主才能开。”即是说,他们走的这道门,已经是灵教给出的最高礼 仪了。 傅希言跨过门槛的时候,特意抬头看了一眼,那门框厚度起码有半丈后,万一被关在里面,逃都不好逃啊。 总坛内部布局更是复杂繁琐,犹如迷宫一般。 傅希言刚开始还想着记一记路,后来发现完全已经混乱了,可怕的是,他能感觉到谢云铃并没有刻意绕路,人家家里就是这么大。 穿过不知第几条走廊后,前方终于出现了一片空场地。场地中间坐落着一座下陷的塔。 塔不高,却深。 众人跟着谢云铃下楼梯,走了约莫三层楼的高度,终于来到塔门前。 谢云铃说:“代教主只想见裴少主,寿总管和各位请随我在外面等候。” 裴元瑾牵起傅希言的手:“我不会让他单独在外面。” 傅希言有点感动。这是怕他误会吗?其实混阳丹的作用这么霸道,他真的很难误会。 而寿南山、潜龙组、栖凤组想的是:什么叫单独?他们不是人吗? 谢云铃似乎早就想到了会出现这种情况,什么也没说,就是做了个请的手势。 裴元瑾拉着他往里走,不忘提醒:“你说过会保护我,要说到做到。” 傅希言:“……” 傅希言:“好咧,少爷!” 第69章 金陵之秦淮(下) 两人往塔里面走。 按理说,像这种窗户小、楼层高的地方,多少会有些阴森,但这座塔正中放着一盏巨大的莲花灯座,镶金嵌银,垂珠挂玉,那满眼的富贵闪耀起来,比塔外的阳光还要明亮抢眼。 至少傅希言有点移不开眼睛。 灯座后面站着一名侍女,无声地指着楼梯。 他们拾阶而上,二楼被布置成了一间静室。地上一张矮几,几个蒲团。北向放置着一面屏风,上书一个大大的“争”字。 屏风后琴声忽起。 琴调却与“争”字相反,极为平和,甚至有些平淡。在琴声中,傅希言仿佛看到前面有一片明镜般平静的湖面,没有明月倒映,没有微风吹拂,一切都像是静止了。 傅希言一直等着湖里出现一个水怪,然而琴声就保持着这种慢悠悠的节奏一直到结束。 他是在琴声结束三秒之后,才发现它是真的结束了,而不是喘一口气继续。 屏风后面传来细微的动静,少顷,一个打扮素雅的少女便从后面走了出来。只论容貌,她不及铁蓉蓉美艳夺目,然而身上有种清新的气质,如空谷幽兰一般,叫人见之忘俗。 不用自我介绍,傅希言便知眼前这位便是灵教代教主班轻语了。 她朝裴元瑾颔首致意,然后做了个请坐的手势。 裴元瑾和傅希言落座后,班轻语拿起一个蒲团,放到了裴元瑾对面的位置,然后侧身坐下:“今日请裴少主是为了两件事。一是为我,二是为你。” 傅希言知道为啥她年纪轻轻能当领导了,讲话只讲重点,不讲废话,开会效率高。 “储仙宫豢养了不少仙兽,我们愿出钱购买,谭不拘和钱庄账簿可以作为添头,让你们拿回去。” 班轻语口中的仙兽,其实就是裴元瑾养的白虎,寿南山骑的青驴……这类的动物。储仙宫一心想飞升,养宠物也是效仿仙人。神话故事里有什么,他们就养什么,如果现实中没有,就养类似的,美其名曰“仙兽”。 白虎仙不仙的,傅希言见过,摸过,喂过,养过,自然知道就是训练有素的动物,储仙宫主都还是一介凡人呢,哪里有让鸡犬升天的能力,所以班轻语的这个条件本身就很古怪,像上杆子送钱。 裴元瑾道:“二呢?” 既然第一个条件像儿戏,那重点可能就在第二个上面了。 班轻语答非所问地说道:“我被师父纳入门墙的时候,只是四岁,没多久,师父就过世了,是师姐将我带大。师姐至今没有收徒弟,不是因为我,而是因为她觉得没有必要。” 傅希言觉得这姑娘讲话云里雾里,叫人听不明白。堂堂一个灵教教主觉得没必要收徒弟难道不就是因为有个师妹是代教主吗?那怎么就不是因为她了? 裴元瑾却似懂了:“你不是代教主吗?” 班轻语道:“那是她改变了主意。但是一个人的想法,随时都有可能再改变。” 傅希言听懂了一点点,又像是一点没听懂。 班轻语的意思是,乌玄音原本没打算让她当代教主,或是没打算让别人继承教主之位?怎么着,难道是乌玄音中二病发作……想弄垮灵教,同归于尽吗? 裴元瑾说:“与我何干?” 班轻语说:“我打算冲击武王。届时,我会用天下至寒的冰魄阴泉淬炼真元,若能成功淬炼出寒冰圣元,或许能一试少主极阳圣体的威力。” 傅希言惊得下巴都要掉了。 这一试……是他想的那种试法吗? 他看着两人严肃认真的表情,一时不能肯定是不是自己思想污秽,想得太多。 她见裴元瑾没说话,又补充道:“少主迟迟不升武王,是担心傅公子心境不稳吧。傅公子一年之内从真元期直升脱胎期,堪称天纵奇才。但进步飞速,根基不稳,入道之后,就可能心境崩溃,风险很大。我则不同,我与少主晋升的时间相差无几,一直齐头并进,若要双修,我是最佳人选。夏雪浓、温娉都不及我。” 裴元瑾意味深长地看了傅希言一眼,说:“就算有冰魄阴泉也未必能淬炼出寒冰圣元。” 傅希言震惊地看着他。你个狗子,竟然还认真考虑了? 班轻语说:“我有七成把握。还请少主暂留一个月,一个月后见真章。” 裴元瑾沉默不语。 班轻语清冷的目光终于转到了傅希言脸上:“一个月后,若我淬炼圣元失败,自然不会阻拦你与傅公子回储仙宫成亲。” 老子成亲还要你恩准咯? 傅希言心中不爽至极,偏偏裴元瑾直到离开都不发一言,似乎默认了这件事。 他甩开手,大步走在前头,与跟在后面的裴元瑾拉开了一段距离,寿南山见两人进去时甜甜蜜蜜,出来时就像劳燕分飞一般,心中一怔,有些焦急地问:“这是怎么了?” 傅希言冷笑道:“整日问别人要是还有别的选择要不要负责,轮到自己就举棋不定了。” 寿南山听这意思,是少主和代教主的事情又有眉目了?可少主后院失火,让手下们很是为难。他向裴元瑾使眼色,让他先将人安抚住,一切等回去再说。 裴元瑾过去拉了拉傅希言的手。 傅希言哼得一声甩开。 安静得几乎没有存在感的谢云铃突然说:“我送各位出去。” 也不知是不是归心似箭的缘故,来时百折千回的路,回去时竟然很快就走到了门口。 傅希言率先上了马车,然后伸出手拽了拽准备往后走的寿南山,等寿南山无奈上车后,他就朝着准备上车的裴元瑾说:“满载了!再坐超载了,走了走了。” …… 裴元瑾只能去其他车。 寿南山坐在车里,像知心爷爷一样地询问发生何事。 傅希言噘着嘴,一副要哭出来的样子:“我终究是个备胎。” “什么是备胎?” “一辆车四个轮子,我是老五。别人开车,我听着;别人滚了,我吊着。”他说着说着,就无尽心酸,眼眶都有些红了。 寿南山说:“少主不是这样的人。” 傅希言咬牙:“你们少主压根不想做人。你们就是一帮神仙!” 这话寿南山也分不出好是不好,只能干笑了下。 马车又回到了观河居,谢云铃说,他们留在金陵期间,这座房子可随意使用。 小桑忍不住话,问:“我们要留在这里?多久?” “你们少主要是万事如意,那就是一辈子,到时候我一个人走。”傅希言说着,气呼呼地回了房间。 寿南山那手指点点小桑。 小桑缩着头不敢说话了。 因为船上地方小,潜龙组和栖凤组几个都不用像以前那样潜伏在暗处,下船之后,裴元瑾也没让他们藏匿起来,所以就大摇大摆成了明面上的保镖。 傅希言进屋后,裴元瑾跟着进去,寿南山便叫其他人散了,好好守着房子,别让其他人靠近。 裴元瑾一踏入房门,就听傅希言重重地哼了一声,他有些纳闷:“不是演戏吗?” 傅希言翻了个白眼:“谁跟你演戏?” 裴元瑾皱眉:“我明明暗示你了。” 傅希言冷笑:“你确定当然不是暗示我退位让贤吗?” 裴元瑾的表情有些无奈,在班轻语面前的高冷此时褪得涓滴不剩:“班轻语不可信。” “所以你是因为不相信班轻语能做到,不是不希望班轻语能做到?”傅希言立马抓住了他言语中的漏洞。 裴元瑾疑惑地看着他,似乎不明白他到底在纠结什么。 傅希言沉默了会儿,突然叹了口气:“我现在是不是特别像深闺怨妇?” “我没见过深闺怨妇。” 傅希言:“……”这条回答非常裴少主,让人情绪都不连贯了。 裴元瑾伸出手,握住了傅希言放在桌上的那只胖手:“我们才是一起的。” 这一刻,傅希言心中突然涌现了许多问句——我们为什么是一起的?只是因为混阳丹吗?如果班轻语可信,那他的立场会不会动摇……诸如此类的问题。 不过他还是很快将这种冲动控制住了。 其实他看懂了裴元瑾当时递给他的眼神,后面的表现也的确是出于配合。如果真的相信了,他反而不会这样理直气壮地表现不满。毕竟,他与裴元瑾身份地位差距的缩短都源自于混阳丹的效用,一旦这条纽带真的断开了,自己并没有足够的底气敢向一个超级门牌的继承人指手画脚。 他一向活得清醒。 所以,现在还不是时候提出这些由悲观情绪引导出来的问题。 傅希言想,尽管他们两人都在努力向彼此靠近,可如今究竟到了什么程度,他也不知道。不但不知道裴元瑾的,也不清楚自己的,所以,现在打开盖子检验成色还为时过早,应该再等得久一点,让它在瓶子里多发酵一会儿。 他习惯于自我调节,很快就整理好了情绪,笑眯眯地问:“为什么班轻语不可信?” 裴元瑾并不知道他内心产生过那么一大段的波动,自认为是自己的话起到了效果,满意地捏了捏他的手说:“冰魄阴泉淬炼寒冰圣元有极大的风险,七成把握是妄言,最多三成。一旦失败,真元尽毁。她不会这么做。” 所以他一开始的方案就是混阳丹,混阳丹被傅希言吃了七颗以后,也没有考虑过这条路。因为风险太大,效果却未必佳,灵教绝不会同意。 傅希言说:“她知道你知道这些的吗?” 裴元瑾道:“应该知道。” 这就令人费解了。 一个谎言,明知道骗不到了人,为什么还要说呢? “或许,她认为你走投无路,哪怕病急乱投医也会试着相信?” 傅希言尝试跳出裴元瑾和自己的身份,代入班轻语的视角看待这件事。两个男人,因为一场意外,不得不终身捆绑在一起,这时候,突然有个绝世美女给了一线希望,你们愿不愿意相信? 如果是刚刚吃下混阳丹的傅希言,和刚刚知道傅希言吃下混阳丹的裴元瑾,极大可能是……愿意的,甚至可能会把她当作救世主一样供着。 可时间过去太久,久得裴元瑾已经承认了他少夫人的身份,班轻语这时候再出手,未免有些滞后了。 裴元瑾说:“她必有其他用意。” 傅希言说:“或许她根本不在乎你信不信……我们从结果推倒,谭不拘、账簿如果她都如约奉还,那目的就是引你来。你来了以后,她还要你在这里待一个月。” 他眼睛一亮:“她就是想让你在这里待一个月?为什么?” 总不能一个月之后,南虞上空,七星连珠,天门大开,大家都能第一时间排排坐,吃果果,欣赏天文奇观吧! * 灵教总坛,蕴灵塔,二楼静室。 从裴元瑾一行人离开之后,班轻语就坐在蒲团上等,等着谢云铃回来。终于,楼梯传来熟悉的脚步声,谢云铃的身影出现在楼梯口。 她的神情看上去比接待储仙宫一行人时要柔和许多,不近人情的脸上甚至出现了微微笑意。她与班轻语的关系也不似外人想得那样上下分明。 在没有外人在的时候,她无需行礼,直接在对面的蒲团上坐下了。 班轻语说:“他们表现如何?” 谢云铃说:“傅希言很生气,回去的时候都没有和裴元瑾坐同一辆马车。” 这样的好消息,班轻语听后不但没有高兴,甚至微微叹了口气:“看来他并没有相信。” 谢云铃疑惑:“他不是生气了吗?” 班轻语说:“我与他打过一次交道,看似心思简单,其实滴水不漏。如果他真的相信了,反而会藏在心里,不会表露出来。” 谢云铃脸上的兴奋消失了。 静室便成了真正的静室。 班轻语沉吟了一会儿道:“还是没有景罗行踪的消息吗?” 谢云铃说:“没有。储仙宫也没有动静。” 班轻语面色有些凝重:“武王武神如果想要掩人耳目,太容易了,我们要做最坏的打算,死死盯住裴元瑾一行人,关键时刻,他们就是人质。裴雄极时日无多,他不会让自己的儿子出事。” 谢云铃道:“是。那天地鉴……” “天地鉴方面,我们就只能相信他了。”班轻语轻轻叹了口气,“灵教崛起的时间太短了,师父又走得太早。我们如今只有师姐一位武神,还是太单薄了。” 提到乌玄音,谢云铃不高兴地皱眉:“教主一心扑在南虞皇帝身上,也未必会出全力。” 班轻语低声道:“她若不是为了情爱,又怎么有我的机会呢?” 谢云铃愣了下,闷闷地应了。 班轻语头疼地揉揉眉心,为了这件事,灵教潜心准备了数十年,决不能在她手中功亏一篑。她这些日子耗费的心力,承受的压力,都是外人难以想象的。 谢云铃见状立刻站起来,绕到她身后,跪坐下来,双手按在她的太阳穴上,轻轻按揉。 班轻语闭着眼睛享受了一会儿,道:“万兽城的人应该快到了吧?” 谢云铃手微微一顿,低应了一声。 班轻语说:“如果是息摩崖,你不许再与他起冲突。灵教听着是南虞国教,地位崇高,势力庞大,其实缺乏高端战力,与天地鉴、储仙宫相比,底蕴太浅,正需要联合其他势力。万兽城铜芳玉有实力却不聪明,是最好的合作对象。” 谢云铃黯然地垂下眼眸:“是。” 班轻语宽慰道:“我知道息摩崖好色,你略微应付几句,随意找几个歌女陪他就是了。一些言语上的冒犯,不痛不痒,在大事面前,不值一提,你要会忍。” 谢云铃说:“是。” 班轻语似乎感觉到了她心有不甘,抬起手,在她的手腕上轻轻拍了拍:“事成之后,储仙宫、天地鉴何足畏惧?吞了万兽城又有何难?不要急于一时。” 谢云铃仿佛已经看到了她描绘的美景,嘴角终于露出些许笑意。 * 她们在静室内密谋,傅希言和裴元瑾是无论如何都听不到的。 但他们能够猜测,要自己在南虞留一个月,说起来并不是一件难事,但别人非要这么要求时,很可能是因为在看不到的地方正在偷偷发生一些与自己相关的事情。 裴元瑾派寿南山去了趟新城,把原驻金陵的主管事找来。 储仙宫在南虞的势力发展不如北周,留在金陵的只有打探消息的风部,连雨部生意都统一归拢到临安雨部指挥。 储仙宫驻守南虞分部的成员大多本身就是南虞人,比如来的这位风部主管事马清。 傅希言看着他,有些好奇地问:“你是不是易容了?” 马清呆了呆:“并未。” 傅希言对裴元瑾说:“看来不能指鹿为马了。”他只是想起了江陵城内,那个一个照面就茅塞顿开,升任武王的鹿清,故而开了个小玩笑。 马清在金陵待久了,显然对来自总部的诸人十分敬畏,态度甚至恭敬到了有些结巴的程度。 而他的表现显然也并不令人满意。 裴元瑾听过他说“我去新城是灵教建、建议的,他们,他们送了我一间宅子”时,脸上的寒霜几乎要掉下渣来。 寿南山身为风部总管,看着这样的属下,除了苦笑,还是苦笑。 马清走后,他不得不出面解释:“储仙宫近年来在南虞发展艰难,马清是老主管的得力助手,几年前新提起来的。原来的老主管已经被调去了临安。” 裴元瑾不用问多艰难。 多艰难,看马清就知道,一个搞情报的组织竟然堂而皇之地接受了被监视对象的宅子,还不觉得有什么问题,这广袤的不是胸怀,是脑海里的水! 愚蠢的部下哪儿都有,为什么他手下特别多? 他忍住气,问:“金陵风部已经废了,临安怎么说?” 寿南山道:“临安人手不足,只能顶着南虞朝堂和摄政王余部。” 裴元瑾问:“找不到人吗?” 寿南山说:“灵教扩张得厉害,他们有朝廷背书,一般江湖人更愿意投效他们。” 傅希言默默听着,也有自己的感慨。 这就是背靠朝廷的好处,才能够实现对储仙宫、天地鉴这样庞然大物的弯道超车。要是一步一个脚印的发展,就只能等他们自己倒下,再蚕食分赃,也不知道猴年马月了。 裴元瑾说:“南虞方面,目前谁说了算?” 寿南山说:“风雨雷电各司其职,不过,临安电部主管事沈伯友是宫主旧部,也是南虞境内的储仙宫第一高手入道后期。” 裴元瑾脸色微沉:“如果我没有记错,沈伯友是赵通衢的启蒙师父?” 寿南山挠挠头:“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 “通知沈伯友来金陵述职。”裴元瑾顿了顿道,“我们去一趟新城。” * 班轻语既然打定主意要留他们一个月,他们身边必然密布灵教暗探。但裴元瑾还是叫了几辆马车,正大光明地前往新城,甚至不止新城,之后还要去临安、明州,甚至榕城转一转。 他要亲自测一测,班轻语的逆鳞到底在哪里。 或者说,灵教的死穴到底在南虞境内,还是南虞境外。 如此一来,北周方面也不能掉以轻心。 裴元瑾在车里琢磨这个,琢磨那个,傅希言趴在车窗上,认真地看着街道倒掠的景色。其实南虞与北周的风格仔细看,还是可以辨认出来的。 南虞多水,故而桥多,尤其是烟雨蒙蒙的时节,生动地展示了何谓小桥流水人家。那房子也没多干净,可在山水画一样的情境里,那墙上的污垢便也成了画家的刻意,充满灵气。 新城建在金陵城外的平原上,与各个城镇都有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附近也没有山川,城中用水都是靠挖井打上来的地下水。在这到处是河流溪涧的江南,实在是很少见的地形。 新城外墙宏伟,有五六丈高,与金陵相差仿佛。 虽然是新城,但规划得很用心,街道纵横笔直,严谨得可与镐京媲美,整体是九宫格局,正中央是灵教新总坛。其余八处各自为政,有自己的集市、衙门,连钱庄、药店、客栈等店铺种类都分布得很均匀,每个都是城中城,能自给自足。 送给马清的宅子位置不错,离灵教新总坛很近。 除马清之外,这里还有很多其他门派,据说都是受邀前来。 裴元瑾他们觉得这城市布局很古怪,傅希言却接受度良好,这不就是前世说的,走“多中心”城市发展空间布局路子吗? 没毛病。 第70章 临安之西湖(上) 灵教总坛还在建设,隐约可见中间有一座铁塔冲天而起,要不是那塔尖的形状与记忆中的埃菲尔铁塔相差甚远,傅希言都忍不住怀疑灵教是不是藏着一位自己前世的老乡了。 除了储仙宫之外,还有几个门派也已经搬到了附近,此时都听到风声,跑来和储仙宫少主见礼。 裴元瑾让寿南山去应对。 对偏居一隅的小门派来说,没能见到储仙宫少主虽然遗憾,但见到四大总管之一也是荣幸,使出浑身解数好好地巴结了一番。 寿南山选择加入储仙宫,本身也带着点不喜俗务的仙气儿,寒暄多了,脸上不免露出几分不耐烦,小门派们察言观色,讪讪告退。 寿南山回到风部的宅院中,抱怨道:“这等事儿以后还是交给马清为宜。” 裴元瑾说:“他与他们打交道多日,该打听的早该打听到了。” 这倒是。寿南山也跟着忧愁起自己属下的素质来:“我问了一圈,金陵城里稍微有点名气的门派都受到了迁徙新城的邀请,不仅金陵,据说金陵附近也有门派受邀,只是有的答应来,有的没答应。如今新城里答应加入的大小门派加起来差不多有上百之数,今天来的只是其中一小部分。” 前世许多城市都会设计一个卖点,比如旅游城市,港口城市,文化之都等等。傅希言好奇:“灵教这是准备将新城建设成南虞武林中心吗?” 寿南山不敢苟同:“这么多门派聚集在一个地方,很容易发生摩擦。” 傅希言说:“说不定就是等着他们摩擦,然后以聚众斗殴的罪名逮捕,罚他们加入灵教。” 寿南山说:“这个我也问了。灵教前些年扩张得厉害,现在到了宁缺毋滥的阶段,一般人已经进不去了。据说很多小门派就是进不了灵教,才自发组织起来的,要吞并他们多得是机会,没必要劳师动众。” 裴元瑾忍不住看了眼坐在角落里努力弱化自己存在感的马清,忍不住问:“宁可自立门户,也不愿加入储仙宫?” 江湖上,明明是储仙宫名气更大地位更高! 寿南山“呃”了一声,表情尴尬。他不敢说老宫主不管事后,储仙宫各地分部阳奉阴违,已没有当年雄霸武林的气象。毕竟,储仙宫的倒退,他身为四大总管,难辞其咎。 裴元瑾也没打算问到答案,只是闭上眼睛,彻底自闭了。 傅希言鼓励他:“我们不如去街上溜达溜达,说不定就偶遇了怀才不遇的绝世天才呢!” 寿南山不懂就问:“既然怀才不遇,怎么偶遇?” 傅希言也胡乱解释:“才高八斗,我们就看谁头上顶着八个斗!” …… 裴元瑾还是被傅希言拉着逛街去了。 城里除了灵教总坛之外的几个社区都按八卦方位取的名,风部所在的社区叫离弄,是正西方,但街道风情,店铺名称还是正儿八经的中式风格。 不过大多数店铺只挂了招牌,还没有开张,偶尔有几个开张的,也埋头收拾,并不指望有客人光顾。傅希言走进去,他们还愣了下。 “这把椅子怎么卖?”他进的是个木匠铺。 木匠正在箍桶,闻言立马放下手头的活站起来:“十二文。” 傅希言便买下来,送给马清,作为他乔迁的礼物,美其名曰:行得正,坐得直。 他其实是顺手为之,并没有想太多,但落在本就惶恐不安的马清耳中,便觉得少夫人这是在敲打自己。他汗流浃背地收下了椅子,表示一定会放在最显眼的地方日日警醒自己。 傅希言很想说大可不必,但裴元瑾表示满意,那他也就只能跟着满意了。 买了椅子,傅希言便有了套近乎的底气,和专心箍桶的木匠闲聊起来。 木匠是金陵人,也是新搬过来的。 傅希言好奇:“金陵是个大城,你为何舍得搬到新城来?” 木匠说:“我在金陵当学徒,出来当老板,这个店是送给我的,不要钱。” 傅希言说:“你师父不来吗?” “不来,他在金陵有店,有钱。”木匠言语中带着一丝羡慕,“我以后也会有的。” 傅希言点点头,给予了真诚的祝福。 又去了别家,情况差不多,都是原来有手艺没有家产的人,被灵教招募到新城打拼。大多数人不但收到了店铺,还收到了房子,拖家带口一起来的。 里弄靠近兑弄的位置,他们还看到了一所正在搬迁的书院,据说是几个□□看不惯原来书院一心为钱的腌臜风气,在灵教的支持下,带着自己看好的学生,直接搬过来了。 傅希言转悠了一圈,别的暂且不说,至少这座城市的风气还是挺朝气蓬勃的。 寿南山说:“就是没什么老人孩子。” 傅希言说:“还在创业阶段,老人孩子来了也不方便。”菜场、集市什么的,都还没开起来呢。“也不知道现在房价多少钱。” 裴元瑾皱眉:“你想留下来?” 傅希言摇头:“我想投资。” 这话当然是说说而已,他一个北周官员,跑到南虞投资,真金白银砸下去,回报的可能是枷锁镣铐。 不过前面正好有家牙行,他顺路进去问了问价格,竟是极便宜,但前提是他们必须留在新城生活,还要有一份能养活自己的工作。 傅希言:“……”这不就是传说中的移民监吗? 在新城逛了一圈,瞧新鲜的劲儿慢慢退去,便索然无味了,新城太新,都没几个人,哪怕屋舍俨然,却也缺乏人气,待久了,便有些沉闷阴郁。偏偏天宫不作美,他们走到半途,雨哗啦啦地落下,原本就是暗淡的街景越发灰黑无趣。 这场雨来得疾,下得大。天边黑云滚滚而来,如神话中妖兽的巨口,那架势,野心勃勃的,似要侵吞世间万物。 傅希言等人躲在一家正在做大扫除的饭馆里,老板上了一壶粗茶,然后便在老板娘的白眼中,放下手中抹布,陪着他们看门外稀里哗啦的暴雨。 暴雨持续了整整一个下午,雨停时,街道路面已有一层积水,有些门槛低的,都已经溢到房子里面去了。 傅希言摇头:“排水做得不好。” 南方多雨,城里若是排水做得不好,那建筑再漂亮,也是花架子。 他们回到风部时,天幕已然全黑了,白天里看着还有些情趣景致的新城在浓黑的夜幕里,显得极为阴森可怖,那座露出尖尖的铁塔,更点像故事里巫婆用来关押公主王子的恶魔塔。 这里没什么娱乐活动,傅希言早早洗漱完,坐在房间里修炼。 如今他和真元已经达成了一种默契,他有事没事戳对方两下,对方要是不肯将真气吐出来,他就摆出同归于尽的架势,这时候,真元多半会妥协,比往常多吐出一些。 他也不挑,多一点就多一点。 久而久之,也不用傅希言如何威胁,时间到了,真元就会按照惯例吐一点。 靠着日积月累,他如今已经慢慢练到了脱胎中期。 纵向比较,比起他之前一口气冲上金刚,一口气冲上脱胎,是慢了点,但横向和同龄人比,就算裴元瑾当年也没有他这个速度。 练完功,他便自发地滚到了床内侧,裹着被子,眼巴巴地看着还在桌边翻阅金陵风部这些年收集的消息的裴元瑾。 发现属下不堪大用后,裴元瑾不得不亲力亲为,将历年的消息都看了一遍,试图从一堆鸡毛蒜皮的小事中分析出灵教的用意。 然而,收效甚微。 实在是这些消息未免太过鸡毛蒜皮,连灵教教徒显菜价太贵,和小贩在路边吵架都有。 他放下册子,熄了灯,躺回床上,傅希言立刻将脑袋伸过来,裴元瑾的手刚好伸过来,摸了摸他的头发,又捏了捏胖胖嫩嫩的脸蛋,才躺平睡觉。 傅希言也觉得完成了今天所有事情,可以放心进入梦乡。 少顷。 枕头边传来裴元瑾的声音:“新城酷似镐京。” 傅希言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顺着他的话想了想,道:“灵教想造反?可乌玄音不是要嫁给皇帝了吗?她生的孩子可以名正言顺地继承皇位。”顿了顿,“除非她和皇帝不是真爱。” 裴元瑾说:“新城在先皇时期就开始建了。” 傅希言感慨道:“立志要乘早啊。乌玄音是不是想当女皇?班轻语当太子?” 总觉得哪里不对。 两人又沉默下来,还是信息量太少了。 就在傅希言觉得这场讨论就此无疾而终的时候,裴元瑾说:“去临安。”灵教教主和南虞皇帝都在临安,如果灵教筹谋的事情真的发生在南虞,那么都城临安或许会有迹象。 傅希言咕哝着:“西湖醋鱼、黄泥煨鸡、东坡肉……”香喷喷地睡了。 * 越往南走,天上的雨下得越勤,到临安的时候,正好雨散天晴,一轮淡淡的彩虹挂在天际。 这样的景色吸引了不少外乡人,然而对临安人而言,已是见怪不怪。城门卫催促排队的人赶紧往里走,不要浪费时间。 作为南虞都城,临安城进出查得比金陵更严,不过金陵风部再不济,也不可能让自家少主卡在这里,自然是顺顺利利的通过。 进入临安后,人声鼎沸,喧闹扑面,处处都是人间烟火气。 临安各部风闻少主驾临,且对金陵诸多不满,自然不敢怠慢,早在西湖边上备下住所,与皇宫隔湖相望。 前来接待的是风部主管事应赫。 他不会武功,但身份很特别,是南虞先皇在位时期,大内总管的干儿子。后来他干爹因为贪赃枉法入狱,他怕受到牵连,连夜投奔储仙宫,靠着他干爹留下的人脉,兢兢业业地干了几年,逐渐爬到了今天的位置。 裴元瑾没想到储仙宫为了在南虞发展已经生冷不忌到这种程度,面无表情地问:“我爹知道吗?” 风部主管事换人必须要总部允准,寿南山身为风部总管,自然了解一切规程:“知道。” 傅希言见裴元瑾有些不高兴,凑过去说:“不管黑猫白猫,能捉老鼠的都是好猫。” 应赫站在下面,任由上面几人嘀嘀咕咕,眼观鼻,鼻观心,好似不知道自己是被议论的对象。光这份沉稳,就胜过马清太多。 裴元瑾问:“你不会武功?” 应赫道:“启禀少主,属下也想练,但没有这个天赋。好在储仙宫威名赫赫,临安地界无人敢惹。” 至少说话比马清流利,裴元瑾矮子里头拔将军,已经不敢指望太多。 他问:“南虞最近有何动向?” 应赫道:“南虞众臣昨日第五次上书催促皇帝尽快立后,皇帝似乎已经在物色皇后人选。” 傅希言好奇:“皇后难道不是乌玄音吗?” 应赫说:“南虞大臣第一次上书催促皇帝立后时,皇帝曾安排大臣提此建议,但是被众大臣严辞否决了,所以才有了这场立后拉锯战,不过皇帝最近在参知政事、六部尚书轮番劝说下,似乎有所动摇,有可能会立大学士之女崔意瑶为后。” 傅希言说:“那乌玄音就没什么动静?” 武神哎,难道就这么坐视男朋友劈腿? 应赫说:“乌教主住在灵韵宫,已经很久没有出门了。” 傅希言问:“依你看,乌玄音和小皇帝到底是不是真爱?” 应赫愣了下,大概没想到作为一个搬瓜人会被吃瓜人问到一个与己无关的感情问题,沉思良久后道:“南虞皇帝能成功即位,乌教主功不可没,据说为了杀摄政王,她还亲自动了手,应该有几分真心。” 裴元瑾突然问:“你是说,她亲自出手了?” 应赫说:“宫中有这种传言,但目击者都说一切发生得太快,不敢确定。” 傅希言说:“她是武神,杀个人还不跟切菜一样,有什么不对?” 裴元瑾与寿南山对视了一眼,寿南山说:“若她真的动了手,那对这个小皇帝算是掏心掏肺了。” 应赫又接下去道:“皇帝为了她,不仅屡次驳回选秀的提议,甚至不顾皇亲们反对,将自己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表妹嫁去了外地。在宫中传出皇帝动摇的消息之前,两人流传的故事都像是……真爱。”除了调情的时候,他一贯不喜欢将“情啊爱啊”正经说出来,故而这句话便说的有些别扭。 裴元瑾听着也别扭,很快略过正话题,问:“除此之外,南虞各方还有什么动态?” 应赫急忙回答:“万兽城正驱赶野兽前往新城,领头人应该是铜芳玉大弟子息摩崖,算算脚程,这两天就该到了。不过万兽城和灵教素有往来,听说铜芳玉曾有意提出联姻,但息摩崖好似在灵教闹了点不愉快,最终未有结果。” 傅希言怅然地叹了口气:“当妖魔鬼怪都冒出来的时候,说明这里真的有大事要发生了。” 裴元瑾说:“把榕城的人手撤回来,全力盯住灵教和南虞朝廷。” 应赫连忙应下。 等他走后,寿南山说:“乌玄音是武神,她动过一次手,定然不敢再动第二次。我看灵教有所动作的话,还是要防着班轻语。” 傅希言疑惑地问:“为什么她动过一次手就不敢再动第二次?” 寿南山看向裴元瑾,裴元瑾望着门外的天色,离傍晚还有好一会儿。此时雨后的清爽还未散尽,西湖边上尽是凉爽的微风。 “雨后喝雨前龙井,应该很不错。” * 裴少主出行,派头必须要足足的。 两人抬茶几,一人抱蒲团,还有人拎茶壶小炉子…… 傅希言亲眼见了,才知道前世那些人拍戏有多不容易,他们虽然不是拍戏,但这排场,绝不亚于任何一个巨星。 裴元瑾似乎并不觉得这样劳师动众有什么不对,在忙碌的人群中悠悠然地走着,然后找了一处风景绝佳的位置,让人把东西放下,亲手煮起茶来。 寿南山虽然有资格在旁边捞一个位置,但他一向识趣,小两口喝茶品茗,他自然躲得远远的,不但自己躲远,还不讲理地在附近清起了场。 裴元瑾煮着茶,人慢慢进入到一个平静淡定的状态,似乎灵教那些烦心的事已经被摒除在他的思绪之外,满心都是眼前的诗画山水。 “入道期进入武王的高手,十中无一。” 裴元瑾用这句话开场,开始了今日的科普:“故而江湖上,能够成就武王者极为稀少。很多人便以晋升武王的标准看待武神,认为晋升武神之路更加艰难,其实,恰恰相反。进入武王之后,便是什么都不做,天地间的灵气也会自然而然地为你所用,成就武神。” 傅希言惊讶道:“还有这种好事?” “并非一件好事。”裴元瑾沉声道,“进入武神之后,灵魂之力无比强横,可挪移万物为己所用,排山倒海不在话下。正因为太过强悍,超脱了身体的极限,武神一旦动武,灵魂极可能化入天地灵气之中,无法归来。” 傅希言眨眨眼睛,没听明白:“什么叫化入天地灵气之中无法归来?” 裴元瑾直白地说:“武神动武,或许敌人还没死,自己就烟消云散了。甚至,就算不动武,灵气依旧会日复一日地为身体所吸收,渐渐同化灵魂。所以,时间久了,一样会消散在天地之中。” 傅希言结结巴巴地说:“难道这就是,升华?” 裴元瑾说:“武者以灵气练真气,最终却魂化灵气,回馈天地,道之所存,周而复始,源源不绝。” 武道是从灵气练出真气,窥灵术能看到人的灵魂,岂非说明,灵气、真气、灵魂本就是同一种东西的不同表现形式。 武道、傀儡道走的路虽然不同,但本质是一样的,而最后结果会不会也是一样的? 傅希言想起裴雄极也是武神:“那储仙宫主……” “他闭关,便是要找出让自己灵力不再增强的方法。”裴元瑾说,“有史以来,所有的武神、兵尊都在寻找一条不被天地同化的飞升路,却无一成功。” 所以他对于迈出武王这一步,始终有所迟疑。 因为一旦跨出去,就意味着他的人生将进入倒计时。到那时,就是真正的一往无前,无路可退。而他的心境始终没有磨砺到能够心无挂碍地迈出那一步。 然而在傅希言看来,这对世界而言,似乎是一件好事。 他以前看小说,都是仙人太多,导致灵气枯竭,可这个世界直接从源头把枯竭的危机给斩断了。武者吸收灵气是吧,没关系,都是过客,等你们死了,魂飞魄散,灵气就回来了;不死,就一路辅助你们升级到巅峰,然后超脱身体,回归自然。 怎么到最后,都是可持续发展。 但是从人类的角度讲,人的未来发展等于局限在一个可以看到天花板之下,谁碰到天花板,谁就头破血流。可人类之所以发展,是人类拥有创造性以及进取心,就算有天花板,也要捅破了! 就像他当初告诉寿南山的那句“人定胜天”。 傅希言终于找到机会说那句话了:“我以前听过一句话叫,我命由我不由天。如果我们相信人生的极限只到那里,那我们可能连那里都走不到。如果不给人生设限,反而会爆发出自己都想象不到的能量。” 他不知道自己这碗人生鸡汤与裴元瑾手中的雨前龙井比,谁更香一点,不过看他喝茶的动作,鸡汤应该没有起到什么作用。 裴元瑾淡然道:“我们从未服输。” 如果服输,裴雄极就不会带着长老们闭关。 如果服输,他就不会练《圣燚功》。 如果服输,天下就不会有储仙宫、天地鉴。 傅希言突然问:“天地间有这么多宝物灵器,难道就没什么有用的?” 裴元瑾说:“没有。”他的赤龙王已是天阶灵器,可面对武神,一样不堪一击。 傅希言说:“听说天地鉴之所以叫天地鉴,是因为他们拥有天地最强的宝物,天地鉴。”这句话听着像绕口令,其实天地鉴先是天地灵宝,有“万宝之祖”的美誉,后来被师一鸣得到,他建立门派后,以此起的名。 裴元瑾说:“若天地鉴有用,他也不会受莫翛然掣肘,闭门谢客了。” 两人正聊到兴头上,却听不远处传来喧哗声,随即一只风筝便从天上掉下来,落到了傅希言的怀中。 傅希言看怀里的鸳鸯风筝,无辜地摊开手,向裴元瑾示意:“我没买,应该是送货送错地方了。” 第71章 临安之西湖(中) 风筝从这么高的地方掉下来,必定是有主人的,不过他们附近都被寿南山清了场,它的主人可能在别处断了线,被风刮到了这里。 果然,没多久就听一阵喧哗声由远而近,一群人喊着: “应该是这里。” “湖里没有!” “前面看看。” 傅希言抱着风筝,看那群风风火火跑过来的人,小声说:“看衣着,不像买不起第二只风筝的人。” 正说着,人已经跑近了,是一群十来岁身着锦衣的少年少女,一个秀美的少女被簇拥在中间。 寿南山见傅希言已经站起来,便没有出来阻拦。 那群人跑到跟前,见傅希言抱着风筝,上下打量了好几眼,然后又看向坐在他身边的裴元瑾,人群中发出好几声失望的叹气声。 有个矮个子少女还直白地问:“风筝只有你一个人捡到吗?” 傅希言原本想将风筝还给他们,闻言有些好笑地回答:“我看上去弱不禁风到连只风筝都要找个人一起搬的人吗?” 矮个子少女娇嗔道:“唉,你为什么要手快捡风筝呢?这样的机会明明应该让给你的朋友。” 傅希言看看风筝上的鸳鸯,似乎有些懂了,笑容便变得有些戏谑而邪恶:“嗯?什么机会?” 少年们见裴元瑾对着西湖煮茶品茗,都觉得意境高远,很愿意上前攀谈几句。 一名少年特意走到裴元瑾附近,对着他说:“这只是风筝王,在风筝大会上夺冠,受过大师开光,拥有灵性,能牵红线姻缘,谁放飞,谁捡到,便能成就一段缘分。兄台没有出手真是可惜了。” 说着,他看向了被簇拥在中间没有说话的秀美少女。 少女看了裴元瑾一眼,微微红了脸。 傅希言拿着风筝,凉凉地说:“既然拥有灵性,就说明它牵的线是天赐姻缘,又有什么可惜的呢?” 少年们顿时语塞。 那个秀美少女红通通的小脸蛋儿顿时有些发紫,想将傅希言手里的风筝拿过来,又怕就此受到纠缠,着急地看着同伴。 她那同伴看了裴元瑾好几眼,发现对方实在没有“争夺”的兴趣,不由叹气道:“礼部侍郎的乘龙快婿,多好的机会。” 傅希言一听礼部侍郎,立刻将风筝还给他们了。他刚刚只是针对对方的“狗眼看人低”,挤兑了一句,若因此而引起南虞官员的关注,那就得不偿失了。 少年们不由多看了他几眼,仿佛第一次遇到听说当礼部侍郎乘龙快婿还避之不及的人。 一名年纪略长的少年说:“听你口音,不是南虞人?” 傅希言说:“北周人,来走访朋友。” 少年们看他们的眼光越发不屑。 人群中有人嘀嘀咕咕:“粗蛮的北侉子!” 傅希言气笑了。风筝是天上掉下来的,自己好心捡起,还要受一顿气?没这么做好人好事的。他一伸手,直接将风筝抢了回来,丢到湖面上。 他说:“我刚刚回想了一下,这风筝是落到那里的,是我贸然出手,坏了天赐缘分,不好不好。” 少年们脸都绿了。 年纪略长的少年说:“你可知风筝王值多少钱吗?” 傅希言说:“既不是我的风筝,又不是我弄断的线,它值多少钱与我何干?” 眼见着风筝越漂越远,少年们开始找东西打捞。 一个圆脸少年怒气冲冲地说:“你有种待在这里别走!” 傅希言说:“哟,小法师还会定身术呢?好吧,我也来一个。你有种就倒立起来学三声狗叫。” 圆脸少年愣了下,差点气疯:“你,你你……” 傅希言说:“看吧。是你自己没种。” 圆脸少年年纪轻轻,看着就像得了高血压心脏病的样子:“我,我我……” 傅希言点点头:“我是待在这里没走啊。” “扑通”,人群拥挤处响起落水声,傅希言想看热闹,特意绕过众人,站到湖边,就看到一个少年在水里扑腾着去抓风筝,只是他水性一般,下水前又没有做足运动,游着游着就腿抽筋了,开始救爷爷告奶奶地喊救命。 又有两个少年跳下去。 傅希言看着岸上的人越来越少,湖里的人越来越多,不由有些相信鸳鸯风筝牵红线的威力。这患难见真情,救命之恩、以身相许的桥段,大概都可以用上了。只是这西湖这大锅乱炖,也不知会不会炖出孽缘来。 少年们折腾了很久,才将湿哒哒、软趴趴的风筝拿上来,几个少年游得筋疲力尽,上岸之后直接趴在地上喘气。 少女们也没什么救人泅水的经验,只能在旁边鼓劲安慰。 傅希言在旁边好心提醒:“虽是夏日,不过刚下过雨,湖水正凉,你们再说一会儿风凉话,他们就该发烧烧起来了。” 之前一直站C位的秀美少女终于忍不住道:“这世上怎么会有你这么讨厌的人?” 傅希言抱胸,一副“谢谢夸奖”的表情:“不然怎么配叫粗蛮的北侉子呢?” 少女咬了咬嘴唇,犹豫了下:“你叫什么名字?” 傅希言愣了下,下意识地看向在旁边悠然喝茶,从头到尾都没有参与这场闹剧的裴元瑾,警惕道:“你问我名字干什么?” 少女说:“怎么,你怕被报复吗?” 傅希言说:“行不改名,坐不更姓,在下福东海。” 暗中看得津津有味的寿南山差点喷笑出声。 少女又看了裴元瑾一眼:“那他呢?” 傅希言说:“福夫人。” 少女瞪了他一眼。 此时少年们已经攒了些力气,能够站起来,只是风吹着湿衣,实在冻人。几人不敢拖延时间,纷纷瞪了傅希言几眼后,沿着湖岸匆匆往回走。 傅希言还朝他们挥挥手。 “看来福公子对这桩姻缘很满意。”裴元瑾将煮好的茶分别倒在两只茶盏里。 傅希言双手揣在袖子里,回身,赔笑道:“一时义愤填膺,冲动了。”他小心翼翼地端起自己那杯茶,轻轻啜了一口,果然清香扑鼻,回味无穷。 “哦,那福夫人作何解释?” 傅希言试探着问:“你觉得这句是加分还是扣分?” 裴元瑾反问:“你以为呢?” 傅希言举着茶盏,和他的轻轻一碰:“我这是智退情敌啊。别说你没看出来,那姑娘名为问我,实则看你。啧啧,招蜂引蝶。” 裴元瑾说:“你招的是鸳鸯,还是大师开过光的天赐姻缘。” 傅希言:“……”实在是遭受了一场无妄之灾,再争论下去也不会有结果,他便主动结束了这个话题。 原以为这件事在少年们湿衣离去后,便告一段落,没想到当晚便有了后续——礼部侍郎投了拜帖,现在人就在门外候着。 傅希言十分紧张:“该不会是来提亲的吧?” 裴元瑾问:“得偿所愿还不满意?” 傅希言坚定地说:“我生是北周人,死是北周魂。” 裴元瑾表情顿时有几分晦涩:“你对建宏帝倒是忠诚。” 傅希言整个人立时像吃了苍蝇一样:“说错了,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魂。” 裴元瑾面无表情,耳朵却微微有些发红:“说得晚了。”嘴里说着说得晚了,声音却十分轻柔。 傅希言便知道自己这次马屁终于没有拍到马腿上。 礼部侍郎一进门,他们便认出来了。他的相貌实在与今天下午所见的少女相似,尤其是抿唇的动作,可说如出一辙,作为一个中年男人,算是十分俊秀。 礼部侍郎自然彬彬有礼。他行礼道:“储仙宫少主莅临,有失远迎。我为各部堂的代表,送上几份薄礼,还请笑纳。” 说着几箱东西就搬上来了,有名家字画,有各地茗茶,还有一把色泽暗沉的宝剑,光华内敛,却自带一股凛冽的杀气。 傅希言都能感觉到自己怀中的“风铃”有些不安地震动了一下。 礼部侍郎介绍:“此剑名‘乌沉’,乃南虞十大名剑之一,剑成之日,乌云遮日,万鱼沉落,固有乌沉之名。” 傅希言眼皮一跳,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总觉得“乌沉”这个名字对乌玄音不太友好。 裴元瑾看着这份沉甸甸的“薄礼”,问道:“有何见教?” 礼部侍郎忙道:“不敢,不敢。只是少主来得不巧,临安此时正值多事之秋,若有惊扰,还请少主勿怪,袖手旁观即可。” 裴元瑾直白地问道:“可是灵教近期有所异动?” 礼部侍郎眸光一闪,道:“灵教乃我朝国教,听闻贵宫有一名主管事在灵教做客,南虞乃礼仪之邦,我等身为南虞官员,必然会帮忙周旋,使之平安归来。不过灵教教主近日在灵韵宫闭门谢客,我等暂时见不到面,恐怕要等待一段时间了。” 这话听着客气,其实隐隐将矛头都引向了灵韵宫。 傅希言在北周的时候就见惯了这些官僚做派,表面都是规矩,私下都是交易。他说:“教主闭门谢客?可有例外?” 礼部侍郎干笑着说:“这可不好说了,至少对本官是没有例外的。” 傅希言叹气:“这么说来,南虞作为礼仪之邦,这个周旋的余地也不大啊。” 礼部侍郎微微一怔,大概没想到他会说得这么不客气,心里想着北侉子果然名不虚传,脸上还笑着说:“自当尽力。” 话都说到这份上,傅希言自然不好再咄咄逼人,便道:“有劳。” 送走礼部侍郎,傅希言将那“乌沉”取出来。乌沉果然很沉,他拿在手里,剑尖不由自主地向下坠去,而且剑柄带着微微寒意,握得久了,手掌都渐渐冰凉。 裴元瑾说:“地阶武器。” 寿南山从后堂转出来,从傅希言手中接过剑,颠了颠道:“虽为地阶,却被列入天下三大不祥之剑。烟花刹那弑父,乌沉杀妻,莺啼自刎。” 单以礼物的价值而论,这是一份大礼,就是意头不太好,但江湖人不太讲究这一套,也不能说礼部侍郎这礼物送得不对,只能说,收得不太开心。 傅希言听说乌沉杀妻,立马提议道:“我们去礼部侍郎家提个亲吧?” 裴元瑾看过来,他立马说:“为寿武王。毕竟,看着也不是太年轻了。” 当了几个月月老,突然被牵红线的寿南山连忙说:“都是传说,不必太当真。” 傅希言心想:多少flag就是这么立着立着,立成了不断被证实的传奇。 裴元瑾接过剑,上下打量两眼:“正好要出门,是一件不错的礼物。” 傅希言好奇地问:“你想送给谁?” 谁这么招人恨? * 南虞的夏季要比北方来得黏腻。那暖烘烘的夜风在吹在身上,不但没有带来清爽,还带来了一阵叫人甩不脱的闷热感。路边已经能听到蝉鸣声,那一声声的,扰得人越发心烦意乱。 傅希言抬头望着高墙,心里也的确乱极了。 之前裴元瑾说要给乌玄音送礼,他二话不说报名参加,想见一见这位曾经的南虞第一美人,但万万没想到,他以为报了个光明正大的旅行团,没想到裴元瑾竟要翻墙作梁上君子。 他说:“对方好歹是个武神,我们这么上门,是不是有些班门弄斧了?” 裴元瑾说:“她闭门谢客。” 傅希言说:“那不都是礼部侍郎的挑拨的吗?你看那侍郎,脸无三两肉,一脸尖酸刻薄,一看就不是好人啊,信他就是慢性自杀。”他浑然忘了自己第一眼见到礼部侍郎,还觉得对方相貌俊秀。 裴元瑾说:“没有他,我今日也要来一趟。”说着,已经一跃而过。 ㈧_ ○_電_芓_書_W_ w_ ω_.Τ_Χ_t_捌_0. c_Ο_Μ 傅希言看着空旷幽静的四周,犹豫了下,才踩着“踏空行”,慢慢地挪到了墙头,探头往里看了看,裴元瑾已如玉树临风一般得负手站在下面等了。 他磨磨蹭蹭地下到地面,见裴元瑾转身就要往里走,连忙拉住人:“你确定乌玄音不会动手?” 这次裴元瑾连潜龙组、栖凤组都没带,实在是大胆冒险之极。想到这个,他又想起一件事:“为什么小桑小樟他们叫栖凤组?” 裴元瑾说:“不好听吗?” “栖凤组,气氛组……”傅希言忍不住叨叨,“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们是专职敲锣打鼓加油呐喊的啦啦队呢。” 裴元瑾显然不能理解:“何谓啦啦队?” 要不是地点不合适,傅希言想当场给他“啦啦”一首“卖报的小行家”,但看裴元瑾对答案很执着,便拉起他的手说:“拉着拉着就对了。” 裴元瑾虽然觉得他在敷衍自己,不过眼下也不是追究的时候,便牵起他的手,继续往里走。 傅希言还有些担心,走路时瞻前顾后,一看就不是正经上门的。 灵韵宫坐落在南虞皇宫之外,离西湖还有一段距离,也不知是主人想清净,还是没人敢亲近,方圆十几丈内,都没有闲杂人等居住。 不仅如此,宫里面也空荡荡的,偶尔看到几个仆人走在路上,处处小心翼翼,不敢闹出太大声响,那动作神情,比傅希言他们还要鬼祟。 傅希言走着走着,胆子便大了,昂首阔步,大步向前,但也不怕走错,整个灵韵宫,只有中央亮着明灿灿的灯火,像是海上灯塔,指引着他们前行的方向。 临近大殿门口时,紧闭的中门突然洞开,他们站在台阶上,甚至能看到坐在殿内的人。 那是个非常没有坐相的女人,柔弱无骨地斜坐在地上,上半身还靠着身后的坐榻,一只手拎着酒壶,一口一口地喝着酒,看到两人时,只是歪了歪头,娴熟地招呼说:“来了?坐吧。” 可即便这样,她也美丽得不似人间所有,铁蓉容的明艳在她面前,便显得有些俗气。她的娇媚浑然天成,一笑一颦间,还带着几分稚童般的天真。 傅希言想,作为一个男人,他相信南虞小皇帝只要袖子还在,对她必是真爱。 “看够了吗?” 裴元瑾声音冷冷地响起。 傅希言急忙撇开脸,假装自己在看大殿的陈设,乌玄音坐直身体,目光还流连在傅希言的脸上:“还没。” 裴元瑾往傅希言身前挡了挡:“你知道我的来意吧?” 乌玄音漫不经心地说:“可能知道吧,那又怎么样?” 裴元瑾将身后背负的乌沉放在她身前的矮几上:“礼部侍郎送的。” “乌沉。”乌玄音讥嘲地扬起嘴角,“难道你想用这把剑杀了我?我杀你易如反掌,而且未必会同归于尽。只是你这胖乎乎的媳妇儿一定会陪葬的。还是你想继承这把剑的传说,杀了他?” 傅希言抗议:“一代教主,怎么能滥杀无辜?” “嫁鸡随鸡,你算哪门子的无辜?”她将酒壶往地上一丢,撑着坐榻起身,甩了甩袖子道,“你们来得正好,我正要找你们。” 傅希言心中警铃大作,但怀中的“风铃”倒是没有半点动静:“什么事?” 乌玄音说:“本来想去抓你们,不过你们既然自己来到灵韵宫,那就不能走了,要留下做人质。” 裴元瑾扬眉:“你想怎么留?” 乌玄音笑笑:“我堂堂武神,你说怎么留?”言下之意,逼不得已的时候,一定会出手。 裴元瑾说:“你舍得?” 乌玄音叹了口气:“你们若是早来几日,我还做着南虞皇后这个春秋大梦,或许就会放过你们。如今我梦醒了,你们就没有空子可钻了。” 傅希言八卦之魂熊熊燃烧:“怎么就梦醒了?小皇帝说什么了?” 乌玄音缓缓迈开脚步,走到他面前。 傅希言这才发现她的身量极高,几乎与自己持平。她睁大眼睛,看着他的脸:“你若是瘦下来,一定很好看。” 裴元瑾将傅希言拉到身后。 乌玄音不满地说:“小气。罢了,灵韵宫这么大,你们随便找个地方住吧。不过别乱跑,我动手的机会不多,所以,如果出手,一击必杀。” 裴元瑾说:“你打算用新城冲击飞升。” 乌玄音眸色微沉,走回坐榻边,缓缓坐下:“何以见得?” “九宫图,八卦阵,七层铁塔。我记得灵教创教之初曾说过,天地本有神,是凡人太多,分走了气运。新城汇聚这么多人,莫不是想将气运重新收回来?” 乌玄音道:“少主果然见多识广。令尊进入武神的时间比我长多了,肯定已经到了武神巅峰吧,想到如何飞升了吗?若是还没有找到飞升之路,不如学学我们,若是我们这条路走通了,天下武者便都有了盼头。” 裴元瑾说:“你押我为质,莫不是因为我父亲并不同意这条路?” “那倒不是。据我们所知,令尊现在还在储仙宫闭关苦修呢。我们只是防患于未然,万一令尊在关键时刻出现,我们总要有个应对的办法,不至于太过被动,对吧?” “你们有几成把握?” “要不赢,要不输。”乌玄音笑了笑,“把握这件事,只有在决定是否要做的时候才会考虑,而我,已经没有放弃的资格了。我去年就是武神巅峰了。” 傅希言突然从裴元瑾身后探出脑袋:“你和小皇帝真的不可能了吗?” 乌玄音笑容微敛:“你们应该听说了吧,他准备立崔家女为后。” 傅希言说:“是真的?” “在我放出武神不能动武的消息没多久,这个消息就渐渐传开了。”乌玄音美目望着门外的夜空。此时的夜色就似她此刻的心境,空荡荡,黑黢黢,没有尽头。 “灵韵宫外原本有很多禁卫军日夜巡逻,如今都已经撤走了。”她苦笑道,“到底是保护我,还是防范我,已经很明显了。” 傅希言看着她黯然伤神的样子,忍不住在心中暗暗地骂起狗皇帝来。好端端的一个恋爱脑,非要往事业路上逼,现在可好了,说不定还要连累一城的人。也不知道她准备如何利用新城的人,来收回气运。 乌玄音神色泰然中带着几分疯狂:“人间于我再无留恋,我如今只剩下飞升一途,挡我便是杀我,谁想杀我,我就杀谁。” 傅希言忍不住提出她理论里的一个漏洞:“你若是对我们动手,有可能当场灰飞烟灭,那新城计划岂不是白布置了?” 乌玄音说:“你不会以为灵教只有我一个武神吧?” 这个问题连裴元瑾也微微一怔。显然在他的认知里,灵教的确只有一个武神,就是乌玄音。 乌玄音似笑非笑地说:“若只有一个武神,他们又怎么会允许我当南虞皇后呢?” 傅希言:“……”这话倒也有理。 好汉不吃眼前亏,当夜,裴元瑾和傅希言还是在灵韵宫住了下来。 第72章 临安之西湖(下) 冷冰冰的宫殿, 谁住谁知道。 傅希言抱着被子,缩在裴元瑾的身边,眼睛总忍不住往床外那一大片空地看去:“要不是地上还铺了层地毯, 我还以为自己住的是毛坯房呢。” 裴元瑾伸过去手, 将人搂住:“冷?” …… 傅希言躺在他的胳膊上, 一动不敢动。 这个姿势,怎么说呢, 温暖是温暖, 但是自己会不会有些太……胖鸟依人了?他想象了一下第三者的视角, 觉得画风太美。 裴元瑾感觉他的脑袋在自己的胳膊上动来动去:“不舒服?” 傅希言说:“我怕你不舒服。” 裴元瑾直接将人搂到怀里:“这样呢?” 傅希言内心十分别扭, 但说出来未免不解风情, 便反手抱住他, 轻轻拍了拍:“行,就这样吧。”再折腾下去天都亮了。 裴元瑾说:“将就一晚上,明天回去。” 傅希言说:“她会放我们回去?” “明天, 寿南山就该到了。” 然而他还是低估了寿南山对他的重视程度。他们进去后一个时辰没有出来,寿南山便已经来到了灵韵宫门口,坐在殿内喝闷酒的乌玄音幽幽叹了口气。 又过半个时辰,寿武王大驾便出现在了殿门口。 乌玄音靠着门框,拎着酒壶,喝得比见傅希言他们时更醉了一些,两颊红晕如初升旭日, 带着娇柔妩媚的美感, 然而寿南山眼里,好看的皮囊也改变不了她是个不动则已、一击毙命的武神。 “我宫少主携夫人于一个半时辰前曾来拜会教主, 迟迟未归, 夜色已深, 老夫想接他们回去了。” 乌玄音晃了晃酒壶:“你们少主都几岁了,回不回家还要你们管的?” 寿南山说:“老夫管不了少主回不回家,但能管得了别人让不让他回家。” 乌玄音问:“你想怎么管?” 寿南山说:“你不能动手,我可以。” “你怎么知道我不能动手?”乌玄音嗤笑一声,回到大殿内,拎着一个箱子出来,丢在地上,用脚尖打开,里面一堆奇奇怪怪的金属球,“里面是我晋升武神前的真气,来啊,打啊!谁怕谁!” 此时,裴元瑾和傅希言已经听到动静赶来了。 寿南山道:“教主认为我会信吗?” 他没见过金属球,但傅希言手里却有一颗相似的,正是太史公交给他们的那枚“摄魂怪”。 傅希言连忙咳嗽了一声,道:“不知教主从何处得到此物?” 乌玄音说:“买的。” 裴元瑾冷声道:“此物主人原本是云海绣庄。” 云海绣庄灭门惨案江湖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自然不需要特意解释,寿南山便明白了他的言下之意。他看向乌玄音:“莫非云海绣庄灭门是灵教所为?” 乌玄音随意摆了摆手:“当然不是。云海绣庄被灭门,我还不是武王呢,没有必要。” 寿南山说:“但当年,令师已经是武神了。” 乌玄音反问:“你也说,她已经是武神了,怎么动手?” 傅希言插嘴:“你师父动念头,你动手。” 乌玄音愣了下,点头道:“倒有几分道理。不过不是我。云海绣庄和灵教一样,都是女人当家,我欢喜得很,就算想要她们家的东西,抢就好了,何必赶尽杀绝?区区一个云海绣庄,我灵教还不至于怕她们报复。” 傅希言说:“那你说说,你是向谁买的?” 乌玄音看着他,微微笑道:“说也可以,不过你们得乖乖留在这里。” 傅希言摇头:“那我不想知道了。” 乌玄音有些疑惑,又有些气愤:“为何?我这里有何不好?” “床不好,太硬,房不好,太空,被子不好,太薄,枕头不好,太高……” “罢了。”傅希言数落了一半,就被乌玄音不耐烦地打断,“你们答应留在临安城内,我就告诉你们。” 傅希言想了想:“那万一有个急事要离开,能不能向你请假,打个商量?” 乌玄音似乎感到他的提议十分有趣:“哦,你还想和我商量?” 傅希言说:“大家都长了嘴,能动口的事情何必动手呢?” 乌玄音眨了眨眼睛:“你说得很有道理。不过,不行,你若敢走出临安城一步,我就打断你夫君的腿。” 傅希言欣喜地点头:“可以可以。你看,这不就很好商量嘛。” 裴元瑾无语地看着他,奈何当事人还没有所觉,一脸喜滋滋的笑意。 乌玄音忍不住笑出声来:“哈哈你这么可爱,真想让人占为己有。当年你若在南虞,就没有秦效勋这厮的事了。” 这话听着有些虚假,傅希言只能干笑。 然而乌玄音后面的话,却让他笑不出来了。 “这几个球我是从傀儡道宗莫翛然手中买到的,作为交换,我师父将新城阵法图纸给了他。” 傅希言说:“为什么?新城不应该是个秘密计划吗?” 乌玄音道:“突破极限,不被天地同化,就是我辈武者的共同目标,不然我们为何要晋升武神呢?门派争权夺利时,我们是敌人,但在这天地极限面前,我们都是战友。” 傅希言着急地问:“那莫翛然到圣师的境界了吗?这些金属球能让圣师随心所欲的动手?” “这是另外的问题。”乌玄音看了看夜空中的明月,“大半夜的,别在这里熬着了,要不回去睡硬邦邦的床,要不就跟着你们武王,走吧。” 这些问题求不到答案,傅希言心中难安,可是武神不想回答,身为武王的寿南山和入道期巅峰的裴元瑾也没有办法。 留着也没有答案,便只能走。 虽然是大半夜,可傅希言脑子清醒得很,回去的路上都在想乌玄音的话:“你们说,她的话是不是真的?” 寿南山没好气地说:“从她师父起,灵教就没个老实人,十句话里有一句真的就不错了。” 傅希言觉得他态度大有问题。 裴元瑾解惑:“胡珞珞曾化名行走江湖,寿总管想招她入储仙宫。” 傅希言恍然:“被拒绝了,所以耿耿于怀?” “不,她答应了。” 裴元瑾说到这里,寿南山冷哼一声,大步向前走了。 裴元瑾不理他,继续往下说:“是景总管在排查身份时发现不对,胡珞珞见势不妙,找机会跑了,寿总管为此受了惩戒,差点当不上总管。” 这大难临头各自飞的剧情,真的是…… 傅希言摇摇头:“寿总管房间里的画像真的是胡珞珞吗?” 裴元瑾说:“是与不是,不看房间里挂的,看心。” 傅希言觉得裴元瑾此言甚妙:“说起来,寿总管这么多年没有娶妻生子……” “我不聋,你们讲话的时候都注意点。”寿南山的声音从前面缓缓传回来。 傅希言看着双方三四丈的距离,干笑两声:“您可太不聋了。” 回到西湖边宅子 ,已是凌晨,傅希言原本还想和裴元瑾分析一下乌玄音今天说的话,然而躺在床上,很快便有了睡意,裴元瑾躺下的时候,他已经嘟着嘴巴,呼吸匀称,进入了梦乡。 晚上睡得晚,白天起得也晚。 傅希言打着哈欠起床,屋外天光大亮,已近午时。 裴元瑾早已起来,正聆听应赫汇报昨日新得的消息,南虞朝堂事务冗杂,榕城方面蠢蠢欲动,恳请皇帝早日立后的奏章也从各地纷至沓来。 地方官员上书催促立后,这还是第一次。 应赫说:“想来是朝中重臣们看出皇帝松口,觉得是时候了,想要一鼓作气促成此事。” 裴元瑾对皇帝找老婆这笔烂账并不感兴趣:“礼部侍郎昨日送来乌沉剑,可我隐约记得这把剑后来被岭南王收藏,为何会出现在南虞?” 应赫道:“既然是礼部侍郎拿出来的,他必然有线索,属下这就去打听。” 裴元瑾点点头,不得不说,撇开应赫其他条件不谈,他长了脑子这件事倒是让人满意。 应赫刚走不久,礼部侍郎府便又来人了,来的还是昨日长相秀美的小姑娘。她身边依旧跟着几个年纪轻轻少年护花使者。 “昨日是施施失礼了,误会了傅公子。”她故意加重了“傅”这个读音,以表达对傅希言昨日报了假名的不满,“最近荷花盛开,景色甚美,我们几个便组了诗会,特邀傅公子和裴公子参加。” 她亲手将邀请函递上。 小桑接过邀请函,转递到傅希言手里。 傅希言翻开邀请函,看到落款,茫然地问:“谁是左施施?” 左施施暗暗咬牙,心想自己刚刚不是说了“施施失礼”吗?她微笑道:“施施是我的闺名。” 傅希言警铃大作:“小姐闺名怎好叫外人得知?” 左施施道:“在我临安,女子一样可以抛头露面,成就事业,傅公子不必太过迂腐。” “迂腐的”傅希言立刻虚心道歉。 左施施问:“那傅公子和裴公子明日来吗?” 傅希言婉拒:“我不会作诗。” “来者是客,傅公子不想作诗便不作,还怕我们会刁难你不成?”左施施说,“我们只是想为了昨日赔礼道歉,还请傅公子赏面。” 到底是十几岁的小姑娘,亲自上门邀请男子已是勉为其难,如今还要低声下气,一张俏脸涨得通红,若是对方再不答应,几乎要哭出来了。 站在她身边的少年们面露愤懑,只是碍于某个原因,不能用嘴巴把情绪表达出来。 傅希言看向裴元瑾。 裴元瑾扬眉:“要把他们扔出去吗?” 意思是动手的问题才轮到他,但少年们不知他们之间的暗语,以为自己招人烦到要被主人家往外丢的程度,顿时憋不住了。 圆脸少年说:“要不是侍郎大人再三嘱咐,我们才不上门来讨嫌呢!” 他脱口太快,小伙伴们想捂嘴已经来不及,谁料傅希言不但不生气,还松了口气说:“你们早说嘛,我还以为……既然是侍郎大人的邀请,那自然可以。” 左施施张了张嘴,想说的确是父亲授意,可这场诗会还是以他们为主招待,转念一想,将错就错也罢,省的说清楚了,对方又拿乔。 她说:“那便说定了。”似乎怕对方反悔,她一说完,就急急忙忙地拉着伙伴们走了。 傅希言看她火烧屁股的样子,忍不住笑了笑:“这位侍郎也是个妙人,不过昨天一场偶遇,今天就用上了。” 裴元瑾说:“真的是偶遇吗 ?” 傅希言微愕,然后摇摇头,不敢轻易对昨天那场看似浑然天成毫无破绽的“事故”定性。 北周人直来直往,杀人便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讲究一个干脆利落,而南虞则更擅长捅软刀子,说起来,昨天傍晚精准掉落的风筝,便很有这种味道。 “这样看来,这群少年倒是一支奇兵。” 年纪轻轻,心无城府,不太容易让人生出戒心,便是今日上门邀请背后明显有礼部侍郎的影子,他依旧认为这群少年是被利用的对象,并不会因此生出恶感。 如此,这群少年便顺利成为南虞朝廷和他们之间的缓冲。 像这次,他们夜入灵韵宫,半宿才回,必然会触碰南虞大臣们敏感的神经。可大臣们又不能自降身份,听到一点风吹草动就急吼吼地上门质询,用几个小家伙当先锋就很不错。当然,真正重要的事情,这些小家伙是担不起来的,自然会有其他人来与自己交涉。 傅希言丝毫不觉得自己称同龄人为小家伙有哪里不对,还在那里分析:“你说明天会不会出现一些常见剧情。” “什么常见剧情?” “比如经过河边,刚好有小姐落水;或是吃饭的时候,被弄脏衣服,需要去后院换洗,不巧刚好遇到小姐在沐浴;或是吃的食物被下了药……” 傅希言将前世和电视剧里看到的桥段总结了一下,越想越觉得明日危机重重。 原本靠坐椅子的裴元瑾不可思议地直起身子:“这样的剧情你很常见?”要不是傅辅还待在北周南境,都想亲自问问对方,知不知道自己儿子以前过的是什么日子! 傅希言忙摇手:“误会了,误会了,我说的是一些……那个,世家阴私。” 裴元瑾皱眉:“北周世家如此荒诞?” ……不好意思,给北周世界抹黑了。 傅希言说:“这个,也可能是说书人乱写的。” 裴元瑾想了想,重新靠回去:“应该是乱写的。”那些世家,家里三步一岗,五步一哨,便是动手,也不会用这么简陋的手段吧。 傅希言稍稍安心,又听裴元瑾说:“你还是想想明日诗会的诗吧。” 傅希言说:“你不用想吗?” “你说,我写。”动口、动手,分工明确。 傅希言:“……” 万万没想到,他一个理科生,穿越投胎之后,还是走上了欺世盗名这条路。 底线呢? 人应该有的底线呢! …… “‘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这句你觉得怎么样?”傅希言摇头晃脑地问。 裴元瑾有些惊讶,没想到他闭门造车真能造出来。 傅希言摸着下巴:“可现在问题来了,前面两句是什么?” 背诗,这可真是要老命了!他写了那么多本基础学科——化学物理英语数学,就是没有语文,现在后悔也晚了。 “有心栽花花不开,抽刀断水水更流。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 傅希言抬起头问寿南山:“你觉得这首怎么样?” 寿南山,堂堂武王,现在被逼得坐在椅子上啃毛笔,也是十分心酸。他从瞌睡中惊醒,抽到嘴里的笔,鼓掌道:“好,好诗!” “会不会有点分裂?前面有心栽花花不开,后面小荷就露尖尖角了。” “那换一首。”寿南山在废纸中挑挑拣拣,拣出这张,“这首除了最后一句都不错。池角数枝莲,夏炎独自开,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 “最后一句怎么了?”他照着王安石的《梅》改的,是他为数不多能全须全尾记得的古诗了。 寿南山说:“炎炎夏日开的花,当然遥知不是雪,季节不对,是雪早化了,还需要有暗香暗示吗?” 傅希言:“……”如此有理,反驳无力。 “那你说怎么改?” 寿南山说:“遥知不是雪,只因池内非冰魄阴泉。”只有冰魄阴泉才能让雪不化。 傅希言抱头:“字数都不对了呀!” 寿南山挠头:“那我们再换这一首?这首不错。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 “……”傅希言说,“这首不是为明天准备的,是为我自己的今天准备的。”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说的不就是此时此刻的他么! * 翌日清晨又下了一场小雨,他们出发时,路面还带着微湿,等到了请帖约定的地点,地面已经全干了,踩在地上,能感觉到地面微微冒着热气。 傅希言见裴元瑾依旧保持着高冷的男神范儿,一点都没有燥热的迹象,不禁好奇:“你练这个武功,难道不会比一般人更怕热吗?” 裴元瑾说:“不会。天气温度对我而言,没有区别。” 傅希言实名羡慕了:“你体感是恒温吗?不会热的?” 裴元瑾说:“一直热,不会凉。” 傅希言:“……” 请把他刚刚送出去的羡慕还回来。 此时,西湖的荷花还没有盛开,只有几朵按捺不住,抢在大部队前面舒展花瓣,但在大片翠绿荷叶的映衬下,便显得格外娇艳夺目。 左施施等人已经先一步到了,有少年即席挥毫,纸上的荷花已然成形,还剩三两笔,便将湖中河景复刻到了画中。 傅希言不懂话,但看大家都露出赞叹的表情,便跟着点了点头。 圆脸少年说:“既然傅公子满意,不如作诗一首,为画添彩!” 傅希言看向左施施,仿佛在说,说好的不作诗不勉强呢? 左施施微微抬高下巴,带着几分少女天真烂漫的骄纵:“傅公子不想作诗,那就罚酒三杯。” 傅希言说:“行吧。那我就即兴作一首。” 少年们顿时起哄。 傅希言清清嗓子:“湖里有荷花,画里有荷花,想知真与假,丢水里涮哪。” …… 大家想起前日丢在水里涮得啥也不是的风筝王,脸色顿时不大好看。 左施施说:“傅公子来临安,莫不是专门来拿人开涮的?” 傅希言笑嘻嘻地说:“这话说的……多谢左姑娘给机会。” 左施施冷哼一声,这时,一个年纪明显比少年们大一轮的黄衣文士从人群中走出来,朝他们抱拳道:“小妹在家中被惯坏了,若有失礼之处,请多多包涵。” 傅希言说:“这非亲非故的,自然不好见怪了。” 看来,诗会果然是幌子,这位才是正主。 他猜得不错,这诗会是礼部侍郎专门安排的,为的就是让自己的嫡子,也是左施施的亲哥哥——左立德与他们见上一面。 兴许是打听过他们说话的风格,左立德开门见山地说:“听闻二位公子对乌沉不太满意,当夜又转送了出去……这话我本不该问,不过礼物是我亲手选的,本想名剑赠英雄,成就一桩美谈,不想却出了差池,故而想问个明白。” 既然你这么诚心诚意地问了,傅希言便也诚心诚意地反问:“你怎么知道乌沉送出去了?” 左立德道 :“实不相瞒,宫中对教主十分爱戴,特意安排禁军日夜保护,我爹消息灵通,所以,我们知道二位当夜就带着乌沉去了灵韵宫,却没有将它带出来。” 傅希言想,这话和乌玄音说得不一样。 乌玄音明明说禁军已经被撤走了。 他一心二用,一边想,一边回答道:“乌沉乃天下三大不祥之剑之一,以杀伴侣闻名,我和裴少主都不合适。想来想去,整个临安城中,武功高强,又孑然一身,不怕杀枕边人的……只有灵教教主了,这才趁着剑刚送过来,还热乎着,就赶紧送过去了。” 左立德笑容微僵:“是吗?这剑竟然还有这样的传说。” 傅希言见他表情不似作伪,问道:“左公子从何处得到剑的?难道对方没有告诉你吗?” 左立德说:“乌沉来我家已经好几年了,应该是别人给我爹的寿礼,具体是谁有些记不清了,若这剑真的如此晦气,对方以此为寿礼,怕是心中有鬼,我回去一定要查个清楚!” 傅希言非常不识趣地问:“那多久能查清楚?” 左立德沉默了下说:“明日,明日我便会给二位一个交代。” 第73章 无声之反击(上) 他既然这么说了, 傅希言自然也要给对方一个台阶,便笑眯眯地摆手道:“左公子客气了,说什么交代, 就是好奇而已。” “说到好奇, ”左立德也是个厉害角色, 抓住话头立刻打蛇随棍上,“其实, 在下对裴少宫主和傅公子前日灵韵宫发生的事也很好奇。只是不知道可不可以打听两句?” 傅希言不置可否:“侍郎大人不是消息灵通吗?” 左立德看看裴元瑾, 见他从头到尾就是坐着喝茶, 一句话也不说, 似是全权交由傅希言代言, 便继续与他交谈:“对方毕竟是武神, 我们的人在外面看看也就算了,里面是绝不敢进去的。” 傅希言说:“既然左公子想知道,我便说两句。乌教主那天晚上喝得有点多, 嘴里一直在骂什么渣男、负心汉。我是外乡人,初来乍到,也听不懂她骂的是谁,左公子见多识广,想必是知道的?” 左立德愣了下,随即尴尬地干咳一声。 他即便知道也不敢说知道,他们全家都端着这位负心汉的饭碗呢。他故作疑惑:“这, 我也不知道啊。教主还有没有说其他的, 我们一起参详参详?” 傅希言沉吟:“其他的啊,我想想, 我想想……她好像提到了新城。” 左立德面色如常:“新城?是灵教总坛搬迁的新城吗?” 傅希言试探道:“金陵繁华不下于都城临安, 灵教盘踞多年, 根基深厚,居然要迁徙,左公子不觉得奇怪吗?” 左立德说:“灵教建立新城并非朝夕之事,上代教主便在筹划此事,金陵只是暂居之地,这件事南虞人都知道。” “可劳民伤财啊。” “大城的确繁华,但人口都流入大城,金陵人满为患,其他的小城小镇却人口流失,日渐萧条,长此以往,绝非好事。若新城能够鼓励人们从一个新地方开始新生活,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傅希言看着他满脸的真诚,笑了笑道:“说的也是,是我目光短浅了。” “傅公子忧民而已。”左立德顿了顿,“说实话,以傅公子之才,若留在南虞,必然大有作为。” 傅希言说:“听你这么一说,我倒有些兴趣了,展开来详细说说。” 左立德早有准备,先将傅希言在北周的工作履历复述了一遍,然后变着花样地吹捧,几乎要把他吹成了张良在世,孔明复生,要不是左施施不识相地跑来打扰,傅希言觉得自己还可以重复再听一遍。、 他有些遗憾地说:“若非左公子一语惊醒梦中人,我都不知道我自己竟如此有才华!” 左立德说:“句句肺腑。” 傅希言叹气:“我这么有才华,不管是留在南虞还是留在北周,都对另一国不太公平啊。天道至公,想来是不会容忍此事发生的。” 擅长溜须拍马如左立德,此时也不禁无语起来。 少年们已经留下诗作,不知是今日景致太好,令人诗兴大发,还是来了新朋友,激发了鲶鱼效应,总之,他们自觉超常发挥,都写出了自己十分满意的作品。 左施施说:“现在我们就投票吧。” 十几首诗被挂起来,心仪的诗作 来都来了,傅希言便想遵守游戏规则,挑一首顺眼,一扭头就看到了自己那首“诗”被挂在正中央,最显眼处。 左施施得意地说:“不失礼吧。” 傅希言说:“重在参与,能挂起来,我就已经满足了。” 左施施第一次看到这样厚脸皮的人,这么一首歪瓜裂枣般的诗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竟不羞愧:“如果没人投你,你 会不会很没面子?” 傅希言说:“怎么可能没人投我?” 正说着,裴元瑾和左立德已经一前一后地将莲子投到了他专属的那只青瓷钵里。 “哥,哥哥?”左施施瞪大眼睛,似乎不敢相信自己哥哥的文学鉴赏水平竟有一日会跌停。 傅希言顺手将自己那颗也丢给了自己。 左施施很想问你到底要不要脸,碍于亲哥还在旁边看着,只能恨恨地将自己那颗莲子丢给了早就看好的那首诗作中。 虽然只有裴元瑾和左立德帮忙冲票,势单力孤,但前两名支持者太多,使其他人票数更加单薄,好几个都吃了鸭蛋,所以傅希言还拿到了第四名。 傅希言很满足:“不错不错。” 左施施看着那“高高在上”的第四名,恨恨地说,自己诗会都被玷污了,再也不纯洁了。 傅希言在旁边安慰:“怎么可能呢,毕竟是莲花诗会,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嘛。” 左施施震惊地看过来,好似亲眼见证了青蛙变王子一般:“你怎么不用这两句写诗?” “……没署名权。” * 从诗会出来,两人没立刻回家,而是沿着湖边漫步,然后在一个简陋的小吃摊上坐下来,要了几碗香喷喷的馄饨。 江南的馄饨皮薄个小,一口就可以吃两三个,接连吃了几碗,也不占肚皮。 傅希言一口气将汤喝完,才算有了几分饱意,正要开口说话,就看到一群押送囚犯的队伍从他面前走过,看那囚犯的模样,一个个膘肥体壮,应该是刚入狱没多久,脸上还残留着几分没有被毒打够的桀骜不驯。 有个囚犯还特意回头,冲他露出狞笑。 傅希言做了个鬼脸。 那囚犯愣了下,正要发作,捕快的鞭子到了。 傅希言等他们走过,才好奇地问小吃摊老板:“他们这是去哪儿啊?” 这个时间正好没什么生意,老板很愿意和客人聊几句,增加客人的回头率:“听说要送到北方去做苦役。” 傅希言说:“北方?” 金陵和新城就在临安北方。 他对裴元瑾说:“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我觉得左立德对新城的印象太好了。”就立后这件事,乌玄音和南虞大臣现在肯定站在对立面。南虞如果要攻讦灵教,新城是个很好的缺口,可左立德为什么要反过来说好话呢? “你说,南虞朝廷会不会知道新城是干什么的?” 灵教如果能出一位飞升大能,那位大能还帮助南虞,南虞朝堂应该会支持吧?那就能解释左立德对新城的赞美了。 可立后一事,南虞已经将乌玄音得罪死了,如果乌玄音飞升,南虞真的能捞到好处吗?哪来的自信?南虞小皇帝的美色吗? 傅希言抱着一脑袋的糊涂账叹气。 裴元瑾摸摸他的脑袋:“回去再说。” * 灵教在下一盘很大的棋,可现在还看不出来,到底多少人入局了。 傅希言在回来的路上,重新整理了思绪,脑子终于清明了许多。他把人一个个放在棋盘的角落里,交错连线,然后发现还是一笔糊涂账。 “灵教现在是班轻语做主,假设代教主和教主不合,班轻语越过乌玄音,与南虞朝廷合作,那就能解释南虞朝廷为什么对乌玄音和新城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态度了。可飞升的人还是乌玄音啊,一群人忙活啥呢?” 寿南山指出了他话中最大的漏洞:“左立德未必能代表南虞朝廷。” 傅希言愣了下,恍然大悟。不错不错,左立德毕竟是个年轻人,很可能有自己的想法,他的态度并不能作为南虞朝廷对新城看法的依据。 “所以,乌玄音的话到底能信几分?” 仔细想想,那也乌玄音话说得不算太多,信息量却很大。 “新城到底是不是用来冲击飞升路的? “裴元瑾是不是人质? “灵教还有没有其他武神?” 他头痛欲裂:“还有,她明明可以选择不说,为什么要把这个秘密告诉我们呢?” 裴元瑾说:“因为即便她不说,我们早晚会知道的。” 傅希言一怔:“为什么?” 裴元瑾说:“新城若是飞升路,她以我质,说明储仙宫与灵教并非一路。莫翛然交换了新城阵法,可算与灵教一路。这只是两个门派,天下武神,不知凡几,其他人若是得知消息,又会是什么态度?” 傅希言顺着他的思路往下想,露出骇然之色,随即苦笑道:“没有一个武神不想飞升吧?” 换而言之,就算灵教教内只有乌玄音一个武神,却有无数武神盟友可供驱策! “灵教在为天下武神探路,所以,天下武神都会为他保驾护航。”裴元瑾面色沉郁,“天下武林有可能阻止他们的,只有储仙宫了。”所以灵教才费尽心机地将他引到南虞,作为人质。他们是断定裴雄极飞升无望,必然会将继承人看得很重。 傅希言不解:“储仙宫主不想飞升吗?” 裴元瑾说:“飞升路上有很多人前赴后继,虽未成功,却也留下了很多设想,久而久之,便分为两派。一派提倡以身养魂。他们认为武神之所以烟消云散,是身体强度无法与灵魂共存,所以走的是强身之路。” 傅希言想起裴元瑾的极阳圣体:“你……储仙宫走的是这条路?” 裴元瑾点头:“另一条路,认为晋升武王之后,人的灵魂产生了异变,逐渐被天地灵气所同化,所以他们要逆转异变。” 傅希言想了想,看向旁听的寿南山:“可否冒犯一下?” 不管莫翛然安的什么心,至少他传授的《傀儡术入门》中的窥灵术的确有许多其他妙用,比如现在,他就打算亲眼看一看武王的灵魂是否与一般人不同。 他使用窥灵术,看向寿南山,却只看到他那件宽大的绸衫随着呼吸缓缓起伏,再转头看裴元瑾,也只看到一身黑色锦衣。 “我看不到……窥灵术这个,不会还有等级限制吧?” “窥灵术?”寿南山面色肃然,“这不是傀儡术吗?” 傅希言这才想起自己修习傀儡术,只有大哥傅礼安和裴元瑾两个人知道,此时被寿南山问起,便有些手足无措。毕竟时至今日,傀儡道依旧怕排在邪魔外道的榜首,依然是储仙宫想要除之后快的头号大敌。 他怯生生地看向裴元瑾。 裴元瑾淡然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寿南山被噎住,眼角的细纹微微皱起,眼睛扫过傅希言时,仿佛洞烛其奸。 傅希言原本有些忐忑,被这么一看,复又坦然起来:“有少主看着,我能坏到哪里去?” 寿南山呢喃:“就是少主看着我才担心。” 底线、原则这些东西,都是人经历了无数磨砺之后,才在心底渐渐沉淀下来的。而对大多数的年轻人来说,爱情没有底线没有原则,盲目到飞蛾扑火还觉得此景甚美。 少主行事再老辣,本质还是个年轻人。 他不禁有些后悔自己当初不管不顾的撮合。 傅希 言看他脸色变来变去,不由道:“不过一个窥灵术,有这么严重吗?” 寿南山说:“窥灵术只是傀儡术最初入门,可是一个人进了门,看到了里面的花花世界,难道会轻易退出来吗?人堕落之初,往往也是一件不显眼的小事,一项不瞩目的好处。” 傅希言说:“寿武王多虑了,我现在别说花花世界,连你衣服里面有什么都看不见呢。” 寿南山:“……” 裴元瑾按着他的脑袋,强迫他脸转过来:“你为什么想知道寿南山衣服里面有什么?” 傅希言愣了愣,发现歧义,忙道:“说差了,我指的是灵魂,我想看看武王的灵魂到底有没有变化。” 话题最后又被带回正轨。 裴元瑾说:“班轻语说留我一个月,未必是实话。我们离开新城时,新城建设都已完成,只剩下人员迁徙,万兽城的人这两天也该到了,也就是说,灵教很可能最近就会动手。储仙宫不可能毫无动静,发出消息,看金陵、新城两地是否有人回应。另外,传沈伯友来见我,即刻。” 傅希言说:“我们要阻止吗?” 裴元瑾反问:“我们能阻止吗?” 毫无疑问,新城已经是武神层次才能参与的争斗了,就算是他,也只有靠着人质的身份,才能窥探一二,要真正入局上桌,并非他妄自菲薄,确实不够资格。而灵教之所以兜了这么大的一个圈子,将他骗到南虞,看重的仅是他少宫主的身份,与之对话的,其实是他身后的父亲。 傅希言想了想,不得不承认,的确是狂妄自大了。 寿南山安慰二人:“相信景大总管会有应对。还要叫沈伯友来吗?” 裴元瑾说:“当然。桌面上的事可以交给景伯伯,而桌面下的,我们可以再会一会。”一向直来直往的裴少主就算暂时上不了桌,却也不会任由自己沉寂下去,当一名乖乖的人质。 * 左立德说到做到,第二天果然派人交代了乌沉的来历。 “大公子已经查到了当日的礼单,乌沉是五年前榕城一位姓黄的富商借着寿礼的名义送的,还求老爷给他儿子写一份去国子监的推荐信。老爷见他儿子才学不俗,当时就答应了,后来再无交集。大公子昨天就去国子监查了,那富商儿子去年离开了国子监,算算时间,与摄政王事败的时间差不多。所以,我猜那姓黄的和他儿子身份十分可疑。” 来的是礼部侍郎府的门客,讲话慢悠悠的,带着不卑不亢的从容:“大公子知道后,生气又自责,如今正在排查其余礼物,生怕又出现纰漏。这里还有几分赔礼,还请少主和傅公子笑纳。”说着又抬来几个箱子,却是官窑瓷器、名家绣画之类极具南虞特色的礼物。 不管真心假意,人家至少将戏做足,杜绝了他们借题发挥的门路。 但裴元瑾并不是会顺别人意的好性子:“还有一件事想请左侍郎帮忙。” 门客苦笑:“我愿代为传话。” 大公子说傅希言能言善辩,不是个好说话的主儿,没想到这位裴少主要不不说话,说起话来也并不比傅希言客气。 * 诗会之后,一直没什么存在感的储仙宫临安各部突然在城中冒起了头。 雨部撒出大把银子,试图疏通各衙门的关系; 雷部挑了几处小门派,将对方收入门下,其中不乏灵教暗棋; 风部雷部倒是没什么动静,只是两位主管事都被裴元瑾叫到了小小的宅子中。 应赫正在回复乌沉的来历。 他的调查方向显然是跟着礼部侍郎的,结果与对方说 得差不多,可裴元瑾并不太满意。如果自己下辖的风部只能做到这个程度,又何必要它存在呢,有什么事直接将对方提溜来问一问不就好了? 不过应赫毕竟是矮子里拔出来的将军,裴元瑾态度还算婉转:“黄姓富商的乌沉剑从何而来,为何要送给一位不会武功的部堂大人。这些都要弄清楚。” 他对这位黄富商是不是榕城方面的细作倒没什么兴趣,这把乌沉总让他觉得有些突兀。毕竟,他虽然用剑,但天下无人不知他有赤龙王,乃天阶名剑,乌沉送得实在不伦不类。 他有种预感,暗处还有一只手在播弄是非。 应赫汇报完毕,并没有立刻就走,而是恭恭敬敬地在一边候着。他不会武功,也就是趁着南虞没人,才能兢兢业业地干到了主管事的位置,但也算到头了,再往上升就是储仙宫总部,可总部高手密布,他算老几? 他原以为自己这辈子也就这样了,但裴元瑾的到来让他看到了新的希望。 普通晋升路线到了头,不等于不能破格提拔,如果得到少主的青睐,那就等于拥有了储仙宫的未来。 故而他这些日子一直很卖力。但凡是裴元瑾的吩咐,都竭尽全力,只是储仙宫在南虞的底子太差,他升任主管事之后,也有些懈怠,如今看来,效果不佳。 不过好与坏还要看对比。 他在南虞境内最大的对手,也唯有这位据说与老宫主关系匪浅的元老级人物——电部主管事沈伯友了。 裴元瑾小时候见过沈伯友,依稀记得是个黑脸汉子,十几年过去,他与记忆中的形象相比,变化不大,只是眉宇间少了份戾气,多了份岁月沉淀后的从容。 沈伯友抱拳道:“见过少主。” 裴元瑾说:“沈伯伯在南虞待了这么多年,有没有想过回总坛?” 沈伯友说:“老夫一把年纪,在一个地方待习惯了,不喜欢动弹,就在临安养老吧。” 裴元瑾被他驳了话,也不生气,反而点点头:“也好。南虞正值多事之秋,储仙宫正需要沈伯伯这样老成持重的人主持大局。” 沈伯友说:“南虞内乱与储仙宫无关,老夫也不耐烦管这些尔虞我诈的闲事,少主若有此雄心,不妨另请高明,老夫随时能退位让贤。” 看他破罐破摔的样子,裴元瑾渐渐收起温和之色,露出几分凌厉来:“沈老的这份觉悟未免来得有些晚了。” 沈伯友不料他突然翻脸,一愣之后,面露怒色:“少主此话何意?” 裴元瑾起身。他个头本就高,站直后比沈伯友足足高出一个头,尽管武功境界略低一筹,但此时居高临下地看着对方,便有一股不怒而威的气势。 “这位是储仙宫驻临安风部主管,与朝廷有几分渊源,但并不会武功。雨部主管事是当地一位大财主,据说想寻个靠山,所以每年都花大笔银子,硬生生地砸到了今日的地位;雷部主管事就更厉害了,绿林大盗,年纪大了不想过刀口舔血的日子,想去灵教,灵教不肯收,就转投到了我储仙宫门下!” 天知道裴元瑾看到这些资料的时候,差点一口老血吐出来。 “你身为电部主管事,这些事情想必你应该早就知道了?” 沈伯友张了张嘴,想解释,发现任何解释都很苍白无力。 督查各部本就是电部的职责。他身为临安主管事,临安各部主管事的升降情况本应经过他的审核,可他来南虞之后,只有开始几年装模作样的管一管,后来都丢给手下去做,裴元瑾说的这些情况,他是真的一个都没有听说过。 裴元瑾见他老脸黑中带红,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又继续道:“ 我来临安这么久,也未见你来述职,是知而不见,而是压根就不知道呢?” 沈伯友说:“我在山上闭关……” 裴元瑾冷淡地打断他:“沈老应该记得宫中规矩,闭关要事先向总部报备,等到代理者到岗,才可闭关?” 沈伯友嘴里呼哧呼哧地喘着气,却是一句话都接不上来。 第74章 无声之反击(中) “既然如此, ”裴元瑾朝前走了一步,脚尖几乎要顶到了沈伯友的鞋,冷静到甚至有几分冷酷地说, “我判沈老失职,沈老可有辩解?” 沈伯友闭上了眼睛, 脑海中掠过许多景象——初入储仙宫时的意气风发, 与老友们并肩作战时的潇洒快意,后来遭遇冷落时的愤懑不甘,齐齐涌上心头。 多少年了, 那些他以为随着岁月流逝而逐渐放下情绪,原来一直都囤积在心里,从来不曾真正释怀! 他睁开眼睛,看着眼前冷峻的青年,似乎透过他的脸, 又见到了那位威风凛凛不可一世的绝世枭雄。曾经, 他是真心认为对方值得自己追随一生。 可惜后来…… 他颓然一笑, 摇头道:“老夫无话可说。” “沈老既然无话可说……” 裴元瑾刚说了八个字,寿南山便突然走进来,打断道:“少主。沈老乃电部主管事, 纵有错处,也该交由景罗大总管处置。” 景罗是主掌电部的总管。 然而沈伯友并不领情:“怎么,怕老夫这条命脏了寿总管和裴少主的手吗?” 寿南山苦笑道:“当年你若不是执意将自己的位置让给了赵通衢, 现在应该是沈总管了。” 这话说下去, 便要牵扯出储仙宫高层的陈年旧事。裴元瑾看了眼有些坐立不安的应赫,道:“你先去外面等着。” 应赫如释重负, 毫不犹豫地退了出去。不是他没有好奇心, 而是他深知神仙打架, 凡人遭殃的道理。眼前这个阵容里,当然只有他算凡人。 没有不相干的人在场,沈伯友的状态便放松了许多,对着寿南山冷笑道:“当日我若不将总管之位让给赵通衢,他还有机会活吗?” 寿南山一脸无语:“你一天到晚到底在瞎琢磨什么!宫主和赵通衢有师徒之谊,储仙宫上下谁人敢对他动手?” 沈伯友暗道:师徒之谊怎比得上父子之情! 但在裴元瑾面前他并不想开这个口,说了好似在抱怨一般,年近古稀的沈伯友不想在后辈面前丢人。 不过对于当初那笔陈年旧账,裴元瑾知道得并不比沈伯友少。他甚至比沈伯友更敢揭开这道疮疤:“当年我父亲让沈老当赵通衢的启蒙师父,有两个意思。一是看看这个孩子能不能担当起储仙宫未来的大任,二是希望沈老能够扶持他。” 沈伯友没想到他居然敢主动提起这件事,脸色变了变,心中那口郁气总算找到了宣泄处:“呵呵,可你的到来让他改变了主意!” 他一直在心里自比为废太子的太子太师,认为自己后半生的郁郁不得志都归咎于裴雄极的出尔反尔,对裴元瑾这个造成一切转折的罪魁祸首自然心中恨极。 然而裴元瑾不但没有露出愧疚同情之色,反而冷冷地质问:“可这两点你做到了吗?” 沈伯友愣了下:“什么意思?” 裴元瑾说:“赵通衢的父亲为保护我父亲战死,所以我父亲对他另眼相看,视若子侄。赵通衢为了坐实这个父子身份,逼迫其母亲在丈夫尸骨未寒之际,献媚我父亲。可惜我父亲对自己兄弟的妻子根本没有想法。他母亲在我出世之后,便想带着他改嫁他人,却惨死途中,只有他毫发无伤归来……你还认为这样的赵通衢能担当起储仙宫未来大任吗?” 沈伯友愣住,随即驳斥道:“休要血口喷人!他母亲明明是被劫匪杀死的,那时候他才七岁!” “是啊,他才七岁,却已经学会了《圣燚功》第一层,”裴元瑾冷笑,“杀几个根本不会武功的劫匪很难吗?” 沈伯友辩解:“他当时去取水了,根本不在。” 裴元瑾说:“我父亲后来去现场勘测过,两地相隔不远,其母死前还产生过激烈挣扎。他不可能听不见,若是有心,就算没救下母亲,也能为母亲报仇,手刃仇人,不至于等到我父亲出手。” 沈伯友一时哑然,半晌道:“就算你说的是真的。通衢崇拜自己的父亲,不能接受母亲改嫁,一时想岔了,也是难怪。” 裴元瑾盯着他,万万没想到他到了这个时候居然还要为赵通衢开脱,说出这种连自己都不信的解释,可见当年他被赵通衢耍得团团转,不冤。 寿南山也没想到其中还有这样的故事:“那为什么还让他当总管?”这不是养虎为患吗? 裴元瑾看着沈伯友,冷笑道:“那就要问沈老了。” 沈伯友涨红了脸:“那时候宫主说要废掉赵通衢的武功,我以为他是怕挡了自己儿子的路……” 裴元瑾冷着脸说:“所以联合许多元老旧部,当着所有人的面,逼着父亲答应将他的总管之位留给赵通衢。” 寿南山说:“可以把赵通衢的所作所为说出来啊。” 裴元瑾说:“他母亲已经死了,死无对证,那些都是父亲的推测,不能算作证据。而且,赵通衢当年才七岁,质疑一个七岁的孩子,就算是我父亲,也要承担很大的压力。当时储仙宫初建,百废待举,父亲不想造成分裂,不得不顺着他的意应承下来。” 寿南山说:“那何必给雷部,雷部是兵权,不如给风部。”他是真心觉得自己这个风部好管理得很,也折腾不出浪花。 裴元瑾解释:“风部执掌口目,赵通衢若是对这个动手脚,储仙宫轻则变成瞎子,重则变成傻子;雨部执掌钱袋,自古财帛动人心,钱到了他手里,人心就可能到了他手里。只有雷部虽然执掌人手,上面却还压着电部,翻不出浪来。” 寿南山细细想了想,又觉得有道理:“不过赵通衢这些年可没少折腾。” 裴元瑾想:裴雄极当年看赵通衢年纪小,没有放在眼里。没想到他借着年纪小,心机深,对着长老们伏低做小,蛰伏多年,竟渐渐站稳脚跟,让裴雄极和景罗都没法名正言顺地将人送走。再后来,自己成长起来了,父亲就想把赵通衢这个历史遗留问题交给他解决,用来磨砺心境。 沈伯友忍不住问:“他又做了什么?” 寿南山现在看这位老友也是哪哪都不顺眼了,觉得自己和这么条糊涂虫当朋友,实在有失身份。他没好气地说:“比你还是好一些的,至少手底下聚集了一批能够兴风作浪的人。” 沈伯友抿了抿唇,惨笑道:“一朝天子一朝臣,废话不必再说,少主要如何对付我,我都无话可说。” 裴元瑾说:“我来南虞,你为何没有第一时间来述职?” 听他这么问,原本一脸悲痛的沈伯友突然露出了奇怪的表情,如果仔细分析,还能看出来他在瞪裴元瑾:“少主莫非忘了,之前曾命令属下去金陵述职吗?” …… 裴元瑾还真忘了。 那道命令好似是他去新城之前发的,之后他就直接从新城来临安了,没想到把沈伯友晾在金陵了。 不过少主毕竟是少主,就算少主错了,那也是下面的人理解不到位。裴元瑾毫无心理压力地说:“你既然来迟了,便将之前几日拖欠的工作都要补上,先将电部人手整顿一下,将能用的人的名单报上来。” 沈伯友怔怔地看了他一会儿,才深吸了口气,道了声“是”,缓缓退去了。 寿南山等他走后,小声问:“还要用他?” 裴元瑾反问:“如今还有其他选择吗?” 寿南山想着沈伯友花白的头发,也有几分同情:“宫主当初为何不和沈老说清楚?他或许能听进去。” “他是吃了苦,才服了软。你以为南虞这些年为什么人手凋零?是赵通衢害怕他回来抢位置,把得用的都调走了。” 裴元瑾说着,将南虞这些年来人事升调记录丢给寿南山。 寿南山一边看一边皱眉:“雷部就算了,风部雨部的人也敢动,他手伸得真长。” 裴元瑾冷冷地看着他。 寿南山顿时声音降了下去。 为什么赵通衢的手能伸入风部、雨部? 还不是因为虞素环和寿南山都不怎么管事,而景罗虽然在裴雄极闭关时期,掌握着整个储仙宫的运转,但本身的境界离兵尊只差临门一脚,不得不每过一段时间,就要闭关几日,压制修为。 可以说,储仙宫高层集体尚武的风气造就了它快速崛起,却也为未来留下了极大的隐患。如今,这些隐患便一一暴露出来。 裴元瑾揉了揉眉心,觉得父亲留下的烂摊子何止磨砺心境,简直可以磨灭心境。 “让应赫进来吧。” 寿南山犹豫了下:“你还要继续用他们吗?”这个“们”自然还包含了雨部、雷部的主管事。 裴元瑾想了想:“暂且留用吧,日后再说。” 眼前下这个境况,并不适合大刀阔斧地修剪枝叶,何况,巡视分部这么久,他也意识到宫内的升迁制度有问题。对武道有所追求的人其实不适合掌管具体事务,不然每过一段时间就要闭关,不仅对部门运作造成影响,也很容易让外人钻空子。 应赫进来时,态度比先前还要卑微。 从两人刚刚的对话可以听出来,少主对临安各部主管事并不满意,所以他现在也不敢做什么升职加薪的春秋大梦了,能够在这个位置上待下去,就已经很不容易。 裴元瑾说:“乌沉这件事先放一放,查一查临安皇宫里的情况。” 应赫小心翼翼地问:“查哪一方面?” “都查。”裴元瑾顿了顿,怕自己说得不够清楚,又补了一句,“不要错过任何细节。” 应赫立马应下了。 皇宫算是他的基本盘。他的义父虽然死了,但手里的人脉留了下来,他当初就是打着储仙宫的旗号,又和这些人脉重新接头,如今已是他手里不可或缺的消息渠道。 他走之后,裴元瑾又叮嘱寿南山时刻关注新城方面的消息,尽快与景罗等人接头。 * 裴元瑾开始怀疑南虞之行也在父亲磨砺自己的计划中,因此到现在为止,他获得的信息实在太少了,迟迟打不开局面,不知何去何从。新城这么大的动静,储仙宫本不该这么后知后觉。 他回到房间,出门时还赖在床上的人已经不在了。厨房做了点心,放在桌上,如今已经凉了,显然傅希言在他离开后没多久就出了门,且一直没有回来。 裴元瑾原本想找小桑来问,想了想,又转身去了后院。 傅希言正蹲在地上,用驱物术来回挪着一颗鹅卵石玩。 裴元瑾看了会儿:“这么练驱物术,并无大用。” 傅希言将石头捡起来,丢到角落里:“我只是在发呆。” “发呆一早上?” 傅希言说:“在想一些事情。” 难得看到有事情能令他困惑这么久,裴元瑾好奇地问:“什么事?” 傅希言深深地、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最终还是摇了摇头。 尽管裴元瑾在寿南山面前对自己修炼傀儡术维护令他感到安心,可他也知道,那是出于自己只把傀儡术当做工具来用,看起来和傀儡道牵扯不深,如果牵连太深,那就太考验自己和裴元瑾感情的深浅度了。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o m “没什么,就是觉得南虞的局势有点奇怪。” 他随意扯了个借口。 裴元瑾却很有兴趣聆听:“哪里奇怪?” 傅希言吹了吹石凳上灰尘,又用袖子擦了擦,才拉着裴元瑾坐下,自己则在旁边的凳子上随意坐下了。 “你不觉得皇帝立后的时机很微妙吗?乌玄音一个月之内就会冲击更高境界,她一旦飞升成功,就是当世第一人。南虞皇帝鸡飞蛋打、前功尽弃不说,还要惹来一个实力强横到天下无敌的前女友,这实在不是很明智啊。” 裴元瑾想了想:“或许皇帝被蒙在鼓里,乌玄音飞升在即,特意试了试小皇帝对自己的心意。” …… 这个想法十分小女儿心态,傅希言好奇直男如裴元瑾是怎么想到的。 他沉吟道:“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可是他蠢,难道南虞上下没有一个精明人?我看着灵教对新城的计划也没有藏得很严实啊。想来想去,都觉得只有一种可能,就是班轻语越过乌玄音和皇帝达成了协议。乌玄音已经是个弃子,灵教或许真的有第二个武神。你说,会不会是胡珞珞根本没有死?” 这个脑洞实在开得太大。 裴元瑾都一时有些接受无能:“胡珞珞已经死了十几年了。” 傅希言说:“可能是装死。”连环凶杀案的凶手最后是已经死掉的受害者,这样的案例里也不是没有。 裴元瑾无语:“理由呢?” “躲避仇敌。”傅希言思路打开,世界充满狗血,“比如说寿武王。胡珞珞晋升武神之后,发现不能动手,干脆假死保平安,一路苟到新城建设完成。期间,她看到自己的大弟子乌玄音变成了恋爱脑,心中失望,干脆扶持班轻语独掌大权。所以乌玄音明面上是教主,其实已经被自己的师父师妹联合起来架空了。这样才能解释为何小皇帝敢出尔反尔,背叛乌玄音。因为她不但是个不能动武的武神,甚至失去了灵教这座靠山!” 裴元瑾十分理解铜芳玉当初怎么被傅希言忽悠瘸了,不得不说,他编的故事总能把细节和逻辑照顾到位,让人找不出漏洞。 他现在就有被说服的趋势,只是—— “那乌玄音为何还帮着班轻语把我们留下来?” 傅希言说:“愧疚啊。师父对她有养育传艺之恩,她总要回报吧。而且狗男人这么渣,也没见她动手,为什么,因为那是师父的合作伙伴,她没法动啊。你看她天天喝酒,正显示了内心的空虚,正所谓喝酒喝酒,一无所有。” 裴元瑾挣扎着保留一丝清明,不想被这个故事完全带走——哪怕它如此有说服力和诱惑力。 “是与不是,当面问问就知道了。” 傅希言脸色微微一变:“你该不会是想刷新自己闯皇宫的纪录吧?”但愿他们以后不用去西陲。 裴元瑾不置可否:“这就要看礼部侍郎了。” * 礼部侍郎收到裴元瑾让儿子传的话,脑袋都快炸开了——裴元瑾想见皇帝。这话说的,南虞天子,九五之尊,谁说见就能见的吗? 偏偏裴元瑾有闯皇宫的黑历史,也是那一日,南虞朝廷知道了北周皇帝原来与天地鉴的宋大先生走得很近。这件事让小皇帝郁闷了好一阵子。 原本南虞有灵教这个国教,在高端武力上是可以压过对方一头的,可宋大先生的出现让这个对比又充满了变数,尤其之后秦岭派明目张胆的投靠,更让他们感觉到自己在武林方面的部署还不够。 那么储仙宫会不会是一个契机呢? 礼部侍郎虽然是正三品官员,可上升到国家战略层面,还是不敢擅自做主的,他一个人关在书房里思量一夜之后,决定把这个烫手芋头丢给小皇帝自己烦恼。 秦效勋这几日目光死盯刑部。上至尚书,下至牢头,每一个能逃过他的法眼,以至于牢房里的犯人都过得战战兢兢,据说忧郁得食欲下降,每日耗费的粮食都少了。 虽然不大厚道,但这个时候他们真恨不能其他部门能出点什么大事,分担一点这位尊贵小爷的“垂爱”。 礼部侍郎去翠寒堂的路上,迎面遇上愁眉苦脸的刑部尚书。老尚书乃三朝元老,经历风雨无数,如此忧形于色,也是少见,礼部侍郎出于礼仪,还是停下脚步慰问了一番。 老尚书叹气:“陛下又翻出了许多陈年旧案,责令我三天内抓到犯人,流放北边。唉,那都是昭治年间的旧案了,犯人只怕都已寿终正寝,要我去何处破案?” 小皇帝犯浑,礼部侍郎却不好评价,只好奉承尚书:“陛下也是看重尚书能者多劳。” 老尚书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摆摆手说:“不提也罢。你这又是做什么去啊?” 礼部侍郎踌躇了一下:“给人带句话。” 老尚书混沌的眼睛里绽露精光:“哦?带话给陛下?是谁啊?” 礼部侍郎没说,只说若是事情成了,自然就会知道的,若是不成,也就没有说的必要了。 他越是这样,老尚书越是好奇,等人走后,立刻招来一个小黄门,如此这般地说了一番,然后看着小黄门屁颠颠地朝着翠寒堂的方向跑去,才慢悠悠地朝外头走。 他为官这么多年,自然知道有些事是一定要做的,有些事是可做不可不做的,还有些事是装装样子便当做了的。 而刚刚对礼部侍郎诉苦显然就在装装样子之列。 * 礼部侍郎来到翠寒堂外,等了好一会儿,才受到召见。 他行完礼,便站起来,知趣地站在一边,等秦效勋开口。 秦效勋做事极有条理,喜欢按部就班,唯一一次破例,大概就是与乌玄音的恋情,所以就算接见大臣,也一定要先把自己手头的事情处理好。 等他将手中的奏章一一处理好,分门别类,让小黄门带走,才抬眼看垂手站在下面的礼部侍郎:“是储仙宫那头有什么动静吗?” 裴元瑾一行人一入临安,他就得到消息,派出礼部侍郎与其接触,目的是叫他们安分守己地待在城中,这才几日,便安抚不住了吗? 听出小皇帝语气中隐含的不悦,礼部侍郎忙道:“启奏陛下,裴元瑾在诗会那日问起乌沉的来历,小儿派人去解释了一番,回来时带回了裴元瑾的口信。他说……” 他故意留了个尾巴,若是秦效勋没兴趣,直接打回去,他就不说了。 秦效勋给了储仙宫几分面子:“他说什么?” 礼部侍郎道:“他想要觐见陛下。” 秦效勋扬眉:“见朕?见朕做什么?” 礼部侍郎哪里知道啊,只能胡乱猜测:“他之前见了灵教教主,会不会与此有关?” 秦效勋微微抬眸,眼睛里多了几分神采:“他要在哪里见面?” 礼部侍郎想了想道:“这倒没有明说,不过陛下可以下旨召见。” 秦效勋说:“那就去灵韵宫见面吧。” 礼部侍郎面色一变:“这只怕有所不妥。” 秦效勋沉下脸没说话。尽管他的神情老成,但那张脸实在年轻俊秀,白里透红的脸蛋甚至还微微散发着莹润的光,怎么看都有些威严不足。 “不去灵韵宫,难道指望你们几个保护朕吗?” 礼部侍郎道:“灵教留在陛下身边的四大护法,应当能够保护陛下安全。” “是吗?”秦效勋嘴角讥嘲地翘起,“既然左侍郎如此有信心,那朕就去他的住所见见他吧。” 礼部侍郎大惊:“陛下?” 秦效勋说:“宫里除了朕,还住着太妃,万一裴元瑾凶性大发,四大护法能护住几个人?” 皇帝搬出太妃,礼部侍郎也只好无言。 第75章 无声之反击(下) 持续几天的连绵细雨, 终于在今天来了一场大的。无数条水龙头从天上倒灌下来,打得西湖刚刚冒头的荷花蔫蔫地抬不起头。 弥漫的水雾渐渐淹没了四周的景色,莽莽天地仿佛又回到了盘古开天辟地之前一盘混沌的状态。 傅希言穿着蓑衣在后院里搬花盆。 雨来得太大太疾, 他怕把花淹了。 自从学了窥灵术,能看到植物蕴含的灵力之后, 这些幼小的生命仿佛不再是虚妄的臆想, 而有了实实在在活着的证明。 只是花草的生命力远比他想象中的顽强。那些扎根在泥土里的小草看着被大雨压弯了腰,仿佛要低到泥土里去,可生命力不但没有减弱半分, 甚至比原先的还要清亮,那是饱受打击后越战越勇的刚强,仿佛在用整个生命在呐喊:狂风暴雨,亦奈我何! 傅希言盘膝坐在地上,已然入定。 在傅希言身后不远处, 寿南山和裴元瑾肩并肩立着。 寿南山感慨:“看来少夫人离入道期不远了。” 裴元瑾说:“他之前被耽误太久了。”不然以傅希言的天资, 成就不下于自己。 “没想到永丰伯府竟然能生出少夫人这样的奇才。”寿南山难掩羡慕。能成就武王, 资质自然不凡,但是和裴元瑾、傅希言的天赋相比,还是相差甚远, 至少在他们这个年纪,自己不如多矣。 他说:“对了,新城方面虽然还没有动静, 但北周有鄢瑎的消息了。楼无灾已经从昏迷中醒来, 鄢瑎功成身退,但没有回神医谷, 而是去了北地。” 裴元瑾皱眉:“北地?” 寿南山说:“据说是出诊。” 北地地广人稀, 有资格让小神医千里迢迢赶去出诊的人并不多。 蒙兀王布哈斯赫、北地联盟总盟主温鸿轩、借苍生郑佼佼……无论哪一个出事, 都可能造成北地动荡,进而影响天下局势。 天下,已经够乱了。 裴元瑾道:“让阿布尔斯朗盯着点。” 阿布尔斯朗是储仙宫驻北地风部主管事,蒙兀出身,与北地联盟的关系也不错,调查起来事半功倍。 寿南山点头,想起少主说过,要找机会让傅希言与鄢瑎见上一面,便问道:“要不要让阿布尔斯朗送信给鄢瑎,说少夫人要见他?” 裴元瑾想了想说:“我问问。” 事关傅希言的母亲,他不知道要不要打草惊蛇。 寿南山走后,他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傅希言才脱离入定。 傅希言醒来时,仿若大梦初醒,感受到了生命的玄奥。 这是他第一次因感悟而入定,也第一次明白了何谓心境,他仿佛接触到了自己眼中的世界本源,是脱离一切表象,最基础也最真实的本相。 他坐在原地,回味了一会儿,将余韵也一一消化。之后,体内真气不再像以前那样拨一拨才动一动,真正感觉到了融会贯通,就如裴元瑾之前强调的,随心而动,随意而行,连驱物术也变得顺畅无比。 地上的石头在他的拨弄下来,一会儿堆成山,一会儿散成沙。 他玩了许久,才起身转头,裴元瑾就站在后面,不知道看了多久。 傅希言想起自己刚刚玩石头的样子,不由红了脸:“你看多久了?” 裴元瑾说:“半个时辰。” 傅希言:“……”这时候不应该说,看着你的时候,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吗?算得这么清楚,该不会是度日如年吧? 他没好气地问:“站着不累吗?” 裴元瑾说:“区区半个时辰,怎么会累。” 傅希言:“……”好吧,永远不要指望自己能够猜中裴少主的答案。 裴元瑾看着他身上被飘入的雨水浸湿的衣衫:“不换件衣服吗?” 傅希言异想天开:“习武之人不是能将真气外放,把衣服烘干吗?应该怎么做?”他试着将真气从体内逼出来,然后对着湿漉漉的位置冲了过去。 噗—— 随着布帛撕裂声,傅希言那白花花的胸膛便袒露了一大片,胸襟的衣衫松松垮垮地垂挂在边上,显得十分无奈。 虽然都是男人,但碍于目前迅猛发展的关系,怕被怀疑投怀送抱、自荐枕席,傅希言还是干笑着将破布往袒露的胸襟遮了遮:“看来,传言不能尽信啊。”尤其不能信电视剧情。 裴元瑾眨了眨眼睛,伸出手,往他的胸膛探去。 傅希言躲了下,但没躲开,不由苦着脸想,难道平日里捏脸还不够,还要在大庭广众下捏一捏胸……光是想象这个画面,就一阵恶寒。 他试图动口阻止对方的动手:“我觉得吧……” 裴元瑾的手已经放在他胸前破布上,随着一阵热烘烘的暖风,那破布已经转湿为干。 “甚好,甚好。” 傅希言干巴巴地接了下去。 裴元瑾也很满意。 傅希言好奇:“你是怎么做到的?”为什么他的真气只有破坏力? 裴元瑾说:“我练的是《圣燚功》,真气本就属于阳火,但不要碰到衣服。” 傅希言想了想:“那以后家里烘干机的任务都交给你了。” 裴元瑾能理解烘干,却不明白为何后面还要加个“机”,又或者是“鸡”?他经常从傅希言嘴里听到奇奇怪怪的话,不知是镐京人的用语习惯,还是傅希言比较特别。 趋于稳定的雨势突然又哗啦啦一下加大了,大片雨水随着风刮入廊下。 傅希言衣服湿了半边,裴元瑾烘干了自己身上衣服,想帮他一起烘了,被他闪身避开。 “这件衣服已经不需要再烘干了。”他叹气,“我去换一件。” “等等。”裴元瑾终于想起寿南山的问题,“风部已经掌握了鄢瑎的行踪,等他从北地回来,你要不要与他见一面?” 傅希言脚步一顿,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许久才叹气:“暂时不用。” 也没有多做解释,匆匆回屋换衣服。 他想着今日雨大,不知还会不会弄湿,便刻意换了件平日里不常穿的月白长衫。照了照镜子,果然显矮显胖。 换好衣服出来,裴元瑾已经不在了,问了小桑才知道有访客。 “这个天气?” 傅希言有些好奇,什么十万火急的事,让他选了这么个飘风骤雨的日子上门。 他一路走到前院,看到裴元瑾站在廊下,前面站着个蓑衣人,正在雨中对他比划着什么。 走近之后,就听那人说:“圣驾就在门外,您就算不恭迎,也该出门见一见。” 一句话,就解释清楚了来龙去脉。 不过傅希言也不太清楚裴元瑾为什么要见皇帝,但更不清楚皇帝为什么选这个天气,不由好奇地凑过去:“陛下挑这个天气出门?” 小黄门无奈地说:“陛下出行都是提前两日准备的,不宜轻易更改。” 傅希言想:这皇帝也怪受罪的。 他说:“那请陛下进来吧。屋里多宽敞。” 小黄门摇头道:“陛下未免惊动二位,便没有派禁军查检驻守这座住宅,故而不能进入。” 艺高人胆大的裴元瑾听着想冷笑,傅希言倒是挺能理解,自古领导出门,安保问题都是大问题。不信问问北周建宏帝,是不是临时起意去了竹马家,然后竹马挂了。 他不知道刘彦盛死亡真相,以为他真是保护皇帝时被牵连的,不过就算知道了真相,也只能更坚信安保问题是大问题。连竹马都不能相信了,还能信谁?天降吗? 傅希言看向身边的裴元瑾,发散思维。说起来,裴少主和他应该互为天降吧。只是不知道裴少主有没有从小一起长大的竹马? 他思路顺着高速公路,开到了他也不知道的远方,可怜小黄门还在那里苦劝裴元瑾移驾。等傅希言回过神,裴元瑾终于不耐烦了,冷下脸来,眼看着就要拒绝,他的“嘴替”终于跳出来:“好好,请陛下稍等,我们先换件衣服。” 小黄门有些着急:“不必换衣服。” “要的要的,我这身显胖。” 傅希言拉着不情不愿的裴元瑾往里走。 两人走到后堂,傅希言指着外面的天说:“你不觉得雨快停了吗?雨后的西湖可美了,在外面走走也挺好的。” 的确如此,之前那突如其来的一瓢大雨像是回光返照,之后雨势便渐渐收起,他们在屋里看了会儿雨景,风雨便渐渐停了。 傅希言给两人找了件罩衫,假装换好了衣服,然后大摇大摆地出去了。 等在外面的小黄门已经快要哭出来,见他们出来,眼睛都亮了。 傅希言跟着他出门,问道:“陛下在哪里等啊?” 小黄门一指宅子对面、西湖边上临时搭建的棚子。 傅希言:“……”瞬间就理解了刚刚裴元瑾死也不愿意出门的执着。 雨后,坐在西湖边的小凉棚里,一边喝茶,一边观景,实在浪漫,然而在大雨滂沱的时候,那浪的可都是漫进来的水了。 秦效勋身上倒还好,没怎么淋湿,下雨时都有人挡在身前,将他遮得严严实实,只是棚子里的茶几、茶具都被淋得够呛,一群人正急急忙忙收拾。 傅希言远远地看着,就想起了自己初见裴元瑾的场景。 不知为何,当秦效勋和裴元瑾站在一起,他脑海中就出现了一个大大的标题—— Bking VS Bking …… 宫中内侍动作迅速,很快打理好凉棚,将场地让了出来,不过两人见面的情景并没有出现在戏剧化的电闪雷鸣,而是平和地见礼,然后便入了座。 傅希言觉得秦效勋坐下前,特意看了自己一眼,不算很明显,但那目光分明存着打量的心思,不由在心中叹气,和少主在一起之后,这样的目光以后只怕还会有很多。 秦效勋在茶几便放了三张椅子,他与裴元瑾面对面坐着,傅希言坐在一边,谈话的主角便很明显了。 虽然说好的由傅希言动口,但裴元瑾今日要说什么,他实在不知,因此只能老老实实地当个旁观者。 而裴元瑾不开口则已,一开口,便有石破天惊的效果。 “陛下并不是想另立他人为后。” 雨后的西湖,远处还弥漫着一层薄雾,遮住了山脚湖岸,仿佛那山下面本就连着水,水上面本就浮着一座山;又仿佛山是山,水是水,是雾气造成了接连的假象。 然而,雾里看山水的人本不必弄清楚山的轮廓、水的边界,只要知道山与水的位置与关系,一切便清晰明朗了。 “灵教冲击飞升,要牺牲很多人。你身为南虞皇帝,卷入其中,必然名声受损,此时与乌玄音撇清关系,万一灵教飞升失败,日后清算起来,你也可全身而退。” 裴元瑾说:“这才是大臣们上书立后,你故作犹豫迟疑的原因。” 秦效勋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远山,似乎沉浸在西湖雨后的迷人景色之中,许久才说:“裴少主也喜欢捕风捉影?” 裴元瑾淡然道:“陛下太急于送犯人去北方,露出了马脚。你若不知新城即将发生的事,何必将那些该死之人千里迢迢地送过去?你既然知道新城即将发生的事,又怎么会在这个时候与乌玄音翻脸?想来想去,也只能是刻意为之了。” 秦效勋叹了口气。 他年纪轻轻,忧郁的样子却很老成。 “朕秉政未几,急需民意,刚正不阿、为民请命是条捷径,纵使求功心切,失之鲁莽,也是常情。” 裴元瑾说:“你为何不问我新城即将发生什么事呢?” 秦效勋面色微僵,即便很快恢复了淡定,但一刹那的变化,还是落入了傅希言的眼里。 这是说中了?想到自己之前胡乱的猜测,他不由脸上一红,暗暗瞪了裴元瑾一眼。怪他明明知道正确答案,还看自己的笑话。 不过秦效勋并没有那么容易破防:“新城是先皇御赐给灵教的,无论发生何事,朕都管不了,既然管不了,自然也懒得过问。” 裴元瑾说:“陛下搜罗囚犯,还是对治下百姓心怀怜悯。可惜囚犯之中,很多人罪不至死。” 秦效勋冷酷地说:“虞朝制定律法已是数百年前的事,旧法今用,难免有些不合时宜。” 傅希言在旁边听着,大抵懂了。 就是裴元瑾猜对了,但小皇帝垂死挣扎,死不承认。 他觉得是自己上场的时候了:“发现旧法今用,不合时宜之后,不应该变法吗?百姓有法可依,官员执法有据,才是法治之道啊。陛下所作所为听起来都是为了南虞,做起来都是害了南虞啊。” 秦效勋丝毫没有辩驳的意思,点点头:“是朕急功近利,今日受教了。” 裴元瑾说:“陛下应该知道几日前,我曾见过乌教主。” 秦效勋调整了下坐姿,动了动有些僵硬的腿,漫不经心地说:“听说了。” 傅希言突然凑过脸去:“教主盯着我看了好久,她说要是我生在南虞,就没有其他人什么事了。陛下觉得呢?” 两人凑得有些近。 傅希言可以清楚看到刹那间从秦效勋眼底迸发的怒意。 只是,这厢顾了头,却有些不顾尾了——裴元瑾拎着他的腰带将人往后一拉,傅希言愣愣地回头,看到冷峻脸上难得的怒色,立刻缩着脑袋坐了回来。 秦效勋说:“朕不喜欢这个玩笑。” 傅希言说:“不是玩笑,教主亲口说的,裴元瑾作证。” 秦效勋目光扫向裴元瑾。 裴元瑾脸色已经恢复如常,只是眼角瞥向旁边的傅希言时,仍带着三分警告:“的确是教主的玩笑,陛下不必放在心上。” 那就是承认了。 秦效勋沉声道:“朕的东西,就算不要了,也不许任何人碰!” 裴元瑾似乎没有察觉他话中的威胁,淡然地闻了闻茶香:“乌玄音也就罢了,陛下真以为阿猫阿狗都可以威胁我吗?” 傅希言没想到自己的挑拨离间用力过猛,不但逼出了皇帝的醋意,还直接引发了双方的正面冲突。 眼见着就要上演全武行,秦效勋突然呵呵一笑:“都说裴少主一往无前,无所畏惧,今日见了,果不其然。朕不虚此行。” 他站起身,望着雾气渐渐散去,露出远山轮廓的景致,双手负在身后:“然而,蝼蚁尚且偷生,何况人乎。与一群身处绝境、随时身死的当世至强者为敌,殊为不智。” 他这么说,虽然没有直接承认,却也是默认了。 傅希言想起今日顽强求生的花草,草木尚且如此,那人呢?人类比草木要聪明得多,所以懂事起,便知道自己活在死亡倒计时里……偏偏,求生是人类的本能。他突然理解了小皇帝口中“与一群身处绝境、随时身死的当世至强者为敌”有多么可怕。 裴元瑾说:“既为一往无前,何惧强敌环伺。” 他说的是他的道,他的道注定他遇到任何危险,都只能进不能退。 然而秦效勋不会武功,便以为他不听劝,面色微微一沉,继而一叹:“西湖美景留人,裴少主不妨留下来多看看。” 裴元瑾轻轻地转了转手中的茶杯:“陛下不多看看吗?” 秦效勋转身就走,毫不留恋,裴元瑾刚起身,茶棚顶突然撕裂,落下两个瘦削的身影,一左一右朝傅希言和裴元瑾攻去。 只是这么一阻,先前传话的小黄门已经到了小皇帝身前,拦住了他后背的空门,脸上哪里还有初次见面时的惊慌失措,镇定的脸上只有满满的戒备与杀意。 秦效勋一路畅通无阻地回到銮驾,坐稳之后,并不急于离开,还是敞开车门,饶有兴致地看着发生在不远处的这场打斗。 尽管秦效勋一视同仁,在安排进攻的时候,给傅希言也分配了一个,奈何裴元瑾霸道,他刚刚抬手,两个人就被裴元瑾一道劲风全都揽了过去。 傅希言象征性地抬了抬屁股,又坐了回去,看向不远处的銮驾,心中想:裴元瑾刚刚是不是想拿下皇帝做人质?如果乌玄音和皇帝是一伙的,那这个做法很可取啊。 眼见着裴元瑾被两人缠住,准备拔下赤龙王,傅希言踩着“碎星留影”,绕过小黄门,袭到銮驾前方两尺处—— 巨大的威压让他身形一顿,傅希言抬头,便见一个戴着福娃面具的人坐在车顶,乌黑冷漠的眼珠子正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尽管对方没有出手,可那种无所不在的压力让他有种无法呼吸的窒息感。 有时候人与人的差距并不一定要互抽了巴掌才知道对方的手劲有多大,单看对方胳膊上鼓起的肌肉足以窥探一二。 傅希言的道是寻求一线生机,打不过及时逃跑也是一种求生方式,与裴元瑾那种“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不是一个路数。 他单足轻点,身体疾速后退,身后的小黄门已经一爪攻到。 这爪是真正的爪子,人类指骨长度大概在二十七寸左右,可他足足有三十余寸,且根根细长,指尖的指甲更是尖锐锋利,犹如长剪刀一般。 傅希言衣衫被轻轻划过,罩衫、长衫、内衫便一起破了好长一条缝隙。他感觉背脊被雨后清风凉飕飕地吹着,不由跳脚:“我这次出来,衣服带得不多!” 也不知黄道吉日里有没有今日不宜穿衣,今日穿衣必破的说法。 小黄门一击不中,并不追上去,而是挡在銮驾面前,戒备四方。 傅希言回头看裴元瑾,两名偷袭者已经被赤龙王一剑贯穿。裴元瑾像串着糖葫芦一样,将人一步步逼到銮驾面前,然后将剑抽出。 小黄门没动,他身后又跳出个老者,飞快地点住两人的穴道止血,然后一言不发地走到裴元瑾的另一侧,等待着小皇帝一声令下。 秦效勋冷下脸道:“裴少主执意在南虞与朕作对?” 裴元瑾说:“陛下身边若只有一位宋大先生,只怕挡不住我。” 秦效勋知道裴元瑾说的是实话,寿南山虽然没有出场,但他就在旁边这座宅子里,蓄势待发。宋旗云是武王,寿南山也是武王。 两位武王通常不会生死相搏,因为结果必然是两败俱伤,谁都占不到好处。任何人到了武王境界,都会比一般人更惜命一点。 双方武王相抵消之后,自然是秦效勋这边处于下风。 可秦效勋并不紧张:“裴少主有多少手下,多少人马,朕一清二楚。朕既然敢来,自然有完全把握。” 裴元瑾手持赤龙王,平静地看着銮驾上方和中间两道虎视眈眈的目光:“我一向不见棺材不掉泪。” 傅希言悄悄走到他身后,以示两人同进同退。 秦效勋面色微凝,关上了车门。 小黄门坐上车辕,马车缓缓掉头,但裴元瑾一动未动—— 在他与銮驾中间,隔着四尺左右的位置,两个两寸高、一胖一瘦的小纸人正手牵着手在跳舞。 第76章 归来之故人(上) 南虞皇帝的銮驾越来越远, 标志着这场骤然而起的打斗也在双方的默契中,骤然而止。 西湖浩渺,雨水洗刷后的亭台楼阁更加清丽脱俗, 带着几分琼楼玉宇的仙气,然而,若有路人站在这里, 目光落脚之处, 未必是这片美丽如仙境的大湖。就如湖边这两个大男人,此时便聚精会神地看着地上两个翩翩起舞的小纸人。 小纸人跳得用心,虽然没有音乐, 可从它们跳动的韵律可以看出,这必然是精心编排过的。 当銮驾的背影彻底从地平面消失,小纸人的舞蹈也终于到了尾声。它们结束舞蹈, 朝着傅希言和裴元瑾的方向弯腰鞠躬,然后面向彼此, 同时伸手,将对方的脑袋撕了下来, 然后四片碎纸便在空中飘了几下,落到地上, 彻底不再动弹。 傅希言:“……” 他一直用窥灵术观测着纸人,刚开始还有稀薄的白色灵力, 等互相伤害之后,那灵力便消散了。 这也算是用生命搞艺术了吧。 傅希言在纸人身上踩了两脚, 确认没有任何反应,才拉着裴元瑾回家。 寿南山在宅子里待命半天, 虽然没有出手, 却也累得慌, 见警报解除,便去厨房觅食了。小桑他们也各归各位,这座湖边小宅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傅希言见裴元瑾拿了块真丝手帕,沾着树叶上的雨露擦拭剑身血迹,觉得此事风雅,便拿了把蒲扇在旁边一边摇一边看,一边唠唠嗑。 他问:“你觉得纸人的背后是谁?” 裴元瑾淡淡地说:“能在宋大先生眼皮底下大摇大摆地使用傀儡术的,又有哪个?”这是将目标直接精确到了个人。 傅希言表情一凛,眼神看着有些复杂,半天才说:“天地鉴主也不管管他们。” 要不是确认自己是自驾出行,他都怀疑他们和莫翛然、宋旗云报了同一个旅行团呢。北周见完南虞见,这是什么倒霉八辈子的孽缘。 裴元瑾说:“事关飞升,师一鸣未必持身端正。” 这话说得极重了。 莫翛然入赘后,储仙宫虽然与天地鉴分道扬镳,但对天地鉴主师一鸣仍抱持着一定敬意,如今,随着他的女婿与徒弟屡次冒头,颇有搅动天下风云的迹象,这敬意显然也日渐稀薄。 傅希言看着身边正义凛然的裴少主,心中暗自庆幸。如果当日绑定的不是裴元瑾,而是其他门派的人,此时此刻,他面临的很可能是被迫助纣为虐。 裴元瑾却误解了他眼中的深意,以为他心生畏惧:“我似乎还没有问过你,如何看待新城。” 自然是……看不下去。 傅希言早就想发表看法了,迫不及待地说:“人想要活下去,无可厚非。但为了一己之私,滥杀无辜,那走的就不是飞升路,而是血淋淋的杀戮道。任何一国的法律,对杀人犯都不会也不该姑息。” 裴元瑾听了很满意。 傅希言又反过来问:“还不知道你父亲的想法。” 目前储仙宫的立场都是他们基于灵教的反应而给出的推测,事实上,储仙宫从头到尾都没说过要对新城下手。万一裴雄极也只是个面临死亡压力的普通老人呢? 裴元瑾举起重新“容光焕发”的赤龙王,手指轻轻抹掉剑身上的水珠:“我早上收到了景伯伯的信。” 傅希言精神一振:“怎么说?” 随即发现此话多余,裴元瑾向秦效勋出手,已经说明了自身立场与灵教他们相对。 果然,裴元瑾说:“新城之局,七天后开启。我父亲已经出关,正前往新城阻止。我们要尽快离开临安。” 傅希言没想到时间如此紧迫,脱口问:“去哪里?” 裴元瑾缓缓吐出两个字:“榕城。” 摄政王身死临安,他的儿子秦昭就盘踞榕城一带,拥兵自重,打着秦效勋“得位不正,陷害忠良”的旗号,与朝廷分庭抗礼。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他们这个时候去榕城,绝对比去金陵或新城要安全得多。 听裴元瑾毫不犹豫的回答,就知道早有准备,傅希言有些幽怨地看着他:“怪不得你今天打得这么痛快,也不提前说一声。” 裴元瑾说:“我要试试皇帝手中的底牌。”既然确认了南虞皇帝和乌玄音、灵教是一伙的,那么他们接下来的行动必然会受到这两方的阻挠,自然要摸清底牌。 傅希言摇扇子的手一顿:“结果呢?” 裴元瑾道:“很难。” …… 也是。 乌玄音、宋旗云、莫翛然。 哪个都够头疼了,偏偏还来了三个。 见傅希言忧形于色,裴元瑾安慰道:“放心,会有人来接应我们的。” 傅希言好奇:“谁?” 裴元瑾说了个名字,傅希言没敢说不认识,只是摆出一脸困惑的模样。 裴元瑾沉默了一下:“你知道我爹叫什么吗?” “裴雄极。”傅希言毫不犹豫地脱口而出! 裴元瑾点点头,总算有几分欣慰。 * 大雨之后,临安迎来连续两天的放晴,而气温又渐渐回升。 从早晨开始,城门口人头攒动,进出络绎不绝,一派和平景象。 对于整日里与柴米油盐打交道的老百姓来说,自己的生活已经充满艰难险阻,哪有余力关注上层的事。这个时代的信息流通毕竟不像傅希言经历的前世那样发达,他们并没有渠道去了解和参与。 傅希言站在街上,看着在临安安居乐业的百姓,想着数百里外新城的百姓,觉得这个世界如此割裂,同一片天空下,同一个国家内,便是截然不同的命运。 然而这种割裂在任何时代都是存在的。 就像傅希言的前世,同一个国家,可能因为一场战争,就从平凡的生活堕入颠沛流离的深渊;同一块大陆,仅隔着一道国境线,就可能一面鸟语花香,一面穷乡僻壤;甚至,同一个城市,有人在天堂狂欢,有人在地狱挣扎。 这一切,有人归咎于投胎技术。可是,纵观历史,那些如今看来和平美好的生活背后,往往也隐藏着一段不堪回首的过去。 和平幸福从不是与生俱来,那是人类努力的成果。 人类从未向世界服输,与天争,与地斗,与各种灾害、疾病、苦难抗争、搏斗。不仅为了活着,还为了活得漂亮,活得精彩! 裴元瑾看着傅希言对着街道发了会儿呆,也不管四周有没有人,地上脏不脏,直接往地盘膝一坐,入定了, 小桑小樟买完东西出来,就看到自家少主守护神一般,威风凛凛地站在少夫人身边,来往行人路过时都会加快脚步,自发地绕开一段路。 傅希言这次入定,比上次更长。 天色从早到晚,店铺从开到关,行人从有到无,巡夜的人在这条街上来回走了好几圈,眼睁睁地看着一个胖胖的青年坐在地上,一动不动;一个冷漠英俊地青年坐在边上,慢悠悠地喝着茶,也不知那茶壶烧了几回,他喝了几杯,能不能饱腹,只知道他从头到尾都没有挪过位置。 傅希言醒来时,黑夜正要退去,东方还未露鱼肚白,天空呈现微微发亮的铅灰色,那是一个城市即将从沉睡中苏醒的标志。 裴元瑾放下茶杯,单手扶起他:“走吧。” 傅希言浑身轻松,但脑子还沉浸在刚刚的玄妙中,没有彻底清醒过来,跟着他走了一段路,才后知后觉地回头看了看自己离开的地方。 “我待了多久?” “一天一夜。” 傅希言松了口气,他很怕自己眼睛一闭,一睁,七天过去了:“唉,你说我身体是不是有点问题?” 裴元瑾停下脚步,皱眉道:“你感觉哪里不舒服?” 傅希言抱怨:“哪有人随时随地入定的?”这要是和敌人打架的时候突然来了情绪,也跟着盘腿一座,那不就是千里送人头了嘛。 裴元瑾表情顿时晦涩难言。 这种触景顿悟的机遇,武者一生能遇到一两次,已算天赋异禀,像傅希言这样隔几天就来一次的,不说后无来者,也绝对是前无古人了。 偏偏他还抱怨。 裴元瑾心中对他有情,便能口下留情,寿南山却没有这个顾虑了,尤其是对方已经默认少夫人身份的当下,立马不管保护不保护的,从暗处跳出来:“的确没人随时随地入定的,所以随时随地入定的都不能算人。” 傅希言被他的话噎住,戳戳身边的人:“这算不算以下犯上?” 裴元瑾秉公执法:“算仗义执言。” 傅希言:“……” * 傅希言顿悟而入定这一幕看到的人实在太多,自然很快传入时刻关注他们动向的南虞皇宫之中。 秦效勋依旧是先将今日政务处理完毕,才来聆听这些正事之外的消息。 因为乌玄音的缘故,他对武林、武功都花了些心思了解,听说傅希言当街顿悟,眉头微微蹙起:“朕记得傅希言修成真元之后,就再无寸进,是个不折不扣的武学废柴,何以突飞猛进?” 自从傅希言这个名字与裴元瑾捆绑后,他的生平履历就已经放到了南虞皇帝的案头。他来临安城后,秦效勋更特意取出来重新看了一遍,对其中细节,记得清清楚楚,傅希言在遇到裴元瑾之前,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废柴。 裴元瑾一行人入临安之后,一直由礼部侍郎接待,故而后续动向也都由他继续跟踪。 不过他到底是个文臣,对皇帝提出的问题也只能按照自己的逻辑来推理:“听闻裴元瑾的功夫很特殊,唯有吞服混阳丹的人,才能与其双修。恰好,傅希言与裴元瑾同进同出,生活起居一如普通夫妻,臣大胆揣测,或许两人正在双修。” 秦效勋也不是没这么想过:“可我听大先生说,裴元瑾的武功依旧停留在入道期。” 礼部侍郎也有解释:“或许他想和傅希言齐头并进?” 秦效勋觉得有些道理,便将这个问题搁置了:“他们昨日买了什么东西?” 礼部侍郎道:“柴米油盐、布料……都是一些日常生活用品,看着像是要在这里长住。” 就凭几天前裴元瑾敢对自己下狠手,秦效勋就不相信他会乖乖选择留下,可是问礼部侍郎等于问道于盲,浪费时间。 他挥挥手,让人退下,又叫来小黄门,让他去请大先生。 身边这个小黄门,就是与傅希言对打时,露出长爪的那个,也是灵教派来保护他的四大护法之一,名叫金探。入宫后,就入乡随俗地改成了“小金子”。 另外三名护法,两名与裴元瑾对战时受了重伤,现在还躺在床上修养,余下的那名老者是护法之首,人称魏老。 他年轻时是山贼头子,后来灵教崛起,被南虞封为国教,帮着朝廷四处剿匪,他见势不妙,果断带门下投奔,由于武功不俗,被收下了。他凭借着当山贼时积累的人脉,领着灵教灭掉了很多绿林同道,一路攀升至今。 不过他身上匪气很重,皇帝并不喜欢,所以没有安排贴身护卫。 小金子一路小跑着去请人,没多久,依旧戴着有些可笑的福娃面具的宋旗云便迤迤然地走进来。比起北周建宏帝王昱,他对秦效勋的态度要随意一些,大概在心里把他当做了一个孩子,没太多防备,也没太多敬意。 这种态度秦效勋登基前见过太多,也很习惯。他能够走到今天,已经有了一套自己的生存之道。有时候,别人不太把你放在眼里,反而是一种优势 若有一天,他和北周的王昱能坐下来谈谈,或许会发现很多共同之处。 不过两者区别也很明显——王昱被忽视是因为头上压着两个优秀的同辈,而秦效勋是因为年纪太小,这种区别就造成了前者极度自卑又自傲的别扭性格。 秦效勋则很清楚,自己一天天长大,别人就会一日日重视自己。就像现在,他已经亲政了,朝中大臣们便自然而然地将他视为君主。宋旗云这种不经意间透露的轻视,反倒令他有种安全感。这样即便对方想要对付自己,也不会太花心思。 “有件事想请教大先生。” “请讲。” 秦效勋说:“朕要付出什么代价,才能大先生主动出击,将裴元瑾和傅希言一行人拿下。”与裴元瑾会面后,他举着赤龙王将两人串成糖葫芦一步步走来的画面始终在他脑海中盘旋,令人坐立不安。 他思来想去,这样危险的人物还是控制在手里最安心。 宋旗云说:“陛下不怕得罪储仙宫?” 秦效勋微微抬起下巴,带着几分桀骜地说:“朕不是王昱。朕内有灵教,外有大先生与莫先生相助,若还要怕区区一个武林门派,那这皇帝未免也当得太窝囊了些!” “对方未有异动,陛下抢先下手,只怕适得其反。” 秦效勋说:“朕不信一往无前的裴元瑾会束手就擒。他逛街买东西或许是为了混淆视听,让我们误以为他已经放弃逃走,可能此时正秘密谋划着什么,朕不能坐视不理。大先生出手,能成功最好,不能成功,让他焦头烂额,无瑕他顾,也算完成了目的。” 宋旗云对他另眼相看。 这个小皇帝手段虽然粗暴简单,像个流氓,但魄力比北周建宏帝要强。 他想了想,说:“陛下稍安勿躁,据我所知,灵教另有安排。” 他见小皇帝沉下脸,便道:“或者陛下动手前,先知会一下灵韵宫。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劲儿总要往一处使才好。” 这句话不知哪里触动了小皇帝,眼底隐隐的怒色改为淡淡的羞涩。 他极老成地点点头:“大先生言之有理。” 当下派了宫人送了封厚厚的信过去。 信中大部分都是他这几日写下的日记,乌玄音不喜欢写,但很喜欢看,说比话本有趣,他便养成了写日记的习惯。 信很快就回来了。 只有短短两个字:等着。 纵使这样,也使他高兴了很久。 不过反复看完之后,心里剩下的是更大空虚。 他想:他可以等,一直等,却不知还有多少时间能这样等下去。 * 傍晚,才城门关闭之前,一辆马车低调地驶入了临安城内。盘查严谨的城门卫看到对方身份牌后,恭恭敬敬地让开路,将人迎了进去。 临安是南虞国都,进出显贵不知凡几,能得到这样的待遇,说明马车里人起码是正三品的官员,甚至更加尊贵显赫。 马车进城后,依旧不疾不徐地走着,丝毫没有因为天色将晚而加快速度。 它路过客栈,路过酒家,一路行至西湖边,然后绕着走了半圈,在一桩普普通通的民宅前停下。驾车的车夫敲了敲门。 门咿呀一声开了。 开门的是小桑。 因为话多,他被潜龙组一致推举做了门房。不过访客不多,所以他的专长并没有得到发挥。 “你是谁?来找谁?为什么傍晚才来找?” 半天没找到人说话的小桑可憋坏了,一口气说了一长串,对方愣了下,拿出一块令牌。 小桑认出一面写的是“灵教总坛”,背面写着“代教主行事”。在灵教,这块令牌差不多就是等于里的“如朕亲临”了。 小桑说:“就算是灵教代教主,至少也要表明身份说明来意吧?” 他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有些担心。乌玄音,宋旗云,莫翛然,秦效勋……他们在临安的敌人队伍已经很庞大了,再加一个班轻语——那真是债多不愁了。 车夫没说话,只是掀起了马车的车帘。 小桑以为车里的人会下来,还等了等,发现半天没动静,不禁伸长脖子去看,看清里面的人之后,顿时一怔:“这是谁啊?” 一句话说得车夫也愣住了。 车夫看看车里的人又看看小桑,似乎在疑惑他怎么会不认识。 还是马车里的人睁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用极轻极嘶哑的声音说:“风部,谭不拘。” * 小桑加入栖凤组之前,一直待在陕西电部戚重的手下,自然没见过镐京风部的主管事。 不过谭不拘是谭长老的儿子,裴元瑾小时候见过几面,自然是认得的,见他虚弱的模样,心中涌起一股不可遏制的怒意。 他本以为谭不拘落入灵教最多只是做客,对方没有理由痛下毒手,可他还是太高估储仙宫对武林各派的威慑力了。 或许是从裴雄极带着长老们闭关起,又或许更早,在储仙宫围杀傀儡道失败,与天地鉴分道扬镳起,这个曾令无数武者仰慕、敬畏的庞然大物便在一步步失去它该有的威慑力——至少在渐渐茁壮成长为新一代庞然大物的灵教面前。 毕竟,储仙宫的南虞分部实在不上台面。 他让人请大夫给谭不拘验伤,皮外伤暂且不说,武功也被禁了,还中了一些乱七八糟的毒,大夫说,人还能喘气,就是奇迹。 谭不拘充分展现了何谓生命力顽强。大夫开了几帖温补的药,他精神立马就好起来了,然后嘴巴就闲不住了,开始吹嘘自己被灵教抓住后英勇不屈的事迹。 “他们知道我爹是长老,就一直问我,他们闭关做什么。呵,我要是知道,我就是长老了。” 小桑一边替他上药,一边给他捧哏:“那他们可真是不长眼。” “谁说不是呢!我都想好遗言了,就一句话,老子没白活!”谭不拘说得有些激动,立马咳嗽起来,咳着咳着,咳出了血。 裴元瑾说:“闭嘴待着。” 别人都怕他,可谭不拘不怕。他年长几岁,眼里的裴元瑾就是个别扭的弟弟:“可别,牢房里憋着不说,现在让我说咳,咳咳,说个痛快吧!” 傅希言也是第一次见到这种要嘴不要命的人,叹为观止。 裴元瑾说:“送你来的车夫是个哑巴?” 谭不拘叹气:“不但是哑巴,还是个聋子。” 小桑突然明白,为什么他看到自己的第一眼,眼睛里有光,大概是因为……自己会讲话吧。 第77章 归来之故人(中) 谭不拘痛痛快快地说了一炷香, 终于说累了也咳累了,眼皮开始往下耷拉,不过临睡之前,他从怀里掏出两本记事簿, 递给裴元瑾:“灵教给的枣。” 打一顿, 给颗枣。灵教以为储仙宫是那些没见过世面的阿猫阿狗吗? 可东西既然到了手里, 就没有退回去的道理。 裴元瑾翻开看了看,是南虞安插在北周的谍网交易记录,不仅有镐京的, 还有洛阳的, 对方给的记录很全,上面还写了傅希言花了多少钱,提了哪些问题, 得到哪些答案。 他看得饶有兴致。 原来傅希言那时候就已经知道了镐京四公子案;陈太妃侄子的绿帽子;还有……混阳丹的资料。 看他花了一千两买消息, 裴元瑾嘴角忍不住微微扬起, 似乎可以想象出当日那个小胖子知道自己吃的是混阳丹后, 有多么惊慌失措。从问问题循序渐进的脉络可以看出, 这才是他真正想问的问题,前面两个都是试探当铺的深浅罢了。 读到后来瑞雪神牛,他嘴角的笑意更深刻了些。 说起来, 吃过这么多美食, 唯有瑞雪神牛总令他念念不忘。而这念念不忘里, 多少掺杂这一些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如今回想起来,那时候自己虽然愤怒于混阳丹被这么个小胖子吃了, 内心充满不知所措的茫然, 可在一切负面情绪的背后, 似乎也隐藏着一丝丝对人生脱轨的好奇与期待。 傅希言悄悄探头进来。 尽管裴元瑾、寿南山他们表里内里都承认了他少主夫人的身份, 处理宫中内务也从不避忌他,可他内心始终有个疙瘩,让他总是不自觉地想留给对方足够的私人空间。 此时,他也是在外面游荡了许久,发现突然没了动静,所以好奇地进来瞧一瞧。 裴元瑾已经翻到第二本记事簿了,看到他说的一连串武功秘籍时,眉毛高高扬起。 尽管储仙宫少主不缺秘籍,可武者对秘籍的追求和好奇并不因为少主的身份而有所减弱。他捧着记事簿,想起谢云铃当时见到傅希言时,还特意问起过这些秘籍的来历,不由好奇道:“《乾坤大挪移》《九阴真经》《小李飞刀》……你从何处听来这些秘籍的?” 傅希言头疼欲裂。 说好的一对一私人问答呢? “都是编的。”他苦着脸走到裴元瑾身边,往记事簿丢了两眼,“主要是好奇绵柔拳的来历。但又怕对方听出来,所以就改了个柔柔拳。” 裴元瑾疑惑:“你不是已经练了绵柔拳了吗?” 记事簿写得太详细,傅希言也没法隐瞒下去:“是,绵柔拳是我叔叔给我的,我就是好奇我叔叔怎么会有这么厉害的武学。” 裴元瑾想起武功不怎么样的傅轩,接受了这个解释,但往下看时,眼神微微变了:“绵柔拳来自于山悲散人,落入莫翛然与金芫秀之手。” 傅希言挠脸:“没想到又和莫翛然有关。” 这个“又”字正是裴元瑾想说的。 莫翛然这三个字在傅希言人生中出现的次数已经高得让他不得不警惕了。 “问过你的叔叔和父亲吗?” 傅希言心中犹豫了下,老实回答:“问过,《绵柔拳》是我母亲带来的嫁妆。” 裴元瑾想起他说过自己的母亲失踪了,很可能是被小神医鄢瑎带走,足见这位素未谋面的岳母身上必然隐藏着很多秘密。 而这些秘密显然有一部分已经落到了眼前人的身上。 比如他对于见小神医这件事态度的转变。 裴元瑾说:“我已经派人在查神医谷的所在了。” 神医谷虽然没有《笑傲江湖》里平一指“救一人,杀一人”这样变态的规矩,却也不是好心到谁都肯救的,所以家庭地址自然要保密,以免被人打扰。 事实上,若非鄢瑎武功不错,只怕这位小神医早就被人抓走几百次了。 傅希言真心道谢。 但裴元瑾面色不喜,客气本来就是一种疏离,而他自认为与对方同床共枕这么久,虽然没有夫妻之名……也没有夫妻之实,但双方应该对于名与实都处于默认的态度才是。 他抬起手,狠狠地捏了捏的傅希言的脸。 傅希言:“……”这都是什么恶习。 睡到一半的谭不拘不知梦到了什么,突然从梦中醒来,然后就看到自家少主正在掐新鲜出炉的少夫人的脸,不由大惊:“少主手下留情!” 两人朝床上看去。 谭不拘瞪着一双大眼睛,哪里还有睡意,痛心疾首地质问:“对于肤白貌美的少夫人,少主怎么下得去狠手啊!” 头一次听说自己还能用“肤白貌美”形容的少夫人:“……” “下狠手”的少主十分淡定:“睡了一觉,你的身体应该又好多了,晚上可以下床了吧?” 谭不拘低头看看自己身上还在渗血的伤口:“……” 仗义执言却被昏君打压,难道就是忠臣的宿命吗? * 这时候的夜西湖远没有傅希言前世那样,灯火辉煌,五光十色,而无论在阳光下多么美丽绚烂的景色,一旦陷入黑暗,就会展露出诡异阴森的一面。 深夜时分,褪去诗情画意的西湖就是一片普通的湖泊,任何人一不小心掉进去,都会有淹死的危险,但还是会有吃了熊心豹子胆的人跑来夜泳。 没有炎炎烈日曝晒,湖水清凉中带着一丝寒意。 结伴而来的人刚下水,都忍不住打了个寒战,他们在水里搓了搓身子,正准备朝湖心游去,却看到岸边突然冒起了熊熊火光。 火势来得很疾,就好像突然间冒出来,并酝酿成了灾难。 夜泳的人急急忙忙上岸报讯,而这时候,被烧的人家也已经被惊动了,都在风风火火地接水泼水,中间夹杂着主人愤怒的训斥和仆人委屈的辩解。 然而他们不知道的是,今夜遭逢此难的人不止他们一家。 临安城内,十几家同时走水。 禁军焦头烂额,往往一家还没有扑灭,另一家已经哭天喊地地冲过来求救,而他们还在犹豫要不要分派人手,第三家又来了。 喧嚣的夜里,一辆马车低调逆行,悄悄驶向艮山门。 艮山门附近也有火情,城门卫不得不调派一部分人手跑去救火,而马车来时,他们还没有回来,正是防守薄弱的时候。 “什么人?”守卫大声喝问。 驾马车的人没说话,只是丢出一个令牌。那是禁军统领的令牌,是城门卫顶头上司的上司,通常来说,城门卫要是不想以后被穿小鞋,这时候便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将门打开一条小缝,将人放过去。 可今日城门卫表情古怪得很,两只眼睛像突然得了眼疾,拼命地眨动着。 驾马车的人皱了皱眉头,正要说话,就听头顶一阵风声,一个人影从上面落下来。 刚刚眼睛还抽搐得厉害的城门卫立刻鞠了一躬,和同僚报团取暖去了,将场地留给古怪的人和古怪的马车对峙。 城门边放着火把,虽然是微弱的火光,却也足以照清楚城墙上落下来的人脸上戴着的福娃面具,以及驾马车人那一身道骨仙风。 宋旗云说:“南虞皇帝说了,寿武王与裴少主都不得离开临安城。” 寿南山忍不住阴阳怪气地说:“你好歹也是一代武王,到底有什么毛病,在家里侍奉师父也就算了,还要对一个半路出家的师妹婿俯首帖耳,一会儿给北周皇帝当鹰犬,一会儿给南虞皇帝当爪牙……你内心是有什么不足对外人道的隐秘欲望吗?” 宋旗云没有露面,可那憨态可掬的福娃脸上似乎迸发了杀气:“杀你不容易,但要杀躺在里面的病秧子,并不难。” 他没有看到马车里面的情景,却听得出里面有几个人。 马车车门立刻被人从里面推开。谭不拘身上的伤虽然还没有痊愈,上半身却动得很灵活,此时趴在门边,对着宋旗云怒吼:“你说谁是病秧子!老子从小到家健康得很!要不是班轻语那个臭婆娘打我,毒我,虐待我,老子现在能上去和你大吵三百回合。 他骂归骂,理智犹在,清楚自己就算没有受伤的,打三百回合也是不可能的。 寿南山伸手将他脑袋摁了回去,反手将门关上,隔绝噪音:“你们把谭不拘送回来,就是想让我们多一个累赘,不能全力突围。不过没关系,老夫可以留下来照顾他。”他看看天色,“我想这个时候,少主和少夫人应该已经出临安城了。” 宋旗云并不担心:“这里是南虞,要抓你们的是南虞皇帝。” 他们防着裴元瑾走脱不是一天两天,除了禁军外,秦效勋甚至启用兵符,直接从外地调遣两支大军过来,沿路设伏。 就算裴元瑾一行人武功高强,可南虞不乏中阶高手,在他们和官兵的围困下,他们就算出了临安城,也只会陷入更大的麻烦中。 当日裴元瑾单骑闯城门,既有孑然一身之便,也有城门防备不足之利,仅能算个案,不能指望全力出击的南虞也向北周这么容易被突破。 寿南山脸色阴沉下来:“既然是南虞的事,你们天地鉴到底为何掺和到灵教的事务中?天地鉴主知道吗?” “我快到兵尊了。”宋旗云似乎很难得遇到一个可以倾诉的对象,不免多说了几句,“朝思暮想的境界却在即将达成的时候才发现是个陷阱,多么可悲可笑。” 寿南山说:“你是天地鉴首徒,这么重要的事难道天地鉴主没有提醒你吗?” 宋旗云这次沉默了。 这可以被理解出很多层意思,尤其是天地鉴现在一山容二虎的局面,实在叫人不得不多想,里面隐藏着多少阴暗与肮脏,可他只是怅然地叹了口气,并没有解释的意思:“你是要现在回去,还是要打一架再回去?” 寿南山拉起缰绳,调转马头,就在其他人都以为他要回去时,突然一跃而起,朝着城墙拍下一掌,那一掌威力极强,似容纳着山川河流的动向,如天灾般不可阻挡。 城墙硬生生地被推出数尺后,才在巨响中,轰然坍塌! 宋旗云听着城墙下的哀嚎声,眉头微皱,但寿南山才不管他,冷笑一声道:“这一掌就算我们打过一架了吧!”驱车远去。 化身期和武王的战斗,显然会造成两败俱伤的局面,他们都是一把老骨头了,实在不想拿自己的健康开玩笑,尤其是马车车厢里还躺着一个反面例子。 但寿南山还是用一掌来表明自己的不满。 这个结果看似意料之外,却在宋旗云的意料之中。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灵教为了飞升孤注一掷,双方矛盾不可修复已成必然,灵教送回谭不拘,显然不是为了讨好储仙宫,而是想用他的伤势拖住裴元瑾他们突围的脚步。 裴元瑾既然为了他来到南虞,就不可能在这个时候抛下他。 在宋旗云的思路里,兵分两路,让寿南山留下来保护谭不拘,裴元瑾和傅希言单独突围就成为必然之选。 万一储仙宫从中作梗,导致灵教飞升失败,灵教一怒之下或许会杀了裴元瑾泄愤,让裴雄极痛不欲生,让储仙宫断代,但杀一个可以被取代的武王,来和储仙宫死磕,却不太划算。 不过他负责对付寿武王,只要对方留在临安城,其他的便与自己无关。 他长臂一扫,仿佛万千铲子齐发,将坍塌的城墙砖掀了开去,露出压在下面的城门卫。 他走到伤兵身边,连连点穴,制止他们失血之后,才反身追了上去。他能识别武王魂力,不必跟得太近,一路看着他们回到西湖旁边的宅院后,便在外面的凉亭上坐了下来。 夜泳的人已经回去了,西湖恢复了平静。 但今夜还很长。 * 临安城南边的凤山门,西边的涌金门附近都出现了火灾。城门卫只象征性地分出两三个人去看了看,大多数人依旧守在原地。 他们看似与平常无异,其实在城门外一里处,已有数千人的军队手持弓箭,严阵以待。军队已经在这里守了四天,却一天比一天紧张。 因为他们知道,等待的时间越长,遭遇突围的可能性就越大。 * 今夜,秦效勋原本已经躺下了,却有些睡不着,又披衣起来,守着他的小金子也只好跟着熬夜。 秦效勋推开窗户,看着天空上暗淡的月亮,问:“玄音是不是已经去新城了?” 小金子不敢直呼教主名讳:“按照行程,昨夜就该出发了。” 秦效勋神情有些落寞:“你说朕送去的犯人,有用吗?” 小金子说:“那些人穷凶恶极,灵魂也会比一般人强势些,自然有大用。” 秦效勋叹了口气:“朕是九五之尊,也不知灵魂会不会比别人更有用些。” 小金子忙道:“那教主可舍不得。您还是快回去睡吧,若是教主知道您熬夜,也是舍不得的。” 秦效勋顿时露出甜蜜的笑容。他走回床边,踢掉了自己的靴子,光脚踩着上床,突然又叹了口气:“她若飞升成功,从此不老不死,我却要老要死的,到时候,便轮到我叫她小玄音了。” 小金子笑道:“教主飞升成功,那便是仙人,仙人无所不能,说不定也能令陛下长生不老呢。” 秦效勋有些期待:“到时候朕也不做皇帝了,秦昭喜欢就让他做去,朕跟着玄音走。”这时候的他,与平常的成熟稳重全然两样,言语间的天真似乎比他表现得还要幼小一些。 小金子又哄着他说了会儿话,才熄灯告退。 过了会儿。 原本闭目躺在床上的秦效勋突然睁开眼睛,刚刚还天真无邪的眼眸中流露出极其深刻的痛苦与压抑。他怔怔地盯着床顶,久久不肯入睡。 睡在外面的小金子似有所觉地朝里看了看,然后又静静地躺了下去。 * 丑时六刻,已是一天中最黑最暗的时候。 穿着内侍服的裴元瑾和傅希言正靠这一张简陋地图,在宫殿间小心翼翼地穿梭。 傅希言见四周没人,小声问:“这么鬼鬼祟祟,不会影响你的心境吧?” 裴元瑾觉得“鬼鬼祟祟”四个字实在刺耳:“这次是突围,不是闯宫。”而且明知有武神、武王在皇宫里守着还硬闯,这不是艺高人胆大,是活得不耐烦。 傅希言说:“幸好乌玄音走了,现在就剩下一个莫翛然。”万一遇上了,他觉得自己可以忽悠试试。 南虞禁军的武力值明显高出北周太多,禁军统领入道期,副统领脱胎期,看着就像是为他们量身定做的。不过两人是轮班的,现在值夜的应该是副统领。 地图虽然简陋,但该有的都有,包括禁军巡逻路线,所以他们已经离秦效勋睡觉的福宁宫越来越近。 只要穿过前面这条廊,翻过这道墙…… 裴元瑾把风,傅希言使用踏空行跃上墙头,然后——默默地蹲下来,一条腿悄悄往墙外伸,准备在惊动对方之前退回去。 然而墙下的莫翛然抬起了他那张银光闪闪的面具:“下来。” 傅希言犹豫了下,对裴元瑾比了个等等的手势,转头跳到了墙里,比他更快的是裴元瑾,他还没落地,裴元瑾已经抢先一步挡在了他的面前。 …… 傅希言干咳一声,扯着他的衣服想偷偷将人往自己身后拽,然而裴元瑾纹丝不动。 莫翛然漠然地看着两人的小动作:“现在回去还来得及。” 傅希言点点头,准备转身,裴元瑾已经抬手拔下了赤龙王。 …… 傅希言一个闪身挡在裴元瑾面前,深吸一口气,朝莫翛然谄媚地笑道:“师公,给个面子吧。” 师公? 剑拔弩张的气氛顿时一变,裴元瑾和莫翛然同时看向他。 傅希言扬起可爱热烈的笑容:“还有,师公给我的《傀儡术入门》我已经学完了,你应该给下一本了。” 莫翛然:“……” 一向运筹帷幄,算无遗策的他,已经很久没有遇到这种令他感到意外的情况了。 他饶有兴致地问:“为何认为我是你的师公?” 傅希言道:“我娘的嫁妆是《绵柔拳》,而灵教说这套拳法最终落入了你和金芫秀的手中。金芫秀又失踪了很久,我算算她失踪的时间,和我娘的进入永丰伯府的时间差不多。加上你对我这么好,上次还说是为了我娘救我,所以我串起来联想了一下,大胆推测我娘就是你的关门弟子金芫秀。” 莫翛然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又怎么样?我又不是没杀过徒弟。” 傅希言一时语塞,忙道:“我乖啊。我可不会像铁蓉蓉那样让你头疼。” 莫翛然道:“好,那你现在就离开他,跟我走。” 傅希言僵住。 裴元瑾手中的赤龙王已经变成了一把剑。 傅希言忙道:“灵教飞升其实和师公你没什么关系,在人前做做样子就算了,干嘛这么较真。毕竟我们才是自己人。” 莫翛然看了裴元瑾一眼:“赶尽杀绝的自己人?” 傀儡道与储仙宫的恩怨可以追溯到二十几年前,让堂堂傀儡道宗入赘保平安,傅希言不知道莫翛然怎么想,但应该是不怎么高兴的。 他咬咬牙:“我跟你走也不是不行,但要让裴元瑾在三天内摆脱南虞,抵达安全的地方。” 莫翛然说:“你认为可以和我谈条件?” 傅希言耍无赖:“像我们这个年纪的人,都很冲动的,说不定一时激动就为爱殉情了。我要是死了,还是被你逼死的,你身为师公,怎么对得起我娘的在天之灵?” 莫翛然眸光闪了闪,不知道被哪一句触动了,竟没有再说话。 这是什么意思? 傅希言尝试着迈开腿,眼角瞥着对方的一举一动,见他没反应,又拉着裴元瑾往前走了两步,见仍然没有阻止,立刻加快了脚步。 裴元瑾被他抓着手,摸到对方手掌里的冷汗,又黏又冷,明显能感觉到刚刚的谈笑风生只是表象,他内心已经紧张到了极致。 裴元瑾心情晦涩难言。 虽然莫翛然是成名已久的前辈,武功碾压他是理所当然的事,可不战而屈实在令人憋屈。 这种憋屈落入心湖,使他的心境出现了一丝细微的裂痕,若是不能在短期内释然,只怕会对心境造成重创,产生心魔。 突然,一本书从天而降,落到傅希言面前。 裴元瑾伸手接住了,因为傅希言在那一瞬间,神经显然已经紧绷到了不能自理的程度,身体僵硬得像一座雕塑。 身后,莫翛然的声音徐徐送来:“时间到了,我会找你。” 第78章 归来之故人(下) 大半夜的, 还在皇宫这种自古以来就是贵气与怨气并存的地方,听傀儡道宗对以后的约定,实在是件惊悚无比的事情。 可刚刚还紧张得胳膊都抬不起的傅希言突然吐出好长一口气。 他松开裴元瑾的手, 在自己衣服上擦了擦:“还好还好, 总算走了。” 裴元瑾脸色却不太好看, 讲话时除了一贯的冷然, 还带着几分咬牙切齿:“三天之后,你答应跟他走?” 傅希言心想:我说的是三天之内,裴元瑾摆脱南虞, 抵达安全的地方。这个地方安全不安全, 各人有各人的看法, 又不是莫翛然说了算。万一到时候, 裴元瑾和他爹接上头, 恐怕莫翛然压根不会冒头。 若说这世上还有谁能令莫翛然忌惮, 裴雄极绝对是头一号。 他怕莫翛然还在附近,不敢说出来,只是朝他眨了眨眼睛。 裴元瑾看他骨碌碌乱转的眼珠子,就知道他又在动歪脑筋,可心中并没有太多欣喜。若是自己实力够强, 傅希言本不用耍这些小心机。 傅希言见他依旧不太高兴, 凑过去小声说:“难道你没有听过一句话, 江山代有才人出, 各领风骚数百年嘛。” 裴元瑾道:“那他还能继续风骚下去。” 傅希言:“……” 大意了,用错了。 他忙道:“等等,还有一句, 长江后浪推前浪。” 裴元瑾低头看他。 虽是月黑风高, 但武功到了他们这个境界, 光线强弱并不影响视野。此时他眼里的傅希言,和往常没有太大分别,就是那亮晶晶的眼睛里带着微微的担忧。他的心思一向细腻敏锐,自己刚刚的郁闷失落并没有逃脱眼他的眼睛。而他劝慰人的方式也很含蓄,不会直白地扯下脸皮将话说透彻,却又能神奇地达到效果。 裴元瑾盯着他微微湿润的嘴唇,上面的唇纹在夜里也清晰可见……就是这张嘴,一开一合,总能说出很多有趣的话。 傅希言见他盯着自己的嘴巴,有些无奈地想,该不会是又嫌他话多了。 “先不说了,我们……” 裴元瑾突然低头,轻轻贴了上去。 傅希言:“……” 裴元瑾贴了一下,很快松开,心想:果然很软。 兴许是完成了一件想做就做的事情,他的心情又恢复了些许,走路的时候,迈开的脚步明显比刚才轻松愉快。 傅希言在原地呆了呆,摸了摸嘴唇,似乎确认刚刚的触感不是错觉,才慢吞吞地追上去。 其实他很想揪着人问,你做了什么,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为什么这么做……可眼下的环境实在不允许他们两人旁若无人的上演言情剧。 …… 两人在月暗星稀的黑暗中,沉默着走了一会儿。 经过刚刚那一幕,他们本不该表现得这么生疏,但一来时间地点不对,哪有人在敌人地盘上幽会还大摇大摆意犹未尽的,太不给南虞皇帝面子,二来两人都是情场小白,傅希言空有电视剧的经验,但大多是一吻之后,女主甩了一巴掌,或是男主食髓知味地凑上去亲了第二次,眼下也不是施展的时机。 于是,明明是两人感情突飞猛进的机会,可因为天时地利人和等种种因素,就这么平平淡淡的过去了。 但事后傅希言想起这个初吻,有两个词形容:惊险、刺激。 毕竟,那时候他们随时都可能被禁军发现,被堵在皇宫里,被皇帝瓮中捉鳖——他们居然还亲了。要是当时有弹幕,大概有很多人骂他们发神经吧。 走着走着,便走到了福宁宫门口。 皇帝具体睡在哪个房间里,应赫并没有打听出来。自古皇帝都惜命,尤其 在这个世界,不会武功的小皇帝只能靠变换房间来减少刺客行刺的命中率。 但他们遇到的问题不止这一个。 还有那位一直没有碰上的禁军副统领,据应赫说,两位统领的值夜习惯不一样。正统领喜欢满皇宫溜达,而副统领一般都在皇帝身边守着。 副统领虽然只是脱胎期,小时候却被野兽养过一段时间,耳目灵敏非同一般。来之前,他们已经商量好,由傅希言拖住人,裴元瑾去抓小皇帝。 这场仗他们只能讲究一个字,快。 所以,当他们闯到福宁宫,宫内殿门齐齐敞开,跑出一群埋伏已久的禁军时,内心并不特别慌乱。因为这群禁军并不是预知了他们今天的行动而特意设下的陷阱,而是一直在这里守株待兔。 副统领是个粗犷的汉子,年少时在野外生存的经历,让他身上总带着一份与其他人格格不入的孤傲野性。 他甚至没有喝问来者何人等废话,一个照面就已经飞扑过来,就如野兽捕捉猎物时,端的是快、狠、准。 傅希言也迎了上去。 这些日子,他没少和小桑小樟他们过招,对敌经验丰富了许多,对敌时已经没有了最初的慌乱。要知道两世为人,他遵循与人为善,打架斗殴这种事对从前的他来说,实在很遥远。 可如今,他吃着江湖这碗饭,就要适应狭路相逢勇者胜,强者为尊这种野蛮规则。 他想,里科技文明发达至星际时代,人类与外星人也还是在打打杀杀,可见世界和平在任何年代都是不合实际的梦想罢了。 他脑子里转着不相干的事情,手脚却一点没慢,处理危机的效率远远高于他在北周当司狱时期,一个筋斗,一个旋身,便避过了副统领的攻击范围。 副统领落地后立刻发起了第二波攻击,而那些冒出来的禁军正配合他进行合围。 就像一场大型的捕猎。 傅希言仗着“碎星留影”,在人群中穿梭,裴元瑾送给他的身法的确是当今顶级功法之一,既快又诡,叫人难以预测。 但他知道,这场围捕还是小规模的,更大型的还在后面。 他们既然在这里被发现,其他的禁军也一定会蜂拥而来,应赫给他们算过时间,最多一刻钟,如果还不能抓住小皇帝,接下来,这座皇城就会变成一个巨大的牢笼。 裴元瑾已经在第一时间离开了战斗现场,开始在福宁宫搜罗。皇宫里有密道,所以,在禁军冲出来的第一时间,裴元瑾就从嘈杂声中过滤着是否出现与此时环境格格不入的奇异声响。 可直到现在,除了禁军与傅希言的打斗声外,还没有听到其他杂音。这有三种可能,一是皇帝今晚根本没有睡在这里。二是皇帝的住所有隔音的宝物,三是皇帝已经躲入了密道。 突然,一把锁链从暗中袭来。 追魂索,很老土的名字,却是南虞禁军统领的成名武器。然而这把放到江湖上令许多人闻之色变的武器,刚出场,就被赤龙王拦腰斩断。 裴元瑾斩完后,脚步甚至没有停下。他一步登高,人跃至半空,单手轻轻一拍,磅礴的内劲呼啸而出,他面前的宫殿犹如被巨石打压一般,轰然坍塌了半边。 统领抓着半截追魂索冲了上来,锁链一头有个拳头大小的铁球,狠狠地朝着裴元瑾的后背砸去。 裴元瑾反手一剑,铁球落在剑身上,发出叮的一声,赤龙王剑身赤光闪烁,铁球竟似被烫红了,有了熔化的趋势。 统领急忙将锁链收回来。 他的这条追魂索实在是再普通没有的铁链,与天阶赤龙王没有任何可比性。他以前仗着自己的武功以及南虞朝廷的威势所向披靡,自然没有想过要换,如今遇到真正强敌,却翻了个大跟头! 裴元瑾趁他迟疑的瞬间,人已经跳到了另一排屋舍上,一剑劈下,屋顶顿时碎成一条长渠,精美华丽的宫殿顿时变成了以天为盖的围墙。 可惜里面并没有藏着瑟瑟发抖的小皇帝。 在他进行下一波建筑破坏行动之前,屋顶又跃上三道身影。 除了先前的统领外,还有在西湖边打过照面的小金子和魏老。三人从三个方向围攻,犹如稳定的三角,将裴元瑾困在中央。 尽管统领在武器上输得很惨,但他到底是入道期高手,就算没有武器,一身武功也不会差裴元瑾太远——至少他自己是这样坚定地相信着。 小金子的爪,统领的拳,魏老的掌——三人赤手空拳地朝裴元瑾打去,尽管他们在武器上不占便宜,可人数上却占了上风。 此消彼长,一来一往,就算裴元瑾手握赤龙王,可不管他攻击哪个方向,后背都会暴露给第四个人。 裴元瑾一剑劈开屋檐后,余力未竭,剑锋微侧,顺势横扫开去,划出一道斜度,正好令小金子和统领从两个方向避开。 而他身后,魏老的掌与他的后背只剩下几寸之距。 只听嗡声轻鸣,一把赤红色小剑在空中绕了个圈,以诡异的角度插入他手掌与裴元瑾后辈之间,那细长的剑锋对着魏老的手掌,竟然还抖了抖,像是有些害怕。 魏老若一掌拍实,有可能将剑拍碎,顺势击中裴元瑾,也有可能被这把小剑捅穿手掌,一切要等到手掌真正落下去才知道。 而无论谁来看,后者的可能性是远远大于前者的。因为这把剑既没有剑意,也没有杀气,来到这里纯粹像是误入歧途,才会被吓得动弹。 可这也是最诡异之处。 四大高手交战期间,出现一柄没有任何剑气却能在半空中飞行的小剑……除了傀儡道,魏老想不出第二种解释。 而这座皇宫里,与傀儡道相关的人,只有一个——道宗莫翛然。 魏老选择了撤掌。 他能活到现在,自然懂得进退。虽然不知道莫翛然为什么这么做,但天地鉴、傀儡道和灵教、南虞朝廷这个层面的关系,不是他能掺和的,他也没有这个心思。 已经做好了硬挨一掌的裴元瑾没想到他会中途收手,他趁机跳出三人合围圈,长剑指地,严阵以待,一柄鸡血石小剑跟着他飞了过来,就停在他的面前,体积不大,但那凶猛中犹带十分可爱的架势,和它主人如出一辙。 他目光不由望向被禁军团团围住的傅希言。 刚刚傅希言分神,用驱物术发出一柄鸡血小剑解了裴元瑾之围后,处境便越发艰难了。而四周的禁军正在源源不断地闻讯赶来,福宁宫前的这片空地已经快人满为患了。 傅希言甚至会很天真地想,自己要是躲到地上的石缝里,这些人会不会就此变成无头苍蝇,嗡嗡嗡地乱成一团,然后造成踩踏事件。 想着,他就试了试。 并不是真的躲到石缝,低到尘埃,而是矮着身子,像一颗球一样在众人脚边转来转去。 很显然,这群禁军如果去前世踢足球,定然也会被观众大嘘特嘘,贬低其粗糙的脚法,至少傅希言穿梭了一会儿,只挨了两脚,那还是对方无心之失——如果认真踢,绝对不是这个结果。 他这边利用大家视野盲区,找到了生存之道,裴元瑾那边也轻松了许多,因为魏老投鼠忌器,三人联手的威力大打折扣,裴元瑾赤龙王开路,竟似要将福宁宫翻遍了。 忽然,在偏殿一处用来休憩的小室发出了花瓶碎裂的声音,声音隔着门窗,在一堆喊打喊杀的刀光剑影中并不起眼,却是裴元瑾等待已久的信号。 他猛然跃起,闭目再睁时,双目已然赤红,浑身浴火,连赤龙王也燃起熊熊火焰。在 黑压压的人群中,他就如火神一般耀目。 接下来的一瞬间,他挥出十八剑,几乎同时朝着十八路劈落。 魏老等三人离得最近,躲得最快,而不远处的禁军因为围捕傅希言,人与人之间站得较近,躲避不及的禁军不但为剑气所伤,伤口还发出了焦黑的炭烤味。 十八剑,开出十八条道,道上哀嚎四起。 傅希言趁机冲出包围,直扑裴元瑾所在。 裴元瑾伸出手,将人拽了一下,抱在怀中,朝着那打碎花瓶的小室冲刺。 他们逃离的方向让魏老等三人都愣了下,因为他们很清楚的知道,皇帝昨晚并没有睡在那里。所以,裴元瑾和傅希言去那里做什么? 给他们一个机会将房间团团围住吗? 带着这份疑惑,三人并没有追得很紧,等傅希言和裴元瑾两人都冲入房间,甚至还关上门之后,才小心翼翼地靠拢。 落后一步的副统领快步冲上来,怒问:“为何不阻止?” 禁军统领已经习惯副手这种没大没小的说话方式了,淡定地说:“把这里团团围住,我去请示陛下,能否放一把火,把他们烧出来。” “此法甚好。”魏老一边点头,一边小心翼翼地戒备周围,他实在很怕傀儡道那位会突然反水,出手救人。 禁军统领转身去请示皇帝,小金子一路跟着还有些期待地说:“也不知道裴元瑾的极阳圣体耐不耐烧。” 他的这个问题…… 恐怕一时三刻是无法得到印证了。 事实上,他们冲入小室后,关门这个动作是由小樟完成的。 小室里,破碎的花瓶边,皇帝平日小憩的卧榻已经被翻开床板,露出一条黑漆漆的通道。几人鱼贯而下,然后将密道入口复原。 往前走了没多久,就看到一脸冷漠地站在潜龙组诸人中间的小皇帝。 还有两张陌生面孔,也都已经被控制住了,只用表情显露着此时内心的愤怒与憋闷。 傅希言见到秦效勋,胸中提起的这口气才算放下一半:“人已经到手了,接下来就是怎么出去了。” 秦效勋冷笑:“你们就算能靠着密道走出皇宫,也走不出南虞!” 傅希言不理他,称赞起潜龙组和栖凤组来,这次行动的关键,其实就是他们能够在密道里堵住皇帝,完成这一步,计划才成功了一大半。 潜龙组和栖凤组成员却不敢居功。 与在外面吸引火力,最终将皇帝吓得躲进密道的裴元瑾和傅希言相比,他们所作所为实在微不足道,而且,知道这条南虞皇宫初建时就挖通的地道才是关键的一环,功臣当属应赫。 不得不说,尽管裴元瑾一开始对应赫不太满意,简直有些看不起,可在临安城里待了这段时间,却发现他实在是个打探消息的人才,执掌风部也算是人尽其才。 先前就是他打探出皇帝不断敦促刑部送犯人去新城,使裴元瑾确信秦效勋不但没有和乌玄音翻脸,而且还暗中相助。如今不但将他们偷偷送入皇宫,还准确地道出地道所在,可说居功至伟。 几个人脚下没停步,嘴上没停话。 小桑问题尤其的多:“少主和少夫人来得好快,寿总管是不是把莫翛然、宋旗云都引走了?”在他的认知里,两人中但凡有一个在皇宫,此行都不可能这么顺利。 傅希言眼珠子一转:“莫翛然在,还替我们指了方向。” 小桑说:“咦?他不是和南虞灵教一伙的吗?不过他现在掌管天地鉴,我们储仙宫一向和天地鉴很好的,看来还是有几分情谊的嘛。” 秦效勋嘴角噙着一丝冷笑,似乎并不相信他的挑拨离间,可傅希言相信,他的心底绝对不像他表现得那么淡定从容,说不定已 经开始小人咆哮了。 傅希言想着,便忍不住想笑。小桑的忽悠能力实在不下于自己,让他藏身黑暗,实在是有些浪费天赋。 小桑说:“不过最最厉害的还是少主和少夫人联手,吓得皇帝直接逃进了密道。” 其实这一步看似冒险,但经过一通分析,成功率并不低。 首先是确定皇帝今晚的行踪,所谓狡兔三窟,皇帝也有可能住到别的宫殿去,还是应赫硬着头皮表示,可能性不太大,禁军布防是经过严密计算的,重新调整需要花费时间,而应赫有自信,只要他们调整,他就一定能听到风声。而皇帝也不可能采用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方法,万一知道他真实行踪的人里出现叛徒,他身处薄弱安防,后果不堪设想。 其次就是将人逼进密道。 裴元瑾大肆破坏建筑,看似找人,其实是像驱赶耗子一样,将皇帝赶到洞穴里。 这一点傅希言也有一定的把握。毕竟前世就有听到风吹草动,总统躲入地下室的真实新闻,由此可见,领袖遇到危险时心态应该差不多。 紧接着,就是小桑他们以花瓶为信号,接应裴元瑾和傅希言后退。 当然,促使他们敢放手一搏,完成这一系列计划的关键在于两点,第一,乌玄音离开了,第二,他们还有一张底牌在手。 一旦计划失败,他们至多是回到原点,去西湖边继续窝着。 幸好,不负所望。 他们这边欢欣鼓舞,秦效勋的脸色却极其不好看。 从只字片语,他已经拼凑出了这次行动的真相。毫无疑问,最大败笔就是他将身边的高手都派出去,自己带着两个绝对忠心的人躲入了密道。 他当时选择这么做,自然有他自己充分的理由。 首先,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他当时坚信这条密道不可能外泄。 其次,身边两个金刚巅峰的高手是他父亲一手栽培,绝对忠心不二,他们的身手对付普通刺客已经绰绰有余。 最后,也是促使他做出决定的主要原因——他并不信任灵教。 建立新城虽然是南虞皇室亲口答应的,但灵教一开始并没有坦言告之其用法,是在乌玄音帮助自己即位之后,班轻语才吐露真相,当时金陵、新城都在对方的掌控之下,木已成舟,他答不答应都没有区别了。 另外,外界传说不假,班轻语和乌玄音的确不和。世人都以为乌玄音是沉迷情爱,才放手教务,却不知早在他们认识之前,乌玄音已经被班轻语排挤为灵教边缘人了。 班轻语野心勃勃,无意扶持南虞正统,灵教最初的立场并不是帮他,而是想要左右逢源,造成南虞内部对立,使自己渔翁得利的局面。 之后,全靠乌玄音不顾身体,在关键时刻悍然出手,杀死摄政王,震慑叛军,造成灵教站在他这边的假象,才使班轻语不得不与榕城分割。 可他与班轻语的明争暗斗并没有结束。 那张白泽谍网,天下人都以为是南虞朝廷的手笔,其实不然,这完全是由灵教亲手打造的,他根本沾染不到半分。 所以秦效勋上位后不久,就以打击北周朝廷为名,借着江陵知府暴露,将这张谍网捅了出去。 如此种种,也就难怪他在遇袭的第一时间就将小金子和魏老派了出去,因为他必须提防班轻语会浑水摸鱼杀了他,嫁祸给储仙宫,彻底搅乱南虞这趟浑水! 第79章 绝地之逃亡(上) 秦效勋经历最初的慌乱后,渐渐镇定了下来。 不管班轻语和灵教有没有这个打算,他落入储仙宫的手中,就已经避开了对自己最不利的局面。 而储仙宫,既然挑拨自己和莫翛然的关系,就说明并不想杀他,甚至还会在某个时机放了他,倒不必太担心安全。 接下来就看他们有何诉求,多半是离开临安或者南虞,倒也不是太大的问题。想到这里,秦效勋的神色更加从容了,甚至有些主动地帮忙指路。 小桑略担心,怕小皇帝藏了暗手,拉上小樟,两人死死地盯着皇帝带来的亲卫。 两个亲卫被盯得头皮发麻,总觉得走完这条路,就会被杀人灭口,终于在快到出口时,发起了一场注定没有胜算的反抗,并且很快被镇压了。 秦效勋看着他们一人一个,视死如归地抱着小桑小樟,声嘶力竭地喊着“陛下快跑”,实在很难生出感动,毕竟,旁边傅希言和裴元瑾还空着两只手虎视眈眈地看着呢。 他跑,跑到哪里去?跑到对方碗里去吗? “罢了。”他疲倦地摆手,“都收起来吧,朕配合就是。” “陛下受委屈了。”以为自己必死无疑的亲卫涕泪交零。 秦效勋想,自己原本也没那么委屈,毕竟从小就知道成王败寇,棋差一着要认。只是被他当众一哭,衬得自己格外孤寡无助,尤其在黑漆漆的密道里,有种穷途末路的可怜可悲…… 可他还没到这一步呢,都哭得哪门子的丧! 他心烦意乱地训斥道:“都别哭了!天亮人多不好走了,还不快点。” 傅希言呆若木鸡地看着人质反客为主地走在前头,心中涌起一丝丝小感动。不亏是南虞皇帝,万事争先,连当人质都这么积极。 地道有几个出口,最长的直通钱塘江,那里有皇帝留下的暗子,万一发生宫变兵变,便可通过暗子联络渡船,顺着钱塘江北上或南下。 南虞水系发达,水运交通便利,可惜他们要逃避追捕,船只目标明显,不利于隐藏,所以还是选择陆路。他们选择的不仅是陆路,还与皇宫很近,出来就是城门卫将军府。 秦效勋看着门牌,意味深长地说:“各位准备得很用心啊。” 傅希言坦然接受赞美,微笑:“接下来就看陛下的了。” 他们最终目的是离开临安城。比起朝中六部高官,城门卫才是命脉所在。只要打开这道门,后面就天高海阔任遨游了。 秦效勋本来就没什么向属下示警的想法,看到傅希言喊一个从屋顶上跳下来的人为“寿武王”时,就更没有了。 城门卫虽然是紧要部门,但将军的官职不高,在南虞武官体系上,隶属禁军,上面大佬很多,故而将军看到皇帝御驾亲临,微服私访,心中是既惶恐,又感动,还带着一丝丝明天就要飞黄腾达的期待。 “朕要秘密出城,不要让别人知道。” 皇帝猜,自己失踪后,禁军必然会有反应。 但他年纪小,又经历过摄政王的阴影,所以上位后实行分权制度,并没有设立宰相,只有三位参知政事,平日里都是辅佐自己理政,而六部之中,本以吏部为首,他又故意抬举礼部,与其分庭抗礼,所以,也很难推出一人独揽大权。 以往这是好事,如今却会造成自己离开后,南虞群龙无首的乱局。 他忍不住问傅希言:“你们打算留朕到什么时候?” 傅希言道:“确定我们安全之后。” 那要到何时! 秦效勋道:“朕保证,只要你们此刻放人,朕放你们安全离开南虞。” 傅希言说:“陛下拿什么保证?” 秦效勋带着淡淡的怒气:“傅公子是想让朕发誓吗?还是要朕用自己的项上人头担保?” 傅希言说:“我只想知道陛下如何保证灵教和天地鉴都能俯首帖耳。” 秦效勋语塞。 诚然,他能命令城门卫放走裴元瑾一行,却无法担保灵教和天地鉴不追缉。 傅希言反过来游说他:“所以,陛下还是跟着我们一起走比较好。灵教毕竟是国教,陛下在我们手里,他们投鼠忌器,就不会表现得太激动。而天地鉴嘛,是灵教请来的帮手,客随主便,想来也会礼让三分。” 秦效勋扬眉:“你之前不是说莫翛然指了路吗?那天地鉴何止客随主便,分明是反掖之寇,既与你们串通一气,何必担忧呢?” 这点小小的bug卡不住傅希言。他“真心诚意”地解释道:“傀儡道和储仙宫的恩怨你知道的吧。莫翛然在我这儿属于傀儡道余孽,天地鉴指的是宋旗云宋大先生。” 旁听的裴元瑾对他说莫翛然是傀儡道余孽,内心暗暗高兴,原本对他称莫翛然是“师公”,内心存有几分疑虑,如今自然是更愿意相信他。 城门卫将军动作很快,立马准备了两辆马车,寿南山带着谭不拘和两个皇帝亲卫一辆,裴元瑾、傅希言、秦效勋一辆,栖凤组潜龙组除了赶车的,都回到暗处。 城门卫将军亲自在前面开路。 夏日天亮得早,卯时不到,东边的太阳还没露脸,那霞光已经升腾而起,宣告着黑夜的败退。而两辆碾着晨间静谧而行的马车却与光明背道而驰,一路追着黑暗西去。 城墙巍峨,门禁森严,可是门内有内鬼交易时,那巍峨的,便矮小了,那森严的,便松弛了,城门从里面拉开,将军小意送到门口,压低声音说:“恭送陛下。” 秦效勋忍不住打开拉开车厢帘布看了他一眼,虽然没指望他救自己,可看他眼神差到一点蹊跷都没看出来,说明自己的眼光也不怎么样! 将军笑得很谄媚。 秦效勋不想节外生枝,挥了挥手。 马车驶出城门,傅希言松了口气,开始计划下一步行程。 秦效勋说:“还没有结束。” “我们不是已经出来了吗?” “朕调了神武军在城门外守着,前面就是神武前军,由刘光城统领。”秦效勋从怀里掏出一枚印章,“你派人带着朕的私印过去,让他放行。” 傅希言没想到小皇帝还留着这么一手,不由暗暗庆幸,好在他们选择了擒王战略,若光是靠武力硬拼,变数未免太大了。 他将私印递给裴元瑾。潜龙组栖凤组说到底都是储仙宫的人马,自己不好越俎代庖发号施令。 裴元瑾将私印交给了小桑。两组人马中,就他口才好,脑子机灵。小桑显然也明白这是少主对自己的信任,喜滋滋地接过私印去了。 马车继续缓缓前行。 就在傅希言累了一晚上,准备打个盹儿的时候,裴元瑾突然蹿出车厢,只见西方天空的微光被漫天的箭雨遮蔽,千万支箭矢转瞬间就袭到面前。 他手持赤龙王,发出一道数道剑气,将铺天盖地的箭雨劈出了一个大洞。余下的箭矢纷纷落地,插在马车不远处,密密麻麻的一片,触目惊心。 如果从天空往下看,能看到两辆马车已经被落地的箭矢团团包围。 然而这还是第一波。连绵的箭雨仿佛没有尽头,不断地从天而降,像极了他们与秦效勋初见时的那场大雨,区别是,他们现在还不知道这场“雨”的尽头在哪里。 傅希言跳下马车,回头看跟着出来的皇帝。 秦效勋是南虞皇帝,性命贵重,不可能拿自己冒险,而这场箭雨来得突然,不像救驾,倒像灭口。 秦效勋显然也震惊之极,随即是暴怒:“刘光城。” 他登基时间太短,来不及整顿军务,可这次调回临安的,都是父亲留下的老人,在忠心方面本来应该毫无问题——可这“本来应该”终究出了意外。 小桑拿着他的私印让刘光城让道,却等来一场进攻,这背后的意图,不言而喻。 可刘光城只是神武前军大将军,在南虞整个武官体系中,算中上游,绝对没有造反的胆子,他背后必然有人指使。 是榕城的秦昭,还是金陵的班轻语? 秦效勋一时分辨不出。刘光城有可能是摄政王权势滔天时埋下的暗子,也可能是班轻语策反的叛徒。总之,自己死了,对他们都有好处。 箭雨稍歇,就如雷阵雨的间隙,天空黑压压的乌云未散,人人都等待着后面那一场更凌厉更疯狂的侵袭! 在沉闷的气氛中,小桑突然闪身出现,他后背插着两支箭,穿胸而过,鲜血从箭头滴滴答答地流淌着,本该朝气蓬勃的脸上只余人之将死的颓败。 傅希言冲出去,将人抱住,飞快点穴止血,一只手哆嗦着伸向裴元瑾:“药药药。” 换作平时,他大概会自己往下接一句“切克闹”,可现在感觉着小桑逐渐流逝的生命力,他脑袋里一片空白,哪里还有闲情理会旁的,只想通过抱人的方式,将对方留下来,继续留在这个世界。 比裴元瑾更快的是潜龙组的人。他们长期待在第一线,对疗伤更有经验。 小桑这边还生死不明,前方已经传来大军进攻的奔跑声和呼喊声,不仅如此,他们身后的城门也打开了,陈门卫在将军的催促下,慌里慌张地拿着兵器也冲了出来。 刚刚那场声势浩大的箭雨自然也落入了城门卫的眼中,吓得将军差点双腿一软尿裤子。要知道皇帝是从他手里放出去的,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自己这条命铁定跟着短了。 好在陛下身边的护卫靠谱。 将军迈着发软的双腿,一边催促城门卫跑快点,一边恶狠狠地想:要是老子能活下去,一定要亲手宰了刘光城这个混蛋! 前后两面冲锋,停在中央的马车如同一片被卷入惊涛骇浪中的叶子,弱小又无辜。 突然,寿南山从车厢中跃出,落到车厢顶,目光冰冷地看着气势汹汹的神武前军,双臂一张,他前方的地面顿时如地震般摇晃起来,地皮掀起一层,像浪涛一般往前翻腾,经过神武前军的脚下,将众人掀了个人仰马翻。 秦效勋忍无可忍地高声喊道:“朕乃南虞皇帝,你们是要造反吗?”可惜他的声音在这排山倒海般的呼喊声中,实在连朵浪花都溅不起来。 小桑的呼吸已经平稳下来,傅希言将人交给潜龙组,起身道:“擒贼先擒王,哪个是刘光城!” 秦效勋目光搜寻着军旗,但不知道刘光城是不是早就料到了这一点,并没有让亲兵举起帅旗。寿南山将小皇帝拎上车厢,让他看得更清楚一些。 秦效勋看不清楚,只好提供线索:“刘光城长着一张方脸。” 这算什么见鬼的线索,方脸的人多了去了。寿南山没好气地说:“难不成其他人都是标准的瓜子脸鹅蛋脸?” 实力强悍如武王也有力有不逮的时候,比如在一堆方脸中选出最有将军相的那个。 就这么一小会儿工夫,城门卫将军已经带着人赶过来了,因为仓促应敌,带的人马不多,可是对刚刚经历背叛的小皇帝而言,已经是一种心灵上的慰藉。 至少他手下还是有忠心耿耿,悍不畏死的臣子——虽然脑子不太好。 城门卫出手显然令进攻的神武前军大吃一惊。他们收到的进攻命令是缉拿钦命要犯,这和他们开拔前收到的消息是一致的,可城门卫出城令他们感觉到这件事中违和感。 尽管军队常常被人称为战争机器,但他们也是一个个有血有肉的人组成的,人总会有自己的思考。当情况超出他们的认知时,动作就会不自觉地停了下来。 城门卫将军先朝皇帝跪拜:“臣救驾来迟,请陛下恕罪。” 他说这句话,是带着几分心虚的。毕竟他没有在箭雨来临的第一时间冲出来,而是等到了箭雨过去,这种爱惜生命的行为在当下这个时代,却是不忠的表现。 幸好秦效勋正沉浸在神武前军背叛的怒火与恐惧里,并没有计较这个细节。他从怀中摸了下,想起私印已经被小桑带走了,傅希言见状,立刻将从小桑手里接过来的私印递了回去。 秦效勋松了口气。这枚私印作用不大,并不能当虎符使用,但落到叛军手中,多少也可能生出一些不必要的事端。 他将私印递给城门卫将军:“传朕口谕,就地褫夺刘光城的……” 话音未落,就听神武前军后鼓声响起,竟然发出了进攻的号令。神武前军犹豫了下,还是朝着原定的方向,大步冲来。 秦效勋气得有些发抖:“其心可诛!” 城门卫将军也吓了一跳,意识到自己已经被迫卷入造反事件中:“臣这就派人去求援。” 这句话突然又引起了傅希言对秦效勋的怀疑。 他之前认为这件事不可能是皇帝做手脚,是因为既危险又没有好处,可现在大军挡住了他们的去路,城门卫将军顺理成章驰援,发现不敌后,又顺理成章求援,如此一来,就有足够的时间等守在临安的宋旗云他们赶到,那小皇帝自然也就有了脱困的契机。 好处很明显,至于危险,车上毕竟是一位武王一位少主,若被普通的箭矢杀死,那小皇帝也只能去阴曹地府感慨他们学艺不精还出来害人了。 这么一想,刘光城此举不但不能算谋反,还能说是救驾。 他想到的事,秦效勋自然也从他突然变化的脸色中看了出来,一时犹疑。莫非自己真的错怪了刘光城,他真的从自己那颗毫无暗示的私印中揣摩到了自己的处境? 裴元瑾突然道:“为免夜长梦多,速战速决。” 傅希言心头一紧,知道要硬闯了,摸出云丝尉,正要戴上,地上沙石突然腾空而起,迅速旋转起来,遍地黄沙滚滚,好似沙尘暴一般。 他下意识去抓身边的人,但裴元瑾早一步将他拽入怀中。 傅希言嘴里吃了沙,想说话又不敢张口,只能侧过头,将脸蒙在裴元瑾的肩窝里,须臾,他就觉得自己被抱着飞起来了。 他偷偷睁开眼睛,四周黄沙弥漫,依稀能看出介个轮廓,从身形判断,秦效勋被寿南山拎着,正牢牢地跟在后面。 隐约听到有人在喊“陛下”,只是那声音很快就消失了。 紧接着是一些兵刃交接声,他转过头,眯着眼睛开启窥灵术,看到黄沙中灵力窜动,下方还有许多无头苍蝇一样乱转的人魂,自己正从他们的头顶掠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黄沙渐渐落到了上身后,傅希言转动脑袋,开始清点人数——抱着小桑的小樟,背着谭不拘的小杉,拎着秦效勋的寿南山,潜龙组…… 数来数去,好像还多了一个。 傅希言瞪大眼睛,看着那个穿着一身铁桶装的英俊男子。 男子笑眯眯地朝他挥了挥手。 裴元瑾在他耳边介绍:“储仙宫易绝长老。” 傅希言:“……”果然是一绝。 * 因为人马都被带出去救驾了,所以城墙上方的守卫便有些空虚。 莫翛然站在隐蔽的角落,默默地望着城门外。 这场大戏落幕得这样快,令他有些失望,但武神易绝出手,即便是他,也不好再画蛇添足了。 不过这场戏结束了,后续还会继续发酵。经此一役,秦效勋和班轻语在未来,必有一战。 莫翛然有些期待。 他不介意灵教先出现一位飞升大能,毕竟是为众人探路,自己总要保持风度,以示支持。但是,这位大能若还拥有极大的势力,就不太能令人接受了。 既然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希望皇帝以后能够好好运用自己手中的权力,让自己的土壤不再滋润灵教的成长。 若是事情走向真能朝着自己所希望的那样发展,就不枉很久没有控魂术的他,在今日破例。 他眯起眼睛,下达了一道“自戕”的命令。 随即微微蹙眉。 控魂术用多了,果然会反噬啊。 不知道他的那位“好徒孙”拿到《中级傀儡术》之后,会不会好好修炼呢。 * 黄沙渐渐散去。 刚刚还杀气腾腾的刘光城,突然拔出刀,中气十足地大喊一声:“是臣对不住陛下!”然后刀子往脖子一划,血溅三尺。 他身边守着好几个亲卫,眼睁睁地看着顶头上司当众自戕,都没有立刻反应过来,等扑上去时,刘光城都已经没了脉搏。亲卫震惊:“将军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将军之前不还说私印是假的吗? 想到他临死前发出的命令,几个亲卫都嗅到了阴谋的味道。其中一人突然开始搜查刘光城的遗体,然后从他怀中摸出一块令牌,一面是“灵教总坛”,一面是“代教主行事”。 “灵教代教主,班轻语?” 他们惊恐地对望着。 通过一鳞半爪,他们已经想象到事情真相将会多么可怖,而他们这群跟随刘光城发起进攻的人又将要承担怎么样的后果! 看着刘光城干脆利落自杀的尸体,他们内心突然涌起了巨大的愤怒。 凭什么罪魁祸首畏罪自杀,将所有的麻烦都丢给他们? 有士兵禀报说城门卫将军正在阵前叫嚣。 之前搜身的亲卫咬牙说:“不能说刘将军是自杀的,就说是我们发现了他的阴谋,至少还能戴罪立功。” 几个亲卫犹豫了下,都点头应了。 他们将令牌重新放回刘光城怀中,然后举着遗体跑去和城门卫将军谈判了,希望能够通过对方联络皇帝,表达自己一片忠心。 城门卫将军急得嘴上冒泡:“你还好意思问我,我还想问你们陛下在哪儿呢?” 陛下……失踪了? 亲卫们面面相觑,看见每个人都是满脸骇然。 * 不止城外的人知道皇帝失踪了,皇宫里的人也发现皇帝失踪了。他们遍寻不到皇帝,又发现傅希言和裴元瑾闯进去的小室久久没有动静,终于忍不住冲了进去—— “马上联络大先生!” 比起莫翛然,禁军统领显然更信任天地鉴首徒。 而宋大先生此时正在西湖边看日出。 旭日东升,一日之晨。 就像每个人人生刚刚开始的阶段,美好得令人怀念。 宋旗云也不例外。 他开始缅怀起自己刚刚拜师的时候,那时候天地鉴主正值壮年,二师弟还是个老老实实的小孩,三师妹还在襁褓里嗷嗷待哺。 不过焦急赶来禁军打断了他的回忆。 “福娃”顿时有几分不高兴:“何事?” 禁军统领小声道:“陛下失踪了。” 宋旗云猛然起身,闯进了裴元瑾他们之前入住的宅子。 宅子里有人躺在床上,不是沉睡,而是昏迷。 他一路冲进了“寿武王”应该在的房间,没有看到人,只看到床上放着一个古怪的金属球。 禁军统领惶急地冲进来:“储仙宫的人不见了,屋里的都是禁军,都是在救火途中失去意识的!” 宋旗云握着金属球,感受着里面属于寿南山的魂力,想起被寿南山一掌拍塌的城墙,猜测就是那段时间,对方使用了金蝉脱壳。 这是他近来第二次失手了。 宋旗云冷冷地说:“他们跑不远。” 第80章 绝地之逃亡(中) 他们已经跑得很远了。 经过一上午的疾行,他们已经顺利进入山林,确认后面没有追兵,他们终于放慢脚步。 正午的烈阳高高挂起,施展炎炎威力,树叶虽然茂密,遮挡了大部分阳光,可走在路上,依旧酷热憋闷。 傅希言擦了把脖子上冒出的点点汗珠,好奇地看向穿着“铁桶”的易绝。每次他看过去,都能得到对方礼貌的回应,但对方并不主动说话。 几次之后,傅希言便有些不好意思,总觉得自己像是偷看被抓到了。 寿南山在后面看着有趣:“易长老还是不喜欢说话啊。” 易绝听见了,没理他。 寿南山小声对傅希言说:“易长老不爱说话,据说当年夏家堡老堡主过世,宫主派他去吊唁,直到他回来,夏家堡都不知道储仙宫的人来过,还是后来整理礼单才发现的。” 傅希言疑惑:“看不出来啊。”明明很好相处的样子。 寿南山说:“因为景总管告诉他,如果不爱说话,那就多笑笑,至少别人看着不会以为自己欠了他八百两银子。” 傅希言说:“他刚刚还朝我挥手了。” 寿南山一脸惊讶:“那绝对是另眼相待了。” 两人说着,又同时朝易绝看过去,易绝也转过头来,朝着他们——主要是傅希言,笑了笑。 傅希言:“……”知道真相后,再看这个笑容,便觉得有点过于偶像派了。 逃亡路轻车简行,没准备干粮和水。水还好说,山里有溪涧,对付着能喝,可从昨夜到现在,滴米未进,饥肠辘辘,实在难捱。 傅希言走着走着,肚子就开始咕噜咕噜地叫。 在场都是耳聪目明之辈,林中顿时射出数道剑气,将路过的倒霉鸟儿当作肉食射杀下来。 烤鸟要拔毛,裴元瑾看了一眼,就将手里的鸟交给了小杉,自己去水里捞鱼。可是鱼捞上来也不能直接烤,要去鳞。 他目光放下了剩余的潜龙卫身上。 他们都蹲在地上拔毛。 人手还是少了些。储仙宫少主内心发出这样的感慨,然后刷刷两道剑气,将身体微微鼓起的鱼直接削平了。 光看他露的这一手,就能猜到今天野炊的质量——鱼肉,鸟肉经过烘烤,熟是熟了,但没有味道,柴的柴,腥的腥,吃起来何止食之无味,简直是“狼吞虎咽”——就怕吃得慢了,尝出了嘴巴里的味道。 傅希言吞到一半,突然想起问:“这是什么鸟?” 只关注鸟长了毛,没关注长了什么样的毛的众人:‘……’ 谭不拘说:“不好吃的鸟。” 寿南山说:“林中鸟。” 小樟说:“没毒。” 傅希言:“……”行吧。就目前的生态环境,应该不会有哪个物种濒临灭绝到不能被吃吧。如果真的有,那也无可奈何。小皇帝都成人质了,还能指望官方能为动物保护作出什么贡献呢。 这顿饭虽然吃得简陋,却微妙地平复了所有人疲倦的精神。猎鸟、捕鱼、烧烤……虽然他们做的时候并不是为了放松,但事情本身带着休闲野趣,于是大家心上绷紧的那根弦也微微放松了下来。重新出发,裴元瑾说:“这里离富春江不远了。” 傅希言好奇:“我们要渡江?” 裴元瑾说:“要坐船,隔绝追踪。” 傅希言之前认为坐船目标太大,在水面上无处遁逃,容易暴露,可那也是被发现后的事情了,走陆路一开始就可能逃不过猎人的鼻子。 毕竟,凡走过必留下痕迹,真正的追踪高手很可能会察觉一些普通人根本想不到的细节,这点就算是武神武王也望尘莫及。 被小说洗脑过的傅希言顺利接受了这个解释。 “有人接应吗?” 还是要临时抢一条船? 这次逃亡行动由裴元瑾全权策划,傅希言没问过,此时不免带着几分期待与好奇。 裴元瑾点了点头。 这场行动策划时间太短,资源有限,很多环节都存在运气的成分,比如闯皇宫时遇到的莫翛然,竟然不用易绝出手,就让傅希言三言两语说服了,这是他之前没有想到过的惊喜。当然,也可能是未来的隐患。他和莫翛然虽然没有正面交过手,但从父亲的只字片语就能感受到其人狡诈刁滑,绝不会被轻易忽悠。他在皇宫退让了一步,一定会在其他方面前进两步。 他想到莫翛然送给傅希言的那本《中级傀儡术》。 对傅希言的特殊栽培,难道真的是出于“师公”的关爱? 他陷入沉思,便没有回答傅希言刚刚的提问,以至于傅希言以为裴元瑾并没有考虑到这一节,大家一会儿要上演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也不知道自己的功力够不够到河岸。 傅希言更愁自己身上的内侍服,像这样耍帅的场面居然不能配上一身轻飘飘的白衣,实在暴殄天物。他很怕自己渡江被路人看到,以为是天上派下来个太监去河底龙宫宣旨。 但穿内侍服的不止他一人,自己与裴元瑾也算是有难同当了。 他转头看裴元瑾,顿时妒意大起。同样的衣服穿在对方身上,不但看不出是内侍服,甚至还显得十分华丽贵气,北周内侍制服竟然这么好看的吗?他看看对方,看看自己,深深感觉到了卖家秀对买家秀的降维伤害。 然而他的举动落在旁边偷听的寿南山眼里,以为他生气少主的爱答不理,忙走到裴元瑾旁边干咳了一声。 裴元瑾转头看他。 寿南山捂着嘴巴说:“少夫人问话呢。” 声音闷闷的,有点轻,奈何林子安静,自然没有逃脱诸人竖起的耳朵。 裴元瑾扭头看傅希言。 傅希言摇头摊手,表示自己不介意。 裴元瑾朝他伸手,他犹豫了下,将自己的手放上去,裴元瑾捏着软乎乎的肉手,心情奇异的平静下来,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心境出现裂痕,他今天似乎有些思虑过甚了。 两人牵着手走在前面,其他人便识趣地落后了一段路。 秦效勋看着前面相依相偎的两人,表情越发沉郁,一双秀气的眉毛耷拉着,仿佛蕴含着无尽的哀伤。 他的两个近卫已经恢复自由,趁着走路没人管,悄悄靠近他的身边,作出护卫的姿势。尽管在武神武王面前,他们这点战斗力实在不够看,但赤胆忠心还是有的。 一行人踩着茂盛的杂草,来到山下浅滩边。那里停靠着四艘破败得犹如被人遗弃的小船,堪堪够坐。 他们上船之后,发现船桨上刻着水路图,船往西南走了一段,江水渐深,前面出现了一条抛锚的战船。战船两头尖,中间细长,看着就不如他们从北周石泉县段谦手中抢来的那条紫色大船舒适,可它行驶飞快,是逃命的好手。 船尾站着两个人,看到他们,立刻含蓄而热情地挥舞着双手。 傅希言认出其中一个是应赫,而另一个…… 裴元瑾仿佛看出他的疑惑,主动解释道:“临安风部主管事应赫和雨部主管事王发财。” 傅希言小声问:“王发财是那位大财主?” 说起王发财投靠储仙宫,也有一段辛酸故事。因他家财万贯,却没有背景,招了临安贵族子弟的眼,差点被编织罪名,置于死地,关键时刻,他听了旧友应赫的话,带着一大笔钱投入储仙宫门下。 那时候储仙宫的雨部主管事还没有被调走。原雨部主管事让雷部的人半夜去几个贵族子弟床边走了一遭,留了几个字,之后就风平浪静了。 王发财尝到了靠山强硬的甜头,从此兢兢业业为储仙宫出谋划策,出钱出力,因为功勋显著,雨部主管事离开后,他就被提拔为新的主管事,从此越发的财运亨通。 别看裴元瑾看不起储仙宫驻临安的各个分部,可对这些主管事来说,背靠大山,日子过得还是挺滋润的。 其实,是否参与此次行动他是犹豫过的。可最终,对储仙宫的敬畏与依赖战胜了利益权衡,他还是孤注一掷,将身家性命都押了上来,这艘战船便是他通过自己的人脉高价购得的。 这件事也令裴元瑾感慨良多。被他认为不堪大用的人,要紧关头却提供了很多帮助,其作用完全不输高手,可见武功与出身并不是衡量他们是否有资格出任主管事的标准。 至少,在他这里不再是了。 上船之后,应赫与王发财慌忙见礼。 应赫看到小皇帝,心中有所揣测,但王发财完全没往那方面想,他接到的任务就是买船接应,而小皇帝因为半夜睡觉,穿的是轻薄凉爽的常服,不仔细看暗纹,是看不出来的。 四艘破船很快被寿南山击碎,然后将碎板子分散丢弃,手段虽然粗糙,可在场没有一个擅长追踪逃匿,只能草草了事,然后祈祷南虞方面没有太快的反应。 * 南虞丢了皇帝,怎么可能没有太快的反应? 宋旗云还在人去楼空的宅院里祈祷“他们跑不远”,禁军统领一边派人通知各个城门加紧防备,一边叫来六扇门总捕头柴密,著名的“六眼神探”。 柴密分析路径,认为西、南边的城门最有可能。北边有新城,已重重布防,东边是海防重地,屯军数万,西南深入内陆,防卫相对松懈。 随即,真正的鹰犬出动。 裴元瑾他们走得匆忙,多余的衣服已经丢弃了,但床单被褥没换过,他拿给猎犬嗅了嗅,猎犬是狗不是人,他不能判断这条是裴元瑾他们劫持皇帝之前走的路,而不是逃跑后走的路。 但柴密和禁军统领很快反应过来。 禁军统领说:“他们会不会折回来?” 柴密摇头:“可能性不大。” 裴元瑾他们目的是离开临安,而不是蛰伏在城中闹事。趁着禁军反应不及,他们完全有机会直接杀出城去,留在城里反而会功亏一篑。 “我们去城门看看。” 正要分开行动,来皇宫请罪的城门卫将军带着刘光城的遗体和亲卫到了。 城门卫将军一见禁卫统领漆黑如锅底的脸色,心中就咯噔一声,暗道:莫非是陛下出了什么事情?可战场在城门外,禁军统领人在城中,如何能这么快得到消息? 他不敢迟疑,慌忙下马车,正要跪地请罪,人已经被统领单手捏起:“可曾见过陛下?” 城门卫将军抱着他的手说:“刚刚还见过,陛下,陛下失踪了!” * 城门外的大战刚刚结束,城门卫和神武前军正在打扫战场。 禁军统领骑着马,前面驮着城门卫将军,风驰电掣地冲过来,带起的黄沙又迷了好几个人的眼睛。城门卫将军正咳嗽不止,已经被禁军统领拎下来了。 禁军统领姓祝,名守信。出身低阶军官家庭,因为习武天赋出众,升迁挺快,当初与先帝、摄政王、灵教关系都不错,算是中立。摄政王倒台后,他就收起左右逢源的心思,投效了小皇帝,这才能当上禁军统领。 他很清楚,小皇帝一旦出事,自己别说官运到头,只怕生命也要走到终点。相形之下,背靠灵教的小金子和魏老的处境要好上不少。 此时真正和祝守信同一立场的,只有平时怎么看都不顺眼的副统领阿冬。这个名字是纪念他是冬天回到的人间。那年冬天格外寒冷,他在野外没有找到食物,跑去农户家里偷东西被抓到,才知道自己是人不是兽。 不过此时的阿冬被他留在皇宫了。 皇帝失踪,禁军总要有人出来负责顶缸。正好阿冬不善言辞,语言这等促进人类交流的工具在他这里是完全行不通的,正适合出来装傻拖延时间。 城门卫将军见他脸色不好,飞快地讲述了一遍自己看到的神武前军攻击皇帝一行的经过。 祝守信想到皇帝就在自己手下的眼皮子底下被人带走,就气不打一处来:“混账!我不在陛下身边,难道你一点都没有起疑吗?” 说真的,完全没有。 谁都知道禁军两位统领都是半路投靠,并非陛下亲信,像微服私访这么隐秘的事情,不带他们不是理所应当吗? 他想归想,却没敢直说,只能赔罪。 柴密已经带着猎犬在战场上搜寻痕迹了,宋旗云站在旁边,感受着此地格外浓郁的灵气,神色凝重。 祝守信问:“依大先生看,这场黄沙有什么来历?” 宋旗云说:“有高手到了,武功在我之上。” 他是半步兵尊,比他武功更高的,自然是武神了。一想到裴元瑾队伍里有一个能出手的武神,宋旗云不免敲响了退堂鼓。 他说:“见到莫宗主了吗?” 有人夜闯皇宫,祝守信第一时间就派人去请莫翛然,奈何到现在都没有找到,皇帝失踪了,他也不见了,实在叫人不得不怀疑两件事之间是否存在着联系。 他对莫翛然始终存在警惕,此时不免试探一句:“莫先生似乎不在皇宫,大先生有他的消息吗?” 宋旗云不动声色地说:“没有。”心中却想,以他的神出鬼没,怕不是早知道来了位武神,所以躲出去了吧?他顿时也不怎么想趟这浑水,反正皇帝摆明是被储仙宫抓走,储仙宫若是不想惹出太大的麻烦,最后一定会把人全须全尾地放回来,自己何必大惊小怪呢? 一瞬间的工夫,他已经调整心态,不再执着将对方抓回来,而是想着一会儿怎么出工不出力,将这几天熬过去。 追踪可不是一件轻省的活儿。 但柴密是各种行家。 一群人从黄沙中走来,身上鞋底必然会沾染沙子,行走时,沙子缓缓从身上落下,正好指引方向。 他们进山的时候,裴元瑾等人正在烤鸟烤鱼,等他们找到鱼鸟的尸骸,裴元瑾等人已经上船了。 山中树林枝叶茂密,柴密带来的飞鹰没能发挥作用,可是等他们牵着猎犬追到浅滩边,便是天空霸主的主战场了。 它在飞了几圈,找到了船板残留的痕迹,也让柴密确定了他们前进的方向。 柴密对祝守信说:“算算时间,他们走了最多两个时辰,应该在莲城附近,往前有两个方向,严州或宁越,就看他们的目的地是北上长江,还是南下榕城。” 祝守信想也不想地反问:“总捕头以为呢?” 柴密虽然对自己的专业有着强大的自信,但失踪的人是南虞天子,他也不敢太过冒进:“傅希言是北周伯爵之子,长江是两国交界,北上的可能性更大些,就是不知他们与榕城方面有没有联系。” * “没有。” 在柴密和祝守信讨论他们去向的同时,裴元瑾也正和其他人讨论这个问题,甚至肉票小皇帝还被允许入席旁听。 不管怎么说,这的确让秦效勋感觉到了一丝安心。 裴元瑾说:“我们也不必与榕城联系。” 秦昭是摄政王之子,与秦效勋有杀父之仇,如果让对方发现自己手中的人质,会引发很多不必要的麻烦。而且他们去榕城是有两步打算。 新城局还有两天见分晓。 如果到时候灵教和南虞朝廷放弃对他们的追缉,双方达成和解,那他们自可以正大光明地将小皇帝放回去,然后大摇大摆的离开; 但万一,灵教晋升成功,目空一切,要拿他立威,或晋升失败,输红了眼,拼着同归于尽也要拿他祭旗,那他们唯一的路就是出海,从海上绕回去。 不管后续如何发展,都要先去榕城,摆脱灵教掌控。 秦效勋说:“你们若想北上离开,朕可以帮你们。”就算裴元瑾不承认与榕城方面勾结,他依旧不得不防着一手。 他与秦昭不仅是杀父之仇,还有谋夺江山的利益冲突,自己落入对方手中,只怕下场就是写一封遗诏,然后让遗诏变成真的遗诏。 裴元瑾说:“两日之内,我们赶不到长江。” 而两日之后,灵教会不会疯狂自见分晓,也就没了后悔的退路。到时候,小皇帝不能帮不了他们,还可能自身难保,需要他们的帮助。 在这一点上,裴元瑾觉得自己完全没有一往无前、冒险一试的必要。 秦效勋内心还有几分不服气,但他做了皇帝,知道上位者一旦做了决定,就不喜欢别人指手画脚,便省去了口舌工夫,不再劝说。 几人晚饭后便睡了,到半夜,病人伤员认肉票统统被叫起来,准备上岸赶路。 秦效勋心神俱疲,又有些失眠,好不容易进入梦乡,还没见到周公呢,就被叫起来,此时困得眼皮子往下掉,靠着两个亲卫打盹儿。 谭不拘倒是兴奋:“夤夜赶路,很有意境啊。” 背着他的小杉说:“主管事既有雅兴,不如自己下来走走?” 谭不拘掏出自己腰际挂着的水壶,啜了一小口下船前泡好的茶:“别废话,小心看路,走稳当些,别摔到我,我伤口还没好呢。” 小杉:“……” 小桑伤势颇重,虽然吃了药,但还是发起了烧,此时正迷迷糊糊地趴在小樟背上,难得耳朵还很灵敏,闻言也喃喃道:“嗯嗯,别摔着我。” 谭不拘指使小杉往小樟身边靠靠,顺便与生病的小桑唠嗑:“你身体怎么样了?还难受吗?” 小桑抬起一张难受得非常明显的脸:“头疼,热。” “热好呀,热着热着就出汗了,出了汗以后烧就退下去了。我这里有茶水,你要不要喝?要多喝热水啊。” “嗯嗯,谢谢。” 两人一搭一唱,竟也能说下去。 所有人都下船之后,寿南山驾着船,将它往回送出了数十里,然后才赶来与他们会合。 这个办法是傅希言想出来的。 “毁掉船,反而此地无银三百两,倒不如往回推,他们就算发现了,也会误以为我们在附近下得船,只要他们花费时间搜索,就为我们争取了更多逃跑的时间。” 离开临安城后,他们一行人走得还算顺利,但这种顺利是暂时的,时间拖得越久,对方就能整合更多的资源来设下天罗地网。 傅希言对裴元瑾说:“他们迟早会猜到我们去榕城。” 裴元瑾说:“我们会抢在他们前面。” 傅希言说:“我担心的不仅是南虞朝廷和灵教,如果榕城方面得到消息,他们一定不会放过秦效勋。” 裴元瑾沉吟道:“南虞朝廷会封锁消息。” 相信南虞朝廷不会蠢到大张旗鼓地喊自家皇帝丢了。 傅希言苦笑:“可知道这个消息的不仅是南虞朝廷。”他们在皇宫里遇到的人里,可还有莫翛然和灵教派来的护卫呢。 第81章 绝地之逃亡(下) 如果说灵教的想法如湖中乱石,在浅滩处还能看清一二,那莫翛然的心思就如深渊之低,就算下到里面,也因为没有光,伸手不见五指,所以,他把小皇帝在他们手上的消息捅给榕城,也不是不可能。 宝 书 网 w w w . b a o s h u 2 . c o m 裴元瑾说:“既有隐患,不如放了。” “放了?”傅希言呆住。他们辛辛苦苦,耗费了无数心血,甚至暴露了应赫对宫中的掌控才抓到的皇帝,就这么轻轻松松放了? 转念一想,他们已经从临安那座困城中逃脱了出来,已经利用完了皇帝的身份,接下来的路,继续带着皇帝,必会招致南虞方面更凶猛的追捕。 反倒是和秦效勋达成和解,将人放走,就能解除南虞追兵,而灵教方面,明日就是飞升之期,不管藏着几个武神武王,都不可能在这时候放出来,其余喽啰,可忽略不计——这是他们离开的最好机会。 到时候,就算莫翛然暗中勾结榕城找他们麻烦,也没有了理由。 傅希言初听不可思议,但越想越有道理。 不过这事儿不能这么办。如果让小皇帝知道他们嫌他累赘,想要主动放弃,那就占不到便宜了。他拉着裴元瑾,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了一番。 翌日清晨,在亲卫背上颠簸了一夜的秦效勋打着哈欠醒来,就见天已蒙蒙亮,众人正原地歇息休整,傅希言背对着他,深沉地望着东北方向:“武神之上,到底有没有飞升期,今日就要见分晓了。” 他身边的裴元瑾说:“那里有我父亲和其他长老在,不必担心,我们先去榕城。” 傅希言叹气:“我还是担心莫翛然会把我们带着皇帝事情告诉秦昭。” 秦效勋揉眼睛的动作微微一顿。 裴元瑾说:“南虞内战,与我们无关。既入榕城,秦昭若真的想要,那就拿去吧。” 傅希言说:“可小皇帝一路也算配合,这样做,我于心不忍。” 秦效勋拍拍亲卫,从他身上跳下来,走到沉浸式演戏的两人身后,深吸了口气道:“二位有何条件,尽管开来。朕富有四海,是名正言顺的帝王,手中筹码绝对比榕城小儿要多。” 傅希言想:你个小屁孩竟然也叫别人小儿。 并没想到说别人小屁孩的他其实比小屁孩还要小两岁。他沉吟道:“其实,我们费那么大的功夫,做了那么多事情,只有一个目的。” 秦效勋了然:“逃走?” 傅希言突然明白父亲敲他脑袋时,手痒痒的感觉了,他现在也很想在南虞皇帝头上狠狠地敲两个爆栗子,让他醒醒神,学学怎么说话。 “平安回家。”他纠正。 秦效勋不愿这时候得罪他们,自然是他们说什么就是什么。“宁越知府是太傅学生,是朕可以信任的人。朕会安排他送你们走。” 傅希言摇头:“宁越在南虞腹地,陛下若临时反悔,我们岂非白忙一场。” 秦效勋说:“朕与各位本无利益冲突。” 傅希言说:“陛下不是对乌教主情深似海吗?若储仙宫阻止了她飞升,你还觉得与我们没有利益冲突吗?” 秦效勋脸上流露出奇怪的神色,似悲恸莫名,又似恨之入骨。 傅希言暗道:这是做什么?难道他和乌玄音的爱情故事里还夹杂强迫、误会、阴谋等狗血桥段呢。这就要说来听听了。 傅希言说:“我们正要吃早饭,陛下有话不妨现在说。”正好促进消化。 正说着,小樟那边已经生好火,开始煮水了。 秦效勋酝酿许久,权衡许久,笃定自己现在说了什么,也无法对千里之外的新城造成影响后,才开口:“今日飞升的并非玄音。” 傅希言一直觉得灵教的新城局有种奇怪的违和感,直到秦效勋说出这句话,他才猛然醒悟何处违和。作为即将飞升的人,班轻语太紧张,乌玄音太松弛,角色完全颠倒过来了。 他吃惊道:“难道胡珞珞真的没死?” 有胡珞珞在,同为武神的乌玄音自然得不到这次飞升的机会,而胡珞珞的支持,也能令入道期的班轻语越过乌玄音,掌握大权——就像身后站着裴雄极的裴元瑾。 这么一想,班轻语和裴元瑾的确很有夫妻相。 傅希言莫名不开心,转了个身,用屁股对着裴元瑾。 裴元瑾:“……”伸手指,不悦地戳戳他的后脖子。 傅希言反手打他,被裴元瑾一把抓住,两人就这么一前一后地拉着手。 秦效勋垂眸,深吸一口气道:“若真是胡珞珞,朕不会这么不甘心。” 剧情又拉回正题。 傅希言说:“说来听听。” “灵教真正要飞升的人,是班轻语。” 不要说傅希言裴元瑾,连一直偷听的寿南山和易绝都大吃一惊。寿南山张了张嘴,想提问,又怕破坏他们的谈话氛围,不由有些焦急地扯了扯头发。 飞升,对每个武王武神来说,都是极有影响力的话题。 幸好傅希言对这个话题也感兴趣得很,急忙接着问:“班轻语不是入道期吗?她有什么好飞升的?” 秦效勋冷笑。 是啊,一个前途无量的入道期! 想到心爱之人命悬一线,还要为他人做嫁衣裳,他心中就升起一股巨大的难以遏制的怒火:“因为,一入武王,灵魂就会产生异变,所以新城的阵法原本就是为还没有发生异变的入道期准备的。” 寿南山低头看自己的手,然后扭头看易绝身上那个铁桶,不由产生悲凉的共鸣。武神,世人仰慕的存在啊,却也是世间门最悲哀的存在。 可他并不后悔进入武王期。 一入武王天地换,没有一个武者能够拒绝这个诱惑。 傅希言说:“新城很早就开始建了,那时候乌玄音还不是武神吧?她身为灵教教主难道不知道这件事吗?既然知道,她为什么还要晋升武神?” 他猜想,像灵教、储仙宫这样的大派,如果不想晋升,想要压制自己,总会有办法的吧。比如裴元瑾,他就已经在入道巅峰停留很久。 …… 就是不知道有没有副作用。 傅希言扭头看向裴元瑾,裴元瑾却在研究他手里的手,似乎对这个话题并不很感兴趣。 秦效勋说:“她晋升武王,是胡珞珞的临终遗命。” 遗命让乌玄音失去飞升的资格? 傅希言还想不通为什么,但裴元瑾身为储仙宫少宫主,自然明白原因。胡珞珞死了,灵教失去了唯一的武神,也就失去了威慑其他门派的高端战力,乌玄音晋升是为了填补这个空缺。 他将想法说出来,却惹来秦效勋的怒吼:“当时玄音只是入道中期,胡珞珞强行灌顶,拔苗助长……”他吼到一半,猛然意识到说漏嘴。 毕竟拔苗助长的下半句就是根基不稳,这样的弱点实在不宜让对家知道。 裴元瑾等人倒没什么感觉。 修为到了武神期,战了就很容易对手死,自己死,所以没什么弱点的说法了——弱点再大能有动手即可能烟消云散大? 傅希言说:“那乌玄音不恨灵教?” 若是他,只怕恨也恨死了吧。明明是优等生,学习努力刻苦,工作认真负责,到头来保送名额却送给了不如自己的低年级学妹?工具人也没这么个当法! 有此内情,也就怪不得班轻语留在金陵,以代教主身份统领大局,而真正的教主乌玄音只能龟缩在临安,每日风花雪月、饮酒作乐了。 傅希言代入想想,觉得乌玄音真是好脾气,都这样了,居然还帮着班轻语吸引火力,这才是真爱吧。 秦效勋吐出一口气,心里却更闷了:“她是胡珞珞收养的,恩重如山。”这年头,一个孝字,就可以压得人喘不过气,翻不过身。 裴元瑾突然说:“你希望班轻语飞升成功么?” 胡珞珞和班轻语可没什么恩惠,当初摄政王还是乌玄音冒险杀的,要报恩,也该报给乌玄音才是。这个问题直入核心,实在问得妙极。 傅希言好奇地看向秦效勋。 秦效勋冷冷地吐出三个字:“不希望。” 饭已经好了,蜀中无大将,应赫当主厨。煮了粥,还将干饼子放在锅盖上蒸了蒸,吃起来软绵绵的,比冷的时候好下咽很多。 秦效勋没什么胃口,纯属硬塞,倒是傅希言一口饼子一口粥,吃得很香。 他一直在观察秦效勋,目光专注得让裴元瑾忍不住伸手将他的脑袋转过来。 “专心吃饭。” 话里依稀带着几分醋意。 傅希言和秦效勋年龄相差不大,又都出身显贵,身上的气质与江湖大派的少宫主总是有些不大一样——至少裴元瑾看着很不顺眼。 傅希言凑过去,小声说:“你说秦效勋说的有几分真的?几分是演的?” 他倒不怀疑班轻语才是飞升主角这件事,毕竟今日就是飞升之期,真真假假实在瞒不了多久,但是说他恨班轻语,不希望班轻语飞升,就不太好说了。 灵教是南虞国教,也是国力的一部分,除非班轻语另有二心,不然小皇帝为大局着想,就应该希望班轻语飞升成功。 届时,全天下唯一一个飞升期在南虞,日后侵吞北周,是绝佳助力。如此一来,小皇子与灵教到底是敌是友,就如薛定谔的猫,在班轻语飞升成功之前,只能微妙的存疑。 然而裴元瑾当然地说:“不重要。” 傅希言愣了愣,想着这明明关系到他们能不能逃出生天,怎么会不重要? “为何不重要?” 裴元瑾说:“世事易变,人心难测,与其关心他人,不如专注自身。” 这话实在。班轻语、乌玄音、秦效勋这些人,一个比一个有心机,话说出来,都不用拧,那水分就滴滴答答往下淌,想相信都很难。 傅希言托腮:“好吧,那我们现在去哪里?” 按原定路线,就是去榕城,按小皇帝说的,就去宁越。 他伸出胖手,比划了一下:“要不要猜拳?” 裴元瑾捏了下他的手:“宁越。” “为何?”傅希言其实刚刚也想到了一条去宁越更好的理由。 榕城如今的实力其实并不足以与南虞一战,只是占着各种天时的便利,让秦效勋没腾出手来对付他,双方这才相安无事。 可皇帝的踪迹去了榕城,哪怕秦昭自己不知道,南虞方面也可能会抓住这一点大做文章,进而引发战乱。 傅希言不是圣母,也知道秦昭与秦效勋的矛盾不可调和,迟早会有一战,却不希望自己成为导火索。 然而裴元瑾的理由更加直接:“近。” 的确,南虞有三大海港,比起南边的榕城,无论从这里出发到明州的陆路,还是从明州出发的海路,都要更近一些。 傅希言也厌倦了逃亡生涯。精神上的确有些刺激,但生活质量委实太差。正想着,他就啪得打掉了自己的脖子上的蚊子。 一行人都抹了同样的驱蚊水,就他效果不显! 他看着身边嗡嗡朝自己打转的蚊子,鸡血小剑突然从腰际飞出,直接将蚊子戳在树干上。 易绝和寿南山同时朝他看过来。 寿南山怕易绝质问,立马上前一步,正要解释,就见他又慢慢地挪开了目光。 寿南山:“……” 差点忘了,质问是用动嘴巴的。 * 尽管中途改道,但宁越本就在他们前进的路线上,并不会白费功夫多走冤枉路。 傅希言和裴元瑾悄悄商量定,准备直接从宁越去明州。他们问过小皇帝,明州知府虽然不是铁杆保皇党,却是先皇在位时期的进士,和摄政王那边没什么瓜葛,也能帮他们出海。 此去明州,多是山路,他们应该能够在追兵赶到前,将小皇帝脱手。 傅希言说:“早知如此,我们当时应该直接从临安去越州,反倒绕了一圈。” 裴元瑾说:“你这么想,追兵也会这么想。所以,他们应该猜不到我们改道。” 不过在改道之前,他们要先和一个人会合。 * 柴密的确没有想到裴元瑾这行人竟然这么随性,劫持皇帝逃命的大事,竟然说着说着就改变了方向。不过他们目前追踪的方向并没有错。 他一边以捉拿朝廷要犯的名义通知严州和宁越布防,一边亲自带人朝着宁越的方向追踪。 宋旗云跟了一天,便借口他们脚程太慢,独自脱离队伍不知所踪。 祝守信知道裴元瑾身边有个武王,宋旗云这个战力至关重要,奈何他位卑言轻,嘴巴刚张,对方就连影子都没有了,一时又气又恼,只能加紧催促柴密。 如今柴密手下掌握着近千人,有六扇门的捕快,也有禁军,看着人数众多,可是放到林中,很快就被淹没了,想快也快不起来。 好在老天待他不薄,有个脚程快的捕快很快发现了裴元瑾丢弃的那条战船。柴密亲自带人在船上进行了一番搜索后,找到了小皇帝故意塞在桌子接口夹缝里的一截内衣。内衣上有龙纹暗纹,可确定身份。 知道自己的方向没错,他和祝守信等人都是精神一振。 祝守信说:“他们在此弃船,定然是上岸了,我们去岸上找。” “等等。”柴密说,“他们上次弃船,特意将船只打碎,散落四处以掩藏行踪,这次怎么会将船正大光明地放在这里?” 自从有了柴密,祝守信就把脑子落家里了,直接问:“你觉得为何?” 柴密说:“应当是障眼法。有可能江上另有船只接应,或者,特意派高手将船送到此处,再施展轻功离开,让我们在这里虚耗时间门。” “那怎么办?” 柴密虽然猜中了傅希言的布局,却也不敢粗心大意:“先问问附近有没有人看到这艘船是什么时候停泊在这里的。” 这件事不用他吩咐,手下的捕快也早就自发地跑去找目击证人了。 也是赶巧儿,正好有樵夫每日在附近来回,确认了这艘船出现在的时间门应该是昨天傍晚之后,今天凌晨之前。 “那就是昨天夜里。” 柴密眼冒精光:“他们离我们并不远。” “留下五十人在附近继续搜索痕迹,余下的人随我继续往前追!” * 储仙宫驻临安四大主管事,风部的应赫和雨部的王发财都已经跟在裴元瑾身边,电部的沈伯友因为赵通衢的关系,不敢让其参与到这次事件来,只是吩咐留守的人在他们走了以后,通知沈伯友闹出点动静,转移一下大家的注意力。 余下一位雷部主管事张巍,原先是绿林大盗,裴元瑾了解之后,发现对方尚存几分侠义,不但经常接济贫民,还建了一座慈幼院收留孤儿,投靠储仙宫也是为了洗白自身,毕竟,他一个人跑容易,但带着一院的小孩子可不容易。为此,裴元瑾尽管当时内心不喜,还是捏着鼻子认下了。 此次逃亡路线一共分三段。 分别是应赫带着他们从临安城突围,王发财用船迷惑追兵,最后便是雷部主管事利用自己的旧行当,带他们在这山野林间门穿行,顺便布下几个迷魂阵,摆脱追兵。 张巍不愧是绿林大盗出身,哪怕裴元瑾他们与会合地点偏差数里,还是被他从后面追了上来。 张巍说:“少主放心,属下已经派人沿途留下痕迹,让他们误以为我们是往明州走的。” 正准备改变方向去明州的裴元瑾和傅希言:“……” 裴元瑾说:“南虞不乏追踪高手,你的手段未免粗糙。” 张巍吓出一身冷汗:“属下办事不力,请少主责罚。” 裴元瑾说:“虚则实之,实则虚之,既然如此,我们就往明州走吧。” 张巍想了想,恍然大悟道:“少主果然高明!” 旁观并洞悉一切的傅希言,就笑笑,不说话。 * 天很热,草很密,路很长。 他们似乎已经深陷在这片茫茫不知尽头的山林中,开始怀疑南虞这片土地上除了树木和杂草之外,还有没有其他景色。 又或者,他们到底还在不在南虞。 会不会在不知不觉中走到了北周。 当然,这是绝不可能的。 先不说方向不对,南虞与北周还隔着一条长江,事实上,连时间门也不对。他们觉得很久很久,从黑夜走到白昼,又从白昼走到黑夜漫长时光,其实只是一天而已。 然而这一天过得委实漫长。 赶路众人的内心并不似表面那样平静。他们都在关心着千里以外的新城,不断臆想着那里正在发生什么事,班轻语到底飞升成功了没有。 黑夜来得很迟,他们在张巍找到的山洞住下。 夜宿山洞,傅希言难得有这样的体验,却有些心不在焉。此时此刻,他无比希望这个世界也能有网络直播,如果没有直播,也请有网络,至少能在新城官网上看到现在到底进行到哪一步了。 似乎看出他的焦躁,一向绝口不言的易绝难得主动开口:“不要担心。” 大概长期不说话,他的声音有些嘶哑,语调有些奇怪。他自己也放心了,很快闭上了嘴。 寿南山擦完脸过来:“老易,你说实话,宫主到底有没有办法阻止飞升?” 易绝点点头。 那就行。寿南山很满足地走开了,没指望能从他嘴巴里听到具体方案。 傅希言回想自己在新城的所见所闻,道:“班轻语飞升,铁塔是不是关键?” 易绝又点点头。 傅希言也满足了,他对阵法不甚了了,但小说看得多,都说阵法里有阵眼,破坏掉这个,说不定就能破坏掉阵法了。 他站在洞口外,抬头就能看到天上密布的星星,因为地势较高,这里的星星比城里看到的更大更亮。 他想起前世有个很有名的言情剧,就是用“看星星看月亮从诗词歌赋谈到人生理想”来形容浪漫,不由好奇心大起,暂时将新城旧城的纷纷扰扰抛到脑后,转身去找正督促应赫、张巍烧洗澡水的裴元瑾一起来实践浪漫。 “我们开始聊吧。” “聊什么?” “从诗词歌赋……”傅希言想起自己乏善可陈的诗词储备,决定放过自己,“算了,直接聊人生理想吧。你的梦想是什么?” 裴元瑾眉头微微蹙起:“没有。” 傅希言不相信:“人怎么可能没有梦想?” 裴元瑾道:“我从不白日做梦。” 傅希言:“……” 怪不得尔康和晴格格没成,这浪漫……也就这样吧! 第82章 新晋之武王(上) 白天虽然过得很漫长,很煎熬,可晚上睡觉的时候,大家都是眼睛一闭,呼噜声此起彼伏,一个赛一个睡得香。 傅希言醒来时,还听到睡在门口的张巍呼哈呼哈地打着旱天雷。 他揉揉眼睛,正要起来,转头却见睡在边上的裴元瑾已经醒了,正侧着身子,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实不相瞒,他上次看到这种眼神,还是去劫持小皇帝的路上,后来—— 那乱发神经的一吻实在令人难以忘记,甚至在这两日逃亡的间隙,他都会忍不住想起。然而这几日看裴元瑾,对方似乎将这件事抛到了脑后。 是没上心,还是感觉不怎么样? …… 就那么轻轻一碰,也很难留下深刻印象吧? 那现在,是要重温吗? 他开始胡思乱想,甚至做好了对方真的凑过来,自己就壮起胆子动一动的准备。 然后——裴元瑾起床了。他刚刚躺着,只是不想自己起床的动静打扰到身边的人,毕竟傅希言的脚正搭在他的脚上。 傅希言:“……” 虽然不是个好比喻,但刚刚有那么一刹那,他觉得自己就是误嫁给鲁智深的林黛玉,很想将门口那些花花草草都葬在垂杨柳被拔走后的坑里! 裴元瑾见他还赖着,伸手捏了捏他的胳膊。 傅希言心中毫无波澜。一开始他捏来捏去,还觉得是暧昧是温存,但时间一久,不免怀疑自己是不是被当做了抱枕。 果然,裴元瑾的捏一捏就是货真价实的捏一捏,一点水分都不掺! * 重新上路,大家心态都平和了很多。该发生的必然已经发生了,既然发生了,那焦急不焦急都一样,只要静候消息就好。 谭不拘在小杉背上补了一觉醒来,感到又是令人振奋的一天,一双眼睛滴溜溜地左看右看,物色唠嗑人选。傅希言恰好在旁边,等发现他醒过来,脚步一转,就想不着痕迹地避开。 “少夫人。” “……” “少夫人!”音量瞬间加强。 “……哎。”傅希言不得不掉头。 谭不拘微笑:“我们昨天说到哪儿了?嗯,没关系,我们今天再说一遍。你说班轻语到底飞升成功没有?她要是飞升成功,可就是武林第一人,把宫主和天地鉴主都比下去了。” 一点都不想再说一遍的傅希言另辟蹊径:“你看昨天打雷了吗?” 谭不拘好奇:“没有。嗯,少夫人昨天听到打雷声了吗?” 傅希言耸肩:“没打雷,那多半没飞升成功。” “为什么?” 走路无聊,竖起耳朵偷听的人不止一个两个,傅希言一转头,发现除了提问的小皇帝外,裴元瑾、寿南山他们也都好奇地看着他。 傅希言胡说八道:“话本里写的,飞升一般都会经历雷劫。” 刚刚退烧的小桑勉强打起精神,加入话题中:“不是妖精化形才要经历雷劫吗?” 傅希言想起那个看似气韵高华,实则满腹算计的女子,摇摇头:“班轻语还不够妖精吗?” 都知道这是玩笑话,却也激起了大家对飞升后的好奇心。 在裴元瑾他们的认知里,飞升期是比武神期更上一台阶,必然拥有更加磅礴浩瀚的力量——翻云覆雨是他们想象力的极限。 然而看过诸多影视剧的傅希言格局打得更开。 仔细想想,飞升期这个名字就有些古怪,明显和武王、武神不是一个路数。就好像仙侠和武侠,完全是两个系统。 这个概念是谁提出来的?他根据什么提出来的? 傅希言忍不住和裴元瑾分享了自己的看法。 裴元瑾却露出古怪的眼神,仿佛在怀疑他的知识水平:“飞升一词出自《天地传说》。传说天地初立,世间神祇无数,腾云驾雾,自由飞翔。飞升期是武者渴望自己能够拥有神祇一般的力量。” 傅希言说:“难道没有人想过,天上还有别的世界吗?” 裴元瑾眼神一变,凛冽中带着审视:“有。昔日无回门就以飞升仙界之名,招收信徒,残害无辜,最后被武林正道群起而灭。天上仙界乃无回门独有的说法,你从何听来?” 傅希言没想到随便说说就说到了邪教教义,瞠目结舌之余,也只能低头认错。孤陋寡闻如自己,连《天地传说》都没听过,更别提什么无回门了,完全胡思乱想而已。 裴元瑾捏捏他的脸,接受了他的解释,又如普通家中的普通孩子一样,对自己父亲有着无限的崇拜与自信:“如果班轻语晋升飞升期,那我父亲必然也不会太远。” 有人开出一条路,跟随的人自然会轻松许多。 他相信父亲的天赋。 张巍突然着急地跑过来:“少主,属下留下断后的人看到了追兵。” 裴元瑾停下脚步。发髻上的赤龙王仿佛感受到了主人的战意,光芒闪烁。 张巍看了眼趴在同僚背上的小桑和谭不拘,咬牙道:“他们人数众多,不如兵分两路,属下去引开他们。属下熟悉山林地形,不会被抓住的。” 寿南山说:“这么快追上来,他们中间必有追踪高手,你怕是瞒不过去。” 张巍说:“属下斗胆请寿总管和谭主管事同行。即便有追踪高手,也容易被误导。万一被追杀,寿总管只管带着谭主管事离开,属下留下断后。” 裴元瑾道:“不用,让他们跟着吧。” 有小皇帝在手,追兵投鼠忌器,是不可能有大动作的。 裴元瑾下令继续前行了。 果然,柴密察觉到前方有人之后,反而放慢脚步,不敢迫近,只是下令让人包围渗透。 祝守信亲自带着小金子和魏老绕道而行,准备去前面拦截。 然而比他们动作更快的,还有一帮山匪。 有武神和武王在,他们前进的路上居然还会遇到山匪,实在是荒谬无比,可这么荒谬的剧情,它居然真的出现了。 裴元瑾他们听到窸窸窣窣的声响,以为是追兵,起先没有在意,过了一会儿,上百个沾满血气的悍匪从四面八方杀将出来,呼喊声震天响,将林中飞鸟惊起一片。 然后,自然是没什么然后的。 傅希言带着潜龙组小试身手,就将这群最高等级不过锻骨的山匪拿下了。 山匪中竟还混杂了几个完全不会武功,却身形粗壮的农妇。仔细询问,才得知悍匪中有一半是流民。 农妇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说他们都是从顺泰一带逃出来的。当初榕城自立,附近的官员怕受牵连,曾组织民兵像模像样地打过几场,农妇丈夫就是当时被征用,后来死在战场上的。 榕城记恨他们这群人不识时务,战胜之后,经常派骑兵滋扰,曾经被招募的县城、村庄首当其冲,村里的人活不下去,就由村长带着逃亡了。 一个村庄带头,附近村庄皆如此,溪流汇成河流,便形成大批流民。 沿途各城见了,统统拒之门外,有的官府怕上面责罚,甚至以民匪称之,派兵出来围剿。他们仓皇之下,只能遁入山林。 南虞多林,林中多匪,尽管官府多次派人进山围捕,也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有的如张巍,在林中混不下去,跑出来从良,更多的藏进了更深的山里。 农妇遇到的就是后者。 都是自己治下子民,秦效勋不能视若无睹:“你们有多少人?” 农妇带头,领着他们找到临时据点。 秦效勋两个亲卫和潜龙组出马,杀掉留守的山匪,将其余人救了出来。 傅希言看着密密麻麻的人头,生出了一种极其荒诞的感觉。 请问,还有人记得,他们也在被官府追捕吗? * 再往前,就进入暨阳县地界了,柴密已经先一步派人过去,以剿匪的名义,让县令派出衙役前来襄助,心中却知,在裴元瑾这群江湖高手面前,多几个衙役只是多送几道菜罢了。 只是灵教势大,六扇门也招募不到高手,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他自然拿不出美酒佳肴,只能寄望派去的人能尽快从金陵讨到救兵。 不过摆烂是内心,在行动上,该做的样子还是要做的。他装模作样地拿出暨阳县的地图,对着属下指指点点。 “陛下在哪?”耳畔突然冒出一个极悦耳的女人声音。 他慌忙转头,便看到一张极苍白却也极美丽的脸。 * 两百多流民若是置之不理,时间一久,只怕不用山匪胁迫,自己为了生计,也会发展成山匪。这样的例子,纵观历史,不胜枚举。 所以秦效勋提出要将人送到附近的暨阳县安置时,裴元瑾和傅希言都没有出言反对。 他们一个心存正义,一个敬畏生命,即便这件事会为他们带来些许麻烦,却可以为那些受苦受难的人带去光明与希望。 爆米花电影之所以受欢迎,说明大多数人心中都有救赎的英雄情结。看着他们痛哭流涕的样子,实在很难不被打动。 秦效勋已经在思考如何安置这群人了,区区两百人,暨阳县自然是能安顿的,可茫茫林海,又有多少这样的两百人呢? 大批百姓出逃,声势浩大,顺泰畏罪,没有动静也就罢了,可沿途那么多州县,居然没有一个上禀的,可见自己对地方的掌控力是多么薄弱!这趟出来,也并非全无收获。 带着大批流民浩浩荡荡往暨阳县方向走,自然不可能无声无息,临近村庄农田时,已经有猎户听到风声,下山报信。 从山腰往下看,就能看到一个猎户提着叉子急急忙忙地往农田跑。上百顷良田在阳光照耀下,青翠得仿佛在发光。 流民中许多人已经忍不住哭出声来了。 曾经,他们也拥有这样的生活,可如今回想,居然遥远得像是上辈子才有的美好回忆。反而这段被官府驱逐,被山匪奴役的记忆深刻入骨,叫人难以摆脱。 呜咽的哭声比嚎啕更令人揪心。 傅希言心里一抽一抽的,恨不能叫他们好好哭一场。 正在此刻—— 异变突起! 山上滚石骤落,数量不多,来势却猛,正对着流民聚众的位置。 寿南山、裴元瑾和傅希言同时蹬地而起,伸手拖住巨石,旁边就是农田庄稼,他们不敢随意丢弃,只能朝后退出数丈,找了荒地将巨石丢下。 而就在这一会儿工夫,易绝出手了。 武神一动,风驰电掣,风起云涌——流民们只觉得适才还绵软无力的夏风突然刀剑一般,冷冽地生割着面皮和裸露的肌肤,刺痛难忍。 两股极为强大的真气猛然相冲,然后散开,沿着球状流动,形成一道无形屏障。 等裴元瑾他们想要回去,已经被这道屏障阻挡在外。 傅希言叹了口气:“果然来了。” 遇到山匪和流民时,他们已经猜到有人在背后作祟,但不能确定是哪一方,直到滚石落下——这是兵戎相见的前奏。 依裴元瑾一行人目前所持战力,别的不说,敢正面引发冲突的,必然要一名武神坐镇。 南虞武神他们认识的不多,正好有一个与小皇帝关系匪浅。 风势越来越烈,山腰已经被飞沙走石困住,完全分不出东西南北。他们被余风横扫,推拒着他们一步步向外退。 寿南山变色道:“打出真火了!” 两个武神打出真火,后果是非常严重的,且不说两个武神都有性命之危,附近的人家都有可能被卷入…… 眼见着,那耸立的山峰已经有了摇摇欲坠的趋势,寿南山作为武神之外的最高战力,已经到了不得不武力劝架的时刻。 他深吸一口气,正要硬闯,就见一道赤红长剑直直地劈在那朦朦胧胧的砂石迷雾之上—— 第三股真气的加入令原本就胶着的两股真气发出极强的排斥。 裴元瑾周身衣服瞬间消散,露出熊熊燃烧的极阳圣体。可那曾经敢与日月争辉的光芒,此时竟有些寥落,如扑火的飞蛾一般,在真正的巨火面前,连牺牲都显得无足轻重。 他身上皮肉展不断绽开,鲜血渗出没多久,就在火焰中失去了踪迹,仿佛被吸收了,可伤口越来越多,几可见骨! 寿南山连忙推出一掌,在赤龙王身上加码,然而能够让数丈城墙崩塌的掌力在这里,甚至没有溅起一点水花,那把赤红色的剑依然停留在迷雾外围,难得寸进。 武王头一次亲身实践到了武神与武王之间的差距。差距的产生使他心境发生变化,四周灵力为之调用,体内真气不断攀升,似乎武神境已在触手可及之处! 他面色数变,终于还是撤掌,激荡的真气回撞,将他扫到一边。 连番变化看得傅希言目瞪口呆,这时候他已经没有心思多想,鸡血小剑齐齐出动,可还没靠近,就已经被真气悉数摧毁,不留痕迹。 就在此时,裴元瑾身上的火焰渐渐变色,从赤红转向金红,伤口飞速复原,又飞速绽开,仿佛有一股无形的力量用他的身体做拉扯,而极阳圣体产生的光芒却越来越炽热。 寿南山捂着胸口站起来:“少主……要晋升武王了。” 傅希言大吃一惊。 不是说裴元瑾晋升武王必须要先双修的吗? 那现在—— 现在,是裴元瑾深思熟虑的结果。 自从皇宫面对莫翛然不战而退,他心境便出现裂痕,随着时间推移,他在逃亡这条路上走得太久,而裂缝也愈演愈烈,几乎已经到了影响赤龙王出剑的地步。 他知道,自己决不能再等下去,甚至不能等傅希言双修。因为双修是一种保障,而保障的本身,就在于恐惧。 恐惧,是他剑道中最不该有的东西。 《圣燚功》本就是天下最顶尖的武学之一,又经过武神裴雄极亲自修订,已经趋于完美,唯一的缺点,就是属性霸道,如果没有人从中调和,会损伤身体。 可这已经是后话了。 如果心境出现漏洞,轻则前功尽弃,重则沦为废人。 两位武神对战,契机千载难逢,错过这一次,也许自己就会被黑暗所吞噬,在一日日加深的恐惧中软弱下去,直到心境完全碎裂。 别看他身体伤痕累累,可敢于武神争锋的战意正在迅速修复他的心境,甚至比原先更加精粹。 突破武王的刹那,极阳圣体的光芒陡然扩千百倍,几乎笼罩整座山峰! 同样是武王,但裴元瑾一晋级,便已经有了睥睨同阶的架势。 鏖战中的易绝和乌玄音终于发现战场被照入了一缕明灿的烈光。 乌玄音神色一凛,丢下又一颗废了的摄魂怪,单手护着身后的秦效勋:“到此为止,如何?” 易绝轻轻发出了一个“嗯”字。 乌玄音心中暗骂,这哑巴!要不是自己耳聪目明,岂非要误会对方压根不同意? 双方既然能晋级武神,最基本的人格还是有保障的,不用数一二三,就双双撤回真气,等空中砂石落地,那山峰也终于停止了摇晃,只有零星碎石落下。 被战场笼罩的潜龙组在此刻与不会武功的流民并没有什么区别,都趴在地上不敢抬头,头发和身上满是碎石块。幸好易绝和乌玄音提高了战场的高度,才使他们幸免于难。 刚刚晋升武王的裴元瑾缓缓从空中落下,傅希言急忙脱下外套将人裹了起来。 裴元瑾扭头看他,眼中的赤红缓缓退去。 傅希言声音有些发颤:“没事吧?” 裴元瑾闭了闭眼,这次晋升太快,体内真气不稳,后续需要更长时间的巩固,但无论如何,他心境破裂这一关已经过了。 “没事了。” 傅希言听到这里,并不敢完全放心,还是对着他的脸左看右看看了好久,确定面色红润,然后又偷偷拉开自己的外套,往里偷瞄—— 看那些绽开的触目惊心的伤口全都已经收拢、愈合,连疤痕都看不出来,这才吐出一口气。 虽然知道他是在检查伤口,可是扒着衣服偷看这个动作实在是有些许猥琐,寿南山干咳一声,身体有意无意地挡在他们面前,朝着易绝他们走去。 “乌教主。” 他刚说了三个字,乌玄音就转头,冲着身后的秦效勋狠狠地甩了一巴掌! …… 寿南山立马放慢脚步。 流民们三三两两地起来,刚才的经历实在惊心动魄,哪怕幸存下来,却也对造成这一切的两位武神敬而远之,又见她如此凶残,不自觉地朝着裴元瑾和傅希言身边退去。 傅希言却扯着裴元瑾往前走去,像吃瓜这种事,自然要找个视野开阔,音效极佳的好位置。 于是,这方情景倒像是流民受了委屈,裴元瑾他们上前出头一般。 不过甩巴掌和被甩巴掌的,全然没在意眼前局面的变化,秦效勋盯着红艳艳的掌印,还露出了愉悦的笑容:“玄音,我成功了,对不对?” 乌玄音脸色阴沉地看着他。 秦效勋温柔地去拉她的手:“你相信我,我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我们好。班轻语是受了胡教主遗命,才狐假虎威,压你一头,如今她飞升失败,从此以后,灵教自然还是由你做主。” 乌玄音眯起眼睛,露出了一个妩媚却危险的笑容:“好为你所用吗?” 秦效勋含情脉脉地说:“我已是南虞之主,从此以后,我来保护你。” 傅希言听了只字片语,心中好奇异常,按照小皇帝的意思,他在班轻语飞升时动了手脚,导致班轻语飞升失败? 所以班轻语还是失败了? 他实在按捺不住:“乌教主……” 可惜乌玄音的眼里只有秦效勋:“你认为我还会相信你吗?” 秦效勋嘴角露出甜蜜的笑意:“你得到我失踪消息的第一时间就来找我了吧?你心中有我。” 乌玄音突然伸手,掐住他的脖子,将人提到面前,声音轻柔,却暗含杀机:“我来杀你。” …… 傅希言向裴元瑾施眼色:乌教主要弑君,怎么办? 裴元瑾扬眉:杀不了。 果然,乌玄音看秦效勋不为所动,冷哼一声,很快将人放开,回过身看他们:“储仙宫在南虞境内闹出这么大的动静,究竟意欲何为?” 裴元瑾裹着傅希言的外套,有些不伦不类,气势却不损分毫:“灵教为一己之私,戕害百姓,是想步傀儡道后尘吗?” 乌玄音垂眸,避开了这个话题:“我教飞升失败,消息一定很快传开,我做个顺水人情,先说出来,请各位放放心吧。” 傅希言好奇地问:“怎么失败的?” 乌玄音嗤笑一声:“那就问问你的好岳父了。” 她一把拎起小皇帝的后领,侧头笑了笑,展露的万种风情,实在令人神魂颠倒,看得那些流民不论男女几乎要忘了她之前的凶残武力。 “班师妹飞升失败,储仙宫依旧是天下第一大派,灵教招惹不起。少主可放心在南虞行走,如有差池,绝对与我教无关,还请裴宫主明察秋毫。” 她身影一闪,便与秦效勋一道失去了踪迹。 傅希言头疼地说:“你说她会不会和追兵打声招呼啊?”要是没打招呼,皇帝又不见了,他们的处境会比之前更加麻烦吧! 第83章 新晋之武王(中) 班轻语飞升失败,那顶了天也就是个武神,与乌玄音平级,但职称上,他们一个代教主,一个教主,孰高孰低,一目了然。 再看乌玄音一改之前的云淡风轻,直接代表灵教与裴元瑾休战,便可揣测,灵教未来走向终究还是如了小皇帝的意——从今往后,乌玄音怕是不会再龟缩临安醉生梦死,而要夺回属于自己的权力了。 但班轻语会轻易放权吗? 以傅希言在金陵与她匆匆一晤的浅薄认知,怕是不会。她执掌灵教实权多年,教中必然遍插亲信,两人一个占着名,一个占着权,未来龙争虎斗可期。 内斗的灵教与南虞,绝不会另树强敌,也就是说,他们的逃亡大概率是结束了。 就看离开的乌玄音和小皇帝啥时候能吵完架,把他们的通缉令撤一撤,顺便把流民接走。 傅希言扭头看流民,流民们也在偷偷打量他们。 刚刚震撼人心的一战,终究给他们留下了心理阴影。纵然山匪可怕,却也是普通恶人,眼前这些,可还算是人的范畴? 他们眼中的惊恐敬畏深深触动了傅希言。 江湖人的江湖,和普通百姓距离太远,可这井水河水没有界限分明的壁垒,后者说不定哪一天就要承受前者造下的冤孽,何其无辜。 傅希言轻声叹息:“这些流民会是乌玄音事先设下的局吗?”流民出现得蹊跷,似为他们量身定做——幕后之人很信任他们的良心。 裴元瑾从潜龙组要了条腰带,开始调整傅希言的外套,宽大的袍子倒是能遮住身体,就是短了一截,露出小半截腿。 顺便回答他的问题:“不会。” 遇到流民是两天前的事了,乌玄音插了翅膀也不可能这么快从新城飞过来。 傅希言蹙眉:“那就是南虞朝廷的人了。”也不知道他们会不会有什么后招。 突然后悔把小皇帝还得太快,作为一个绑匪,他们着实有些慷慨大方。就算心里已经打算把人放回去,也该有个讨价还价的推拉过程。 他们从山上下来,农田附近的村民已经跑得不见踪影。 傅希言见有些人家跑得太急,门都没锁,有流民在门口探头探脑。 他不想试探与山匪同吃同住几个月的流民有没有沾上匪气,人心本来就经不起测试,圣人之所以是圣人,是因为稀少、罕见,所以,不如从一开始就杜绝他们犯错的可能。 他走过去,当着那些人的面将门关上了,顺手将锁锁住。 内心有几分蠢蠢欲动的流民顿时不敢造次。 在路边堆灶,生火,煮饭。 和不见天日的山林相比,这广袤肥沃的农田,才是流民们心心念念的场景。有几个老庄稼人站在田埂边,仿佛评论天下英雄一般,对着面前几亩农田指指点点。 一会儿说这亩秧苗插浅了,夏季多暴雨,不插深,立不住。 一会儿说那亩田的肥力不够,长势不行。 说着说着,想起家中荒废的良田,泪如雨下。 其实,不管肥田瘦田,若能给个地方安顿下来,他们便满足了。颠沛流离、遭人白眼的生活,实在太苦,太苦了。 哭和笑一样,都会传染的。一时间,饭还在锅里,哭声已经上天。 傅希言看着心里难受。明明这是南虞的百姓,明明他是北周的伯爵之子,却忍不住为他们的命运揪心。 这糟心的南虞小皇帝! 裴元瑾平静地说:“一会儿去县衙。” 他对傅希言流露的难过有些不解。他愿意帮助这些流民,但感同身受,大可不必。 原本就清汤寡水,加了凄咽之声,更令人难以下咽。好在有流民在艰难地条件下,做了杂粮饼,傅希言因为“面容慈祥”,被分到了一块。 他掰了一半给裴元瑾,自己啃剩下的一半。 杂粮饼很硬,咬得牙根隐隐作痛,但吃起来香中带甜,越吃越有嚼头,他咔嚓咔嚓咬下两口,正咀嚼,手里的饼突然被裴元瑾打落。 “饼有毒。” 嗯? 傅希言一愣,饼就吞下去了——当初第一颗混阳丹也是这么咽下去的,好似到了他嘴巴里的东西,就像遭遇了“胃”心引力。 裴元瑾晋升武王之后,区区毒药自然不放在眼里,可傅希言只是脱胎期,也不知这毒药劲道多大,自然不能放任不理。 傅希言还在回味饼里的香甜,肚子就挨了一记老拳,然后张嘴哇的一下,刚刚吃进去多少,就吐出来多少。 傅希言:“……”其实毒药对他无用,跟调料没有区别。唉,刚刚还辛苦牙齿打了半天白工,谁知一点收益都没有。 裴元瑾站起身,目光如炬地扫过全场,想要找出送饼的那个人。 正端水给谭不拘的老农眸光一闪,突然出手如电,点住了正在啃土豆的谭不拘的穴道,将人提起,往山林的方向蹿去。 他速度虽快,却快不过裴元瑾。 新晋武王气势如虹,身形一挪,已经到了老农背后。老农仿佛背后长眼,直接将手中的谭不拘抛了出去,田中窜出一条的青绿大蛇,蛇尾将人一卷,又缩回田中。 裴元瑾将老农丢给落后一步的傅希言,自己闪电般扑向谭不拘,但绿蛇仿佛有人性,关键时刻,将人一丢,自己舍身忘死地朝着裴元瑾冲来,被一掌拍死。 接下一棒也是一条蛇,通体暗黄,卷住谭不拘后,游动的位置极古怪,暗合轻功身法,但方向始终不变,就往山上跑。 傅希言追上来,发现裴元瑾钓鱼似的,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你想摸它老巢?” 裴元瑾说:“看看再说。” 见他们一路回到了山林中,黄蛇示好般地停顿了一下,跟着放慢了速度,似乎怕对方追不上自己,而且将谭不拘往上举了下,不再将他放在地上拖拽。 裴元瑾说:“放开人,我随你走。” 黄蛇回头,冰冷的竖瞳对准他们的方向,似乎在看着他们,又似乎什么都没看到,但它的尾巴还是将人放了下来,然后慢慢地往前游了一段,扭头看他们。 傅希言震惊:居然真的听懂人话了。 裴元瑾见他吃惊的模样,有些无奈地提醒:“傀儡道。” 傅希言:“……” 哦哦,差点忘了这个世界还要傀儡道这个变态设定,他还以为是智商超高的宠物蛇呢,心中顿时有几分失望。他其实挺喜欢养宠物的。唉,又是想念他的白虎儿砸的一天。 裴元瑾皱着眉头:“你如果喜欢蛇,我们也可以养。不过要找一条和白虎处得来的蛇。” 亲儿子和八字没一撇的野孩子,傅希言自然选择亲儿子。 他立马说:“我有白虎就够了。” 裴元瑾眉头立刻舒展开来。在他心里,光溜溜的蛇自然没有毛茸茸的白虎可爱。 躺在地上无法动弹也无法说话的谭不拘看着自在聊天的两个人,也只能用全身上下唯一一能表达思想的眼珠子来瞪了。 傅希言解开他的穴道,谭不拘先将嘴巴里的土豆嚼嚼吞咽下去,才说:“我刚刚居然被蛇抢走了,还被那么多人看到,我以后还怎么在江湖中混啊?” 傅希言疑惑:“被蛇抢走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吧?” 谭不拘思路清奇:“我在江湖上行走这么多年,还没有名号呢,万一他们由此叫我‘再世许仙’怎么办?你也知道三人成虎,说不定日后我墓志铭上面都要写着曾与两蛇有过一段前赴后继的情缘?” 傅希言看他担忧得十分真诚,遂安慰道:“放心,我和裴元瑾会为你澄清,这两段时间都不长,你并没有受到侮辱。” 侮辱性不强,但伤害极大。 健谈的谭不拘第一次感觉到了无话可说:“……” 三人说着说着,就停下脚步,似乎打算往回走了,黄蛇回来嘶嘶了几声,却挽回不了不讲信义的人,终究还是一人从树上飘下来。 大概是破罐破摔了,段谦这次都懒得掩饰来的是自己的纸人。 他手里居然还拿了把折扇,双足落地后,轻轻摇了:“自从石泉县一别,少主英姿总入我梦,令我夜夜难眠,相思难捱,没想到竟然这么快又在这里相见了,你说,这是不是我们的缘分呢?” 傅希言翻了个白眼:“跟纸片人没什么好说的,说多了又要花钱。” 段谦见裴元瑾伸出手,手里的扇子都摇快了:“稍等。” 等字还含在口中,没有完全说完,裴元瑾已经凌空一指,将纸片人从脚到头,燃烧了起来。 纸片摇摇晃晃,化作灰烬。 谭不拘说:“我们不问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吗?” 裴元瑾看向傅希言,“嘴替”只好帮忙说:“他既然千方百计地将我们引到这里,一定有事相求,既然是他想求我们,当然要表现诚意。” 裴元瑾拉着傅希言准备往回走,但段谦好不容易将人引到这里,怎么舍得前功尽弃? 少顷,就见段谦本人小心翼翼地从山林跑了出来。 “二位留步!二位难道不想知道我为何下毒吗?” “不想!” 傅希言答得飞快,随即地上青石凌空而起,朝着段谦的脚踝射过去。段谦犹豫了下,还是任由石头将自己绊了个狗吃屎。 他正面朝地,摔得十分凶狠,想着这下应该解气了,正要起来,赤龙王已经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只是架着,就说明还有谈判的余地。 段谦干脆就地趴着,解释道:“那是慢性毒药,以二位的武功,喝两口水就没了。至于劫持,只是为了与两位私下见一面,绝无伤害谭主管事之心。”谭不拘哼哼:“上次灵教也是这么说的。” 段谦义正词严:“我与灵教绝非一路人!” 傅希言说:“常言说得好,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说吧,你是哪一种?” 段谦大拍马屁:“傅少夫人果然明察秋毫,与少主乃天造地设的一对,段谦输得心服口服。我非奸非盗,实在是有事相求。而且,我保证这件事对至关重要,对二位有益无害。” 傅希言说:“流民中有你的人?” 命都在别人手里捏着,段谦不敢不说实话:“实不相瞒,这群流民是我送来的。” 这倒是出乎傅希言的意料了,他一直以为这是南虞朝廷的手笔。 段谦说:“少主义薄云天,见到这么流民,必然不会置之不理。但大批流民在山林穿梭,耗费的粮食不是小数,所以,我妄自揣测,少主必然会将人就近安置。而离那里最近的,就是暨阳县。” 傅希言说:“所以你是故意引我们来暨阳县?” “不错,我若是直接现身,处境只会比现在更尴尬。”他微微抬起脖子,就感觉到火烫的赤龙王就抵在自己的后颈处,连忙又低下头去。 傅希言并不接受这种说法:“私下见面有很多种,不一定要下毒和绑架。” 段谦说:“是,我这样做自然是为了保持我与少主水火不容的假象。” 傅希言似笑非笑:“假象?” 他可记得,当初他们在石泉县抢了段谦的船,段谦临走时,还对着韦立命放下狠话,说他是天生反骨,那咬牙切齿的怒火可不像是装出来的。 “此一时彼一时。如今我并不代表诡影组织。”段谦苦笑道,“韦立命反水,使我也遭到了怀疑,被闲置在南虞,做些打下手的杂活。” 傅希言将他的话重新整理后,心中隐隐生出一种猜测:“难道,你想为储仙宫卧底诡影组织?” 不然为什么一边保持水火不容的假象,一边又为诡影组织打杂? 若真如此,他倒想劝裴元瑾应承下来。尽管来了南虞之后,诡影组织就消失匿迹,没有新的行动,但他心底清楚,诡影就如江湖的毒瘤,总有一天会重新爆发的。 段谦说:“不,与诡影组织无关。我的意思是,我与傀儡道有渊源,又为诡影做事,如今还下毒、劫持,绝不会有人想到我们会暗中合作。” 傅希言露出意外之色,觉得这人自说自话的本事委实厉害:“对啊,连我也没想到,我们什么时候暗中合作了?” 段谦道:“我们可以现在开始谈。我知道两位忧心流民的归宿,正好,我与暨阳县令有旧,我可以说服他,将这些人分散安置在暨阳县下辖的村庄里,让他们在此安居乐业。” 傅希言蹙眉:“暨阳县令是你的傀儡?” 段谦神色有些奇怪,却还是摇摇头道:“不是。” 傅希言也不知道怎的,就松了一口气,当初京都府尹涂牧被铁蓉蓉控制为傀儡,身死眼前,对他心灵还是造成了一定冲击的。 京都府尹在镐京地界上算不得什么大人物,但放眼北周,能走到这一步的,也是凤毛麟角,父母栽培,自小努力,不知花费了多少心血,可就是因为傀儡术,一命呜呼不说,还要背负着别人操控下的罪名,何等屈辱! 因为这个,他学习傀儡术,多少是有些师夷长技以制夷的意思。 大概是段谦没将人变成傀儡,傅希言对他的态度缓和了几分,但嘴上并不客气:“南虞安置流民却要与北周人谈条件?你是欺南虞没人吗?南虞皇帝同意吗?” 段谦见裴元瑾从头到尾不说话,一直都由傅希言开口,便知两人中真正谈判的是傅希言,便道:“少夫人不妨听听我的第二个条件—— “我愿意将少夫人修炼傀儡术的秘密,永藏心中,绝不对第三人说。” 若刚才那个还算条件的话,这个就是赤裸裸的威胁了。 傅希言冷笑道:“哦,如有第三人知道呢?” 段谦刚想发誓,但眼睛一数在场人数,连同自己在内,已经有四个了,顿时苦笑道:“有第三第四个人知道都是很正常的。” 他这话说得不假。 自从寿南山知道傅希言学习傀儡术之后,少夫人会傀儡术的事已经成为储仙宫这行人公开的秘密了,尤其是裴元瑾晋升武王时,傅希言还不当众使用了鸡血小剑—— 也许段谦就是那个时候看到的。 傅希言说:“你的两个条件都没什么诚意。” 段谦说:“当然还有其他的条件,不过,你们似乎还没有问我,到底想合作什么。” 傅希言老神在在地说:“我们未必想听,但你一定很想说。” …… 段谦只能承认。毕竟自己策划了这么久,就是为了促成这桩合作:“我想让一个人假死。放眼如今的南虞,只有储仙宫能帮我这个忙。” 这话说得就重了。 南虞武林不仅有如日中天的灵教,还有盘踞南岭多年的南岭派等地方大派,说南虞无人,那是不可能的。那这里面必然还有什么储仙宫能做,其他门派不能做的事? 傅希言好奇:“为何?” 段谦说:“这件事说来话长,为了表现我的诚意,我可以先将流民安置好。”他再度试着往上抬了抬头,这次,赤龙王移开了。 段谦连忙站起来,抱拳道:“不过我不宜在众人面前露脸,你们若是不放心,可以派人跟着我。” 傅希言与裴元瑾对视一眼。 傅希言突然问:“那人假死是想要躲避谁?” 段谦抿了抿唇,道:“万兽城,息摩崖。” 傅希言愣了下。万兽城是傀儡道,段谦也是傀儡道,他们之间竟然不合?随即,他又觉得自己似乎忽略了什么线索。 他开始回想与万兽城有关的事,比如自己玄武君的身份,以及铜芳玉给自己的任务。 暨阳县。 花月楼。 梦春秋! 万兽城的叛徒,岂不也是傀儡道传人? 傅希言盯住段谦,问:“你和梦春秋是什么关系?” 段谦结结实实吃了一惊。 他与梦春秋的关系除了当事人之外,绝不该有第三人知晓,甚至连这次找上门的息摩崖也只知梦春秋,不知他的存在。所以他才可以游刃有余的暗中布局,将储仙宫扯入局中。 梦春秋久居暨阳县,再往前,最多查到南岭派,绝不会想到储仙宫与她暗中的瓜葛,这才能保证死遁不会惹人怀疑。 当然,等储仙宫答应入局之后,他和梦春秋的关系是瞒不住的,但不该是现在。 傅希言知道梦春秋,就为这场布局平添了变数,尤其是傅希言会傀儡术! 他会傀儡术! 段谦终于察觉自己犯下了一个极大的错误,就是没有深思傅希言傀儡术的来历,他只是想当然以为傅希言与铁蓉蓉不合,自然也与万兽城不合。 大意了。 他此刻的内心懊恼无比,脸上却不露半分,甚至还笑了笑:“你也听过梦春秋?那是花月楼的老板娘,南虞大名鼎鼎的花楼楼主。不过,少夫人与少主伉俪情深,怕是不太方便去那个地方吧?” 傅希言也跟着笑了笑:“虽然你面部表情很松弛,但声音有细微的紧绷,尤其是脚尖,往右边偏了五度,说明有点想跑路,说好的暗中合作呢?还没作,就黄了?” 段谦脑中转了无数个念头,储仙宫,万兽城,北周朝廷,永丰伯府……相关的势力在飞快地连线,想来想去,都觉得储仙宫少夫人和万兽城联合的可能性很小。 他决定赌一把:“少夫人为何问起梦春秋?” 从他的表现,傅希言猜到对方的傀儡术十有八九和梦春秋有关。而梦春秋是万兽城的叛徒?他心中有底,态度便随意起来:“这就说来话长了,不如先安置流民?” 孤注一掷的段谦:“……” 他强笑道:“听从少夫人安排。” 谭不拘被劫持,很多人都看到了,不过裴元瑾率先出手,潜龙组、寿南山便没有跟上去。 寿南山是因为之前动手,差点突破武神,贸然收手后,造成了内伤,需要调养,而潜龙组的原因则郁闷的多。 他们的武功原本就不及裴元瑾,只是仗着神出鬼没的身法,才能护卫少主,但如今裴元瑾突破武王,当今世上,能对他造成威胁的人屈指可数,潜龙组也就失去了护卫的意义。加上裴元瑾想要稳固心境,便嘱咐他们以保护流民为主,不必事事跟着了。 如今见傅希言带着谭不拘回来,却不见裴元瑾的踪影,不由好奇。 傅希言说:“他去找暨阳县令了。” 第84章 新晋之武王(下) 暨阳县令今日可说过得跌宕起伏。 他原本躺在小妾怀里喝喝小酒,哪知院子里突然从天而降一对男女。男的也不做自我介绍,劈头盖脸就质问他,烈日当空,为何不在县衙工作。 县令满脸迷糊,想问你谁啊,男的已经气势汹汹地发布命令,让他接收两百多名从顺泰一带逃难来的流民。 顺泰离这里隔着千山万水,凭什么要他接收? 县令正待再问,就听男子冷冷地说:“玩忽职守,纵情生涩,声色犬马,你这条命暂且记下,再处置不当,朕一并来取!” 县令听前面的罪名,还有些不以为然,以为是哪里跑来的“江湖大侠”,不知天高地厚地主持人间正义,但“朕”字一出现,酒醒八分。 他盯着男子,努力将对方的外形与传说中的南虞天子作比对,却是越比越惊心。 只是“天子出,车驾次第,谓之卤簿”,眼前这青年未免也太轻装简从,还是说,这女子足以以一当百?他目光不由自主地有些偏斜。 虽然男子先声夺人,但身旁女子实在貌美惊人,县令刚看了一眼,便觉得心跳如雷,正待再看一眼,这对男女已跃墙而出,飘然远去。 他看着空荡荡的院落,心里也空荡荡的,急忙回去问小妾,可知刚刚发生了什么。 小妾吓得不轻。她适才靠在窗边,也听到了对话,却不敢直言,只说离得太远,听不真切。 县令喃喃道:“所以适才的确来了一男一女?”竟是在怀疑自己经历的真实性。 他匆忙换好衣服,回到府衙,叫来衙役,命他们去西南方向打听打听,看有没有大批流民过来,心中又恨沿路的县令不干人事,将这样的烫手芋头丢到自己手里。 衙役出去不过半刻钟就回来了。 县令大骂:“混账!偷奸耍滑到本官头上,这么点时间,你也能飞来飞去啦?” 衙役十分委屈:“徐村村长来了,他说他们村的猎户看到了流民。” 县令忙让人把徐村村长叫进来,转头又问师爷,徐村在何处。 师爷手指蘸水,在桌上画了个简易地形。 县令说:“就地安置如何?” 师爷大惊,忙请他三思。安置流民虽然能够增加人口,但有一定的风险。南虞匪盗猖獗,也不是没有山匪冒充流民,抢劫县城的经历。 其实安置两百个流民不是难事,但县令既怕那飞来飞去的就是皇帝本尊,又怕自己被江湖人骗了,引出后患。 正为难,衙役又进来了,说金公子带着个公子求见。 县令正想说什么金公子逊公子,师爷已在旁边提醒,金公子是做茶叶生意的富商,在当地商圈十分有名。 县令想了想,将流民这烦人的事搁置了,决定先见纳税大户。 裴元瑾从上到下已然换了一身衣服,虽是普通衣料,但在颜值、身材、气质的衬托下,依然卓尔不群,段谦则改头换面了一番,面容平平无奇,站在旁边,犹如侍从一般。 故而县令一进门就奔着裴元瑾去了:“哈哈哈哈金公子久等。” 只能看到县令侧脸的段谦:“……” 裴元瑾说:“向右转。”县令呆住:“啊?” 段谦已经凑过来:“上次与县尊一别,已是去年的事了,县尊风采如昔啊!” 县令顿时明白自己闹了乌龙,尴尬地笑笑:“哈哈哈,金公子却更胜往昔,令人不敢相认啊。” 两人客套了一番,段谦说明来意:“老母受菩萨托梦,让她救苦救难。可县尊治下,夜不闭户,路不拾遗,哪有苦难之人?恰好有伙计在徐村附近看到了外地逃难而来的流民,想来是县尊官声在外,才有流民不辞千里赶来投奔啊。想来菩萨梦中说的便是这件事,我便替老母做主,捐一百石粮食,协助县尊安置流民,也算锦上添花。” 县令想:怎的又是这件事。这两百流民到底什么来头?天上神仙,地上君王都要为他们说话。 他原本怕皇帝是假,流民是江湖人的计谋,如今听了段谦的话,心中便拿定了主意,先将流民手下,日后若有差池,便将这金公子推出去,说他勾结流民,图谋不轨就是了。 如此一想,他顿时脸上笑开了花:“令堂福泽深厚,才能得菩萨托梦啊。” 事情就这样成了。 * 老农劫持谭不拘的时候,许多流民就在旁边,当下惊恐不安,生怕因此牵连自己,见有官府愿意收留,自然是感激不尽。他们由几个老人领着,给傅希言他们磕了几个头,便老老实实地走了。 余下的那老农被小樟一拳打回纸人原形。 傅希言带着人进城与裴元瑾会合。 段谦在暨阳县有座大宅子,平时不太住,但仆役如云,很快收拾好了房间,迎接他们一行人。 大概是裴元瑾与他走了一路都没有拔剑,他便默认这桩合作成了。他将仆人都赶到外院,又将其他人安置到后院休息,花厅只剩下他、裴元瑾和傅希言三人之后,擦掉了脸上的碳粉和胶痕。 傅希言发现他的容貌正合了那句话“一白遮百丑”,人一白回来,就好看了很多。 他和裴元瑾分享了自己的看法。 裴元瑾看着他:“但另半句是不对的。” 嗯?什么另半句? 傅希言将这句话又念了一遍,然后“一胖毁所有”就自然而然地跟了出来。 傅希言:“……” 他瞪向裴元瑾。 裴元瑾笑着捏捏他的脸。 傅希言“嘶”了一声:“你的手好烫啊。” 裴元瑾愣了下,立马将体内自动运转的真气调回真元处,再握傅希言的手,便恢复了常温。 傅希言不免担心。当初虞姑姑说过,裴元瑾要晋升武王,必然需要他的配合,如今一切都打乱了,也不知会不会造成后果。 他心中有很多话要对裴元瑾说,可之前在一片山林里,到处都是人,实在不好找机会——当然,更主要的是他内心始终有些惶惑不安,犹犹豫豫,想说又有些不敢。 或许,这边是因爱而生忧,因爱而生怖? 傅希言反握住裴元瑾的手,身体默默地靠了过去。 裴元瑾看了他一眼,调整了一下肩膀位置。 段谦擦完脸,正准备谈正事,看到黏黏糊糊的两个人,舌头顿时也黏黏糊糊起来,好像张不开口。他干咳了好几声,又喝了口水润润喉,才说:“经过此事,本公子经营多年的身份,看来是要保不住了。” 傅希言非常给面子地接了个棒:“为何?” “待你们‘杀了’梦春秋,万兽城必然会派人调查。你们带着流民下山,我又与少主去了县衙,随后县令就安置了流民,我这个‘金公子’必然会成为他们调查的首要目标,未免露马脚,我到时候也只能跟着遁去了。幸好我一直以‘金公子’自居,面容黢黑不起眼,只要二位不说,就没人会怀疑我是段谦。” 他这么说,自然心存试探,看裴元瑾是否有意将自己与梦春秋的关系捅出去。比起金公子,诡影组织的段谦才是他真正经营多年的。诡影组织情报网遍及北周南虞,十分好用,若不得已弃之,那才真的令他大感肉痛。 裴元瑾自然知道他的言下之意,难得开口道:“有个条件。” 段谦早有准备:“请说。” 裴元瑾道:“调查诡影组织首领是谁。” 段谦不假思索,痛快应承:“你不说,我也在查的。不然,你们想想,既然首领说韦立命天生反骨,我为何还要将他留在身边重用呢?他既不是吕布,缺之不可,我也不是董卓,浑不怕死。” 傅希言恍然:“你是在借他之手调查?” 段谦点头,随即叹了口气:“可惜,韦立命手段平平,我为他铺了许多路,依旧无法接近首领。这次他投靠储仙宫,又令首领对我生出怀疑,只怕调查之事更难进行了。” 这话真假难辨,毕竟韦立命本事不小,段谦身为上司,爱才惜才,也在情理之中,至于反骨……哪个主公不是用人前欣喜若狂,觉得之前的背叛都是为了给自己让路,被背叛了以后才懊恼万分呢? 极可能是事后找补,取信于他们罢了。 但双方眼下要合作,傅希言也不会傻得点出来,笑笑道:“看来段公子身在曹营心在汉啊。” 段谦说:“倒也不是什么冠冕堂皇的理由,就是诡影组织首领善设机彀,得罪了大半江湖,自己却安然隐身暗处,为这样的人做事,我自然多留几分心眼。” 这话讲得便十分实在了。 傅希言看看裴元瑾,见他没有继续说话的意思,便正式接受了话语权:“你潜伏多年,不会一点线索都没有吧?” 段谦说:“韦立命知道的事,我也知道。” 傅希言故意使诈:“哦,哪件?” 段谦笑了笑,缓缓吐出三个名字:“裘西虹、宋旗云、莫翛然。” 傅希言心头巨震! 当初韦立命反水之后,也向裴元瑾递交了三个名字,认为诡影组织首领必在其中。他说的是:裘西虹、宋旗云、班轻语。 前两个是一致的,差别在最后一个。 这当然不是说,段谦或韦立命隐瞒了什么,而是他们思考的角度有所差别。韦立命当时急于向储仙宫投诚,自然是希望精确率越高越好,故而考虑得比较周到,把把持灵教的班轻语也算了进来。 而段谦身为韦立命的上级,掌握的信息网必然更加强大,他知道莫翛然的存在,也就不足为奇了。说实话,若非莫翛然三次出手,救过自己,自己也不会知道对方的存在。 这也说明,段谦在诡影组织的能量,绝对比他描述的更大。 傅希言说:“可有依据?” “陈文驹越狱,是我策划的,也是我接到的终止命令。我能确定,首领当时就在城中。宋旗云和裘西虹的行踪,韦立命都已经查过了,而莫翛然……”段谦顿了顿,表情变得有些奇怪,似乎痛恨,似乎向往,又似乎夹杂着几分钦羡,总之十分复杂,“是我多方印证得出来的结果。” 关键是,他得到消息,诡影组织有人在城里追踪莫翛然,然后再也没有回来。当然,他不说是想手里多留一张牌,不想把诡影组织首领的可能范围直接缩小到两个人。 傅希言冷静地点点头,然后无情地说:“你说得对,你说的这些韦立命都已经说过了。我们想听点新鲜的。” 段谦想了想道:“不知二位对新城的消息,可有兴趣?” 傅希言说:“说来听听。” 段谦慢吞吞地说:“那我们合作之事……” 傅希言说:“我们现在谈的不是保守你身份的秘密吗?” 段谦愣了下。 傅希言给他摆事实讲道理:“原本我们是希望用诡影组织首领的身份来公平交换我们对你身份的保密。但是你刚刚说的消息我们已经从韦立命嘴里听说过了,那自然就不能作数了,对吧?但我们也不是不通情理的人,虽然新城方面的消息不消几天,就会传遍天下,但借住在你家,总要给几分薄面,只能勉强接受这个提议了。” 段谦见他得了便宜还卖乖,差点吐出一口老血。 可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哪怕知道这桩交易本身不怎么公平,也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幸好,他原本也没打算将新城消息当作重要筹码。 他清了清嗓子,道:“二位在武道一途的成就远胜于我,我便不多做赘述,说武神无法飞升的缘由了。” 傅希言忙道:“说说也无妨,我一年前还停留在真元期呢。” 段谦:“……” 从未见过进展如此之快的武者,也从未见过脸皮如此之厚的人类。原来自己看傅希言不顺眼,不仅仅是眼红他攀上少主这条粗大腿,一步登天的缘故,对方这个人就很欠啊! 他深吸一口气:“晋级武王之后,身体就会自发地吸收灵气,其速度比入道期要快了千百倍。但人的身体有承受极限,并不能完全转化灵气为真气,结果便是灵气反客为主,渐渐替代了真气,随之,人的灵魂也会逐渐被同化,那一步便是我们所说的进阶武神——当人的灵魂与天地灵气融为一体时,自然拥有了操纵天地灵气,排山倒海的力量,但与此同时,身体也无法再禁锢灵魂,这就造成武神每动一次武,灵魂就会消散一部分,直至魂飞魄散。” 傅希言回想武者修习的道路,真元、锻骨、金刚……都是在锤炼身体。可惜,不管如何锤炼,身体的底子放在那里,与天地灵气相比,始终太渺小了。 段谦见他们听得很专注,脸色好看了些许:“真气、灵魂、灵气乃是一体多面。灵教的新城计划,就是制造一处以灵魂替代灵气的密闭之所,帮助班轻语跨越武王、武神,冲击飞升关!” 傅希言听得心头砰砰直跳。 以灵魂替代灵气的密闭之所?不会是他想象的那样吧? 段谦说:“每当日月交替之际,是灵气最盛之时,所以灵教选择在夜半时分启动阵法。届时,十万个人同时被杀,阵法保持灵魂不散,班轻语就吸收灵魂进阶!” 傅希言刷的站起来,脸色难看得惊人:“十万人?” 段谦疑惑地看了他一眼:“整个新城,只使用了中心区域,故而只有十万人。” 只有十万人?! 傅希言胸口仿佛被什么东西沉甸甸地压住了,情绪突然有些失控,眼泪莫名其妙地在眼眶里打转,说不出的窒息与郁闷。 裴元瑾脸色也不好看:“结果呢?” 段谦说:“十万人中,有数千名罪犯,在亥时突然发起暴动,大肆屠杀百姓。新城为免功亏一篑,提前发动阵法。储仙宫主携数位长老悍然出手,预备破坏阵心尖塔,灵教教主、岭南掌门、巨鹰武者、诡影宗主、桃山兄弟联手抵抗,双方打得日月无光,终使阵心破碎,阵法出现漏洞,灵气入侵,使计划前功尽弃,班轻语晋升到武王中期就停下来了。” 傅希言问:“那十万人……” 段谦显然明白了他难过的原因,顺着话说:“储仙宫保下了两万幸存。” 傅希言深吸了口气,突兀地抬步往外走:“抱歉,我想静静。” “今日到此为止,余下的来日再说。” 裴元瑾匆匆丢下这句话,便追了出去。 傅希言一路疾行,漫无目的,见桥就过,见廊就穿,一路走到一处死角才停下来。裴元瑾默默地站在他身后,听他发出抽泣声,忍不住伸出手,将人搂进怀里。 傅希言将头埋在他怀里:“我本来有机会救他们的。” 就算对付不了武王武神,但他可以散播消息,至少应该给机会让百姓自救! 想想他们在新城遇到的,充满希望的人们。 他们是真心以为在新城会获得新的未来,新的希望,新的生活! 自己明明知道他们有危险,却什么也没有做,而是理所当然地将责任推给了储仙宫主他们。如此分工明确,可他忘了,他也已经不是普通人了。 以前看电影,听什么能力越大,责任越大,他有时候也会忍不住嗤之以鼻。凭什么能力大的人就要为其他人买单呢?这难道不是一种道德绑架吗? 可是当他身处这个世界,当他看着像段谦这样的武者轻描淡写地说出十万人,仿佛在说十万条虫子时,心中就涌起了一种说不出的愤怒与不甘。 真元期是一道分水岭,它隔断的只是天赋者和无天赋者,不该是高等人类和低等人类。人类只有分工不同,没有高低贵贱之分。 这些话不是老掉牙的口号,而是人类应该认真实践的真理。 然而在这里,泱泱国家竟然为了利益将十万条人命当作消耗品、牺牲品!何其无耻,何其可怖! 他死死地抓着裴元瑾的衣服,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从亲手杀人的那一夜开始,他的眼泪已经酝酿很久,不仅是无辜牺牲的八万条人命而流,更是这个将百姓当作蝼蚁的冷酷世界而流。 裴元瑾轻轻拍着他的后背:“你去了也没用。” 这话倒不是安慰。 他很清楚当时自己和傅希言都在灵教的掌控之中,若是他们去新城,十有八九会遭遇极其强烈的围捕追杀。新城是灵教耗费数十年心血布下的局,为此,他们甚至牺牲了自己的教主乌玄音,还收买了岭南掌门、巨鹰武者、诡影宗主、桃山兄弟这群武王及以上的超卓高手。 由此可以想象,当时的场面有多么惊险与疯狂。 傅希言抱着他:“幸好有你们。” 幸好这个世界还有储仙宫。 幸好他不是踽踽独行。 乌玄音、段谦、秦效勋……与这些人相处时,他没有感觉到对方性格里的残忍冷酷,是因为自己也是武者的一员,被对方看做同类,可对于百姓,他们的言语行为里便会流露出高高在上的傲慢与满不在乎的轻蔑。 多么可怕,明明都是人类。 裴元瑾皱眉:“你……们?” 傅希言说:“还你爹。” 听灵教一方的阵容,便知储仙宫这次出手,几乎是与半个武林为敌了,可裴雄极义无反顾,还是带着长老力挽狂澜,救下两万多条命,傅希言心想着想着,鼻头又是一酸。 裴元瑾有些不太理解。他从小出生在这个世界,早已习惯其他江湖人对待普通百姓的做法,已然不会为之惊诧和愤怒。 可这样的世界,傅希言以前只在里见过,每当他看主角在封建社会高唱平等,对那些既得利益者说百姓利益为先,都觉得有些过于理想化了。可如今,他觉得这就是他的理想。世界总要有先驱者,总要有人为受害者发生,打破不公平,创造和谐平等的环境。 傅希言低声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说:“我们双修可能会有风险。” 裴元瑾似乎没想到话题一下子转到了这里,愣了下才说:“让姜药师给你配点药?” 第85章 合作之代价(上) 傅希言睁着一双哭得红通通的眼睛,看着他愣了会儿神,才意识到这话是什么意思,脸一下子就红了:“我不是这个意思。” 裴元瑾说:“那是什么意思?” 傅希言有很多话想说,关于自己的愤怒,自己的悲怆,自己的理想……可千头万绪,千言万语,一时间竟不知道从何说起。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万物自己却分了个三六九等,以同族为刍狗,简直可笑可悲! 他沉默良久,那么多的想法,最终也只是叹了口气:“我希望你不要变。” 如果有一天,裴元瑾也变成了班轻语那样漠视生命,杀人不眨眼的样子,那对他,对这个世界而言,都是真正的灭顶之灾。 裴元瑾眼神一如既往的坚定:“我的剑道是一往无前,选择了就不会变。” 以前,傅希言也不是没埋怨过他的直线思维,然而此时此刻,这种直线却奇异得令人心安。 裴元瑾摸摸他的脸:“这笔账,我们总有一天会算的。” 傅希言按住他放在自己脸上的手:“你的体温……” 裴元瑾正要调节真气,就听他又幽幽地问:“是因为晋升武王吗?” 裴元瑾低低地“嗯”了一声。 傅希言似乎下定了决心,紧紧地抓住他的手:“我有话要对你说。” * 电视剧里,反派偷听到关键信息后,制造出一连串麻烦,使主角们要死要活的教训实在太过深刻,事关重大,傅希言决定找个绝对安全的谈话之所。 裴元瑾见他一脸慎重,带着易绝去了陶朱山——易绝守在半山腰,两人在山巅畅所欲言。 时近傍晚,站在山上远眺,半轮红日挂在天边,与这繁华的世间依依惜别。山下的暨阳县沐浴在日月交替间,呈现出结束了一天繁忙的慵懒景象。 自然风光,人间烟火,让傅希言慢慢平复了激荡的心情。 他在山巅绕了一圈,确认没有其他人在,才在靠近夕阳的位置,席地坐下来。裴元瑾随手拿出两个酒壶,递给他一个。 傅希言惊讶地问:“你还带了酒?”他认识的裴少主可是铁杆茶派啊。 裴元瑾说:“茶可静心,酒可纵情。” 以往的傅希言在这时候大概会想歪,以为他说的是纵情声色,可此时,他只是默默地拿过酒壶,仰头喝了一大口。 然后—— 被呛住了。 他大声咳嗽,眼泪都咳出来了,满嘴都是辛辣的味道。 “咳咳,这是什么酒?” “烧酒。” 傅希言一时无语,在暨阳县不应该买黄酒吗? 裴元瑾看出他的疑惑,补充:“烧酒更烈。”现在的傅希言,需要烈酒。 傅希言默默抿了一口,辣舌头,但是这种让人微感疼痛麻木的辛辣刺激感,却意外的让他找到了自己在世间的真实感。 人是会痛的,永远不会是一堆冰冷的抽象的数据。 酒精慢慢渗透身体,情绪渐渐从低谷爬上云霄,原先不好说出口的话仿佛有了自己的意志,开始自己组织这往外蹦。他看着夕阳,缓缓开启心扉:“你知道我体内有蛊的。” “嗯。” “叫饕餮蛊,听起来是不是特别符合储仙宫的气质?” 裴元瑾纠正:“饕餮是凶兽。” 这句话不知道触及了哪根神经,傅希言抱着酒壶笑了一会儿,才说:“哦,那我是凶兽吧。”扭头看身边的人。 夕阳暗金色的余晖落在他的脸上,挺直的鼻梁仿佛就是主人正直性格的具现化。他低声问:“凶兽,储仙宫还会养吗?” 裴元瑾答非所问地说了句:“白泽还曾为灵教所用。” 他指的是灵教曾经用白泽作为谍网的标志。意思自然是,瑞兽也会为坏人利用,凶兽自然也可以做好事。 傅希言认真地听了,认真地想了,然后认真地回答:“就算饕餮是凶兽,我也不会干坏事的。” 裴元瑾毫不犹豫地说:“我相信你。” 若不相信,自己不会将他放在心上,为他的一颦一笑牵动情绪。 简简单单四个字,傅希言却又有点想哭。大概是酒太辣了吧,不仅辣舌头,还有些烫心。他问:“你怎么不问问饕餮蛊有什么用?” 一个人自述太枯燥了,他需要互动。 换做别人,大概会顺势问下去,但裴元瑾不按牌理出牌:“你怎么中的蛊?” 傅希言沉默了会儿:“娘胎里带的。” 裴元瑾想起他曾经说要找小神医,说母亲失踪与小神医有关,所以…… “是小神医?” 傅希言摇摇头,一只手抓着酒壶,一只手无意识地抠着旁边的泥土:“你记不记得,我叫莫翛然师公?” 裴元瑾目光瞬间犀利起来。当然是记得的,只是当时的状况不允许,后来又发生太多事,身边一直围着太多人,不方便详细询问,可心头的疑惑和疙瘩一直在。 他将信将疑地说:“记得。你说你母亲是金芫秀。” 傅希言似乎看出他的疑惑:“这次不是忽悠。我母亲的确是莫翛然的关门弟子金芫秀。我也没想到,铜芳玉竟然真的算我的师门长辈。” 那又如何呢? 他认识的傅希言只是永丰伯府的庶子。 裴元瑾怕他脑子转不过弯、钻入牛角尖,冷酷地说:“道不同不相为谋,就算是亲人,因志向不合,分道扬镳的也不乏其人,何况莫翛然、铜芳玉之流,不与之为伍,才是与天下为伍。” 傅希言喝了半壶酒,已有醉意,眯着眼睛说:“是啊,所以才有‘大义灭亲’四个字。” “师公、师叔还算不上亲人。你母亲在江湖并无劣迹,不必与他们混为一谈。”裴元瑾拎着酒壶,轻轻与他碰了一下。 “那如果……是亲人呢?” 酒壶碰撞声清脆,刚好重叠了后面四个字。 裴元瑾侧头:“嗯?” 傅希言沉默下来。他脑子有点晕,勇气有点像乌龟的脑袋,一会儿往外蹿一蹿,一会儿又小心翼翼地缩了回去,这点酒精终究没有让他完全失去理智,他紧守着最后一道防线。 “饕餮蛊是莫翛然下的,他知道我娘有孕之后,为她熬了一晚保胎药。等我娘知道的时候,饕餮蛊已经入侵胚胎,开始疯狂吸收我母亲的真气。我娘试过很多种方法,都无法将其取出。她身体日渐衰弱,实在不堪重负,只能用灵药喂养。” 他讲完这一段,停顿很久,用有些迟钝的大脑反复回想自己有没有说错。 等裴元瑾以为他已经醉了睡了的时候,他又开口了:“我们现在知道了,其实真气、灵魂、灵气本源是一样的。那你说,饕餮蛊是不是也能蚕食灵魂啊。” 裴元瑾摸摸他的头:“不要胡思乱想,你灵魂很完整。” 此时夕阳大半已经落入了地平线,剩下的小半轮光芒已经有些微弱,黑夜重临天地,预告着接下来都是黑暗时刻。 裴元瑾起身去捡柴火。 傅希言低头发了会儿呆,突然将脸藏在双掌之中,轻轻的声音说:“可我不一定是傅希言啊。” 这是他此生最大的秘密。 也是唯一一个与这个世界无关的秘密。 他在心里埋了很久,久到连自己都已经坚信自己是转世而非穿越的时候,金芫秀留下关于饕餮蛊的描述,却让他不得不重新建立起怀疑。 他真的是金芫秀肚子里的那个孩子吗? 柴火燃烧时发出轻微的噼啪声。 他抬起头,夕阳更少了,只剩一道橘黄色的余光。 裴元瑾坐在旁边,用一个树枝拨弄着柴火。 傅希言扭头看他,期期艾艾地说:“你刚刚有没有……”刚才那么静,一点杂音没有,如果裴元瑾在旁边,应该会听到吧。 他能理解自己的意思吗? 裴元瑾看他的眼神充满了无奈,疑惑着他脑袋里哪来那么多莫名其妙、稀奇古怪的想法:“你觉得你不是傅希言?” 傅希言没想到自己最大的秘密就这样暴露了,脑子突然轰得一下,一片空白,体内真气运转,酒精自然而然地排出体外,然后……他脑袋空白得更厉害了。 “我,就是……” 裴元瑾问:“是小时候被掉包了吗?” 也不知是不是喝酒的关系,现在脸上有点热,还有点痒。傅希言抓抓脸:“也不能说被掉包,就是,”他想了想,干脆豁出去了,“饕餮蛊会吞噬真气,也就能吞噬灵魂,说不定原来孩子的灵魂已经被吞噬了,我是孤魂野鬼借尸还魂……” 他声音慢慢地小下去——裴元瑾看他的目光已经不是无奈,无语,而是不可思议了。一般人谁会怀疑自己是不是孤魂野鬼? 但裴元瑾还是顺着他的意,问了一句:“你有办法证明吗?” 傅希言想:这怎么证明?说自己有前世的记忆。可怎么证明自己不是转世而是穿越呢?他自己都无法分辨。 看他摇摇头,裴元瑾松了口气。虽然有些魔怔,却还不是很严重。 “以你之言,我也无法证明我是不是裴元瑾。或许有个法力高强的厉鬼占据了这具身体,然后迷失了记忆,任何事本就有无数可能。重要的是,别人认为你是谁?” 傅希言看着他,缓缓道:“傅希言?” 裴元瑾对他的语气不满,又道:“你认为你自己是谁?” 这次,傅希言沉默了好长一段时间,才道:“傅希言。” 人的忘性很大,久远的记忆会慢慢模糊,直到年纪老迈,回光返照的时候才会重新清晰。他现在当然还不到回光返照的时候,所以,哪怕数学物理的公式被他记下来,但随着在这个世界待的时间越来越久,公式也就越来越陌生。 所以他不是傅希言还能是谁? …… 已经回不去了啊。 裴元瑾一锤定音:“那你就是傅希言。” 大概为了让他牢牢记住这个结论,还用手指戳了戳他的眉心。 被戳的位置传来滚烫的触感,已不是人类正常的体温了。 傅希言从茫然的心态中回过神。 他嘴里还有些酒气,身上的酒已经散了,脑子清醒无比,自然知道除非出现神迹,不然自己到底是转世还是穿越,将成为永远的谜题,纠结于此,无异于庸人自扰。但是亲口说出来之后,能从别人口中听到“你就是傅希言”这个答案,还是让他深深地感觉到了被认同的欣慰。 仿佛就是此时此刻,那个总是纠结着前世,暗暗期许能像龙傲天一样拥有金手指,开大就无敌,愤怒就升级的穿越男突然落地生根变成土著男。 不再将希望寄托于天上掉馅饼,地上捡秘籍,从此以后,将会脚踏实地,一步一步地开创一片属于自己的天空! “言归正传,说回饕餮蛊。它如今就在我的真元里,我怀疑我入真元期之后,之所以感觉不到的真气,就是被它吸收了。后来我服用混阳丹,大概吃得有点多……”说到这里,他小心翼翼地看了裴元瑾一眼,见他没有反应,才大着胆子继续往下说: “饕餮蛊一下子撑到了,吐了一部分,才使我晋级了。后来我打了几场架,这个……咳,发现他不仅能吸收我的,还能吸收别人的。” 裴元瑾明白了:“你怕它吸收我的真气?” 傅希言想起陈文驹的惨状:“它能活活把人吸干了。” 裴元瑾看他的目光顿时有些意味深长:“你有经验?”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傅希言觉得有些事也没必要再隐瞒:“陈文驹是我杀的。他武功在我之上,但是我吸了他的真气,他就打不过我了。” 裴元瑾大体了解了他的顾虑:“还有吗?” 还有? 当然还有很多。 傅希言想起母亲留给自己的那本江湖全书,就心烦得一塌糊涂。他娘也是心大,这么多的大秘密,居然都明目张胆地写在书里,要是给第二个会傀儡术的人看到了,只怕也没有他了。 裴元瑾见他唉声叹气,将人一把拉起:“你的道是寻求隐藏的一线生机,就该坚韧不拔。遇到问题,便该想想如何解决。” 傅希言抬眼看他。 初见裴元瑾,他就将逼格拉满,一副睥睨天下、不可一世的样子。之后,阴谋纷至沓来,遇到的对手越来越强,甚至到了武王、武神级别,但裴少主仍旧是出场时逼格满满的裴少主,从来没在神坛上掉下来过——哪怕是皇宫遇到莫翛然,傅希言也觉得那是不战而屈人之兵,不能算临阵脱逃。 而以入道巅峰之境,强行介入易绝与乌玄音两位武神对决的一战,更是令他热血澎湃。 相较之下,自己的确太软弱了。 他站直身体:“好,我们想想怎么解决吧。” “先试试。” “试……试?”小乌龟勇敢探出的脑袋顿时僵硬地朝四面扫了两眼。此时,夕阳已经完全沉下去了,天色渐黑,陶朱山巅,只有他们两人和一簇篝火。 此情此景,他脑袋便忍不住冒出一连串的成语—— 黑灯瞎火。 孤男寡男。 干柴烈火。 …… “咕噜。”他听到自己的喉咙发出这样的声音。 “你当初和陈文驹是怎么做的?”裴元瑾的声音突然插进来。 傅希言吓了一跳,忙道:“我和陈文驹什么都没做,就是非常简单的……那个那个,行凶和防卫关系。” 裴元瑾说:“我知道,你就照他那样吸收我的真气试试。” 傅希言:“……” “只吸收真气啊?”傅希言说不清自己是进了口气,还是出了一口气,总之身体是不安地动了动,两只手也跟着摇晃了一下,好像尴尬地想要做点什么。 “你试试能不能把真气反哺回来。”裴元瑾微微一顿,这次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的时间有些长,说下句话时,声音明显感觉到了微微绷紧,带着一丝丝不易察觉的羞涩,“其他的,总要选个合适的时机,不要急。” “是的是的,我不是急,我……现在的确不合适。我知道的。”傅希言语无伦次地答应着。 篝火噼啪噼啪地响起来。 两人在原地你看我我看你的站了会儿,裴元瑾率先打破沉默:“那开始吧。” “嗯嗯。”傅希言挺了挺肚子,方便他将手贴到真元上,“一旦有什么问题,你就立马松开。之前我没有真元,我叔叔为我输给真气,也差点被吸……咳,了很多。” 裴元瑾将手放在他的真元位置,默默输出一部分真气,随即,一股强烈的吸力从掌心传来,体内的真气瞬间如开闸的洪流一般,源源不断地输送过去,而另一边,因为体内真气缺失,武王境便会自发吸收更多灵力,完成循环。 他脸色微微一变。 裴雄极修改后的《圣燚功》真气能成为一道天然屏障,隔绝灵魂与灵气,继而缓和灵魂异变的速度,可是他真气被吸收之后,灵魂与灵气的屏障不在,灵魂立马就受到了灵气侵袭。 与此同时,傅希言身上也不好受。 裴元瑾的真气刚猛霸道之极,就算他自己修炼,也有暴体的危险,如今一股脑儿地冲进来,傅希言体内的经脉仿佛火烧一般,偏偏饕餮蛊有神奇的疗效,能够一边吸收一边治愈——仿佛一下子浸在滚烫的开水中,一会儿又浸入冷水中消暑。 这便是姜休炼制混阳丹的目的。 混阳丹能改造的服用者的身体,当裴元瑾霸道的真气进入服用者真元循环一圈,出来就会温顺许多,听起来天方夜谭,可高武世界,便有这样的能力。 因此,这真气循环最关键的一步,是他将真元中属于裴元瑾的真气吐出来,如今这也成为了最难的一步。不知是饕餮蛊出了差错,还是混阳丹出了差错,那真元吐了两次真气,却都与傅希言自己的真气一模一样,显然不是裴元瑾要的。 虽然是短暂的尝试,但两人想知道得都已经知道得差不多了,接下来就需要用其他方式来查验。 裴元瑾松开手,体内真气瞬间周游全身,护住了灵魂。 傅希言则从灼热的开水澡中解脱了出来,弯腰喘了口气。 显而易见,傅希言担忧成真,饕餮蛊的确成了双修的大麻烦。 裴元瑾沉声道:“等我们回了储仙宫,我让姜药师想想办法,将它取出来。” 若真的这么容易就好了,傅希言只能把话讲得更明白:“只怕不太容易。” 莫翛然开创傀儡道,天赋何等恐怖。他母亲知道他中蛊之后,就想尽了办法,甚至无奈到求助小神医,可见难度之大。 裴元瑾说:“一定会有办法的。” 傅希言张了张嘴,下意识想反驳,随即清醒过来,有些后怕地想到自己的道是寻找遁去的一,应该秉持绝处逢生的理念,怎么会这么消极? 这太不像自己了。 再往深处想想,自己之所以消极,是潜意识认为莫翛然不可战胜,从而产生了恐惧。 论强大,裴雄极、易绝、乌玄音都不输莫翛然,为何他单单觉得莫翛然不可战胜? 这似乎毫无道理,但抽丝剥茧之后,他发现自己对裴雄极、易绝、乌玄音的强大,源于对武神的仰望。而易绝和乌玄音那日之战纵然激烈,也因为他只是个旁观者,没有太深的体悟。 但莫翛然不同。 他救了自己三次,每次都是生死存亡关头,于是自己心底自然而然地会产生对比,对他的强大会有非常具体的体会。 之后南虞皇宫那次,莫翛然的放水更让自己产生过类似于劫后重生的庆幸,于是,对莫翛然强大、不可战胜的感受会进一步放大。 想着想着,他不由不寒而栗。 所以,莫翛然救他或许不仅仅是单纯地想留住他的这条命,更是为了在他心里种下阴影,等待日后开花。 傅希言将自己的想法说出来,裴元瑾也是面色一沉。 岂止是傅希言,因为莫翛然在南虞皇宫放水,自己也差点心境破裂。依照莫翛然这种将算计深刻骨髓的人,他不信这些都是无意。 傅希言认同这个想法,苦笑道:“我也不相信他对我下饕餮蛊只是一时好玩。”他恨自己看过那么多电视剧,现在脑海已经自动冒出好几个如何利用饕餮蛊的狠毒计划了。 就看莫翛然什么时候来。 裴元瑾看他皱起来的胖脸,包子似的,忍不住伸出手,将褶子抚平:“莫翛然,也不过是一个人。” 傅希言看着他,突然笑了笑:“而我们有两个。” 一加一等于二。 二大于一。 很简单的数学题。 作为理科男,他坚信真理! 第86章 合作之代价(中) 下陶朱山时, 天色全黑,两人并肩走在山间小路上,不知何时, 悄然牵起了手。 夜间赶路,之前不是没有, 但身边总是围着一群人,就算没闹出太大的动静,可他们知道,潜龙组、栖凤组总是在的。 如今裴元瑾晋升武王, 便堂而皇之地将人留下了——武王都对付不了的敌人,他们留下, 连拖延时间的资格都没有。 傅希言悄悄将脚尖转了几度,人便朝着旁边靠了靠, 隔着衣袖摩擦对方的肩膀, 感觉到传来微微发烫的温度,有种幸福的情绪在胸腔流淌。 他想纵然世间还有诸多不平,纵然前方布满荆棘陷阱, 可握紧这只手,他便有无限的勇气, 拔刀而起,披荆斩棘。 …… 不过首先要有刀。 鸡血小剑已经在易绝和乌玄音的对战中悉数阵亡,他要准备新的武器才行。 经过这段时间的反复修炼,他对武器材质的要求不再仅限于鸡血石,想起自己当初为了寻找鸡血石与铜芳玉相遇的经历,还捞回来一个玄武君的称谓, 实在不知所谓。 他自嘲地笑了笑, 正好落入裴元瑾的眼中, 便问道“笑什么?” 傅希言说“就是想起了我是万兽城的玄武君,也不知这个身份还有没有用。说起来,当初他们的麒麟君还追杀过我,也不知道这次会不会来。” 然后才知道裴元瑾竟然在自己身边安插了小桑小樟这两个保镖。想起小桑小樟这几个月受自己连累的“惨痛”经历,他心情又低落起来。也不知道小桑这次的伤还有多久才能养好。 裴元瑾想起自己杀了麒麟君之后,虞素环为免万兽城再派新的杀手,封锁了这则消息,便道“麒麟君当日就被我杀了。” 傅希言惊了,脑子突然就冒出前世里经常听到的一句话“饭菜不要过夜”,脱口而出“怕过了夜会馊吗?” 裴元瑾“……” 傅希言回过神,干笑着找补了一句“说明他是真的菜啊。” 当时的麒麟君已经是入道期高手,比傅希言还要高出一个境界,自然不能算菜,可惜他遇到的是裴元瑾,入道巅峰就敢挑战武王,说一句同期无敌,也不为过了。 此时已经走到山脚,傅希言摸着咕噜咕噜的肚子,看着前方街市密密麻麻的灯火,突然胃口大开“我们吃顿好的。” 前段日子,吃多了稀饭馒头饼,他终于知道什么叫淡出鸟来——他们刚离开临安,走入山林时吃的那顿又干又柴又没味道的不知名鸟肉,竟然已经是伙食巅峰,每每啃着馒头回想,都有些怀念。 不过这样的野味和暨阳县正儿八经的传统美食相比,自然也只能“退让贤路”。 盐焗鸡、蒸三鲜、梅干菜扣肉、红焖蹄髈…… 一道道美食端上餐桌,傅希言只觉得口水已经按捺不住了,正要下筷,桌边突然多坐了一个人。 总不会吃饭前还要上演什么抢桌子这么老土的桥段吧? 傅希言真心焦躁极了,正要摔筷子,一看那人是易绝。 …… 当时,好像,他们,的确,是……三个人一起上的山。 傅希言急忙将手里差点脱手的筷子递过去“易长老辛苦了,多吃点。” 易绝并不知道自己差一点点就被赶下桌,看着这几道色香味俱全的菜,一时也有些保持不住脸上的平静,抓着筷子就飞快地吃了起来。 傅希言也急忙新拿了一双筷子开动。 他慢了一拍,裴元瑾还帮他加了一块盐焗鸡。 果然是好吃好吃。 三人风卷残云一般扫荡着桌上美食,一边吃还一边催促加菜,要不是三人看着都气质不俗,老板几乎要以为他们是哪里逃难出来的了。 他们三人吃的时候,似乎有人跑进食肆说了什么,随即食肆里就有些热闹,一群人叽里咕噜了几句,又一窝蜂地跑出去了。 但此时的傅希言眼里只有菜,手里只有筷,其余诸事,一概不理。 等他吃饱喝足,回过神来,才听到老板、伙计和熟客闲聊,说有人围着一圈蟒蛇招摇过市。人本来就是好奇心很盛的生物,明知道危险,还是有人一窝蜂地跑去。 老板没去,但伙计去了,回来绘声绘色地描述那条蟒蛇如何粗壮,眼神如何犀利,而它的主人又是如何的无知无畏。 傅希言看向裴元瑾,想起了他远在天边的虎儿。 裴元瑾低声道“应该是息摩崖到了。” 万兽城青龙王息摩崖的标志便是走哪都带着一条蟒蛇。 傅希言是理智的绒毛控。白虎这样的猛兽还能凭借娇憨和皮毛夺得宠爱,而蟒蛇绝无可能——再憨厚,再善良也不可能。 他光想想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未免夜长梦多,就不要和息摩崖见面了,直接把段谦的事情办完走人。”息摩崖信不信,那就是段谦自己的事情。 裴元瑾点头“时间紧迫,可以多谈点条件。” 虽然有趁人之危的嫌疑,可一想到是段谦,就完全可以算作除暴安良。 他们二人去山上敞开心扉,互诉衷肠,却将地主晾在当场,偏偏,段谦不但不敢发火,还得好声好气、好菜好酒地招待着余下的人,心中窝火可想而知。 几日的连续放晴,炙烤大地,即便到了晚上,余温依旧蕴藏在土地里,微风吹拂,送来的也是阵阵闷热,叫人越发焦躁。 就是这时候,息摩崖进城的消息传来。 段谦的心一下子凉了半截。 他的计划里,必然是希望抢在息摩崖抵达之前完成布局,然后扫尾干净,带着梦春秋飘然远去,让万兽城的人扑了个空,事后追查,也无从下手。 可一步错,步步错。 段谦头痛欲裂。 他首先算错了裴元瑾带上流民后被拖慢的行进速度,其次没想到半路杀出个乌玄音,而最最重要的是,他派出去的眼线居然没发现息摩崖的到来。 如今这场戏只能在息摩崖的眼皮底下唱,虽然会增加真实性,却也增加了难度,之前的计划必须要推倒重来。 他冷静盘算。 花月楼机关重重,万兽城之前的探子统统有去无回,息摩崖如果逞匹夫之勇闯进去,他们也只好改变计划,直接将人杀了,给万兽城一个警告了。 如果息摩崖没有第一时间去花月楼,那他们便还有希望。 可惜这希望到现在还不知道在哪里游荡! 当段谦的耐心即将告罄,想要派人出去搜寻时,傅希言和裴元瑾终于吃饱喝足地回来了。 段谦立马请他们去凉亭饮茶。 监视息摩崖行踪的人也回来了,确定他住进了一家与花月楼方向完全相反的客栈里,然后便没有了动静。 段谦闻言,稍稍放心,同时也坚定了加快合作的决心。故而,傅希言和裴元瑾一落座,他便开口道“段某向二位奉茶赔罪,今日失言,还请少主少夫人原谅则个。” 傅希言喝了这杯茶。 他们回来的路上分析了这次合作。虽然不知道万兽城与梦春秋的恩怨,但段谦和铜芳玉都不是什么好人,谁赢谁输无所谓,两败俱伤最好。 不过段谦既然愿意卧底诡影组织,又出面安置了流民,那在他们这边,身份自然会比万兽城要稍微好上那么一点,暂时合作也不是不可以。毕竟,裴元瑾的道是一往无前,不是一根筋到底,一味靠储仙宫扫清江湖蛀虫,委实杯水车薪,能借力打力,也无不可。 既然机会难得,那竹杠自然要大大地敲起来。 傅希言直言“段公子既然提出合作,想来已经想好了筹码?” 段谦说“息摩崖已然进城,时间紧迫,我将计划稍作修改。既然息摩崖大张旗鼓地出现,我们将计就计,干脆等息摩崖对花月楼下手时,少主可适时出现,‘发现’有两位傀儡道门人,于是与寿总管、易长老一起,将他们一网打尽。如何?” 傅希言笑道“段公子好算计,如此一来,不仅能帮助梦春秋假死脱身,还能除掉万兽城一员大将,顺便将万兽城的仇恨值拉到储仙宫身上,一举多得,佩服佩服!” 届时,失去爱徒的铜芳玉哪里还会管梦春秋死不死,心里只会想着他们这群人什么时候去死! 段谦忙道“绝无此意!杀不杀息摩崖全凭少主做主!我们只想借此脱身而已。” 傅希言说“万兽城远在西陲,鞭长莫及,你们何必如此大费周章要假死,隐姓埋名换个地方从头开始就是了。” 段谦苦笑道“你以为我们没试过吗?可铜芳玉那女人,实在是个疯子,这十几年,我们隐姓埋名,改头换面不知多少次,她总能花费无数心血心力继续搜索,那执拗劲儿,只怕只有死了才能消停。” 既可以是铜芳玉死,也可以是他们死。 傀儡道的人能有多疯狂,看铁蓉蓉就知道了。可铜芳玉看着似乎比铁蓉蓉要讲道理一些些,至少她脑子不太好,想的不太多,傅希言好奇他们到底对她做了什么。 段谦说“实不相瞒,其实,梦春秋就是金芫秀,莫翛然的关门弟子,铜芳玉的小师妹。” 咔嚓。 傅希言听到了自己下巴掉下来的声音。 怎么。他这是要在暨阳县认亲了吗? 他喝了口茶压压惊,脑子飞快地运转着,如果他娘在暨阳县开花月楼…… 他娘在暨阳县开花月楼? 他娘宁可在南虞开妓院也不回去看看他,给他捎个消息? 傅希言心情十分凌乱。 裴元瑾看出他内心受到的冲击,接过话“那你和她是什么关系?” 段谦说“我是她的养子。” 说着,他掏出三本册子“我不知道少夫人的傀儡术从何处学来,不过,我义母乃莫翛然亲徒,传授的自然是顶正宗的傀儡术,这三本分别是《傀儡术入门》《中级傀儡术》《傀儡术大成》,你若要更进一步,可以参考此书。” 他见过傅希言使用鸡血小剑,便以为他只有《傀儡术入门》,其实后两本才是傀儡术的精要所在,真正的一派传承,因此给的这份礼不可谓不大了。 而它们也正是傅希言所想要的。 他当初敢修习《傀儡术入门》就是仗着体内有蛊,自认为是不死之躯,便是莫翛然在秘籍里动了手脚,也可以转危为安。 直到看了金芫秀留下的江湖全书,才知道体内的蛊也是莫翛然的杰作,当下便有几分惶惶然。莫翛然的蛊,他想破,自然能破,所以,有一阵子他对是否继续修习傀儡术是有过迟疑的,只是后来发现身体没出现什么不对劲,而傀儡术又的确好用,才重新练习起来。 后来莫翛然又给了《中级傀儡术》,他嘴上不说,内心却更加防范了。 段谦给的秘籍正好可以让他做参照。 看梦春秋和段谦练了这么久,还能活蹦乱跳,秘籍应该没有被动手脚。如果段谦后来动了手脚,他也可以用莫翛然送的作对比——他不信他们动手脚能刚好动到一块儿去! 段谦见他收了,心中舒了口气,正要继续说计划,就见傅希言也掏出一本《中级傀儡术》“嗯?说来也巧,我这里也有一本,好像是一样的。” 段谦笑容顿时微微一僵“我这里还有一本《傀儡术大成》……” 傅希言说“我师父说最后一本要等我《中级傀儡术》学好了才给我。” 段谦小心翼翼地问“不知道令师是……” 傅希言比了个“嘘”的动作“不可说。” 段谦见他傀儡术练得不精,一直猜测是铁蓉蓉死后,傅希言从她那里的拿到了《傀儡术入门》,自学的。毕竟铁蓉蓉死在刑部大牢傅希言牢房附近的消息天下皆知。 可他居然能拿出《中级傀儡术》,甚至还有一位师父,那他的猜测就不成立了。 傀儡道一共这么几个人。除了确认已死的铁蓉蓉,只有铜芳玉、银菲羽、金芫秀——他直接忽略掉莫翛然,这不是一个级别的人。其中,铜芳玉是万兽城主,想来储仙宫应该不会允许自家少夫人和对方有所瓜葛,那剩下的,就是银菲羽和金芫秀。 段谦表情顿时一阵青一阵白,做了许久的思想斗争,想从傅希言的脸上窥探出几分试探的端倪,但见傅希言从头到尾笑吟吟地看着自己,仿佛成竹在胸的样子,终究是败下阵来。 他低下头,叹气道“是段某自作聪明了。” 傅希言说“哦?” 段谦说“我义母是银菲羽。” 傅希言暗暗松了口气,心想果然是银菲羽,幸好是银菲羽,不然他就要和段谦称兄道弟了。不过梦春秋是银菲羽这件事,仔细想想也不奇怪了。 当初银菲羽就是拐了南岭派弟子跑的,两人一起逃去南虞,没几年,又出现一位‘螳螂毒妇’关山媚,和段谦口中的隐姓埋名、改头换面都对上了。 而铜芳玉对银菲羽的恨意与执着也可以解释了。傅希言记得她曾经称梦春秋为“叛徒”。虽说傀儡道在武林正道的围剿下,败亡是早晚的事,可银菲羽作为第一个逃脱的叛徒,自然是集火了所有仇恨。 他还记得,虞姑姑曾经说过,傀儡道中三弟子银菲羽和四弟子金芫秀更为亲近,所以,他如果想知道母亲的消息,银菲羽是条很好的渠道。 段谦见傅希言半天不语,心抽搐了一下,从怀里掏出一个巴掌大的小铁匣,放在桌上,肉痛地迟疑了下,才推到傅希言面前。 傅希言道“这是?”一边问,一边毫不客气地打了开来。 既然已经送了出去,段谦便也不想再惺惺作态“此乃天阶灵器,尚未取名。” 话音刚落,傅希言便驱动驱物术,匣中的三支中指长的小箭矢随心飞起,整个过程丝滑无比,一点都没有以往指使其他物品的生涩和迟缓。 他试着将剑撞向假山,竟是极顺畅地穿了过去,然后绕着院子转了一圈,稳稳地停在匣子上。 尽管内心说,收着点,收着点,不能让对方看出自己内心的感受,可真正的喜欢如何藏得住,眼角眉梢都写满了“我中意它”! 什么叫瞌睡送枕头,他刚想着鸡血小剑没了,要准备新的武器,就遇到了天阶灵器,这,这,段谦还有个隐藏职业是圣诞老人吧? 段谦看他表情就知道,此物一出,交易便成了。 傅希言将箭回匣,手按在匣子上,眼睛炯炯有神地看着他“我还有一个要求。” 段谦脸色顿时一黑,心想自己连花费十年心血打造的天阶灵器都贡献出来了,还要有条件,未免太得寸进尺了! 傅希言说“我要见银菲羽。” 段谦沉默了下“我要问一问。” 因为他盘到最后,猜测傅希言身后的师父应该是金芫秀,知道自己先前的谎言多半被看穿了,怕对方因此大怒,才不得不承认了义母的身份,甚至补偿性地送出大礼。 而银菲羽、金芫秀的交情,他自然也是听义母提起过的。其实不用傅希言说,他也打算问问她,要不要见傅希言一面。 傅希言相信,如果银菲羽真的与他母亲交好,多半会见一见他的。 因为息摩崖就在城里,所以段谦不敢太明目张胆,派人去花月楼,找的也是那种风月场中的常客。那人在花月楼住了一晚上,很快就传回消息。 银菲羽说,见面可以,但不能在暨阳县。 意思很清楚,见面权当交易的尾款,必须要傅希言和裴元瑾演完这场戏,将息摩崖骗过之后,才能兑现。 如此一来,傅希言自然变得积极许多。 他主动和裴元瑾商量“一天过去了,息摩崖还没动静,不知道是不是在等帮手,我们要不要想想办法,去查探查探。” 原本储仙宫风部能相关消息的,但裴元瑾带人从临安出逃前,就让沈伯友传令,各分部由明转暗,化整为零,短时间内不要抛头露面,以免储仙宫与灵教交恶之后,受对方迫害。 所以现在他们在南虞,和睁眼瞎差不多。 裴元瑾问“你打算如何查探?” 傅希言从怀中掏出令牌“玄武君听到万兽城大师兄来了,偷偷去见个面很合理吧?” 裴元瑾用蹙紧的眉头告诉他,不,一点也不合理。 傅希言说“铜芳玉之前曾把消灭梦春秋这个任务交给我,我来都来了,不能什么都不干吧。我现在找上门去,和他商量商量,探探口风,看他准备怎么做,要是行得通,我干脆把任务接过来,亲自动手。这样,在铜芳玉面前,我是勇于承担责任,完成任务的好师侄。而在银菲羽面前,我也是勇于承担责任,完成任务的好师侄。一鱼两吃,一箭双雕,一石二鸟……完美!” 说到后面,他几乎都兴奋了。 裴元瑾说“息摩崖此人生性凶残,并不好相与。” 傅希言涎着脸道“我相好是你,不是他,他好不好相与,和我有什么关系?” 裴元瑾“……” 自从陶朱山谈心之后,傅希言的脸皮就好像刷了层保护膜,看着不厚,却很坚固。 傅希言摸着下巴说“不过,我得找个机会溜出去才行。毕竟,储仙宫和万兽城势不两立,我作为万兽城的细作,必须要谨慎行事。” 裴元瑾说“你待如何?” 金公子亲自走访被安置的流民,顺便将捐献的米粮亲自送到对方手中。暨阳县县令听说消息之后,自然要大肆宣扬一番他的仁善之名,这样做慈善的人才会越来越多。 流民是储仙宫从山里带出来的,自然不能撒手不理,裴元瑾自然要去的。 傅希言本来也在参加之列,临行前突感不适,只好留在家中休息。 等考察队伍离开县城之后,傅希言换了身府中下人的打扮,偷偷从后门出去,沿着僻静小道,来到了息摩崖下榻的客栈。 此时,午时刚过,日头正烈,客栈里的人都懒洋洋的,他问了房间号,也没人领路,只有掌柜随意指了一下方向,让他自己去找。 傅希言找了半天,终于找到走廊最后的那间房。 第87章 合作之代价(下) 其实这就是一家普通的客栈,而那间房,也是间极普通的客房,可是傅希言走着走着,便不由自主地放慢脚步。 虽然来之前已经做好心理建设,告诉自己蟒蛇也没什么可怖的,毕竟他是摸过白虎屁股的人,可是一想到开门之后,会有一条蛇对着他吐信,寒意就从心底源源不断地散发出来。 …… 千年等一回,等一回啊。千年等一回,我无悔啊。 他默默在心里哼起了歌,告诉自己,虽然里面的这条可能看起来是蟒蛇,但也未必不是潜力股,说不定就突然变成赵雅芝……这样更恐怖了啊! 他正犹豫着要不要下楼再走一圈,门突然从打开,蛇头从里面探出来,从下往上地仰望着他。 傅希言双手扒着走廊屋顶的横梁,两只脚默默地使用“踏空行”,慢慢地往上蹬……正当他两只脚都蹬上房梁时,屋内终于传来声音。 “既然来了,还不进来。” …… 蟒蛇已经退到了窗边,只是舌头还吐在外面,晃来晃去。 傅希言人虽然站在了屋里,但灵魂仿佛还挂在横梁上——没想到他年纪轻轻,就已经领悟了武神的“魂飞魄散”,真是何德何能,何至于此啊。 息摩崖慢慢抬起头,望向举着令牌站在门边上的胖青年。他模样英俊,虽然没有悬偶子那么出众,却也五官端正,身姿伟岸,唯一的缺点是眼袋有些重,看着不太精神。 “玄武君。”他用的是肯定的语气,应当是铜芳玉和他说过前事了。 傅希言微微松了口气,挤出笑容:“大师兄。” 息摩崖说:“你是铁师伯的徒弟,入门又早,应当是我喊你师兄。” 傅希言忙谦虚地摆手。 息摩崖眼睛一瞪,傅希言肃容:“师弟。” 息摩崖慢慢眯起眼睛,似乎有些满意:“你来暨阳,是路过,还是另有目的。” 傅希言说:“我曾在襄阳拜见铜师叔,有幸得师叔青眼,分派了一个任务,让我刺杀花月楼的梦春秋。花月楼就在这暨阳县里,只是我身边一直跟着人,还没有机会去查探一番。” 息摩崖点点头,显然这些信息早在他的掌握之中了:“我倒听说你与储仙宫少主感情甚笃……”说着,眼神古怪地看了他一眼,面上流露出直白的嫌恶。 傅希言不用问都知道那一眼中含着多少龌龊肮脏的心思,心想:就你这种用下半身思考的色中饿鬼,知道什么是两情相悦?说你是畜生还侮辱了畜生为种族繁殖而做出的贡献! 想归想,他脸上露出苦笑:“不足为外人道也。” 息摩崖将心比心,对他顿时有几分同情,嘴角突然流露出淫邪的笑:“听说裴元瑾武功不俗,敢越阶挑战武王,只是不知道他的床上功夫是否也如传说中的勇猛凶悍。” …… 傅希言捂住脸:“师弟,不要问了。”尼玛死淫棍!再问老子要忍不住弄死你了! 息摩崖没得到答案,十分不满意,鼻子发出了一声冷哼。男人有时候会纠结一些莫名其妙的胜负,他恶狠狠地说:“待我踏平花月楼,就让你好好见识见识我的马上功夫。” 傅希言目光掠过他,望向窗台边沿因伙计疏忽而日积月累的灰尘,开始思索起段谦提过的,把息摩崖和梦春秋“一网打尽”的可能性——世上有息摩崖,真的太污染环境了! 他转移话题:“那师弟打算如何踏平花月楼?” 息摩崖摆摆手:“我自有安排,师兄先去探查花月楼的地形。” 傅希言微微皱眉:“这怕是不太方便,我这次出来还是瞒着人的。”他来这里的目的当然是想接触息摩崖对付梦春秋的核心,而不是去当什么探子。 息摩崖嗤笑一声:“有何不方便。你只消在床上骂裴元瑾不经用,然后怂恿他好好学习,他自然就会带你花月楼了。” 傅希言实在没想到息摩崖是这种风格,半晌没说话。 息摩崖暧昧地笑笑:“不要小瞧男人在这种事情上的执念。” 傅希言呵呵了两声。 息摩崖突然换话题说:“听说你们寄宿在城中富商家里?是储仙宫在暨阳县的分部?” 傅希言本来还想着怎么把这个事圆过去,没想到他自己就给出了一个合情合理地解释,立马就认了。 息摩崖微微一笑,笑出了一切尽在掌握的傲慢与自矜。 * 傅希言心事重重地出了客栈,目光在人群中一转,知道这些人里必然有段谦的眼线。不过无妨,东西已经到手,现在是段谦那边付出比较多。 根据沉没成本效应,付出多的人在这场交易中的容忍度会更高,如果取消交易,那自己纯属空手套白狼,想来段谦不会那么傻。更何况,储仙宫少主这面金字招牌,多少还是让人有些信任度的吧。 傅希言向路人问了路,也不管后面悄然跟上来的眼线,大摇大摆地朝着花月楼的方向走去。 既然息摩崖让自己去花月楼,那就随他的意吧,反正,他也有些好奇银菲羽这位师叔,若是能与她提前见上面,那段谦付出的成本就更高了。 花月楼的业绩在暨阳县,只能算中游,老板似乎对赚钱这件事并不积极,有许多上年纪的,已经接不到生意了,也在养老混日子。 白日里,花月楼门还关着,熄了烛火的红灯笼在日光下看,蔫得提不起神。 傅希言在四周绕了一圈,发现周围都是平房,这楼独高,像是个瞭望台,站在楼顶可以将整个暨阳县收入眼底,而且附近树木极少,屋檐也不宽,除非是小桑小樟这样擅长隐身的武者,不然很难在对方眼皮子底下潜行。当然,花月楼开门做生意,真要行刺,扮作客人大摇大摆走进去反而不引人注目。 花月楼不远处是浦阳江,不管是救火,还是走水路,都很方便。可见银菲羽在选址建楼时已经将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了。 走了两圈,傅希言便看得差不多了,选址已很讲究,内里门道必然更多,不过便是自己进去,怕一时三刻也看不明白的。 看日头偏西,想着裴元瑾应当快回来了,他便踏上了归程。 而裴元瑾回来得比他预料的还要早一些。 一两天的工夫,两百多个流民要在异乡落地生根自然是不可能的,但暨阳县令安排得还算妥帖,至少让他们有瓦遮头,有粮可吃。人的生活有了奔头,精神气也就肉眼可见地好了。人的精神一好,自然是样样都好。 所以裴元瑾刚回来时,心情还不错,直到听段谦说,傅希言先去了平安客栈,又去了花月楼。 平安客栈就是息摩崖下榻的客栈。 段谦显然是来打探消息的,平安客栈和花月楼,无论傅希言接触哪一个,当然他感到了深深的不安,何况是一前一后。他忍不住怀疑自己下的赌注是不是太大了?会不会血本无归,还引狼入室? 裴元瑾表面不动声色,但心里究竟怎么想,段谦也看不太出来,只能说,绝不算高兴。 * 傅希言一回来,就感觉到了宅子里的气氛不太对劲,以往谨小慎微的仆役今日都大着胆子打量了他好几眼,走到中庭,小樟竟然破格出来迎接。 他有些不安:“出什么事了?” 小樟朝里努了努嘴,然后给了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 傅希言:“……”能努嘴说明长了嘴,那怎么就不能说一句话呢?! 凉亭里已经摆好晚宴,段谦和裴元瑾正面对面端坐着。 傅希言本想私下里先和裴元瑾沟通几句,看到这阵势,便知道段谦有些急了,只好打消了先和裴元瑾串谋的主意,直接走了进去。 他刚坐下,就见段谦一脸幽怨地望着他,手里的扇子都摇不动了,安安静静地放在桌上。 看在对方送秘籍送武器的份上,傅希言也不吊胃口,开门见山地说:“我见过息摩崖了。” 段谦果然来了劲:“你去见他做什么?莫不是想要临时反水?” 傅希言义正词严地说:“段公子难道没有听过,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吗?银菲羽是铜芳玉的师妹,息摩崖一个师侄敢单枪匹马跑来,难道你不好奇他的依仗是什么吗?” 段谦狐疑地看着他:“难道他会告诉你?” 傅希言说:“他不用告诉我,只要让我参与到行动中去,那我早晚都会知道的。” 段谦将信将疑:“你打算如何取信于他?” “莫翛然四个徒弟,金银交好,铜铁交好,我若说自己是铁蓉蓉的徒弟,你猜他会不会信我?” 段谦想:信你个鬼。铁蓉蓉死在刑部大牢,想必与你脱不开关系,那息摩崖除非被猪油蒙了心,被雷电劈坏了头,才会相信这种谎言。 “那结果如何?”他问归问,心里显然是不抱希望的了。 “我负责查探花月楼,他行动时会通知我。”傅希言掏出玄武令牌,“这是他的给我的报酬,事成之后,他会向铜芳玉谏言,让我担任万兽城的玄武君。”这态度,可说坦诚之至了。 段谦目瞪口呆,显然抓破脑袋也想不明白息摩崖怎么会上这种猪都不信的狗当!早知道能这么做,他就先下手为强了。 他自然不知道,傅希言早在几个月前就在铜芳玉那里埋下了伏笔。那时候的铜芳玉并不认为他能成什么气候,也只是聊胜于无地埋下一颗暗子,能发芽最好,不能就算了。反正一个玄武君,说换就能换的。 可她不知道的是,悬偶子升任朱雀王之后,就急吼吼地写信向息摩崖炫耀去了。 他自然不会说铜芳玉是有了玄武君,才顺带把他捎上,而是说有了他这个朱雀王,师父考虑好事成双,才又增设了一个玄武君。而这位玄武君的身份,正是储仙宫少夫人。 如此一来,息摩崖自然不会怀疑傅希言的身份。 个中内情,曲折复杂,饶是段谦智计百出,此时也只能呆若木鸡了。 傅希言掏出玄武令也是不得已,若是没点证据震撼人心,以段谦的多疑,一定会抓着两人对话互动不放,傅希言没有百分百的把握不出。 段谦没想到他暗中做了这么多事,心中不免也有几分感动:“其实这件事,你可以交给我去做。” 傅希言说:“我也没有十全把握,怎好意思让段公子冒险呢。” 息摩崖的凶残,世人皆知,段谦不得不承认这件事的风险的确很高。 他问:“那么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做?” 傅希言说:“一场完美的假死,演员、环境、道具、时机……每一样都不可少,我们最好去实地考察一下。” 段谦疑心又起:“你的师父到底是哪一位?” 该不会真的是铁蓉蓉吧? 想到这里,他陡然一惊,若傅希言是铁蓉蓉的徒弟,自己将他引入暨阳县,那可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傅希言说:“你不相信我,难道还不相信储仙宫少主吗?” 的确。 储仙宫和傀儡道恩怨天下皆知,莫翛然入赘天地鉴之后,这份恩怨大部分都由万兽城继承了,当年裴雄极曾经放话,不许万兽城的人踏入中原半步。 就是这句话,让万兽城的人每次出东行都跟做贼似的,不敢大张旗鼓,而他义母也才能夺得片刻喘息。 也就是最近,天下局势重新动荡,北周南虞纷争不断,各大势力粉墨登场,正邪善恶界限越来越模糊,妖魔鬼怪层出不穷,这万兽城才敢明目张胆地出现。 他有时候甚至会想,早知如此,当初就该怂恿义母直接投效储仙宫,反正他们这一脉是从来不拿人当傀儡的,想来罪罚较轻,也好过一天到晚受万兽城的骚扰。 段谦面颊缓和下来:“这件事我要问问义母。” * 花月楼虽然在暨阳县没太大的名气,但因为老板管得宽松,楼里的姑娘也就没什么斗志,大家都得过且过,反倒营造出了一种与其他妓院截然不同的宽松范围,吸引了一批固定客人。 每到夜里,别的青楼都是一群姑娘站在门口吆喝,只有花月楼孤零零地放着几盆花,等客人上门了,才有人匆匆忙忙从里面出来招呼。 不过傅希言和裴元瑾受到的待遇要好些。 主要是裴元瑾,刚一进门,傅希言大老远就感受到了姑娘们从楼梯上大步狂奔的震感。 短跑冠军气喘吁吁地问:“这位公子,几位啊?” 傅希言想:既然特定是“这位”公子,那还问什么几位呢? 裴元瑾看向傅希言。 傅希言说:“我们先看看有哪些包厢。” 通常而言,不管是酒楼还是妓院,都被不太欢迎这样龟毛的客人,但裴元瑾的脸面比天大,一向没什么人接手的工作今天差点抢破头。 花月楼实在很大,光是一楼,除了大堂之外,还设了七八个包厢,二楼包厢数量差不多,但每个包厢的面积更大。 傅希言原本还走在裴元瑾身边,挤着挤着,就到后面去了,要不是裴元瑾紧紧拉着他的手,两人怕是要一个在门里,一个在门外。 “公子,你们这是?”终于有姑娘发现他们俩手牵着手。 裴元瑾微微用力,将人拉到怀里,轻轻搂住:“两个人,安静的包厢,一桌饭菜,不要人伺候。” …… 最贵的包厢,推窗能看到浦阳江。 傅希言浅尝了一口,口感果然比烧酒绵柔,虽然少了入口辛辣的刺激感,却回味悠长。同样的盐焗鸡、梅菜扣肉,花月楼做得更加地道。 鸡肉嫩而不油,扣肉香而不腻……傅希言和裴元瑾忍不住又展开了干饭模式。 吃到八分饱,傅希言终于放慢速度,不再牛嚼牡丹,开始细嗅蔷薇。 笃笃笃。 三下敲门声。 傅希言突然放下酒杯,喊了声请进。 门轻柔地推开,走进来一对看不出年纪的男女。 女子容貌柔美,仿佛拥有十岁的皮肤,二十岁的青春,三十岁的风韵,四十岁的成熟……是极矛盾的综合体。而站在她身边的男子,身材高大硬挺,半张脸藏在厚厚的胡子之中,只露出一双野兽般桀骜不驯的眼眸。 她轻笑着往里走:“今日吃得可好?” 傅希言忍不住站起身:“好。” 女子眼含秋波,笑容满面地说:“来我花月楼喝酒不找姑娘的人可不多,今日的账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找你们算了。” 傅希言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 眼前女子有可能是她母亲的好朋友,也许会知道很多关于他母亲的事情,一旦脑子里产生这种念头,身体便忍不住会产生见长辈时的拘束。 “你们先吃着,我一会儿再来。老董,你陪陪他们。” 女子说着,就让男子在桌边坐下,自己转身出去了。 门咿呀一声关上,老董突然脑袋一低,整个人趴在了桌上,随即,刚刚关上的门又开了,女子摇曳身姿进来,反手关上门,笑吟吟地看着傅希言:“你是小师妹的儿子吧,可以叫我菲菲姨。” 以为男子的样貌实在唬人,所以傅希言自然而然地将他当做了一个了不得角色,可是看银菲羽漫不经心地拨开他的脑袋,又像是路人甲。 似乎看出他的疑惑,银菲羽摸摸男子的脑袋,叹气:“近两年的新宠,不知何时中了招,已经成为息摩崖的傀儡了。他们追杀了我这么多次,每次都是一上来就打打杀杀,这次总算想到要用点脑子,可里应外合这一招也太老土。这两年我们的感情早已淡薄许多,眼见着就要分道扬镳,他突然又对我黏糊起来,鬼都知道有问题。” 这段话里既有兵法,又有感情学,实在高深,傅希言不知说什么好。 “你母亲呢?她怎么放心你一个人跟着男人在外面东奔西跑?”银菲羽忍不住伸出手,想捏捏傅希言的小胖脸,但手刚伸了一半,就被裴元瑾的筷子打开。 银菲羽侧头看他,目光炯炯有神地打量着他,叹气道:“早知道储仙宫有这样的男人,我当初就不该跑,就让裴雄极抓走,说不定我现在已经是你娘了。” 傅希言:“……” 万万没想到,银菲羽是这样的银菲羽。她又回过头看傅希言:“你不是要见我吗?为何不说话?难道是我太美,让你不敢说话了?” 傅希言干咳一声:“你为何认为我是金芫秀的儿子?” 银菲羽笑道:“你说你是铁蓉蓉徒弟那一套,也就骗骗铜芳玉教出来的傻子和我那傻儿子。那是个疯子,想让她花时间花精力教徒弟,只有一种可能,那人是她和莫翛然的孩子。” 莫翛然是她的师父,她竟然直呼名讳,言语间没有丝毫尊重,不由令人好奇,毕竟傅希言了解中的铁蓉蓉和铜芳玉都对莫翛然死心塌地。 他将疑惑问出口,银菲羽微微敛容:“你见过莫翛然吗?” 没等到回答,她便自发地接下去:“我见过。玉树临风,风采夺人……都太片面了。我这一生拥有过许多男人,却无法为一个男人停留。因为时间一久,我就会觉得,他们不配。” 她拿起桌上的酒瓶,仰头喝了一大口:“不过,莫翛然也不配。他拥有这世上大多数人向往的美好,独独缺一样,这个男人没有心的。在他眼里,你,我,小师妹,师落英……都是一样的,都不过是手中的棋子。你见过莫翛然吗?” 这是她第二次问这个问题,而且停顿的时间更长,显然希望他回答。 傅希言便点了点头:“但没见过脸,他戴着面具。” “他的性格如何?” 傅希言说:“有些冷漠,有些严厉?” 银菲羽笑起来:“你知道铁蓉蓉眼中的莫翛然是什么样的吗?温文尔雅,和善可亲。铜芳玉眼中的莫翛然,是个外冷内热的人。而我眼中的莫翛然,口齿伶俐,舌绽莲花,又有点小吝啬。” 傅希言呆住,显然银菲羽眼中的这个形象已经脱离了他理解的范畴。 银菲羽说:“不懂吗?莫翛然熟谙人性并且演技高超。你心中想要什么,他就会变成什么样,攻破你的心房,成为你心中最完美的那个人。” 第88章 剧本之意外(上) 所以铁蓉蓉沉湎情爱至死,铜芳玉至今执迷不悟。她们爱的,未必是莫翛然本人,而是她们想象中的完美男人,才更难自拔。 傅希言问:“那金芫秀呢?” 银菲羽那双蕴藏着无如水柔情的眼眸勾人般地盯着傅希言:“嗯?你自己的母亲,难道你不知道吗?” 傅希言说:“你还没有说,为何认定她是我的母亲,也有可能是师父。” 银菲羽重新伸出手,不等裴元瑾有反应,就恶狠狠地扭头瞪了他一眼:“不碰到!”然后,又回过头,手隔空挡住傅希言的下半张脸,柔情似水地说:“你的眉眼,太像你娘了。” 傅希言沉吟道:“金芫秀也是个胖子?” 银菲羽忍不住“咯咯咯”,像母鸡生蛋一样地大笑起来。 傅希言无语地看着她。虽然是个大美女,可是这诡异的笑声委实有些破坏气氛。 银菲羽笑了半天才停下来:“你娘当年可是差点就做了金陵红牌呢。” 傅希言听出她隐含之意:“你是说……” “嗯,我们四个人中,出身最好的是铁蓉蓉,看她衣食用度就知道出身大户人家。铜芳玉带艺投师,应该是某个门派的弟子。而我同你娘,一个是屠夫的女儿,一个是青楼的清倌,出身都不好,自然只能报团取暖。” 傅希言哑然,万万没想到自己的母亲居然是这样的来历。她遇到莫翛然时才几岁?会不会比自己还要小一些,可那时候她已经看过太多人间黑暗,经历过太多痛苦挣扎,自己和她相比,实在幸运太多。可这幸运不是天上掉下来的,是他的母亲耗费心血为自己筹谋所得。 其实他知道真相后,对金芫秀的心情十分矛盾。因为从小在傅家长大,他自然对傅辅、傅轩更为亲近,也更为偏心。对白姨娘的感情,更多来源于母亲这个身份认同,但她与傀儡道的牵扯,又令他十分苦恼。 可此时此刻,他才真正理解他母亲的处境。她和养尊处优的铁蓉蓉不一样,金芫秀开局就是深渊,所以她的一生始终在找机会往上爬,爬向人间。可惜命运对她并不怜惜。 看他面露哀伤,银菲羽用筷子丢他:“你母亲多么坚强的一个人,怎么生出你这么个多愁善感的小孩儿。嗯,我说了这么多,你还不相信我与她的交情吗?还不肯透露她的下落?” 她笑眯眯地看着他,白皙光洁的脸上带着老友重逢般的期待。她隐居这么多年,遇到过很多人,交过很多朋友,可真正交心的,连同段谦在内,也只有金芫秀一个。 只有她才是真正明白自己的人。 傅希言说:“我娘替我请小神医看病,在裴介镇感染了疫病,已经去世很多年了。” 银菲羽笑容僵住,慢慢淡下来:“是吗?” 傅希言点头。 “啪。” 她用力一拍桌子,气得一巴掌将身边的老董推下桌子,跳起来瞪着傅希言:“你个小王八蛋,骗人骗到老娘头上来了!老娘是谁,是骗子的祖宗!除了莫翛然,这世上没有第二个人能骗过我。金芫秀是我们四个里天赋最高的,区区疫病能杀死她?你说的什么鬼话!” 傅希言苦笑道:“我爹说我出生没多久,我娘就去了裴介镇,染疫病死了。我只知道她姓白,是家里的姨娘。金芫秀这个名字,还是我后来遇到了一些事情,才听人说的,但怎么都没法联想到自己身上。说实话,我到现在,对她是我娘这件事,还是存疑的。” 银菲羽嗤笑着坐下来道:“前面说的我还信一点儿,最后一句纯属画蛇添足。你要不信你娘是金芫秀,会千方百计地跑来见我?” 八_零_电_子_书 _w_w_w_.t_x_t_8_0._c_o_m “我就是想确认……” “确认什么?我又不是稳婆,你娘生你的时候,我又没在旁边听着。但你这张脸是小师妹家的没错了。”银菲羽托着腮,思绪慢慢回到最初的回忆中,“秦淮河畔,烟波画舫。一群人抱着琵琶,只有她坐在前面抚琴。” 傅希言见她渐渐的不说话了,忙斟酒:“你和莫翛然怎么认识的?” 银菲羽被打断了思绪,有些不悦:“我爹是屠夫,你说我们是怎么认识的?” “你爹……”傅希言不可思议地皱着眉头,“想杀莫翛然?” “咳。”银菲羽被嘴里的酒呛得话都说不出来,手指指着裴元瑾抖抖抖,“你,我,我爹是杀猪的屠夫,不是人屠!” 看多香港恐怖电影的傅希言憨笑了下。 银菲羽伸了个懒腰,见他还要发问,摆手道:“好啦好啦,你便宜也该占够了吧?傀儡术秘籍不值钱,我儿子那一套天阶小箭却耗费了他十年心血,无数物力,是可遇不可求的灵器,换一场假死戏,你简直血赚。” 哎,不对。 她想起傅希言说从小不知母亲身份,那…… 她扬眉:“你的傀儡术从何处学来的?” 以银菲羽对莫翛然的忌惮,傅希言眨巴着眼睛,已经想到自己如实说的后果了,慌乱之下,频频朝裴元瑾使了个眼色,希望他能解围。 裴元瑾接收信号,果然仗义插嘴:“莫翛然给了他傀儡术的《入门》和《中级》。” …… 傅希言眼底期待的火焰如遇洪水,瞬间灭得一干二净,连火星都没有留下。裴元瑾这话说的,是连坦白从宽的余地都没给他留啊! 他赔笑:“菲菲姨……” 银菲羽转过头来,表情果然不大好看,几乎是咬牙切齿:“莫翛然给的秘籍你都敢练?” 傅希言小声说:“大家练的不都是莫翛然给的秘籍吗?” 莫翛然是傀儡道创始人,就算秘籍供货渠道不同,但产地都是同一个吧。 屋内诡异的安静下来。 银菲羽呵呵冷笑:“你以为莫翛然是个始终如一的人吗?” 这就是怀疑货源质量不稳定了。 傅希言从怀中掏出一本又一本的秘籍:“我已经比对完《傀儡术入门》了,一模一样,一字不差,《中级傀儡术》才看了一半,目前还没有发现问题。” 银菲羽怕他粗心大意,警告道:“他的耐心一向很好。也许,会将手段留到最后的《傀儡术大成》上,也有可能,在送秘籍之前,他就已经埋下了隐患。” 傅希言脸色微微一变。 银菲羽说:“你是不是想到了什么?” 傅希言之前真元出问题这事不算秘密,银菲羽虽是第一次听说,却反应极快地问:“你娘去裴介镇就是为了这个?”她第三次伸出手,探向傅希言真元的位置,并且做好了裴元瑾阻挠的准备。但这次,裴元瑾仅仅是站起来,走到了傅希言的身边,低头看着她的动作,显然是默认这番切诊。 银菲羽将手指放在傅希言的真元处,眼睛注视着他体内的灵气动向,然后慢慢地将真气输出,旋即,指腹感觉到一股极大的吸力,贪婪地吸食着她的真气。 傅希言心中突然涌起一种极奇怪的感觉,就好似有什么在盯着他们一般,正要出声,银菲羽已经先一步撒手。她骇然道:“这是什么?” 傅希言说:“储仙宫姜药师说是一种蛊。” 他对银菲羽始终有所保留。 银菲羽呆呆地看着自己的手指,努力搜刮着脑内的知识,半晌才丧气地说:“我们四人之中,你娘天赋最高,也最用功,入门虽晚,也比我强上太多了。如果你娘都查不出问题,治不好你,那我就更没有办法了。” 所以……铁蓉蓉是疯子,铜芳玉是憨憨,银菲羽看着脑子、性格都没什么问题,却是个学渣? 突然明白为什么莫翛然要收第四个徒弟了。 傅希言忍不住在心里吐槽。 银菲羽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罢了,不说了,这些都是后话,我们还是抓紧时间讲一讲假死的细节吧……嗯这样,你和息摩崖进门之后,裴元瑾闯进来,缠住息摩崖,你上楼来打我。我们就在二楼发生追逐战,然后你一剑刺中我的胸口……一定要让老董看得清清楚楚。然后你将老董打晕,把我推入预先准备好的房间,我事先会做好一个中剑的纸人放在房间里,使用李代桃僵之计,到时候,你最后带着她从楼上一跃而下。记得,跳下来的时候千万不要摔坏纸人,要让息摩崖亲眼看到我七孔流血的惨状。段谦会在最后出场,炸掉花月楼,将一切掩盖。” 纸人的缺点是不能拿剑戳。 所以银菲羽就做了一个戳中剑的纸人,想来息摩崖绝对想不到他竟然会使用这一招。 傅希言说:“那你怎么逃脱?” 段谦炸楼,活人可以外逃,可银菲羽是个“死人”,自然不能诈尸。 银菲羽说:“我自然有我的办法。” 两人又密谋了一番,傅希言还在她的指点下,画了一张花月楼的简易地图,一方面可以拿回去自己研习,一方面也可以拿给息摩崖交差。 银菲羽临走前,长长舒出一口气道:“总算可以摆脱铜芳玉这个傻女了!你娘的,莫翛然都没这么追杀过我,她算哪根葱啊!” 她越想越憋屈:“要不是她,老娘和铁耳还能多温存几年。也不会这么早就……” 傅希言暗道:难道铁耳在逃亡途中,为了救银菲羽牺牲了? 银菲羽愤愤地接下去:“发现他是个窝囊废!半路丢下我跑也就算了,还推了老娘一把。” …… 傅希言说:“这也算是及时止损吧。” “可他活好。”银菲羽怀念至今,“后来就没遇到过这么带劲的了。老董也不行,只会蛮干,也就是力气还行。” 傅希言不敢置信地想:他刚刚到底听到了什么?! 银菲羽目光扫到裴元瑾身上,在裴元瑾拔剑之前,语重心长地开口:“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啊。” 傅希言低着头,谁都不敢看,端起桌上的杯子就一口闷了。 嘶。 竟然连黄酒都变辣了。 …… 月明星稀。 明天又是一个好天气。 老董迷迷糊糊地醒过来,左看右看,见裴元瑾和傅希言矜持地喝酒赏月,桌上的菜好似没怎么动过,忙说:“来来,我敬二位一杯。” * 花月楼的戏台已经布置好了,如今就等着人上台唱戏。 说实话,傅希言和裴元瑾都不想在这里浪费过多的时间,这里毕竟是南虞的土地。灵教虽然短时间内部会产生一些分裂,可究竟会分裂到什么程度,谁能占据上风,谁又会再次对自己出手,目前还不太好判断。 而银菲羽和段谦两人的倒戈,也十分重要。他们一个是傀儡道亲传弟子,一个是诡影组织的卧底,而这两个组织,无疑都是令天下动荡不安的搅屎棍。 就在傅希言想着要不要找个机会催促一下息摩崖的时候,他收到了藏在包子里的消息。消息是用灵力写,只有窥灵术才能看到,可见用灵力传递消息的方式,并非金芫秀独创。 他展开纸张,息摩崖让他戌时在花月楼门口会合。 傅希言想:幸亏自己的行动都在裴元瑾的默许之下,不然光找借口单独出门这件事,就要废掉他一半的脑细胞。 毕竟,之前他好奇花月楼,单独在外面绕着楼转了两圈,已经惹得大佬不喜,认为他窝藏贼心,没进去是没碰上开门的好时候。 这可真是六月飞雪!旷世奇冤! 他哭天喊地为自己的智商辩驳。他又不傻,怎么会不知道妓院白天不开门? 随后大佬问,哦,你怎么知道的? …… 傅希言想,不傻……可能是他对自己的错觉。 总之,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他必须将花月楼这件事办得漂漂亮亮的。 当晚,他就换上了一身显瘦的衣服,然后从后门鬼鬼祟祟地溜了出去。一出戏能不能打动人心,主要看细节,所以他一刻不敢大意,完全把自己当做了老婆在家还想跑出来偷腥的渣男。 他一路遮遮掩掩地跑到花月楼门口,息摩崖已经到了。他脖子上的蟒蛇实在显眼,方圆数尺空无一人,连卖糖炒栗子数十年从未动摇过一步的摊贩都忍痛让出了传统地盘,躲到小巷子里去了。 “师弟!”傅希言满脸欢喜地走上去。 息摩崖回过头:“叫师兄。” 傅希言:“……”兄弟,你是不是人格分裂啊? 息摩崖也没解释为什么,只说:“再等一个人。” 傅希言心里咯噔一下:“等谁啊?” 当初易绝与乌玄音一战之后,寿南山就再也没有动过武,傅希言私底下悄悄问过裴元瑾,倒不是受伤,而是身体境界提升太快,心境没有跟上,出现了一些问题。 因为武神期容易魂飞魄散,所以武者对心境的要求更加严苛,像易绝这批人,每个人的心境都是经过千锤百炼,务求对真气的运用到心随意动的地步,才能尽可能的延年益寿。 即便如此,储仙宫武神的出手,也要像易绝一样穿水桶衣。 这种水桶衣又叫“抱元衣”,是储仙宫特产,武神使用灵气时,衣服内部会自然形成一个闭环,能最大程度地防止灵魂外泄。 但是! 抱元衣的承受能力是有限的。 易绝在于乌玄音交手时,衣服裂开好几道缝,也是不堪再用了。所以,尽管他们这一行人的配置看着吓人,一个武神,两个武王……但真正能动手的高端战力,只有裴元瑾一个。 傅希言现在只能祈求息摩崖等的人是悬偶子,而不是铜芳玉。 他从未像现在这样期待悬偶子出现过。 然而,那个从街道另一头缓缓走过来的人,顶着一张完全陌生的面孔,高耸的鹰钩鼻使他看起来不太好惹,尤其那双眼睛,看人时候像是打量某件货物一般,让人十分不舒服。 息摩崖看到他,立刻开心地迎了上去:“巨鹰前辈!” 傅希言跟在他身后,脑子里飞快地搜索着这个人名,巨婴?还有人叫这个名字? 息摩崖见那人看着傅希言,忙道:“这是我的师弟,傅希言。师弟,快向前辈行礼,这位乃是大名鼎鼎巨鹰武者郭巨鹰前辈。” 傅希言并没有过耳不忘的记忆,只是有些事,太过深刻,以至于稍微一个关键词,就能重启。 “储仙宫主携数位长老悍然出手,预备破坏阵心尖塔,灵教教主、岭南掌门、巨鹰武者、诡影宗主、桃山兄弟联手抵抗……” 段谦描述新城那日发生的事情时,曾提起过这个名字。 是助纣为虐的那一拨。 息摩崖见傅希言半天没动,沉声催促道:“师弟?” 傅希言眨了眨眼睛,低头道:“久仰前辈大名,前辈比晚辈想象中更加威武。” 郭巨鹰的眼白隐隐发黄,意味深长地看着他:“想知道老夫有多威武,事情结束之后,今晚到我的房间里来。” 息摩崖大吃一惊。 他认识郭巨鹰的时间不算久,但两人在某些兴趣上十分相投,但从未听说过他对男人感兴趣。一想到自己曾与郭巨鹰在青楼胡天海地地玩了几天几夜,不禁一阵后怕,暗道:还好这老不死眼光独特,喜欢胖子,不然,自己怕是也不好拒绝。 他起了一身恶寒,却没打算插手这件事。就算铁蓉蓉死了,傅希言背后还站着储仙宫呢,如果他真不愿意,自然有办法脱身,何必自己多管闲事强出头。 息摩崖朗声笑道:“前辈有兴趣,我们留着事后慢慢说。如今,先杀了银菲羽这个贱人再说。” 傅希言人生第二次起了杀心。 而且与前一次不一样,这次,他不是防卫,而是打从心眼里想要为民除害,觉得这两个人渣不配活在这个世界上。 不过,按照银菲羽原来计划留息摩崖一条命,以免打死了小的来了老的,再看出她是死遁,从此又是子子孙孙无穷尽也的纠缠。 所以傅希言此时很认真地想着,两全其美的办法。 思忖间,三人已经进了花月楼。 息摩崖一边走一边操控老董关注着银菲羽的一举一动。 银菲羽此时正倚着二楼栏杆,遥遥地招呼着下面的客人,仿佛感应到他们来者不善,她突然抬起头,与新进来的三人撞了个正脸。 傅希言明显听到郭巨鹰吞了口口水,然后阴森森地笑了笑,说:“玩腻了再杀。” 息摩崖也正有此意。 他眼睛此刻也正燃烧着势在必得的光芒。 银菲羽远远地看着,嘴角微微勾了勾。看看她的师姐,收了个什么玩意儿!真是一代不如一代。 傅希言跟着两人走进大堂,见他们已经对上了眼神,顿时心中一紧,知道这个时候就该兵分两路,可是半路杀出了郭巨鹰这个变数,不知道裴元瑾能不能应付。 不过算算时间,他也该出手了。 傅希言正想着,就看到郭巨鹰突然转身,平展双臂,他身上穿的这件衣服类似前世的蝙蝠衫,袖子与衣服两边缝在了一起,展开之后,就像两片翅膀。人往上一蹬,翅膀便鼓了起来,如大鹏展翅一般,朝着门口的方向冲了过去。 裴元瑾果然出现在门口,英俊的外表再度引起了不小的关注,只是他的表情太冷,写满了“生人勿近”,也使得周围出现了难得真空带,是打架的好时机。 他眼神淡淡地看着这只扑面而来的“室内飞鹰”,手中的赤龙王却往息摩崖的方向劈去。与此同时,“飞鹰”的鹰爪已经到了面前。 裴元瑾顺势后退,将“飞鹰”从里面带了出来。 根据计划,银菲羽的“尸体”最好要埋葬在这座楼里,可是郭巨鹰是武王,他在里面,很可能可以在最后关头把“尸体”抢出来,让整个假死计划功亏一篑。 裴元瑾劈向息摩崖的那一剑,自然是希望能按照计划将他也引出来。 可他高看了息摩崖的胆量。 知道外面是两个武王,息摩崖打定主意要死赖在楼里。而且他来这里的目的只有一个,生擒银菲羽——当然,生擒是他和郭巨鹰临时更改的计划。 所以,他后背虽然被剑气划出一道伤口,仍是咬牙往二楼冲去。 傅希言跟在他后面,一边跑一边看向不远处的银菲羽,似乎在询问下一步怎么办。 银菲羽心念电转,推了一把身边的老董:“快去拦住他!” 老董踉跄着冲出两步,已经离开了偷袭她的最佳范围,息摩崖将这个暗子部署了这么久,当然希望能在最关键的时刻发挥作用,于是,也没有立刻发动傀儡术,而是假模假样得与老董缠斗起来,顺便指挥傅希言:“师兄,你去抓银菲羽!” …… 又是师兄了? 傅希言忍不住翻了个白眼,直接从栏杆跳了出去,扑向转身要逃的银菲羽。 菲菲姨你慢慢飞…… 先说一下下面的剧本怎么自由发挥啊…… 第89章 剧本之意外(中) 银菲羽在前面领路。 尽管傅希言已经来过一次,还拿走了一份地图研究,可是在轻功加持的快速跑动中,还是被复杂的地形给绕了个晕头转向。 花月楼内部设计以如今的眼光来看,是极前卫的。 二三楼中庭挑空;走廊不是一通到底,时而分叉,时而回转;楼梯每一层的位置都不尽相同,且有的是笔直的,有的是转折的,还有螺旋的。 傅希言一口气跑到四楼,正想和银菲羽好好聊聊下面的戏份,就听息摩崖粗重的喘息声已经跟了上来。也不知道他练的什么功夫,脚下是没什么声响,鼻子和嘴巴跟个风箱似的,总是呼呼呼。 傅希言嘴里喊着:“哪里跑!” 人已经蹿上通向五楼的楼梯,然后在楼梯中间,用力一蹬,使用“踏空行”一跃而上。 息摩崖跟在他后头,两只脚刚踏上他蹬过的那块台阶,就咔嚓一下,板碎,人坠。他毕竟是极接近傀儡王的御宠师,当下双臂一伸,扒住了上一格阶梯,将身体从楼梯的缝隙中重新抬了上来。 就这么点时间差,银菲羽和傅希言已经蹲在六楼楼梯口,一边观察下面的动静,一边晋级商议后续情节。 银菲羽咬牙:“你缠住息摩崖,我装作不知道,找机会让老董捅我一刀。” 到时候,息摩崖没法亲自操控老董,只能凭借模糊的感应确认老董得手,虽然会冒些风险,可效果一定比傅希言出手更好。 傅希言说:“老董出手可不会用假刀子。” 他们原本说好的,傅希言用的刀子,在遇到外力时会自己缩回去,看着就像是捅到人身体里一样。老董自然没法配合。 银菲羽说:“我会避开要害。” 已经没法交流更多了,息摩崖诡异的喘息声又跟过来,两人脚下跟生了弹簧似的,一下子跳起来,扭头就开始跑。 因为时间紧促,只重新分配了角色,如何演绎全凭临场发挥,傅希言一路跑,一路想着如何不着痕迹地缠住息摩崖。 难道要再踏空几格阶梯吗? “师兄!” 正思忖间,息摩崖已经追近了,傅希言忙停下脚步,回头道:“师弟啊,我们……” “你去拖住裴元瑾。”息摩崖飞快地说。 他知道裴元瑾必然是傅希言引来的。 两人的关系外界诸多揣测,有人说情投意合,也有人说虚与委蛇,息摩崖是男人,自然不相信两个男人之间能产生什么真感情,都是形势所迫的不得已吧。 不过他对傅希言的信任还是有所保留的。不是对他这个人有什么看法,而是傀儡道的人,他本能地会抱有警惕。 哪怕是铜芳玉这样公认脑子不太好使的人,门下依旧是各种勾心斗角,悬偶子仗着一张脸,跟着铜芳玉东奔西跑,不知在暗中泼过他多少脏水,要不是自己一直办事得利,不是悬偶子那般夸夸其谈、光说不练之徒,只怕早就阴沟里翻船了。 所以他需要一件能够彻底稳固自己在师父心目中地位的事情。杀死银菲羽无疑就是一件——铜芳玉心心念念多年,自己若能顺利完成,任凭悬偶子舌绽莲花,也休想动摇自己的地位。 这次请来巨鹰武者,他花费不菲,就是为了杜绝意外,一击必中。 不过万兽城不是储仙宫,没有遍及天下的风部输送消息,息摩崖抵达暨阳县时,并不知道裴元瑾一行人前脚刚来,也不知道他们一行人中还有易绝、寿南山这样的高手,更不知道裴元瑾已经晋升武王。 消息的闭塞,使他自信心极度膨胀,不但大摇大摆地进城,甚至气定神闲地住在客栈里,每天只通过老董确认银菲羽没跑。 在他心里,银菲羽已经是瓮中之鳖。 他万万没想到的是,裴元瑾会来,而且一来,就让巨鹰武者无暇分身,局面出现僵持。而这个傅希言,也不知道是人是鬼,有意无意,总叫他行动起来有些不得劲。 息摩崖想来想去,只有让傅希言过去把巨鹰武者换出来,才能解开这局。 他匆匆掠过傅希言,头也不回地说:“让郭巨鹰过来抓人!” 傅希言犹豫了下,小跑着追了两步:“师弟你说什么?让郭巨鹰干什么?我来抓人吗?我要不要去前面兜着?” 息摩崖跑得飞快,他又没存心去追,说后一句话的时候,前面的背影都已经转过拐角不见了。 傅希言扭头就跑。 他这边的计划是,裴元瑾拖住息摩崖,自己和银菲羽演戏;息摩崖那边的计划是联合郭巨鹰,一起对付银菲羽,让她插翅难飞。 显然裴元瑾和郭巨鹰两人的加入,让双方都感觉到了意外和棘手,所以,让两个意外互相抵消,是眼下最好的局面。毕竟息摩崖以为自己还有一张老董作底牌,而银菲羽不但知道你有老董这张底牌,且还有傅希言这张底牌,双方还没开始较量,息摩崖在信息战上就已经输了八成。 傅希言决定听银菲羽的安排,先找到老董的位置,给他们腾出戏台,自己再想办法拖一拖息摩崖。 比如说,不要脸地喊一句:“不好啦,巨鹰武者被砍成两段啦!”想来息摩崖再冷静,也会停下来问一句,被砍成了怎么样的两段。 * 已经成为傀儡的老董此时正幽魂似的在二三楼游走,时不时探出头查探一楼大堂的方向,用游戏的话说,就是帮息摩崖探视野。 不过裴元瑾和郭巨鹰出去以后,一直没有回来,一楼大堂里站着都是楼里的姑娘和客人们。按照银菲羽的想法,有人上门踢馆,这些人必然会第一时间逃出去,有谁会拿自己的命看热闹? …… 还真的有。 主要是息摩崖一群人杀进来之后,闹得实在不算厉害,光是在那里你追我跑玩官兵捉强盗,如此不见血的打架方式,自然会让人放松警惕,以为今天运气好,出了个吃花酒的钱,还能就近看一出大戏。 银菲羽下到三楼时,见下面密密麻麻的都是探头探脑的观众,心中顿时一堵,对着急急忙忙跑过来的老董就是一脚踹了出去。 “蠢东西,还站在这里干什么,还不下去疏散人群!要是出了人命,以后还有谁上我们楼里来!” 老董只好一个鲤鱼打挺站起来,犹豫了下,只好下楼疏散人群。银菲羽直接操起三楼的茶几,往一楼空地丢。 茶几四分五裂,溅起木头弹中了不少人。 客人与姑娘都是一阵惊呼。银菲羽叉腰站在上面:“打烊了,酒钱都免了,快回吧!” 老董风火轮一般地冲下来,开始往外赶人,有些老客还在那里叽叽歪歪,傅希言从二楼露出头来,手里拎着两个脚踏,专门朝嘴巴叫得最欢的人下手。 下面的人见上方战况如此“激烈”,涉及自身安危,总算听从了老董的驱逐,朝着大门的方向开始往外跑。 人是很从众的队伍,逆流、独行的都是少数。大多是,看热闹时,一群人拥着,逃命时,也是同一群人挤着。 傅希言正考虑要不要提醒老董维持一下秩序,以免造成踩踏事件,跑在最前面的两个人就已经像断线的风筝一般,越过众人头顶,落在大堂中央,脖颈发出清脆的咔嚓声,当场没气了。 这下子,刚刚还算有点秩序的众人全都无头苍蝇般的互相推搡。前面的人想进来,后面的人想出去,尖叫声咒骂声混成一片。 老董趁着混乱,人也不知去了哪里。 傅希言只好从二楼跳下去,扯着最后几个人的衣服,指着后门:“从那边走。”狡兔三窟,像花月楼这样公共经营场所起码有两个出口。 几个跑的时候路过尸体,腿脚有些发软,傅希言不得不大吼一声:“弟兄们,跟我跑!” 他的声音实在洪亮,犹如黑暗中的一道光。 傅希言跑到半路回头,后面男男女女地跟了一大串——人果然是很从众的。 不过在一众惊慌失措中,一道愤怒的视线从二楼射过来。傅希言不用看就知道是息摩崖。对此,他倒不是很担心。这个他完全可以解释,认铜芳玉为师叔,出任万兽城玄武君,和继续当个好人,完全不冲突嘛。 他跑到后门出口,先自己出去探了探。 虽然没有看到刚刚两个人是怎么死的,但嫌疑犯就那么几个,外面的只有裴元瑾和郭巨鹰,裴元瑾不可能,那就只能是郭巨鹰。 傅希言猜得不错。 郭巨鹰是故意的。他本就是无法无天的江湖草莽,答应来助拳一方面是心动于息摩崖开出的条件,另一方面是觉得以息摩崖的鬼精,绝不会陷自己于危险之境。谁料到一出手就遇到一个武王。 要知道武王之间虽然可以动手,但能不动还是少动,便是打赢了,也是惨胜,对自己没大好处的。 这一点看寿南山就知道了,如今心境出现问题,不敢乱动,生怕一动就升武神,然后就等死,一点其他奔头都没有了。 所以郭巨鹰打了没多久就后悔了。 储仙宫的底蕴不是他这种野路子可以相比的,光是裴元瑾手中的那把赤龙王,就叫他眼红不已。更不要说对方年纪还如此之小。 他转瞬又嘿嘿冷笑。年纪越小,升武神越快,死得越早。 郭巨鹰看着花月楼,有些心痛息摩崖答应了但还没有交出来的酬劳,不过,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他不想死,所以他故意伤害百姓,想要采用声东击西之策。储仙宫既然以名门正派自诩,难道不应该以百姓为先吗? 但是他太低估了普通的人脆弱。 一掌拍去,两人直接飞回去了,虽然应该是死了,可其他人见状都一窝蜂地往回退,没有留给储仙宫少主拔刀相助的机会。 郭巨鹰只觉得后背一团火热,这火,是赤龙王的火焰,更是裴少主的怒火! * 傅希言忙忙碌碌,不但在前面开路,在中间引路,还把那些躲在桌子底下一动不敢动的人找出来,一个个丢了出去。 他已经尽量加快速度,可花月楼太大,上上下下搜索一番,实在费了点功夫。 等他确认完整座楼的闲杂人等全都清理干净时,银菲羽和息摩崖已经在二楼打了个不亦乐乎。傀儡道的战斗自然和武者不同。 实际上是两个人的战场,但息摩崖身边跟着两条蟒蛇,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两条尾巴甩得虎虎生风,一下就能破掉银菲羽一个纸人。 银菲羽面前的纸人战斗力平平,如今只能靠人海战术消耗对方。 傅希言从三楼探头:“师弟,我来助你。” “滚开!” 息摩崖已经不敢再信他。仔细揣摩就能发现,自己今晚行动的所有阻力都来自于傅希言。裴元瑾是他带来的,客人是他放跑的,让他去帮郭巨鹰,他还硬赖着不走。 要是这还看不出傅希言是银菲羽那边的,他真是瞎了狗眼了! 银菲羽此时也发了狠。 息摩崖来的时候没带蟒蛇,她就一直在暗中戒备。直到蟒蛇出现,才稍稍放松心神,却没想到这本就是息摩崖声东击西的心理战。 他大摇大摆地带着蟒蛇入县城自然是为了让大家将目光集中在这条蟒蛇上。 然后今晚袭击花月楼,他隐匿蟒蛇行踪,让银菲羽心生警惕,再让蟒蛇出现,和他打了个配合。 银菲羽见他甩出底牌,心情自然会随之放松几分,自然不会想到在走廊房梁上,还有一条耐心蛰伏了三天三夜,让自己的气息与花月楼环境完全混为一体的另一条蟒蛇。 于是,吃了有史以来最大的一次亏——脸上那道被蛇尾甩出来的血痕几乎是划着眼睛过去的,上面涂了毒液,已经开始入侵皮肤,让那柔美的脸蛋变得有些狰狞可怖。 可以说,息摩崖为了今晚这一战做的准备,远比她们想象中更多。 女人爱漂亮,漂亮的女人尤其爱漂亮,脸上那道伤口已经触碰到了她的底线,让她整个人陷入出奇的愤怒之中,连准备许久的谋划都要退避三舍。 或者说,计划进行到这一步,已经没什么计划了,接下来的,全看双方心情。 银菲羽从怀中掏出一盒金针,一把撒了过去,息摩崖下意识闪躲了一下,却发现金针里面能飞起来满打满算不超过十枚,余下的,纷纷落地。 可就是这十枚,每一枚的行进路线都十分诡异,几乎可以说是毫无章法的,反倒令息摩崖躲闪起来十分费力,几乎一退再退。 傅希言已经冲到了他身后:“师弟,我来了。” 息摩崖自然不敢让他藏在后面,怒道:“杀了银菲羽,我送你一只赤鹏。” 鹏原本是传说中的神鸟,有两种形态,入水为鲲,出水为鹏,而他口中的赤鹏自然不可能像传说中的那么大,但一锅绝对炖不下,据说与成年人差不多高,羽毛有绿有红,绿色占多数的叫翠鹏,是雄性,红色占多数的方为赤鹏,是为雌性。雌性比雄性更能打。 因此,对御宠师来说,拥有赤鹏可以说是最高追求了。 但傅希言不吃这套,心想:你自己就寒酸的两条蟒蛇,在这里开什么空头支票! 他嘴上却说:“谢谢师弟!” 随手抽出那把“风铃”匕首,这把玄阶灵器能感应人的杀意,有警示之效,之前救了他好几次,但自从和裴元瑾同行,这把匕首的作用越来越小,为免它提早退休,傅希言不得不考虑开发它的第二种功能。 比如说—— 就是当一把匕首。 息摩崖猛然回头,看到那把直接捅向自己的匕首,勃然大怒:“你敢!” 傅希言将“绵柔拳”的招式套用过来,匕首如影随行地追着他的胸口,不忘回答:“敢的哦。我师父死了,总要再找一个嘛。铜师叔什么都好,就是徒弟多了点,要是不死几个,我怎么上位啊!” 他的信口胡言在息摩崖耳中却是再正确不过的。 的确,僧多粥少,师父的关怀和资源是有限的,杀掉师兄弟,自然能独占了。 息摩崖大喝一声道:“想得美!” 他突然一跃而起,与此同时,一直跟在银菲羽身边兜兜转转的老董也终于找到了下手的好机会,一剑朝着银菲羽的胸口捅过去。 然而银菲羽早有防备,而且此时她已经不想假死了。 她做的纸人脸上可没有这么大的伤口,既然瞒不过去,那就——毁灭吧! 长剑还没有碰到她的身体,就自动翘起来,向上一挣,从老董手中脱出,朝着息摩崖刺去。 息摩崖单手一挥,飞到半空中的剑再度掉头,朝着银菲羽的方向下坠。 而他的后方,傅希言也冲了过去,既然到了现在这一步,只能鱼死网破!手中匕首用力地朝着息摩崖的后背扎了下去。 息摩崖凌空侧了侧身子。 不得不说,他虽然比银菲羽小一辈,但无论是轻功还是傀儡术,显然都高出了这位师叔。 眼见着匕首就要划空,傅希言的手指突然往前伸了伸,匕首的刀刃划到了对方的衣服,然后一路向下。 息摩崖先是腰头一松,随即屁股一凉,人落在地上时,腰带随着裤子也跟着落在了地上。 这个,由于现在是夏天,且不流行穿贴身内裤,所以,这一刀子,真是把息摩崖下半身的遮挡给除了个一干二净。 一般人遇到这种事情,第一件事必然是将裤子提起来,但息摩崖这个人,脱裤子是脱惯了的,何况眼下围观的眼睛也不怎么躲,所以他的一件事便是转身质问脱的人。 “你竟敢……” 他的话没说完,就看到傅希言露出了奇怪的表情,随即,一道赤红色的剑便自息摩崖当胸穿过。 息摩崖喉咙发出“咯咯”的两声,两条蟒蛇还想替主报仇,却被裴元瑾一剑双斩,断成四截! 傅希言问:“郭巨鹰?” 裴元瑾冷着脸:“跑了。” 郭巨鹰能单枪匹马晋升武王,自然有他的心智手段,之前用楼里的人转移注意力不成功,便开始闯民宅,裴元瑾没有一剑诛杀的把握,为免连累无辜,只能放他一马。 只能说堂堂武王为了活命如此不择手段,实在是太不要脸。 裴元瑾抽出赤龙王,息摩崖对着傅希言,双腿慢慢下跪,正要倒地,被裴元瑾一脚踢开。 他嫌恶地看着息摩崖白花花的两瓣屁股,皱眉问:“这是怎么回事?” 傅希言挠脸。这个就……说来话长了。 银菲羽见老董眼中光芒一黯,也跟着倒了下去,忍不住叹了口气,又忙道:“我觉得这场戏还能再挽救一下。” 傅希言无语地看着息摩崖和蛇的尸体,暗道:OOC到这个程度,根本没法救了吧? 银菲羽脑子转得飞快:“你们带着息摩崖的尸体,假装杀了人扬长而去,走前把楼炸塌了。到时候再把息摩崖尸体埋了,放出消息说是郭巨鹰觊觎息摩崖的宝贝,暗地里杀人越货。到时候铜芳玉急着给徒弟报仇,一时三刻顾不上我的。郭巨鹰不是好东西,铜芳玉对上他,鹿死谁手还未可知呢。” 傅希言瞠目结舌:“铜芳玉未必会相信吧?” “郭巨鹰这人,不见兔子不撒鹰,肯定收了息摩崖的定金才会跑来的。”银菲羽说,“再说,你不是玄武君吗?双方对质也不怕的,铜芳玉问你,你就随便编一段,真真假假没关系,反正铜芳玉这人护短,肯定信你更多,总之,让她没空对付我就行,她没脑子的。” 傅希言嘴角抽了抽:“那就试试吧。” 他低头看息摩崖的尸体,正要过去帮忙穿裤子,就被银菲羽抢了个先。银菲羽背对着裴元瑾,一边帮尸体穿裤子,一边对着傅希言挤眉弄眼。 傅希言说:“菲菲姨,我们俩应该有一个眼瘸。” 要不是她眼瘸,没表达,要不是他眼瘸,没看懂。 银菲羽说:“你男人吃醋了。” 话里带着淡淡的羡慕。吃醋完全是年轻人的小把戏,像她这个年纪,已经不太会把情绪埋在心里了,现在想想,实在是少了很多谈恋爱时你猜我猜的乐趣。 为了让息摩崖看上去像是自己走出去的,傅希言在他身上塞了几条桌腿,把人架住,随后用驱物术遥控桌腿,硬生生将人撑了起来,与他一前一后,从门里正大光明地走出去。 最后,裴元瑾回手一剑——削平花月楼。 第90章 剧本之意外(下) 裴少主头也不回的那一剑,实在帅出了人类的新高度。要不是还费心神操控着息摩崖的尸体,傅希言都忍不住亮着星星眼海豚鼓掌。 不过,对花月楼附近的百姓来说,这一晚上发生的事情委实超出了他们的认真与理解。好好的家,为什么会闯进陌生人?好好的楼,为什么会塌?好好的夏夜,为什么充满肃杀? …… 暨阳县令再度被人从小妾的被窝里薅出来,尚不及动怒,师爷就飞快地禀告了今晚发生的事情。 两位武王在街上大打出手,花月楼被一剑削平,那个在县里做了很多年生意的美貌老板娘没有从楼里逃出来,楼里还死了两个嫖客……桩桩件件,都让县令额头的青筋跳动不已。 “储仙宫那群人还赖着没走吗?”谁也不想自己地头上住着一群抓不了、惹不起的搞事精,县令不悦道,“把金公子请过来!” 有道是,解铃还须系铃人。菩萨是谁请的,就让谁再请出去吧。 于是,在家里等消息的段谦没等到傅希言他们的消息,先等来了去县衙的轿子。 *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被县令惦记着的傅希言此时正小心翼翼地运送“息摩崖”去客栈。第一次赶尸,他的技巧只能用“毫无技巧”来形容。 息摩崖一路走得跌跌撞撞,踉踉跄跄,像喝醉酒一样,好在今夜县里发生了大事,大多数人都怕惹祸上身,除非急事,不然都宁可待在家里。 傅希言当着客栈掌柜的面,将人送回房间,然后开始翻箱倒柜地收拾行李。 息摩崖行李不多——几张大额银票,一把碎银子,几片金叶子,一本《傀儡术大全》,三本春宫图,一瓶不知道什么用的药丸,以及一颗鸵鸟蛋。 ……应当是鸵鸟蛋吧,颜色微微发红,摸着有些暖和。 他也不管了,把息摩崖的遗产都摊在桌上,等人来收。 布置好一切,他才出门,临走前还在门口唱了会儿“师弟好好休息,你明天早上走的时候,我就不特意过来送行了”的独角戏,然后又在掌柜的眼皮底下,趾高气扬地走了出去。 裴元瑾等在门口,夜色下的脸色十分显黑。 傅希言安慰他:“巨鹰武者好歹是武王,一时杀不了很正常,多杀几次,总能磨死的。” 裴元瑾漫不经心地应了,显然真正放在心上的并不是这个问题。 傅希言挠头皮:“还有什么不高兴的?” 裴元瑾说:“你还没说,为何息摩崖没穿裤子?” 平静的语调隐藏着并不平静的内心。 天知道他进门第一眼,看到息摩崖光着下半身,对着傅希言时,眼睛和内心受到何等剧烈的冲击——将人捅个对穿都是一时冲动,就该千刀万剐,挫骨扬灰……想着想着,赤龙王又有些蠢蠢欲动。 傅希言只好将楼里发生的事从头到尾描述了一遍,着重表示息摩崖虽然是个淫棍,却还不至于打着打着就情难自禁。 听说腰带是傅希言割断的,裴元瑾内心并无波澜。就算腰带断了,息摩崖不穿裤子就是他不对。 裴元瑾在意地问:“那你看到了什么?” 唔。 这真是一个可哲学可佛学可玄之又玄的问题。 傅希言想说,我透过现象看到了事物本质,息摩崖的确是个不折不扣的老淫棍老色胚。但这样说的话,就会涉及到印证过程。 比如,你是怎么断定的? 他并不想自找麻烦,于是用的是常见且安全的答案:“没来得及看,就看到你进来了。”这也不算撒谎,当时他的目光大多数的确落在了裴元瑾身上,只是有少许余光,自由散漫,不受控制,稍微擦过了某些看了容易长针眼的位置——其实这也没啥。前世住校,洗澡的浴室都是通间,光着身体互相擦背,互开玩笑都是常事。 若不是银菲羽说吃醋,裴元瑾又郑重其事地问起,傅希言真不觉得这事有什么大不了。 其实裴元瑾也不知道为何大不了。换做以前,他只会觉得此事伤眼,并不会因此产生情绪,可事情落到傅希言身上,一切便不对了。 他默默地看着身边人,似乎在琢磨为何这个人能让自己改变这么多? 傅希言:“……”不敢动,不敢动。 * 两人回到金宅的时候,段谦还没有回来。饱受惊吓的县令这次敲了重锤,硬要他保证三天之内将人全都带离暨阳县。 段谦也不好表现得太“合我意”,只能苦笑着干笑着赔笑着,然后踏着看似焦急实则欢快的步伐回来。 此时,晨光熹微,天色将明。 裴元瑾正在打坐,傅希言撑着眼皮等他回来,将事情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段谦笑容微敛:“也就是说,其实计划并没有完成?”为免让人看出他与花月楼的关系,这段时间,他既没派出傀儡,也没派人去打听,完完全全地置身事外,最新的资料还是从县令口中得到了,不免有些误差。 傅希言说:“唔,菲菲姨说,还可以挽救一下。” 只是这个挽救的法子,听起来实在有些粗糙。 这也不能怪银菲羽,时间紧急,她总不能当着尸体的面,泡一杯茶,在茶气氤氲中,慢条斯理地讨论如何让最后这个补丁打得尽善尽美吧。 好在铜芳玉去了镐京,这边消息传过去,起码几个月,给了他们足够的动手脚时间。 段谦沉吟道:“把脏水泼在郭巨鹰身上倒是可以,就是息摩崖的尸体要尽快处理。” 傅希言道:“已经处理了。” 裴元瑾身边的潜龙组在处理尸体方面是很专业的,麒麟君死了这么久,却只能算失踪人口,就可见一斑了。息摩崖的行李昨晚也运送了回来,碎银和金叶子直接收了,银票先放着,到时候再说,倒是那颗蛋,裴元瑾怀疑是赤鹏蛋。 傅希言想起息摩崖之前提过一嘴,顿时觉得十分有可能。 要知道整个江湖只有两个地方对养宠物感兴趣。 一是以“兽”为名的万兽城,一是一心效仿仙人豢养“仙兽”的储仙宫。鹏乃神话中的生灵,自然也在储仙宫的爱好单里,只是赤鹏不易得,所以还没有养过。 但没关系,没养过赤鹏,但养过仙鹤。一个晚上的时间,裴元瑾已经用被子给他做了个暖暖的鸟窝,并用真气蕴养。 段谦并不知道其中曲折,反正储仙宫收尾,有什么事也不会追查到自己身上。他放下心来:“我们准备准备,明天出城。”他和银菲羽约定在城外会合,正好暨阳县令给了他三天之期,都不用另外找借口了。 傅希言说:“还要等一天?” 段谦见他们心急,自然乐于配合:“二位若是不倦,今天也可以。” 傅希言看了眼闭目养神的裴元瑾:“早走早好。这南虞,我已经待够了。” * 县令限他们三天之内离开,“金公子”只一天就安排妥当,这个速度的确令人惊喜,他们出城时,县令还派师爷过来欢送了一番。 傅希言看着那一篮子所谓的当地特产,明白县令是怕他们临时改变主意,不给他们反悔的机会。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走,多少有些引人注目,等到了人烟稀少处,段谦、傅希言和裴元瑾三人便中途离队,去了约定的离亭向北二里处。 这时候段谦才吐露实话,说花月楼中另有密道。 傅希言其实早已猜到了。 金蝉脱壳的招数来来回回就那么一些,电视上都已经研究透了。 三人抵达地点时,银菲羽还没来。 段谦有些焦急,按照双方的行程,她应该比自己先到才是。江湖这个地方,总会存在很多变数,就像他们想不到息摩崖会请来郭巨鹰,而息摩崖也没想到他们会联手。 一夜时间,足够发生很多事了。 想到这里,段谦再也坐不住了,立刻起身回城。 花月楼密道再长,也不可能贯穿整座城,出口自然还在城里,而且离花月楼很近,就在浦阳江畔的一处废弃的灶间里。 周围的人都以为这灶间是邻居修葺房屋时,嫌它位置不好,特意留出来当杂物间的,却不知道它是特意被人看中租用的。一租三十年,其间,主人已离乡远游,更没人关心这房子来历去向。 三人从城外折返,天色已明,早起的人陆陆续续出来买卖。 在屋檐上飞掠,裴元瑾完全无声无形,傅希言是留下一道淡影,而段谦轻功本就不是长项,内心还慌乱,踏破了好几块瓦片,才找到灶间。 这个在别人眼中无比破败的房舍,却令傅希言频频点头。就是这种地方,不起眼,不嘈杂,才适合当密道出口。 应该不会有人希望自己好不容易从密道逃出来时,外面睁着十几双好奇的眼睛。 段谦开锁进去,灶间外面的天井,杂草丛生,生机勃勃,泥土地平平整整,没有人为踩踏的痕迹。但他们都清楚的,对轻功超卓的高手而言,踏雪无痕并不是一件难事。 他用内力震断了灶房的门闩,推门而入,门闩落地的同时,还有一根绳子也掉在了地上。段谦很清楚,绳子的另一头连接在密道内部,一旦这道门有所动静,密道里的铃铛就会示警。 如果银菲羽还在密道里,一定会听到动静。 他飞快地将灶台里塞了不知多少年的柴火丢出来,然后揭开下面那块烧得发黑的石板。石板上被戳了几个洞,洞内壁是干净的,没有火烧的痕迹,应该是后来戳的。 傅希言原本担心密道空气不好,昨天银菲羽进地下室又急,一时不慎,很可能造成二氧化碳中毒,如今见他们的布置,显然知道透气的重要性,应该不会这么不小心。 反正段谦已经先一步钻进了地道,事情的真相也很快就能看到了。 可是,他心中隐隐约约有个预感,下面的结果应该不是他想看到的。 段谦下得急,没有点火,傅希言落地后,视线暗了一下,才逐渐适应。地道做得简陋,不知银菲羽是觉得自己用不上,还是觉得自己住不长,呼吸时,能闻到一股潮湿的霉味儿。 他下意识地捂了捂鼻子,就听到段谦发出了一声短促的悲鸣,只是那么一声,已叫人心魂大震。 预感似乎要再度成真。 他急忙加快脚步,段谦就在前方不远处,人跪在地上,弯腰抱着一个人。 傅希言蹲下身,伸手按住那只垂在地上的手,却只摸到一片冰冷与平静——已然没了脉搏。 手腕上戴着一串手链。 或许是姓名里带“银”,银菲羽很喜欢戴银饰。他记得她的手链是白银质地,上面坠着几颗圆滚滚的小珍珠,精致细巧,每当主人大笑大怒时,便会颤巍巍的晃动,而如今…… 段谦突然一个反手,愤怒地抽向傅希言,被裴元瑾先一步挡住。 面对裴元瑾的冷意,段谦却像瞎了眼,蒙了心,兀自沉浸在自己愤怒的情绪里,嘶吼道:“你不是说她没事吗?” 这个迁怒实在毫无道理。双方分别时,银菲羽当然是没事的,不然不可能进入密道。只是密道之后又发生了什么—— 傅希言努力保持着冷静,不让自己跟着段谦陷入到悲伤的情绪里,可人的悲伤、欢喜总是越隐藏越刻骨。 他虽然认识银菲羽的时间不长,感情上却已经产生了依赖。就好像在母亲出现之前,银菲羽短暂又奇妙地替补了这个角色,完成了他一部分的幻想。而这种感情上的投射,源自于银菲羽、金芫秀相交的过往,是傅夫人无法给予的。 他揉了揉发酸的鼻子,正要起身,裴元瑾已经先一步朝着花月楼的方向走去。 灶间这边没有留下蛛丝马迹,有两种可能,第一种,对方不是从灶间进入的,第二种,对方熟知密道的一切设置,因此掩盖的天衣无缝。 相较之下,自然是第一种可能性更大点。 所以,也许花月楼入口处会有线索。 傅希言吸吸鼻子,快步跟了上去。 地道是直的,花月楼与灶间两点一线,中间没有任何拐角和遮挡。傅希言和裴元瑾边走边查看,始终没有看到打斗的痕迹。 所以凶手是一击致命? 还不知道菲菲姨的致命伤是什么。 傅希言和裴元瑾走回来,段谦已经冷静了许多:“适才是我失态了,请傅公子见谅。” 他对傅希言的称谓总是在改变,一会儿少夫人,一会儿傅公子,完全体现出他内心对傅希言定位的矛盾。有时候是认同他个人,有时候又忌惮他身后裴元瑾。 可这个时刻,谁会计较这些细节。 傅希言低声问:“致命伤是什么?” 段谦咬牙:“是爪痕,抓破了喉管。” 傅希言倒抽一口凉气,这个死法,比他想象中要痛苦得多——他不忍想下去。 裴元瑾检验伤口。习武之人,对伤口多少有些了解:“不对。” 傅希言问:“哪里不对?” 裴元瑾说:“凶手出手时,站在她的前方。”前面出手和后面出手,留下的伤口是不一样的。 他们之前猜测,凶手是尾随银菲羽进入地道。但地道狭窄,无法容纳两人并肩而过,凶手如果想到银菲羽的前面,必然会惊动她。 想想看,黑漆漆的密道里,后面突然多出一个人,正常人都会发出点声响,更何况像银菲羽这样的习武之人?对方既然在她转身后才下的毒手,那她在转身的这段时间里,总能做点事情的。 可是没有。 完全没有。 密道里干净得好像只有她一个人待过一般。 傅希言沉声:“还有一种可能。在她进入密道之前,那个人已经等在密道里了。”这种可能,甚至比尾随更高一些。 这就解释了为什么银菲羽遇害的地点更靠近出口。 因为凶手进入密道之后,先巡查了一下出口,然后就在出口附近等着,等她靠近——偷袭得手。 那就不需要转身了。 裴元瑾说:“那需要满足三个条件。知道这条密道,知道她今晚的行动,离开后不留痕迹。” “还有一条,”段谦恶狠狠地说,“擅长鹰爪。” 傅希言说:“你怀疑……” “郭巨鹰!整座暨阳县除了他之外,还有谁符合这个条件?” 裴元瑾蹙眉:“有可能……”话还没有说完,就被傅希言拉住了袖子,然后微微地摇了摇头。 从灶间离开的时候,傅希言特意用轻功试了下,发现灶间门口的泥土很特别,有点像淤泥,以自己的轻功要做到“踏土无痕”就必须在门槛里面使用“踏空行”,可踏空行是纵向往上走的……会顶到房梁。 裴元瑾倒是可以,他会的武功更庞杂,那些轻功到了他的脚下,似乎就没有了名字,怎么好用怎么来。难道凶手也达到了这种境界? 如果是郭巨鹰的话…… 他想起郭巨鹰那件很独特的衣服,使用滑翔翼的话,的确不用担心留下脚印。 段谦抱着银菲羽的尸体,走到阳光下,若不是她喉间的伤口太狰狞,脸色太苍白,那面容神态安详得好似睡着了一般。 可傅希言与银菲羽认识不久,已经习惯了她朝气蓬勃的样子,这样安静,实在不像她了。 段谦去城里用高价买了一口用来做展示的棺材,将人葬在了一处山清水秀的地方,据说银菲羽身前很喜欢来这里洗脚。 墓碑上刻的是“鲁大香”,本名,没有银菲羽好听,但听起来,像是有着平凡安宁的一生。 傅希言上完香,看着失魂落魄的段谦,犹豫了下,掏出怀里的小匣子,递给他:“你要报仇,总要有趁手的武器。” 段谦低头看着匣子,半晌才说:“这是你们在花月楼演戏的酬劳,是你应得的。而且,义母很喜欢你,这三支小箭送给你,她很高兴。就当是她的遗愿吧。” 他这么说,傅希言自然不好再推拒:“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段谦冷冷地说:“杀郭巨鹰,杀铜芳玉……玄武君应该不会拦我吧?” 不管凶手是不是郭巨鹰,他既然昨晚出现在花月楼,就与这件事脱不了干系。而铜芳玉,若不是她苦苦相逼,他们又何必东躲西藏过着老鼠般不见天日的日子?又怎么会想到假死遁逃?又怎么会遇到郭巨鹰? 银菲羽的死,他们都有份! 傅希言将匣子收回去,又掏出那块玄武君令牌:“这块令牌你留着吧,或许有用。” 段谦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收下了这份好意:“诡影组织的首领,我会继续追查的。” 傅希言有些讶异。 段谦说:“我失去了义母,受到诡影组织猜忌,和郭巨鹰、万兽城有仇,还得罪过秦岭派,在江湖上已经没有朋友了。如果可以,我希望能与储仙宫交个朋友。” 傅希言看看裴元瑾,见他一副全权交给自己的样子,便问:“你能保证不伤害无辜吗?” 段谦笑了笑:“若有一日,你们发现我残害无辜,可以杀我。” 傅希言伸出手来,段谦愣了下,将手里的玄武令又放回去,傅希言没有接,而是握了握他的手:“那在你伤害无辜之前,我们就是朋友。” 从山上下来,又是黄昏天。 裴元瑾说:“你知道凶手应该不是郭巨鹰。” 郭巨鹰知道密道和假死这出戏的可能性不大,不然息摩崖和他就应该等他们演完这出戏,去密道堵她,胜算更高。 傅希言说:“我知道,段谦也知道。” 裴元瑾面露疑惑。 勇往直前的裴少主自然不会理会人在极度愤怒,极度脆弱的时刻,需要一个假想敌来转移自己的怒火,以免让自己郁闷而死。 傅希言说:“他总要有一个可以恨的目标。”何况郭巨鹰的确不是好人。 裴元瑾说:“但凶手依然逍遥法外。” 傅希言轻轻叹了口气:“其实,我总觉得,菲菲姨的死与我有关。如果我没有来暨阳县,她或许还会受铜芳玉的追查,但总不至于丢了性命。” 裴元瑾不解地看向她。 只有在他面前,傅希言才流露出内心的脆弱和懊恼:“菲菲姨在外面逃亡了这么久,总能逢凶化吉,说明她的敌人并不很强大。而这次,却强大得有些离谱了。”不仅预先知道了密道、假死计划,而且下杀手时银菲羽毫无还击之力,离开时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这样的人,放眼江湖能有几个? …… 他刚好就知道几个。 第91章 死路是自找(上) “其实,和菲菲姨第一次在花月楼见面,听她提及傀儡道的前尘往事时,我就已经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 傅希言心情低落。如果他再警惕一些,防范一些,小心一些,直接跟着菲菲姨进入密道,是否就可以阻止凶手? 相比傅希言和段谦,裴元瑾从头到尾都保持着相当的冷静与理智。 他突然说:“其实,还有一种可能。” 傅希言没有问是哪种可能,就下意识地想说这种可能不存在,可当这句话到嘴边时,人已经愣住了。为什么不存在?是客观不存在,还是他主观不想承认这种不存在? 或许,他潜意识中已经知道裴元瑾说的这种可能性是大大的存在的。只是……感情上对银菲羽的偏颇,让他下意识从善如流地跟随着段谦的思绪,并不愿意去追究这种可能性。 裴元瑾说:“证明的方法也很简单。” 傅希言被自己的思绪困扰了半晌,才道:“菲菲姨已经死了,事情告一段落,铜芳玉那边应该能消停了,就是不知道息摩崖的死什么时候会爆发出来,还是和那个麒麟君一样,就这么无声无息地埋藏了。” 裴元瑾淡淡地说:“人是我杀的,她若不满,找我便是。” 银菲羽畏铜芳玉如虎。所以心心念念地策划了一场假死戏,但裴元瑾眼中,铜芳玉不过一只披着虎皮的羊。她抓住傅希言,重伤小樟的账,他早想清算,如果对方愿意上门受死,他可以让她死得更快一些。 * 他们在暨阳逗留了将近一个白昼,先行部队不知情况,不免有些着急,一边找了个地方就地驻扎,一边派出潜龙组回来打探消息。 如今已潜龙组经卸下了跟随少主的任务,变成了普通的护卫。 这当然不是好事。 像潜龙组、栖凤组、护花组这样的随从都是雷部千挑万选出来的,不仅要干脏活累活,关键时刻还要替老板挡刀子。 但裴元瑾晋升武王,一般的刀子不需要挡,厉害的刀子也挡不住,潜龙组的定位自然就变得十分尴尬,若非裴元瑾对自己的生活质量还有一定要求,他们怕是连个跑腿打杂的活儿都要捞不上了。 所以哪怕是沿途寻人这样的小事,他们也做得极为用心——展示的机会越少,每个机会就越宝贵。 他们沿途搜查得很仔细,也很谨慎,尽量没有暴露在普通人面前,可是对不普通的人来说,他们这群人又是一个很大的目标。 小杉正在查看地上的脚印,双肩突然感到一阵刺痛,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就被提离了地面。 郭巨鹰灵巧地闪过潜龙组其余人的攻击,掠向不远处的山林。以他的武功,全灭潜龙组也不是难事,却不是他此时的目的。 昨夜被裴元瑾追得狼狈逃窜的确损他的面子,可更令他心痛的是息摩崖承诺的赤鹏鸟蛋下落不明。 甩掉裴元瑾的追击后,他越想越不甘心,又偷偷回到城里,去客栈找息摩崖,想用武力威逼他交出赤鹏鸟蛋,却已人去楼空。 客栈掌柜说亲眼看到一个胖子将人送回房间后,就没见他出来过。 胖子这个明显的特征让他立马想起了傅希言。 他自然知道傅希言和裴元瑾的关系,既然傅希言、息摩崖都是一伙的,裴元瑾为何独独对他展露杀气? 昨晚事发突然,很多思绪都没有整理清楚,事后回想,简直处处充满了古怪。 像他这样的独行客要成长为武王,走过的弯路比名门子弟打过的喷嚏还多,自己算计别人,别人算计自己,都是家常便饭,所以遇到事情想得也会比一般人更多更深。 他不禁将心比心地自问,若自己拥有赤鹏鸟蛋这样的宝物,是否舍得送人?答案自然是可以,但一定会选择一个最有价值的送法。 比如,一物两卖。 息摩崖一开始就找两路人,自己是一路,傅希言和裴元瑾是另一路。或许裴元瑾比他更早看穿这一切,故意将他引走,让傅希言配合息摩崖动手,以免宝物旁落。 之后花月楼坍塌,傅希言送息摩崖回客栈……说明他们的合作是完成了的。那赤鹏鸟蛋十有八九已经落入了储仙宫手中。息摩崖定然是害怕无法给自己一个交代,才会连夜收拾东西逃跑! 郭巨鹰越想越觉得,只有这个答案,才能解释裴元瑾的杀气,息摩崖的失踪。 可这次亏实在吃得有些大,他不禁怨恨起息摩崖来。既然请了裴元瑾,何必再请他,又或者是,已经请了他,回头却发现裴元瑾更合适? 晋升武王之后,他已经很少受气了,因而更无法咽下这口气。 所以他远远地跟在储仙宫一行人后面,起先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直到潜龙组出来单独行动,他心中便冒出一个念头。 储仙宫收集珍禽异兽众所皆知,赤鹏鸟蛋应该已经落入裴元瑾的手中,自己何不用储仙宫的人质作为交换,逼他把东西交出来? 反正他与裴元瑾一战,双方已经撕破脸皮,而储仙宫势力虽大,在南虞,却远远不如灵教。正好新城一役后,灵教有意邀请他出任客卿,有了南虞国教这座靠山,自己何必再避忌太多? 他抓住小杉之后,点了穴道,丢在一边,又去抓下一个。 人质越多,分量越大,总该值一枚赤鹏鸟蛋吧? 潜龙组的武功在武王面前自然毫无反抗之力,但他们都是电部出身,藏匿是看家本事,小杉被抓后,其余见势不好,纷纷隐去身形,等郭巨鹰一转头,一群人已经四散开来。 但武王看人,不仅用眼睛,也用灵力。 潜龙组能隐去身形,却隐不了灵魂。 郭巨鹰宽袖一扫,两个潜龙组成员被真气扫中,撞在树干上,刚刚吐出一口血,就被郭巨鹰拎着后领,丢到小杉边上。 “三个。” 郭巨鹰喃喃了一句,自觉不太够,但潜龙组余下成员已经往四面八方逃去,有一个还发出了红色祥云烟花——那是储仙宫的求救信号。 他原本想再抓一个差不多,见状很是不悦。当他晋升武王之后,再看以下武者,便如蝼蚁一般。区区蝼蚁不束手就缚,还敢反抗? 可他深知一个人如果太膨胀,下场往往会很凄凉。 所以他按捺住了将人逮回来的冲动,守着三个硕果,静静地等待着裴元瑾找上门。 储仙宫护短还是很出名的,这几个人又跟在裴元瑾的身边,想必是亲信,相信裴元瑾得到消息的第一时间,一定会赶来的。 天色全暗之前,他还是很有自信的。 等月亮升起后,他就有些微动摇了。 到月亮下山的时候,他开始怀疑裴元瑾是不是出了什么意外,又或者队伍中的寿南山、易绝这些人是不是吓了,不然下午放出的大烟花怎么可能没看到? 他盘腿坐在小杉等人的旁边,忍不住抖了抖脚。修为到了武王的境界,吃喝拉撒都比一般人更能控制一些,但绝对没有到传说中辟谷的境界。 他站起身,朝着西面暨阳县的方向,以及东面明州的方向张望了两眼。 “看来你们少主是不准备救你们了。”他阴恻恻地看着小杉他们,似乎想从他们脸上看到恐惧、愤怒和憎恶,然而回应他的,就是三张平静的脸,“我真为你们感到可惜,风华正茂的年纪,前途无量,如今却要死在这片荒山野岭。也不知你们生前曾为储仙宫立过多少汗马功劳,可到了生死关头,你们所谓的少主,却不肯出面来救你们。那些名门正派,嘴上仁义道德,主张公理,可轮到自己,一个个考虑的还不是金钱利益。” 郭巨鹰说了半天,见他们始终默不作声,甚至连表情都没有变,不由愤怒:“你们难道都是死人吗?” 他一巴掌拍在最近的小杉的脸上,发现对方依旧没吭声,只是嘴角默默地淌着血,才虚伪地笑起来:“差点忘了,你们被点了穴道。” 他解开小杉的穴道,并且做好对方吐自己口水的准备,谁知小杉只是动了动脸颊,然后吐出一颗牙齿,继续装木头人。 他有些不敢置信:“你们真的愿意为储仙宫效死?” 小杉反问:“有必要杀我们吗?” 郭巨鹰被问住。 他来之前已经下定了决心,一定要拿到赤鹏鸟蛋,不仅是为了这件东西,更是要树立自己身为武王的威信,投靠灵教那是后续的保险手段。 但如今储仙宫不出面,赤鹏鸟蛋也不知道在哪里,光杀了储仙宫的人,等于单方面与储仙宫结为死敌,扪心自问,有没有必要? 那自然是……没有的。 可让他傻乎乎地把人放回去,他又不甘心。 郭巨鹰发现自己的一番动作,没有起到任何效果,反倒把自己架到火上烤,进退维谷,现在怎么办?继续等下去?会不会等他头发白了,裴元瑾已经回到储仙宫,熬死了裴雄极成为新一任宫主? 又或是自己等了很多年还是武王,可裴元瑾他们已经一步登天,突破至飞升期? 正好天色将明,他终究按捺不住站了起来,鹰隼般犀利的目光在三人中间掠过,然后一把提起最近的小杉,朝着明州的方向掠去。 山不就我,我来就山。 他不信,裴元瑾真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人死在面前而无动于衷。 他走后不久,一只小蚂蚁从潜龙组其中一人的腿上慢吞吞爬下来,过了会儿,郭巨鹰朝思暮想的裴元瑾和傅希言终于联袂出现在月亮落下去的地方。 傅希言一边走一边嘀咕:“控灵术居然要分魂,幸好只是控制一只蚂蚁,只用分出一点点,要是控制人……”蓦然瞥见裴元瑾冷漠的表情,默默将话吞咽了下去。 尽管裴元瑾尊重他的想法,只要他不对人类的下手,不干涉他修炼傀儡术,但内心对这件事还是存在抵触情绪的。 傅希言小声说:“不过傀儡术还是能起到出其不意效果的。” 大烟花自然很多人都看到了,裴元瑾和傅希言是先赶到的,正好遇到逃出来的潜龙组。对方抢人不杀人,显然有所图谋。 傅希言当机立断,选择静观其变,还让潜龙组阻止寿南山和易绝带人营救。 有图谋,就是要谈判。既然要谈判,那就要尽量把对方拖入自己的节奏,要知道谈判和打仗也没什么区别,无非就是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这一套。 郭巨鹰刚刚抓了人质,气势正盛,现在上去,对方一定会狮子大开口,所以没必要硬碰硬。先晾一晾他,等他心浮气躁,就会露出破绽。 不过傅希言记得银菲羽说过,纸上得来终觉浅,自己纸上谈兵的三脚猫功夫,始终不敢太过自信,所以第一次使用了“蚂蚁探测器”。 控灵术是《中级傀儡术》,它与驱物术最大的区别是分魂。分出自己灵魂的一部分,附着上面,一方面能够遥控,一方面能够感应。 但感应范围受操控人和被操控者的限制。 比如他这次操控的蚂蚁,以为本身眼神不好,所以傅希言也看不到太真切的景象,而蚂蚁的听觉……通过亲身感受,他觉得可以忽略不计。 总之,这次的“探测器”好似派出去了,又好似没有。 好在郭巨鹰移动时,体积较大,依稀能“辨认”,因此,他们才能在对方离开后不久赶过来。 傅希言解开被抓的潜龙组成员的穴道。 潜龙组成员一恢复自由,也不管身体还有些麻木,一个前扑跪下来,向裴元瑾请罪。 裴元瑾说:“为武王所擒,不丢人。” 说是这么说,可经此一事,也意味着潜龙组要回到裴元瑾身边更是难上加难了。而储仙宫也不可能派一群入道期、甚至武王期的高手来替代这个工作。 所以从今以后…… 傅希言叹息:只能自己来担任这个角色了。 正想着,后腰的腰带一紧,人已经被裴元瑾提起来,朝着郭巨鹰离开的方向跃去。 傅希言不舒服地动了动脖子:“你下次能……”不能换个姿势! 话没说完,吃了一大口冷风。 裴元瑾提着腰带的手微微向上,将人竖着抱了起来,好让傅希言脸朝后,下巴扣在自己的肩膀上,耳朵微微侧过去:“嗯?” 傅希言双手放在胸前,一动不动地待在他的怀里,感觉到自己的屁股下面托着一只稳健的手,有种莫名的安全感,沉默了下,道:“没事了。” * 郭巨鹰凭借记忆,摸到了易绝、寿南山之前逗留的位置,可人早已离开,而且从地上留下的痕迹来看,对方走得非常从容,就像是正常的休息结束,继续上路一样。 抓着小杉的郭巨鹰,突然产生了一种说不出的愤怒和憋屈。 对方不仅不在乎小杉这条命,也根本不在乎自己的威胁,就像自己只是个无足轻重、无关痛痒的小人物一般。他纵横南虞武林这么多年,已经很久没有想起这种被人忽视的滋味了。这比被人欺骗,被人陷害,更叫他愤怒。“看来,他们是真的不要你的命了。”郭巨鹰喃喃道。 他将人丢到地上,冷酷地俯视着他,想从他眼里看到惊慌,看到哀怨,然而依旧是什么都没有。 小杉同样冷漠地回望着他,仿佛一点都没有意识到对方手里正掌控着自己的生死。 傅希言认为这是一场心理战,并且率先发起了攻势,猜到自己的“怠慢”会令郭巨鹰焦躁不安,渐渐失去理智,但他忘了,失去理智的武王是很可怕的。 当他决定放弃利弊权衡,只图一时之快时,小杉这条命就等于没了。 就像现在,郭巨鹰考虑的已经不是如何将赤鹏鸟蛋抢回来,而是如何让储仙宫难受,让他们后悔。 将小杉碎尸,将死后的碎肉一块块地送回储仙宫? 还是将他的头颅挂在灵教门口,供人瞻仰? 想来,新城遭受重创的灵教,应该很满意他的这种做法吧? 他低下头,怜悯地看着红肿着半边脸的小杉,阴森森地笑着:“记得,下次投胎,千万不要在为储仙宫卖命了。” 一只青蛙一直蹦蹦跳跳着,努力靠近他们,此时此刻,它突然跳起来,扑向郭巨鹰的脸,郭巨鹰没管青蛙,立刻抓向地上的小杉,但青蛙展现出了有别于普通青蛙的生命力,它吐出了一口水。 水的味道很奇怪,带着股温柔的香气。 如果是毒药,郭巨鹰是不怕的,人到了武王境界,不可能还会被毒药影响,但这股香气郭巨鹰不但自己闻过,还让人闻过,自然知道不是毒药,而是……春药! 而且是顶级春药,香气闻起来温柔,但药力极其霸道,他自己的那一瓶还是息摩崖送给他的。 息摩崖! 他自然而然认为青蛙的主人就是背叛了他、另攀高枝的息摩崖。 对于铜芳玉爱徒的傀儡,他不敢轻慢,身体微微停滞了一下,便是这一下,小杉就已经失去了踪迹。 …… 远处的傅希言捂着头:“头疼头疼。”真奇怪傀儡道那些人到底如何能面不改色地使用控灵术,难道他们就不会头晕头疼吗? 此时此刻,裴元瑾并不在他的身边。 * 花月楼那夜,傅希言人在楼里,与息摩崖周旋,没看到裴元瑾与郭巨鹰对战的场景,而如今—— 赤光冲天而起。 鹰啸直上九霄。 傅希言越靠近战场,越感觉到霸道炽热与凶悍阴冷两股真气正在激烈地对撞,地上的砂石已经席卷了起来,只听啪啪啪的断裂声,扎根数十年的老树被撬起了“腿儿”,摇摇晃晃着要倒。 他记得虞素环曾经说过,江湖中一直有‘一入武王天地换’的说法。成就武王之后,几乎天下无敌。 不是说武王没有对手,而是武王之间通常不会真刀真枪的拼命,因为双方达到最后,必然是一死一伤的结局。 他之前并不太明白,现在想想,大概懂了。 就像寿南山那样,如果真气运走得太厉害,就有可能强行突破,喜事变丧事也是有可能的。 另外,能够成就武王,必然会有压箱底的本领,想想乌玄音和易绝的大战,几乎要移山倒海,那两个武王呢,武力值没有被压制的他们,又会打成什么样呢? 眼见为实,至少比花月楼外要激烈得多。 这次,裴元瑾不用担心伤及城中无辜百姓,而郭巨鹰也不再一味想着逃跑。 他的想法在短短时间内已经一变再变。 事到如今,自己挟持储仙宫的人,与他们已经结下梁子,自己身为前辈,总不能临阵退缩,惹人耻笑,既然要加入灵教,应当带一份说得过去的礼物,比如……给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晚辈一点颜色瞧瞧。 可裴元瑾的极阳圣体和赤龙王双底牌一出,郭巨鹰便落入了下风。 父母带来的,往往不仅是家世的差距,还有天赋的差距。郭巨鹰靠自己走到今天这一步,已经殊为难得,堪称万里挑一的人才,可在裴元瑾这种家世天赋都满点的人面前,终究还是横亘了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 场内越来越火热的温度逼出了郭巨鹰层层热汗,他急促喘息着,小心翼翼地调用真气,不敢超出某个界限,知道自己今天绝讨不了好了,热烘烘的脑袋终于出现了一丝清明——撤退。 他身上的衣服是定制的,不仅刀枪不入,而且还能运用风向,翱翔空中,然而裴元瑾握着赤龙王,朝着天空劈出十八剑。 每一剑出,都带起了阵阵热浪。 每一道热浪都在微妙地改变风向。 郭巨鹰只觉得两翼微微倾斜,人朝着一边倒去,随后让他不得不转了个方向。前方迎向自己的,正是裴元瑾的赤龙王。 那赤红的光芒好似迫不及待地想要用他的鲜血染得更红更亮更透一些。 他双臂微展,地上的灵气旋转而上,将他托得更高,高到——可以清楚看到有个胖乎乎的身影正努力地跑过来。 第92章 死路是自找(中) 他手头的人质已经被裴元瑾偷走了。 郭巨鹰不甘心地想。 但那个人质的价值并不是很大,至少没有让裴元瑾失去理智,可那个胖乎乎的……他脑子不免想起自己第一眼看到他时,想将他按在身下的冲动。 白嫩,柔软,手感一定很好。 哪怕是这种危急关头,他脑子里依旧浮现出一些不合时宜的画面,然后心头邪火便悄然燃起,改变了他的逃遁计划。 他想,原来的计划还能继续,只要稍稍改变一下对象。 他默默地记下了傅希言跑到的位置,随即如鹰隼遇到猎物一般,迅猛地从天空落下来,扑向裴元瑾。他出手快狠准,又充满了天空之王的敏捷,一击不中,就全身而退,然后调整位置,等待下一次时机。 除了自己之外,没人注意到,他调整的位置不是为了对付裴元瑾,而是为了接近正在赶来的傅希言。 人和禽兽有个大不同,懂得兵法谋略。 比如声东击西。 他看着傅希言一步步地踏进自己的攻击范围,心头的火焰越燃越高,但招式越来越克制。 只要再往前一点。 往前一步。 往前…… 傅希言突然停下了,不安地看着天空的方向,似乎对他的存在很是忌惮。郭巨鹰在空中看到他犹豫了下,原本朝前的脚尖竟然慢慢调转,似乎要退出战圈。 这时候,面临选择的不仅是傅希言,还有郭巨鹰。他就在想,是冒险抓人,还是就此逃遁? 裴元瑾仿佛察觉到了什么,攻势越发凌厉。 天空被赤龙王的剑气割裂成无数个碎片,让他在一格格小方块里挣扎求生。但方块越来越小,他求生的空间也越来越狭窄。 进攻还是撤退,他必须做出选择。 不过裴元瑾两者都不想给他留下余地,赤龙王一剑劈天,像切馒头一样,将场上翻滚的黄尘硬生生地切成了两半。 这条澄澈的通道,是他和郭巨鹰两点之间最短的一条直线。 也是一决生死的线。 他踏空而起,那看似平常的两步,迅速拉近了两人的距离,傲慢的态度似乎并不将眼前这位武王放在眼里。 同一片土地只能有一位王者,两位武王相遇,总要有人进,有人退。 郭巨鹰单足轻轻一点,人在空中变换了方向,瞧着像是要远遁了,赤龙王剑气紧随其后,双方速度都快得无法用肉眼辨别,但郭巨鹰知道,这道剑气借天地灵气之力,在不断变强,速度也越来越快,如果双方顺着这条直线一直往前,那么,总有一天,它会追上自己。 但自己绝不会给他这个机会——他的身影突然模糊,仿佛谁动了复制粘贴键,将他从一个变成了好几个,并同时向四面八方飞去。 有飞高高的,也有飞低低的; 有飞远远的,也有飞近近的。 十几个巨鹰武者一窝蜂的冒出来,就算没有密集恐惧症,也忍不住会得不停丑拒症。 傅希言站在原地,眯着眼睛打量战况,嘴巴微微张着,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吓住了,戴着云丝尉的手正举在胸前,微微发抖。 郭巨鹰抓向那双手。 十几个假巨鹰武者还在到处晃荡,他这个真的出现得毫无预警,十分诡异,傅希言似乎被吓住了,人突然矮了下去,看着像是双腿发软。 世上大多数人都会产生下意识的行为。 仈_○_電_耔_書 _ω_ω_ω_.t_Χ_T_八_0._C_ǒ_M 比如东西掉的时候,下意识伸手去接,比如别人一巴掌扇过来的时候,下意识地闭上眼睛,又比如—— 傅希言蹲下去的时候,郭巨鹰下意识地跟着往下落。 然后,他握住了那双手。 哪怕隔着手套,他也能感觉到掌中的两只手有多么的柔软,比棉花有弹性,就好像他想象中的云彩一般。 同时,他也看到了一双眼睛,那里没有惊慌,没有恐惧,只有满满的憎恶。 他蓦然意识到事情不太对劲,然而脚已经落到了上,钻心的刺痛从脚底传来,一枚小箭在人为的催动下,从脚心扎入,顺着腿骨,一路游走到膝盖处。 郭巨鹰用真气狠狠地堵住了箭头,将它一点点地顺着原路逼出体外。 他抓着的手微微用力,但期待中的骨碎声并未响起,傅希言早在箭头被逼出的瞬间,两只手就顺滑地从云丝尉中脱离,踩着“碎星留影”躲闪开去。 “碎星留影”虽然是当世顶级轻功,但在武王眼里,他的每个动作,都带动了四周灵气变化,自然也就没有逃出的手掌心。 此时此刻,他对傅希言已经不存在任何旖旎的心思,他只有一个念头,杀了他! 灵气涌动,傅希言只觉得身边虚无缥缈的空气在这一刻像是从气态变成了固态,横亘在他的逃跑路线上,将他的身体反推了回来。 不过,场上不止一位武王,而另一位又岂会让自己命定的伴侣落入一个老淫棍的手里?就刚刚隔着手套握一握手,就已经让赤龙王剑意暴涨,恨不能将这条老淫虫千刀万剐了。 赤龙王一往无前的剑气插入两人中间后,诡异地折了过来,形成一个直角,剑气打在郭巨鹰的鹰爪上,发出炭烧般的吱吱声。 郭巨鹰身影一闪,人已经出现在七八丈开外的另一道分身上。 刚刚的十几个假巨鹰武者其实都是他的幻影,却可以让他随即跳跃到他们身上,是他压箱底的法宝,非生死关头,绝不祭出,而这一招,通常都不是用来逃命的,而是用来杀人的。 因为这种绝活儿说来神奇,但对武王这个级别的高手来说,要破解也很简单,只要将这些幻影一一打散便好。 所以,死的对手越多,知道的人自然也就越少;知道的人越少,发挥的效果越好。 但是现在这个时候,未来已经是很遥远的词了,人只有能活到明天,才能去思考明天怎么过。 郭巨鹰忍不住动了动受伤的膝盖,太久没有受伤,已经让他忘了受伤的感觉,所以当傅希言用箭头带到他体内的那颗小沙子沿着主动脉进入左心室时,他只是感觉到微微的不舒服,武王的生命力太强,反而会让他对一些细微的不适产生忽略。 当小沙子变成孙悟空一样在心脏破坏时,他才猛然意识到傅希言在自己身体里留下的后招。 看着变成一个小黑点的郭巨鹰从空中跌落,傅希言呆了呆,随即兴奋地跑了过去。 这个后手是他临时起意的,本来没有奢望会成功,但万万没想到,最不可能的反而变成了可能,这就是老天开眼了吧。 他迈开两条腿跑得飞快,路过裴元瑾的时候脚步都没有停顿一下。 郭巨鹰躺在地上,四周的气息变得极为古怪,灵气在慢慢流动,围绕着他的身躯,就像是天使的光芒。 鲜红的血从心脏的位置慢慢地渗出来,一点点,一滴滴,却在衣服上浸染出一小块红色的血渍。 他缓缓地坐起身,与匆忙赶来的傅希言打了个照面。 傅希言猛然顿住脚步,刚好停在了一个微妙的距离——就在郭巨鹰和裴元瑾中间的位置。 郭巨鹰屈起没有受伤的腿,很快站起来,阴恻恻地说:“你以为一颗沙石就能杀死我吗?”他的真气萦绕着心脏,像女娲补天一样,沙石造成的伤口正缓缓收拢,血已经停止外流了。 傅希言并没有感到太意外。 如果一位武王在自己手中轻易死去,他反倒要担心裴元瑾的安危了。他说:“可它毕竟伤到了你……” 话才刚起了个头,郭巨鹰已经头也不回地跑了。 一个人能活着成为武王,自然会比那些已经死掉的人更为惜命。他虽然恨傅希言入骨,恨不能将人挫骨扬灰,可他背后还跟着裴元瑾,这个时候,憎恨、愤怒都是多余的情绪,活下来才是他最大的诉求。 但是裴元瑾怎么会放过这样的机会。 赤龙王离手,直射郭巨鹰命门——这一剑,犹如来自九天的雷罚,搅动天地灵气的同时,也抽干了郭巨鹰附近的灵气。 天地间的灵气本应该是无穷无尽的,可是当附近的被吸收太快,而新的又来不及补充时,就会产生一个极为短暂的真空带。 郭巨鹰此时正疯狂地吸纳灵气来转换为真气,想要捂住伤口,至少能拖到他离开这里,去找一个好大夫救治。 可裴元瑾的这一剑无疑截断了他的退路,体内积蓄的真气通过鏖战已然消耗得七七八八,如果不能得到新的补充,自己自然只有死路一条。而这条死路,正是裴元瑾和傅希言联手铺陈的。 傅希言进入战场,不是他们露出的一个破绽,而是放下的一个诱饵。 之前挟持人质的举动,让他们看穿了自己想要与之谈判的目的,所以,他们早就料到,自己看到傅希言之后,就会放弃逃跑,铤而走险地再度选择劫持人质。 地上的那枚小箭就是他们处心积虑的最好证明。 武王感应灵气,进而掌握天地,所以那枚箭插在地上时,是静止的,就像捕鼠器一样,安静地等待猎物自投罗网。 如果他不踩出这一步,这个布置就是废物,可是他愚蠢地照着对方的剧本一点点地演了下去,好似对方的提线傀儡一般。 傀儡…… 傅希言会傀儡术。 郭巨鹰在这一瞬间闪过了许多念头,可是都如走马灯一般,没有一个留下来。 息摩崖、赤鹏鸟蛋、花月楼……现在都是无关紧要的事情了,眼下最要紧的,是如何逃出去。又或者,如何和对方同归于尽。 杀掉裴元瑾,或许力不从心,可是傅希言,傅希言……死了,裴元瑾也死了一半。 漫天的幻影,十个,二十个,三十个…… 无数道身影,无数个郭巨鹰。 傅希言看着朝眼前扑来的这个,刚准备掏匕首,对方已经一掌拍在了自己的真元上—— 怎么说呢。 正合我意。 巨大的吸力从真元传来,吃过裴元瑾的真气之后,饕餮蛊沉寂了几日,不知是不是开了胃,这几日总有些欲求不满般的躁动。 郭巨鹰的真气偏阴冷,不似裴元瑾那般火热滚烫,却更对饕餮蛊的胃口,吞噬的速度比之前有过之而无不及。 郭巨鹰从起初的震惊,到后来的狰狞,随即加快灵气转换为真气的速度,可惜裴元瑾折返了,几剑抽干了附近灵气发,将他困在一个剑气纵横、眼不可见的密闭空间里。 “咯咯咯……” 他喉咙里发出惊恐痛苦的声音,皮肤逐渐苍老,两颊开始出现老人斑,漆黑头发渐渐灰白,失去光泽,仿佛显示着他生命的流逝。 他努力地凝聚着灵气。 虞素环曾经说过,武王相争,结局很可能是一死一伤,因为到了武王这个境界,如果采取真元自爆,那周遭灵气都会受到波及,形成的风暴,对活着的武王也会造成很大伤害。 但郭巨鹰此时,不但无法调动灵气,连真元中的真气也被吸收得所剩无几,心脏的伤口重新流血,一时间,竟是连抬起手臂打人的力气都没有了。 傅希言松开他,看着他仰面倒下去。 郭巨鹰的真气已经被耗干了,真元也萎缩成普通药丸的大小,眼见着就要活不成了。 傅希言想,自己总还是幸运的。虽然被逼着杀人,可杀的都是一些罪有应得的人,让他不致太受良心的谴责。 “沙石是不起眼的,渺小的,但它运用得好,一样能伤到你。” 傅希言有种诡异的心理,很想让这个新城局的帮凶在临死前能够正视自己的错误,就好像很多电视剧那样,坏人在结局里终于幡然醒悟,痛改前非。 层出不穷的俗套结局说明了市场的需求,他也是其中一员。 他说:“也许在你的眼里,新城死去的八万人很渺小,没有反抗的能力,可以任人宰割,但世界是共通的,总有人会为他们的死亡愤怒!” 郭巨鹰扯了扯脸皮,似乎想发出笑声。他嘶哑着嗓子说:“你的愤怒,让人看到,是因为,你不渺小。” 傅希言想,自己终究没有编剧的口才,能够三言两语发人深省。 到了这一步,坏人终究还是坏人。 他点点头,决定换一种方式:“你说得对。所以世上有法律法规,要让人知道,不管谁做了坏事都会付出代价,才能震慑宵小。” 郭巨鹰说:“你还错了,一个地方。” 傅希言看着他,心里在想,他为什么还不死,要不要送一程。 “不是八万,是十万。”郭巨鹰说完,见傅希言表情一僵,嘴角挂起诡异的笑容。他已经感觉到四周的真气重新充盈了起来。他想,就是这个时候了! 赤龙王猛然插入他正欲自爆的真元里,最后那一点微弱的真气在赤龙王的剑尖下逸散。 郭巨鹰瞪大眼睛,眼底的愤恨不甘几乎要随着眼珠子脱眶而出,那两只手吃力地微微抬起,又颓然地落下。 一代武王,终于在这片无名的黄土地上,仓促地结束了他邪恶而辉煌的一生。 傅希言心头又生出不妙的预感,转头看裴元瑾:“他说十万,是什么意思?” * 小暑将至,翠寒堂已经用上了冰块降温。 秦效勋正襟危坐,眼睛时不时看着身边的人。 他已经不是原来的小黄门了。 小金子和魏老都已经被调去防守榕城前线听差,如今在站在他身边的人大约三十来岁的年纪,白面无须,鬓角修得很齐整,整个人身上都带着一股温雅的气质。 他名唤郑玉,并非宫中新人,先皇在世时,已是内廷第一红人。 当初的摄政王权势滔天,可他人在内廷,却生生地帮先皇笼络出了一支铁杆保皇党,许多人私下称其为“内相”,也是先皇留给儿子的辅政老人。 先皇驾崩后,东边海盗蠢蠢欲动,他请缨前往镇压,近日才回来,然后就听说了一连串发生的大事,包括新城局失败,乌玄音与班轻语争权,秦效勋被劫持又被救回,等等。 他从小看着秦效勋长大,秦效勋对他尚有几分敬怕,很怕他会因此训斥自己,然而郑玉只是恭敬地为他煮了一壶茶,然后问:“新城幸存的百姓如何安置?” 秦效勋说:“朕已经叫人散布新城发生地震的消息,这些人自然不能再留。裴雄极已经离开,玄音会派人去灭口。” 郑玉摇头道:“总会有漏网之鱼。陛下何不试着告诉别人真相呢。” 秦效勋诧异道:“郑叔叔的意思是?” “有人在新城布置了一个要了十万条人命的阵法。当时在场的只有两拨人,一拨是灵教,一拨是储仙宫。灵教乃我南虞国教,一向爱民如子,那做坏事的自然是另一拨人了。” 秦效勋说:“可当时在场的还有……” 郑玉慢条斯理地说:“他们是灵教请来助拳的好朋友,灵教是好人,他们自然也是好人。储仙宫在南虞的境内势力已然化整为零,影响大不如前。裴雄极等人此次不仅没有收到好处,还吃了一个大亏,短期之内,已无再战之力,而下一代中,裴元瑾刚刚晋升武王,未成气候,他和赵通衢尚有一争,是不可能将工夫花在南虞的。更何况,陛下是百姓的陛下。你要在乎的是南虞百姓的想法。至于江湖中的事情,交给灵教自行解决即可。其实,陛下本不该插手灵教内部事务的。乌玄音与班轻语无论谁胜谁负,都不会动摇陛下的地位。但陛下一出手,反倒将班轻语推到榕城去了。” 秦效勋冷笑道:“可是朕被裴元瑾劫持的时候,班轻语收买的刘光城分明想要趁乱杀死朕,那时候,朕在新城留下的棋子可还没有动手呢!可见她早与秦昭暗通款曲!” 这一点,郑玉也没有想通。 毕竟当时班轻语正全力准备飞升,如何能分神到临安城外?而且还预知了他被裴元瑾挟持? “你既然怀疑班轻语和秦昭暗通款曲,就不该将小金子和魏老送到榕城。”说到这里,他叹了口气,“他们是班轻语的手下,你送他们去榕城前线,等于为秦昭输送了两员大将。” 秦效勋脸色微微一变:“朕马上招他们回来?” 郑玉道:“不必了。我已经安排榕城内应送了一份消息给秦昭,告诉他我们将会送两名细作过去。短时间内,秦昭是不会相信这两个人的。而时间一长,我自然会想办法把着两个人变成真正的细作。” 秦效勋顿时放下心来,看向郑玉的目光充满了信赖和依恋。郑玉一回来,那些困扰他的问题似乎就不再是问题了。 他有些期待地说:“那玄音和班轻语……” 郑玉看了他一眼,道:“陛下。您要想清楚,乌教主若是重掌灵教,只怕是不会安分留在宫里做娘娘的。” 秦效勋苦笑:“她本来也不愿意。” 郑玉说:“但陛下总要有个继承人。不然,百年之后,您辛苦坚守的江山落入当年摄政王的血脉之中,岂不叫先皇也难以瞑目吗?” 秦效勋沉默不语。他心中自然还是希望乌玄音能回心转意,却也知道郑玉说的是实情。 郑玉又道:“当然,迎娶皇后这件事,总是要乌教主自己提出来才好。” 秦效勋不想再听下去,便道:“裴元瑾还在南虞,我们接下来是否……” 郑玉说:“如今陛下身边高手如云,即便他成就武王又如何?据我所知,武王武神之间是不会轻易动手的,裴元瑾成就武王之后,反而束手束脚,想来也不会再鲁莽闯宫。陛下身为南虞之主,百姓受到戕害,自然要申讨,却也不必大动干戈,就让沿路州府贴出追缉令做做样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送他们早点离开便是了。” 秦效勋如今对地道里遇到小桑小樟依旧心有余悸。 他叹了口气道:“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郑玉依旧稳若泰山:“有桃山兄弟在,陛下尽可安心。而且发布追缉令之后,储仙宫必然对当日出现在新城助拳的其余人恨之入骨,到时候,岭南掌门、巨鹰武者自然也会有所选择。” 第93章 死路是自找(下) 巨鹰武者的选择显然不是很多。 傅希言并不打算让他曝尸荒野,堂堂武王,还是能发挥一点余热的,比如,将尸体挂在城门口,告诫武者们,不是武功高强就能为所欲为的,做人一定要善良,不然,巨鹰武者就是你们的未来。 可是尸体只有一具,到具体分别的时候,便有些捉襟见肘,新城、金陵、临安……都是重灾区。 也罢,到时候再说吧。 大不了把尸体拆一拆。 傅希言对郭巨鹰丝毫没有死者为大的尊重,只想着自己转世的莫名其妙,也没经过阎王审讯,过了这么多年,也不见鬼差来缉拿自己拨乱反正,所以,这个世界大概率是没有地府的。郭巨鹰这等恶人既然下不了地狱,那自己也就没有必要对他的尸体太客气了。 像这种死不悔改的人,生前没什么贡献,死后总要积点德。 傅希言一边想,一边默默地吸收了饕餮蛊吐出来的真气。 郭巨鹰最后残留的真气虽然对武王来说不多,但一般人来说,已经是车载斗量了。但不知是不是吃过太多亏,这次饕餮蛊十分吝啬,拼命地吞噬着,只有打饱嗝时忍不住,才溢出来少许。 傅希言也不计较,有嘛就吸收,没有也不强迫。 一人一蛊默契地保持着互相的小交易。 * 傅希言和裴元瑾在前面领路,潜龙组拖着尸体,沿着寿南山他们留下的暗号,一路找过去,途中遇到请缨寻人的张巍,才知道他们遇到了沈伯友,正在前面的茶亭歇脚——自从裴元瑾晋升武王,寿南山等人对他就放心许多,不再像以前那样紧张,很多事都放手让他单独处理,这也是信任储仙宫下一任领袖的意思。 茶亭是附近村民集资建的,由几个大婶一起打理。 有百姓在,傅希言等人便没有把尸体带过来,怕引起惊吓,就放在不远处的草丛里,只派了一个人看着。寿南山、应赫等人还特意跑去看了一眼。 武王无敌并不是虚话,到了这个境界,杀人很容易,被杀却是很难的。至少近几年,已经没有武王或武神死于别人之手了。 或许是没了天敌,才使他们变得肆无忌惮。 但愿郭巨鹰的死能为他们敲响警钟。 茶亭的茶叶是最差的那种,喝到嘴里有一股涩味,但蒸出来的杂粮包却很香甜。 傅希言他们到的时候,茶亭的存货差不多被寿南山他们吃空了,只从牙缝里留下了二十来只。 但已经够了。 傅希言刚刚参与了杀郭巨鹰的战斗,精神已经处于极度亢奋中,只象征性地吃了一个,并没有什么胃口。倒是裴元瑾,一口气吃了五个,茶闻了闻,就换成了清水。 傅希言想起虞素环的话,好奇凑过去:“你不喝茶,难道不会犯困吗?” 裴元瑾看了他一眼,道:“睡觉不用练武。” 傅希言:“……” 所以小时候裴元瑾睡不醒只是为了逃避练武? 好吧,小孩子的确会有些奇奇怪怪的举动来逃避上学,可是同样的事情落到裴少主身上,怎么看都有些不合适。 提着一把赤龙王就敢越接挑战武王的裴元瑾小时候竟然躲避练武,说出去谁信啊。 裴元瑾见傅希言低着头,笑得跟泡饭滚了似的,神色有些许无奈。这个秘密藏在他心里好久,连虞姑姑都不知道的。 傅希言笑过一阵,礼尚往来地回了一个小秘密:“嗯,其实我背书也没那么差,就是不喜欢。”所以往差里表现,好让夫子早早地放弃自己。 裴元瑾嘴角刚微微翘起,就听傅希言感慨:“没想到,我们是学渣二人组啊。” 裴元瑾嘴角立马垂下来。 英明神武的裴少主从小到大,哪怕是强迫自己入睡逃避习武的那段时间,都没有被叫过学渣。学渣……渣渣,唔,应该是他想象中的那个意思吧。 他扬眉,正要反驳,就见沈伯友从隔壁桌起身,走过来,朝他一揖到地,随即长摆一撩,跪下道:“属下沈伯友向少主请罪。” 傅希言吓了一跳,心想:这是犯了多大的事啊。 裴元瑾手一伸,又拿了第六个杂粮包开始吃。 沈伯友跪在地上,开始自陈罪状,从当初礼让总管之位,到就职南虞后的荒废,小作文写得字字血泪,十分的掏心挖肺。 傅希言在旁边看着,都觉得这么大年纪了不容易,可裴元瑾直到吃完杂粮包,眼皮子都没有动一下,等对方说完了,才冷冷地问:“新城和临安近来有何动静?” 沈伯友身体微微一僵,大概没想到自己说到这份上了,依旧没有打动对方,但心里很清楚,自己这些年在南虞毫无建树,升迁遥遥无期,而储仙宫已与南虞交恶,自己留下来也是前途坎坷,只有抓紧裴元瑾,寻求戴罪立功,才是出路。 他沉住气,低头道:“新城战后,于长老、谭长老情况不太好……” 竖着耳朵偷听的谭不拘一下子站起来:“我爹怎么了?” 沈伯友说:“宫主已经带几位长老回宫治疗了。” 谭不拘顿时火烧屁股似的坐不住了,絮絮叨叨地说:“我爹闭关之前就已经是武神巅峰,也不知道这次闭关有没有什么效果。”他之所以冒险进入南虞,也是担心亲爹时日无多,想急速成长,干番事业出来,没想到弄巧成拙,惹出后面一连串事件。 他一口气将茶喝完,推了推身边的张巍:“我休息得差不多了,我们边走边说吧。” 第94章 英雄是无名(上) 这个世界没有发生曹娥父女的悲剧,故而舜江还是叫舜江。疏朗的天空,宽阔的江面,零星的渔船,凑成一幅平常却安宁的画面。 张巍摇着临时租赁的小渔船,笨拙地在江面上打了几个转,才缓缓靠近停泊在江中央的一艘艨艟。 艨艟中站着数个皮甲战士,手不离刀,眼不离人,傅希言和裴元瑾一上船就被对方紧紧盯住,张巍站在他们面前,气势天然地矮了一截。 等穿过他们的“目光阵”,张巍才小声说:“他们是越王嫡系的铁刀营。” 嫡系部队出现在这里? 傅希言突然对了即将要见的人有了些许猜测。 船舱门口又站着两个战士,甲胄镶铜,级别应该比门口的更高一些。一路往里走,发现这船看着不大,容量不小,船上至少有五六十个战士。 走廊到底,一扇门刻意敞开着,张巍停住脚步,小声道:“少主请,少夫人请。” 他的称呼引起了门边战士的注目,目光冷峻地扫过来,看得张巍额头微微冒汗。傅希言和裴元瑾却不在意他们的眉眼官司,大大方方跨过门槛。 恕他们直言,在他们看来,船上人数虽众,但武功平平,一个高手都没有。 傅希言原本已经打消了自己之前的猜测,可看到房内端坐的人时,又再度打消了自己的打消。 不说别的,至少眼前这个青年的容貌,与秦效勋还是有五六分相似的。只是他的眉眼更开阔一些,轮廓更粗犷一些,形象更接近一名随时能骑马上阵的儒将。 对方在傅希言和裴元瑾进门的刹那,就已经从座位上起身。他个子不太高,比傅希言矮半个头,但架势很足,有种他抬头看着你,你却在仰望他的天然气场。 他迎上来,抱拳道:“秦昭久仰储仙宫大名,今日得见二位,幸何如之!” 果然是越王秦昭! 傅希言虽然猜中了,却还是吃了一惊。要知道舜江乃钱塘江支流,而临安钱塘江在前世都是鼎鼎大名的。秦昭来此,几乎是在秦效勋眼皮子底下大摇大摆地走了一圈! 傅希言回礼,随即赞道:“越王好胆魄!” 秦昭泰然处之:“我父王孤悬宫廷,直面灵教,又何曾退过半步呢。我身为人子,总不能叫他在天上还懊恼自己后继无人吧。何况,传话总会有误差,若不能亲自见上一面,只怕你我双方对日后合作总要有几分疑虑的。” 不错,经过秦效勋一番骚操作,傅希言终于决定答应张巍的建议,见一见越王来使,只是没想到来的竟是越王本人。 傅希言说:“殿下亲临,足见诚意。但我一事不明,还请殿下解惑。灵教在南虞经营多年,根深蒂固,如今班轻语与乌玄音正在夺权,殿下若想对付秦效勋,何不联合班轻语呢?” 秦昭笑意顿敛:“父王身死临安皇宫,本王恨不能将她千刀万剐。” 傅希言故意说:“成大事者当不拘小节。” 秦昭反驳:“以小可见大。小节失守,大节不保。何况,班轻语、乌玄音都是一丘之貉,蛇鼠之流,今日因权反目,他日因利联合,反复无常,不可共谋。” 傅希言与他初次相见,自然不可能被对方三言两语打动,又试探道:“储仙宫眼下处境不妙,殿下难道不怕反受拖累?” 秦昭无声一笑,伸手邀请他们入座,又亲自斟了两杯茶:“灵教之患有目共睹,寄生之体,反噬其主……实不相瞒,前车之鉴在此,本王起初并不想与江湖门派打交道。后来听闻储仙宫在新城以一己之力,救下两万百姓,可见侠义,本王深受感动。江湖之大,有视人命如草芥的邪魔,也有悲天悯人的仁者,既然邪魔与邪魔为伍,为何仁者不可联合仁者呢?本王之前一叶障目,还是想窄了,因此厚颜相邀,既是报杀父之仇,也想为南虞无辜的百姓讨回一个公道。” 不得不说,秦昭这番欲扬先抑的剖白,的确打动了傅希言。 但他看了裴元瑾一眼,想到了储仙宫庞大的员工群体,又将冲动压了下去:“我见过秦效勋,看他谈吐,也不像一个丧心病狂的人。” 秦昭说:“听其言,不如观其行。我年纪尚轻,未有建树,但父王纵横一世,却有很多值得说的地方,两位若不嫌啰嗦,我便浅言两句。” 傅希言发现他对自己的称谓从“本王”变成了“我”。 秦昭望着杯中茶水,陷入回忆。 “当年,父王与先帝争位时,灵教便毛遂自荐过,其条件便是建立新城。父王刚正不阿,自然容忍不得祸害生灵、草菅人命之事,不仅当场拒绝,还派人直捣黄龙,想要将这等邪魔外道一网打尽!他一心歼灭邪教,先帝却借机散播谣言,诬陷父王拥兵自重,制造兵祸,爷爷听信谗言,解除了父王的兵权,没多久便传位给了先帝。父王后来才知道,灵教当时兵分两路,一路游说父王,一路勾结先帝,而先帝答应了。 “事已至此,父王本该回到榕城,韬光养晦,做个太平王爷,可他终究不忍心江山毁于灵教妖孽之手,终以兵权为要挟,留在临安做了摄政王。他一直牵挂新城,出事之前,本已谋划了一场锄奸行动,没想到先帝利用自己的死,联合灵教妖孽,害死了他!” 说到这里,他虎目含泪,哽咽了许久,才重新开口:“他一代英雄,忠鲠不挠,视民如子,却死于污名,内心该是何等悲凉?” 傅希言闻言也不禁黯然。 秦昭的话自然是很打动人的,不管里面成分有几分真几分假,至少和秦效勋父子比起来,秦昭父子的形象显得格外高大。 但傅希言深知一面之词的杀伤力,并未马上表态,而是问:“不知殿下想怎么合作?” 今天这番话,有表演,也有真心,秦昭深吸了口气,平复着激动的情绪。 摄政王死后,他就是榕城的主心骨,肩负太多的期待与压力,只能紧锁心门,迅速成长为一名可被依靠的、独当一面的王者,可谁还记得,他也是个儿子,一个痛失父亲的儿子。 “我曾向父王许诺,绝不会效仿先帝,扶持国教。不过,父王在南虞留下不少人手,二位如有什么不方便的事,尽可开口,我一定尽力办到。我对二位并无他求,只望有一日贵宫对灵教动手时,知会一声,我也好找秦效勋算算总账!” 他这话说得极有技巧,明明是担心自己和秦效勋打的时候,灵教从中搅局,希望储仙宫能拦住灵教,偏偏反过来说,好似将主动权交到了他们手里。 不过,秦昭心眼子多也是好事,谁也不希望自己的合作伙伴是个拖后腿的蠢蛋。 傅希言说:“不好意思,我们刚好有两件事想要请殿下帮忙。” * 说是两件事,其实,其中一件事也可以摊开来变成两件事。 南虞下达通缉令,看过通缉的书生,终于打消了对南虞朝廷最后一丝期待,再不抱有侥幸,一个个变得乖顺无比。 对于撤走了大部分人手的储仙宫来说,要将这群书生偷偷带出南虞封锁并不容易,但这件事落在接管了摄政王无数人手的秦昭手里,就变得十分简单。 一群书生缩在一辆辆粮食车里,轻而易举地躲过了盘查,摇身一变,就以跑船的身份,正大光明地登上了海船。 当然,比起漂洋过海去北周,其实他们更好的去处是榕城。 书生从新城幸存下来,又逃过了灵教和南虞朝廷的灭口,是灵教和南虞朝廷恶行的活见证,落在秦昭手里,必然能发挥更大的作用。 但储仙宫和榕城的合作才刚刚开始,基础薄弱,还不敢交付这么大的信任,不过派一部分下属进入榕城地界还是可以的。 储仙宫在南虞的经营大多汇集于东边金陵、临安一带,榕城只有风部和雨部,而且经营得很是一般。应赫和王发财主动请缨去那里发展。 两人在逃离临安城时发挥出至关重要的作用之后,就沉寂了下去。他们知道,坐上储仙宫的船,就没有了回头路。应赫提供了皇宫密道,小皇帝是绝不会放过他的,而王发财也带走了他所有能带走的家财,两人都做好了去北周的准备。 可储仙宫与榕城的合作给他们带来了新的思路。 应赫留在榕城,他掌握的临安城资料和人脉就还是很有用的。王发财的生意也可以借着越王的人脉重新经营起来,这实在比他们从北周白手起家要好得多。 裴元瑾对功臣一向不吝封赏,而且他也在试图改变储仙宫管理层的选拔模式,应赫和王发财各有各的能力,是个不错的尝试。因此两人被分别晋升为储仙宫驻越地的风部主管事和雨部主管事。他们的权利范围,将与秦昭的势力范围息息相关。 傅希言不得不佩服他吊胡萝卜的本事。 临安四大主管事,两个有着落了,还余下两个。 张巍不用说,暗探的身份曝光后,只能回去升职加薪;而沈伯友这次决意重返储仙宫。赵通疾风虽无凉意,却惊醒了许多人的瞌睡虫。 他们瞪大眼睛坐起来,朝着车尾看去。 虽然不知道马车里坐的是谁,可马跑得那么快,好像是出了什么大事,老百姓有老百姓的智慧,至少在判断某些征兆上,他们的直觉精准得吓人。 街道热,马车里面更热。 尤其是身边坐着一个天然暖炉,可傅希言胸口不仅不闷,还十分畅快,一想到自己接下来要做的事,他握着裴元瑾的手甚至兴奋得微微颤抖。 前方是临安府院。 他的手腕微微用力,迎着裴元瑾好奇的目光,凑了过去,重重地亲在了对方因为惊诧而微微张开的嘴唇上。 “我先唱个前戏!” 说罢,松开手,灵活地钻出马车,操起车辕上的马鞭,身体朝着府院的方向微微探出,然后当着衙役的面,一鞭子抽在登闻鼓上,将整个鼓都吸了过来,甩在车厢顶上。 衙役们面面相觑,须臾,才惊跳起来:“有人抢登闻鼓!” * 丽正门前,禁军望着横冲直撞的马车,脸色大变,齐齐抽刀:“大胆,来者何人?” 傅希言看着这座巍峨的皇城,想着自己上次来,还是夜里,偷偷摸摸,鬼鬼祟祟,好似见不得人,可其实,真正见不得人的是住在这座皇城里面的人。 他身体往边上一让,裴元瑾将一个四四方方的黑匣子丢了出去,随后一支箭矢穿过匣子,匣子应声而裂,巨大的恶臭味散发开来,一只腐烂的人头被箭穿过,牢牢地钉在门头的“正”字上。 郭巨鹰最后还是被割了头。 倒不是傅希言故意折腾尸体,实在是天气太热,尸体坏得太快,没法带着上路,冰镇人头已经是极限,可惜,冰到最后也化掉了。 禁军已经冲了上来,傅希言翻身落到车厢顶部,一脚踢起登闻鼓,然后用绵柔的劲道打在鼓面上,只听登闻鼓发出一声悠长洪亮的声响,随着他的拳风,越过丽正门,越过南宫门,响彻大内。 在鼓声将竭之际,傅希言用真气发出震天动地的质问—— “秦效勋!南虞十万百姓的喊冤声,你敢听吗?!” 咚咚咚咚…… 鼓落到地上,发出一连串的敲击震动声。 与此同时,马车已经冲入了禁军包围,数把钢刀劈向拉车的骏马,却被一股山洪般的推力冲了开去。 傅希言使出“踏空行”,越过禁军,直接杀入大内! “吼!” 阿冬发出野兽般的吼声,从密密麻麻的禁军中跳了出来,他手里握着一把金光闪闪的刀,刀刃锋利,劈过来时,甚至在炎热的天气里都能感觉到一丝细微的寒凉。 傅希言双掌合十,云丝尉外表柔软,内里刚硬,刀锋落在手套上,竟然没有造成半分伤害。他顺着刀柄,去抢夺兵刃。 阿冬喉咙里发出被冒犯般的低吼,手更是紧握刀柄不放,然而傅希言只是虚晃一招,一感觉到他在大力抢夺,立刻松手,任由他朝后倒了下去。 涌过来的禁军越来越多,傅希言故技重施,跃上半空,踩着禁军的枪矛刀尖,继续往里冲。 他冲的时候,甚至没有回头。 因为他知道,后面的靠山很稳。 裴元瑾落后一步,发髻上的赤龙王依旧稳稳地簪着,只是双臂一展,巨大的威压便使禁军一个个抬不起头来。 两人一前一后,第二次杀到了福宁宫外。 秦效勋面色铁青地坐在宫殿里,郑玉站在身边,正温柔地帮他摇着扇子。堂前站着一对面容相仿的兄弟,正是已至武王后期的桃山兄弟。 他们晋升武王前,就是魔道赫赫有名的人物,两人联手,威力翻倍,几乎没有敌手,唯一输过的人,就是天地鉴主师一鸣。 不过那也是许多许多年前的事情了。 常年的胜利已经让他们很少将人放在眼里,听说两个初出茅庐的小子不知天高地厚地杀进宫来,只是冷冷一笑。 桃山兄开口:“有人来送死,简直是好极了。” 桃山弟接道:“已经很久没有活动筋骨了。” 郑玉见两人要一起出去,谨慎道:“杀鸡焉用牛刀?两位高手,不如留一位下来,与陛下一起看戏可好?” 哥哥斜眼看弟弟,弟弟也看向哥哥。 哥哥说:“你是弟弟,打架这么好玩的事肯定是要让给哥哥的。” 弟弟摇头:“哥哥要让着弟弟。” 哥哥冷笑道:“长幼有序。” 弟弟说:“尊老爱幼。” 哥哥转了转眼珠:“好吧,看戏更舒服,我是哥哥,当然应该是我留下来。” 弟弟又着急了:“不对,弟弟应该更舒服,弟弟留下来。” “好,那你留下来。”桃山兄飞快地冲了出去。 桃山弟愣了下,急忙追了出去:“哥哥,等等我。” …… 郑玉对秦效勋说:“千金之躯不坐危堂。老奴恳请陛下暂时退避。” 秦效勋说:“裴傅二人诡计多端,一动不如一静,朕倒要看看,他们如何突破两位武王的封锁!” 郑玉想了想,便不再说什么。 * 福宁宫外。 傅希言抓住祝守信修好的追魂索,趁着对方收索的片刻,朝着对方扑了过去。 祝守信抬手,一掌劈了过去。 傅希言不闪不避,直接撞了上去。 祝守信手掌拍在他的腹部,随即感觉到一阵古怪的吸力顺着自己的掌心,一路渗透经脉,将自己不同,光是这简简单单的一刺,就掀起了四周灵气涌动,让傅希言和祝守信两人自然而然地分了开来。 但此时,祝守信已然头发灰白,整个人苍老了二十来岁,一双眼睛深陷了下去。然而他还沉浸在劫后余生的庆幸中,并未察觉到自己的变化。 傅希言见裴元瑾拔下了赤龙王,单手托地,飞快地站起来,直接撞开福宁宫门,冲了进去。 禁军慌忙跟在后面。 居高临下地看,好似他带着禁军杀入福宁宫一般。 阿冬紧跟在他的身后,猛然朝他扑去,傅希言仿佛背后生眼,脚下几个回旋,就将他甩了开去。 秦效勋所在的宫殿门没有关。 郑玉正奔过来,想要关门。 这是傅希言第一次见他,但秦昭特意介绍过。 “郑玉,先帝身边第一谋士,也是促成与灵教合作的祸首。” 傅希言一拳挥出,郑玉身体诡异地扭曲了下,想要躲避开去。郑玉和王昱一样,是个隐藏的高手,但他又和王昱不一样。 王昱运气好,他的武功对付被炼制成王傀的刘彦盛,绰绰有余,而郑玉与傅希言,同为脱胎期。 傅希言已至脱胎巅峰! 绵柔拳的拳意就在于绵柔如水,无处不在,郑玉的脚法虽然诡异,却终究没有躲过去,当拳击中他身体的刹那,他听到自己的骨头发出极为清脆的咔嚓声。 一柄匕首无声息地插入他的心房。 傅希言一边将匕首狠狠地拔出来,一边避开阿冬的攻击,他没看秦效勋,但字字句句都在对着他说:“你将百姓当蝼蚁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有一天,自己在别人眼里也不过是一只蝼蚁!” 郑玉死的很快,倒下的时候,眼睛已经失去了光彩。 秦效勋想呐喊,想咆哮。 朕是九五之尊,是万民之主,谁敢说他是蝼蚁? 但看着傅希言平静却冷酷的脸,他的声音仿佛被堵在了喉咙里,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阿冬只挡住了傅希言一小会儿,就被他一脚踹断了腿骨,整个人半跪在地上。 这一刻,傅希言与秦效勋的直线距离不超过两丈,中间门再无阻隔。 傅希言藏到现在的三支无名小箭终于射了出去,段谦赠予的三支箭终于有了它们的名字——无名。 那些发出呐喊,释放愤怒的人,也许终究被历史洪流所淹没,没有留下名字,可至少,他们来过,活过,存在过。 看着箭头射向自己的瞬间门,秦效勋想到了很多,想到去金陵与班轻语夺权的乌玄音,想到了父皇临终前大势底定的欣慰表情,想到了那座从来没有去过的新城,还有…… 三支箭头齐齐被一把蒲扇扫开——终于想起了自己的任务是保护皇帝的桃山弟终于在最后一刻赶到,傅希言被扫出宫殿,落地的刹那,浑身骨头猛然断裂,但一阵剧痛过后,又很快恢复如初。 赤龙王逼退桃山兄,裴元瑾将傅希言扶起。 傅希言望着近在咫尺却再度远若天涯的宫殿,冷静地说:“走吧。” 杀了郑玉,他已经保本,而秦效勋的账,班轻语的账,乌玄音的账……他历历在心,总有清算的日子。 裴元瑾身如炽火,面如寒霜。他带着傅希言凌空一跃,却在离开福宁宫前,反手一剑,斩出一道长虹,直劈宫殿,似乎要将端坐堂中的人硬生生劈成两半。 有那么一瞬间门,秦效勋看着这道剑气,仿佛看到了天降神罚。 桃山兄弟同时拦截—— 剑气回头,落在地上,刻下了一道深痕! 第95章 英雄是无名(中) 时间尚早,大闸蟹还没长好。 难得来太湖一次,却没能吃上心心念念的闸蟹,傅希言心中还是有些遗憾的,但旖旎的太湖美景弥补了这点,留点念想,下次再来时,便多一份期待。 距离第二次闯南虞皇宫,已经过去了半个月。这些日子里,他们顺着运河泛舟北上,一路欣赏风景,走走停停,怡然自得,一点都不像亡命天涯。 南虞朝廷已经发布了通缉令,并且“狠心”地附上了他们的画像与名字,闹得轰轰烈烈,满城风雨,却是雷声大,雨点小,真正干活的,只有各地衙门的捕快。 一群不入真元的捕快能抓住一位武王,一位脱胎巅峰的高手?想也知道都是表面功夫。 况且,这对逃亡鸳鸳组合已不再是武王与脱胎巅峰,傅希言经过郭巨鹰和祝守信前赴后继的灌溉,成功晋级入道期。 他坐在船头,伸着鱼竿,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湖面,颇有些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的气势,可内心并不如表面这么平静。 入道,对武者而言,就是找到了一条准备一辈子走到黑的路,因此心境修炼极为重要。 本以为从南虞皇宫出来,自己在心境上会大有不同,然而,等那阵淋漓尽致的畅快过去之后,内心迎来的是无尽空虚。 敲响登闻鼓发出震耳发聩的一问,恰如预料的没有结果。 可他并不后悔。 总要让当权者们知道,即便身处底层,人也不会死得无声无息。血肉之躯,可以铸就钢铁长城,血肉之躯,也可以使长城崩塌。生命的无限可能,神圣不可侵犯,谁轻易剥夺,就要做好被剥夺的准备。杀人偿命,天经地义,自古以来有很多大道理,不一定人人都懂,但等价交换这一点,亘久不变。 钓了一个时辰的鱼,太阳都下山了,鱼儿还没上钩,终究钓了个寂寞。 明天早上,太阳还会升起,河里的鱼去了又来,新的一天新的事情,他的脚步还会继续向前,但金陵与临安,他一定会再回来。 因为这两座城里,还活着几个不该活着的人。 傅希言已经能够无比冷静地思考杀人这件事情,杀郑玉的后遗症也远不如杀陈文驹时那么大——他只是狠狠地喝了一壶酒,又狠狠地睡了一大觉,就从双手沾满鲜血的噩梦中挣脱出来,甚至后悔起自己下手太慢,没能把秦效勋一并解决。 之前他还经常幻想着哪一日天上七星连珠,打开穿越时空的大门,自己一睁眼又能回到前世,然后去一个专业的减肥机构报名。 如今,他已经打消妄念。不仅因为他在这里有了亲人,爱人,事业,更因为自己被渐渐同化了的灵魂。 终究是,回不去了。 他留恋前世的岁月静好,却也记得长辈曾经说的,幸福不从天生掉下来的,无数人披荆斩棘,无数人浴血奋斗,无数人负重前行,才铺就这条康坦大道。 如果他所处的世界还不够美好,为何不可由他披荆斩棘,浴血奋斗,负重前行,铺就大道? 如果这个世道没有给普通人活路,那就由他找出一条活路来。 不负前世所见,不负今生所学。 他虽然没有钓到鱼,船上的水手却收获满满,收起鱼竿,和裴元瑾一起蹭了一顿水手们烹调的鲜鱼宴,依旧很好吃,就是天天吃,有些腻。 傅希言开始想念暨阳县的盐焗鸡和梅菜扣肉,顺带想起了段谦,菲菲姨,想起了他下落不明的母亲,想起了远在江陵的父亲叔叔……也不知道姐姐和刘焕婚事商议得如何了。自己此趟跟着裴元瑾去储仙宫,应该也是要将两人的事情定下来。 回想自己与裴元瑾初见,对方还是入道期,而现在,少主也就比他高一个境界,可见,努努力,超过少主不是梦。 傅希言伸了个懒腰,对自己光明的前景深信不疑。 船停泊了半天,等周遭船都不见了,才渐渐动了起来,没多久,就看到迎面驶来一艘黑漆漆的乌篷船,要不是船上挂着一盏渔灯,几乎要叫人漏了过去。 撑船的船夫戴着一顶斗笠,太阳都下山了,斗笠还牢牢地顶在头上,难道是怕月光晒黑了脸? 两艘船缓缓靠近,傅希言搭乘的商船终于先一步停下来,抛锚。 裴元瑾从船舱里走了出来。他已经在里面待了一整天,船上其他人都以为他是因为日头太晒,或在房间里处理事务,只有傅希言知道真正的原因。 也正是这个原因,让傅希言宁可冒着酷暑也要在外面当个钓鱼翁。 此时,裴元瑾目光幽幽地望过来,看似与以往并无不同,可那双眼睛流露出微妙的幽怨,就如一根小钩子,挠得人心里微微发麻。 傅希言差点就要丢盔弃甲,幸好船的主人也出来了。 这艘船在运河上行驶了十天,却从未遭遇拦截审查,自然是拥有极深厚的背景。 傅希言离开荆门的时候也没有想到,居然会在这里遇到柳家1的商船,更没想到,柳家背后的人竟然是越王秦昭。 再想到他们接下来要做的事,他也不得不感慨,摄政王父子在南虞的部署远比表面呈现得要深广得多,秦效勋将目光聚集灵教内斗上,是他战略上的重大失误。 傅希言感谢了一番船主人多日的招待,然后轻轻一跃,便落到了乌篷船上。 船夫似乎有些紧张,握着船桨的手微微一紧,头却下意识地低了下去。 他的这个举动很像是熟人。 傅希言好奇地凑过去,还没看清楚,肩膀就被搭住了,裴元瑾微微用力,将人拉回怀中,不满地捏了捏他的脸。 傅希言握住他捣乱的手,疑惑地望着船夫的后背:“我是不是见过你?” 船夫犹豫了下,摘下斗笠,转过身,弯腰道:“小人见过裴少主,傅少夫人。” 还是第一次连着姓叫他少夫人,傅希言觉得十分新鲜:“你先把头抬起来。” 船夫小心翼翼地抬起头,脸暴露在渔灯微弱的光线中…… 这是谁? 傅希言觉得答案已经到嘴边了,就是叫不出来,还是裴元瑾在旁边提醒:“白龙帮。” 傅希言击掌:“对了,你是那个水匪头儿。你叫什么名字?” “小人蒲英雄。” 傅希言说:“名字倒是好名字,可惜……”未尽之意,不言自明。 蒲英雄忙道:“小人已经洗心革面,改投齐当家了。” 傅希言问:“好端端的,为何改换门庭?” 江湖草莽和朝廷大员一样,都是很看重派系的,别看电视剧里每到关键剧情,就会有人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跳反,可真落到具体一个人身上,像背叛所在阵营这种改变一个人命运的事,绝不是简简单单、三言两语就能决定的。 蒲英雄苦笑道:“自从上次遇到了少主和少夫人,损失了四条船,我回去就被二当家狠狠地责罚了一顿,被打断了一条腿。” 腿断了,还没有得到及时治疗,便落下了毛病。 当水匪虽然不讲究形象,却讲究实力。他的武功本就不算高手,就靠着一腔悍勇得到吕山虎的赏识,断腿后,实力大打折扣,地位大不如前,久而久之,就被排挤成了边缘人。 他风光时没少得罪人,落魄后自然也会有人报复,这时候,齐问心抛来橄榄枝,不管上面有没有毒,走投无路的蒲英雄都只能伸手去够。 傅希言沉默,断腿自然是很悲惨的事情,但他的职业是水匪,便很难叫人产生同情心。 蒲英雄说:“承蒙齐当家不嫌弃,才能继续在江上讨生活。” 傅希言问:“你知道我们接下来要去做什么吗?” 蒲英雄犹豫了下,齐问心虽然没有对他说过什么,但他在这一行干了这么久,局势变化还是看得出来得。只是说与不说,他心里有点没底。 可面前两位……像他们这样的人物,自己若是说谎,怕是一眼就能被看穿的吧。 蒲英雄咬牙道:“小人斗胆猜测,应该是,应该是要收归整个白龙帮。” 众所周知,白龙帮原本是姓瞿的,后来大小姐找了个书生夫婿,又被这个书生夫婿杀了,可熟知内情的人都知道,真正动手的人是白龙帮二当家吕山虎。书生齐问心只是个推到前面的傀儡罢了,而如今,这个傀儡有了自己的思绪与野心。不,应该说,这个傀儡一开始就带着野心来的。 头脑简单如蒲英雄也知道,像裴元瑾、傅希言这样的人物,绝不可能是一个被操控的傀儡书生能请动的,他背后还有谁,有什么目的,是不是瞿大小姐的婚事本身就是一个陷阱? 他觉得自己想到这里,就已经头疼欲裂,胆战心惊了,后面的事情他想不通,也不敢想,反正自己已经坐上了这艘船,也知道船接下来要去哪里,至于最后会停靠在哪个码头,已经不那么重要了。 反正船上的这两个筹码已经保证了他们这边绝不会输。 蒲英雄想不通的问题,傅希言在听说秦昭的请求之后,就已经想通了。 当日,他请秦昭帮两个忙之后,立刻问自己能做什么,而秦昭也不客气地当场提了个条件。 他们本不是朋友,维系关系的也不是感情,若秦昭不提这个条件,傅希言和裴元瑾等于欠了对方一个大人情,也许有一天这个人情总会还上,可在还人情之前,双方的关系就不会太平等,这绝不是双方想要的。 你帮我忙,我还你情的礼尚往来,反倒是他们合作之初最叫人舒服的模式。 只是,傅希言万万没想到,当日长江上的偶然一遇,竟然就遇到了秦昭埋下的伏笔。 白龙帮,纵横长江水域的霸主,旗下战船无数,水匪众多,召之能战,如何不叫人眼热?南虞朝廷先前几次三番剿匪,也是存有几分招安的意思,可惜统统失败了,所以才有了后来的书生入赘。 手段不光彩,但偌大的白龙帮果然从内部分裂。 很多人都以为是吕山虎借齐问心之手,夺取了白龙帮,却不知从头到尾都是齐问心扮猪吃老虎。若非那日瞿象带着一部分人手逃脱,新建吞龙寨,此时哪还有什么吕山虎。 不过瞿象老年丧女,又被属下、女婿背叛,纵然含着一口怨气撑起了一座吞龙寨,身体和精力却大不如前,前不久吕山虎得到消息,瞿象已经病重昏迷了好几日,他花了一些时间去确认消息的准确性,在得到肯定结果后,立刻开始谋划一次大型进攻。 与此同时,齐问心也在准备最后的收网。 傅希言和裴元瑾之所以在太湖待了两天,在河上晃悠许久,都是为了配合这次行动。 这次行动成功后,长江最大的水匪就会成为秦昭的一支奇兵。这支奇兵拥有强大的战斗力和机动能力,随时能够南下金陵、临安。 秦昭愿意将自己的这一步棋展露出来,足见合作诚意。 所以傅希言也决定这次一定要把事情办得漂漂亮亮的,比如说——不能暴露身份。储仙宫少主和少夫人参与到水匪大战,必然会触动秦效勋和灵教的敏感神经,如何出工出力又深藏功名,是他们目前最需要考虑的问题。 船桨有节奏地划着河水。倒映在水中的月亮,影影绰绰,仿佛随时对会碎裂开来。河边景色入夜后,就变得千篇一律,索然无味。 河边依稀能听到鸟叫声,不知是不是在夜间觅食。 傅希言坐在篷里,吃着蒲英雄提供的小鱼干,裴元瑾在他对面,面色淡淡地喝着茶。 傅希言一边吃,一边用小眼神偷偷打量对面,但在裴元瑾看过来时,又飞快地挪了开去,如此数回,裴元瑾侧过了头,脸色越发冷了。 “生气啦?” 傅希言用小鱼干逗他。 裴元瑾不喜欢吃这干巴巴又鱼腥味重的食物,微微蹙眉,嘴巴紧紧地抿着。 傅希言就反手塞到自己的嘴巴里,大口大口地嚼着。 裴元瑾冷眼看他。 他已经一整天没有说话,似乎脸上的每个毛孔都在说“哄不好了”。 可傅希言真的认真吃着小鱼干,什么话都不说,裴元瑾脸色又更加不好。 傅希言吃完小鱼干后,给自己倒了杯茶水,认真地漱了半天口,又对着手掌哈了口气,发现还有点腥味,便有些苦恼地问:“要不明天吧?” 裴元瑾目光一直围着他转来转去,闻言目光立刻如刀子般射了过来。 傅希言指了指船头,小声说:“还有人。” 夜间河面太静。 他说完这句话后,蒲英雄背对乌篷的身影明显一僵,屁股不着痕迹地朝前挪了挪,要不是人没法一边泅水一边划船,他大概已经不在船上,已经去了船底。 裴元瑾说:“他看不见。” 傅希言叹了口气,然后朝他勾勾手指。 裴元瑾冷着脸凑过来,然后,吧唧,一个响亮的亲亲就亲在他的脸上。 裴元瑾侧过头,露出另一边脸。 傅希言又亲了一下。 裴元瑾的脸正过来,傅希言看着他的眼睛,顿时有些不好意思。 自从那日闯皇宫之前,自己头昏脑热轻薄了裴少主之后,就仿佛打开了什么不得了的机关,十日以来,这样的场景连绵不绝,从白天到夜晚。为了偷得浮生半日闲,他今天下午都开始钓鱼逃避了。 幸好当初他点到即止,所以两人目前的进展是,次数频繁,但层次还停留在表面。 傅希言亲了亲他的嘴唇,等他面露满意之色,才退了开去,有些不满地嘀咕:“明明是你先开始的。”亲完就当做什么都没发生,凭什么他主动之后,就要承担后果? 后面一句他虽然没有抱怨出口,但裴元瑾猜到了。他带着微不可见的羞涩,轻声道:“我以为你不喜欢。”在他的认知里,自己当初的举动应该归于轻薄的范畴了,尽管傅希言没有说,可终究有几分心虚。 直到傅希言主动,他才知道,对方是允许的。 既然允许……那自然是多多益善了。 裴少主的心里路程简单又坦率,让傅希言哭笑不得。 他佯作不满:“哦,难道不能你主动吗?” 裴元瑾看着他,眼睛亮得犹如清晨的启明星:“哦,可以吗?”“吗”字刚刚结束,他就亲了过来,显然不打算冒险等待否定的答案。 和傅希言的浅尝即止相比,裴少主充分发挥了一往无前的特色,尽管还没有掌握亲吻的多样性,却十分用力,傅希言有一刻都害怕自己的大胖脸变成大凹脸。 他迟疑了下,动了动嘴皮,想说点啥,然后就亲身体验到了裴少主的超强领悟性——各个方面的。 夜半的河水带着一丝微凉,可没有装门帘的乌篷里正上演着热情如火。 傅希言有些走神。 这里去长江,还有好长一段路,不知道何时能到,到的时候,自己又会不会变成梁朝伟《东成西就》里的香肠嘴。 舌尖传来微微刺痛。 严格的裴少主对他的不专心表示了强烈不满。 傅希言安抚地舔了舔他,思绪又忍不住飘到了另一个方向。不知道裴宫主发现自己儿子找了个大舌头,会不会不太开心。 数百艘战船正在长江宽阔的江面上展开激烈的攻守战。 瞿象虽然带着一批手下东山再起,建立吞龙寨,但底蕴大不如前,后来陆续收服的小门小派都没有太好的战船,摆在白龙帮清一色的巨大战舰面前,就如一群乌合之众。 任谁来看,都会认为瞿象败局已定。 除了他自己。 传说中重病昏迷的瞿象此时正满面红光、精神奕奕地坐在他的“吞天号”上。站在他身边的,是个神情高冷的少女。 若是傅希言和裴元瑾在此,一定能认出她的身份——灵教青莲使者谢云铃。 灵教虽然不像摄政王决策千里,用一个书生就从内部分化了白龙帮,但他们一直掌控着南虞各派的动态,自然不会错过白龙帮和吞龙寨的恩怨。 新城一战后,班轻语飞升失败,局面大坏,面对乌玄音的咄咄逼人,不得不暂避锋芒,选择闭关巩固修为。 闭关之前,她就预测瞿象命不久矣,必然会着急报仇,白龙帮和吞龙寨大战必在近期。她们若能扶持一方,收归两者,不仅提升灵教实力,也能增加己方的话语权。 白龙帮目前一名一实,有两个掌权者,内部复杂。而且与吞龙寨相比,白龙帮实力占优,绝对不会接受外人指手画脚。 倒是吞龙寨,瞿象年事已高,后继无人,余生所求也就是报仇而已,未必执着吞龙寨的权力,是绝佳的人选。 果然,谢云铃仅花了五天,就说服了瞿象,没多久,瞿象就“病重”了。 谢云铃见瞿象有些激动,冷声提醒:“养神丸并非万能灵药,老寨主还是不要太过激动得好。” 瞿象说:“老夫已是知天命的年纪,只要能活着砍下吕山虎和齐问心这两个狗贼的脑袋就能瞑目了。” 谢云铃说:“吕山虎就在‘白龙号’上。” 瞿象皱眉:“齐问心呢?” 比起吕山虎,他更恨齐问心。吕山虎背叛了自己,好歹能当家做主,齐问心杀了老婆,最后不还是别人的提线木偶?到底有何好处?简直奇蠢无比,自己当初真是瞎了眼才将女儿许配给他! 一想到女儿惨死,他就感到一阵心悸,忍不住从怀里掏出一颗养神丹。 谢云铃冷眼旁观:“多吃无益。” 但瞿象不听,她也懒得多说。 瞿象吃完药,感觉胸口舒服了许多,长舒一口气道:“一定要找出齐问心。” 尽管谢云铃不觉得一个吃软饭的小白脸有什么要紧,却还是答应了:“很快。” 此时,齐问心正亲自划着小船去接他的两位助拳高手。 “早知今日,当初就该管一管闲事的。” 他喃喃自语,不禁后悔初次见面时,自己没能表现得更好。 第96章 英雄是无名(下) 厮杀已经持续了一个白昼,南虞水师像是全都瞎了眼又聋了耳,对长江江面发生的鏖战视而不见,充耳不闻,任由双方生死相搏。 或者,水匪内耗正是他们喜闻乐见的。 傍晚姗姗来迟,大片的彤云仿佛是江面的鲜血一路流向天际,又漫到天空。金橘色的余晖笼罩战船,仿佛那流出的血液又雨露均沾地撒了回来,天地间,处处血腥。 但是,战斗还在继续。 大面积的冲撞战已经在战争之初结束了,战船残骸与人类尸体混杂在一起,在江面漂流。幸存的战船上,也是箭矢密布,每一艘都像是刺猬在苟延残喘。 吕山虎乘坐的“白龙号”虽然被其他战船围在中央保护,却也受到了不少攻击,一支两丈长矛牢牢地钉在他面前的甲板上。 这是白龙帮前大当家亲自送来的“礼物”。 当吕山虎看到传说中昏迷不醒的瞿象出现在对面战船上时,就知道自己中了计。时日无多或许是真的,想赶着自己一命呜呼之前报仇雪恨更是真的。 如果他能沉得住气,也许根本不用动手,对面就会被熬死。 但自己发起进攻后,已经进入了对方的节奏,大批战船被拖进战场,已经没有退路,明知对方在守株待兔,也只能硬着头皮打下去。 不过吕山虎并未因此丧失信心。这种局面,他在出发前不是没有预测过,以瞿象的老谋深算,就算不能理事,也一定会准备好继承人,当年是瞿薇薇,这次应该就是细作汇报的“谢姑娘”吧。 他不明白,杀人越货这样的事,为什么瞿象总想交给女人,瞿薇薇是女儿,这谢姑娘又是哪路货色? 双方的远程武器基本耗空,开始互放接舷吊桥,由水战转入陆战,面对面肉搏。 吕山虎看着越来越近的“吞天号”,看到那个拿着双戟作战的老迈身影,涌起一股久违的想要杀人的冲动,上一次出现,还是瞿象斩钉截铁地告诉自己白龙帮以后听瞿薇薇号令之后。 他抓着自己趁手的精钢刀,刚走了两步,突然回头:“齐问心呢?” 亲信愣了下道:“出来没多久就不见了。” 吕山虎以为他害怕战斗躲起来,忍不住骂了句:“废物!” 废物面前放着一盘围棋,战况胶着,黑白两色厮杀得混沌一片,在靠近的天元的位置,摆着两只突兀的象棋,一只帅,一只将,没有了楚河汉界,前面只有纵横的线,随时都可以突破限制,上演一出将帅争。 坐在他对面的傅希言困倦地打了个哈欠,看了大半天的棋,已经觉得累了,但好戏即将上场,他只能喝一口浓茶,强迫自己打起精神来。 裴元瑾正在屋里面换衣服,既然要隐姓埋名,自然要泯然于众。 只是等他换好衣服出来,便知道他们的想法还是过于简单了。齐问心带了一套崭新的水匪服来,但水匪夏天喜欢打赤膊,端庄如裴少主焉能愿意,就在里面加了个白色的内衬。 这倒还不是重点。 重点是,即便穿得如此不伦不类,他依旧器宇轩昂、卓尔不群,别说站在一群水匪里,就算是站在一群贵族公子哥里,也很难泯然于众。至少傅希言认为,裴元瑾和北周三皇子站在一起时,被比下去的绝对不会是裴少主。 如此一来,伪装就有些多余了。 傅希言说:“反正裴元瑾一动手,大家就知道他是高手,何必遮遮掩掩?” 裴元瑾别扭地扯了扯衣领,赞同地点头。 “穿个夜行衣,蒙个脸就好了。”傅希言想起戴福娃面具出场的宋旗云,提议道,“或者我们戴个福娃面具,既然宋大先生这么不喜欢露脸,我们就帮他露露脸啊。” 裴元瑾皱眉,显然不喜欢冒充别人。 齐问心苦笑道:“越王殿下不会希望有太多江湖门派介入的。” 傅希言也是随口一提,既然两人都觉得不好,也不再坚持:“那就随便蒙个脸吧。”他看着裴元瑾明亮的眼睛,心想:这蒙面的效果大概和宋旗云的福娃面具差不多,光是这双眼睛,就瞒不了人。 只是他忘记了,他之所以熟悉这双眼睛,是因为乌篷船里看得太久,其他人显然没有这荣幸。 而且,为了减少嫌疑,秦昭一早就派人假扮他们,加班加点地离开了南虞境内,如今应该已经进入储仙宫范围了。 裴元瑾换了夜行衣出来,因为不是量身定制的,裤腿儿有点短,上衣有些大,齐问心是有些歉意的,但傅希言却觉得很好。 他说:“落肩款,九分裤,也算引领潮流了。” 裴元瑾看着他,眼睛无辜地眨了眨,似乎在问什么意思。 傅希言心肝颤了颤,心想真是要老命了,他居然从英明神武的裴少主脸上看到了“可爱”二字。他不自然地挪开视线,对着齐问心叹息一声:“其实这一仗应该由我去的。” 北周南虞这一路走下来,他思想已经起了很大的变化,已经不再畏惧鲜血与战场,但他的身体,他的心理,还需要一个适应的过程。 这次本来是很好的时机,白龙帮吞龙寨的水匪,哪个手上没有染过鲜血,杀他们,自己心理负担不会太大。 可惜,今次是秘密行动,他的体型又实在很难掩藏,黑色再显瘦,也只是显瘦,而不是真的变瘦。 一直在外面关注战局,打探消息的蒲英雄小跑着进来:“‘白龙号’和‘吞天号’接舷了。” 傅希言下意识看向裴元瑾。 裴元瑾抬手,将赤龙王从发髻上取下,插到傅希言的头发上。 齐问心抬手,将棋局上的“将”和“帅”并到了一起。 日薄西山。 血漫长江。 白龙帮与吞龙寨的战斗已经接近尾声。吕山虎踩着吊桥,跳到了“吞天号”上。吕山虎和瞿象,这对曾经生死相交的战友,如今兵戎相见的仇敌终于站到了彼此的面前。 数年未见,两人都觉得对方的面相苍老了许多。 两人照面之后,一句废话没有,一个举刀,一个挥戟,就战到了一处。他们相识多年,该说的话,当年都已经说过了,不该说的话,说了也没什么用。中间横亘着杀女之仇,夺权之恨,絮絮叨叨太多,也只是泄愤,还有什么比杀死仇人更直接更能发泄愤怒? 随着两军主帅交手,两边的亲信也杀成一团。 就在吕山虎一刀劈向瞿象,被对方双戟架住的刹那,一支飞刀从船舱射出,恰到好处地剃掉了瞿象的半边鬓发,顺势带走了吕山虎的一片耳朵, 吕山虎惨叫一声,手中的钢刀差点脱手,瞿象趁机双戟向前一刺,正对胸膛。多年的对敌经验让吕山虎在紧急关头向后倒去,避开了致命一击,但瞿象双戟一抡,追着他向下插去。 吕山虎就地一滚,正要忍痛站起,第二把飞刀到了。 刀子竟然在空中飞出了一道弧线,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插向他的脖子。他的脖子很粗,但很短,摇摆的时候,就好像只有脑袋在动。 飞刀贴着他的皮飞过去。 刀面透心凉。 吕山虎有种预感,自己躲不过第三把刀了。 “酒鬼!” 他忍不住大喊。 当水匪实在是一门很有“钱”途的生意,就算声名狼藉,但大把银子撒出去,总能捞到几个高手的。酒鬼就是那一兜子高手中,在他身边留到最后的一个。 他是脱胎巅峰的修为,在江湖散人中,已是接近顶尖的存在。不过他能留到现在,除了武功高强,独得吕山虎器重之外,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他拿钱不管事。不管是水匪杀人越货,还是吕山虎背叛老大,他都无所谓,只要有钱买酒,有钱能赌,他就能为其卖命。 当然,缺点也是有的。 如果吕山虎不吼这一嗓子,他大概会眼睁睁地看着吕山虎去死,也懒得动一根手指。 酒鬼就在吕山虎的那群亲信里,上船后找了个地方安静地待着,直到听到有人喊名字,才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他步履不稳,但每一步踏出,都坚定而自然地封锁住了飞刀射向吕山虎的路线,顺便一拳打飞了扑过来补刀的瞿象。 藏在船舱里的谢云铃忍不住“噫”了一声,似乎在疑惑两个大水匪的战场上,怎么还会有一个这样的高手。 不过谢云铃见过的高手不知凡几,区区一个散人,并不放在她的眼里。她手一抖,又丢出四枚飞刀,三枚正好对准他上中下三路,第四枚,依旧是绕着弯子奔着吕山虎去的。 酒鬼朝右踏出两步,不仅奇异地化解了对方针对自己的三把飞刀,还挡在了第四把飞刀的路线上。 飞刀被两根手指夹住,这只手常年摸牌的位置长着老茧,夹着飞刀却很稳。 谢云铃微微蹙眉。 在灵教完全掌控这支水匪前,她并不想闹出太大的动静,毕竟新城之战后,他们与储仙宫交恶,储仙宫的势力遍布天下,如果也想来分一杯羹,事情就会变得复杂许多。 但眼前这个酒鬼显然让她不得不调整机会。她伸出手,比了个进攻的手势。 埋伏的灵教“影团”悄无声息地蹿了出来,飞快地穿过长廊,冲出了船舱,朝着酒鬼扑了过去。这些人的武功品阶不高,身法却极为怪异,而且合作无间,一人进攻一人防守,其余人从别的位置进攻,将对手团团包围,却又不互相掣肘。 影团是灵教专门培养的刺客,每个人的武功都不算高,但是加在一起,往往有一加一加一大于十的效果。 酒鬼感觉到了吃力,混沌的眼睛终于露出了与平常截然不同的精光。 另一边,吕山虎遇到的阻力更大,他的武功本来就是普通,当水匪的,抢劫的对象都是过路的商人旅客,靠的是人多势众,自身武功倒是其次,如今遇到灵教专职的刺客,很快便落入了下风。 他的亲信们倒也忠心,一个个奋不顾身地回来援救,却也是拿人命拖延时间。 吕山虎看着站在影团后面的瞿象,面上露出悲怆之色:“当年说要当过江猛龙的瞿大当家,还是当了狗!”他没有认出灵教影团,却知道这样的高手绝不可能是一般人培养出来的。 瞿象看着他穷途末路的样子,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心中既恨,又恨。恨他背信弃义,又恨自己劳碌半生,终是为他人作嫁衣! 可那又如何,他要死了,自己也要死了。 一死百了,能不成还要把活人仇恨带到地下去吗?能够手刃仇人,自己死后,见到薇薇,也算有个交代了。他想着,提着双戟的手便生出了无限的气力。 眼见着吕山虎被影团一刀砍中肩胛骨,忍不住吼道:“我来!” 影团居然听话地让出了正面战场。 吕山虎的刀被影团架住,任由瞿象的双戟插入对方的胸膛。看着吕山虎瞪大眼睛,血水从嘴巴里噗嗤噗嗤地冒出来,瞿象终于感觉到了一阵轻松。 然而下一瞬间,吕山虎手中的钢刀就砍在了他的脖子上。如果他能看到自己,也会看到自己的血水从伤口处噗嗤噗嗤地往外冒。 瞿象瞪大眼睛,盯着吕山虎的手,仿佛那里开出了一朵来自地狱的曼珠沙华。 很快,他的视线模糊了,意识也开始涣散,但执念仍在—— 齐问心在哪里? 他为何不死? …… 影团松开吕山虎握刀的手,面无表情地看着这对宿敌慢慢倒下,转头朝吕山虎剩下的亲信攻去。 酒鬼的酒已经醒了一大半,“吞天号”上白龙帮的活人越来越少,当酒精不再起作用,他燥热的身体也慢慢地冷却下来。 谢云铃终于从船舱里走了出来。 她目光冷冷地扫过外面横七竖八的尸体,最后落在吕山虎和瞿象的身上:“将老寨主拾掇干净,抬过来。”她话音刚落,瞿象的几个亲信闻言立刻蹿了出去。 就在她认为大势底定的时候,突然感觉到一阵心悸,好似有什么危险正在接近,或者,已经来了…… 漫天乌云遮盖了本应挂在天边的明月,繁星也只有极稀疏的一两点,此时的江面上,只有零星的渔灯在充满血腥味的夏风中轻轻摇曳。 激烈的战斗进入萧条的尾声。 谢云铃突然道:“小心戒备!” 她的声音刚落,一股巨大的威压从上至下,朝着整艘“吞天号”落下! 遭遇几度同等级战船“白龙号”几度冲撞都没有造成太大破坏的“吞天号”瞬间拦腰截断,酒鬼拼着背后中刀,死命地跳出包围圈,跃入水中。 谢云铃落水之前,忍不住抬头看了眼。 对面“白龙号”的桅杆上,正站着一个人。哪怕隔着十几丈,她依旧有种只要一瞬间,对方就能杀死自己的错觉。 然而一眨眼,桅杆上已经失去了对方的踪迹。 微凉的江水瞬间没过头顶,漆黑的环境让她感到微微的安心。灵教影团回来了一部分,另一部分正在搜寻酒鬼。 酒鬼后背被砍出了两刀几可见骨的伤口,却依旧奋力地朝着“白龙号”的方向游去。他对生存有着一股近乎神奇的直觉。 而这次,这份直觉也没有辜负他。 当他被人从水里捞起来时,就看到了一张亲切温柔干净的脸。 齐问心半蹲着看他:“你现在还好吗?” 酒鬼痛得嘴唇发白,抖着身体说:“不好……” 齐问心又问:“二当家和瞿寨主还好吗?” 酒鬼和他们同在一艘船,当然看到了他们的结局:“比我,还不好……你呢?” 齐问心笑着站起来:“我很好。” “非常好。” 除了“吞天号”之外,其他战船在裴元瑾的帮助下,都已经被己方人马牢牢控制住,瞿象、吕山虎一死,他前方只剩下一个“谢姑娘”。 不过她应该也留不了太长时间了。 谢云铃发现自己还是放心得太早了,江水虽暗,但是以她的视力,也不至于分不清楚谁是谁,可身边的人已经以一个极快的速度消减着。 在水里泡久了,渐渐适应了水温,身体慢慢地热起来,可她的心越来越凉,就像“吞天号”一般,一直沉入江底。 就好像她不该出现在这里一般,桅杆上的那个高手也不该出现在这里。 她还是小瞧了长江水路霸主的重要性,就算江湖门派对拦路打劫不敢兴趣,可那些世家富商呢?那些朝廷势力呢? 四方联盟若是掌握这支势力,就可以免去水陆被扼制之苦。 北周若是掌握这支势力,等于在南虞境内插了一把刀。 南虞越王若是掌握这支势力…… 她一瞬间想到了很多人。 可是吕山虎动手是很突然的事件,若非瞿象病重是她一手策划,也绝想不到吕山虎会突然发起进攻。难道这几处势力已经渗透到了白龙帮的内部? 谢云铃突然察觉自己似乎忘了一件事,或者说,忘了一个人,一个从战争开始前,就命令手下搜找,却至今仍未找到的人——齐问心。 瞿象、吕山虎死了,他这位白龙帮名义上的大当家,是最直接的受益人。 无论真相如何,只要活着,总能找出来的。 她咬着牙,慢慢地朝着河岸的方向游去。刚开始她身边还围着七八个人,可慢慢的,便一个接着一个的掉队,等下次清点人数,身边只剩下两个。 她终于忍不住停下来。 此时,他们离河岸只剩十几丈,可在他们身后,那个桅杆上的人正静静地站在一块破船板上,不远不近地跟着。 “你究竟是谁?” 在水里待太久,她的声音有些沙哑。 船板渐渐靠近,那人蒙着一块非常随意的黑布,完美地展露着鼻梁和下颚的轮廓曲线,加上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几乎把“我是谁”写在了脸上。 谢云铃看着他的目光从震惊到绝望:“裴少主居然为水匪助拳,难道不怕天下人耻笑吗?” 裴元瑾处之泰然,闭紧嘴巴,不打算承认。 谢云铃又道:“齐问心背后是北周?” 她这么想,自然是因为傅希言是北周伯爵之子的关系。 裴元瑾依旧保持沉默,只是目光微微抬起,看向了缓缓驶近的一艘乌篷船。 傅希言提着渔灯,从篷里探头,尽管他如今的视力无需灯光就能将江面的情形看得一清二楚,却还是习惯性地拿起渔灯照了照。 “谢云铃?”他皱眉,没想到会跑出一个灵教的人。 裴元瑾问:“你来?”他永远记得新城消息传来时,傅希言哭得多么伤心,所以看到谢云铃的那一刻,便想着,也许傅希言会喜欢。 傅希言缓缓放下灯,取出了手套,沉声道:“我来。” 影团仅存的两个人突然扑向裴元瑾,他们知道,要保护谢云铃逃走,只能先拦住他!可他们太过高估自,身体刚刚从水中拔起,就被迎面的拳风打落水中,无声息地沉了下去。连带的,将谢云铃的逃生希望也一并沉了下去。 谢云铃缓缓转身,冷冷地看着傅希言,如果活不了,那就想想怎么样死才有价值,比如——拖一个人下去。 她一个下腰,猛扎入水,傅希言一拳打在水中,绵柔拳的拳劲入水之后,竟穿透江水,打在她的腹部。 谢云铃忍不住吐出一口长气,双腿一夹,朝着乌篷船的方向冲了过去,灵教之所以是灵教,是因为对灵力运用有着独到之处。 谢云铃作为青莲使者,自有她的本事,或许在武王面前没有一战之力,可遇到脱胎巅峰,未必会输——她此时还不知道傅希言已经晋升为入道期。 水中灵力涌动,乌篷船轻轻摇晃之后,突然四分五裂。 傅希言单足轻点而起,在空中掉了个头,头下脚上地落下来,飞快地击出六拳,每一拳落入水中,都打出一连串的水龙。 谢云铃被击沉数丈,随即双手一拢,四周江水汇聚成一道旋涡。 傅希言一落水,就被卷入旋涡中。旋涡速度太快,只是转了几圈,他就感觉到胃里一阵翻腾,几乎要吐出来,而更可怕的是,他已经失去了方向感,谢云铃随时可能冒出来偷袭。 他手上底牌不多,踏空行、碎星留影在水里完全不起作用,绵柔拳也不知该打向何处,就在谢云铃握着匕首,准备从他背后偷袭的刹那,三把无名小箭从袖中射出,像是三枚护身符一般,顺着水流,在他周身环绕。 谢云铃手腕一番,射出飞刀,两把被打飞,余下一把插入傅希言的大腿,血瞬间飘散出来,她来不及心喜,就见傅希言反手将刀拔出,反丢了过来。 她让了一下,但飞刀后面跟着三把无名小箭,小箭仿佛有着自己的意识,无论如何躲闪,都始终紧紧地跟着她,等她退到江水更深处时,才发现自己已经离开了旋涡影响的中心。 正当她打算故技重施,一股巨大的吸力从正前方传来,让她不由自主地送了上去,眼睁睁地看着无名小箭从她的心口接连穿了过去。 傅希言缓缓收回伸出的双手,腿上的伤口已经愈合,但真元内饕餮蛊在骂骂咧咧,似乎责怪他让自己出了力,却一点好处都没有分到。 嗯,晋升入道期后,他好像发现了饕餮蛊的新用法——隔空取物。 收回无名小箭,他缓缓游回江面。 刚露个头,就被裴元瑾提了起来。 “死了?” “死了。”傅希言自以为很平静地说。 回想谢云铃的尸体沉入水底的样子,他还有些遗憾:“要是能寄给班轻语就好了。”看着自己熟悉、亲近的人死在面前,想必会让她对生命的意义有了新的认识与领悟。 裴元瑾温柔地蹭蹭他的脸:“回去吧。” 感觉到他脸上的温度,傅希言才发现自己浑身冰冷,身体甚至有些发抖。他愣了下,缓缓抬手抱住旁边的人,轻声地说:“没关系,很快就好了。” 对他说,也是对自己说。 裴元瑾没说话,只是更用力地抱住了他,努力将身上的暖意传递过去。有些路,自己选择的,总要自己走下去。他会陪着,却无法代替。 第97章 胖胖是娘子(上) 大战告捷, 齐问心本该留在南虞清理战果,但灵教的突然介入让他不得不改变计划。 青莲使者谢云铃魂断长江,势必引起灵教的疯狂报复,像班轻语这一级别的超卓高手能造成怎么样的破坏力, 裴元瑾已经亲身示范过了, 齐问心自认头不铁, 脖不硬,也没有拼得一身剐的雄心壮志, 遂在第一时间带着收编的人马和船只, 逃往北周。 裴元瑾与越王订的是地下协议,自然不方便同行。 自白龙帮与吞龙寨大战, 长江上行驶的船只就少了六成, 余下的四成中, 载客的不到一成, 涨价十倍不止, 饶是如此, 依旧供不应求。不过,身为新晋长江霸主, 齐问心自然没有抢不到座位的烦恼。他早早为傅希言和裴元瑾留好了一间贵宾舱,从鸠兹出发, 一路向西, 直达江城。 卯时未到, 天色尚青,扁担河上清风徐徐。摆渡船早早地等在了渡头,很多没有位置的人熬夜等候, 期待有人临时变卦, 让出房间来。 傅希言和裴元瑾到时, 眼前就是这幅热闹景象。 他们雇佣了一个脚夫挑行李。行李不重,单手就能拎起来,但赏钱给得大方,故而脚夫知趣地承担起了不属于自己的责任,用身躯在前面开路,一路闯到上船的位置。 裴元瑾拿出秦昭一早准备好的路引,船夫验证无误,请两人上船,此时,船上已经坐了七八个人。他们一上来,船便晃动了一下。 傅希言为了保持不会武功的人设,每一步都踏得很实,不免引来了几句抱怨。船夫也忍不住说:“小娘子,小心脚下。” …… 是的,他没看错,也没说错,傅希言现在的人设就是“小娘子”——隐藏不了身形,只能隐藏性别。 他提起裙摆,踩着定制赶工的大绣花鞋,小心翼翼地走到船中央,然后对着其他乘客嫣然一笑:“我坐中间,船稳。” 然后,就有了C位。 摆渡船接了十八个客人才缓缓离岸,驶向停靠在长江边的商船。 狭小的空间,拥挤的乘客,总免不了相互之间的偷偷打量。 傅希言和裴元瑾无疑是这群人中最醒目的两个。 尤其是傅希言,因为肥胖而被忽略的五官在石黛、胭脂的加持下,着重突显了出来,格外清艳动人,尤其是眼睛,笑的时候,有种说不出来的甘甜。 男人看他,女人却在看他身边的裴元瑾,尽管眉眼冷峻,似乎写着“不好惹”三个字,握着夫人的手却一直没有放开,真实演绎着何谓铁汉柔情。 傅希言自然感觉到了四周的目光,可并未在意,将近一年来,发生太多事,已经让他渐渐放下了对外表的介怀。 这种释然,当然不只是习惯成自然,或者忙于杂事,疏于记忆,其中最重要的原因,就是来自身边的人。 他看向裴元瑾,对方也正看着他,目光柔和,深含情意,仿佛自己是世上最好看的人——既然已经成为了情人眼里的西施,又何必介意自己的身材是不是更靠近杨玉环呢? * 换船的时候,天空下起了一阵疾雨,傅希言拉着裴元瑾,踩着甲板跑得飞快。他们一进船舱,就引来诸多目光。 不是吃饭时间,大堂居然也坐满了人。 傅希言立马小媳妇儿似的靠在裴元瑾背后,怯生生地探出头来,裴元瑾冷眼一扫,将那些窥探的没目光盯了回去,然后牵着他上楼找房间。 他们离开不到片刻,大堂就忍不住在背后议论起这对胖乎乎的美貌娘子和凶巴巴的英俊相公来。不过两人来得疾,走得快,没留下太多的话题,所以一伙人在极其无聊地谈论了一下两人的身形与容貌,猜测了他们的来历与财力之后,就转换了话题。 傅希言和裴元瑾下来时,正好听到靠近楼梯的一桌在谈论北周的事情。 离开北周这么久,傅希言也很好奇那边的消息。刚好这桌只坐了两个人,因此傅希言极其自然地拉着裴元瑾坐下来拼桌。 谈论的两人愣了下,无论谁看到半盏茶前自己议论过的对象突然坐在面前,都会有些惊诧,不过他们很快就冷静下来。 因为英俊相公的眼神实在冰冷冻人。 自从傅希言男扮女装之后,裴元瑾发现自己的忍耐度明显有所下降,以前看他与别人有肢体接触才会不舒服,如今别人看他的目光停留太久,都会令自己不悦。 就好像现在,小胡子虽然没有一直盯着傅希言,但眼角余光已经扫了好几次。 裴元瑾伸出手,将桌上的筷笼挪到了他余光必经之路上。 小胡子的脸顿时红起来。 傅希言并不知道桌上发生的无声故事,见自己一坐下,他们就不说话了,忙憋着嗓子道:“没打扰两位谈话吧。” 这个声音实在配不上他的美貌,同桌两个人明显被雷了一下,小胡子表情都显得正经了许多:“没关系,我们已经说完了。” 我才刚开始听,你们怎么就说完了? 傅希言手指敲了敲桌子,托腮道:“可是我想听。” 小胡子的眼神顿时又不正经起来,裴元瑾伸手,从筷笼里抽了双筷子,桌上没有菜,筷子自然不是用来夹菜的,小胡子不知怎的,眼睛莫名其妙的有些隐隐作痛。 他的伙伴倒没有想太多。 他们是前面一个渡口上船的,已经在船上待了好几日,能聊的话题早已聊得差不多了。刚刚说的这个,也是昨日从别桌听来的,晚上已经和小胡子探讨过一遍,刚刚也是实在没话说了,过夜饭加加热。 他振奋起精神说:“北周皇帝遇刺了。” 开场白如此简单粗暴,自然是为了吸引眼球。 果然傅希言愣了愣,一时间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出了什么毛病,把南虞听成了北周:“北周皇帝?” 那人点点头:“据说是天坛祈福时,被毒蛇咬伤了。” 傅希言说:“天坛怎么会有毒蛇?” 是人都惜命,皇帝堪称翘楚。不管去哪儿,必然是内侍清路,侍卫开路,哪会有漏网之蛇? 小胡子突然插进来,头往前伸了伸:“听说是万兽城下的手,为了给容娘娘报仇。” 容荣死后,她是傀儡道铁蓉蓉的身份也就藏不住了,铜芳玉既为她的师妹,为其报仇也是顺理成章。可傅希言总觉得,一条毒蛇,毒杀皇帝,未免有些儿戏了。 尤其像王昱在阴谋堆里滚大的,绝不可能发生这种失误,所以这件事的背后,必然还有其他的原因。 不过小胡子他们显然说不出更多的内容了,只是一味地逮着容妃即是铁蓉蓉这条过时的新闻反复研究。 大概看出傅希言兴致缺缺,同伴用手指撞了撞的小胡子。 小胡子这才意犹未尽的收了口。 但男人的表现欲,有时候就和雄孔雀开屏一样,都兴之所至,情难自禁,小胡子沉默了没多久,又想起了另一条新闻,小声说:“你们知道吗?洛阳皇宫建造时,死了人了。” 傅希言眼皮一掀,语气已经有些沉下来:“哦,怎么回事?” 他忘了刻意控制声音,声音不免变粗了一些,小胡子愣了下,才说:“听说是赶工期,将人活活累死了。” 傅希言手指抠了抠桌面,没说话,可裴元瑾知道他不开心了,轻轻捉住了他放在桌上的那只手。 不用眉来眼去,那氛围已是别人难以插入的了。小胡子心里发酸,嘴唇动了动,但看着男人手里的筷子,又缩了回去,过了会儿,就拉着同伴去了别桌。 没人来打扰,两人就安静地坐着,顺带偷听隔壁桌的谈话。 或许因为在南虞境内的关系,谈论北周的声音较大,说起南虞,都是窃窃私语。幸好傅希言和裴元瑾耳力不俗,坐了一下午,就将消息收集得七七八八。 南虞发生的事情和他们预想的差不多。 自从储仙宫少主少夫人的一日游证明皇宫门板松动,南虞皇宫的安全系数就成为南虞众人的议论焦点,为了维护皇帝体面,灵教派出八大高手拱卫皇城,而秦效勋也频频下旨,对各地衙门办事不利,迟迟未能抓住通缉犯表示不满。 白龙帮吞并吞龙寨,傀儡帮主成为最后赢家的消息也已经传播开来了。众人一边唾弃齐问心猪狗不如,一边羡慕他的好运道,感慨白龙帮数十年的积累落入了白眼狼手中。其中一部分人还得出了找一门好亲事是多么重要的可笑结论。 新城的事竟然没有人再提了,过去才一个多月,就似已经埋没在厚重的历史尘埃里了。 * 船走走停停,送人上岸,又接人上船,生意十分红火。傅希言和裴元瑾每到一个渡口,就会下去听一听最新的消息,不过都没什么新鲜的了。 船明明在动,生活却像是静止了。 唯一在进步的,大概是裴元瑾的画眉技术。 倒也不是刻意享受什么举案齐眉的乐趣,实在是船上的黄铜镜太模糊,傅希言只能靠手摸才能确定自己眉毛的位置,就更不要说再上一层颜色。 这个任务自然而然地就落到了裴少主身上。 裴少主对自己的要求一向很高,两条眉毛不仅要高低长短不错半分,连浓淡都必须保持一致。 傅希言第一次出门时,就顶了一双大黑眉。 怎么说呢。 裴少主虽然能判断眉毛高低长短浓淡,却不能保证审美。 幸好傅希言的脸撑住了场子,甚至有小姑娘偷偷跑来问他,这种眉毛的画法是不是最新流行的。 傅希言怎好误人子弟,当然实话实说:“没错,就是临安城最流行的,宫里的贵人们都喜欢这么画。”这个时代,宫里贵人喜欢的效果就和前世明星代言差不多了,一时间,大黑眉在船上悄然流行起来。 这种眉毛落在傅希言脸上,裴元瑾并不觉得不好看,可别人一画,他的审美立刻就上线了。第二天就改画成弯弯眉。 自然是更好看的。 小姑娘也终于发现,大黑眉的魅力在于其主人的颜值。 傅希言那几日被小姑娘翻了好几个白眼,然后就被裴元瑾捉回房间练功去了。嗯,手上功夫不能停,但嘴上功夫也要勤练。 傅希言能说什么呢,什么都没空说,只能在脑内自我安慰,幸好还没有开始练“铁杵磨成针”这门功夫。 * 船渐渐驶到南虞边境,遇一小路水师过来巡查,说巡查,其实是要好处费,该看的没看,该拿的没少。送走瘟神,船重新上路,走了不到一里,就遇到水匪拦截。 船老大急忙想掉头,找水师求救,然而水师明显加快了离开的速度。 此处已是南虞与北周交界,属于可管可不管地带。 水匪冲上客船,船老大先是想用影子疏通,然而水匪头子冷笑道:“我今日是银子要,船和人也要。” 船老大知道遇到的不是善茬,急忙组织水手反抗,水匪头子见状,抽刀就往他身上砍去,一条鞭子甩出来,将刀抽到了一边——竟然是傅希言上船第一天遇到的小胡子。 水匪头子阴沉着脸说:“江湖朋友给个面子,我们一会儿差人送你们上岸!” 小胡子说:“长江水路的规矩,主动交保护费的,就放一条活路。你是哪条道上的,如此不讲规矩!” 水匪头子说:“那是瞿老头的规矩,瞿老头人都死了,规矩自然也要换一换了!” “瞿老爷子死了,可白龙帮还在!” 水匪头子道:“朋友,看来你在船上待久了,消息不够灵通。白龙帮得罪了灵教,齐问心已经上了灵教黑名单,整条长江,所有水路英雄,谁杀了他,谁就是新一任的长江霸主!” 小胡子的同伴皱眉道:“长江水路是咱们自己人的事,什么时候轮到外人指手画脚?灵教是南虞国教,却不是我们长江的教主!” 水匪头子自然也知道这个道理。 可白龙帮势大,一直压在各路水匪头上,当年瞿象一句话,所有在长江上混饭吃的人,不管是不是白龙帮的,都得乖乖遵守,何等憋屈,如今好不容易有个过江猛龙愿意把这尊菩萨推翻,当然有人愿意顺水推舟。 水匪头子说:“两位朋友既然也是长江混饭吃的,不知敢不敢报上名号来?” 小胡子和同伴对视一眼,双双道: “‘铁鞭’余堂。” “‘水猴子’马溪。” 水匪头子一听,心中有数:“原来是大名鼎鼎的长江护卫。”所谓长江护卫就是专门给来往长江的船只当保镖的人。 他们一般武功平平,但人脉广大,与各路水匪都有些交情。 余堂见他脸生,才说了这堆废话:“不知阁下是……” 水匪头子笑了笑,什么都没说,直接一刀砍了过去。余堂慌忙挥鞭来挡,船上其他人也同时动起手来。 傅希言站在大堂里,看着动手的双方,对裴元瑾说:“总觉得这水匪有些奇怪。” 裴元瑾说:“嗯,像是只旱鸭子。” 他这么一说,傅希言就懂了。能当水匪的,就没有不识水性的,但这个水匪头子,明显在控制着自己落脚的位置,绝不往围栏处跑。 因此行动起来便有些奇怪。 傅希言说:“我们要不要动手?” 如果动手,必然会引人瞩目,然后……身份就可能暴露。他的性别虽然变了,但一胖一高的组合,稍微长点脑子的人就能猜到。 然后全江湖,全天下都会知道他男扮女装。一想到以后船上的人会像议论北周皇帝被刺杀的语气议论他扮成了一个胖胖小娘子,他就感觉到窒息。 什么叫社死。 这就叫社死。 傅希言喃喃道:“有没有什么隐晦的帮忙办法?” 裴元瑾说:“看你了。” “……嗯?” * 余堂突然感觉到手里的鞭子……有如神助!那一鞭挥出去,明明已经竭力了,偏偏还能再甩一段,重重地抽在对方的脸上。 有时候,自己出招失误,眼见就要中刀,手中的鞭子就已不可思议的角度自己回援,将那一刀又抽了回去。 哪怕两个人同时朝自己攻来,自己明显有些手忙脚乱,但鞭子它不乱啊,它有自己招式与节奏,将两个人都抽得抱头乱蹿。 要不是鞭子是自己花了十两银子买的,用了十几年都没有出现过这样的现象,他几乎要以为是天降天阶灵器了。 他感觉良好的对立面,就是水匪头子感觉非常不良好。 他原本是天台山一带的山匪,后来被朝廷擒拿策反,当了一段时间的内应,好不容易帮助朝廷清剿山匪立功,本以为可以吃上衙门饭了,谁知一纸调令,让他跑来接手一窝水匪,带头响应灵教的号召。 这是灵教为免水匪团结,无人出头,故意让他吆喝一声,起个头。当然,远在金陵的班轻语想破脑袋也不会想到,他做的第一笔生意,居然就遇到了灵教的宿敌。 余堂越打越顺,竟渐渐占了上风。 水匪头子被他一鞭抽在脸上,人往旁边一冲,就倒在了围栏上。他看到下方江水,头顿时有些发昏,下意识地往下一蹲。 他身后的水匪见状,立马丢盔弃甲,都跟着蹲了下来。 准备再试试鞭子威力的余堂:“……” 水匪头子一蹲下,就知道大事不妙,想要起来再战时,已经被陆达弟先一步拿刀子架住。 余堂收起神鞭,威风凛凛地说:“说,你到底是什么来头?” 水匪头子咬紧牙关不吭气。 船老大却在旁边说:“好了好了,没伤到人就好,以和为贵,以和为贵啊。” 陆达弟和余堂对视一眼,都叹了口气。 也不能怪船老大怂,很多小水匪都是拉帮结派的,今日把这人杀了,明日就会遇到他的兄弟,只要船老大还要在长江上跑,就难免报复。 俗话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 除非船老大转行,不然这水匪头子,他只能放,不能动。 傅希言看着他们将那水匪头子客客气气地请下船,船老大甚至还倒送了一包银子过去,跑去问小胡子余堂:“他们这样,官府不管吗?” “这里是两境交界,两边的水师都不好管,除非联合执法。”余堂摇摇头:“但南虞北周的水师敌对多年,是不可能联合的。白龙帮倒是可以管,可惜不知道齐问心会不会管。” 傅希言想:齐问心现在大概已经逃到北周境内了,想管也管不了。 余堂自从那一日之后,就很少遇到他了,忍不住多说了句:“长江怕是要乱起来了,你以后小心点。” 傅希言谢过他的一番好意。 余堂顿时心里一阵欢喜,不禁朝裴元瑾看去,心想:看着人高马大,却是经看不经用的家伙。唉,可惜小娘子爱俏。 他心酸地摸摸自己的脸蛋,一时又陶醉在自己成为了大英雄,保护了一船人的虚荣之中。 此后,江上风平浪静,船平安抵达江城。 跟着裴元瑾从船上下来,傅希言看着与南虞相差无几,但就是亲切几分的渡口,忍不住深深地吸了口气,终于又踏上北周的土地了。 “小娘子!” 后面传来急切的呼唤声。 傅希言的认知里,“小娘子”这种称呼当然不可能叫自己,所以理所当然的忽略了,而裴元瑾,不用赤龙王把这个碍眼的家伙砍成十七八段,已经是裴少主的绝佳风度,自然不可能帮助情敌提醒自己的爱人。 于是,好不容易鼓起勇气,想要剖白一番心情的余堂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佳人与她的夫婿手牵着手,飘然远去。 陆达弟看他怅然的模样,十分不解:“你到底喜欢那个胖姑娘什么?”人家统共才和你说过几句话啊? 余堂痴痴地看着他的背影:“我觉得她就是按着我的心意长的。” 陆达弟:“……” 忽略对方的体型,单论样子,到底的确是……难得一见的美人。 可惜了。 一时间,也不知该可惜对方没有管住嘴,把自己吃得这么胖,还是没管住嘴,答应英年早婚。 第98章 胖胖是娘子(中) 镐京城最近热得不太像话, 很多人提肉的时候,比往常谨慎了许多,生怕掉在地上, 捡起来的时候, 一面已经烤熟了。 皇宫当然比别处好些, 至少冰块是不愁的。宫殿四个角落都摆着大块大块的厚冰, 将屋里的温度硬生生地降了下来。 每到这个时候,建宏帝便会想起傅家。傅家小胖子进献的制冰秘方给皇室带来了不菲的进项,而自己许给傅轩的指挥使同知却已经泡汤了。 他想着, 便着人将内阁草拟的圣旨拿来, 补了些赏赐,斟酌了一遍之后,便叫人快马加鞭送去江陵。 傅辅在江陵干得不错,短短几个月, 就借着傅希言的香皂生意, 与四方商盟搭上关系, 又用儿女亲事缓和了与刘坦渡的冲突,傅轩也顺利进入军中任职, 虽是千户,但凭借傅家在军中的影响力,未来可期。 本是勉强一试的棋子收到这样大的效果, 让执棋者面上十分增光, 一个湖北巡抚, 给得毫不心疼。如此一来,即便刘家日后有什么变化, 南境也有人能帮忙稳定局面。 张阿谷端药进来, 就看到说好午休的皇帝又坐到了书案前。 “陛下。”他小心翼翼地提醒, “太医说您毒伤未愈,还是要多休息。” 建宏帝将批好的几本奏折往桌上一丢,起身躺回榻上:“好了,知道了。” 张阿谷拿了根银色的小勺子,当着他的面,舀起一口药喝了:“温度刚刚好,请陛下用药。” 建宏帝将药一口干了,眉间染上倦意:“中了这一次的毒,倒将我精养了几十年的身体拖垮了。” 建宏帝这次天坛中毒实在蹊跷。外面都传言是万兽城动的手脚,毕竟铜芳玉潜入镐京城查探容妃之死的事,并没有瞒过多少人。 可张阿谷作为建宏帝身边人,自然知道陛下身边的安防有多严密,被一条毒蛇咬到的概率有多小,所以始终觉得这件事另有隐情。 但帝王心术,窥见一隅,已是刀山火海,焉敢深究。 他连忙收敛心神,顺着话宽慰了几句。 建宏帝的脸色依旧淡淡的,半晌才说:“去洛阳的事,再缓一缓吧。让老三也歇一歇,别这么着急慌忙的,还闹出乱子。” 张阿谷低声说:“三殿下也是孝顺。” 建宏帝没理这茬:“下半年的银子先别拨了,之前那些让老三先将就着用吧。银子少了,他自然就知道欲速则不达的道理。” * 此去南虞,才短短几个月,江城并没有发生太大的变化。但傅希言关注点有所不同,不免有种久违的感受。就好比,他原先只对路上的美食感兴趣,此时却不由自主地打量起女子的服饰来。 他穿着的这身是在鸠兹置办的,质地轻薄,色彩明亮,刺绣生动,突显灵动温婉。而江城女子的穿戴用色更为大胆明丽,胭脂也更为红艳。 裴元瑾见他眼睛滴溜溜地看着姑娘,不悦地扯了扯他的手。 傅希言回过神,觉得自己的脑子也快被这身衣服玩坏了,忙道:“我们快找个地方把衣服换回来吧。” “这么快?”裴元瑾恋恋不舍。 傅希言脸有点黑,似笑非笑道:“少主若喜欢,我们也可以换过来打扮。” 裴元瑾摇摇头。傅希言五官柔和,扮女装堪称天衣无缝,换做自己,大概不伦不类得一眼就能让人认出来。 傅希言显然也没指望自己的建议能被采纳,带着他拐进了一家客栈,痛快地换下了女装。 不过这个经历还是给他留了点东西的。 比如……擦雪花膏。 哪怕是夏天,不擦雪花膏,皮肤也会有点干呢。 换回男装后,再看街上,傅希言偷偷观察女性穿搭的怪癖就消失了,让他和裴元瑾都暗暗松了一口气。 江城与江陵相距不远,裴元瑾便问要不要回家看看。 回家,当然是想的。 可是算算时间,出来还不到半年,特意绕路走一趟没太大必要,只怕傅辅见了他,还要嫌他烦。这么一想,嘴角不由带出了几分笑意,却是婉拒了这个提议。 真论起来,裴少主在外面游逛的时间更长。而且新城一战,裴宫主带领长老出手也不知道有没有留下后遗症。可这个时候,裴元瑾居然首先考虑自己的感受,傅希言感动之余,不免检讨起自己在行动上是不是太过于被动,怎么让裴少主在温柔体贴这一块抢了先。 于是,裴少主就在炎炎烈日里受到了来自另一半的春风般关怀,虽不明原因,但感觉挺好,遂坦然受之。 两人没有惊动驻江城的储仙宫各部,自己去车行雇了辆宽敞的马车,准备走陆路北上——这半年来,坐了那么多次船,每次总要出一点事,为人为己,还是不折腾了。 “希望这一趟顺顺利利。” 上车前,他给车厢上了一炷香,祈祷车神保佑,风调雨顺,万事如意。 刚开始,还是很顺利的。 但一出江城,总能在路上遇到搭车的人,傅希言问了车夫才知道他们这个型号的车厢在江城差不多等于公共汽车。 这……好吧,前世的公共汽车可不便宜,他也算是坐豪车了。 拒绝了几次,可后来看到一个年老的奶奶带着年幼的孙子在路边热得直喘气,终究还是心软了。接了一笔生意,自然有下一笔。 到后来,每当马车停下,他已经能够很自然地说:“去哪儿,几个人……嗯,总共六文钱。” 钱还是要收的。主要是不想让对方感觉自己施了恩惠,然后一路坐得小心翼翼。像现在这样,花了钱,平等地坐在车里,高兴就聊聊天,累了就径自打瞌睡,大家都能轻松自在。 从江城到洛阳,一共赚了一两多,抵车费自然是不够的,但正好能进城打打牙祭。 他与裴元瑾初见在裴介镇,再见就是洛阳。 故地重游,倒也没有产生太多缅怀的情绪。实在是,那时候的他们还不算相熟,彼此之间,都还留存着抗拒和别扭。 哪像现在……傅希言靠过去,亲昵地蹭了蹭裴元瑾的胳膊。 裴元瑾低头看过来。 傅希言舔了舔嘴唇:“想念瑞雪神牛。” 裴元瑾也想了。 于是,洛阳富商又做了一次不赚差价的中间商。好在他们发现三皇子的确对神牛青睐有嘉之后,就千辛万苦地高价求购牛种,自己养了一批,所以卖一头成牛,也不算心疼。 他们唯一的疑惑是—— “储仙宫为什么总找我们买牛?” 明明他们的产业里也没有畜牧业啊。 …… 已经收线的南虞谍网深藏功与名。 * 祥云布行已经重新开业,原来的伙计还在,还记得他们,高高兴兴地给他们准备了房间,掌柜汇报了近半年的收益,增长了不少。 “主要是三皇子开始建设洛阳皇宫之后,大家知道迁都的事十拿九稳了,城里什么声音都开始好做了。”掌柜顿了顿,小声道,“各路达官贵人都来掺和一脚,也就是那些没有背景的,要吃点亏,只能贱卖了土地房子迁去别处。” 裴元瑾眼皮一掀:“你们呢?” 这自然问的是洛阳雨部。 掌柜脸色有些不自然,赔笑道:“坏人生意的事情我们自然不会做的。”但看着别人破坏了之后,他们跟在后面黑吃黑的事情却没少做。 如今洛阳的商场已经变成了混战,镐京贵族,江湖门派,本地世家,甚至还有南虞、北地的影子。大家似乎都认准了这块大肥肉,想要饱食一顿。 傅希言皱眉:“陛下没什么举动?” 三皇子人在洛阳,等于建宏帝分身坐镇,难道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这群人扰乱物价与秩序? 掌柜说:“城里吃得最多却藏得最深的一家,姓金,据说有皇家背景,之前有本地世家跑去虎口夺食,被三皇子通过知府的手,警告了一下。除此之外,就没见三皇子做过什么了。” 傅希言眉毛一抖。这看起来实在有几分古怪。迁都等于洗牌,建宏帝之前打压世家,不就是为了扶持自己的势力吗? 洛阳既为新都,正是重新建立格局的大好时机,只要发布一系列政令,平抑物价,肃清吏治,维持秩序,自然能轻易达到目的,为何要隐身幕后? 经过新城一事,他对这些高高在上的皇帝,都不免产生一些偏见,总觉得他们不作为的背后必有所图。 他问:“我听说建洛阳皇宫时,闹出了人命?” 掌柜点头:“活活累死了几个民夫。三皇子工期催得太紧,几乎是夜以继日,片刻不停,等于是拿钱买命。原本朝廷的抚恤到位了,事情也结了,不知怎的,前阵子又闹了起来,还引来几个书院的学子抗议。” 傅希言想起三哥就在书院求学,随口问了句:“哪些书院,有紫荆书院吗?” 掌柜又点头:“有,就是紫荆书院牵头的。” 傅希言:“……” 该不会这么快就他乡遇老哥了吧。 裴元瑾道:“去查查,书院里有没有叫傅冬温的。” 掌柜一听姓“傅”,就知道必然是少夫人的亲人,当即领了命,屁颠颠地去了。 傅希言又让伙计找来上次做瑞雪神牛的厨子,准备重温一下美味。 牛肉还在锅里,掌柜已经带着傅冬温回来了。 一晃半年没见,傅冬温又成熟了些许,眼睛里甚至带着几分不近人情的寒霜,直到遇到傅希言,这份寒意才冰消瓦解。 孤身一人,背井离乡,外出求学,多么辛苦…… 傅希言忍不住发出感慨。 傅冬温一脸无语:“应当没有闯南虞皇宫辛苦吧。” 傅希言顿时也无语了。 兄弟俩面面相觑半天,还是傅冬温率先打破沉默:“南虞皇帝有这么欠揍吗?” 傅希言望天:“我本以为北周皇帝已经是‘个中翘楚’了,万万没想到,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啊。” …… 傅冬温突然不想问南虞皇帝有多差劲了。 傅希言也不想提那桩惨案,岔开话题道:“说说你吧,为何来洛阳?” 傅冬温一针见血地说:“有人想要破坏洛阳皇宫的建设进度。” 傅希言惊讶:“紫荆书院的人?” 傅冬温摇头:“书院也是分派系的。” 刚到书院时,他自然也抱着好好读书,出人头地的念头,毕竟是放弃会试来的,若是不读个样子出来,岂非辜负韶华?但进了书院,才发现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样美好,拉帮结派不说,还有学阀统治,派系倾轧。 那个桃李天下,一视同仁的紫荆书院终究已经不是传闻中的样子。 他起初还好,毕竟是贵族子弟,没人敢明着招惹,后来傅辅无旨离京后,周边气氛就不一样了,冷嘲热讽有,寻衅滋事也有。 好在他入书院之后,帮助了不少贫苦学生,那些人团结起来为自己撑腰,勉强没有被欺负,不过对书院的向往却是一降再降。 “父亲被任命为湖北巡抚,你知道了吗?”傅冬温突然问。 傅希言有些惊讶地摇摇头道:“皇帝终于给颗甜枣儿了?”说明他爹他叔在江陵干得不错啊。 傅冬温说:“与刘家的婚事也定下来了,就在明年三月份。” 他虽然去了紫荆书院求学,但一直与家中保持着书信往来,而且同在北周境内,消息自然比刚刚从南虞归来的傅希言要多。 傅希言牢牢地记下来。 妹妹出嫁……哦,不,姐姐出嫁,当弟弟的,自然要在场撑腰。 他转头看裴元瑾:“你也去。” 裴元瑾颔首。 傅冬温见两人虽然没怎么交流,但不分彼此的亲密氛围骗不了人,心中稍安。 这时候,大厨开始上菜了。 红烧牛肉、小炒牛肉、白切牛肉……于是话题自然而然地止住了。 傅冬温头一次吃瑞雪神牛,沉醉于它独特的美味中,有些吃撑了,忍不住打了个嗝。 傅希言笑起来:“三哥八岁以后,好像就没打过嗝。”因为八岁打嗝后,被姨娘私底下狠狠地说了一通。他当时偷偷瞧见了。 傅冬温看了他一眼:“你倒是百无禁忌。” 傅希言晃了晃脚:“姨娘又不会说我。” 傅冬温不说话了,大概是怕勾起他幼年丧母的伤心事。 裴元瑾默默地沏了壶茶,分别给他们斟上,傅冬温不免有些受宠若惊。他和裴元瑾接触不多,还不太习惯对方这个弟夫的身份,接茶时,下意识地站起了身。 傅希言倒是老神在在地坐着:“你们书院打算闹到什么程度?” 傅冬温说:“听说皇帝已经停了下半年的拨款,没有钱,工程继续不下去,自然就不用闹了。” 傅希言愣了下:“这么听起来,紫荆书院这一闹倒像是皇帝授意的。” 不然这一闹一停,配合得未免也太默契了。 傅冬温说:“不无可能。”紫荆书院听着高洁,其实院中的各大势力都有高官世家的影子,而这次提议闹的,正是院长本人。若他的背后是皇帝,那一切便说得通了。 “不过,当老子的,为什么要给儿子拖后腿呢?” 傅希言很疑惑。 * 何止傅希言疑惑,三皇子也疑惑:“我究竟是哪里惹父皇不喜!”他委屈得恨不能立刻写一封声泪俱下的自白书。 民夫累死这件事,他自认为十分冤枉。因为父皇不喜欢强征劳动力,所以他采用的方式是重赏。累死的三个都是为了钱加班加点地干活,到头来,却成了他不体恤民众,强征暴敛。 与他何干?一个人若是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能否承受,他一个皇子又怎么会知道! 陈贻安慰道:“陛下远在镐京,自然不能知道殿下心中的委屈。” 三皇子说:“我不信楚光没有写信说清楚。” 经过这段时间相处,三皇子和楚光虽然没有明白表示同坐一条船,但私底下已有几分亲近。哪怕不亲近,只是实话实说,他也不觉得自己有什么被指责的地方。 “该给的抚恤我都给了,还自己贴了钱,难道还不够吗?紫荆书院那群酸腐书生又来搅什么局!” 陈贻以一个谋士的嗅觉,自然察觉到了不寻常:“紫荆书院桃李天下,一举一动都受文坛瞩目,此次发难实在蹊跷。” 三皇子阴沉着脸说:“你认为有人在背后谋划?” 陈贻苦笑:“我却想不出是谁。” 三皇子是唯一的成年皇子,年龄优势太明显,就算有人想要支持其他皇子,现在跳出来,也为时过早,实在没有必要。 三皇子沉默了会儿,缓缓道:“想不出是谁,不就是答案吗?” 陈贻骤然一惊。 三皇子说:“陈先生可能想出缘由?” 陈贻沉思良久,叹了口气道:“若果如殿下所猜,或许我们一开始便找错了重点。” “先生何意?” “或许,我们不该这么心急地建造皇宫。” 三皇子皱眉:“可之前父皇明明说年底迁都,我若不急,根本赶不上。” 他既然直接说出了“父皇”,陈贻也就没再藏着掖着:“会不会是陛下改变了想法?” 三皇子说:“改变想法?改变什么想法?难道……” 陈贻看着三皇子,三皇子也在看着他。 他们俩的立场很简单,就是想要在建宏帝百年之后,坐上那至尊之位,所以他们的思考中心便习惯性地绕着这个主题转。 陈贻心里有个想法:即便建宏帝不想这么快迁都,不想建造洛阳皇宫,但直接让书院闹事,让户部停止拨款,可不像是父亲与儿子之间该有的对话。有什么事情,不能直接说的呢?难道还怕三皇子忤逆不成? 可这话不能由他来说,说了就是离间天家父子,其罪当诛。 然而三皇子不傻。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和陈贻相处这么久,三皇子已经习惯于他的思考模式,也很快想到了这一点:“父皇春秋鼎盛啊。” 一个春秋鼎盛的皇帝需要一个成年的儿子随时等待即位吗? 将心比心,三皇子汗湿后背。 * 吃完瑞雪神牛,喝完少宫主亲手泡的西湖龙井,又进行了一番温情脉脉的问候后,已经月上中天,傅希言起身送傅冬温回客栈 路上,他谆谆叮嘱,反复提醒他哥遇到危险就跑,千万不要傻乎乎地往前冲。 傅冬温:“……”居然从弟弟身上看到了姨娘的影子。 傅冬温终于忍不住打断他:“放心吧,父亲已经来信了,准备让忠心、耿耿跟着我。” 听到许久未见的小伙伴,傅希言十分惊喜:“哦,他们人呢?”哎呀,居然忘了,当年忠心耿耿也好瑞雪神牛这一口。 傅冬温说:“楚光不肯放人,他们还在营里待着,叔叔已经给楚光去信了,这次应该会答应。” 傅希言想起当日楚光、楚少阳的刁难,嘿嘿冷笑道:“这事何需叔叔出马,我就替你办妥了。” 两人已经行至客栈门口。 傅冬温立马拉住他的胳膊:“不可莽撞。你已经被南虞通缉,若是在被北周通缉,我以后只能陪着父亲去北地看你了。”三皇子至今仍住在锦衣卫大营里,冲撞皇子的罪名也不算小。 傅希言嘴欠地说:“也可以去西陲。”他好歹还是万兽城玄武君呢……哦,不,裴元瑾杀了麒麟君又杀了息摩崖,西陲大概也是待不了了。 没想到天大地大……居然还有北地,真是天无绝人之路。 傅希言思绪已经飞了。 傅冬温闻言,想了想,竟松开了手:“也好,那样姑父还能关照你。” 傅希言:“……”亲哥呀,这么快就接受弟弟亡命天涯的结果了吗? 傅希言觉得有些不太对,真诚地建议道:“要不,你再劝一劝?” 傅冬温从善如流:“带上裴少主一起去。” 傅希言疑惑:“为什么?” 傅冬温说:“希望有狐假虎威的效果。” …… 傅希言清了清嗓子,自矜地说:“我已经是入道期了。” 傅冬温问:“裴少主呢?” “……武王期。” 傅冬温保留意见:“嗯。” 欺负楚光还需要武王? 傅希言自信地说:“杀鸡焉用牛刀?” 说罢,潇洒转身—— 牛刀就在不远处,在月光下,闪闪发光。 第99章 胖胖是娘子(下) 月黑风高,夜深人静,提着把牛刀闯锦衣卫大营终究有些不妥,所以傅希言还是很珍惜很宝贝地将牛刀请回了祥云布行。 布行掌柜还没睡,难得家里来了两尊真神,他自然要好好招待,不求飞黄腾达,只求平安送走。 傅希言见到他,想起当年算过账目,忆苦思甜道:“也不知布行现在又积攒了多少本账簿。” 掌柜立马转身将早早准备好的账簿捧了出来。 傅希言惊讶:“现在阴阳账簿都同时做了吗?” 掌柜被唬得一跳,忙道:“小人给的都是真账簿。” 傅希言拿起来随手翻了翻,损耗小了,盈利多了,看来是真的。当初雨部交出来的账簿是有猫腻的,就是不知道后来裴元瑾如何处理,竟让他们老实了起来。 裴元瑾回房后解释道:“虞姑姑处理的。” 傅希言:“……” 裴少主的霸道总裁人设真是始终如一啊。也是,像天凉王破这种事,本来就不需要总裁大人操心过程,只要动动嘴皮子,自然有下属伙同作者搞定。 裴元瑾虽然听不到他的内心吐槽,但看他嘴角挂起的神秘微笑,就猜到他必然又魂游天外。他伸出手指,夹起了傅希言的嘴唇。 傅希言被动地撅起嘴,瞪大眼睛想:我没说话啊,干嘛让我闭嘴。 随即,裴元瑾就亲了上来。 傅希言:“……” 这是瑞雪神牛吃惯了,亲之前还要夹一筷子怎地? * 这些日子以来,楚光过得坏也不坏。 当初他勾结胡誉、陈文驹,坐上锦衣卫指挥使的位置,以为背靠陈太妃这棵大树,可以率领锦衣卫与羽林卫分庭抗礼,还准备卷起袖子大干一场。谁知没多久,陈太妃就“病故”了,陈文驹越狱伏法,陈家彻底退出历史舞台。 他并不知道陈文驹投靠了容荣,也不知道胡誉背后真正的主子是建宏帝,一心一意地认定自己是铁杆陈党,不免产生兔死狐悲的惊恐。 树倒猢狲散,可若这猢狲本就长在树上呢?那阵子,他天天觉得有一把无形的刀架在了脖子上,不知什么时候会落下来。 好在他身处洛阳,天高皇帝远,身边又有位龙子。在他潜心巴结了一阵子之后,终于不着痕迹地拉近了双方关系。 这段时期,镐京局势波谲云诡。 容妃死在刑部大牢,被爆出其傀儡道铁蓉蓉的身份。容家内部动荡,家主不知所终。与他斗了半辈子的永丰伯突然拖家带口离开镐京去了南境。傅轩,堂堂羽林卫指挥使到了南境,只能屈就区区一个千户。而楚家,在三皇子通过楚少阳牵线搭桥,秦岭派成功投效建宏帝之后,已经重新找到依靠。 本以为此消彼长,他终究还是压过傅轩一头,谁知当初只会用弹弓的废物居然跟着储仙宫少主在南虞皇宫大闹了一场。就算无意示威,却达到了震慑天下的效果。果然,没多久,建宏帝一纸诏令,永丰伯咸鱼翻身,成了湖北巡抚。 他与傅轩的侄子阔别数月,仿佛又隔空交了一次手,都间接地为家族添砖加瓦。只是,比起主政一方的傅辅,楚家得到的好处实在微不足道。 尤其是,建宏帝刚刚延后迁都,断了拨款,让洛阳的前景变得扑朔迷离起来。 他在镐京有眼线布置,但层级不高,没有到窥探帝王心思的程度,而三皇子那边……他们还处于暧昧期,这个阶段讲究眉来眼去,心知肚明,不好太赤裸裸地涉及利益。 思来想去,他认识的人中,只有胡誉可以一问。 胡誉升任羽林卫指挥使之后,他们的关系就淡下来了。 一方面,他不清楚陈家倒台与胡誉有没有关系;另一方面,他当初和傅轩争羽林卫指挥使的位置争得你死我活,如今让第三人渔翁得利,心中难免有些为他人作嫁衣裳的愤怒。 但形势比人强,他只能厚着脸皮与对方重拾往来。 胡誉倒是个好脾气的,你不理我,我忍了,你来理我,我认了,回信里写了一大段“今夜望月思君”之类的肉麻话,最后还安慰他,迁都势在必行,早晚而已,且安心等待吧。 倒也不是虚话。为了迁都,世家勋贵都在重新布局,若此时建宏帝收回成命,必然会遭受比提议迁都时更凶猛百倍的抗议。 只是,楚光不免多想一层。 胡誉是羽林卫指挥使,与自己这个锦衣卫指挥使在权责上是有冲突的。如今他们一个镐京,一个洛阳,还能相安无事,迁都之后呢? 胡誉叫自己安心等待,莫非是……建宏帝已经做出了选择? 楚光忍不住想了很多。 他已经到了不进则退的年纪,回头再给曾经的下属当属下,那是绝对不可能的。羽林卫指挥使已经有人,同知又不想当,难道抱着锦衣卫做边缘人? 傅轩去了南境,由傅辅支持,用不了多久就能闯出一片天地,这未尝不是以退为进的一招妙棋。楚家在军中的势力虽然不如傅家那么明朗,可人脉也有,他来洛阳之后,驻守北境的老郡王曾写信试探,问他要不要去军中建功立业。 都知道与建宏帝夺嫡的两位王爷的余党就藏匿在北地,未来两国之战必有一战。自己若想更上一层楼,这未尝不是一条出路。 他正想着要不要找侄子进来商量一下对策,楚少阳就心有灵犀地出现在门外。“周忠心、周耿耿两兄弟又闹腾了,我们还是不放吗?” 楚光蹙眉:“锦衣卫人数有规制,贸然少两人,我如何交代?招兵的信函已经送往兵部了,等那头有信儿了,自然会安排。” 这当然是推托之词。一是锦衣卫的编制从来没满过,二是锦衣卫是比照羽林卫建的,并不归兵部管,只要人数不超规制,招兵就是一句话的事。 他卡着这两兄弟,无非是源于嫉妒而衍生出古怪的报复心理,尤其是傅轩来信,重提当初他拿了好处却刁难傅希言的旧事。 他见楚少阳欲言又止,叹息道:“放心吧,过几日就让他们走。” 楚少阳点点头。 他多少能明白自家叔叔别扭的心态,自己又何尝不是呢,眼看着昔日不屑一顾的对手日渐强大,已经成为了名震天下的人物,自己却还在原地踏步,对比的落差感也曾萦绕于心。只是两人认识不算久,见面不算多,缺乏了傅轩和楚光之间的宿命感,所以,这种情绪被很好地控制住了。 他想:只要不见面,就不必太在意。 一个锦衣卫匆匆来报信,说门口来了位给楚百户烧过水的故人。 跨了个年,楚少阳还是百户。就算楚光任人唯亲,想要提拔侄子,也不可能短短几个月的工夫就让他一步登天,毕竟,叔叔还在原地待着呢,侄子升得太快,一不小心后浪推前浪就不好了。 楚少阳见楚光点点头,就转身朝外走去。 随着秦岭派在镐京站稳脚跟,他也开始经营自己秦岭派少侠的身份,有江湖人遇到麻烦求上门来,只要不太过分的,他也会顺手帮了。 此时,他还以为来的是某个有过一面之缘的江湖人,直到他远远地看到了那胖胖的身影。尽管对方戴着斗笠,没有露脸,可那身材……又岂是斗笠藏得住的。 还真是……烧过水的故人。 楚少阳有些不想往前走了,可对方已经转过头来,他只能硬着头皮走上去:“傅……” “咳咳。”傅希言一连咳嗽声打断了他的寒暄,“保密。” 难不成傅希言闯了什么祸,找自己避难来了?楚少阳顿时有些高兴,热情地招呼他进了自己的屋子,就差问一句“may”了。 傅希言摘下斗笠,放在桌上,语重心长地说:“小楚啊,你还记得当初我给你烧过的水吗?” “……”楚少阳笑得很灿烂,“一场朋友,傅兄若有事相求,也不是不可以商量。” 傅希言震惊于他的勇气,摇头道:“你既然这么说,那我也只能用下下之策了。” 楚少阳心中暗叫不妙,正要夺门而出,就见傅希言抱拳道:“听说傅兄多月不见,武功略有长进,不如你我切磋切磋?我们可以只比拳脚工夫。” …… 听到这似曾相识的台词,楚少阳只想呵呵。 “我身在北周,也听闻傅兄在南虞的壮举。据说你以一己之力,力克南虞大内高手,差点取了南虞皇帝的项上人头,不知……傅兄如今是何境界啊?” 同为武者,楚少阳太清楚武功晋升的难度了,根本没有捷径可走——他由自身经历所产生的片面想法。因此,他始终不相信傅希言短短时间能成为一方高手,金刚期就顶了天了。那江湖传说,极可能是他借着裴元瑾的虎威,在那里装腔作势而已。 这个时代虽然不流行霸道总裁小娇妻这样的小说文学,可楚少阳已经脑补出了好几场完整大戏。 傅希言谦虚地说:“也没什么境界,比裴少主差一点。” 楚少阳脸色一变:“你脱胎期了?” “没有没有。怎么会是脱胎期呢?”傅希言等对方脸色缓和之后,才摇头叹息,“脱胎期都是两个月前的事了,现在是入道期。” 看着楚少阳瞠目结舌的表情,傅希言感觉自己的虚荣心得到极大满足,回想他们当初比武,自己还要绞尽脑汁才能打出平局,都有种恍如隔世的错觉。 楚少阳这次沉默的时间有点久。 傅希言笑眯眯地问:“我们分别这么久,不知楚兄练到哪个境界啦?” 楚少阳努力憋着气,努力不让自己张口就喷出一口血,现在他真是太明白叔叔死扣着忠心、耿耿不肯放的小心思了,没别的意思,就是我太难受了,希望你也难受难受。 他阴阳怪气地嘲讽:“我不如傅兄,没有储仙宫少主这样的夫婿。” 既然对方主动提到裴元瑾,那傅希言就忍不住夸夸夸了:“嗯嗯嗯,他真是特别特别好。我的轻功还是他教的,我要不要给你演示一下?” 楚少阳:“……” 这是笑话谁不会轻功吗? 他咬着牙齿:“要!” …… 宽阔的校场上,戴着斗笠的傅希言给他演示了一遍何谓“平步青云”,真是一步步踏着空气往上走,都不带停顿的。 走到五六层楼高的时候,傅希言有点头晕了。尤其是脚下就是块空场地,屋顶都隔得老远,明知自己不会摔下去,他还是有点心慌慌,所以很快又走了下来。 落地之后,他松了口气,单手负在身后,一派高手风范:“看懂了吗?” 楚少阳不知该说什么。 秦岭派虽然也是武林大派,但在武功秘籍的底蕴方面,差储仙宫多矣! 他只能说:“我不瞎。” 光是轻功这一手,已经可以看出傅希言的武功境界,楚少阳不想自讨没趣,直截了当地问道:“傅兄今日来此,应该不止是为了叙旧吧?” 傅希言道:“我要带忠心、耿耿走。” 楚少阳猜到了:“此事我要问过叔叔。” 傅希言点头:“应有之义。不过,我不接受否定的答案。”从见面到现在,他一直笑呵呵的,可楚少阳知道,他们之间的谈话看似与之前没有分别,但主动权一直掌握在傅希言的手里。 就像现在,他想翻脸,就可以翻脸。 楚少阳去了,也不知怎么和楚光说的,没多久就带着忠心、耿耿回来了。 忠心、耿耿和楚少阳一样,还没看到脸,光看个背影就激动了起来,不免让傅希言有些郁闷:“难道我的伪装一点都没有装饰效果吗?” 周耿耿非常耿直地说:“我们认识的人里,只有少爷是这个,这么魁梧!” 傅希言:“……”我谢谢你在最后关头还修饰了一下言辞! 楚少阳好奇道:“傅兄莫非遇到了什么麻烦,为何要遮面?”他简直好奇死这个问题了,恨不能傅希言泪洒当场,痛苦一番自己的不如意。 可惜傅希言晃了晃脑袋,有些好玩地说:“你们不觉得这样的打扮比较像高人吗?” 原本裴元瑾是要一起来的,但他坚决拒绝了。要是欺负楚光、楚少阳之流,他还要裴元瑾助拳的话,那这入道期就真的入了个寂寞。 不过,他也知道人是有既定印象的,为了不让楚少阳对自己的印象还停留在当初靠弹弓作弊上,他才做了这番装扮以示区别。 得到答案的楚少阳:“……” 他又不是傻子,非要看到对方戴着一顶斗笠才能意识到今非昔比! 而且,为什么是斗笠? 对于这个问题,傅希言也没有明确的答案。只能说,侧着身子废话少,戴着斗笠抱着刀,是他心目中高手的基本出场配置吧。 * 带着忠心、耿耿胜利归来,三人在路上各自谈起离别后的日子。 忠心、耿耿这边十分乏善可陈。锦衣卫进入洛阳后,就没什么大动作了,主要任务还是保护三皇子的安全,顺便看护正在建造的皇宫。但三皇子毕竟不是太子,锦衣卫的地位便有些不尴不尬,他们俩又是众所周知的傅党,大多数时间都被打发去看守皇宫。 至于傅希言,那说起来就是一篇厚厚的《胖柴不废要崛起》了,虽然故事还未完待续,但比起周家兄弟平淡的生活,傅希言这阵子实在过得跌宕起伏。 兄弟俩听得入了迷,到了傅冬温住的客栈仍不肯进去,非要听完了不可。 周耿耿说:“都已经到南虞了……” 傅希言讲得口干舌燥:“才到南虞。” 傅冬温从里面走出来:“门里没藏个南虞皇帝,你们就不肯进了吗?” 傅希言:“……” 一讲讲到中午,傅希言正要派人去告诉裴元瑾一声,自己不回家吃饭了,一抬眼,裴元瑾就自己来了。于是继续讲故事。 讲到下午才算完。 忠心、耿耿听得意犹未尽,恨不能自己也在场,不过想也知道,随着傅希言武功越来越强,他们差距越来越大,已经无法再胜任护卫。 这也不能怪忠心、耿耿不努力。 实在傅希言的进步过于逆天,君不见几月不见,小桑小樟也从新人变旧人了,如今能在他身边寸步不离、始终如一的,也唯有裴元瑾一人。 但周耿耿心态很好,很快安慰自己:“幸好三少爷不会武功。” 傅冬温:“……” * 相聚的时光总是很短暂。傅冬温还要留在洛阳,跟着师长们,给这场闹剧画个圆满的句号,傅希言却要跟着裴元瑾继续启程。 双方也没有特意道别。只是一个站在客房的窗前,一个坐在马车里面,遥遥地挥了挥手。 俩兄弟,真要道别叙话那是怎么都说不够的,好在明年傅夏清成亲,他们这些在外漂泊的哥哥弟弟都会回来观礼,重逢可期,总有盼头。 * 储仙宫在洛阳的东北方,傅希言地理学得一般般,对着那张简易得不能再简易的地图研究半天,才知道储仙宫所在府君山竟然在幽州一带。 他疑惑道:“那里不是流放之地吗?”虽然它前世辉煌无比,可在这个世界,还没有崭露头角的迹象。 裴元瑾说:“那是黄帝问道之地。” 傅希言:“……” 好吧,到底是喜欢豢养白虎、青驴这些“神兽”的储仙宫,选址不能太落俗套。 就是…… 他躺在车厢里,敲着酸疼的后腰:“真的好远啊。”想念飞机,想念火车,想念收费的高速公路和舒坦的大巴车。 不过江城一带的“公交车”在北方吃不开,没有人拦路搭车,傅希言便有了空闲时间,在裴元瑾的督促下,开始勤练武功。 练武闲暇,他还要操心裴元瑾的身体:“你的真气最近还好吗?” 裴元瑾抱着他,头埋在他的肩窝里,轻轻咬着他的皮肤。 “问你呢?” 车厢与车辕太近,哪怕隔着门板,傅希言也不肯老是亲亲,于是裴元瑾无师自通了新的亲法,啃脖子。第一次被啃的那一瞬间,傅希言怀疑他们在江城的时候,裴元瑾偷偷去买鸭脖子了。 不然怎么就能这么熟练? 裴元瑾也不知道怎么说。 他开始理解姜休非要炼制混阳丹的苦心了,进入武王期之后,别的都好说,连那炽热的体温他都能接受,就是真元和心里总盘踞着一股躁意,只有抱着傅希言的时候,才能压制稍许,可时间一久,又会变得更加强烈。 他虽然没说,可时间一久,傅希言能感知稍许,只能自我催眠车夫不存在,和他在马车里偷偷亲了两回。 …… 真的是两回。 上午一回。 下午一回。 晚上……不住车厢。 * 车夫大概也是头一回赶这么远的路,过了石门没多久,就中暑了,在村里躺了两天才好。 傅希言趁机在附近转了转,舒展筋骨。 大概是日日在车厢里朝夕相对,裴元瑾习惯与他同进同出,便是人前,也不避讳地牵着手,村人见了,虽然觉得奇怪,但碍于裴元瑾的气势,也不敢当面说什么。 傅希言倒有些羞涩,却不好打击他的积极性,便领着他往山里走,顺便探探接下来要走的路。 两人站在山顶上,正要往下看风景,就看到山腰处蹲着一群人,手里各种兵器都有。 …… 傅希言扶额:“不会又遇到山匪了吧?”除去小皇帝、灵教这些糟心事,他对南虞最大的印象就是山匪、水匪猖獗。万万没想到,北周竟也有了。 裴元瑾想了想道:“夏家堡就在石门一带,山匪应该不成气候。” 刚说着,就看到一辆马车自北向南而来,然后,一群“不成气候”人就拿着武器跳下去了,挡在了马车之前。 马车猛然停住。 双方就这么无声地僵持着,竟谁都没有开口。 傅希言本以为是普通的山匪打劫,可看着又有点不像。 那群人中,为首的是个手持双锤的汉子。他上前一步,恭恭敬敬地行礼道:“高义门丁青山拜见储仙宫少主!” “拜见少主!” 他身后的人齐齐大喝。 …… 傅希言看看身边英俊不凡、卓尔不群的储仙宫少主,又看看山下对着车厢行礼的群雄,不由怀疑自己是不是也中暑了。 第100章 情敌是伙伴(上) 这闷热的天气,待在车厢里并不是一件好受的事情,除非车里还有一个“傅希言”,不然这位“裴元瑾”怎么也该亮相了。 …… 等等,为什么自己竟会觉得有了“傅希言”,“裴元瑾”就不用亮相? 回想这几日车里发生的事情,明知没有第三人知道,但傅希言还是偷偷地蜷起脚趾,隔着鞋底抠了抠地面。看来夏天在车厢里待太久,脑子是会被焖坏的,不然他怎么会想出这么不符合逻辑的因果关系。 不过下面这位“少主”似乎不怕被焖坏,依旧没有露面,而是坐在车厢里冷冷地问:“何事?” 山不高,但距离还是有一段的。 傅希言和裴元瑾耳力虽好,但离得太远看戏,总是少了点味道。两人偷偷摸摸地从山上潜下来,各种轻功路数都使上了,愣是没有惊动一片树叶。 下面的还沉浸在自己的角色中,并不知道有人误入“剧场”,在那里激情昂扬的告状。 没错,高义门这群人不是来打劫的,而是来拦路递状纸的。 裴雄极和长老闭关多年,宫中一应事务都交给四位总管打理。而四位总管中虞素环和寿南山都不爱管事,景罗作为大管家,倒是处处操心,可他身为半步兵尊,也时不时地要小闭关一下,几年下来,宫中大权十之六七都落在了雷部总管赵通衢手里。 赵通衢能在宫主不看好的情况下,坐稳总管之位,自然是有手段本事的。 可这手段本事并不在正道上。 想当初,傅希言初涉江湖,和忠心、耿耿聊天,说到天地鉴和储仙宫时,用词很不客气,说的是“一个邪魔当道,一个当了邪魔外道”。 前者是莫翛然入主的天地鉴,而后者,自然是近几年行事荤素不忌,败坏了口碑的储仙宫了。裴元瑾大功未成,就带着虞素环巡查四方,也是出自这个原因。被诡影组织收买的陆瑞春只是冰山一角,洛阳雨部的阴阳账簿,南虞分部的人才凋零……从多方面表明了储仙宫目前正处于由盛而衰的关键时刻,若是不能力挽狂澜,那这万丈高楼倾塌,也就片刻。 当然,这种衰败都在赵通衢的掌控之中。 因为裴元瑾的存在,所以赵通衢并不把自己当做储仙宫未来的主人,既然不是主人,那么挥舞锄头挖起墙脚来,自然是又凶又狠。 别看储仙宫整体在倒退,赵通衢的权力和势力近些年却扩张得厉害。若非裴雄极在新城一战中挽回了名声,裴元瑾又两度杀入皇宫,展现了非凡的气魄与武功,高义门是绝不敢跳出来告状的。 高义门这次显然是有备而来,不仅诉说了自己的冤屈,还带来了一封联名信,许多门派家族都在上面签了字,有些甚至按了血指印。薄薄一张纸,满满辛酸泪。 丁青山说:“储仙宫乃我正道领袖,素有仁义美名,少主行走江湖更是光明磊落、正气凛然,我等猜测,其中必有奸人作梗,才引发这般误会,故而斗胆揭破,还请少主做主!” 车厢这次静默得更久,傅希言都好些替他着急了,才听那人慢悠悠地说:“此事当由景罗总管管辖。” 丁青山急了:“可我们见不到景总管啊。” 车厢里不说话了。 傅希言用手肘撞了撞裴元瑾,用眼神询问要不要插手。毕竟是储仙宫内部事务,要是不管,他们还是悄悄离去比较好。 裴元瑾想了想,手一挥,送出一道掌风,掀起了车帘。 因为是大夏天,车门都卸了,用的是布帘子,以免真把人蒸熟了,只是这帘子有些厚重,掀起来时,堪堪露出了车内盘坐两个人的腿,一胖一瘦,瞧着粗细,竟和他们本人差不多。要不是傅希言自己在外面蹲着,怕是也要相信里面的人是自己了。 就在丁青山急得快要将脑袋凑到车厢里时,车厢里的人又说话了:“好吧,你把东西交给车夫,我自会处理。” 丁青山捏着状纸不放,神色甚至有些激动:“此处离高义门很近,还请少主前往做客。” 车厢中人透露出微微的不悦:“我另有要事。” “少主,我们高义门上下上百口人的性命都等着少主来拯救啊!”丁青山说到这里,口沫横飞,脑袋恨不能伸到车厢里面去。 傅希言听到了来龙去脉,知道他焦急的缘由。 高义门与煮雪堂都坐落在石门城中,早几辈曾因为生意、地皮等原因,结了仇,双方还械斗过几回,原本双方实力不相上下,也算有来有往,后来煮雪堂不知如何搭上了储仙宫的门路,储仙宫出来“主持公道”,要他们通过比武解决恩怨,输了,就要输点东西出去。 高义门起初以为储仙宫是真来主持公道的,参加了两回,遇到的都是生面孔,还回回都输,就察觉不对劲了,后来调查了一番,才知道代表煮雪堂出手的,哪是什么新弟子,根本就是储仙宫派来的。 他找储仙宫抗议,反被扣住了,说他图谋不轨,还是他家里花了重金赔偿才赎出来。 事后,他托江湖朋友多方打听,才知道煮雪堂走的是幽州雷部主管事汪康的关系,汪康是雷部总管赵通衢的亲信,做这种事不是一回两回,许多门派都吃了他的暗亏,被逼得背井离乡。 眼见着家底一点点被掏空,丁青山原本也打算变卖家产走了,偏偏煮雪堂不肯罢手,出价极低不说,还赶走其他买家,这是要逼死他们。 他们实在走投无路,恰好打听到储仙宫少主就在附近,才有了今天这一出。可以说,“裴少主”已经是他们最后的希望了,自然不肯轻易放过。 然而,坐在车里的“少主”和“少夫人”实在是……无能为力。 他们原先按照越王殿下的指示,冒充裴元瑾和傅希言,快马加鞭地赶往储仙宫,本以为完成任务就能功成身退,却又被叫着出来继续逛,最好与真正的裴元瑾撞上,来个偷龙转凤,天衣无缝地交接完这趟旅程。 谁知半路杀出高义门这个程咬金。 他们明明没有大张旗鼓,也不知道对方是如何得到行踪消息的——其实中间也有储仙宫风部受寿南山指示,有意无意走漏消息,希望自家少主找上门来的功劳。 “少主”只好加重语气:“我说了我另有要事。” 看戏的傅希言一听他的口气,就忍不住摇了摇头。这话说得忒没气势,要是真正的裴少主,对方如此死缠烂打,大概懒得废话,直接动手,让对方记记打了。 果然,丁青山察觉“少主”好说话,求得更加起劲了。 双方就这样僵持着。 傅希言又看了看裴元瑾,如果他们不出场,也许双方会僵持到天黑,然后总有一方要退,或是一方要进,拆穿西洋镜是迟早的。他此时对车厢里的人隐约有了猜测,主要是对方态度太“和蔼”,不像冒名顶替来坑蒙拐骗的样子。 裴元瑾也想到了。 他站起身,故意闹出声响引起丁青山等人的注意,然后牵起傅希言的手,从山上跳下来。 丁青山没想到居然有人偷听,自己没发现倒也罢了,难道“少主”也没发现吗?若是发现了没说,莫非是……储仙宫的人? 他大惊失色,下意识地举起武器,裴元瑾已经当着他的面,将他手中的状纸抽走,掀开车帘坐了进去,然后扭头看向怔在原地的众人,冷冷地说:“还不带路?” …… 虽然裴元瑾没有刻意解释,可是这一照面的气势,与先前感受全然不同。若说之前的紧张出自于他臆想着车中人是储仙宫少主而自我施加的,那这次,是真正感觉到当世顶尖高手的威压。 要是车厢里之前坐的就是这位,借丁青山十个胆子,也不敢步步紧逼。 于是他第一时间就领悟了,这才是正主儿!真的不出场,假的不算假的,可真的假的摆在一块儿,对比太鲜明了。 丁青山当下激动地应了一声,小跑着在前面带路。 车里的“少主”“少夫人”能被派出来做这个任务,自然也不是傻子,见到两人第一眼,便猜到了身份,慌忙行礼。 傅希言打量着自己的文替,点点头:“殿下找得不错。”也是白白胖胖可可爱爱。再看裴元瑾的替身,身材高大不说,外貌还有几分相似,尤其是低头的时候,那额头,看着就很亲切。 他盯人的时间有些长,长到裴元瑾忍不住伸手遮了下他的眼睛。 傅希言眨眨眼,睫毛挠手心。 裴元瑾笑了笑,将手放下来。 马车行到村庄路口,傅希言喊停,让“少主”“少夫人”下车,指点他们去昨夜借宿的那户人家:“告诉张师傅,送你们折返江城吧,车钱照旧。” 张师傅就是雇佣的车夫。 “少主”“少夫人”松了口气,冒名顶替这些天,他们就没睡过一日好觉,每日提心吊胆,生怕有人不长眼,要过来切磋切磋。 等他们远去,傅希言探出头,对着车夫问:“只你一个?” 车夫回过头,竟是小樟。他说:“其他人依旧在暗处。”虽然是假的少主少夫人,也让失业的潜龙组栖凤组临时上岗了。 小樟一向寡言少语,可傅希言居然从他短短一句话里,品出了几分幽怨自怜。 但取消护卫是傅希言和裴元瑾的共同决定,此时只能尴尬地笑笑:“嗯,这个,一会儿请你们吃石门美食啊。” * 他们先前已经到过石门,不过为了赶路,过而未入。这座屹立于北方的城池虽然不似金陵、临安那般婀娜多姿,繁花似锦,但城墙城门,恢弘大气,街道屋舍处处透着一股返璞归真的质朴自然,别有风情。 丁青山没有即刻回家,而是先带着他们去了高义门名下的酒楼用餐。 崩肝、金凤扒鸡、咸驴肉、西河肉糕、腌肉面…… 傅希言本来不饿,但美食一端上来,肚子里的馋虫就控制不住了,拿起筷子畅快淋漓地吃起来,裴元瑾只象征性地吃了两口,显然心思不在今天这张桌子上。 丁青山小意作陪。道上拦车的义愤填膺,随着一路暖风拂面,已经消散得差不多了,此时坐在包厢里,盆里的寒冰发散清凉,昏了头的脑子也慢慢清醒过来,令他不由自主地回想起自己之前近乎威胁的逼迫之举,顿时冷汗直冒。 江湖上关于裴元瑾的传言很多,不乏溢美之词,但从来没有一个词称赞他好脾气。一言不合,就跟南北皇帝叫板的人,怎么可能是个好脾气? 他越想越害怕,生怕自己请来的不是真神,是瘟神。 他的神情变化自然没有逃过在场诸人的眼睛,但丁青山提的是储仙宫内部事务,傅希言不好多言,只能埋头苦吃,为丁青山争取一些印象分。 裴元瑾一直没有表态,等傅希言吃得差不多,才缓缓道:“你在官道拦人,离石门不远,汪康的人应该快到了。” 石门不同南虞,地理位置接近大本营,储仙宫对它的控制力度自然不是一个等级。既然高义门和煮雪堂闹得这么大,还牵扯储仙宫,丁青山一举一动必受监视,而“少主”的行踪又一向是宫中大事,两件事碰撞到一起,汪康这边应当很快就会得到他们双方相遇的消息。 他说完这句话没多久,酒楼外面就传来马蹄声,紧接着就有人冲了进来。 裴元瑾听到楼下嘈杂,皱了皱眉,下一瞬,门便被敲响了,丁青山在裴元瑾的示意下开门,一个相貌平平的华服中年微笑着进门,朝裴元瑾行礼道:“雷部田安参见少主。” 汪康身为幽州雷部主管事,自然不会一天到晚待在石门,田安是他的亲信手下之一,留在石门处理高义门和煮雪堂的后续。 别看田安一脸微笑,心中却暗暗骂娘。眼见着煮雪堂和高义门的事情就快收尾,却临时杀出个少主。 在裴元瑾南下之前,储仙宫门下对少主的形象还有些模糊,可经过北周、南虞皇宫这两块磨刀石,天下还有谁敢小觑他? 那是动了怒真敢把天地掀过来的主! 裴元瑾开门见山地问:“煮雪堂和高义门比武,用的是储仙宫的人?” 田安在路上已经想好了说辞:“当年高义门主弟弟诱拐煮雪堂主的夫人,堂主因此走火入魔,英年早逝。这次煮雪堂求上门来,我们调查过,事情是真的,所以才答应帮忙。” 丁青山忍不住道:“可你们气死了我们老爷子!” 傅希言听了半天,大体明白了这段恩怨由来。 起因是煮雪堂主有家暴的怪癖,经常打骂妻子,夫妻俩貌合神离。高义门主弟弟见色起意也好,英雄救美也罢,总之是横插一脚,带着人家老婆私奔了。 因为是上几代的恩怨,两人私奔时高义门主到底有没有出力,已经说不清了,总之因为这件事,两家势成水火,你来我往,仇越结越深,到后来,他们计较也绝不是私奔那点事了。 裴元瑾淡漠地听完他们争论,才看向田安:“是死者托梦吗?不然你活得好好的,为何替地府判案?” 傅希言给他的话作注解。 替地府判案——找死。 不知田安是不是和他想到了一个意思,当下双膝一软,跪了下来:“属下也是一时义愤……” 裴元瑾问:“是你,还是汪康?” 田安毫不犹豫道:“是属下妄为,与汪主管事无关。” 裴元瑾说:“你打算如何补救?” 田安知道自己逃不过去了,咬牙道:“属下愿受责罚。” “储仙宫插手前,煮雪堂和高义门是什么样子,就恢复成什么样子。”裴元瑾看了看天色,“时限是明天天亮之前。” * 这个要求听起来简单,但真正做起来,却一点都不简单。 汪康愿意插手,自然是收了好处的。 好处从何而来?煮雪堂预先给了一部分,后面的就从高义门身上吸血。如今裴元瑾要求恢复原貌,不仅煮雪堂要吐出来,储仙宫所有沾过好处的,也要吐出来。 这件事已经超出了田安的权力范围,可时间紧迫,剩下不到七个时辰,一来一回,还要过户房契地契……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田安只能和煮雪堂商量,让他们先行垫付。 可煮雪堂如何肯依?想也知道,垫付的这部分往后要要回来,可就难了。如此一来,他们花重金请动储仙宫这尊大佛,结果对手半点损失没有,自己却元气大伤? 田安只能威逼利诱。煮雪堂悔不当初,却也为时已晚。 他们这厢鸡飞狗跳不说,高义门那厢却狠狠扬眉吐气了一把,纷纷称赞丁青山行事果决,竟然在最后关头,将局面翻转过来。 裴元瑾却不太高兴。 傅希言完全理解。 任谁看到自家产业千疮百孔,都高兴不起来。这次裴元瑾管了,可天大地大,储仙宫分部这么多,谁知道还有多少个田安,多少个丁青山? 傅希言说:“还是要防着他们事后报复。” 这种事情他听多了。 裴元瑾说:“我会知会电部关注。”虞素环和寿南山不管事,但景罗还是管的,所以赵通衢一直没能染指电部大权。 傅希言还是有些担心,万一田安凶性大发……想着想着,不由失笑。丁青山是江湖人士,又不是没断奶的娃娃,就算没有煮雪堂,没有得罪储仙宫,也可能在行走江湖时遭遇不测,这是他择业时就注定要面对的事情,自己实在担心得过了头。 这件事就这么定了下来。 其实他有些好奇田安那边的动向,可惜这个世界没有直播,不然看着他们在那里忙忙碌碌,风风火火,想来十分有趣。 午饭吃了崩肝、腌肉面,尚有些意犹未尽,晚上又想吃一回,便拉着裴元瑾去了夜市。 昼夜温差有些大,白天还热得直冒汗,到了晚上,穿着夏衫还有些凉,虽然真气能解决问题,可傅希言更愿意偷偷贴着身边的大暖炉。 八*零*电*子*书 *w*w*w*.t*x*t*8*0.*c*o*m 夜市美食众多,傅希言吃着吃着,就忘了原先的目标,等腌肉面端上来时,已经有些吃不下了,最后大部分都落入裴少主的肚子里。 傅希言双手托腮看着他吃面,明明是充满烟火气的街市,可因为裴元瑾坐在这里,便有了一种……高级感,蒸腾的热气仿佛变成了缭绕的仙雾,朦胧的灯火仿佛串联成了星河。 夏雪浓找到他们时,就见他们一个专注地吃着面,一个专注地看着人,好似自成一个小世界,与周遭格格不入。 …… 莫名就产生了转身要走的冲动。 好在她本身也是个光彩夺目的人物,傅希言还是第一时间注意到了她:“夏姑娘?”他们第一次见面,虽然不算愉快,但彼此之间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而且见过班轻语之后,他对夏雪浓的印象又额外加了不少分。 “我不请自来,会不会打搅二位雅兴?”问归问,夏雪浓直接拉过凳子坐下了。 傅希言说:“数月不见,夏姑娘还是一如既往,落落大方。” 夏雪浓说:“数月不见,傅公子倒是令我刮目相看呢。” “还有更刮目相看的。”傅希言喊了一声店家,慷慨地表示,“给这位姑娘上十碗腌肉面!” 夏雪浓:“……” 这十碗最后当然没上成,因夏大小姐晚饭不吃面。 夏雪浓坐下之后,并没有说为何而来,而是以地主的身份介绍着石门一带人文典故,自然风光,俨然一个口齿伶俐的称职导游。 傅希言被她说得十分心动:“要不我们晚上别睡了,出去high!” 夏雪浓疑惑:“何谓high?” 傅希言举起双手,笑眯眯地左右摇晃着。 夏雪浓:“……” 她转头看向裴元瑾:“他变成这样,是闯南虞皇宫之前的事,还是之后的事。” 傅希言:“……” 裴元瑾吃完,放下筷子,温柔地看着傅希言:“你想去哪?” …… 夏雪浓嘀咕道:“看来是两个人的事。” 第101章 情敌是伙伴(中) 嘴里说要闹通宵,要high起来,最后去的却是大佛寺。 夏雪浓理由很充分:“城门关了。” 傅希言点点头,假装信了。 夜晚的大佛寺竟然是敞着门的,夏雪浓一边往里走,一边指着一处平房解释:“总有些无家可归的人需要一个遮头的屋檐。这里的住持说,与人方便,与自方便。” 平房里有人,听到声音出来看了看,见到他们极其自然地双手合十,行了佛礼,明明衣着褴褛,却露出了平静祥和的神色。 傅希言感叹:“这是要出家啊。” 夏雪浓笑道:“他们倒是想,可不容易。” 傅希言疑惑:“嗯?不是下定决心就能剃度了?” 电视剧里不都这么演吗?披头散发地找到老主持,哭着喊着自己看破红尘,然后老主持就会反复询问你真的想明白了吗?得到肯定后,就会举行剃度仪式。然而也不知是不是寺庙门没关好,每到这个时候,就会有人冲进来撕心裂肺地喊“不”,那概率都比婚礼上喊“我反对”要高了。 夏雪浓嗤笑一声:“《楞严经》《金刚经》《地藏经》……你会哪个?你就下个决心就够了?” 傅希言对着裴元瑾比了个心:“我会看到少主两眼亮晶晶。” 看着你侬我侬的两人,夏雪浓:“……” 怪不得裴元瑾死活不接受自己当初的提议,这就是个胖狐狸精! 今夜月色很美,如水的月光流淌在树荫外的走道上,人走在上面,好似趟入地上银河中。佛殿有僧人在做晚课,诵念经文。 傅希言本以为自己会听得很头疼,可不知是韵律太美,还是他本身有几分悟性,竟在门外驻步听了好一会儿才恋恋不舍地离开。 后来夏雪浓悄悄对他说:“我刚刚真的怕你一时想不开,要剃度出家。”裴少主暴怒之下不会对傅希言如何,可自己这个导游,很可能香消玉殒。 傅希言坦然道:“放心吧,他相信我不会的。” 夏雪浓以为他要说自己情根深种,六根不净,不由啧啧了两声。 傅希言说:“腌肉面我还没吃够呢。” 夏雪浓:“……” 说实话,她与裴元瑾、傅希言的交情并没有到大晚上跑来当导游的地步,选择大佛寺,也是因为这里清静,方便谈话,想来傅希言他们也知道这一点。 果然,当她带他们走进东侧厢房时,两人都没有露出异色。 夏雪浓进屋之后,就有小沙弥奉茶。 傅希言说:“你是这里的常客?” 小沙弥露出憨憨的笑容:“夏施主每年都捐好多香火钱,外面流民都很感激。” 夏雪浓忍不住捏捏他的脸:“我是积德。” 小沙弥点点头,双手合十:“施主功德无量。” 等他走后,傅希言看夏雪浓的目光都柔和了不少,夏雪浓便知道这大佛寺自己选对了。她微微一笑道:“于我举手之劳,于别人却是雪中送炭,何乐不为。” 傅希言说:“其实气氛烘托到小和尚说功德无量时,是刚刚好的,你这一句就有些画蛇添足了。” 夏雪浓瞪他:“亏我还想帮你们,真是……不识好人心。” 或许因为初次见面,双方就简单粗暴地确认了彼此的情敌关系,所以两人说话十分随性。 傅希言说:“嗯,帮我们什么?” 夏雪浓在裴元瑾旁边的椅子上坐下:“难道你们不想知道煮雪堂为何会找储仙宫帮忙?高义门又如何知道你们的行踪?” 傅希言眼珠子转了转:“原本是不想知道,如今是知道了。” 夏雪浓扬眉:“你知道了什么?” “高义门前脚找到我们,你后脚就来了,说明你和高义门是一伙的。所以,我们的行踪是你透露的?”他可没有忘记,夏家堡是靠贩卖情报起家的。 夏雪浓坦坦荡荡地承认了:“相识一场,我自然站少主这边。煮雪堂投靠赵通衢,我岂能坐视他们做大?当然要帮你们扳回一城。” 傅希言笑笑:“大恩不言谢,你有什么好处?” 夏雪浓说:“投靠赵通衢这个点子,是我一位堂兄给煮雪堂出的。我和这位堂兄有些不对付。” 傅希言恍然大悟:“夏家堡好打算,两头下注。” 堂兄通过煮雪堂,搭上了赵通衢这条线。而夏雪浓则借着高义门,与他们站到了一处。未来,不管赵通衢和裴元瑾谁胜谁负,至少夏家堡不输。 夏雪浓没想到傅希言年纪轻轻,目光老辣,竟然一眼就看穿了自家的算盘。她叹了口气:“夏家堡是夏家堡,我是我。我虽然是夏家人,可坐上了你们这条船,你们的利益才是我的利益。” 这话倒也没错,如果赵通衢赢了,堂兄背后的夏家堡屹立不倒,可对于倒向储仙宫的夏雪浓未必有好处。 “而且,”夏雪浓狠狠地瞪了傅希言一眼,“裴少主辜负了我,但裴宫主对我不错。他若是知道我帮了干儿子,没帮亲儿子,应该会伤心的吧。” 讲得很好听,但傅希言心知肚明,寻根究底,怪当初裴雄极表态太早,让夏雪浓与裴家捆绑太深,她固然可以借着裴家悔婚大闹一场,与裴家一刀两断,但赵通衢名义上还是裴雄极的义子,她这边断了,那边也未必肯收。跟着裴家一条道走到黑,说不定裴雄极还会对她另有补偿。 今晚这场久别重逢,看似随意,其实处处机巧。 夏家做情报生意,自然不会错过傅希言大闹南虞皇宫时的真情流露。知道储仙宫未来少夫人关心百姓,关心民生,才有了夜游大佛寺,小沙弥道破夏施主善行这出戏。 当然,夏家赞助佛寺必然是真人真事,但博取好感也是真心真意。这里头的弯弯绕绕,傅希言不说了然于胸,也能猜出个七八分。 他微笑着:“既然夏姑娘已经做好了孤注一掷的准备,那我也就不客气地问了,你打算怎么帮?” 夏雪浓骄傲地抬了抬下巴:“夏家堡的生意我可以做主七成。” 傅希言说:“储仙宫有风部。” 她冷笑:“里面却不知道掺和了多少赵通衢塞进来的沙子,风部有关于赵通衢的消息你们敢全信吗?” 傅希言面不改色:“可夏家堡你也只能做主七成而已。” 夏雪浓吸了口气,转头看向从头到尾没说话的裴元瑾,想知道他的态度。 裴元瑾进厢房之后,就坐在椅子上,怡然自得地喝着茶,也就傅希言说话的时候,时不时看一眼,其他时候都是安静地坐着,一副全权委托的模样。 当初,两人之间可不是这个气氛,这个态度。这才过去多少天啊。 夏雪浓由衷佩服起傅希言来。若裴元瑾天生断袖或没主见,她也就认了,可她认知里的裴少主从来不是个好脾气,也不知傅希言是怎么做到的。 她摇摇头,单方面结束了今晚的兜圈子,直截了当地抛出手中筹码:“赵通衢最近可能有大动作。北周各地雷部主管事都有回宫述职的迹象。这日子,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你们注意些。” 傅希言扬眉:“只有雷部?” 夏雪浓说:“赵通衢名义上只是雷部总管,其他分部就算有动作,也不会太明显。” 傅希言点点头:“还有其他消息吗?” 夏雪浓眨了眨眼睛:“我只能做主七成而已。” 收到好处的傅希言立马是另一番面孔:“自谦了不是!巾帼不让须眉,妇女能顶半边天。有夏姑娘相助,我们如虎添翼啊。有什么消息您直说啊,我们谁跟谁啊。我们好了您也跟着风光不是?” 夏雪浓:“……” 她忍不住又看向裴元瑾,很想揪着他的领子咆哮,你到底看中他什么了? 裴元瑾与她完全没有心电感应,依旧温柔地看着傅希言,而傅希言也对自己的应变能力颇为自信,整个房间里,只有夏雪浓感觉到了窒息。 …… 今年夏夜真闷热啊! * 夏雪浓既然下决心要坐上少宫主的船,当然不会送出这么一条无关紧要的消息就算了。那个闷热的夏夜,一对男女围绕着一个男人,达成了合作协议。 听起来很诡异,事实确实如此。 夏雪浓给了傅希言一块紫檀木雕刻的令牌,如果他需要消息,只要挂着令牌,在大街上走一圈就好了。夏家堡没有固定的分部,却拥有散落天下的情报网。 情报网上的人未必忠于夏家堡,却可以为他们带来各式各样的消息。 按照傅希言的理解,就是满大街的人都可以赚夏家堡的外快,只要你有时间有渠道。这种经营方式有利有弊,按裴少主的看法,组织太松散,缺乏针对性,但傅希言也看到了好处,成本低廉,不容易遭受打击。 不管怎么样,傅希言又多了一个可以买消息的地方。 他想起当初的南虞谍网,忍不住同情裴元瑾:“你幸亏遇到我,不然左手一个班轻语,右手一个夏雪浓,你想偷偷藏个私房钱都难。对了,你是不是在北地还有一个……” 裴元瑾凑过去吻住他。 许久,才松开。 傅希言喘了口气:“那姑娘叫……” 裴元瑾低头,继续亲。 许久。 又许久。 差点喘不上气的傅希言:“我错了。” * 马车缓缓驶入府君山山脚小道,一路护送的潜龙组栖凤组纷纷现身,围着马车徒步前行,驾车的小樟放慢速度,缓缓停在山脚下的凉棚前。 凉棚是储仙宫的产业,所有上山的人都要在此登记。 傅希言从车里探头,心想:要是储仙宫改行做景区,这里就是现成的售票处啊。 裴元瑾没有下车,都是小樟跑腿,一会儿,他带着个书生打扮的人,捧着一本厚厚的册子来了:“请少夫人按指印。” 傅希言翻了翻册子,上面竟然记录了很多人的指印,裴元瑾、寿南山、赵通衢……他好奇地问:“为何要按指印?” 小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能强调是“规矩”。 裴元瑾说:“以防万一。” 傅希言便按了。 过一会儿,小樟又捧着个水晶球一眼的东西过来了。 傅希言喃喃道:“不会还要测灵根吧?” 裴元瑾问:“何谓灵根?” 傅希言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还不忘与他一问一答:“你不用测,一定是火灵根。唉,我应该是雷系吧,理科搞电最好了。双灵根的话再加个金灵根,制作零件不费力,简直爽歪歪。” 有听没有懂的裴元瑾:“……” 傅希言将手掌放上去,水晶球亮起了蓝光,但颜色微微偏淡。 书生脸色微变:“少夫人这是……” 裴元瑾道:“南虞受的伤。” 书生这才松了口气,朝车厢行礼道:“姜药师已经回来了,祝少夫人早日康复。” 傅希言隐约察觉水晶球不同寻常,却还是保持着礼貌平静的微笑。 等书生退去,马车重新上路,傅希言才悄声问:“什么情况?” 裴元瑾说:“那是天阶灵器,叫‘魂灵’,人的灵魂有没有受损,有没有多出一个,都可以从它的颜色上看出来。” 傅希言敏锐地察觉到它是用来针对傀儡术的。他因为使用控灵术,分过魂,所以魂魄比一般人要淡一些。联想之前的指印,岂非就是前世中常用的刑侦手段?储仙宫不愧是正道领袖,真是把什么阴谋诡计都算到了前面。 他感慨:“要是能人手一个‘魂灵’,那傀儡道也就无所遁形了。” 裴元瑾摇头道:“‘魂灵’需要地阴冷泉滋养,每日使用次数也有所限制。既不能离开这里,也不能耗费太过。” 傅希言感慨:“灵器啊。” 天阶灵器大多是天地自生的,比如“魂灵”。像赤龙王这样,由天阶灵物经过后天改造而成的,是极少数。 一是因为后天改造所消耗的灵物并不好找,其成本往往比天阶灵物本身更高。 二来,能够后天改造天阶灵石这样的天地灵物的人,已经超出了普通工匠的范畴,往往需要武王或以上的武力加持。 比如赤龙王,就是裴雄极亲手为儿子量身定制的。 傅希言手里的云丝尉、风铃,品阶虽然没有达到天阶地阶,却也是难得一见的宝物了,只说他们的创造者,境界不会低于入道期。 傅希言和裴元瑾小声说着话,突然就产生了自己可以靠着这个发家致富的念头。 做什么香皂,做什么玻璃,干脆造自行车吧!最好是灌入真气能自己转起来的……或者汽车,以灵气为动力,岂不廉价又环保? 裴元瑾见他说着说着,思绪就散了,习惯性地捏了捏他的脖子。 傅希言回神:“嗯?” 裴元瑾道:“不要告诉别人你修炼傀儡术。” 傅希言:“……”还要告诉别人吗?寿南山,易绝,小樟小桑……他们不都知道了吗? 裴元瑾道:“他们不会说。” 傅希言想了想,点点头。从山脚下的“魂灵”可以看出储仙宫对傀儡道的警惕,就算自己不打算炼制人傀,让问心无愧,却也要防止别人拿这个做文章。 马车行到山腰,就听一声亲切的虎啸从上方响起。 傅希言立马车厢里探出头:“儿……” 一道白色身影从山上一跃而下! “砸!” 这儿砸是真的砸下来的。 傅希言只觉得车厢顶发出一声“砰”的巨响,马惊恐地停留在原地,软倒了四肢,白虎从车厢上跳下来,如王者归来般走到马车前,朝着傅希言发出低吼。 要是以前,傅希言怕是已经跟马儿跪在一起了,但此时,白虎凶猛的脸上写的都是对爸爸的思念啊! 他跳下马车,抱住虎头。 白虎努力扒拉着前爪,想要将他抱住。 “儿砸,你怎么……”傅希言用力地嗅了嗅,“臭了?” “……” 人与虎四目相对。 傅希言放开手,退回车辕,闻了闻衣服,露出嫌弃的表情。 这可捅了虎心窝了。白虎疯狂怒吼,表达它对他嫌弃自己的不满。 傅希言用嘴巴哄了半天,不见效。白虎非要将脑袋凑过来,让他再好好亲一个,傅希言嘴巴说得好听,但表情和行动都在嫌弃。 白虎伤心了,去扒拉门帘,想要向另一个爹告状。 另一个爹冷酷无情地拉过傅希言,挡在了身前。 傅希言:“……” 万万没想到,你是这样的裴少主! 傅希言说:“你说,如果有一天火星撞地球,你是不是就让我夹心饼干的馅。” 又一次有听没有懂的裴元瑾流露出了费解的表情。 虞素环抱着狸猫下山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虎飞人跳的画面。 * 马车继续爬山,越往上,越凉爽。 傅希言坐在车辕上,背对着裴元瑾放冷气:“你不是嫌弃儿砸臭嘛,我身上也有味道。”非常双标地忽视了自己才是第一个嫌弃的人。 裴元瑾目光默默地掠过看好戏的虞素环,凑到他身后,伸出双臂,抱住他道:“嗯,嫌弃它,不嫌弃你。” 傅希言缩了缩脖子,似乎觉得肉麻,但嘴角咧得高高的,眼睛眯成两条线,从上到下都洋溢着快乐。 * 储仙宫虽然名震四海,建筑却很古朴,既没有镐京皇宫的宏伟,也没有西湖河畔的情调,但擅长兵法的人见了一定会明白,这些看似普通的建筑都是为防御服务的。箭楼、瞭望台、垛口、瓮城……只要愿意,它随时能变成一个固若金汤的堡垒。 今日少主回来,常年闭合的中门大敞着。 寿南山站在门口,身边虽然没有青驴,却拿了一根拂尘。 傅希言一下车,目光就被拂尘吸引过去了。 怎么说呢,拿拂尘的不一定是老神仙,也可能是宫中的老太监。不过,这种至理名言还是不要和寿武王分享了。 两人笑哈哈地寒暄。 傅希言称赞他手持拂尘果然仙气十足。 寿南山说:“有个趁手的武器,打架的时候不吃亏。” 虞素环说:“赵通衢送的礼物看把你高兴的。” 傅希言:“……”拂尘居然是赵通衢送的?他顿时看寿南山的眼神都变了,寿武王啊寿武王,看你慈眉善目的老神仙,怎么也能做墙头草呢? 寿南山却丝毫没有被揭穿的尴尬,还高兴地说:“不收白不收。” 虞素环说:“小心拿人手短。” 寿南山将拂尘甩来甩去:“我先玩两天,玩腻了再还回去。” 傅希言:“……”怎么,赵通衢也接受七天无理由吗?不过他见裴元瑾无动于衷,便明白赵通衢送礼物大概不是一次两次,虞素环揭穿也不是真心警告。 门口不是说话的地方,几人往里走去。 储仙宫从外面看着不大,真走进来才发现别有洞天。它竟有一部分简直镶嵌在山体内部的。而且为了光线,放了各种夜明珠和火把,仿佛一座不夜城。 虞素环要带傅希言另外住,裴元瑾却直接将他拉回了自己房间。 虞素环无奈道:“到底还没有成婚。” 裴元瑾握着傅希言的手不肯松开。 傅希言:“……” 第一天上门,就住一起的确不太好。但是,储仙宫这么大,一个人住心里又有些慌。略作权衡,他就顺从了自己的心。 反正他和裴元瑾是捆绑定了,不太好就不太好,还能退货咋的。 想到这里,这里就大大方方地拉着裴元瑾,进了他的房间,然后……就看到房间里坐着一位身材高大,气质冷峻,面容与裴元瑾有着七八分相似的青年。 …… 据说裴元瑾没有叔叔伯伯哥哥弟弟。 据说武神好像是能够青春永驻的。 所以…… 不用结论了,虞素环和寿南山已经行礼:“宫主!” 傅希言一惊,舌头顿时有些不听指挥:“宫宫……宫……” 裴雄极愣了下,反应极快地拽下自己身上的玉佩,递给他:“改口费。” 傅希言:“?!” 等他一脸懵逼地捧着玉佩,跟着虞素环和寿南山走出房间,才猛然意识到——原来,这个时代,丈夫的爸爸也可以叫公公吗? 第102章 情敌是伙伴(下) 听着寿南山和虞素环一高一低的笑声,傅希言简直想刨地三尺、三丈、三里……把自己深深、深深地埋起来。 等笑声稍歇,他清了清嗓子说:“谐音梗,你们懂伐?” 不,他们不懂。 所以寿南山和虞素环又笑出了第二波。 傅希言:“……” 裴雄极从房间里出来时,就看到虞素环和寿南山站在傅希言对面,正窃窃私语,而傅希言,他初次见面就留下深刻印象的大儿媳正落寞地蹲在走廊里,低头画圈圈。 虞素环和寿南山立刻感觉到上司的眼刀子刮过来。 寿南山看看他,又看看蹲着的傅希言:“我去搬把椅子?” 他的声音将傅希言从沉思中惊醒过来,见到裴雄极在旁边站着,慌忙站起来:“参见宫主。” 裴雄极摆手:“你又不是储仙宫的下属,叫什么宫主,就叫公公吧。” 傅希言心想:公公可不只有一个意思啊。 裴雄极见他还在犹豫,又说:“要不直接喊爹?” 傅希言:“……” 他看着外貌比傅辅年轻了不知多少岁的裴雄极,话含在嘴巴里,一个字都喊不出来。 裴雄极露出失望之色。 裴元瑾从屋里探出半个身子:“想喊什么喊什么。” 傅希言看着他的脸,头脑一热,不知道怎的就冒出一句:“岳父?” 裴元瑾:“……” 裴雄极愣了下,随即笑着点点头:“当年就想要个女儿,没想到是儿子,这声岳父,也算弥补了我的遗憾。”他扭头看了看自家儿子发黑的脸色,又道,“还好是儿子,嫁出去也不心疼。” 裴元瑾脸色顿时更黑了。 裴雄极轻笑了一声,伸手摸摸傅希言的脑袋,这个时候,他年轻面容所赋予的青春气息才有所收敛,流露出长者的慈祥来。 傅希言乖乖地站在原地任摸,裴元瑾却不悦地皱了皱眉,眼睛死死地瞪着那只手,似乎再多逗留一下,就要冲过来的样子。 裴雄极显然懂得什么是见好就收,在裴元瑾耐心告罄之前,识趣地带着虞素环和寿南山走了。寿南山似乎还有话想说,但看看自家老大的背影,又忍了下来。 傅希言小碎步走到裴元瑾面前,小声道:“我刚刚是不是很丢人?” 裴元瑾看着他手里的玉佩,道:“这是我爹从小带到大的一块。” 这是夺人所好了? 傅希言吓得汗毛都立起来了:“那我……马上送回去?” 裴元瑾道:“不用,送你你就收着。因为你讨人喜欢。”委婉地回答了他刚刚问的“是不是很丢人”。 …… 傅希言解释说:“你信吗?我只是喊宫主的时候结巴了。” 裴元瑾笑了笑,伸手摸了摸他的头,不知道是不是巧合,傅希言总觉得他摸的这块,就是裴雄极之前摸的位置——摸头这件事也需要子承父业嘛。 两人进了裴元瑾的房间。 傅希言好奇地张望着。虽然和裴元瑾同床共枕了好几个月,但住的不是客房就是客栈,头一次知道储仙宫少主的卧室……竟然这么大。 练功房、书房、静思室、浴室、会客室……组合起来,就是个大平层格局啊。 傅希言一边看一边点头,显然很满意。 裴元瑾跟在后面:“哪里不喜欢,可以改。” 傅希言说:“浴室光线不好。”这完全是前世的经验理念,比如浴室最好有个通风的窗户,以免阴潮。但裴元瑾的房间大半埋在山里面,尤其是浴室位置,光线都靠灯和夜明珠,连个通风口都没有,自然更不会有阳光晒进来。 裴元瑾有些疑惑,浴室为何要光线,怕看不清楚吗?可自己有什么好看……他突然意识到,以后这个房间里住的不止是自己了。 想到这里,他脸上微微羞涩,心里却十分甜蜜。 他一贯不喜欢别人进入自己的领地,父母也不例外,可若是傅希言,他就很乐于分享,甚至迫不及待地想要展示自己所有宝藏,好将人留下来。 傅希言逛了一圈,总算满足了自己的探索欲,想着以后就要在这里生活,心里不由产生了几分期待。 他牵着裴元瑾的手,问:“刚刚你爹和你说了什么?有没有提起我?” 裴元瑾说:“于长老和谭长老情况不好,父亲已经去请小神医了,如果赶不及……”未尽之意,不言而喻。 傅希言心情顿时低落起来。 裴元瑾说:“我会让姜药师试探你娘的下落。” 傅希言摇头:“不急,治伤要紧。” 裴元瑾沉默了。姜休已是当世数一数二的用药高手,他都束手无策,自然说明两位长老的伤势已经严峻到了一定程度,即便小神医到了,也未必有用。何况小神医人在北地,也不知道能不能及时赶到。 他换了个话题:“父亲有意让我继任宫主。” 傅希言愣了下,不安地问:“为何?” 难道裴宫主也受伤了?他原本就对这位撑起正道最后一片净土的宫主心存崇敬,见面后,对方如此和蔼可亲,简直比他想象得更好,岂能不为之操心担忧? 不过裴元瑾的解释让他稍稍松了口气。 “他对境界有了新的领悟,需要闭关,不想空占着头衔,不管事。” 其实裴雄极早就想把身上的担子丢出去了,有阵子还曾动念让景罗当副宫主,全权处理宫务,被景罗坚辞了,这才又硬着头皮顶了几年,如今好不容易等到自家儿子长大,能独当一面,自然迫不及待地想把烫手山芋丢出去。 傅希言小声说:“各地雷部述职,会不会与这有关?” 裴元瑾说:“我问过父亲,他没有下令,各地雷部如有动作,也与父亲无关。” 不是裴雄极,那十有八九就是赵通衢了。 傅希言微微皱眉,打从心眼里排斥储仙宫内斗内耗,却也知道,不管是自己,还是裴元瑾,目前都不能完全阻止事态的发展。裴雄极或许能,但不知道出于什么考虑,还没有动手。 对此,他十分疑惑:“以你父亲的威望,如果要解决赵通衢,应该易如反掌吧?” 有些人,见面不如闻名;有些人,闻名不如见面。在傅希言心中,裴雄极无疑属于后者,自然会无限拉高对他的期待值,认为他在储仙宫内呼风唤雨,无所不能。 “但继任的是我。” 裴元瑾一句话,将他从疑惑中拉了出来。 是了。这偌大的家业要交给下一任接班人,必然需要一定的考验。之前裴元瑾带着虞素环到处查账,不也是考验的一环吗? 既然查账这件事最后没了下文,裴雄极自然需要安排另一场考验。也许赵通衢就是这最后一关。只是赵通衢本人会乖乖当关主,磨刀石?还是借力打力,奋力一搏? 傅希言没见过赵通衢,却没来由地认定对方会选后者。 任何人在一件事上努力了半辈子,都不可能说放手就放手的,投入成本越大,放弃可能越小。不信可以算算,有史以来,到底是断头的壮士多,还是断腕的壮士多。 他一个外人都能想明白的道理,储仙宫少主没道理想不明白。但他还是皱着眉头,似乎对这个结果并不太高兴。 傅希言有些不解,在父亲看护下,提前接手自家产业,多少人盼也盼不来的好事。不信采访一下胤礽,问问他当了三十七年太子,最后功亏一篑是何感受。 裴元瑾终于说出了隐藏在心里很久的困惑:“或许,我并不适合当宫主。” 这个想法也不算突如其来,看到南虞分部乱象时,就起了念头,到应赫、王发财等人各显神通时,念头逐渐成形。 他的武道是一往无前,而储仙宫宫务庞杂,显然不适合什么都一刀切,自己继任之后,只怕也会像父亲一样,做个甩手掌柜吧。 可他身边没有景罗。 想着想着,目光不由望向傅希言。自从有了嘴替,裴元瑾就感到近来的工作生活质量直线上升,那些令人不耐烦的事务也终于了放心的去处。 傅希言:“……”明明说不适合当宫主的是裴元瑾,可不知道为什么,他后脖子居然感到丝丝凉意? 前世今生两辈子加起来,他从未产生过“醒掌天下权”之类的野心,可是,当裴元瑾全然信任的目光望过来,就突然想吼一声,没关系,你安心继承家业,我可以挟天子以令诸侯! …… 他觉得,继任宫主这件事,可能不仅是对裴元瑾能力的考验,也是对他人性的考验。 不行,自己必须不忘初心,牢记使命…… 可他的初心不就是当个龙傲天吗!他默默地看向裴元瑾,想起前世某个喜剧节目,立马牢牢地闭上了嘴巴,生怕自己一开口,喊的不是少主,而是少爷。 * 若说昼间储仙宫的灯火还像萤光,虽然美丽,却不够明亮,那么,当夜幕降临,“萤火”便纷纷化作了坠落人间的繁星,储仙宫的黑夜便被点缀得犹如星河一般璀璨明丽。 为了庆祝儿子带着媳妇儿回家,裴雄极举办洗尘宴。 虞素环给傅希言送了一身深具储仙宫特色的宴会装,大小合身,应当是早有准备。 宴会装里两层外两层,再挂上裴宫主的玉佩,精气神都提起来了,就是……傅希言拿袖子扇了扇风:“夏天穿这个太热了。” 虞素环帮他整理好领子又整理头冠:“山里冷,要不是少主在你身边,外面还得加件大氅呢。” 傅希言对着镜子左照右照,头冠拉长了他的身高和脸型,看着好似没那么臃肿了,于是忍了下去。他瞄了眼正和裴元瑾窃窃私语的寿南山,小声问:“宴会有什么要注意的吗?” 虞素环低头看了眼他挂在腰际的玉佩,笑道:“原来有,现在不用了。”宫主亲口认定的儿媳妇,和手持尚方宝剑也没什么区别。 宴会在山腹空地举行。 每人面前一张小桌几,围成一圈,中央一簇篝火,火光四射,映在与会人员的脸上,是人是鬼都照得清清楚楚。 虽然是临时宴会,但储仙宫高层的参与度很高。六大长老里除了于长老、谭长老养伤没来,易绝、应竹翠、百里神、纪默四人悉数道场。 四大总管三缺一,景大总管依旧缺席,寿南山、虞素环不用说,传说中与裴元瑾水火不相容的赵通衢也十分给面子早早地到了,正坐在应竹翠的下首,与她聊得热火朝天。 傅希言跟着裴元瑾,与长老依次见礼,百里神反应淡淡,纪默笑容殷殷,只有应竹翠,与赵通衢交谈时还挂着笑,一转过来就阴了,但目光扫到傅希言腰际挂的玉佩时,硬生生地抽了抽嘴角,向他点了点头。 赵通衢笑道:“南虞皇宫一战,少主与少夫人夫唱夫随,声震寰宇。放眼天下,也找不出第二对如此登对的璧人来了。” 听着是好话,可从对手的嘴里说出来,难免叫人多心。傅希言看应竹翠的脸色阴晴不定,忙道:“看阁下器宇轩昂,仪表堂堂,应当就是四大总管里唯一的雷部总管吧?” …… 四大总管分管风、雨、雷、电四部,雷部总管自然是唯一的。傅希言这话乍一听没什么问题,可细品又有些怪异。 然而赵通衢面色不变,照单全收:“少夫人好眼力,属下赵通衢。”态度端正得不能再端正,叫人找不到半点错漏。 傅希言试图挥出一拳,却打到了棉花上,只好跟着露出了十二万分真诚的呵呵。 裴雄极作为宴会主人,也是储仙宫最高领导,理所当然在其他人到齐后才登场。他一落座,宴会也就开始了。 美食鱼贯而入。 第一道便是烤全羊这样的硬菜。 傅希言尝了一口烤肉,心里卧槽了一声,随即开启暴风模式。虽然这烤全羊不似瑞雪神牛那样肥瘦得宜,但外酥里嫩的口感,别有一番风味。 因为他吃得实在太香,让坐在他对面的易绝、百里神等人都不自觉地加大了饭量,裴雄极本来还打算说几句场面话,见大家吃得开心,也只能默默地吃起来。 宴会上只有小范围的聊天声,有些安静。 裴雄极一边吃,一边观察着儿媳妇的动态,待傅希言吃到九分饱放下筷子,便为他介绍起在座众人来。 宫主亲自作中人,自然与傅希言刚刚跟在裴元瑾屁股后面认人不同。 之前表情淡淡的百里神亲自举杯,与傅希言遥遥相碰; 纪默表现得一点都不沉默,当着众人的面,笑眯眯地称赞他“后生可畏”; 倒是刚刚看在玉佩上沉默下来的应竹翠在犹豫片刻之后,忍不住道:“混阳丹叫一个男人吃了,终究不妥。” 热闹的场面一下子冻住了。 寿南山不自觉地皱起眉头,抓着筷子的手指戳中了羊肉,却迟迟没有放到嘴里。 虞素环下意识去看裴元瑾。裴元瑾脸色一如既往的冷淡,但发髻的赤龙王似乎感受了主人不悦的心情,散发微光。 倒是傅希言,常年挂笑的嘴角并没有放下来,那双黑漆漆的葡萄眼坦荡荡地望着应竹翠,仿佛她口中那个吃掉混阳丹的那个男人并不是自己一般。 别的不说,光是这份气度,已叫几个初次见面的长老刮目相看。 傅希言并非真的心理素质过硬,而是来储仙宫之前,已经预测到这样的场面,做过心理准备。 百种米养百样人,虞素环、寿南山对他态度亲近,并不表示整个储仙宫不会出现反对的声音,尤其是,储仙宫还有赵通衢这样的对手在。 纪默见场面僵住,打圆场道:“哈哈,这都是天意啊。” 应竹翠梗着脖子说:“是天意还是人为,并没有查清楚。” 虞素环目光转向赵通衢。 混阳丹对裴元瑾,乃至对储仙宫的重要性不言而喻,炼制成功后,一直放在秘阁的重重保护之中。它的失窃,表面是偷王所为,可偷王来无影去无踪,留下传言无数,却从未有人见过真身,更像是一则为了掩藏事实真相,刻意制造出来的谎言。 她和裴元瑾更倾向于储仙宫出现了内鬼。能突破机关重重的秘阁,必然是宫中高层,在座诸人中,以赵通衢最为可疑。 可应竹翠与赵通衢一向情同母子,如背后黑手真是赵通衢,岂会让她旧事重提?又或者,应竹翠开口之前,并没有和赵通衢通过气?但是看赵通衢老神在在的样子,似乎对她的发言并不意外。 这就叫人不得不警惕了。 裴雄极对几位长老十分包容,温声道:“莫急,此事已交由景罗处理。”在裴宫主眼里,麻烦都丢给电部就对了。 应竹翠道:“老景此时人都不知在何处,再拖延下去,再多的线索都要抹干净了。事关少主,何不让少主自行调查?” 裴雄极下意识反对。他嗜武成痴,不喜宫务,虽然想禅位给儿子,却也不想让儿子困在这些杂事之中。 应竹翠环顾四周,目光落在赵通衢身上:“那宫中上下,只有通衢合适了。” 赵通衢只是平静地回望着她,没接受也未反对,一副悉听尊便的样子。 虞素环微微蹙眉,看向寿南山。 在她心里,事情交给赵通衢,和贼喊捉贼没分别,可裴元瑾不插手,余下的人中只有寿南山能与赵通衢分庭抗礼。她虽是四大总管之一,但因为不会武功,在宫中威望不高。 寿南山很犹豫。 南虞归来之后,他的身体就处于自发吸收灵气,转化真气,蠢蠢欲动地想要晋升武神的冲动之中。他已向裴雄极请假,打算闭关一段时间,若是接下这个调查,闭关自然要延期了,可能会对身体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 虞素环见他不说话,心中也知道了答案,微微叹了口气,打算自告奋勇:“既然如此……” “我来查吧!”傅希言主动把手举高高。 应竹翠蹙眉道:“此乃宫中内务……” “所以才要外人来调查嘛。”傅希言理直气壮地说,“在座诸位中,最清白的肯定是当事人。我又清白,又是个外人,和宫中诸位都不熟悉,不存在包庇的利益关系,可不就是最合适的人选吗?” 应竹翠被他的厚脸皮气得嘴唇发白,盯着他的眼珠,冷冷地说:“当事人也未必清白吧。” 傅希言说:“应长老怀疑少主监守自盗?那他为什么这么做呢?总不会一早对我一见钟情,图谋不轨吧?”说着,笑眯眯地看向了“嫌疑人”。 自从他开口之后,赤龙王就恢复了静默,闻言微微侧头,不承认,不反驳,只是怎么看,都觉得眼角眉梢含着笑意,也含着情意,竟像是在附和他的话。 应竹翠被他扭曲了话意,气得身前的茶几连同碗筷都化作了齑粉,但美食佳肴还是保持着原样,落进了尘土里。 看得傅希言不知该说她爱惜食物好,还是浪费食物好。 “既然如此,在景总管回来之前,就先交给希言调查吧。”裴雄极赶在应竹翠发怒之前,一锤定音。 他这话其实是给儿媳妇留了极大的退路——万一傅希言没能查出什么,也有景罗回来收拾残局。 应竹翠自然听懂了言下之意,愤愤地起身,却还是忍着怒火朝裴雄极行了个礼,才头也不回地走了。 赵通衢坐在旁边,微微苦笑着,好似在撇清自己与这件事的关系,不仅如此,他还主动朝傅希言示好:“少夫人若是调查过程中需要我帮忙,尽可开口。” 傅希言打蛇随棍上,立刻问:“赵兄对事情来龙去脉知道多少?” 赵通衢坦然道:“混阳丹失窃时,我并不在总部,事后又由景总管接手,我便没有过问了。雷部虽然不负责守卫秘阁,但负责储仙宫外围安全,少夫人若有需要,我可以将当时的护卫名单交给你。” 对方如此配合,简直无可挑剔,傅希言只能微笑着说:“有劳了。” 第103章 内鬼是哪个(上) 傅希言一向认为山里的夜色不仅不美,还有些恐怖。白日里的湖光山色都披上了一层黑皮,像是凝聚成一团的巨兽,人在山里,就像在巨兽口中蹦跶。 可储仙宫的“灯光秀”,扭转了他对山间夜色的粗暴印象。灯火映照着飞檐翘角,让整座储仙宫犹如遨游在云海里的神龙一般,若隐若现。 傅希言陪着裴元瑾在崎岖的山道上散步,又或者,是裴元瑾陪着他消食。刚刚在宴会上,他实在吃得有些撑了。 “烤全羊太好吃了,猪肝猪腰也好吃。”此时仍不忘念叨着。 “老爆三。” “嗯嗯,好吃。” 闲话了一会儿,傅希言突然问:“我刚刚是不是多管闲事了?” 裴元瑾似乎早料到他会有此一问,反问道:“我们的事怎么算闲事?” 傅希言眉眼舒展开来,乐呵呵地继续往前走:“我就是不想让他们称心如意。”他们指的是赵通衢和应竹翠。 先提议裴元瑾,后推举赵通衢……怎么看都是双重陷阱。虞素环和寿南山的为难也落在他的眼里,虽然不知因由,可关键时刻,男子汉大丈夫,当然要挺身而出。 傅希言说:“关于混阳丹失窃,你有什么线索?” 这么大的事,他不信裴元瑾没查过。 裴元瑾道:“里里外外,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傅希言说:“偷王?” 裴元瑾说:“偷王是人,是人就会留下痕迹。” 傅希言叹了口气,很快得出了与裴元瑾、虞素环一致的推论:“那就是内贼了。收藏混阳丹的地方是怎样警戒的?” “混阳丹收藏在秘阁,在储仙宫最高处,任何人从外面潜入,都会暴露得一清二楚。”这也是裴元瑾始终认为不存在偷王的原因之一。 “秘阁由于长老首徒高泽看守。” 傅希言敏锐地反问:“是伤重的于长老吗?” 裴元瑾点点头。 傅希言沉默下来,感觉到了事情棘手的程度。 裴元瑾说:“混阳丹失窃前后,他都在秘阁值守,没有看到可疑的人。秘阁其他人已经经过审问,未见可疑。” 傅希言试探地问:“那高泽……” 裴元瑾看出他言下未尽之意,解释道:“我和他关系很好。” 傅希言仔细打量他的表情,见他说这句话的态度很客观,便道:“还是查一查他的金钱往来,交友情况吧。” 见裴元瑾并未表示反对,他又继续道:“还有他的亲朋好友。没看到可疑的人,也可能是包庇亲友。”他努力回想着前世刑侦剧里还有什么其他要注意的情况。 裴元瑾嘴唇动了动,忍住了想要发表意见的冲动。傅希言是为了他才接下烫手山芋,自己能回报的,也只有全心全意的支持了。 “赵通衢要提供当日护卫的名单,虽然知道不会有问题,可还是看一眼吧。万一呢。”傅希言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和裴元瑾打商量。 裴元瑾说:“那份名单他之前就给过我一份。” 傅希言忍不住“啧啧”了两声:“你说他和这件事到底有没有关系?高泽和赵通衢……” 裴元瑾说:“他们一向不合。” 傅希言说:“所以,应长老的提议,会不会是赵通衢想要借此打击高泽,最好是将他挤出秘阁?”不能怪他阴谋论,实在是这件事背后就透着一股阴谋的气息。 裴元瑾摇头:“事发后,高泽已经自请去地牢了。” 不管混阳丹怎么丢,高泽都难辞其咎,自请去地牢,也免去了裴元瑾处理时的为难。这下,傅希言相信两人关系不错了。 傅希言摸下巴:“所以这是一桩悬案?” 混阳丹失窃后,裴元瑾虽然第一时间做了调查,但重心还是放在追查混阳丹下落上,所以调查得并不细致。 说是悬案,也不为过。 既然悬案,为何应竹翠还要提议让赵通衢接手呢?他是有把握查出真相,还是想要利用查案的权力,做点手脚? 傅希言揉了揉自己的脑袋:“不行,不能这么想。还没开始,我好像已经被他牵着鼻子走了。” 裴元瑾抬手,帮他整理凌乱的发丝:“没关系,可以等景总管回来。” 傅希言:“……” 还未见面,他已经开始同情景罗了。他前世到底造了什么孽,才在储仙宫当总管。宫主少宫主想当甩手掌柜,三个同事一坏两废,六位长老看着啥都不会……就他一人在暴风雨里遭罪。 哦,现在还多了个他。 傅希言皱着胖脸,仿佛从景罗的身上看到了未来的自己。 “我觉得储仙宫可能需要一个职业经理人。” 裴元瑾问:“何谓职业经理人?” “就是管理储仙宫杂务的人。”傅希言说,“不一定要有高深的武功,但一定要有强大的经营管理能力。” 这倒和裴元瑾之前的想法不谋而合。他也发现,除了雷部,其他各部主管事能力高低与武功没有太直接的联系。 裴元瑾大方地说:“你当副宫主。” 傅希言正要点头,发现主语不对:“我?” 裴元瑾看着他,眼中满是期待。 傅希言:“……” 挟天子以令诸侯这个想法,他应该只是脑嗨,没有口嗨吧?而且,职业经理人哪是想当就能当的。别的不说,光是画大饼这个能力,他可能就不合格,他对着裴元瑾做了一次测试。 “储仙宫的管理还是太散漫了,我们要做到形散神不散,每个人都发挥企业主人翁精神,实现自我价值的同时,实现企业利益最大化。为此,我们要定下五年目标和十年目标,一步一个脚印,做大做强。” 傅希言慷慨激昂地说完,发现裴元瑾一脸迷茫地看着他。 傅希言挥拳:“五年收购灵教,十年兼并天地鉴!” 裴元瑾:“……” 傅希言斗志昂扬:“你对我有信心吗?” 裴元瑾皱眉:“收服灵教何用?兼并天地鉴,又是为何?”若是看不顺眼,不应该直接铲除吗? 傅希言想,这个世界没有证券市场,自然没法上市,但可以喊口号:“千秋万代,一统江湖!” 裴元瑾沉默良久:“我们去见姜药师吧。” “嗯?”这话题怎么转得这么快? 裴元瑾说:“总要解决你体内的蛊,才能千秋万代,一统江湖。” …… 这中间的前因后果、起承转合实在令人摸不着头脑,傅希言虚心求教。 裴元瑾理所当然地说:“飞升才能千秋万代,武功天下第一才能一统江湖。”对裴少主而言,前提是要解决他体内的蛊。 傅希言:“……”江湖事还是要遵循江湖规则,所以……职业经理人有个鬼用,到头来还是内务总管。 傅希言的摄政雄心只坚持了两个时辰,就凉了。 * 离开裴介镇回到储仙宫之后,姜休便一头埋进药房。尽管唐宝云的失败源于唐恭的不自量力和不懂装懂,可后来没能救下唐宝云还是令他感觉到挫败。 那些日子他一直在研究用其他药材炼制第十枚混阳丹,可惜并无进展;这些日子,又要想办法救治两位长老,可惜也遇到了瓶颈。 傅希言进屋的时候,他正在熬药,那药的味道极为古怪,闻着不臭,却让人想吐。他捏着鼻子问:“这味道……是什么药啊?” 姜休没回答他的话,反正就算说了,对方也未必会上心记住,何必白费唇舌:“你来得正好,我看看你的身体。” 傅希言配合地伸手过去,他一把抓过来,放到手边的茶几上,按着脉搏,过了会儿才说:“已经是入道期了,这进展未必后无来者,也算前无古人了吧。” 这话夸得傅希言有些不好意思:“后来者想超越也不容易吧?” “哼,他们可没有吸食真气的蛊。” 姜休很早就知道他体内有蛊,而吸食真气这件事被宣扬开来,傅希言并不意外。当初在南虞皇宫,他吸收了祝守信大半真气,便知道这事瞒不住。 不过,今时不同往日,当初他杀陈文驹,躲躲闪闪,生怕被别人发现了身上的秘密,然后被抓起来研究。可眼下,他自己就是入道期,天下有几人能抓住他?能抓住他的人又有谁在乎吸收真气这件事,武王武神一个个巴不得灵气转真气的速度再慢些。 何况,他与裴元瑾的关系也已经稳定下来,不看僧面看佛面,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不知能不能为己所用的吸收真气,得罪江湖数一数二的庞然大物,何其不智? 以上是傅希言的底气。 但底气之外还有戾气。 新城一战,让他彻底认清这个世界的残酷。什么江湖道义,公序良俗,到最后都抵不过自私自利。无辜百姓的性命都可以堂而皇之的剥夺,他为何还要为饕餮蛊的作用而藏藏掖掖。 老子就是能吸食真气又怎样?害怕就别惹我,惹我就别害怕! 因为有着这样的认知,傅希言淡然道:“嗯,一般人也羡慕不来。” 姜休说:“操之过急,容易埋下隐患。” 他将熬制的药倒出来,闻了闻,又尝了尝,然后递给傅希言:“喝了。” 傅希言一脸嫌弃。 姜休扬眉:“苦口良药不知道吗?” 傅希言苦着脸说:“可你刚刚喝过了。” 姜休:“……” 终究还是另外给他倒了一碗,傅希言一口气喝下去,那奇怪的味道,差点没让他吐出来,好不容易压下胃里的翻腾,转头就看到姜休好奇地看着自己。 “喝着有何感受?” “苦,恶心,想吐。” “真元没有微微发热,感觉被滋养吗?” “完全没有。” 姜休皱眉:“看来没什么用。” 傅希言:“……” 姜休将药倒了,准备重新熬一碗,扭头见他们还在,皱眉道:“嗯?还有事?” 傅希言说:“这到底是什么药?” 姜休淡定地说:“哦,就是用来滋养真元的。老于他们不是受伤了嘛。” 傅希言:“……”所以并不是为他量身定制的?他就是过来试了个药?他就说嘛,姜休又不知道他今天会过来,怎么会刚刚好熬了一碗药在这里等着! 赶在傅希言哭诉庸医害人之前,裴元瑾将此行的目的说了出来。 姜休兴味盎然地看着两人:“嗯?双修也会吸食吗?你们试过了?” 傅希言双颊爆红:“还,还没有。这怎么试,万一,万一,万一……”一连三个“万一”,显然真的很担心有“万一”。 姜休说:“怕万一,不要用真气就好了。嗯?你们不会到现在还没有……”戏谑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扫来扫去。 傅希言脸色红得不能再红,已经快要发紫了,他将脸藏在裴元瑾的身后,不想去看这个为老不尊的老头。 裴元瑾倒很坦然:“总要解决问题的。” 姜休收起笑容,点头道:“也是个问题。不过我对蛊研究不深,真说起来,鄢瑎或许算半个行家。他不是要来嘛,问问他有没有办法吧。” 他正为两位长老的命绞尽脑汁,一时间也分不出心神去管别的事了。 裴元瑾点点头,表示理解。 傅希言从他身后探头:“为什么鄢瑎算半个行家?” 姜休愣了下,缓缓道:“很多年前,江湖曾经传言鄢克和莫翛然都师从鬼王程鹤成,而程鹤成就是传说中的无回门主。后来鄢克出面否认,传言就不了了之。但我看鄢克鄢瑎治病的方子,用药极为古怪,不像是正统的杏林出身……唉,罢了,说这个,听着倒像是我眼红嫉妒。” 他身为储仙宫的“太医”,对两位长老的伤势束手无策,还要求助小神医鄢瑎,心情自然不太愉快,很快将两人赶出药房,继续研究新药了。 傅希言说:“姜药师研究真元,莫非是两位长老真元出了问题?” 裴元瑾皱眉,两位长老的伤势,昨日裴雄极只是简单的提了一句,具体情况他并不清楚。 这个世界的医疗,就算傅希言前世学的是中医西医,也很难有一展身手的空间,毕竟,前世的人并没有真元,所以,他很快不再纠结这个自己力有不逮的难题,将有限的精力投入到毫无头绪的混阳丹失窃案中去。 赵通衢早早地就将当日执勤人员名单送来,还附赠了一张执勤岗位的部署。 傅希言去实地考察了一圈。这里虽然没有监控摄像头,却也没有视线死角,任何一个位置,都会暴露在三双眼睛的注视下,如果从秘阁向山下移动,那前前后后起码要经过上百双眼睛。 就算偷王真的存在,那对方的武功起码是裴雄极这个级别的! 这还是傅希言对裴雄极戴有滤镜的情况下做出的推算,裴雄极本人到底能不能做到,还是个未知数。 虽然不可能,傅希言还是花了两天的时间,挨个与那日执勤的雷部众人询问了一番。 嗓音嘶哑,一无所获。 当夜,裴雄极送来了姜休特意调制的润喉糖,一颗下去,清凉滋润,回味无穷。让傅希言在遥远的婆家感受到了娘家的温暖,第二天一大早,又生龙活虎地跑去见高泽。 储仙宫地牢建在地下水附近,阴冷潮湿,大多数牢房都是空着的,偶尔有几个人,靠着栅栏,一双双眼睛跟狼似的。 傅希言不用问,就知道手上没有少沾人血。 还有人张扬地问这胖子是谁。 傅希言头也不回:“你祖宗。” “放屁!” 问的人一怒而起,傅希言释放入道期威压,那人又怂哒哒地坐下去了。 储仙宫武神武王不稀奇,可放到外面,入道期行走江湖,差不多已经罕逢敌手了。要不然,当初裴雄极也不敢放心让自己唯一的亲儿子带着不会武功的虞素环满江湖跑。 傅希言难得使用威压,对这样的效果也很满意。 地牢走到头,竟有一间北向的阳光房。 高泽就在这阳光房里,怡然自得地种着花。 傅希言在旁边看了会儿,认真地建议:“出不了门的话,种花不如种菜实惠。” 高泽扭头,细细打量了他许久,才失望地垂下眼眸:“你就是裴元瑾带回来的……夫人?”到底还是年轻,脸皮薄,最后两个字说得有些别扭。 傅希言却听习惯了,落落大方地点头:“你叫一声少夫人,我会应的。” 高泽呆住了,一时不知该怎么接下去。 傅希言说:“知道我为什么来吧?” 高泽低声应了,然后道:“混阳丹失窃,是我失职……”失窃的混阳丹被一个男子吃了的消息传回储仙宫时,他难过好几宿没睡着,总想着裴元瑾以后不知该怎么过。后来听说裴元瑾和那个男子相处不错,才稍稍放心,可如今看到人,愧疚和难过又翻腾起来。 若非真的走投无路,像裴元瑾那样骄傲的人,怎么可能和一个胖子相处得不错。 傅希言并不知道他此刻的心理活动,一门心思都在案子上:“你不想知道是谁做的吗?” 高泽看了他一眼,又一眼:“知道又有什么用呢?” 姜药师也炼制不出第十枚了。 傅希言总算感觉到对方奇怪的态度,皱眉道:“难道你不想把案子查清楚?难道不想从这里走出去?” 高泽摇头:“都是我咎由自取。” “你不怕被关一辈子?” “那也是我罪有应得。” 傅希言凑到栅栏边,低声道:“你知道于长老的情况吧?” 高泽焦急道:“师父他怎么了?” 傅希言说:“受伤了。” “不是去请小神医了吗?难道有变化?” “那倒没有。我只是觉得,这个时候如果有徒弟在身边守着,也许他心情会好起来?病人心情好了,求生欲会更强。” 高泽低下头来:“没关系,还有小师弟在。” 傅希言说:“混阳丹失窃那日你见过谁?” 高泽摇头道:“谁也没见过。” “没有可疑的人?” “嗯,和平时一样。” 傅希言说:“你再把那日发生的事情,从头到尾描述一遍。” 高泽说:“太久了,记不清了。” 傅希言又问了几个问题,高泽始终说没印象,不知道,再问得多了,就开始装自闭。 * 景罗不在,裴元瑾被裴雄极抓壮丁,押在书房里处理公务,傅希言找过去时,就对上了他憋屈、幽怨的眼睛,似乎在问“你怎么现在才来”。 然后,傅希言就像接小朋友回家一样,把人从裴雄极的书房里领了出来。 离开时,裴元瑾的脚步轻快得都快要飞起来了。 傅希言忍不住笑道:“放学这么开心?” 裴元瑾纠正:“是散值。”上课可以不听,干活却不能分神。 他问:“你见了高泽?” 傅希言说:“嗯,我觉得他有点问题。” 裴元瑾皱眉:“什么问题?” “他一直在回避问题。” 裴元瑾说:“事发之后,他很自责,对我深感歉意。” 傅希言摇头:“不止如此。如果对你深感歉意,就应该努力想要补偿你。既然我帮你调查真相,他就该积极配合。可我刚刚问他那天发生了什么事,他居然说记不清了。” 裴元瑾说:“已经过去了好几个月……” “人犯错之后,会产生懊恼的情绪,后悔自己当初没有做得更好一些,多半会回想那日发生的情景。他如果真的对你心怀愧疚,就应该把那日发生的事情回忆得很仔细才对。” 裴元瑾停下脚步。 傅希言说:“他逃避这个问题,有两种可能。一是,他当日犯的错不仅是失职。二是,他知道当日的问题出在哪里,但不能说。所以,他加倍愧疚自责,却不敢面对。” 他抬起手,轻轻抚平裴元瑾皱起的眉头:“你调查他的财务交友情况了吗?” 裴元瑾带着他去找虞素环。 虽然案子是傅希言接下来的,但虞素环一直在帮忙搜集资料。她说:“我昨日找高泽妻子谈钱庄入股的事,她把家底都亮出来了,都在合理范围之内。” 傅希言说:“外面有没有小家?” 虞素环摇头:“他从小住在储仙宫,很少出门,就算出去,也有电部的人跟着,没有任何可疑。而且他和妻子的感情很好,前年还生了个儿子。” 傅希言喃喃道:“当了父亲还甘心在地牢里待一辈子……有谁比儿子更重要呢?” 他眼睛一亮:“他是不是有个小师弟?” 虞素环说:“于瑜儿?是于长老的儿子。于长老一共只有两个传人,一个是高泽,一个是于瑜儿。于长老常年闭关,于瑜儿可以说是高泽一手带大的。” “查一查他。” 第104章 内鬼是哪个(中) 和裴元瑾同期的小伙伴里,于瑜儿因为体弱多病,武功进展缓慢,为人又木讷懦弱,实在很不起眼。若非傅希言特意提起,虞素环压根没有想起他的存在。 于瑜儿的人际关系实在简单,查起来反而不简单。虞素环只能用最简单粗暴的手段,找了个借口将人调虎离山,再调用寿南山的下属跑进去搜查。 风部搜集情报最得心应手,这次也不负所望。 傅希言吃了一顿晚饭的工夫,于瑜儿的情报就已经放到了他的桌上,和饭后点心并排放着。 这顿饭,傅希言也没有白吃,裴元瑾为他简单介绍了储仙宫第二代。 明面上以裴元瑾为首,下面还细分了几个小阵营,高泽和于瑜儿都是于长老的晚辈,同吃同住,属于天然同盟;赵通衢从小与他们玩不到一起,喜欢跟着大人屁股后面转;谭不拘和纪默的两个徒弟年纪稍长,很早就去了分部打拼…… “赵通衢算应长老半个徒弟,百里长老、易长老、景总管和寿总管都未收徒。” 没收徒的有四个,傅希言独独心疼景罗:“景总管哪还有时间收徒?” 裴元瑾看着傅希言,想着自己这段日子,只要不被父亲抓壮丁,过得非常轻松悠闲,都要归功于傅希言的能干。 “给景总管介绍一门婚事?” 傅希言呆住。不知道为何话题跳跃得这么快。 裴元瑾用了新学的词:“找个职业经理人?” 傅希言心想:好嘛,工作狂与工作狂的结合。老裴家这是逮着一个人薅毛还不够,想要薅秃一家啊。 他说了句公道话:“还要看景总管自己的意思。” 裴元瑾深觉有理。若非混阳丹失窃,阴差阳错……自己与傅希言是绝不可能走到一起的。所以,缘分天定啊。 在他的命定之人拿起情报的那一刻,他满足地吃起了小点心。 傅希言翻了两页,目光顿住:“我记得你说过,后天炼制的天阶灵器需要耗费大量灵宝?” 裴元瑾说:“炼制赤龙王,除了如意烈焰石外,还用了星陨铁、东海黑龙珠、伪麒麟血、冰川双生花……”他报了一长串,听着就价值连城。 傅希言想起裴元瑾之前还将赤龙王交给自己,这给的是武器吗?不,这给的是全副身家啊! 他心中一动,问:“于长老是不是送了一块心随意铁给于瑜儿?” 裴元瑾点头:“于长老耗费了二十年,才找到一小块。” 如意烈焰石的特性是持续高温,以及能够自如的变大变小。而心随意铁炼制成功后,可以随着主人的心意,变换成任意形状,都是天阶榜上赫赫有名的灵物。 “二十年才找到一小块……”傅希言说,“那要找齐其他的灵物,岂不是要花费更长的时间?” 裴元瑾说:“于长老闭关期间,风部一直在打探消息。” 傅希言问:“千变树根、摇曳金花蕊……这两样风部打听到消息了吗?是于长老找回来的?” 问题太琐碎,裴元瑾也无法马上回答。他问了虞素环,寿南山前两日闭关了,将风部暂时托给了她。 虞素环又找了人问,得到答案后,忍不住皱起了眉。 她虽然依着傅希言的心思调查于瑜儿,可内心总觉得那个低调怯懦的孩子不可能与之相关,可呈现的结果与想法背道而驰。 她叹了口气,道:“风部只打听到冰中火的下落。于长老近两年,除了南虞新城之外,没有去过别的地方。” 所以…… 傅希言手指敲了敲情报上写的,在带锁箱子里找到的两样东西:“他是从哪里弄到的呢?” * 于瑜儿比裴元瑾和虞素环描述的更加胆怯,傅希言找上门,话还没说,人就晕了,醒来后,呆呆地望着地面,怎么问都不肯开口。 傅希言只好退出去,换一个熟脸进来。 裴元瑾在里面待了半炷香,又换虞素环。 她进去时,傅希言悄悄往里看了眼,于瑜儿竟然已经蹲在地上抹眼泪了。他看向裴元瑾,裴元瑾一脸泰然:“他从小爱哭。” 傅希言:“……”知道他从小爱哭还能惹哭,两位竹马这么多年,都是一点没有进步啊。 虞素环待了近半个时辰才出来,傅希言闲极无聊,邀请裴元瑾玩跳格子。 裴元瑾:“……” 毕竟是武道高手,格子数最高是一百。 虞素环出门时,明显看到裴元瑾松了口气,但她脸色不好,也不知道两人说了什么,屋内传来于瑜儿压抑的哭声。 虞素环叹气:“他偷了废丹。” 姜休炼制混阳丹花费了无数心血,其中也包含了失败、作废。废丹的效果不如混阳丹,但药性还是有一点的,当初姜休曾让吃了两颗混阳丹的唐宝云服用废丹,期望量变引起质变,但功败垂成。可见混阳丹和废丹在作用上,还是存在壁垒的。 一时静默。 空气渐渐窒息。 傅希言打破沉寂,出面做坏人,将心中疑虑问出口:“确定是废丹吗?” 不管于瑜儿为什么偷废丹,不管幕后是谁指使,眼下的关键都是他偷出去的到底是什么。如果只是废丹,看在于长老的份上,完全可以睁一只眼闭只眼,如果不是,到了这份上,傅希言也只能追查下去。 随着案件推进,真相渐渐浮出水面,他已经意识到,自己被架到了火上。 裴雄极和六大长老的感情不用多说,别看应竹翠在宴会上唱反调,百里神态度不积极,易绝常年自闭不说话……但是,但凡裴雄极一声令下,这群在任何门派都堪称重宝的武神们,让打架就打架,让拼命就拼命,谁都没有二话。这样的情谊已经超越了上下之分,更近知己之义。 因此,在于长老重伤垂危之际,自己作为外人,调查他的儿子,说他挑拨离间、落井下石都是好听的,更难听点,简直是祸水奸佞。 傅希言苦笑道:“我想再见见高泽。” 盖子竟然已经被掀开了,就得想想怎么保鲜,才能不让里面的东西腐烂得太快。 * 两趟地牢之行,傅希言却是全然不同的心情。 第一趟来,带着满腔疑问,想知道当初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混阳丹为何失窃,案子为何毫无头绪。 而这趟来,他对发生的事已经有了大致的了解,但要再印证一下。 于瑜儿的口供坦承,的确有人为了混阳丹接触他,条件就是千变树根、摇曳金花蕊。他自作聪明,偷拿秘阁里用来混淆视听的废丹去交易,交易成功了。 后来混阳丹失窃的消息传出,高泽前来询问时,他心中有鬼,一五一十交代了。高泽让他不要声张,之后,他就听说高泽自请入地牢。 这些日子,他一边自我催眠,认定偷的是废丹,与混阳丹失窃无关,一边惶恐不安,怕哪天事情曝光,自己百口莫辩。 长时间的焦虑自责,让他精神背负上了一颗定时炸弹,傅希言上门的那一刻,等于计时结束,炸弹爆炸,他一时承受不住,这才晕了过去。 高泽原本在浇花,见傅希言出现,立刻扭过头去:“我知道的都已经说了。” 傅希言微笑:“不愧是师兄弟,真有默契。于瑜儿知道的也都已经说了。” 高泽浇水的手微微一顿,佯作镇定地直起身,问道:“他说了什么?” 傅希言上前一步,压低声音说: “千变树根。” “摇曳金花蕊。” 并不是在诈他。高泽意识到这一点,缓缓收起浑身的尖刺和脸上的冷淡,叹气道:“你想知道什么?” 傅希言说:“于瑜儿说他偷的是废丹。” 高泽毫不犹豫地点头:“就是废丹。” “他偷的是废丹,但在他下手之前,有人把废丹换成了真丹?” “没有。”高泽斩钉截铁地说,“他只是一个障眼法,动手的另有其人。” 他实在不是一个很能控制表情的人。 他口气越是坚定,傅希言越是坚信自己的猜测:“换丹的人是谁?” 高泽恼怒地瞪向他:“我说过,于瑜儿偷走的,从头到尾都是废丹。” 他越是生气,傅希言越是平静:“你是亲眼盯着他偷走了废丹?还是亲眼看见别人偷走了真丹?不然,你怎么知道?” 高泽语塞。 傅希言走近牢房,努力将那张胖嘟嘟的脸塞进栅格里,目光直直地望着他。 “你应该看得出来,你师弟中了圈套。如果我现在罢手,他就是替罪羔羊。至于他偷的是废丹还是真丹……人犯错之后,总会为自己开脱。他既然承认自己潜入秘阁,谁会相信他拿走的不是真的?毕竟,他交易得到的千变树根、摇曳金花蕊都是真的,那不是废丹应有的价格。” 高泽眼神猛然狠厉。 傅希言并没有被吓到,继续说:“我要成为储仙宫未来主人的伴侣,总得服众。花几天就查明混阳丹失窃案的真相,足够证明我的价值了。” 高泽不言不语,目光不闪不避,隔着几步远,与他死死对视。 傅希言脸被栅栏夹得有点疼,往后撤了撤,高泽微露慌乱,忙道:“你打算怎么查?” 傅希言揉了揉脸:“到底是谁换走了废丹?” 高泽接连的回避,让他深信对方知道内情。 高泽又迟疑。 傅希言威胁:“再不说我真走了。” “陈来东。”高泽缓缓吐出一个名字,仿佛将多年沉疴一并带走了,“秘阁守卫之一。他是唯一一个有可能动混阳丹的人,我知道瑜儿偷拿废丹后,就去找了他。但他死了,就在我赶到之前……当时尸体还是温热的。” 傅希言光是聆听,就能体会到他的气闷,好像走得每一步都被人算计得清清楚楚,包括……后续反应。 他心中叹气:“你没有声张,还把尸体处理了?” 灭口的人想必已经料准高泽为了保护师弟,一定会隐忍不发,才故意将这个尾巴留下来。只要高泽不揭发,他们就在没有碰面的情况下,达成共谋。 高泽窘迫地低下了头:“为了保障秘阁安全,成员之间的联络并不密切。我伪造了他回乡的假象。” “但他总要回来的吧。” “我原本也很担心……”高泽毁尸灭迹是新手,慌乱中,只是将尸体找地方埋了起来,然后在出勤记录上写了回乡,并没有考虑后续,“但过了三天,他妻子来信,说他回乡后,被卷入当地门派 械斗,不治身亡了。那时候,我已经自请去地牢,没有参与到后续调查,但是回来的人告诉我,尸体就是陈来东。” 傅希言终于明白为什么自己上次来时,高泽保持了沉默。因为从他决定保护师弟那一刻起,就已经让自己深深地卷入案件当中,成为了其中的一环。 “幕后黑手知道你的一举一动,甚至把你埋下去的尸体都重新挖了出来,难道你没有怀疑过,那人就在你身边吗?” 怎么会没有想过,高泽苦笑道:“可我没有证据。” 陈来东换丹,于瑜儿偷丹……完成失窃案的人死的死,无知的无知,不可能对幕后黑手造成威胁。那要破案,只能将目光放在陈来东的死亡上。 谁杀的他,谁挪走了他的尸体,谁是他回乡的见证人……对方既然已经谋划到了这个地步,自己能想到的,对方一定也早就想到了。 若是高泽发现尸体第一时间就上报,也许还能查到点东西,拖到现在,时隔多月,就算有痕迹,也该被处理干净了。 他想想还是有点不甘心:“景总管没有什么发现吗?” 储仙宫上下,他只能指望这位前辈了。 高泽低下头:“景总管已经很久没有露面了。” 也对。他没有见过景罗,光听裴元瑾的描述就对他寄予无限厚望,那幕后黑手一定也会避忌,选个他不在的时候下手,也是理所当然了。 但傅希言想来想去,还是不甘心。他找虞素环要陈来东死亡前后的报告,看看能不能从中抠出线索。 从各地雨部巡查回来后,虞素环处理宫务便积极了许多。寿南山荒废政务还有练武这个借口,她总不能说自己忙于绣花吧?何况,她绣的花……也不太像花。 寿南山事务转交得急,她正在一一梳理,听说傅希言的要求后,先是皱了皱眉,然后在储仙宫内部人员情报汇总里查找了半天,才找到短短的一句:“陈来东不是回乡探亲了吗?” 傅希言一怔:“他妻子不是说他死于械斗?” 虞素环找来风部的人,让他复查了一遍,得出一样的结果:“他妻子并未来信。” 傅希言愣住。 高泽撒谎了?不,不可能。这个谎言太容易被揭穿,于瑜儿都已经暴露了,高泽没有撒谎的必要。那就是……高泽被骗了? 傅希言脑中灵光一闪,拔腿就往地牢跑去。 高泽正躺在床上发呆,听到动静,一跃而起。吐露心事后,他的精神肉眼可见的好了起来:“找到线索了?” 傅希言问:“你见过陈来东妻子的来信吗?” 高泽摇头:“没有。我被关入地牢,无权再过问此事。” “那谁给你的消息?” “钱甲,秘阁的人。”高泽意识到了什么,“我没见过人,只收到了纸条。” “纸条呢?” 高泽脸色微微发白:“吃了。” 钱甲冒险传递消息,他当然不能留下证据连累对方。 傅希言无奈地闭了闭眼睛。 高泽额头已经冒出了冷汗:“到底怎么回事?” “陈来东妻子没有写过信,也没有陈来东卷入当地门派械斗的消息。”傅希言看着高泽摇摇欲坠的样子,残忍地说出了的自己猜测,“现在去你埋尸的地方挖掘,应该还能挖到陈来东的尸体。” 高泽退后几步,跌坐在床上,讷讷道:“为什么?” 傅希言说:“为了稳住你,不让你露出马脚。” 高泽埋尸之后,一定会惊恐不安,怕陈来东的失踪被发现,“钱甲递来的纸条”合理化了陈来东的死亡,恰好缓解了他的不安。 秘阁在储仙宫地位特殊,能够审查秘阁的,只有裴元瑾和景罗率领的雷部。偏巧,这两人当时都不在,所以陈来东的失踪才能被忽略,而不是高泽以为的,一切都已经“处理好了”。 所以,傅希言初见高泽时,他愧疚,他回避,却并不惊慌。因为当时的他认定,只要自己不开口,就不会有人发现真相。 但事实上,幕后黑手并没有转移陈来东的尸体,从高泽埋尸的那一刻,他的计划就真正形成了完美闭环,并不需要画蛇添足——于瑜儿负责偷运混阳丹,高泽“杀人灭口”兼“毁尸灭迹”。 动机也很明确,师兄弟齐心协力,换取千变树根、摇曳金花蕊。 高泽听到这里,脸色煞白:“我没有杀人。” 傅希言说:“我相信你。但是,陈来东身上的痕迹一定会将矛头指向你。我记得上山的时候,留了指纹,你埋陈来东的时候,带手套了吗?” 高泽说不出话来。 傅希言初来乍到,刚刚取过指纹,对这件事记忆犹新,可高泽从小在山上长大,取指纹都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又从来没有用到过,自然不会放到心上。 傅希言见状,只能摇摇头:“你好好休息吧。” 高泽叫住他:“你接下来打算怎么查?” 傅希言没说话。 高泽眼睛已经有了泪光,说话的音量猛然大起来:“你答应过,只要我什么都告诉你,你就会查到底。” 傅希言嘴巴发苦,心里发火,恨不能把手伸进牢房里,狠狠地扯着他的衣领,质问他,自己傻乎乎地踩中了幕后黑手的每个圈套,一点证据都没留下,要他怎么办? 可他不能。 把高泽逼到悬崖上,让他发疯,只会让事情雪上加霜。 他转过身,沉稳地说:“事已至此,我们要想办法把伤害降到最低。” 高泽眼泪后的眼睛微微亮起来:“怎么降到最低?” * 窗外暮色沉沉。 窗内暮气沉沉。 书房的位置刚好介于山体中间,既能晒到太阳,也能感觉到山腹的凉意。傅希言此时就盘腿坐在房内唯一的榻上。 说是盘腿,其实并不能盘起来。 他将调查结果娓娓道来,听得房内另外两人越来越沉默。 直到说完很久,房内都没有其他声音。 天越来越暗,虞素环起身点灯,然后将灯放到傅希言手边的小茶几上。 灯光熹微,却在临近黑夜前,撑起了一小片光明。 裴元瑾缓缓开口:“我去了于瑜儿与对方交易的客栈,没有线索。”这是预料中的事情,都过去几个月了,混阳丹都吃光了,进货渠道自然也没有留着的必要了。 虞素环皱眉道:“所以,当初应竹翠提议少主接手调查,应当是赵通衢的主意,目的就是让少主陷入两难之局。” 于长老命在旦夕,唯二的传人却双双陷入了盗窃混阳丹的阴谋当中……如何处理? 公事公办,欠缺人情味; 法外开恩,又无法服众。 傅希言揉了揉眉心:“我在想,如果我当初没有跳出来,让赵通衢接下了这个案子,他会怎么做?” 虞素环侧头想了想:“帮忙掩藏真相,但私下威胁高泽、于瑜儿,让他们站到自己这一边。就算有一天东窗事发,他也可以推说是看在于长老为储仙宫鞠躬尽瘁的份上,不忍心让他后继无人。总之,占尽好处,又不用负责任。” 少主和总管的高度不一样,期待的标准也不一样。 傅希言讥嘲道:“所以,两者不管是谁接手,他都稳赚不赔。” 虞素环说:“但接手查案的是你。” 傅希言苦笑:“我本来也以为自己破坏了他的布局,现在发现,也没多大区别。” 他俩夫夫一体,不管自己的决定是什么,这笔账都会算到裴元瑾头上。 裴元瑾道:“前提是,他要预先知道这件事的前因后果。” 傅希言张了张嘴,又叹了口气。 不得不说,赵通衢这步棋下得太狠,而自己又藏得太深。整个事件从头到尾,处处都是阴谋的气息,偏偏找不到赵通衢动手的痕迹。 第105章 内鬼是哪个(下) 山腹空地,高旷空阔。四周山壁表面平滑,层层堆叠,既有自然粗犷的风情,又有人为刻凿的霸气。夜明珠随意悬挂四周,如夜空繁星,如人间灯火。 那日宴会的中央篝火已被撤下,取而代之的是两列火炬。火炬下方摆着两列圈椅,椅上放着软垫,看着舒适,可今天坐在上面的人,没一个轻松自在。 傅希言邀请他们开会时,便预告过剧情。任谁听说自己从小看到大的孩子成了内鬼,都不会愉快,就连提议查案的应竹翠,进门时也是阴云密布,目光时不时看向身边的赵通衢。 赵通衢常年挂在嘴角的微笑不见了,低眉顺眼地坐着。 裴元瑾早早地坐在位子上了,傅希言却是跟着裴雄极,最后才进来的。众人的目光看似落在裴雄极身上,大半却在打量他。 他板着面孔,平静地回望众人。 众人窥探不出情绪,纷纷收回目光。 裴雄极落座,环顾四周,平和地说:“希言这孩子,做人太实诚,初次登门就给自己接了个烫手芋头。混阳丹失窃,不管有何内情,我储仙宫难辞其咎,亦愧对无辜牵连的傅家。” 同样是吃药,唐家可说咎由自取,但傅希言全不知情,若非饕餮蛊霸道,压过了混阳丹的药性,裴雄极此刻的歉意也只能送给傅希言坟头黄土了。 裴雄极自然也清楚这点,看向傅希言的目光充满怜惜:“如今,由受害者亲自查明真相,也算是因果循环了。” 应竹翠有些急切地说:“查实了吗?” 裴雄极道:“老妹莫急,先听听孩子怎么说。” 傅希言知道是自己上台表演的时候了。他从容地站起身,也不另说废话客套,直截了当地宣布自己调查结果:“盗窃混阳丹的内鬼乃是于瑜儿和陈来东。” 尽管来之前,已经收到了暗示,可真正听到,还是引起一阵哗然。应竹翠第一个坐不住:“兹事体大,你可有证据?” 傅希言道:“有人证。”他拍拍手,小樟便押着垂头丧气的于瑜儿上来了。 应竹翠盯着于瑜儿,高声道:“瑜儿,你知我的脾气!若有什么委屈,直管说出来,凭他是谁,我都会给你一个交代!” 于瑜儿抬起头,眼圈已然红了:“应姑姑……” “哎。” “我,我偷的是废丹。”于瑜儿哭出来,“我真以为我偷的是废丹啊。” 应竹翠对傅希言说:“听到了吧?他说他拿的是废丹,我们今天要调查的是混阳丹!两者不可混为一谈。” 傅希言面不改色:“应长老稍安勿躁,请继续听下去。” 于瑜儿收到暗示,抽抽噎噎地说:“我也不知道陈来东会把真丹与废丹交换,等我知道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应竹翠变色道:“什么意思?什么叫真丹与废丹互换?那陈来东又是谁?” 于瑜儿说了陈来东的身份,然后根据傅希言的暗示,把找陈来东的人,从高泽换做自己。“我到的时候,陈来东已经死了。我,我怕死无对证,说不清楚,一时昏头,就把人给埋了。” “糊涂!” 应竹翠拍案而起:“你当时若上报,兴许凶手还没走远,有我们几个老家伙在,难道还怕他逃到天上去?” 傅希言心想:当时你们在闭关,景罗、裴元瑾、虞素环都下了山,就算上报了,事情也会落到赵通衢手上,那还不是羊入虎口? 他忍不住“啧”了一下,赵通衢这狗东西,算得可真远。 应竹翠问:“尸体呢?” 傅希言说:“我昨日已经叫人挖出来了,请姜药师看过,是中毒身亡。毒性剧烈,埋过的地都不能用了,我怕波及旁人,就在易长老和纪长老的见证下,将尸体烧了。” 亏他当时留了个心眼,偷偷摸摸地挖尸体。裴元瑾看尸体第一眼,就认出死者伤口酷似于长老的成名绝学“旋风十三剑”造成的创口。 要在原来的伤口上动手脚,很容易弄巧成拙,他只好找姜休帮忙,给尸体下了毒,再把附近土壤毒了一圈,再让裴元瑾找两个长老当“见证人”,以便名正言顺的毁尸灭迹。 纪默乃于长老挚交好友,见了伤口,以为是于瑜儿失手误伤,见傅希言有意隐瞒,内心还十分感激,一口应承下来。 而易绝,看着不好亲近,但对于裴元瑾和傅希言的要求,他从未说过“不”字。 当时烧完尸体,傅希言还有些担心:“会不会真是高泽或于瑜儿下的手?” 裴元瑾说:“若是如此,他们不会让我们来挖尸体。” 傅希言想了想,也是这个道理。恐怕高泽到现在都不知道,陈来东的伤口与“旋风十三剑”有关吧,不然也不会表现得那么坦然。高泽从小在储仙宫长大,一路顺风顺水,突然遭逢连串打击,难免心神大乱,错漏百出。 裴元瑾道:“即便高泽发现伤口,也只会加深他毁尸灭迹的决心。” 傅希言代入高泽的性格想了想,理解地点点头:“说不定他还会亲自操刀,将伤口毁掉。”这就更加有理说不清了。只能说,这个圈套从头到尾都为高泽、于瑜儿这对师兄弟量身定制,合身到难以摆脱。 闲话扯远,回到山腹空地的会议。 傅希言烧了尸体,的确留下让人诟病的话柄,可他搬出了易绝和纪默两座大山,便是应竹翠也不好随意开口质疑。 应竹翠只能用眼神询问纪默。 纪默干咳一声:“的确是中毒,姜休可作证。” 应竹翠说:“谁收买的陈来东,与于瑜儿交易的又是谁?可查出来了?” 傅希言还未开口,裴元瑾接过话:“时隔久远,线索都已经断了。” 应竹翠张了张嘴,也知道这件事并不能怪到傅希言头上。他能在短短时间把储仙宫内鬼抓出来,已是很了不得,可是…… 她看着傅希言滚圆的脸蛋,肥胖的身材,怎么都顺眼不起来。 他们少主,储仙宫继承人,才华家世相貌人品无一不出众,放眼天下都是最拔尖的那一拨,公主倒贴,侠女倾心,谁人娶不得?偏偏下半辈子只能和这样一个男胖子纠缠,简直,暴殄天物! 可看裴元瑾怡然自得,甘之如饴的样子,她的纠结便有些说不出口,尤其是人家的亲生父亲还在旁边笑眯眯地看着,仿佛对这门亲事满意得不得了,她的情绪就更无来由了。 百里神突然说:“事情查清楚了就好,调查内部案件本就是电部的职责,做到这一步已经够了,余下的等景罗回来再说吧。” 他显然怕傅希言为了立威,拿于瑜儿作筏子。 赵通衢说:“不知景总管何时回来?案情水落石出,惩罚迟迟不定,恐会引起流言,反对小师弟不利。” 他这话也不无道理。 如今快刀斩乱麻把惩罚定了,大家说起这件事,有因有果,也不会深究。要是不定,等于是连载,反而会引发思考。众口难调,到时候再出结果,无论轻重,总会有意见不合,倒叫于瑜儿更难做人。 虞素环问:“依赵总管之见呢?” 赵通衢坦荡地说:“于长老劳苦功高,我与于瑜儿又从小一起长大,自然是要求情的。不过,既然事情由少夫人侦办,终究还是由少夫人做主。” 傅希言微笑:“说起来,我和元瑾还未成亲,这声少夫人言之过早了。” 赵通衢以为他想抽身,忙道:“傅公子与少主夫唱夫随,谁做主都一样。” 傅希言看向裴元瑾,裴元瑾道:“按照宫规,吃里扒外,以命相抵。” 于瑜儿虽然知道这是必然的过程,还是吓得双腿一软,当场就跪下了。 纪默张口欲言,被易绝按住。 裴元瑾从怀里掏出一张纸:“不过,宫规里也有一条,若是有总管或长老以历年功劳和本身职务作为交换求情,功过两厢抵消。” 这条宫规是有旧例的。 初代雨部总管便是为了替贪污的情郎求情,自请离去,这才有了虞素环携带巨财加盟,出任雨部主管。各地雨部在初代总管手里吃了大亏,对继任者心存抵触,虞素环既是新来的,又不懂武功,处处束手束脚,才导致今日雨部管理松散。 “这是于长老的求情书。” 裴元瑾将求情书递给了裴雄极。 裴雄极不接,皱着眉头问:“这点事情怎么还惊动了老芋头?”在他看来,与其惊动于艚,倒不如让他压下去。他在储仙宫的威望至高无上,处理这点事不在话下。 裴元瑾反手递给应竹翠:“照规矩办事,以免留下后患。” 应竹翠的脸色很难看,调查是她提出来的,没想到最后竟然逼走了于艚。 她说:“于长老伤势未愈,怎可让这种事情扰他心境?” 裴元瑾说:“事关儿子生死,也顾忌不得了。” 应竹翠张了张嘴,照不出反驳的话,毕竟,口口声声要差个水落石出的人是自己。她气呼呼地说:“在座那么多位长老总管,难道我们会眼睁睁地看着于瑜儿去死吗?” 傅希言说:“既然诸位长老和总管都没有意见,那这件事就这么定了。” 赵通衢说:“傅公子和少主才是当事人,你们若不追究,我们自然乐见其成。” 于瑜儿给裴元瑾磕了个头,抹着眼泪要站起来,就听赵通衢关切地问:“不知于瑜儿日后有何打算?” 长老们顿时反应过来,当初雨部总管和她的情人,可是双双离开了储仙宫。先例在此,于瑜儿自然也不能例外。 傅希言说:“我有个不情之请。” 赵通衢嘴角一僵,似乎意识到他接下来要说什么。 傅希言弯腰扶起于瑜儿,道:“盗窃混阳丹自然罪大恶极,幕后黑手的谋划也必然……”他目光恰到好处地扫过赵通衢的脸,“不安好心。说来惭愧,本是一桩坏事,我却从中获得了实实在在的好处,武功突飞猛进不说,也幸运地遇到今生执手之人。于瑜儿虽无心,却成就了我和元瑾的姻缘,也算是半个媒人,正好我身边缺人,想请他做个管事。” 少夫人身边的管事,不还是储仙宫的人吗? 长老想到这一点,便意识到傅希言与裴元瑾在对于瑜儿发难之前,就已经安排好了他的后路,心中微微松了口气。 赵通衢说:“多谢傅公子一片好意,就怕人言可畏。” 傅希言说:“今日在场的人不多,该知道的都知道的了,该交代的也都交代了,我想,个中内情就止于这里吧,对外只说叛徒陈来东畏罪自杀便好了。嗯,这件事交给谁办好呢?” 他嘴里在问裴元瑾,看的却是赵通衢。 裴元瑾也看向赵通衢。 两人这么堂哉皇哉地盯着,赵通衢只好说:“景总管不在,两位若是放心,我来处理。” 傅希言微笑:“辛苦赵总管了。” 辛苦啊,真是辛苦了。 赵通衢脸上在跟着笑,可心里在想什么,只有他自己知道。 会议散了,盗窃混阳丹的事情似乎也告一段落,可出头挑起此事的应竹翠感觉十分不得劲。这件事的后续发展显然与她的预料相去甚远。 本以为…… 她目光穿过众人,落到跟在裴元瑾身后,缓缓往外走的纤细背影上。 八!零!电!子!书 !w!w!w!!t!x!t!8!0!.!c!o!m 似乎感觉到有人注视,虞素环回头,却见应竹翠三步并作两步赶上来,对傅希言说:“幕后黑手还没有抓住,这件事并不算结束。” 傅希言顿住脚步,礼貌地问:“应长老在储仙宫待了这么多年,有什么头绪吗?”言下之意是,你在山上待了这么多年都不知道储仙宫被谁偷了家,难道还能指望我一个初来乍到的? 应竹翠说:“储仙宫的存在,碍了许多人的眼。” 傅希言意有所指:“可裴元瑾还不是储仙宫的顶梁柱,他塌了,天还在。” 应竹翠怒道:“少主安危事关储仙宫未来!” 傅希言微讶,没想到她与赵通衢走得这么近,却没有被对方彻底洗脑,立场站得还挺稳。“我知道。或许我们应该想想,谁想偷取储仙宫的未来。” 应竹翠一怔。 傅希言见赵通衢站到了应竹翠身后,朝他露出极其虚伪和敷衍的笑容后,转身要走,就听赵通衢道:“傅公子,可否借一步说话?” * 走到宫外,才知刚刚下过一阵疾雨,草木散发雨后清香。淋过雨的枝叶还在淌水,水珠不时滴落,发出啪嗒啪嗒的脆响。 傅希言跟着赵通衢,绕着山道,一路走向山林深处。 白虎突然从前面蹿出来,绕着两人转了转,然后蹭了蹭傅希言。 傅希言被蹭了一身水,摸着它湿漉漉的皮毛,哭笑不得地说:“你是刚洗完澡吗?”闻了闻手掌,还是有股味道。 可白虎眼珠子直勾勾地看着他,他也不敢表现得太嫌弃,只能嘿嘿笑着,将手背过身去。 赵通衢默不吭声地看着他们“父子”互动:“白虎生来凶悍,只肯与少主亲近。” 傅希言说:“兽懂人心,知道好歹。” 赵通衢说:“人类何尝不是一种兽类呢。” 傅希言站住脚,别有深意地说:“不好说,毕竟,人类有‘禽兽不如’这个说法。” 赵通衢道:“傅公子真风趣,怪不得少主喜欢。我就不一样,从小招人烦,有时候我也很疑惑,别人乖巧就受夸奖,我乖巧就被无视,别人调皮是天真无邪,调皮就是讨打,为何人与人的差别这么大?” 傅希言看他的长相,脸方面阔,平平无奇,说讨厌也不至于,但小时候必然不是那种机灵讨喜的,而性格…… “你有没有想过,也许大家喜欢的是发乎本心的纯真,而不是刻意的讨好和模仿。” 赵通衢艳羡地说:“永丰伯府一定是个和谐的大家庭,不像我,无父无母,吃百家饭长大。” 傅希言说:“听说令堂过世时,你就在身边?” “是不是有人告诉你,我当时见死不救?”赵通衢表情渐渐冷漠下来,“在他们眼里,我就是那个‘禽兽不如’的人。可他们忘了,我当年只有七岁,一个七岁的孩子,看到一群比自己高大得多的持刀土匪,吓得动弹不得,忘记了学过的武功,很奇怪吗?” 傅希言已经不记得自己七岁时应该有的思想了,毕竟这一世他七岁的时候,已经不能算是个孩子。 赵通衢说:“事后我也很后悔,很自责,这世上没人会比我更痛心!” 傅希言说:“所以你承认,土匪杀你母亲的时候,你在场旁观。” 赵通衢呼吸声陡然变重,许久才说:“傅公子证明了我果然是个禽兽不如的人,是不是很有成就感?” 傅希言耸肩:“你很乖巧,但我可以无视。” 话音落下的一刹那,赵通衢表情未变,可颈部青筋毕露。他转过头,强迫自己的目光落在了那条隐没在林间的小道上:“傅公子天赋异禀,年纪轻轻已是入道高手,武王可期。但是武王之上,武道艰险,不宜受杂务分心。” 傅希言知道他要说今日的主题了,不由加倍谨慎:“听闻赵总管也在冲击武王?” 赵通衢说:“我已放弃。” 傅希言面露惊讶。 “宫主需要景总管,或许,少主和傅公子也需要一位能够分忧解愁的人?”赵通衢说,“比起追求武道至高,我更愿意为储仙宫奉献所有。” 听起来十分伟大,可细想之后,赵通衢追求的依旧是储仙宫的权力,只是换了一个比较好听的说法罢了。 傅希言故意曲解他的话:“景总管才外出多久,你就图谋篡位?不怕他回来找你算账吗?” 赵通衢说:“若景总管回来容不下我,我甘受责罚。” 他说话时,带着一股强大的自信,仿佛笃信景罗不能对他如何。傅希言试探道:“看来你与景总管的关系很不错。” “傅公子不必试探,我的确知道景总管的去向。混阳丹失窃如此大事,景总管怎会袖手旁观,他正在追查幕后之人。我知道宫中有人怀疑我才是真正的内鬼……”赵通衢摇摇头,“清者自清。等景总管回来,就能还我清白了。” 他说得这样斩钉截铁,倒叫傅希言忍不住怀疑自己先前的判断是否过于武断了。他晃了晃脑袋,说:“对付高泽和于瑜儿的局设计太巧妙了,一定是熟人作案。” 赵通衢沉默了下,才说:“高泽?” 虽然他还是给出了反应,可那一阵沉默已经让傅希言确认,赵通衢绝对知道内情! 傅希言得到了想要的信息,坚定了之前的想法,语气便随意得多:“陈来东是高泽的手下,于瑜儿是高泽的师弟,他们出事,高泽自然会受连累,现在不还在牢里关着吗?” 这个理由有些牵强,却也解释过去了。 赵通衢说:“我即刻把人放出来。” 傅希言说:“元瑾已经去了。” 赵通衢点点头,并不觉得意外:“高泽从小就喜欢跟着少主。” “你呢?” “我岁数太大,跟着不合适。” 两人说着说着,已经带着白虎从原路回来了。 傅希言说:“你现在还会为自己童年里没有得到的关注而愤慨吗?” 赵通衢失笑:“小孩子的嫉妒心,长大之后自然会消失。” 傅希言摇头:“童年是白纸,那时候印上去的颜色,往往会陪伴终身。” 赵通衢没有反驳,而是顺着他的话说:“纸一共这么大,人生却那么长,当其他颜色不断覆盖上去,那原本的颜色便也看不出来了。” 傅希言说:“也有道理。不过,如果有机会遇到当年的小赵通衢,我想对他说,父母总会偏爱自己的孩子。我不知道他母亲遇害时说过什么,不过我想,当时的她一定没有叫破孩子的行藏。对孩子来说,她才是不管乖巧调皮,都会无条件爱他的那个人。这是模仿强求不来的偏爱。” * 伸手接住山林边缘枝丫上滴落的雨水,傅希言望向储仙宫大门,裴元瑾挺拔的身影出现在眼前。他随口与赵通衢道别,便小跑着冲了过去。 裴元瑾伸手接住他,目光看向他身后的赵通衢。 赵通衢微微躬身行礼。 裴元瑾这才收回目光,抱着怀里的大胖媳妇问:“没事?” 傅希言苦笑道:“我应该把人得罪惨了。” 赵通衢想在他心底建立可怜的形象,进而通过他,软化裴元瑾的态度;而他,则想彻底摧毁赵通衢对他自己的虚伪包装,进而打击他的内心。 结果自然是不欢而散。 至今回想起赵通衢看过来的那一眼,他都心底发寒。那看似平静的表面下,潜藏着黑洞一般的浓黑,仿佛能吞噬一切光亮。 第106章 朋友是刺客(上) 深夜。 透入窗棂的月光如雪,寒彻心扉。 书房没有点灯,只有一盆火照明。 赵通衢蹲在地上,将陈来东通敌的信件一封一封地投入火盆中,冷漠地看着火苗慢慢吞噬着信上的字迹,也吞噬掉了他将近一年的布局。 难题没有难住人,救世主也没有当成,一手的精心策划,成全了傅希言的光芒万丈,自己却彻底沦落成陪衬…… 傅希言。 傅希言。 混阳丹被盗,竟为裴元瑾带回了这样一个帮手,难道这就是天之骄子的气运吗? 他看着最后一封信缓缓蜷缩,焦黑,化为灰烬,才疲倦地揉了揉眉头。 愤怒,嫉妒,怨恨……这些情绪与他共生、成长,已经成为了身体一部分,不会轻易表露在脸上,可傅希言今天的嘲讽依旧伤透了他的心。 如果他有永丰伯这样显赫的父亲,他也会成为一个很好很友善的人。 他阴暗地想:因为没有,所以才要有。 屋外响起铃铛声。 他拨了拨火盆里的灰烬,确认没有留下一个字,一片纸之后,才站起身,朝着屋外走去。 门口是他的下属,也是他在总部的亲信之一。 但赵通衢依旧没有让他进屋,只是沉默地接过他递来的信,然后有口无心地安慰了他几句今夜执勤的辛苦。 亲信显然很吃这一套,露出感动之色,顺从地退了下去。 关上门,赵通衢脸上的亲切就消失了。 他漠然地检查着信上的封泥,确认没有被人动过手脚,才拆开了这封信。 这是一封很普通的问候信,写信的人是他在江湖中遇到的一个普通朋友,如果顺着这封信上的名字调查,就会得出这样的结果。 而写信人也一定会承认自己写过这封信。 但是…… 赵通衢信手抓了一把花盆里黑砂,撒入火盆,盆中火焰瞬间变色,红橘色缓缓蜕变成了诡异的蓝紫。他将信放到火盆上烘烤,过了会儿,就显现出另一行字来。 “欲往贵宫。廿三,州河畔。” 他松手,纸条连同信封落入火盆中,很快也随着前辈们化成飞灰。 火光映照着他蓝紫色的脸,眉间微微蹙起,带着深深的疑惑。 “上储仙宫……想做什么?” * 高泽从地牢里放了出来,除了少数知内情的人,都认为他这次是无辜受牵连,吃了大亏,纷纷送礼以示支持与安慰。 但他听说陈来东的伤口酷似“旋风十三剑”所创后,知道自己这次真的是在悬崖边上被拉回来,对伸手相助的傅希言很是感激,几乎到了言听计从的地步。 傅希言说:“秘阁你是不方便再回去了。”尽管别人都认为他和失窃案无关,但防范不严的罪名还是要担的。 高泽没有丝毫不高兴:“是,少夫人说得对。” 傅希言说:“我和虞姑姑商量过了,她那里缺人手,你算账行不行?” 行!既然是少夫人交代下来的任务,他哪有不行的。 他说:“小时候,我们的零用钱都是师父交给我,我再分给瑜儿的。” 傅希言:“……” 很好,至少知道怎么除以二。 少主不管事,傅希言少不得要多操点心。储仙宫内务听起来庞杂,但仔细分析,六位长老……现在是五位了,都不管事。而且,以他们对裴雄极的信服,天然支持裴元瑾,连被赵通衢拿来当枪使的应竹翠都不例外,其他人更不必说了。 余下就是四大总管。 男神景罗就不必说了,人不在江湖,江湖处处都是传说,一听就是精明能干明察秋毫……用五万字拍马屁也不为过的管理精英。 从裴元瑾等人的描述可得出结论,他必然是铁杆宫主少主党。 寿南山和虞素环虽然有玩忽职守之嫌,但总管的名分还在,只要两人用用心,重拾大权不是梦。 谭不拘从南虞回来之后,就一直在总部养伤,寿南山已经将他的档案调回总部,痊愈之后就会留在储仙宫干活。 寿南山对他只有一个要求:“少说话,多做事。” 如今,再将高泽送入雨部,那么风部雨部这两代,都是裴少主的人。 余下一个雷部…… 傅希言想起从南虞回来的沈伯友,这么多天了,竟然还没见过他。 裴元瑾倒是知道:“他在南虞干得一塌糊涂,回宫后就自请去地牢了。” 傅希言:“……” 怎么,地牢是储仙宫的泉水吗?所有人进去蹲一蹲,出来就能满血复活? 傅希言沉吟道:“要关多久?” 裴元瑾说:“长老们都为他求过情,是他自己不肯出来。” 储仙宫目前的经营模式还是非常家族企业,到处都是人情关系,不过裴元瑾是既得利益者,傅希言当然也不会傻不隆冬地跳出来横加指责。 傅希言摸着下巴:“我去见见他。” * 重临故地,傅希言才知道地牢分很多层。与高泽自请入地牢还选了个豪华阳光房不同,沈伯友住在地下的水牢。 水牢的阴冷潮湿比上面更胜一筹,走在路上,还能听到窸窸窣窣的水流声。 领路的狱卒解释这里是地下水分支。 或许环境太差,囚犯也显得无精打采,一个挑衅的都没有,傅希言有些遗憾地收起了蠢蠢欲动的威压,老老实实地走到最后一间牢房。 …… 看来储仙宫出来的,都喜欢角房。 沈伯友就坐在角房的角落里,听到动静,才缓缓睁开眼睛。 狱卒走后,傅希言蹲在栅栏外面,见面第一句话便是:“要不是想起你还有用,我差点就忘记你这个人了。” 沈伯友脸色微变。 傅希言对他,并没有什么弯弯绕绕,上来就一针见血:“白驹过隙,浮云苍狗,宫主和长老又三不五时地闭关,到时候谁还记得你?你光靠蹲牢房就想蹲出个从头开始的话,是不现实的。” 沈伯友叹息,缓缓道:“老夫有愧于宫主,有愧于储仙宫……”开始絮絮叨叨地诉说自己蹲牢房的心路历程。 傅希言挠了挠耳朵,不耐烦地打断:“按你的说法,蹲个三年五载都算是轻的,十年二十年之后,你是谁,储仙宫里当家的又是谁?你可曾想过?” 沈伯友这次沉默了。 他未尝不知。可是南虞新城出了这么大的事,他竟然事先毫无所觉,事后毫无部署……无论如何都说不过去。自请入地牢,何尝不是以退为进之计。 傅希言见他不说话,知道自己的话对方是听进去了:“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将功赎罪。” 沈伯友心中一动。他当然知道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可一个人饿到了极点,明知道眼前的馒头可能含有剧毒,也会忍不住想要搏一搏。 “如何将功赎罪?” “入雷部,从小做起。” * 沈伯友是什么人? 是赵通衢入主雷部的恩人。 沈伯友在南虞的时候,山长水远,赵通衢“不便”报恩,情有可原,可现在人落魄地回到府君山,甚至送到赵通衢的眼皮子底下,再不报恩就说不过去了。 所以,当裴元瑾提议,让沈伯友从雷部从小做起,将功补过时,赵通衢不但“高高兴兴”地答应了,还直接给了对方雷部副总管的职位。 “没有沈伯伯,就没有今日的我。这个副总管,我已是亏心,休再说从兵卒做起这样的话。若非雷部事务庞杂,千头万绪,一时难以整理,本当我为您鞍前马后才是。” 赵通衢握着沈伯友的双手,动情地说:“我年幼失怙,在我心中,您就像我的父亲一样。以后,我们父子同心,协力打理雷部,一起守护储仙宫。” 沈伯友活到这把年纪,既未结婚生子,也没有收徒,若非心知肚明南虞人才凋零皆为赵通衢幕后操纵,这番话几乎要将他打动。 他看着赵通衢真诚的眼睛,竟找不出一丝一毫的勉强与虚伪,暗道:自己活了一把年纪,城府竟不及一个后辈,输得委实不冤。 他枯笑一声,干巴巴地说了两句“好”。 傅希言看着这幅“父子同心”的和谐画面,露出了满意的笑容。就算赵通衢将雷部打造成铁板一块,可沈伯友威望资历摆在这里,就算是铁板,早晚也能凿出洞来。 赵通衢欢喜了一通之后,走到傅希言身边:“多谢傅公子劝说沈伯伯回心转意。” 傅希言微笑,压低声音:“赵总管不在心中骂我就好。” 赵通衢面色不变:“我对傅公子只有景仰。认识少主这么久,还是第一次看他对别人言听计从。” 傅希言笑容满面:“多谢赵总管,知道他对我从始至终都是一心一意,我就放心了。” 赵通衢仰头看天色:“今日雷部有人述职,我先失陪了。” 傅希言已经达成给赵通衢肉里扎刺,眼中扎钉的目的,自然见好就收,风度翩翩地说:“既然是雷部内务,您就带着沈老先走吧。” 赵通衢目光掠过正和雷部旧部叙话的沈伯友,眉眼带着一丝几不可见的阴沉。不得不说,傅希言这一着的确下到了他的七寸上。雷部一向被他视为大本营,就算景罗来了,他也敢拒之门外,唯有沈伯友,唯有这位雷部的赠与者,如他头上的一道紧箍咒,不奈之何。 他朝傅希言点点头,从容走向沈伯友,犹如子侄般恭敬地带着人远去。 傅希言转头对裴元瑾说:“我心里一直有个‘危险人物群’,为了楚光、楚少阳和三皇子建的。现在发现,是我年少无知、少见多怪了,和莫翛然、赵通衢比起来,他们仨连提名的资格都没有。”一个千变万化,真假难分,一个暴风雨下,面不改色,都是修炼千万年成精的狐狸。楚光、三皇子他们和这两位比起来,说是小白兔都有些对不起“狡兔三哭”的名声。 裴元瑾抚摸他的后颈:“是你变强了。” 傅希言抬手拍拍他的胳膊,却并未有感觉到满足。当自己的实力一步步提高,看到这个世界越来越多的真相,就会感觉到自身的渺小。 如果他还是当初那个一心只想研制香皂,愿望是在镐京开个奢侈品店,做个日进斗金的掌柜,也许只有到死的那一刻才会知道,这个世界有多危险。 练武,还是得练武。 在这种一转头就能遇到一个武神的环境里,若是不好好练武,简直是浪费了这优秀的教师资源——虽然,这些资源现在自己还用不上,但不妨碍傅希言脑补的时候流流口水。 不过专心练武之余,还有更重要的事。 裴雄极已经迫不及待地把儿子和儿媳的婚事提上了议程,尤其是他知道儿子上了武王境,却还没有和傅希言圆房之后。 作为父亲,他不好亲自出面,便由姨娘代为转述。 傅希言这才见到了裴雄极传说中的妾室——两位年过五十的妇人。尽管保养得当,可是与裴雄极相比,年龄感还是很明显。 武神期的驻颜效果,诚不欺人。 两人十年前就从储仙宫搬出去,常住津门了,这些年都领养了孩子承欢膝下,若非裴雄极一声令下,根本懒得跑到山上来。 洪姨一回来,就各种嫌弃:“也不知道当初老裴看中了什么,非要将储仙宫建在这里,看来看去都是山啊树的,一点意思没有。” 相较之下,秦姨便稳重许多,拍拍她的手,让她闭嘴后,就对着裴元瑾嘘寒问暖了一番。虽然和蔼可亲,却还是能感觉到两人之间并不亲近。 果然,秦姨讲了一会儿,便识趣地住了口,转头又看向傅希言。 傅希言讨长辈喜欢还是很有一手的,三言两语就把两位姨娘逗笑了,再过一会儿,裴元瑾的座位就往后挪了一个位置。 三人讨论热烈,洪姨心直口快地说:“这婚姻就像鞋子,合不合适只有穿的人才知道。当初嫁给老裴,我每天还跟两个姐姐吃醋呢,没想到最后相伴到老的居然是情敌,老裴都快活成小裴了,我现在烦他烦得不想看到那张脸,你说好不好笑的哈哈哈哈哈……” 傅希言嘴角僵住,笑不出来。只能说,幸亏他也学武,不然“明明同代人,我老君未老”也太虐了。 秦姨瞪了洪姨一眼,才笑着说:“永丰伯府是高门大户,或有什么规矩章程,尽可说出来,我们能办的都可照办,不能办的让元瑾和他爹两人想想办法。两家都为男子,倒也不必太讲究嫁娶的说法,反正是成就两姓之好,就正经地走个礼,你看如何?” 傅希言两世为人,头一回和对象的长辈谈自己的婚事,心中不免尴尬,却还是积极地点了点头。 秦姨说:“听说亲家不久前出任湖北巡抚,恰好我和你洪姨在津门待久了,还没去过江城,这趟去一是商议婚事,二来也可到处走走。” 傅希言忙道:“不必兴师动众,一切从简便可。” 秦姨抓着他的手,温柔却坚定地说:“礼不可废。你们日后既然要长长久久正正经经地过日子,那就要体体面面轰轰烈烈地办一场,让天下人都知道,你是我们储仙宫少主明媒正娶的夫人。” 傅希言:“……”不是说不必太讲究嫁娶的说法嘛。 秦姨看出他的犹豫:“你们同为男子,难免遭人非议,嘴巴长在别人身上,我们管不了那些看不见的地方,可在人前,我们得把事情办得光明正大、漂漂亮亮的,不给让他们说嘴的机会!” 两个男子成婚,势弱的一方总要承受更多言语上的攻击,储仙宫是想为他撑腰,也是裴雄极所表现的诚意。 傅希言心中感动,终究是接受了这番好意。 因为讨论过婚事,他到了夜里,心怀还有些激荡,一时也没心思练功,抱着茶杯在裴元瑾的大平层逛来逛去。 裴元瑾正在看书,傅希言过去瞄了一眼,原来是古代名将纪录。他现在知道了,裴元瑾看书其实在书中感悟一些他这个年纪不可能经历的事情。 傅希言无趣地拨弄着他的袖子,忍不住搭话:“小神医能及时赶到吗?” 裴元瑾眼睛不离书,嘴巴却自觉地回答:“已经接到人了,正从北地赶回。” 离开镐京时,他还心心念念小神医,想向他打听母亲的下落,可如今真要遇到了,又生出几分情怯。 “也不知道于长老和谭长老的伤势如何了。” 裴元瑾合拢书,正要说什么,就听外面有敲门,是裴雄极要找儿子。 裴元瑾看向傅希言:“一起?” 他前脚和秦姨洪姨谈完婚事,裴雄极后脚就要找儿子,两者多半有所关联,傅希言便摇摇头,给两父子留了点私下相处的空间。 他重新回到房间,刚准备拿衣服洗澡,就感觉到空气里的味道有点不对劲。 就好像,混入了一些其他…… 无名小箭冲出怀中,朝着书房阴暗的角落射去,叮叮叮,三声,小箭被接连挡住,就在傅希言戴上云丝尉,准备亲自出手时,角落里的人终于往前走了一小步,拉下黑面巾,将脸曝露在灯光之下。 傅希言看清来人的面容,愣了下,对方朝里比了个手势,然后猫着腰,率先往里走去,熟门熟路的样子,一时也闹不清楚谁才是此间主人。 傅希言跟在他身后,见他进到完全没有窗户的浴室里,眉毛一挑,正要说话,对方已经先声夺人,抢先控诉:“说好的只要我不伤害无辜,就是储仙宫的朋友呢?” 傅希言忍不住翻了个白眼:“穿着一身黑衣,躲在书房的角落里,就是你的交友方式?倒是别具一格。” 段谦说:“我自然是有原因的。” 傅希言看着近在咫尺的大浴桶:“需要沐浴焚香之后再倾诉吗?” 段谦戏谑地说:“这浴桶装两个人绰绰有余,看来你跟着裴少主回储仙宫之后,过得很开心啊,连身边的危机都没有发现。” 傅希言不知道应该先回答哪一个:“你继续说。” 段谦说:“你知道我为何而来?” 傅希言平静地说:“杀我?” 段谦扬眉:“你怎么猜到的?” 傅希言分析:“诡影组织接的无法是那几样生意,杀人放火盗窃抢劫……这个房子里最值钱的东西就是赤龙王,我想你你应该不会这么想不开吧?比赤龙王还值钱的,那就只有我的命了。” 段谦说:“你要不要猜一猜是谁买你的命?” 傅希言自信满满地说:“储仙宫守卫森严,你能够上来必然有人暗中相助。刚巧,雷部今天有人述职。” 段谦鼓掌:“很精彩,但猜错了一半。” 傅希言虚心地说:“还请指正。” 段谦说:“的确是雷部总管赵通衢带我上来的,不过不是他要杀你,而是我告诉他,我要杀你,他才帮忙配合的。看来裴少主和这位赵总管的关系不大好。” 裴元瑾和赵通衢不和,在储仙宫内部不是秘密,但在外面,知道的人并不多。 傅希言眯起眼睛。如果不是赵通衢先发出邀请,诡影组织如何会找上他?除非…… 他猛然想通了一件事:“所以,当初用千变树根、摇曳金花蕊收买于瑜儿的,是诡影组织?你们早有勾结?” 段谦耸肩:“这我就不太清楚了,我当时还在京都一带。不过,诡影组织和赵通衢的确有暗中往来,不然我也不会联系他。” 傅希言看着他,眼睛慢慢地亮起来。 段谦被这亮光蜇了下,微微皱眉:“为何这么看我?” 傅希言笑得十分亲切:“正义如段少侠,你不会任由赵通衢这样的祸害躲在暗处设计自己的好朋友而置之不理吧。” 段谦指着自己的鼻子:“你不会想让我当面揭发赵通衢吧?”诡影组织的人跑到储仙宫为他们除害……他骨子里并没有这样的正义! 看出段谦满脸抗拒,傅希言循循善诱:“你不必出面,但我们可以设个局……” 他已经想好了如何引蛇出洞、钓鱼执法。如果能彻底解决赵通衢,那雷部就会顺理成章的落在沈伯友手中……他觉得今天自己下的这一招棋委实有先见之明! 然而段谦依旧拒绝:“不行。” “为何?” “我既然从南虞赶来储仙宫,自然是有要务在身。”段谦压低声音道,“你们不是一直想知道诡影组织的首领是谁吗?” 傅希言一惊,又一喜:“你查到了?”比起还在掌控中的赵通衢,诡影组织的首领自然是更大的祸害。 段谦露出与傅希言神似的亲切笑容:“就差临门一脚,需要你们的配合。” 第107章 朋友是刺客(中) 傅希言原本以为裴雄极找裴元瑾是赵通衢为了方便段谦“刺杀”,假传军情,但裴元瑾直至深夜才回来。 回来时,傅希言已经躺床上睡了。 掀起被子,一阵熟悉的热意涌过来,让他下意识睁开了眼睛,身体习惯性地往旁边挪去,被裴元瑾一把捞回来。 傅希言将腿露出来:“热。” 裴元瑾手微微松了松,还是将人牢牢地锁在自己的臂长之内。 傅希言凑过去,熟稔地用裴元瑾的衣服蹭掉自己额头的细汗。 裴元瑾还帮他拨了拨散落的额发。 “你爹找你谈婚事?”他打了个哈欠,迷迷瞪瞪地又想睡。 “不是。”裴元瑾帮他拉了拉被子,“谈两位长老的伤势。” “嗯?很严重吗?”傅希言强打起精神。 裴元瑾停顿了会儿,整理思绪。婚事提上议程的那一刻,他在裴雄极眼里就是个成年人了,已经可以接受一些没有经过验证,不太确定的消息。 “谭长老的真元微微发黄,于长老的真元缩成了一团。” 武者在锻骨期之后,便可以内视身体,可看到的只是参照之一,并不能完全描述出事物的全貌。何况于长老和谭长老两人的描述还不太一致。 发黄,缩成一团……听起来都像秋天叶子枯黄的前兆。 傅希言轻轻叹了口气。 裴元瑾说:“父亲和诸位长老闭关这么多年,一直在研究飞升的途径。可是,越研究越觉得飞升渺茫。” 傅希言握住了他的手,轻轻安慰着。 “他提出了一个假想。或许,武神期本身就是个错误。” 傅希言愣住:“错误?” 裴元瑾说:“真元、锻骨、金刚、脱胎、入道、武王……每一次晋级,对身体,或对心境,都会产生正面的提升,唯有武神,却遭反噬。这不合理。” 傅希言看过各种小说,见识过各种设定,像武神这种情况,可以有多种解释。 比如天道为免灵气枯竭,故意遏制武道飞升人数;前人飞升之后,为免后来者追赶,斩断了飞升桥;天道为了考验武者,提高了飞升难度等等。 可他只是个入道期,离武神还有两个大境界的差距,坐井观天,难窥全貌,以上所想,都只能算胡说八道,肯定不如裴雄极和长老体悟深刻,此时也不敢随意开口。 “父亲说,或许武王之上,不该是武神,或者说,武神不该是眼下这个样子。” 裴雄极会得出这样的结论,自然有论据支持,只是他的心得体会,心路历程,父子大半夜的长谈,都被裴元瑾一句结论精简了。 傅希言说:“有什么头绪吗?” 裴元瑾说:“谭长老和于长老的真元在打斗中出现问题,他觉得或许是个方向。具体要等小神医来了,与姜药师会诊后才能有结果。” “两位长老因祸得福也说不定。” “嗯。” 裴元瑾轻轻摩挲着手掌里软嫩的皮肤,心中涌出一股悸动,侧头看着枕边人,犹豫了下,终是没抵抗住诱惑,将脸慢慢地凑了过去。 傅希言反射性地伸手搂住他的脖子,与他接了个浅浅的吻,然后在他亲脖子的时候说:“今晚来了个刺客,你猜是谁?” 裴元瑾身体一顿,抬起头来,意味不明地看着他。 傅希言干笑:“也不是太重要的事,毕竟,他这趟来的主要目的不是为了杀我。” “是谁?” “……这已经是上个问题了,你不应该问我,他的主要目的是什么吗?” 裴元瑾不说话,只是那眼神分明在催促着他,快点如实交代。 傅希言讪笑道:“这个说来话长……” * 天光初放,傅希言才意犹未尽地闭上嘴,疲倦地睡去,醒来时,裴元瑾已经不在了。 他一个人吃了早膳,慢慢悠悠地绕着储仙宫,散步消食,走过山楂树林,茂密的枝叶中间,隐藏着几只心急冒出的青色小山楂果。 赵通衢住所离此不远。 尽管昨晚段谦回去前,再三保证自己安全无虞,赵通衢不会对他如何,可事到临头,他还是微微担忧。 毕竟,段谦临走的那段话真的很像立了个死亡flag。 他驻步的时间有些久,满脸心事的样子,自然很容易引起旁人的注意。 裴元瑾和赵通衢关系不合仅限于储仙宫高层知晓,下面的人并不清楚情况,对新来的少夫人很是恭敬,巡逻的护卫经过他时,还故意放慢脚步,以免少夫人有需要时,叫不到跑腿的人。 傅希言看到山楂树后闪出几个陌生的身影,忙问:“他们是谁?” 已经走出一丈远的护卫立马掉头回来:“禀告少夫人,他们是昨日上山述职的雷部主管事。” 傅希言意味不明地说:“还不到述职的时候吧?”他并不知道述职的正常时间,但夏雪浓提醒过他,便直接拿来问了。 护卫迟疑了下,说:“据说各地雷部都不太平。”说完,他脸色微微发白,有些不安地观察着傅希言的反应,生怕自己多嘴说错话。 傅希言在人群中看到了段谦,刚要松一口气,就看到人群最后出来的人,沈伯友。他在这里,赵通衢却不在,傅希言本能地感觉不安。 他问:“赵总管不在?” 护卫一脸茫然,似乎不明白他的问题,傅希言不得不再问了一句:“我只看到了沈副总管。” 护卫说:“赵总管把接待上山主管事的事都交给沈副总管了。这些年,赵总管一个人忙忙碌碌的,总算有个人帮忙分担。” 他小心翼翼地夸奖着,在少夫人面前努力地刷着自家上司的好感度。 傅希言却想起自己昨晚见到段谦之后,脑海里冒出来的那个念头——“抓住”“行刺”的段谦,从他口中套出口供,咬死赵通衢。 当时他很有信心,觉得操作空间很大,甚至一度想要放弃和段谦的合作,先把家里的害群之马抓了再说,可如今回头再看,自己还是有些狂妄了。 混阳丹失窃案的翻盘给他增添了许多自信,以至于忽略了,能够设计出混阳丹失窃案这种阴谋的人本身的可怕性。 他是不会轻易将把柄递到别人手中的,哪怕那个人是他的合作伙伴。 假如段谦“失手被擒”,首当其冲受到牵连的必然是刚刚上任的沈伯友,而赵通衢从头到尾都没有“安排”过任何事,单单一个人证,显然不足以定一个总管的罪。何况,段谦是诡影组织的人,他供词真实性必然要打上问号。 傅希言有些好奇。让沈伯友去接段谦,究竟是赵通衢提拔沈伯友为副总管时就做出的决定,还是自己让他带沈伯友一起走时的临时起意。 无论哪种,都像一记警钟,让刚刚生出一点骄傲自满情绪的傅希言迅速从胜利的喜悦中冷静下来,认清了眼前的困难。对付赵通衢这样的敌人,绝不能有一点掉以轻心。 他转身离开后,护卫还有些疑惑,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为何少夫人的身影看上去沉重了许多。他不知道的是,傅希言心情虽然沉重,脚下踩的每一步却很踏实。 他之前已经确定了自己的志向,可那是虚浮的,是遥远的,怎么去达成那个目标,他还没有完全想好。 当然,现在也没有。在达成目标之前,这个疑问会长久的存在,但他会一点点地往上加码,慢慢地靠近。 首先是脚踏实地,任何时候都不能被冲昏头脑。 他回到房间,还没进门,就被洪姨拉住了。她和秦姨忙活了一晚上,盘点裴雄极的私房后,就将礼单定下来,拿来给傅希言过目。 傅希言一看就说重了,奇珍异宝、字画古董不提,光是金摆件金元宝,就沉甸甸得叫人承受不起啊。 洪姨抓着他的手说:“给你你就拿着。反正老裴就这么一个儿子,小裴以后也只能有一个夫人,早拿晚拿都是拿,早拿早快活!” 秦姨难得赞同:“是这么个道理。我和你洪姨明天动身去江城,你有什么要捎带的,趁早给我们,省的忘了。” 两位姨娘这么大的阵仗,傅希言自然要交代两句,连忙回房写了封信,诉说婚事因果。 心中满腔言语,落到笔下,也就寥寥数句,到后来,不过是问候在翻来覆去。经历的阴谋诡计,艰难险阻,或许会有只字片语传入傅家,可他不想展开细说,平添恐慌,道一声平安,已囊括所有。 将信送到两位姨娘手里,又叙了会儿闲话,傅希言想着一上午没看到裴元瑾,正要去找人,就见于瑜儿缩着脑袋站在门口,看他脚下尘土,也不知在这里转了多少个圈。 他虽然领了于瑜儿做管事,可储仙宫上,哪有他需要管的事,便依旧叫他住在原先的家里,等以后再说,没想到才几天他就坐不住了。 员工积极工作,老板自然也不能打击积极性,便想着挤些活出来,比如研究下珍妮纺纱机? 于瑜儿看到他,眼睛一亮,想跑过来,激动又期待地看着他:“主人!” “呃!”傅希言被吓到了。 “我,我爹,要下山去了!” 傅希言回过神:“你爹?于长老?” * 于艚为保住自己的儿子,不但一举清空了自己在储仙宫立下的赫赫功劳,连长老之位也一并辞了,理论上来说,已经不是储仙宫的人,自然不能再享受储仙宫的一应供奉。 可包括宫主在内的储仙宫高层都揣着明白装糊涂,把于艚的请辞当做应急手段,依旧将人当作长老看待。 若是平常,一时半会儿也不会出问题,可如今的于艚身负重伤,每日用的都是顶级药材,药材出库需要名目,于艚已经失去特权,即便高层达成默契,但真正落到实处,还是需要有人出面承担责任,显然,库房负责人并没有这个意识与魄力,而姜休作为大夫,只管看病开药,不管宫务内情,于是,双方就闹到了裴雄极面前。 裴雄极有何好说的,自然大手一挥,直接将于长老的用药都包揽了下来,可于艚听到了风声,闹着要下山去。 于瑜儿哭得双眼通红。若非自己一念之差,也不会让父亲一把年纪,还要被驱逐下山。 傅希言皱眉。 在阴谋漩涡里待久了,看任何事情都不面戴上有色眼镜。库房归雨部管辖,以他对虞姑姑的了解,必不可能将事情闹得这般大,连卧病在床的人都惊动了,背后必然有人推动。其目的,自然是想给他们和于家找点不痛快。 不过他那日在会议上,当众说自己是外人,此时也不好跑出去指手画脚,便道:“别担心,宫主一定会劝服于长老的。” 于瑜儿难过地摇着头,脸上呈现绝望之色,傅希言怕他受打击太大,精神崩溃,带着他去了秦姨的房间,让两位姨娘好好开导了一番。 洪姨讲话直来直往,但开导人很有一手,一边擦着眼泪一边轻描淡写地说:“哎哟,这么小的事,急什么呀。小孩子就是经历太少,不经吓。老于和我们老裴是什么交情,命都可以给对方的,长老就是个名头,有没有有什么区别?他们这群人在一起,主要还是靠感情,老裴不可能看着老于浑身是伤的下山。” 秦姨也说:“信你洪姨。她那些年可把你们宫主的脾性爱好都琢磨透了,听她的没错。” 傅希言:“……” 是因为取名“储仙宫”吗?他怎么听出了一股宫斗剧的味道。 在两位女性长辈的安慰下,于瑜儿情绪终于缓过来了。 傅希言刚松一口气,高泽来了,张口便是:“师父下山了!” …… “哇!” 这次于瑜儿的眼泪犹如瀑布一般,飞流直下三千尺,势不可挡,秦姨洪姨联手,也是螳臂当车,难阻汹涌。 * 秦姨洪姨无疑是最熟悉裴雄极的人,连她们都惊讶于长老会被允许下山,令傅希言不免又一次闻到了阴谋的味道,不,应该说,闻到了于长老和裴宫主之间达成不宣协议的气息。 不过这只是猜测,他并没有表露出来,而是随大流地跟着秦姨洪姨去见了裴雄极。 裴雄极那儿正热闹。 除了闭关的寿南山,长老总管全到了,连一向默不吭声地易绝也在后面沉默地站着,抗议着宫主的不近人情。 裴雄极头疼地揉着脑袋:“老芋头执意要走,我拦不住人有什么办法。” 应竹翠高声道:“你不放人,他一个病人,难道还能长着翅膀飞了?” 裴雄极瞥了赵通衢一眼,意思是管管她。 赵通衢抿了抿唇,还是柔顺地扶着应竹翠坐下,低声道:“宫主做事,一向胸有成竹,于长老下山必然另有安排。” 应竹翠期待地看向裴雄极。 他摆摆手:“我让元瑾去安排了。” 纪默见应竹翠不说话,忙道:“山下哪有山上好?不说别的,光是这安防部署,便差得远了。若是担心份额,可以从我这里出!” “算我一份!” 应竹翠说着,目光还冷厉地瞪了眼站在旁边的虞素环。事情是库房闹出来的,而库房是虞素环管的,她显然认为是虞素环在背后操控。 虞素环无辜被牵连,却不敢辩解,只能沉默地站着。 “老芋头就算受了伤,也是武神,难道还怕夜里进蟊贼来偷东西?再说,元瑾做事,有什么可不放心的?实在不放心,就让希言也过去,他们小两口肯定将事情安排妥当。”裴雄极见其他人还要说话,不耐烦地挥手,“行了,人都已经下山了,你们围着我有什么用?又不是我愿意的。” 他又朝赵通衢使了个眼色。 赵通衢只好对着应竹翠一通软语劝慰,将人哄走。她是此次“围攻”的中坚力量,她一走,其他人便三三两两地散了。 秦姨洪姨留到了最后。 洪姨瞪着那张年轻时爱得死去活来,年纪大了怎么看都不顺眼的俊脸:“说吧,肚子里又憋着什么坏水呢?” 裴雄极看了眼傅希言、高泽他们,朝她眨了眨眼睛。 洪姨微红了脸,娇嗔道:“不能好好说话吗?抛什么媚眼!” 裴雄极:“……” 傅希言识趣地干咳一声道:“我先回去收拾行李了。” 裴雄极对儿媳的眼色分外满意,颔首道:“去吧。走的时候不必再来了,和元瑾好好过。” 从房间里出来,走了几步,就看到赵通衢在不远处站着,似乎在等他。高泽和于瑜儿如今见了他,就如同见了仇人一般。 他们虽然没有赵通衢与混阳丹失窃有关的证据,可傅希言当时与他们分析过,能够精准地算计到他们一举一动的,必然是熟人。 他们想过,熟人中,有这份心机又对他们怀有敌意的,舍赵通衢其谁。 赵通衢对两人怨愤的目光视而不见,朝着傅希言笑了笑道:“走走?” 傅希言说:“这里是我岳父家。” 赵通衢好似没懂。 他接着说:“孤男寡男的,总要避个嫌。” 从刚刚裴雄极和赵通衢的表现,傅希言敢断定,于长老下山必然经过裴雄极的许可,赵通衢对这件事是意外的,所以他想通过应竹翠来试探裴雄极,却被裴雄极三言两语打发过去了。 野心大的人往往控制欲很强。赵通衢试探裴雄极未成,便想着朝他下手,可他为何要配合呢?对赵通衢的了解,一次谈话便够了。 他不答应,赵通衢也不做纠缠,风度翩翩地退让开来。 傅希言经过他时,突然有些好奇段谦昨晚回去是怎么向赵通衢交代“刺杀”失败这件事的,而赵通衢又如何作想。 可惜,生活不是电视剧,没法换视角。 * 裴元瑾的大平层占地面积虽大,可真要收拾行李,并没有多少件。 傅希言想起当初自己第一次离家,还带着一个带滑轮的小箱子,如今已经退化到包袱了。没办法,这个世界道路,对轮子实在不太友好。 这样想着,在制造自行车之前,还是要把水泥先造出来才行。 他吃完晚膳,坐在房间里,一个人愉快地YY着自己遥远而光辉的科技事业,才想到建造玻璃温室大棚种植反季水果,就听到有人敲门,安静待在一边的于瑜儿蓦然起身开门。 于长老下山,心情冲击最大的便是于瑜儿。如今他极为缺乏安全感,自裴雄极房间里出来,就一路跟着他,高泽似乎乐见其成,让于瑜儿多留点心,好好照顾少夫人。 须臾,于瑜儿就带着小樟进来了。 傅希言看到他,面露不忍,却还是立刻带着行李站了起来,打算往外走,于瑜儿下意识地跟上去,傅希言停下脚步问:“你的行李呢?” 于瑜儿愣了下说:“没关系,下山去买。” 傅希言说:“我们这一走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那些贵重物品还是放在身边为妙。” 于瑜儿想了想,撒腿就跑:“少夫人等我。” “等等!” 傅希言喊完了,连个影子都没留住。 傅希言说:“元瑾在哪里落脚?” 小樟说:“蓟州侯家胡同。” 傅希言点点头,记下了地名:“你留着等于瑜儿,我先下山。” 小樟忙摇头:“我要跟着少夫人。” 傅希言不容置疑地说:“这是命令。” 小樟倔强地梗着脖子,似乎打算抗命。 傅希言拍拍他的肩膀:“我好歹是个入道期,对我有点信心嘛。”不等小樟回答,就已经背着包袱,使用碎星留影,飞快地朝着下山的路跑去。 储仙宫各岗哨纷纷将目光转过来,天太黑,他速度又太快,前面岗哨还能认出人,到了后面,几乎那虚幻的身影以及摩擦树叶时发出的沙沙声,引得众人紧张不已,有岗哨发出敌袭的哨声。 傅希言这才停下脚步,尴尬地朝着他们挥手:“别紧张,是我是我,自己人。” 嗯……虽然,这台词听着不太自己人。 巡山护卫闻见哨声,匆匆赶来,确认身份后,也不敢松懈,恭恭敬敬地将人护送下山,那如临大敌的样子,似乎怕这位调皮的主又闹出什么乱子来。 第108章 朋友是刺客(下) 在山脚分手时,双方都松了口气。 看着护卫们如释重负的表情,傅希言只能干笑着挥挥手,然后朝储仙宫的方向投去幽幽一瞥。自己都已经做到这个地步,段谦只要聋得不太彻底,都能听到动静吧。 他转过身,朝着侯家胡同的方向走去。 天色不早,晚间乘凉的人已逐渐散去,街上人烟渐稀。 今夜明月神隐,诸星昏暗,去胡同的路上有一段全黑,两旁是长距离的围墙,偶尔看到檐下有灯笼摇曳,在方寸之地,散发着黯淡弱光。 普通人独自在这条街上走,不得不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以应对随时可能冒出来的麻烦,而傅希言,正在心里骂骂咧咧,段谦要是再不出现,这条路都快走到头了。 笃、笃、笃…… 后方传来盲杖敲地的声音,由远而近,速度极快,等傅希言反应过来,对方已经袭到了背后,这不是段谦! 他踏着碎星留影躲开了对方倾尽全力的一击,双足在围墙上轻轻一踩,人就翻了个身,看到了偷袭者全貌。 这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瞎子,如果在其他时候看到他,他说不定会递出手,让对方看个手相。而此时,这个瞎子正举起盲杖,朝着他的脑袋打来。 傅希言在空中转身后,竟还有余力,将身体蜷缩起来,像个球一样,从围墙上滑落,顺便躲开了对方汹涌的袭击。 瞎子两击不中,波澜不惊的眉宇终于染上了几分焦急,盲杖往地上一戳,只听嗖嗖两声,里面竟弹出两把长剑,被一左一右地拿起,朝着傅希言攻去。 傅希言贴着围墙,踏空而起,双剑在他的脚下追击,锋利的剑刃滑破鞋底,剑气几乎要伤到他脚后跟的……死皮。 “朋友,要不要先报个来历?” 傅希言有些恼了,三支无名小箭出手,像被三人握在手中一般,朝着瞎子上中下三路疾攻。 瞎子挥舞双剑,连连后退,大概意识到今天讨不了好处,他面色一沉,耳朵微微的动起来,似乎在搜集两边围墙里面的动静,然后大喝一声,一气将三支无名小箭逼退,往右边的围墙冲了过去。 傅希言冷眼看着。他今天另有要事,不想节外生枝,故而没有追上去,可螳螂捕蝉,总要小心后面的黄雀。 瞎子进了围墙,过了会儿,就听到不远处一声闷哼,再过会儿,段谦就提着人从围墙里翻出来,有些幽怨地看着傅希言:“你就不能动手杀了他吗?” 他将人丢到地上,那双没有生气的眼睛依旧没生气,那微微起伏的胸膛已经断了生机。 傅希言敢杀人,却不喜欢杀人,见状微微蹙眉:“他是谁?” “监视我的人。”段谦摆弄着尸体,想将他做成力战而死的假象,“你要知道,我之所以去南虞,是因为韦立命反叛,使我受到首领的猜忌。虽然他让我接下任务回到北周,可猜忌并不会轻易消失。” 傅希言说:“监视的人死了,你岂非更加可疑?” 段谦摆弄了半天,都没有摆出一个合适的样子,有些沮丧,从怀中掏出一瓶东西,直接将尸体化成了水。 傅希言说:“你想过明天过路人的感受吗?” 不经意踩到一滩水,可能是尸体变的。 段谦说:“两个问题。第一,他虽然死了,但我生擒了储仙宫少夫人,用行动证明了清白。第二,这点水,明天就干了。” 傅希言抱胸,目光上下打量他:“你怎么从储仙宫下来的?” 段谦说:“听到你闹出动静下山,我就正大光明跟下来了。我毕竟是个刺客,目标走了,我还留在山上干什么,等着和大家一起晒秋吗?” “赵通衢没有怀疑?” “怀疑又怎么样?我是诡影组织的人,又不是他的手下。我说那天晚上天时地利不利于我,他也只能接受这个答案,我才是刺杀的行家,我说的话自然比他这样一个外行瞎捉摸要有说服力。何况,打死他都不会想到,我这趟上山只是为了和你达成合作。” 段谦说到这里,脸上流露出微微的得意,似乎能够戏耍赵通衢这样阴险狡诈的人物,让他非常有成就感。 傅希言问:“他现在还在犹豫。” 段谦收起笑容,瞪着他:“为什么,难道你不想知道谁是诡影组织的首领?” 傅希言说:“我对你的可靠性存疑。” 段谦说:“你已经看过那封信,想必裴少主也看过了吧,你们就算不相信我,也应该相信那个人。” 傅希言仰起头,望着晦暗不明的夜空,似乎在做最后的决定。 段谦微微提起心,期待又害怕地等着他最后的答案。 傅希言幽幽地叹了口气:“你打算怎么离开蓟州?” “山人自有妙计。” * 天蒙蒙亮,城门内便已经聚集了一群想要外出的百姓。队伍虽然不拥挤,但人与人之间都挨得很近,除了一辆装着泔水桶的推车。 周围的人都自发离它半丈远,生怕推车人一个不小心,将桶撞倒,泔水撒了,泼到自己身上。 推车的是个老汉,似乎知道自己并不讨喜,全程耷拉着头。 好不容易城门开了,他推着推车,顺着队伍,慢悠悠地出了城,一路往西,走到了荒郊野外,刚停下来,打开其中一个桶盖,一个人就顶着个圆盘从里面跳了出来。圆盘往地上一丢,上面的泔水晃晃悠悠,差点溅出来。 傅希言脸都绿了:“山人!这就是你的妙计?” 段谦说:“委屈少夫人了。” 傅希言严肃地说:“我不是委屈,我是憋屈。” 段谦说:“你这么引人注目,我若是不想办法把你藏起来,只怕不消一天的工夫,裴少主就能追上来了。” 傅希言嗤笑:“这么大个泔水桶,你觉得他不会猜到?” 段谦好脾气地回答:“那必然是能猜到的。若是猜不到,贸然失去你的消息,只怕也不消一天的工夫,裴少主就会发狂,那我就会遭殃了。我们之前说好的,我挟持你逃跑,少主在后面追,大家始终保持着一段距离,万一发生意外,也能尽量拖延到少主援手。” 傅希言见他说得情真意切,也不好意思胡搅蛮缠下去:“接下来怎么办?” 段谦推着泔水桶去了树林深处,然后牵出一匹老黄马来,又带着他去了山脚一个破旧的茅草屋,从里面挖出了一个车厢,将马套在车厢上,两人就算有了自驾游的交通工具,开启“绝地大逃亡”。 * 侯家胡同最大的住宅在一天内易主,迁入的人家很神秘,很低调,可看到那考究的马车,威风凛凛的护卫,邻居们心中便有了猜测。 毕竟,这里离府君山实在太近了。 裴元瑾将于长老安顿好之后,便开始了蓟州城内与西线的部署。 昨夜傅希言转述段谦的计划时,他第一反应便是拒绝。傅希言是他的命脉,身心皆是,让傅希言冒险,等于将自己的命送到了别人手里,他如何能应。 可傅希言说服了他:“你要一往无前,我要绝路寻生,冒险本就是我们的宿命。”只是,同意归同意,他还是希望将事情尽可能地归拢在自己的掌控中。 从库房与姜药师争吵,到于长老坚持下山,都是他一手安排。 其一,是给傅希言创造下山被劫的机会。不然段谦就算有赵通衢帮忙,也很难在一堆武神的眼皮底下有所作为。 其二,或许是杞人忧天,但储仙宫布防掌控在雷部手中,两位长老全盛时期自然不用畏惧,如今真元受损,重伤在身,却不得不防。于长老下山之后,他会以治病之名,找机会让姜休和谭长老跟着下山,宅院布防的人手经过筛选,都来自电部,赵通衢插不上手。 将近半夜,小樟和于瑜儿到了。他们下山后,同样经过了那条黑漆漆的路,但两人匆匆赶路,都没有注意到地上那一滩奇怪的水。 然后,裴元瑾就收到了傅希言失踪的消息。这是很顺理成章的事,他当即就派人沿着下山那条路搜索。 段谦毕竟是诡影组织在京都一带的头目,像这种劫持的事情不知道干了多少回,又有人质主动配合,自然不可能有结果。 裴元瑾这么做,只是帮他们拖延时间。 天光初放,城门开启,乔装打扮的段谦推着泔水车离开城门的那一刻,裴元瑾就在不远处的小吃摊上吃狗不理包子。 他来这里是为了确认一件事,段谦的方向,见他的确往西边走,才放下心来,这个白天,他会让电部成员搜索全城,想来这个时间差,应该足够他们逃出一段距离了。 * 够是够了,可追得也太紧了。 段谦将“昏睡”的傅希言从马车上搬下来,放了差不多重量的石头到车上,让马车继续前行,自己扛着人走了一段路,将人放下,又顺着原路返还,一一消除痕迹。 干完这一切,回到藏人的地方,就见傅希言神清气爽地坐在地上啃大饼。 灰头土脸的绑匪看着干净白胖的人质,气不打一处来:“你就不能自己走两步?” 傅希言翻了个白眼:“昏迷不醒的人质突然起来自己走两步……你以为湘西赶尸呢?哦对,你是傀儡道的。”眼中的嫌弃之意溢于言表。 段谦反问:“这里谁不是呢?” 傅希言突然问:“你控制过人吗?” “没有。”段谦毫不犹豫地回答,“义母不许,而且,控制人魂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我义母说她资质不佳,被反噬的可能性很大。” 他看了傅希言两眼,从包袱里拿出大饼,咬了一口,难得多嘴了一句,提醒道:“你最好也不要尝试。” 傅希言抬头看他。 段谦说:“裴少主会嫌弃。” 傅希言自信地摇摇头:“不,他会生气,但不会嫌弃。” 段谦见他得意地啃着饼,晃着脚,嫉妒的小火苗在心底莫名地跳动了几下,让他忍不住道:“裴少主的眼光真是异于常人。” 傅希言听出他话里的妒意,好奇地看着他:“你性取向是男?” 段谦虽然不知道何谓性取向,却大体能猜出他的意思:“对别人不是,对裴少主可以。感情分男女,权势不用。”明摆着就是想攀高枝。 傅希言无语地摇头:“你这发言也太反派了。” “何谓反派?” “肮脏、邪恶、猥琐、无耻……” “……你是不是在趁机骂我?” 傅希言用“我是啊”的表情说着截然相反的话:“怎么可能。”他啃完最后一口饼,将剩下的丢在地上,拍拍屁股站起来。 余下那一口子饼子被啃成了奇怪的形状,段谦凑近看了看:“我一直想问,你为什么一直用这种奇怪的形状留暗号?” 傅希言用拇指和食指比了个手势:“这是心。” 段谦表情一言难尽:“你确定裴少主认得出来?”跟狗啃似的。 傅希言捡起那块饼子比了比:“上面有我的牙印。” “少主能认出你的牙印?”段谦原先口吻还带着几分讥嘲,可看傅希言笃定的表情,嘴角的嘲讽就慢慢消失了,“你们……” 成功打击到潜在情敌的傅希言美滋滋地说:“别吃了,赶路要紧。”刚才的狗粮不香吗? 段谦:“……” 他上辈子到底造了什么孽,这辈子要靠绑架他来还债! * 段谦用了很多种方法“摆脱”追踪,傅希言也“绞尽脑汁”地留下线索,裴元瑾始终保持着一个白昼左右的追踪距离。 两拨人以奇怪的默契,一路向西南。 已近镐京。 傅希言坐在晃晃悠悠的牛车上,闲极无聊地问:“诡影组织的大本营在镐京?” 段谦说:“不,只是路过。” “要进城吗?” “你要回家看看吗?” 头一回见绑匪顺路让人质回家探亲的,傅希言不免感动:“路过江城吗?”镐京的永丰伯府早就人去楼空,只剩下一个空壳。 说起楼,他想起自己在镐京还有个大难不死的朋友,可惜时机不对,不然真想看看他如今怎么样了。 段谦说:“走下去就知道了。” 傅希言幽幽地说:“要绑架我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你现在的方法很不错,我是说,用合作的模式,请君入瓮。” “不是我不肯说,而是我也不知道。”段谦苦笑,“我也是根据提示,一步步接近目的地。” 傅希言接受了这个解释,他的确看到段谦每过一段时间,就会收发一次消息,应该就是那位深藏暗处的首领。 他沉默了会儿,还是忍不住:“你想过知道诡影组织首领身份的秘密后,要做什么吗?” 段谦干脆地说:“没有。” 傅希言震惊。 “为何这么看着我?”段谦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我当初答应你们,是找出诡影组织首领的身份,找到后如何处理,是你们的麻烦,不是我的。” 他这么说,傅希言反倒有些安心。如果他真的说出了一套对付首领的安排,自己恐怕要怀疑他是不是别有居心,在给自己画大饼了。 两人既然绝对不进城,便没有继续行走官道,而是顺着乡野小路,将镐京城绕了过去。怕裴元瑾找错方向,傅希言又给他啃了个当世独有的“心形饼”。 段谦看他偷偷将东西丢在借宿民居的后门,摇头道:“你不怕家里的小黄狗将它偷走吗?” 正说着,那条在后院巡逻,并对两人虎视眈眈的小黄狗就窜出来,嗅了地上的饼两下,然后一口叼起,头也不回地跑了。 傅希言:“……”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笑得打跌的段谦:“你是不是对它用控灵术了?” 段谦无辜地摇头。 傅希言还想说什么,就听前面传来惊叫和呼喝声,两人对视一眼,傅希言直接从窗户蹿回厢房,往床上一躺,闭目装死,段谦走到前门,看到几个官兵在里长的带领下,正对收留他们的夫妇进行盘查。 见他过来,夫妇忙道:“这就是借宿的梦公子。” 赶路赶得灰头土面的段谦和农夫农妇比起来,依旧俊逸得闪闪发光,官兵见到他,立刻收敛起随意的态度,流露出几分警惕。 这样的人物单独出现在乡村野外,江湖人的可能性远高于公子哥。 段谦从容地掏出两张公验,是一对结伴而行的游学学子。 官兵还特意去厢房看了眼沉睡中的傅希言,段谦解释道:“途中感染风寒,吃了药,还在昏睡着。”说着,拍了下傅希言的腿。 傅希言勉强睁开眼睛,露出了难受的表情。 官兵这才转身出门。 段谦松了口气,状若不经意地问夫妇:“经常有官兵在这一带搜查吗?” 老妇人收了他的重金,心中还有些过意不去,和善地解释道:“也就这个月的事。”她压低声音,“不是有人行刺……那位嘛,这是在抓刺客呢。” 老百姓不敢言说的人物。 段谦一头雾水,回到房间一说,傅希言结合时事,明白了情况:“据说前不久北周皇帝天坛遇刺,怀疑是万兽城所为。” 段谦联想前因后果:“铜芳玉为铁蓉容报仇?” 对这件事,傅希言始终认为另有隐情,铜芳玉再没脑子,也不可能设计出一场毒蛇行刺这么低概率的行动。看建宏帝大张旗鼓地搜查,是借题发挥也说不定。 他说:“或许吧。反正和我们没关系。” 他们俩,一个是银菲羽的义子,一个是金芫秀的儿子,虽然和铜芳玉、铁蓉容同出一脉,却和他们不是一路人,因此对她们的消息与处境并不是太感兴趣。 天不亮,吃过老妇人亲手做的玉米粥,段谦便背着傅希言告辞。 傅希言依旧装出昏昏欲睡的模样,老妇人十分担心,临走前还送了些家里有的草药,段谦看了眼,是金银花和前胡。 谢过老妇人好意,两人重新踏上旅程。 出了村庄,上了土路,傅希言躺在铺了棉花的牛车上,感觉屁股和后背的高低差都快被颠簸平了,正要抱怨两句,就听后面有马蹄声靠近。 段谦赶着牛让道,但马蹄声靠近后,竟然慢慢减速,似乎是冲着他们来的。 段谦转头看去,路上尘土飞扬,将马和人都淹在一团黄尘中,可那偶尔露出的半片衣衫,与他们之前在农家看到的官兵一模一样。 他心中有不好的预感。 “站住!” 为首的官兵冲到前头,调转马头,逼停了慢悠悠的牛车。 段谦挥了挥尘土,露出无辜的表情:“官爷,不知有何贵干?” 为首的那人露出狞笑:“你说你们是游学的学子,老子看着不像,都给我下车,老子要好好地搜一搜,莫要放过可疑之人。” 说着,几个官兵就如狼似虎地冲上来,开始拉扯他们的行李。 段谦、傅希言:“……” 包袱其实是做做样子,里面并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像无名小箭、风铃、云丝尉、银票……这些值钱的傅希言都藏在身上。 他正考虑着要不要用驱物术将东西往地上藏一藏,就听“当”的一声,一面令牌从包袱里漏了出来。 一个官兵如获至宝地将东西拿起来,然后脸色一变,猛然抽刀,如临大敌地对着段谦和傅希言两人。 傅希言用眼角余光扫视着那块令牌,等看清楚样子之后,无奈地叹了口气。 段谦的表情更精彩。 昨天讨论铜芳玉的时候,傅希言还说“没关系”,如今这关系就曝光了。 为首的官兵见状忙道:“慌什么慌什么?” 捡到令牌的官兵颤声道:“万兽城!” 没错,他手里的那块令牌正是当初傅希言赠予段谦的那块“玄武君令”。段谦一直没用手,揣在怀里又嫌重,所以顺手放到了包袱里,万万没想到万兽城刚刚在镐京干了票大的,惹怒了建宏帝,更万万没想到这块令牌居然会在他们被官兵勒索的当口搜了出来。 只能说……天意弄人。 段谦叹了口气,手一引,将令牌吸回手中,揣到怀里,然后拎起傅希言的后领,将人往背上一甩,傅希言被撞得玉米粥都快吐出来了。 几个官兵仿佛大梦初醒,纷纷抽刀朝人砍去。 段谦从牛车上一跃而起,双脚在刀上轻轻一点,落到了为首那人的旁边,一脚就连人带马的踹了出去,然后在官兵打算逃跑的时候,操控刀子,让他们“挥刀自刎”。 “他们不死,昨晚的夫妇会有大麻烦。”段谦看了傅希言一眼,解释道。 傅希言沉默着。 在段谦动手的刹那,他也想到了这一点,所以选择了袖手旁观。 在前世,火车悖论并没有明确的答案,可一旦代入真实的情境,人自然而然地就会做出选择。不是五大于一的问题,也不是改不改线路的问题,而是他更希望哪一方活下来。 比起见钱眼开、欺凌百姓的官兵,他更希望那对善良热情的夫妇能好好地活着。 第109章 首领是哪个(上) 段谦这些日子已经将扫除痕迹的习惯印刻到了骨子里, 干脆利落地将人毁尸灭迹,然后赶着老牛,继续前行。 傅希言躺在车上, 有些沉默。当然, 作为人质,这一路行来, 他一直是静默的, 但这次又有所不同。 段谦赶了一会儿路以后, 有些别扭, 甚至愤怒地说:“你怪我不该杀他们?” 傅希言叹了口气:“并不是。” “你的表现是!” “真的不是。”傅希言说, “我只是在想, 刚刚有没有别的解决方式, 不伤害性命的。比如把他们几个都打成白痴。但是,这样一来,他们就算活着, 也失去了生活质量,生不如死……所以并不能算是一个更优的解决办法。” 段谦听得目瞪口呆:“我不能理解。” 是的, 傅希言的某些想法在这个世界的人看来, 是古怪而格格不入的,可他觉得,自己应该对杀人这种事保持着克制和警醒, 如果过于习惯,甚至依赖,就会失去对生命的敬畏,变得越来越麻木, 甚至被同化为班轻语、乌玄音这样的人, 那未免太可怕了。 * 蜀道之难, 难于上青天! 李白写的《蜀道难》洋洋洒洒两百九十四个字,到傅希言这儿,能记住的只有九个,哦,也不对,因为这九个字,全文重复了三遍,所以是二十七个,四舍五入也是十分之一了。 傅希言进巴蜀时,曾吟诵了这句,已经换马车的段谦坐在车辕上,一边驾车,一边摇头:“官道很平整,并不难走。” 傅希言掀着帘子和他闲聊:“我们是路过,还是目的地就是这里?” 段谦头疼地说:“这个问题你已经问过无数遍了。” “你要是给个准信,我就不问了。” “我是真的不知道啊。” 傅希言揉了揉酸疼的老腰:“过了巴蜀,就是云贵了……诡影组织大本营总不可能在缅甸老挝吧。”他语文不行,地理却还可以。 “缅甸老挝在哪里?” “就是骠国和掸国。” 段谦显然没有做好的出国的心理准备:“要是在那里,我们就算了。” 傅希言不依:“来都来了。” 说是这么说,可进入巴蜀以后,傅希言明显感觉到段谦有些心不在焉,总是怂恿自己躺在车厢里,而且,他想起一件事—— 巴蜀,有华蓥山。 途中休息吃饭的时候,傅希言冷不丁地问:“我们的目的地是华蓥山?” 段谦露出怪异的表情:“去华蓥山做什么?” 傅希言眯着眼睛审视他,突然说:“我要中止计划。” “真的?”段谦微微提高音量。 傅希言毫不犹豫地说:“太危险了,我现在不是一个人,不能拿我和元瑾俩的命冒险。” 段谦猛然松了口气:“说实话,这一路上我也在考虑这个问题。孤身前往诡影组织大本营太危险了,尤其是你们根本没想好怎么对付首领,武王武神这个级别的高手,要杀你我实在太容易了,就怕裴少主还在到处找你的心形饼,我们俩就已经嗝屁了,我们还是下次再找机会吧。” 傅希言见他说的情真意切,反思自己是不是太多疑了,正要反口,就见一片金砂扬起,形成一道天罗地网,将他网在其中。 “你特么……” * 人与人之间,真是一点信任也不能有了! 傅希言嘴里塞着一大口馒头,躺在一个黑漆漆的箱子里。从长度宽度,以及箱子外面时不时响起的嚎哭声推测,这应该是一口棺材。 活人躺棺材,可比藏身泔水桶要不吉利多了。 他一边努力吞咽着嘴里的馒头,一边调息真气,但不知对方用了什么手法,自己的经脉好似被堵住了,像哪里出了交通事故一样,全都凝滞不前。 他身体有极强的复原能力,就算心脏刺穿,片刻之后,也会痊愈,所以,对方用的应该是外力手段。 他回想起那一片漫天金砂,心中暗骂。 那金砂他初遇裴元瑾时见过一次——陕西电部主管事戚重曾用它抓唐恭和陆瑞春。后来他问过裴元瑾,知道它名叫金砂天罗网,虽是地阶异宝,却是一次性消耗品,造价极为昂贵,大多数人都当做保命手段或收藏品,很少动用。 段谦用它来抓自己,也算下了血本。可见,他早就做好了自己如果不乖乖配合,就暴力胁迫的准备。 这可不是合作应该有的态度。 联想他们此刻前行的方向,韦立命一开始划出诡影组织首领的人选范围,他脑海中慢慢浮现了一个可怕的猜测。 上次与莫翛然在南虞皇宫分别,对方曾说过,会来找他,而华蓥山……正是天地鉴所在地。 可是,若这一切都是莫翛然策划的,段谦手中怎么可能有那个人的亲笔信?信经过裴元瑾测定,是真迹无误。 难道他们是一伙的? 傅希言越想越觉得胆战心惊,莫翛然就像漫画里没有脸的黑影一般,笼罩大地,只露出闪着白光的阴险眼眸和弯起嘴角的狡诈笑容。 不,不能这么自己吓自己。 如果这两个人联手,那储仙宫就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了。 可转念一想,裴雄极明明讨厌赵通衢,还让他在储仙宫蹦跶这么久,真的没有人暗中捣鬼吗? 人在黑暗中,思绪就会格外清晰与发达,正面反面,翻来覆去,奔腾不休,然后倦极而眠。棺材上虽然有气孔,却很小,每当他心情起伏,呼吸急促,内里的氧气便有些不够用,他昏昏沉沉地睡去,又在某个时刻昏昏沉沉地醒来。 段谦开棺过几次,喂点牛乳、稀粥,傅希言每次喝归喝,吃完以后再破口大骂。倒不是希望唤醒对方的良知,纯粹是发泄旅途无聊,想了诸多讽刺,可惜往往还没有完成,就掩埋在大馒头柔软的躯体里。 值得庆幸的是,馒头一直在换新。 最近一次开棺,段谦给他喂了一口肉包子。 傅希言幽怨地看着他:“我已经好几天没有上厕所了。” 段谦说:“对入道期武者而言,忍住并非难事。” 傅希言愤怒:“老子还没辟谷!” 这种情绪段谦都已经看习惯了,也没理会他的“胡言乱语”:“我们就快到地方了。” 傅希言心下一沉。 在棺材板合拢之前,段谦俯下身,凑在他身边轻声道:“放心吧,事情没有想象的那样糟糕,我不会害你,小师弟。” 这突如其来的称呼不但没有安下傅希言的心,反而叫他更加紧张了。 他和段谦在何等情形下才有这师兄弟名分? 自然是傀儡道门下。他们虽然一个是银菲羽义子,一个是金芫秀亲子,但师祖是同一个——莫翛然。 这样一想,段谦反水也不足为奇了。或许莫翛然早就知道他和银菲羽的关系,之前没有挑破,是因为银菲羽还活着,如今人死了,他无依无靠,正是收买人心的好时候。 以莫翛然“剧抛”般的演技,他若真心骗人,大概没几个能逃过去。他对段谦的智商不敢抱有太大的希望。 躺棺材这些天,他天天盼着裴元瑾快点追上来,如今却不这么想了。既然要接下来要面对的人是莫翛然,那自己独自前去,也许更好一些。 在他看到母亲留书以后,就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只是,在他预期中,相逢应该来得更晚,自己应当更强,起码到武王境,这样,他们会面的时候,自己才更有底气。 不过莫翛然大概不会放任自己做好准备。这么一想,他被恐惧占满的心绪里,不免又产生了几分不和谐的轻蔑。 强大如莫翛然,也有不自信的时候,居然抢在自己茁壮成长之前,就想把自己掐灭在幼苗时期。 极端的情绪让他忍不住哼起了歌。 塞了几日的馒头,他觉得自己的喉咙都被撑大了,哼出来的歌声也粗犷许多,有种壮士一去不复还的悲壮…… 啊呸呸呸! * 进入华蓥山后,他就感觉棺材脱离了轮子,被人抬了起来。抬棺者脚步很稳,速度很快,只是不太注意棺中人感受,他躺在里面,像是个没有固定的球,前后左右来回撞击,好几次都觉得吃下去的肉包子就要原路返回了,塞在喉咙里的馒头就像瓶塞一样,把它堵了回去。 时间一久,他不得不暂时放过满心的担忧,强迫自己进入睡眠状态。 这样糟糕的交通环境,让他身心俱疲,想着接下来要面对的考验与压力,自己必须养精蓄锐。 尽管经脉被封锁,但武者对自己身体的掌控远比普通人要来得精深,比如现在,不过须臾工夫,他就已经进入了甜甜的梦乡,将跌跌撞撞、摇摇晃晃抛到了脑后。 他途中短暂的醒来过一次,发现棺材还在动,就又睡了过去,等棺材完全静止下来,他立刻解除了睡意,精神抖擞地清醒过来。 外面充满了大自然的声响。 鸟儿在叫,溪水在流,还有缓慢而悠闲的脚步声缓缓靠近……不是段谦,也不像是莫翛然——莫翛然神出鬼没,悄然无声,并没有这么朴素的步伐。 正想着,棺材板被缓缓推开,一只苍老的手伸进来,肆无忌惮地在他身上按了几下。然后他就感觉一股冰凉的寒流从极大穴位退了出去,湿漉漉地贴着皮肤。手很快缩回去,一个苍老的声音轻笑着说:“这么多天了,还没躺够吗?” 傅希言抬起手,先将馒头从喉咙里拔了出来,然后一脚蹬掉棺材板,从里面翻身跳了出来。 脚下是某个山顶。眺望前方,霞云缭绕,气象万千,身后坐落着一间普普通通的茅草屋。小溪绕着篱笆从脚边淌过,两旁桫椤、银杉挺拔俊逸,遮天蔽日,形成大片密林,好似是谁的隐居之所。 莫翛然居然住在这样的地方。 傅希言一边搓了搓皮肤上那湿漉漉的寒水,一边偷偷摸摸打量着把自己从棺材里放出来的白须白发老头。 那老头也笑吟吟地看着他。 傅希言见他始终不说话,忍不住说:“你是莫翛然的老年态?” 老头微愕,苦笑着摇头:“我是师一鸣。” …… 傅希言惊恐万状! 说实话,人长时间待在黑暗里,精神上是会出问题的,为了避免自己罹患焦躁抑郁等精神病,他只要醒过来,就会想东想西,让自己尽量忽略所处的状况。 尽管他最后得出了诡影组织首领是莫翛然这个结论,可在推理过程中,不是没有其他人选,秦岭老祖,天地鉴首徒,班轻语,乌玄音,甚至北周皇帝,有一个算一个,他都盘过一遍了,唯独没想过天地鉴主和储仙宫主。 说他是理想主义也好,天真单纯也罢,他总觉得,这个世界的黑暗面已经够广袤无垠的了,对唯二的正道之光,他还是保有最基本的敬意和信任。 可眼下是怎么回事? 他这次塌的可不是房,是三观啊! 傅希言颤声问:“是您让段谦把我带过来的?” 师一鸣点头:“是我。” 傅希言说:“段谦说带我揭秘谁是诡影组织首领……是骗我的?” 师一鸣尴尬地捋着胡须,叹了口气。 这口气把傅希言的心都叹凉了。 不是吧……不是他想得那样吧?!这,别说信任,他现在连信念都快丧失了。 师一鸣说:“我煮了茶,我们到屋里坐下来慢慢谈。”见傅希言满脸抗拒,又道,“除我之外,还有一个人也想见见你。” 他已经转身往里走了,但傅希言脚下生根,半天没动。 师一鸣双手负在身后,头也不回,说了句:“不是莫翛然。” 傅希言看着外面的青山绿水,飞鸟落花,深吸了口气,终于鼓起勇气跟在他后面,踏入了那道篱笆之内。 不是他突然之间把生死抛到了脑后,而是,天地鉴主的邀请,他就算拒绝了,大概也改变不了自己今天要走进这件茅屋的结局。 他踩着青石板,上面居然长满青苔,踩在上面滑溜溜的,说明这条路并不常用,可茅屋外面又放着水缸、扫帚、蓑衣、铁锹、铁钳子等物品,不像是个临时住所。难道住在里面的人不经常出门吗? 傅希言缓缓走到茅屋门口。 里面是个大通间,一道屏风正对着门,隐约可见里面坐着两个人。 他犹豫了夏,伸手敲了敲门。 师一鸣道:“老夫不已经请你进来了吗?” 傅希言小心翼翼地跨过门槛,房内萦绕着一股清幽的茶香,他绕过屏风,就见到茶几边坐着的两个人。 一个是师一鸣,还有一个身着紫色锦袍,头顶冠玉,即便盘膝坐在蒲团上,也感到身姿挺拔,身材高挑。 傅希言还没走到他的面前,那人已经起身,转过来,朝着他恭敬行礼:“储仙宫电部总管景罗拜见少夫人。” 奇异的,没有任何身份证明,也没有任何联络暗号,他这么一说,傅希言就下意识地信了,但他还是多心问了一句:“可有证明?” 景罗笑了笑,从怀中掏出一枚印章。 印章通体发黑,但仔细看,却能看到其中星星点点的金色碎片,这便是景罗的随身武器,也是他器道化身的本体——天阶灵器,万佛印。 段谦送来的那封信之所以受到裴元瑾的认可,是上面有这枚印章印下的印鉴。 傅希言拿在手里,明显能感觉到它传来的力量,不似赤龙王那般刚猛霸道,却有种无远弗届的浩瀚。 他连忙将万佛印还给他,顺便将人扶了起来。 景罗直起身,傅希言这才看清楚他的脸。白面无须,眼神清润,没有裴雄极那么年轻,却也不似师一鸣那么苍老,勉强要划定个年龄范围,大概算中年。 “少夫人请坐。”景罗亲手放下蒲团。 傅希言苦笑道:“坐下之前,我可不可以问个问题。” 景罗微笑颔首,已经做好了解答疑惑的准备。 “那个……茅房在哪?” * 从树林里出来,傅希言觉得整个人都升华了,段谦这个狗东西,居然真的憋了他这么多天,他虽然是入道期的武者,可被禁了武功啊! 他嘴里骂骂咧咧,心情却轻松了许多。尽管师一鸣和景罗的出现令他大感意外,可他还是愿意相信这世上唯二正道之光的光辉与人性。 或许……段谦并没有骗他,事情并没有自己想得那么糟糕。 重新回到茅草屋,师一鸣已经斟好了茶。这茶颇具古风,八角桂皮、红枣蜜饯,一碗茶吃得傅希言整个胃都熨帖了。 师一鸣又端来一盘茶点,他也吃得干干净净,连末子都没有放过。 景罗见状,不由看了师一鸣一眼,目光依旧温和,却隐含一丝责备。 师一鸣也不解释,苦笑道:“是我之过。若非我当初一念之差,也就不会为武林,为天下,埋下诡影这个祸害。” 傅希言看了眼景罗,见他没说话,才小心翼翼地问:“所以,您真的是诡影组织的首领?” 师一鸣似乎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还是景罗为他解围:“这些年,鉴主一直闭关,诡影由宋旗云掌管。诡影组织近些年的恶行,都是宋旗云一手主持。” 傅希言小声说:“包括混阳丹被盗?” 景罗说:“自然包括。他想扶持唐恭的女儿坐上储仙宫少夫人的宝座,间接渗透储仙宫。但他小觑了混阳丹的威力。” 傅希言恍然。 天下这么多人,唐恭和柳木庄并不算起眼,唐宝云实力也很一般,为何诡影组织偷了这么重要的混阳丹居然会给他们。现在回过头来想,应该是因为唐恭和唐宝云都很方便操控。 师一鸣羞愧道:“傅小友,此事是老夫对不起你,老夫自会给你一个交代。” 傅希言一时也不知该怎么说。 说起来,没有诡影组织,就没有他和裴元瑾这段缘分。 如果没有吃混阳丹,自己也不会有机会和储仙宫的少主朝夕相对,更不可能日久生情,两情相悦,那就是另一个故事了。也许此时此刻,裴元瑾早已娇妻美人在怀……想到这里,就莫名的愤怒起来。 尤其这娇妻美人中,还有班轻语那厮! 一时间,他也不知道自己是该责怪师一鸣好,还是感激师一鸣好。 他只好干巴巴地问:“您为何要建立诡影组织?” 这个组织从名字到宗旨,都不像正经门派。 师一鸣不住长吁短叹。 “十五年前,我那孽徒曾经上门哭诉,天地鉴上下都奉莫翛然为主,江湖传言,说天地鉴如今是邪魔当道。他说想要建立一支奇兵,用来遏制莫翛然,我允了,还将身边侍奉的两名小童给了他。本以为他们三人齐心协力,能够为天地鉴带来一线生机,万万没想到……” 傅希言忍不住问:“你是什么时候从‘万万没想到’变成‘终于知道了’的?” 师一鸣被噎住,下意识地看向景罗。 景罗说:“我说了之后。” 师一鸣说:“我已二十年未下巴山一步。” 傅希言看向景罗的眼睛闪烁着崇敬的光芒:“景总管是如何知道鉴主就是诡影组织的……精神领袖?”他终于找到了一个比较贴切圆满的说法。 景罗说:“诡影组织崛起之初,我便已经派人调查过,一直知道它的来历。宋旗云刚开始也的确做了一些好事。” 但诡影组织堕落之后,他也没有多管。 一来是储仙宫主和长老闭关,赵通衢作妖,内部自顾不暇,二来储仙宫的主要打击对象还是傀儡道和那些榜上有名的歪门邪道。和宋旗云翻脸,可能会造成天地鉴和储仙宫的正面冲突,绝非明智之举。 傅希言说:“那这次来是……” 景罗说:“原因有二。其一自然是混阳丹失窃,有诡影组织的参与;其二,在新城局中,诡影首领出了手。” 这两件事都说明宋旗云已经完完全全站到了储仙宫的对立面,其危害已经不下于莫翛然,他自然不能再袖手旁观,容忍他继续作恶。 他刚说完,傅希言就看到师一鸣的脸色完全黯淡了下去,花白的胡须都盖不住脸上的苍白。 这一刻,他就像是一个普普通通的长辈,看着后辈误入歧途,为非作歹,心痛却无可奈何。 傅希言有点心疼他。天地鉴主一世英名,可看看他的后人——徒弟,宋旗云、唐恭;女婿,莫翛然……这辈子能后继无人就是三生有幸。 但他更心疼的,还是那些无辜枉死的冤魂。 都说一入江湖深似海,可那些根本没有入江湖的人,对江湖敬而远之的人,为何也要淹死在这片海里? ……不会教孩子,能不能就别收! 或许是他脸上的不满太过明显,师一鸣脸色越发灰暗。他沉默了下,对景罗道:“我想与傅小友单独说两句话。” 第110章 首领是哪个(中) 景罗闻言, 毫不犹豫地走了,甚至为了让两人能够畅所欲言,他一路下到半山腰, 一个绝对不能偷听的距离。 茅草屋里气氛渐凝。 师一鸣为傅希言重新续茶, 傅希言捧起茶杯,慢慢地喝着。 未入江湖之前,储仙宫主和天地鉴主于他,就如前世的巨星, 风闻事迹,遥不可及,可如今, 他们一个成为自己的岳父, 一个就坐在他面前与自己关门面谈。 回望近一年的时光, 人生天翻地覆,却是自己一步一个脚印走出来的,因此,即便眼前坐着几乎是天下人心目中公认的武道第一, 傅希言内心奇异的,竟十分平静。 师一鸣说:“你可知我为何开创天地鉴?” 傅希言心想:这里没有百度百科写企业简介,也没有你的创业采访, 这我哪知道。他胡乱猜测:“为了天地公平正义?” 师一鸣摇头:“因为我有至宝天地鉴。” 傅希言低头喝茶, 然后点点头:“原来如此。” “世人都以为天地鉴是一件宝物, 却不知道他可以一分为二,一为天鉴, 一为地鉴。”师一鸣说到此处, 略微一顿, 就改变了话题, “景罗来找我,告知我很多事,包括你和元瑾怒闯南虞皇宫的事。他描述得很详细,你说的那句‘南虞十万百姓的喊冤声……’让我很羞愧。” 他手指摩挲着茶杯,过了许久,又重复了一遍:“很羞愧。” 傅希言抬头看着他脸颊上的皱纹,看着他花白的头发,看着他眼底的哀伤,认为他不堪为人师的怨怼竟平息了几分。 果然是,人无完人。 “我为了研究天地鉴,忽略太多,也错过太多,终究是我负了天地,天地也弃了我。” 师一鸣说这句话时,非常平静,犹如暴风雨过后,天地获得新生,遭遇肆虐的万物再度的焕发生机,苍白的脸色终于有了些许红晕,那双习惯性低垂的目光微微抬起,开始重新审视这个世界。 在这样艰涩的议题里,傅希言只能当个聆听者,沉默着。 师一鸣并不介意唱独角戏,不疾不徐地说:“你闯南虞皇宫那日,曾被桃山弟打伤,却在下一刻完好无损地站了起来。瞬间平复如故,是天地鉴的特性,地鉴在你那里。” 傅希言嘴巴微张,心中闪过无数念头。在师一鸣提到天地鉴这件至宝有两件时,他就已经隐隐有了预感,如今听他说出来,有种尘埃落定、果然如此的确认感。 他舒出口气:“母亲怀孕时,我身中饕餮蛊,本该魂魄被吞噬,成为植……成为没有灵魂的躯壳,但她说她看到了一道光投入肚子,然后肚子里的灵魂就稳住了,饕餮蛊没有再出来作乱。她虽然不知那道光是什么,可她当时身在华蓥山天池附近……” 这件事是他最大的秘密,母亲在信中再三强调,不可对任何人提起,因此连裴元瑾都不知道,或以为他瞬间恢复的能力来自于饕餮蛊。如今看来,他母亲应该当时就猜到了这道光的来历。 天地鉴,人间至宝,不在天地玄黄之列,师一鸣只靠它就建起与储仙宫相抗衡的白道大势力,可见威力。 师一鸣说:“地鉴,是我留给女儿的礼物。” 傅希言缓缓红了脸,尴尬地说:“我会想办法取出来。” 师一鸣微微笑了笑,似乎对他的答案感到满意,却摇了摇头:“天地鉴乃天地至宝,它本不属于任何人。我只是天鉴的一个选择,你是地鉴的一个选择,我们至多平起平坐,并无高低之分。况且,我研究天鉴多年,未得结果,也许你是更合适的人。” 傅希言却没有这么大的信心。 按照师一鸣的说法,地鉴在他体内不是一日两日,除了随身带着个没有冷却的“蔡文姬”之外,并无其他感受。 师一鸣看出他心中疑惑,缓缓起身,走到傅希言旁边,蹲下道:“你说你体内有蛊,让我看看。” 傅希言立马躺平任看。倒不是他心无城府,没有防备,而是在天地鉴主这样的强者面前,再多的怀疑戒备都是多余的。 师一鸣右手贴着他的真元,也不知做了什么,真元里的饕餮蛊得了狂犬病似的,开始疯狂窜动,这还是傅希言第一次感觉到它的动态。 真气从真元中汹涌而出,以三四倍速在经脉流转,那种充盈澎湃的感觉,让他舒服得恨不能立刻开始冲击入道中期。 但师一鸣眉头皱得很紧,像要夹死蚊子,半晌才松开手道:“地鉴被它吞了。” 傅希言呆了呆,随即觉得合理,既然是饕餮蛊,自然是无所不吃无所不吞的,但地鉴还能发挥作用,就说明它压根没消化。 师一鸣说:“如果取出地鉴,饕餮蛊就会侵蚀你的灵魂。若是不取……” 傅希言小声补充:“我就会一直胖下去。” 师一鸣看了他一眼,捋着胡须:“地鉴最大的作用并非愈合伤口,那是它身为天地至宝,自带仙气的缘故。天鉴地鉴的真正作用,是传播。” “传播?” “天鉴是一本功法。可惜,我打不开地鉴,所以并不知道地鉴是什么。”师一鸣叹气道,“但地鉴选择了你,你一定能打开它。可惜你当时受饕餮蛊要挟,它为了救你,所以这些年一直滞留在真元中,没有发挥应有的作用。” 傅希言听到这里,不免也有些抓心挠肝。天地鉴身为天地至宝,它自带的功法,差不多就是金庸世界的乾坤大挪移和九阴真经了吧。虽然饕餮蛊自带“吸星大法”,可它的原理是吸食别人真气,反哺一部分,哪有自己修炼来得踏实,且不说,它背后另有其主。 他眼睛晶晶亮地看着师一鸣,似乎在问,那我应该怎么办。 师一鸣问:“饕餮蛊是何人所下?” 傅希言犹豫了下,说:“莫翛然。” 师一鸣并不意外。傅希言的母亲能够遇到地鉴,就说明她去过华蓥山一带,那下蛊的幕后黑手便很好猜了。 “取蛊的办法有很多。”师一鸣道,“一种,是让蛊主自己取出来。” 傅希言摇头。让莫翛然帮忙,必然要付出更大的代价。 “如果蛊道修为比蛊主更高,可以强行取出。” 傅希言:“……”这条路他娘走过,没走通。 师一鸣说:“两种都不行,就只剩下最后一条路了。” 傅希言:“……” 说好的去蛊办法有很多呢?这么快就最后一条了,那加起来不就才三条?三很大吗……四条三都不敢这么说。 内心悄悄地吐槽缓解紧张,傅希言耳朵还是认真地竖起来。 八`零` 电` 子` 书 w w w . t``x``t ` 8`0` . C`O`M 师一鸣说:“杀蛊。” 傅希言眉头一跳:“怎么杀?” “你有地鉴,可以保身体不死,所以,直接剖开真元……”师一鸣说着说着,就发现傅希言脸色越来越白,一副随时要昏过去的样子,不由收了声。 傅希言擦擦额头冒出来的冷汗:“这事儿要是直接动手,也就两眼一黑,咬咬牙过去了,可用言语描述出来,加上想象,真的很吓人。地鉴就算能保我不死,但不能保我不痛啊。” 师一鸣说:“可以用麻沸散。” 一听有麻药,傅希言立马精神了:“有吗?” “有。” 傅希言点点头:“好,就这么办。”不就是个剖腹产手术吗?那么多人可以,没道理他不可以! 他突然积极起来:“我们什么时候动手?” 师一鸣说:“再等等。” “等什么?” 师一鸣站起身,双手拢在袖子里,温和地说:“杀死饕餮蛊的那一刻,莫翛然会收到消息的。” 他讲得这么自然恳切,丝毫不知道刚才这句话对傅希言造成了什么样的影响。 在傅希言的心中,莫翛然入赘天地鉴,必然是示弱的一方,天地鉴主是被欺罔视听,才会同意这门婚事。可刚刚这句话,将两者关系颠倒了过来。天地鉴主竟然忌惮莫翛然? 是莫翛然入赘后,发生了什么事吗?联想他同意宋旗云建立诡影组织,似乎也不无可能。 他偷瞄的动作实在明显,师一鸣也无法无视:“你想问什么?” 傅希言说:“您为何同意莫翛然和令嫒的婚事?” 这句话实在问得突兀,他已然做好师一鸣勃然大怒的准备,然而对方只是幽幽叹了口气,背着手往外走,路过屏风的时候,还回头看了他一眼:“里面太闷了,出来透透气。” 傅希言放下茶杯,小碎步跟上去。 师一鸣踏在青石板上,低头看了看石板上的青苔:“为了参悟天鉴功法,我在这座茅草屋待了足足二十年,除了服侍的小童外,很少见人,等我渐渐无需进食,就让旗云将小童带走了。” 傅希言大惊,无需进食,那不就是辟谷? 师一鸣走出篱笆,顺着小道,走到山边,看着下方缭绕的云雾,以及被层层云雾遮挡的山水景色,怅然道:“落英带着莫翛然上山时,我的真元出了很大的问题。那时候,我若拒绝,山上将无一活口。” 直至今日,他依旧记得莫翛然看向自己的眼神,不是纯然的冰冷,冰冷至少是一种温度,可莫翛然完全没有,又或者说,完全捉摸不透。他平静平淡却又犀利地盯着自己,仿佛将自己上上下下都看了个透彻,让他数十年没有波动的心湖,终究为他惊起了一丝波澜。 傅希言闻言大惊失色。江湖人都以为莫翛然是为了获得天地鉴庇护,才入赘的,可按照师一鸣的说法,莫翛然根本就是冲破了重重封锁,偷了家啊! 见过母亲留下的书信后,他虽然默认莫翛然是当世最危险的人,没有之一,却还是认为他并非无所不能。至少,还有储仙宫主和天地鉴主在。他们一个将他逼得狼狈逃窜,一个给他撑起了一顶保护伞,都是更强大的存在,然而师一鸣亲口推翻了他的认知。 “不要怪落英。她是个善良的孩子,是我没有保护好她。”师一鸣接下来又丢下了个重磅炸弹,“才让她被炼制成王傀。” 傅希言心脏猛然一颤,回过神来,发现头皮仍在发麻。 他收到傀儡术三部曲之后,就通读过一遍,《傀儡术大成》中记载了王傀。那是最高级的傀儡,不但能保有傀儡的理智思考,还能使对方的武功提升两到三个境界! 他脑子里闪过数个念头。要知道亲情这种东西是世间最难衡量的感情,有人大义灭亲,也有人至死无悔,师一鸣会作何选择? 又或者,莫翛然入主天地鉴这么多年,其实已经是一种选择了? 师一鸣似乎并未发现傅希言的暗暗警惕:“当日,我与莫翛然达成协议。他承诺不再做伤天害理的事,不再使用傀儡术。” 傅希言想起西湖边,街道上翩翩起舞的两个小纸人,以及互相撕裂对方脑袋的结局,刚刚恢复的头皮忍不住又麻了。他忍不住告状:“他用傀儡术了,没有信守承诺。” 师一鸣说:“傀儡道宗屹立江湖,并不只靠傀儡术。我与他的协议,最重要的还是前面一句。” 这是在为莫翛然辩驳? 傅希言心里七上八下。不知师一鸣单独留下自己到底是为了什么。若是为了地鉴,自己明明答应还给他,他又拒绝。 …… 难道是为了莫翛然? 莫翛然最叫人惧怕的,是他的心计——心性加计谋。 傅希言暗道:该不会天地鉴主都被洗脑了吧? 但男神把自己单独留下,应该是笃定他不会对自己做什么。 傅希言犹豫不决,便道:“莫翛然心机深不可测,又擅长演戏,不可轻信。”回顾以往,全天下都在喊莫翛然大魔头,可与对方相处至今,自己并未发现对方任何污点。 杀铁蓉容? 往大了说是为民除害,往小了说也是清理门户。 数度救自己? 那算好人好事。 用小纸人恐吓? 只是恶作剧。 协助南虞皇宫防守? 可那次他放自己和裴元瑾离开了。 而新城局从头到尾,他并未露面。 …… 若非他母亲留下了书信,又有菲菲姨证明,他很可能会被对方表现迷惑。而那时候,一定是自己最危险的时候。 师一鸣苦笑:“我还曾奢望,他若能改邪归正,安分守己,便是将华蓥山给了对方又如何。不过是一块地罢了。” 何止一块地,还有一个女儿! 可傅希言知道,师落英既然被炼制成了王傀,就没有变回来的可能。莫翛然活着,她才能活,莫翛然死了,她也要跟着死。 而且比起一般没有神智的傀儡,她还是有生活质量的。 如果他是一位父亲…… 傅希言没有孩子,就随手带入了傅辅做这道选择题,然后发现,他也无法保证自己不会妥协——至少亲人还能活在这个世上。 傅希言说:“那你什么时候发现他没有安分守己?” 师一鸣说:“新城出事前,他和旗云都出现在南虞皇宫。” 傅希言第一反应是,就算他出现在南虞皇宫也不能作为他参与了新城局的证据,但很快反应过来,他们又不是开堂审案,要什么切实证据,莫翛然出现在南虞皇宫,已经证明了他的立场,这便够了。 而且,当初北周内乱,他和宋旗云又那么巧合地双双出现在镐京…… 以他的视角看不懂他们与两位皇帝进行了什么交易合作,或是在背后推动了什么局势,可就凭傀儡道宗和诡影首领这两个身份,凑在一起能干人事就有鬼了! 傅希言说:“那您有什么打算?” 师一鸣叹气道:“拖了这么多年,总要有个结局。” * 华蓥山。 若不知情,这座与府君山齐名的武道宝地,其实与普通高山无异,一样重峦叠嶂,郁郁葱葱。当一年最炎热的时节过去,清风带来初秋的凉意。道旁姹紫千红的百日菊在风中摇曳,无声地吟唱着盛放的尾声。 与储仙宫密布府君山的岗哨不同,华蓥山是敞开的,附近老百姓随时可以上山拾柴、摘果子,这是师一鸣当初定下的规矩,他住在这里,只是住在这里,不会因为今日来者不善,将人拒之门外,也不会因为对方身份高贵,就出门相迎。莫翛然入主后,也没有做出改动,它依旧是一座山峰,你来任你来,你走任你走。 这边是天地鉴与储仙宫最大的不同,傅希言对天地鉴不了解,因此会责怪师一鸣在师长一职上的失职,可了解他的人,并不会为此感到意外。 储仙宫主持正义,一向主动。傀儡道残害无辜,他们就召集白道讨伐。灵教屠戮百姓,他们就倾巢出动,阻止惨剧。 天地鉴则不然。 师一鸣更多意义上,扮演着武林仲裁者的角色。江湖人遇到难以决断的纠纷,就会上华蓥山请师一鸣主持公道;若是遭遇冤屈,也会向华蓥山求助。 认真说来,天地鉴真正门人只有四个半:师一鸣、师落英、宋旗云、唐恭,半个莫翛然——师一鸣从未承认,但江湖默认。其余的,都是自带干粮的门客,接一些天地鉴发布的任务,以此换取天地鉴主在武学上的指点。 师一鸣常年隐居巴山,莫翛然接管天地鉴,将交易扩展到各种灵宝、灵器、武学功法上,就此挽留了不少旧门客,吸引了不少新门客,使华蓥山并未比之前寥落。 同样的山,同样的热闹,却已非当初的天地鉴。 裴元瑾将随行诸人留在山下,独自登峰。 他并未施展轻功,而是顺着百姓常走的山路,一步步往上走,可途中,他遇到武者越来越多,那些人有的从山上下来,有的从林间冒出来,见到他之后,微微行了个礼,便默不吭声地跟在了后面。 裴元瑾的脸或许不是举世皆知,可他头上的赤龙王,无人不晓。 等他登上天池时,身后密密麻麻跟着二三十号人。他们虽然不像储仙宫人那般训练有素,却也保持着安静,远远地看着他走到一间独立小木屋前。 天池边有两座建筑。 一座是莫翛然十几年前新建的庄园,占地不大,却极尽奢华,光是镶嵌的玉石,加起来就是个令人瞠目结舌的数字。 而小木屋则是师一鸣当年的住所,他去了巴山后,便只有师落英一个人住在这里。 木屋旁边挂了一块小牌子,写着“师宅”的字样。 天地鉴门客皆知,尽管莫翛然与师落英是夫妻,但十几年来,都是分开居住。大多数人甚至从未见过他们出现在同一个场景,连最熟悉的陌生人都算不上,只能说是陌生的陌生人。 裴元瑾敲了敲门,须臾,里面传来轻柔的女声:“请问裴公子所为何来?”天地鉴这么多门客都知道储仙宫少主登山,她自然也收到了消息。 “找人。” “找谁?” “我的夫人。” 里面静默了一会儿,便有人打开了木门,一个看起来约莫四五十岁,依旧维持着少女打扮的布衣女子从里面走出来。 她个子不高,身量极瘦,仿佛风吹就会倒,只有一双眼睛很明亮。她看着一个人时,总会让对方产生自己在讲什么了不起的大事的错觉。 裴元瑾行礼:“师姑娘。” 师落英还礼:“裴公子。” 师一鸣和裴雄极其实差了二十岁左右,但两人一向平辈论交,裴元瑾和师落英作为他们的子女,这样称呼倒也没什么问题——除了,没把莫翛然放在眼里。 两人虽是第一次见面,语气却很随意。 师落英说:“没想到裴公子已经成亲了,未曾道贺,实在失礼。” 裴元瑾说:“还未成亲,到时候请姑娘来喝喜酒。” “好。”师落英点点头,“她来上山了吗?需要我帮你找找吗?” 裴元瑾扫了眼身后站着的人,点头道:“有劳。” 师落英说:“我不便留你,你明日再来。” 裴元瑾便二话不说下山了。 他没有告诉师落英自己的夫人是谁,师落英也没有问,他和傅希言的事情本就不是秘密,天地鉴这么多门客,自然有人知道。 第111章 首领是哪个(下) 夕阳是公平的。 那些夕阳晚照美景, 之所以美,主要取决于当地景色的衬托。李商隐写了巴山夜雨, 许多人便为了一场夜雨慕名而来。可傅希言一向不喜欢山间夜景, 前世今生都是一样。就算用灯光支撑,可那山体依旧是黑暗的,可怖的, 哪有阳光底下清秀干净? 就如此刻,明亮的巴山裹着金色霞帔,美丽婉约, 充满生机。 他喜欢光明,厌恶黑暗,可身边的老人家一心一意要将他塞回棺材里去。傅希言婉拒:“我这个年纪, 睡棺材还是太早了。” 师一鸣说:“我千方百计把你骗到山上,当然不只为了与你交心。” 傅希言幽怨地看着他,你果然用了“骗”这个字! 师一鸣说:“你被绑架, 失踪,元瑾才会着急,才会带人冲上华蓥山。”他与裴雄极是多年笔友,视对方后人如子侄,提起裴元瑾时,语气里透着一股亲切。 可傅希言听得跳起来:“你们想挑拨裴元瑾和莫翛然?” 师一鸣看他气鼓鼓的样子,好似自己说错一个字, 就要与自己拼命, 不由失笑道:“放心,我并不是要他单独面对莫翛然。有我们两个老家伙在这里, 就算要拼命, 也轮不到小朋友去。” 傅希言气息稍缓:“那你让他冲上华蓥山是……” 师一鸣说:“为了让莫翛然回来。” 傅希言脑海自发地响起BGM:归来吧, 归来哟,别再四处漂泊……他晃晃脑袋,将不合时宜地隐约晃了出去,小声问:“那和我躺棺材有什么关系?” 师一鸣说:“送你去一个地方。” 傅希言咕哝:“躺在棺材里送去一个地方……我那儿管这叫出殡。” * 结束夕阳盛景之后,巴山还是很给面子地下起了绵绵夜雨。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 或许是李商隐的诗太符合傅希言此时的心境,前两句竟让他在棺材内狭小黑暗的空间里,清晰地回想了起来。 也不知道这趟华蓥山之旅要持续多久,他什么时候才能见到裴元瑾。 幽幽叹了口气,他听到外面响起一阵悦耳的笛声。 笛声穿过层层雨幕,透过厚厚棺材,像一只温柔的手,轻抚耳畔,奇异地平息了他的焦躁。棺材外面,段谦小声解释:“是景总管在吹笛子。” 傅希言沉默了会儿,隔着棺材板骂道:“你这孙子还在呢?!” * 这一夜的雨,不仅在巴山下着,也在华蓥山下着。天地鉴的门客们就在这绵密的细雨中忙碌了一夜,直到天明,才有人给师落英送来消息。 “罗市。” 她缓缓重复地名。 门客说:“有八个高手抬着一口黑棺材去了罗市,他们中途休息时,曾把棺材放在地上,从泥土下陷的深度来看,里面应该装着人。” 他原以为师落英还要揪着这个问题追问下去,已经想好了一概细节,然而师落英转换了话题:“大师兄在何处?” 门客迟疑道:“下山有半年之久了。” 师落英目光暗淡下来。 那场婚事之后,华蓥山的总人数看似没有少,可她熟悉的人越来越少了。 又有一个门客匆匆过来:“裴少主又上山了。” 师落英并不意外。裴元瑾直来直去的脾气天下皆知。对方说明日再来,没有在山上守到子时,已经是给足了面子。 继两个门客后,其他门客也陆陆续续回来,带来的消息大同小异,都是在罗市附近看到了一口黑棺材,上山途中遇到裴元瑾。 师落英每一条都听得很仔细,没有流露出半点不耐烦。 等 裴元瑾来到小木屋,派出去的门客都已经回来。经过一夜奔波,他们依旧神采奕奕,面对裴元瑾的时候,握着武器的手,依旧充满力量。 倒是师落英,一夜未睡,显然对她造成的影响很大。本就有些枯燥的头发看着更蓬松了,明亮的眼睛布满血丝,只有笑容仍然亲切。 “你要找的人可能在罗市。” 裴元瑾从雨中行来,身上却点滴未湿,那雨水落到他的上方,就自动蒸发了,仿佛他心中的怒火已经变成了真正的火焰,熊熊燃烧着,连雨水也不能浇灭。 “那是什么地方?” 师落英说:“一个因为水运而兴旺起来的小集市。” 裴元瑾面色陡然一变:“带我去。” 见识过江南发达的水系网络,他深知,水路追踪比陆路更难,尤其在对方的地头上。 * 笼罩着华蓥山的雨直到中午才收,雨水会冲淡痕迹,可昨夜持续到今天的这一场太细太小,似乎并不能起到太大的作用。 段谦不知是不是累了,并没有像以往那样清除痕迹,就那样带着棺材进入了一间民居。没多久,民居后门缓缓抬出一顶轿子。 前后各两人,摇摇晃晃地朝江边行去。 傅希言瘫在椅子上,摇得想吐,忍不住敲了敲轿子。 段谦立刻凑过来:“小声点,别忘了你嘴里还有馒头。” 傅希言低头看着手上的馒头,翻了个白眼:“你现在总可以告诉我,我们要去哪里了吧?” 段谦说:“你一会儿就知道了。” “不说我就喊救命。” “……” 傅希言威胁道:“我可是死过一次的人了,什么事都能干得出来。” 段谦咬牙:“你就不能死得再久一点。” 傅希言开始清嗓子,为接下来的呐喊做准备,段谦头大了,小声说:“我们去诡影组织总部。” 傅希言疑惑:“就我们?” 如果自己没有失忆的话,就在昨天,师老爷子还信誓旦旦地说什么有我们两个老家伙在这里,就算要拼命,也轮不到小朋友去——敢情这两个老家伙指的就是他和自己?! 段谦并不知道他心中的苦涩,还在那里不耐烦:“放心,都安排好了。” 傅希言敲敲轿子。 段谦说:“又怎么了?” 傅希言说:“会说话就多说一点。” 段谦也恼了。早知道就不该让鉴主疏通他的经脉:“你到底要我说什么?” “说我们为什么要去诡影组织的总部!” 段谦沉默了会儿:“难道鉴主什么都没有对你说吗?” “……” 傅希言想,怎么没说,说得可多了,可能就是太多了,所以把该说的都给漏了。他说:“问你你就说。不然一会儿打起来,我还得考虑要不要连你一起打。” 段谦怕他作妖,正准备捡正要的说几句,可他们脚程太快,拐了个弯,就看到了巷口,人声鼎沸渐闻。 段谦只好说:“一会儿再说。” 傅希言深吸了口气,愤愤地将馒头塞进嘴巴里。 轿子从巷子出来,很快就融入川流不息的人群中去。没有人对这顶普通的轿子存有太多的好奇心,实在是,在罗市,这种轿子很常见。 罗市形成之初,并没有做过严格的规划,唯一的主干道只用来拉货已是拥挤不堪,若是再加上交通出行,怕是要与傅希言记忆中的北京上海出行高峰期有的一拼。所以,来往客商,妓院姑娘,本地富户都很青睐于坐轿子。 轿子走到码头停下,段谦掀起轿帘进来,冲着傅希言微微一笑:“忍忍。”然后一个麻袋当头套下。 傅希言:“……” 套麻袋的最大意义不就是不让人看到是谁下的手吗?你这也太明目张胆了吧!真当老子不会发脾气……呕!你先把我脑袋正过来,要脑充血了,这是干什么,干嘛把我脑袋按我肚子上,你松手,再不松手我要发脾气了! 段谦努力按着他的脑袋,声音几乎是从牙齿缝里蹦出来的:“你下去点,再下去点,不然箱子装不下。” 傅希言摘下馒头:“你特么要把我沉江,还要我配合你?” “你给我下去!”段谦身体扑上去一压,馒头直接凑进傅希言嘴巴。轿夫趁机将木箱盖子盖上,上锁,才松了口气说,“快抬走。” 箱子被抬上了停靠在岸边的一艘渔船上,两个轿夫抬着轿子原路返回,另外两个跟上了船。 渔船缓缓离岸,沿着江水,向北行驶了一段路,然后在对面靠岸。 傅希言整个人缩成了一团球,腰酸背痛腿抽筋都不足以形容身上的不舒服,要不是他想着“大局为重”,真恨不能像古早电视剧那样,“哇”的一声从箱子里跳出来,大喊老子不干了。 上岸之后,轿夫继续抬箱子。 箱子实在逼仄,头都抬不起来,更不要说把馒头从嘴巴里取出来,只能竖着两只耳朵,聆听周围的动静。 箱子似乎在爬坡,然后又平稳了,然后又爬了一段路。 渐渐的,抬箱子的人速度放慢了,他听到了寺庙里和尚敲半钟的声音。 又过了一会儿,他抬箱子的人似乎在往下走,这段路很短,没多久,箱子就被放在了地上,他听到段谦说:“首领回来了吗?” 另一个清冷的声音说:“还未。这就是储仙宫未来的少夫人吗?” “是他。” “你不把人放出来?” 傅希言听到这里,差点喜极而泣,却听段谦说:“稍等。等我走了你再放人。” “为何?” “我有种预感,他出来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打我。” 傅希言听到这里,暗道:这不是预感,这是预言。 那人说:“只是被打一顿,应是无妨的吧。”说着,直接打开了箱子。 傅希言抬头的那一刻,突然就感受到了孙悟空被如来佛用五指山压了五百年的委屈,以及唐僧释放自己时内心的感激与喜悦。 别说送唐僧去印度,就算去欧洲,去美洲,那也力挺到底啊。 段谦在箱子打开的一瞬间,已经躲到了角落里,站在傅希言面前的,是个二十来岁的清秀青年。青年说:“我是朝云,原本是师鉴主的侍童,如今是诡影组织的总管。” 傅希言朝他点点头,然后从箱子里走出来,一步步朝段谦走去。 段谦说:“听我解释。” 傅希言将嘴里的馒头拿出来,丢到他脸上,然后冲过去,按着他的头,将他裹成一只球,在地上滚来滚去。 “适可而止!”段谦瘫在地上。 傅希言忍不住踹了他一脚,才冷哼一声,道:“说吧,到底怎么回事?” 段谦从地上爬起来,整理衣衫。 朝云自觉地接过话:“十五年前,鉴主让我和旭日陪宋师兄下山建立诡影组织。因为鉴主闭关的时候,都是我和旭日帮忙处理来往书信以及计算门客报酬,故而很快就招揽了一批成员。” 经过他的解释,傅希言大致可以将他的工种理解为联络员。 朝云说:“起先还是很好的,直到有一天,宋师兄提了旭日的尸体回来。我才知道,原来旭日不甘心一辈子不能练武,所以投靠了莫翛然,心甘情愿成为对方的傀儡,出卖了诡影。宋师兄虽然杀了他,但我们的秘密也已经被莫翛然掌握了。因为创建初期,宋师兄为了 积累财富,招揽人手,做了些见不得光的生意,莫翛然以此威胁,所以我们不得不妥协,表面保持相安无事。” 傅希言忍不住打断他:“诡影组织这些年杀人放火无恶不作,也是莫翛然指使的?” 朝云说:“一小部分,大部分都是宋师兄做的主。他说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我们要是不积攒资本,就没有办法和莫翛然抗衡,更没有办法把师师姐从莫翛然的手中解救出来。” 傅希言问:“你相信了?” 朝云茫然地回望着他,似乎在问为什么不相信? 傅希言沉默。 朝云和旭日两人的经历很简单,都是师一鸣捡回来的孤儿,从小在天地鉴长大,偏生又没有习武的天分。从师一鸣的生活日常以及两个徒弟长歪的现状可以推测,不能习武的孩子,大概也得不到太多关注,更不要说思想教育,在观念上便会盲目顺从亲近的人。 傅希言问:“你一直没有联系过鉴主?”也许,他早点告诉师一鸣,诡影组织也不会在宋旗云手里维持这么多年。 朝云说:“鉴主闭关,不可随意打扰。” 虽然不做侍童很多年,但很多观念根深蒂固,改变不了。 傅希言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人与人的想法天差地别,自己觉得理所当然的事情,在别人眼里大概是异想天开,反之亦然。 只能说,若天底下只有一个想法,一个声音,世界大概会平静,却也会无声而沉默。 段谦干咳一声,打破沉寂:“趁着宋大先生还没回来,我们赶紧说接下来的事。” 朝云呆呆地点头:“但是三个月前,鉴主让景总管带了一封信给我,要我在诡影组织里找一个信不过的人。” 傅希言看向段谦。 朝云说:“我提交了三个名单。” 他注意到傅希言的目光,解释道:“段谦手下的韦立命叛出组织去了储仙宫,宋师兄认为他也形迹可疑,所以送去南虞观察。偏偏段谦在南虞时期,行踪诡异,神出鬼没,宋师兄已打算下令将他除去……自然是信不过的。” 傅希言看着段谦:“景总管是你的救命恩人啊。” 段谦潇洒地摆弄自己的袖子:“我虽然不是宋旗云的对手,但他要杀我,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傅希言毫不怀疑。能够躲避万兽城这么多年的追杀,段谦在逃亡这件事上,必然造诣非凡。 他问:“后来呢?” 朝云说:“后来,鉴主就让我将段谦调回总部,还让我伪造了一封莫翛然的请托函。” 傅希言心中一动。 段谦说:“这次把你从储仙宫带到天地鉴,我们就是假借了莫翛然的请托。” 傅希言将前前后后的事情连起来想了一遍,恍然大悟! “所以,在宋旗云看来,只会以为莫翛然贸然发布请托,要诡影组织绑架我。朝云把这份请托交到段谦手中……当然也是再合适不过了。因为宋旗云本来就要杀他,像这种得罪储仙宫,在虎口里拔牙的冒险,由一个将死之人做是再合适不过的。即便失败了,也不会有任何损失。而成功了,他当然会赶回来,看一看莫翛然要做什么。” 段谦得意地点点头:“而莫翛然却会以为是宋旗云鲁莽行事,暴露了诡影组织总部所在,还将麻烦带上了华蓥山。他一向视天地鉴为自己的传统地盘,势力大本营,遇到这种事,必然会赶回来的。” 傅希言想起师一鸣曾经说过,裴元瑾会因为他的失踪而着急,然后冲上华蓥山,所以,从一开始,段谦借着调查诡影组织首领真实身份的名义,让裴元瑾跟在后面,就是计划的一部分! 联想起段谦欺骗自己时找的借口,这哪是一石二鸟,根本是一石三鸟! 傅希言说:“所以你一路上都留下线索,让元瑾追上来?” 段谦埋怨道:“你留什么标记不好,非要留个嘴巴啃的饼,你知道我为什么复刻,耗费了多少心血?” 傅希言不想听。要是他早说清楚,自己一路上也不会受这么多的罪。而且躺什么不好,非要他躺棺材! 忒晦气。 一想到这里,他看向段谦的眼睛,就又点燃了两簇火苗。 段谦急忙赔笑:“留饼也挺好的,至少饼子好找,而且一边啃,一边还能填肚子。” 傅希言不理他,顺着自己刚才的思绪继续往下推测:“让宋旗云和莫翛然赶回来,然后……” 有我们两个老家伙在这里,就算要拼命,也轮不到小朋友去。 师一鸣当时的话又在耳边回响。 他猛然间明白了。 师一鸣加景罗加裴元瑾。 莫翛然加宋旗云。 从阵容方面看,己方完胜。 而妙的是,这件事表面上并没有师一鸣和景罗插手的痕迹,因为到目前为止,是傅希言和裴元瑾身处危险,处于下风,所以莫翛然和宋旗云不会有防备。对他们来说,华蓥山是他们的大本营,能够在这里遇到储仙宫少主和未来少夫人,简直天时地利人和都齐全了! 他们有什么理由不动手? 傅希言翻来覆去地想了很久,忍不住道:“这是景总管想出来的吧?”不是他小看天地鉴主,主要是他立的是武痴人设,不像能想到这种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妙计。 朝云摇头表示不清楚:“我只负责执行。” 傅希言看他呆呆的样子,有些担心:“如果宋旗云回来了……” 朝云似乎知道他想说什么,自信地说:“我不会露出破绽的。” 傅希言将信将疑。 朝云说:“这些年,我做了不少手脚,他没发现过。” 尽管宋旗云每次都能说服他继续为诡影组织做事,可他内心还是会产生动摇与不喜。对不想做的事,他会折中去办,对想做的事,会拐着弯达成目的。 宋旗云一整年大多数时间都在外面奔波,对他又极为信任,竟是没察觉过不对劲,偶尔任务失败,也以为是手下办事不利,没想过有人通风报信。 姑且当朝云可以,但是…… 傅希言说:“万一宋旗云和莫翛然在路上遇到了怎么办?” 他们设下的这个陷阱有个最大的弊端,就是一旦让两人搭上话,就什么都白费了。 朝云说:“莫翛然去了镐京,如果回来,走的应该是你们这条路。宋师兄去了江城。” 傅希言浑身一激灵:“他去江城做什么?” 不能怪他敏感,实在是他现在的一家老小,大多数都在江城,尽管裴元瑾派了人手保护,可在武王面前,堪称形同虚设。 如果宋旗云要做什么…… 一想到这个,傅希言就坐不住了:“能不能查一查宋旗云去江城执行什么任务?” 朝云说:“宋师兄要做的事我这里是没有记录的。不过截止昨天,我还没有收到江城方面发生什么大事。” 傅希言稍稍放心。他父亲是湖北巡抚,要是遇到刺客,必然会被归类为“大事”之列。 “而且。”朝云慢吞吞地说,“根据情报,宋师兄已经在赶回来的路上了,如果快的话,也许今天就能到了。” 第112章 原来是个局(上) 雨后的阳光, 带着洗刷后的清新,温和地撒在罗市的大街小巷,好似日常的喧嚣声也变得婉约起来。 如果只是这样, 那今天也不过是罗市漫长岁月中, 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一天,不值一提, 但申时刚过,罗市外就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集市的安详瞬间被撕裂,路人瞪大眼睛, 惊恐地看着马群堂而皇之地出现在主干道上,在那些拖着沉重货物的牛车驴车马车中间灵活地穿梭过去, 直奔码头。 他们的速度那样快,如一道疾风, 可是刮过去后, 站在路上的人后怕地检视身体与货物,发现并未被损伤分毫, 那群马仿佛就是一阵风,只是一阵风而已。 裴元瑾从华蓥山下来,就带人赶赴罗市, 第一时间封锁码头,下令全境搜索, 但他很清楚, 从门客收到消息, 到他赶来罗市, 中间耽误的时间足够傅希言被人从罗市转移。 渠江流水悠悠, 码头船只济济, 每时每刻都有人顺江而至, 搭船离开,调查船只去向也不容易。 小樟已经去问过了,因为是小码头,所以登记并不严格,很多客商下船之后,就是胡乱报个信息,张三李四王二麻子都有,根本经不起推敲。 在酒坊小憩的市令闻讯后,匆匆赶来。 因为跑得太急,幞头歪了也不知道,一路顶着滑稽的模样过来,但储仙宫上下看着他,无人在笑,每个人的眼睛都透着冷漠,因为他们还不能确认,眼前这个滑稽的老头背后,是否与诡影组织有联系。 “这位大侠,你们,你们这是做什么?”市令一眼看出裴元瑾才是这群人中的头儿。 裴元瑾说:“找人。” 小樟送上了一张画像。 追着傅希言跑的这段日子,裴元瑾已经磨炼出一手好画技——仅限于他本人的认知,在市令看来,除了能认出画中是个男胖子,看不出更多的信息。 “见过吗?”小樟见市令对着画发呆,催促道。 市令犹豫了下,选择实话实说:“这么胖的,不多见。”水路货运是辛苦活,常年在线上跑,能养成这样不容易。 “江边客栈有两个,一个是前天来的,一个是早上来的。” 小樟立刻带人去了江边客栈。 市令见裴元瑾不说话,只好惶惶不安地在边上等着,这时候,靠两条腿跟来的门客们陆陆续续在罗市会合。 他们也不靠近,只是站在码头的外围,远远地盯着裴元瑾的背影。 裴元瑾正在看江。 渠江四通八达,一旦入水,就很难寻觅行踪了。 手下拿来了水路图。 图纸简陋,但能看出渠江与许多河流交汇。 有一条小河可以一路转回华蓥山;还南连嘉陵江……裴元瑾手指顺着江流,慢慢地停在了一座高山附近。 又能途径巴山。 看到巴山,裴元瑾想起的不是夜雨,而是茅草屋里,那位自己曾在年少时跟着父亲拜访过的武林巨擘。 他还在闭关吗?对近来江湖发生的事,是毫不知情,还是漠不关心? 裴元瑾脑袋隐隐作痛。这种感觉有些熟悉——在他面对雨部递交山丘般的账本时,但很久没有出现了——从傅希言接过账本的那一刻起。 所以,傅希言的离开不仅令他的心空缺一块,更偷走了他的大脑,让他不得不靠自己去思考这些繁杂的事务。 守在旁边的市令见他脸色越来越难看,腰也弯得越来越厉害。 小樟很快回来,身后没有跟着任何人:“是两个外地走商。”他见到人时,十分无语,一个四十几,一个六十几,除了胖和男这两个条件,与少夫人毫无相似之处,真不知市令如何会将他们错认为画中 人。 在他们看来,这幅画与少夫人还是有神似之处的,比如黑白分明的眼睛,比如浓密的眉毛,比如挺直的鼻梁…… 市令是否赞同,就是另一回事了。 裴元瑾很快做出决定:“去雇几艘船。” 罗市显然是个幌子,对方带着傅希言来这里,就是为了藏匿行踪。可他们选择华蓥山绝不会是个幌子,这里有师一鸣,有莫翛然,有宋旗云,还有漫山遍野的门客,拿这里做幌子,很可能会把自己晃进去。 所以,对方的目的地一定是在华蓥山一带。 对方选择水路,那个地方附近一定有水,至少,不会离水太远。 他首先排除师落英所在地,因为自己的到来,那里波澜已起,到处都是眼线,不是个藏人的好地方。倒是巴山,或许是小时候听过太多天地鉴主的故事,在心中,对方有着高深莫测的形象,是不可战胜的,像这种有人在他眼皮子底下搞鬼的事情不可能发生,所以…… 这件事会和天地鉴主有关吗? 他正思忖着,身后猛然传来一阵恐怖的气息。不是武道威压,而是将自己的器道化身表露在了外面。 裴元瑾转身,就看到了罗市尽头,出现了一个巨锤幻象。 宋旗云赶到了。 两人中间隔着一条长街,可彼此的目光依旧远远地撞到了一起,无声的交流着,又或是,只是互相打了个招呼。 巨锤幻象缓缓散去,街上定格的人们重新有了动作,却像是喝醉了酒,迟缓而僵硬。显然,巨锤造成的影响,不仅仅是一场异象。 宋旗云抬腿,几步就来到了裴元瑾面前:“给我三天时间,尊夫人的事我会给你一个交代。” 裴元瑾说:“不够。” 宋旗云面色微沉:“两天。” 裴元瑾将话讲得更透彻:“单凭你,不够。” 就在半年前,他们在镐京皇宫相遇,差着一个大境界交手。宋旗云赢了战斗,裴元瑾赢了名声,但那时候,一强一弱,还很分明。时至今日,他们在同一个大境界里,尽管一个在巅峰,一个是初期,已能望其项背。 即便对方口气狂妄,宋旗云也不得不正视他的意见:“你待如何?” 裴元瑾说:“我夫人为诡影组织所擒,他们却来到了华蓥山,天地鉴上下都要为此给出交代。” 宋旗云沉默良久:“莫翛然不在山上。” 裴元瑾说:“他会回来的。”莫翛然能够正大光明行走于江湖,就是仗着天地鉴这块招牌,所以,天地鉴出事,他绝对会赶回来。 宋旗云认同他的想法,却是另外的理由。自己既然抓到了傅希言,莫翛然作为委托者,当然会回来接洽。只是,没想到手下做事这么不干净,竟然把裴元瑾也引了过来。 和傅希言预测的不一样,宋旗云并没有留下裴元瑾的想法。一是他需要宋大先生这个行走于阳光底下的身份,绝不可能轻易暴露自己的阴暗面,二是师一鸣就在巴山,自己在这里动手,等于逼师父清理门户。 因此,他急匆匆赶回来,只是为了拖住裴元瑾,尽快将人交出去。 宋旗云说:“光等着也不是办法,我发布搜寻令。” 裴元瑾说:“还要通知一个人。” 宋旗云心生不妙之感。 “我想请天地鉴主住持大局。” 裴元瑾的武道是一往无前,不是一根筋。 莫翛然成名江湖多年,是裴雄极都忌惮的邪派魁首,宋旗云两度现身皇宫,立场不明,这种情况下,他自然不会傻乎乎地以为,仅靠单枪匹马就能救出傅希言。 要找帮手,华蓥山一带最能够信任的便是天地鉴主师一鸣。 * 以罗市为中心,储仙宫门下和天地鉴门客向四面八方展开地毯式搜索。宋旗云也在找,不过他身后跟着一条甩不掉的尾巴。 宋旗云面无表情地站在船头。 前方的景色他明明从小到大看过无数遍,此时此刻却依旧牢牢地吸引着他的目光,仿佛除了前路,其余几个方向都是穷山恶水。 裴元瑾安静地坐在他身后吃饼,吃到最后,他停住了。宋旗云也在这个时候回过头来,无语地看着他啃剩下的一小块。 “裴少主吃不下了?” 因为被逼着去见师父,宋旗云心情不太好,口气自然也不太好。 裴元瑾将一小块饼举起来:“像什么?” 宋旗云说:“像狗啃的。” 裴元瑾说:“像心。” 宋旗云扬眉:“你剖过心?”剖心这件事显然不符合正道少主的作风,哪怕被剖的是个穷凶恶极之人。他这么问,当然是带着几分讥嘲。 裴元瑾却很认真地回答:“我交付了心。” 宋旗云不懂,就如不懂当初唐恭和铜芳玉这两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人为什么会在同一天大闹婚礼。在他看来,纠结于情爱就如同江上这些无法掌控自己命运,只能随波逐流的枯叶一样可悲可笑。 船行至巴山山脚时,天上天下一片漆黑。 正是傅希言最讨厌的山中深夜。 宋旗云掏出一只铃铛挂在山腰的一棵树上。夜风吹过,茂密的树叶遮住了铃铛,但细细碎碎的摇铃声随着风声传了开来。 裴元瑾问:“只是这样?” “师尊闭关,即便是师妹也不敢打扰。等他出关时,自然会听到铃声下山来寻我。”宋旗云见他蹙眉,冷声道,“你纵然丢了夫人,也不该要我师父丢了武道来赔吧!” 打扰高手闭关是非常危险的事情,对方若刚好在运功,很可能会走火入魔。即便不是运功,也可能正好进入了玄妙之境,贸然打断,可能会打断对方参悟武道奥秘,甚至产生心魔。 宋旗云说:“令尊闭关的时候,你也不会允许别人打扰吧?” 裴元瑾没有说话,便是默认了。 他请天地鉴主主持大局,自然有心存侥幸的成分,希望对方刚好出关,不过更多的,还是试探宋旗云。 宋旗云若是心中有鬼,未必敢上巴山,惊动鉴主。 可惜他表现得恰到好处,不免叫人失望。 * 江湖上的秘密不多,其中每一件都需要周密的安排、精心的维护才能勉强保守,比如诡影组织领袖的身份,又比如莫翛然与北周皇帝交易与布局,而华蓥山上发生的事情显然不在此列。 莫翛然回到华蓥山时,储仙宫少夫人在华蓥山一带失踪的消息已经传遍巴蜀,附近的江湖正派人士纷纷自带干粮赶来,想要尽一份心力。 如果能找到少夫人,不管是天地鉴还是储仙宫,都会欠他一个大大的人情,实在是一笔非常划算的生意。 华蓥山上一次这样热闹,还是他和师落英的婚礼。 所以他的感觉很不好,和上次一样不好。 他没有去天池,这些年来,若非必要,他很少踏足那片土地,哪怕那里有一座他精心搭建的“婚房”。 他直接去找了宋旗云。 从情报来看,华蓥山会发生这么多事,都是宋旗云一手安排。 可是他认识的宋旗云,显然不是拥有这样魄力的人——诡影组织发展至今,许多重大决策,还是自己暗中促成的。 这里面必然发生了一些他不知道的事情。 华蓥山,毕竟是天地鉴的地盘……会和老不死有关吗? 莫翛然突然有些期待。 灵教的一场新城 局,封印了储仙宫大部分的高端战力,如今天下,堪与自己一战的,算来算去,仅余两人。 * 寺庙的斋菜很香,尽管没有油水,也没有葱姜蒜调味,就是简简单单的水煮,但是,比起天天啃饼子,或是用羊奶续命,已经进步太多。 至少傅希言每餐都要吃三大碗。 段谦看得都心疼:“我要是真的绑匪,非把赎金翻倍不可。” 傅希言想起自己被关在棺材里带来的这段遭遇,就气得肝疼:“谁叫你路上只肯喂奶?” “……你不觉得这句话听起来怪怪的?” “不觉得,我只觉得干得出这种事的人怪怪的。” 段谦还待辩驳两句,就听外面传来一阵悦耳的笛声。 傅希言吃完最后一口,从碗里抬头:“是景总管?” 段谦肃容道:“莫翛然到了。” 傅希言震惊。没想到简简单单一段笛声,他竟然能听出信息。 笛声还在继续。 傅希言一边听一边问:“景总管还说什么了?” 段谦愣了下,正色说:“他还说你每天不要吃这么多,寺庙粮食消耗增加得太明显了。” 傅希言瞪他。 段谦无奈地摊手:“我们当时只说好了,以笛声为暗号。他若是吹轻快的曲子,便说明事情顺利,莫翛然和宋旗云都到了。若是悲伤的曲风,便是事情有变,叫我们做好应对准备。若是激烈悲壮的曲子,就是要开打了。” 傅希言沉默了会儿,愤愤不平地问:“这么重要的事情为何告诉你不告诉我?” 段谦想了想,帮他找了个合理的解释:“棺材板厚,怕你听不见。” 傅希言:“……” * 作为傅希言最后可能出没的地点,罗市自然而然地成为了搜查中心,各路情报都会在此汇总。往常客似云来的码头如今陷入了沉寂之中,来了的客商都在这两日远离了这片是非之地,而没有来的,宁可绕路也不肯过来蹚浑水。 往常熙熙攘攘的集市沉浸在一片肃杀之气中。 好在裴元瑾知道自己影响了生意,让市令盘算了一下每日的损失,然后让小樟在日落时分,发放补贴。 他自己则跟着宋旗云分析汇总的资料。 没错,宋旗云还在。 而且已经过了他当初“两天给交代”的期限。 并不是他不想摆脱裴元瑾,可在对方油盐不进的情况下,要摆脱一个耳聪目明的武王实在非常有难度。 这些日子,他和诡影组织都已经采用过很多类似“调虎离山”“声东击西”的小手段,终究不见效果。这当然是因为,朝云虽然配合他故意制造了一些傅希言去向的假消息,却也会根据段谦的建议,将这些假消息做得更假一点,不至于让裴元瑾真的上当被骗。 不得不说,在识别消息这一块,常年依赖朝云的宋旗云,的确不如最近才开始依赖傅希言的裴元瑾。 又是一日无用功。 宋旗云顶着一脸歉意无奈的表情,回到了客栈暂住的房间。 房间里已经坐着一个人。 宋旗云没有表现出任何意外,甚至连进屋的脚步都没有停顿一下,关门时的声音也和往常一般无二。 然而他此时的心情是很激动的。 他去了一趟江城,亲手揭晓了一个大秘密,在他还没有想好如何利用这个秘密的时候,手下就已经帮他把把柄送到了手中。 他从出生到现在,从未遇到如此一帆风顺的时候。因此,尽管这些日子被裴元瑾监视得有些烦躁,可内心依旧是愉快的。 莫翛然从怀中掏出几块纱布,宋旗云娴熟地挂在了四周。 聚音纱,顾名思义,就是用来隔音的。 布置完隔音室,宋旗云开门见山地说:“傅希言在我手里。” 若傅希言在此,一定会奇怪宋旗云为什么这么说。因为在宋旗云的视角里,这笔生意是莫翛然委托的,所以按照常理他应该说,你要的人我已经抓到了。 他不知道的是,宋旗云去了一趟江城,发现了一个秘密,这个秘密让他拥有了要挟莫翛然的底气。如果他说,你要的人我已经抓到了,等于认同了“原先的交易条件”。可他现在想要开一个新的条件,所以换一种说法,是想将双方拉回交易之初,重新谈判。 他本以为莫翛然不会太轻易妥协,已经做好了撕破脸的准备,然而坐在他对面的莫翛然并不知道自己其实拥有一张能够约束双方的“交易合同”,极其自然地问:“你想要什么?” 宋旗云没想到这么顺利,按捺住激动说:“我要……你到了圣师境,依旧能够肆无忌惮使用真气的奥秘。” 他离兵尊只剩一步之遥,师一鸣已经无法指望,现在只能寄望于莫翛然。 莫翛然侧头,金色面具在烛光的照耀下散发光芒:“我是傀儡师,你是器道家,我的方法不适合你,你知道了也没用。” 宋旗云说:“有没有用我自己会判断,你只要告诉我。” 莫翛然沉默了会儿,摇头道:“我不能告诉你。” 宋旗云说:“难道你不想要傅希言了吗?” 莫翛然问:“你为何笃定我一定会要他?” 宋旗云微微一笑,说出了他江城之行察觉的那个大秘密:“因为他是你的儿子。” 金色面具背后的目光抬起,平静地看着他得意的面孔:“哦?” “你对傅希言的态度太反常了。所以我去江城调查了他的身世。”宋旗云说,“身世凄凉、容貌绝世的白姨娘,一出生就十二斤的孩子,起初天赋惊人却无法修出真气的身体……每一件分开来都很正常,可拼凑到一起,就会让人觉得古怪。” 莫翛然淡然道:“如何古怪?难道我就该有一个身世凄凉、容貌绝世的姨娘?生一个刚出生就十二斤的孩子,他还有一具天赋惊人却无法修出真气的身体?” 宋旗云不理会他的嘲讽:“金芫秀上山找你的那天,我见过她。那样惊人的美貌实在让人难以忘怀,所以我将她画了下来,给傅家人看了。他们认出她就是白姨娘。” 莫翛然依旧沉默着。 宋旗云说:“你和师妹这么多年,一直没有孩子,傅希言就是你唯一的孩子。” 莫翛然的脸藏在面具背后,只露出一双眼睛。这双眼睛从开始到现在都没有产生过一丁点的情绪变化,仿佛被揭穿有个私生子的人不是他。 莫翛然问:“如果我不接受,你打算如何处置他?” 宋旗云一怔。 “裴元瑾就在楼下,师一鸣还在巴山。而你的大本营在涞滩镇,离这里并不太远。”莫翛然道,“我不过是失去一个儿子,而你……可能会失去师父,失去天地鉴,失去性命。” 这的确是很可怕的场景,可宋旗云毫不动容,用同样平静的眼神回望着他:“在你迎娶师妹的那一刻,我已经失去了师父和天地鉴。而我的命,傅希言一日在我手中,我就一日不会死。” 交易不成,两人不欢而散。 莫翛然心中有淡淡的疑惑。莫非傅希言被绑架这件事,真的只是宋旗云一时昏头闹出来的? 第113章 原来是个局(中) 这几日, 罗市的黑夜比白昼更喧闹一些。在外面战战兢兢一天的罗市人回家之后,才会舒出一口气,庆幸劫后余生, 开始自己真正自由的一天。 莫翛然打开窗户时,对面民居的人正在谈论镇上每天来来往往的江湖人, 信誓旦旦地说他们在抓捕逃犯。不必知道太多内情,眼睛所见, 耳朵所闻, 经过想象加工, 他们便能串联起一个完整的故事, 让晚饭更加津津有味。 莫翛然讥嘲地扬起唇角, 一跃而下。 金砂突然从上面下面,两个不可思议地角度交织出一片天罗地网。他在其中,犹如瓮中之鳖, 几乎无路可走。 只是几乎。 莫翛然突然舒展身体, 平伸开四肢,以“趴”的姿势在空中停了一下,然后如箭矢般射了出去,冲向对面的民居。 金砂落在他身后,没有“织网”成功, 纷纷落地, 化作一张空空大网。 与此同时, 民居从里面打开了门,裴元瑾立在门内, 手持赤龙王, 冷漠地看着“投身”前来的莫翛然, 仿佛等待多时。 莫翛然双脚一缩, 收到腹部的位置,身体从平趴变为直立,硬生生收住了去势,在裴元瑾面前站定。 但他有些疑惑,不明白有裴元瑾这样一个大活人站在里面,民居里的人为何还能聊得这般自然自在。 然后他看到了一道屏风。显然,裴元瑾是躲在屏风后面,安静地听着这些人在背后议论自己听了很久。 金砂天罗网,民居里的屏风,还有屏风后面的储仙宫少主……这些绝非是一时兴起。 莫翛然想,自己最初的判断还是对的。这是一场针对自己的阴谋,或者说,是一场针对自己的猎杀。 街道两头各自站着一个人。 一位白发白须,道骨仙风。 一位紫衣玉冠,温润如玉。 宋旗云从窗户里探头,师一鸣没有抬头看他,只是无比温柔地说道:“徒儿,与为师一道将这魔头拿下。” 宋旗云站在楼上,看似平静地望着街道,其实心乱如麻,似乎不明白为何短短一盏茶的工夫,情势急转直下,竟然变成了这般模样。 裴元瑾没有给他们留下商议的机会,赤龙王出,一道燃烧的熊火,拉开这场除魔之战的帷幕! 身为傀儡道宗,莫翛然开创傀儡道,短短数十年,便能与流传百千年的武道、器道一较高下,其人惊才绝艳,实非言语形容。 可莫翛然精通的,又何止傀儡道。他单手轻轻一摆,身后客栈的土墙木柱瞬间崩塌,没过他的身体,如山洪般冲向对面的民居。 裴元瑾一剑横扫,这股“山洪”像撞到城墙一般定住。 山洪中跃出好几条身影,分别是宋旗云、小樟等人。这间客栈近日已经被储仙宫包下,住在南面客房的,都是武者,倒也没有造成伤亡。 宋旗云落在土墙木柱造成的废墟之上,对帮助哪一边还没有做出最后决定,师一鸣双臂一张,广袖鼓风,细纹密布的额头突然亮起一道浅蓝色的“T”印记。 在人们心目中,这位澄居巴山多年的天地鉴主已经是天下最接近神仙的人物,若有人能白日飞升,他的支持率必然最高。可他的武功究竟到了何种程度,是否已臻半步飞升之境,却无人知晓。 景罗此次上山,虽是有意假借他的之手,为武林除却祸害,但师一鸣到底能起到多大的作用,在真正开战前,并不能完全预测。 直到天鉴的印记亮起,那股磅礴的,浩瀚的,犹如天威一般,笼罩整条街道,让这十余丈的长街仿佛硬生生从人世间切割开来,进入了一个鬼神难管的私家地带,这位公认天下第一高手的真正实力才展露出冰山一角来。 莫翛然在景 罗面前显出身形——客栈坍塌的刹那,他就趁机夺路而逃,可惜,师一鸣开启天鉴后,他的身法藏匿便无所遁形。 景罗祭出万佛印。 深深如雷。 如当头棒喝! 莫翛然缩在袖中的双指微弹,一道白色虚影飞出,落地成人,那容貌,竟与裴雄极一般无二。只见它长臂一抬,对着景罗道了一句:“放肆!” 景罗双目半合,面不改色,万佛印翻,如雷梵音忽而清远,如波浪般朝着四面八方推广而去。 “裴雄极”撕下自己半片衣袖,瞬间成剑,剑上竟然带着一丝与“圣燚功”近似的火气,朝着景罗攻去。 而莫翛然背后,极少离手的赤龙王突然化作一条火龙,朝着他的后背呼啸而来。莫翛然身形微侧,两者擦身而过。 他趁机转过身,微笑着看向朝自己冲来裴元瑾以及依旧站在废墟上一动不动的宋旗云,同一时间,居然以极快的速度同时对两个人说: “你应该称我一声爹。” “师一鸣下山,你的所为藏不住了。” 赤龙王回头,裴元瑾身体燃起熊熊火焰,夹击莫翛然,用行动告诉他,半路认儿子这件事,很容易火上加油! 莫翛然摇摇头,双手轻挥,两边民居墙破,黄泥碎石汹涌而出,漫天的烟尘如一场突如其来的迷雾。 就在这个时候,静立的宋旗云突然动了。 五彩巨锤像一头窥伺猎物许久的野兽,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裴元瑾的后方,朝他挥去。 巨锤落下的刹那,空气中响起一声无奈的叹息。 师一鸣在亮出天鉴之后,没有直接参与猎杀莫翛然的行动,不是因为不需要,而是在这条长街上,还有一个莫翛然的同党——被他视为衣钵传人的大弟子,宋旗云。 如果说景罗带回诡影组织这些年的劣迹,让师一鸣感觉到震惊与痛心,那么在他面前依旧义无反顾朝着裴元瑾偷袭的宋旗云,才真正让他感觉到了窒息般的绝望。 宋旗云是天地鉴首徒,若要清理门户,自然轮不到储仙宫的景罗和裴元瑾,这样的安排一是为了维护他的掩面,徒弟变叛徒始终是件不光彩的事,二是给宋旗云最后一个机会。若他能够惦念师父的授业之恩,迷途知返,那么就不算不可救药,师一鸣这个师父也不能算完全失败。 可惜…… 师一鸣不免产生一个滑稽的念头,他这是一生,是否来错了。 巨锤即将击中裴元瑾的瞬间,突然消散,那五彩缤纷的光泽仿佛淹没在了滚滚黄尘里,从未出现过一样。 宋旗云面色不变,身体一沉,将自己的身影藏入了黄沙之中。 在出手的那一刻,他就知道,自己选择的这条路,已经不可回头!今天这条长街上,只能上演一场你死我活的生死局。 * 夜间的江水不仅凉,而且看着还有些危险。月亮的倒影落在江面上,被折成了好几截,像是死了还被分尸一般。 傅希言吐露了自己的发现,段谦回以白眼,疑惑天底下怎么会有如此俗人,会对着江上月色说出如此大煞风景的话,更不可思议的是,这人居然还钓上了天底下最精贵的金龟婿。 傅希言自己的经验当然没有可借鉴性,像这种反派弄巧成拙的事情,比乌龙球的概率可低多了。不过他看过的前世影视作品,还是能提供经验的:“想当选当代灰姑娘的先决条件就是,不要把金龟婿看得太过精贵。” “何谓灰姑娘?” “我的重点是后半句。” 段谦只好将问题改成:“为何不要把金龟婿看得太过精贵?” “因为你会骂不出口,打不下手,这就很难修成正果了。” 段谦:“ ……” 船没有去罗市码头,而是在它附近随意找了个地方靠岸。傅希言下船后,突然朝着黑漆漆的江面看去。 进入入道期后,他夜间视物的能力便更上一层楼,按理说,从这里到江面的距离,他应该能够看得清清楚楚才对,为何,那一片却是迷迷蒙蒙。 正在思忖间,江面上的迷蒙突然缓缓淡去,明月的光辉落在江上,照亮一叶竹筏。 竹筏上坐着一个人,头戴斗笠,身形伛偻,手里拿着一根钓鱼竿,要不是朝代不对,傅希言几乎要冲过去看一看他的钓竿上究竟有没有鱼饵。 钓竿微微动了下,那人右掌向上,摊在膝盖上,钓鱼线上的鱼就自觉地从水中跳起来,落在他的掌中。 那是一条巴掌大小的鱼。 那人将鱼钩取下,安抚般地抚了两下鱼,便将它重新送回江中,似乎钓鱼这件事对他而言,只是享受过程,并不在意结果。 段谦小声问:“你在看什么?” 傅希言正要说话,就见那竹筏原地打了个转,原本面朝着他的斗笠人变成背对他而坐,重新将鱼钩丢入水中。 对方既然无意搭理,他便也没有多事,摇头道:“我在想,不知道元瑾他们赢了没有。” 段谦道:“若是结束了,景总管会说的。” 虽然不知道这样一场惊天动地的大战,景罗为何要他们在罗市附近等待,不过,景罗的每句话自有用意,他们照做就好。 * 万佛印的梵音出到第四声,“裴雄极”终于力竭而亡,可它也将景罗推向了一个极其危险的境地。高强度战斗导致真元在战斗结束后依旧疯狂运转,灵气、灵魂、真气在疯狂互换。 可即便到了这样危急的时刻,他的发丝丝毫未乱,衣服依旧平整,看向莫翛然的目光充满了战意,仿佛随时都能出手再战一场。 莫翛然与宋旗云联手抵抗师一鸣与裴元瑾。 按照印象中的战力划分,师一鸣应该比莫翛然略强半分,宋旗云比裴元瑾强上一筹,可现实并非如此。 双方竟然打成了平手。 这其中固然有裴元瑾武功特殊、超常发挥的缘故,可归根究底,是莫翛然未出全力。他最强的傀儡术至今为止只出现了一个“裴雄极”,虽然一个傀儡能与半步兵尊纠缠这么久,已经证明其实力,可是,他不可能只有一个傀儡。 师一鸣看似仙风道骨,如果让傅希言按照形象划分,大概会将他列入法师的行列,可真动起手来,他不要命的打法,却比坦克更坦克。 每次宋旗云和莫翛然出杀招,都是他挡在裴元瑾的前面——固然有前辈保护后辈的意思,但更重要的是,他体内的天鉴可以迅速愈合伤口。 莫翛然似乎早就知道天鉴的特殊功效,很快换了一种打法,专门进攻裴元瑾,而宋旗云却一改之前不敢对师父对战的作风,自然而然地顶替了他的位置,漫天的巨锤疾风骤雨般朝着师一鸣袭去。 师一鸣不闪不躲,反身迎上,巨锤化为星光,从天空纷纷落下。 宋旗云却并不气馁。 他很清楚,武神动武是要付出代价的,他不需要真正伤到对方,只要拖延到对方自己身体扛不住,就赢了。 他的思路在理论上是可行的,但是在行动上,还是存在着一些瑕疵。 比如说—— 他哪来的自信可以在授业恩师的手底下拖延下去? 就在师一鸣的一掌即将拍中大弟子脑门的那一刻,这充满肃杀之气的长街一头突然传来了一声清脆而突兀的“爹”。 遗世独立的长街瞬间回到人间。 师一鸣留手,宋旗云躲开,都是短短一眨眼的事情。 师落英飞奔而来, 与师一鸣擦肩而过,挡在了莫翛然的面前,倔强地与父亲对视:“你当初同意了我与他的婚事,如今又何苦反口为难?” 裴元瑾一剑劈在莫翛然身上,莫翛然长袖轻弹,将这一剑的剑气轻松弹了回去。那厢虽然进入了父女对峙的情节,可这边依旧打得火热。 师一鸣看着亲女儿,枯瘦的脸似乎越发干瘪了:“他恶贯满盈,罪无可恕。” 师落英说:“他若是死了,我也会死。” 师一鸣垂下目光,似乎不愿意再看那张自己从小看到大的脸,不愿意自己在这个时候心软下来:“人总会死的,若能死得有价值,比窝囊得活着更好。” 师落英看着他,眼睛缓缓落下泪来:“可是女儿喜欢他,想永远和他在一起。” 师一鸣说:“世间的很多白首之约,却因为他的存在,变成了生死离别。” 师落英闭上眼睛:“爹,请恕女儿不孝。” 一轮明月出现在她身上。 不,这不是明月,而是一把明月般的弯刀,她竟也是化身境!它亮相的第一时间,便劈向了自己的父亲! 稍作休整的景罗看着夺路而逃的宋旗云,面色微凝。看眼下这个状况,他显然不能再按照原先的安排,将人留给师一鸣清理门户。 他收起万佛印,身体上方出现了一枚打了数千倍的万佛印幻象! 与之对应的,是宋旗云的五彩巨锤。 * 罗市长街的另一头,傅希言正在一点点地挪向战场。不得不说,好奇心不但会害死猫,也会让人不由自主地让自己陷入危险之境。 可他真的很想知道裴元瑾、景罗他们到底怎么样了。 反正他有地鉴,既然不会死,那小小的作死应该也是在允许范围之内吧? 这样想着,他的脚又悄悄朝前挪了两步。 * 师一鸣面对自己女儿的时候,始终不能像之前对待宋旗云那般下狠心,三对三的局面不免又僵持了下来。 夜再漫长,总有尽时。 莫翛然看着越战越勇的裴元瑾,眸光微凝,刚刚才砍了师一鸣一刀的师落英眸光一闪,突然转身,放任自己后背空门大开,不要命地冲向了裴元瑾。 与此同时,莫翛然转身攻向了景罗。 宋旗云也配合着送出了自己最强一击! 情势在刹那急转! 此时此刻,除非师一鸣能够痛下决心,杀了师落英,不然还有谁能阻止莫翛然与宋旗云的联手一击,解除景罗此时的危机? 师一鸣已经举起了掌…… 裴元瑾手中的赤龙王再度化龙,朝着景罗飞去…… 而师落英的弯刀却突然转向,劈在了莫翛然的后背上! 在刚刚那一瞬间,她对着父亲的后背是全然敞开的,毫无防备的,而莫翛然也将自己的后背交给了她,自己精心打造的王傀。 然而,师一鸣那一掌隔着数丈,还是拍向了那把五彩巨锤。 宋旗云眼睁睁地看着万佛印的幻象朝自己砸落,佛印入体的刹那,体内的经脉被一股刚正的力道逼得寸寸断裂! 他咬牙,真元疯狂地吞噬灵气,真气瞬间大涨,按照运功路线,让真气重新运行起来,然后不顾一切地冲向长街的尽头。 景罗起步要追时,仍是晚了一步。 人的求生欲往往能激发出平时难以想象的潜力,就像现在,在他起步的刹那,人就到了尽头,然后—— 一个黑影从斜地里横冲直撞地冲了出来。 入道初期想要阻止一个化神境器道家濒死时不要命的逃亡,几乎是一种送死的行为。可傅希言不怕死。 他怕的是放走坏人,后患无穷,尤其 是对方竟然在不久前去了一趟江城的情况下。 所以,不管成与不成,他一定要试着将对方留下! 双方撞击的刹那,傅希言只觉得五脏六腑都在那一瞬间错位,破碎,然后又迅速地复原,再错位,破碎……自己好似死去活来,活来死去,来来回回重复了无数次。 可事实上,一切的发生不过短短两三秒。 宋旗云回神的刹那,便是将真气涌入对方身体,想要震碎对方的真元和心脉——莫翛然没有告诉他饕餮蛊的秘密,他自然不知道,自己的这个举动对傅希言而言,简直是正中下怀。 大量真气涌入傅希言的体内,与吸收郭巨鹰那次相比,他上升了一个大境界,吸收起来越发得心应手。 哪怕语言不通,他都能感觉到饕餮蛊表达的欢愉。 宋旗云脸色瞬间灰败,他体内的经脉都已经断了,本来就是靠真气强撑起来的,如今真气被傅希言吸走,哪怕真元在疯狂运作,可是被真元吸收的不仅是灵气,还有他的灵魂! 宋旗云脸色越来越白,想要将真气收回来,却无能为力,只能睁大眼睛,死死地盯着被自己压在身下的胖子。 他心里有很多话要说,有很多话要问,他想问,你是不是生来克我的?不然为什么他辛辛苦苦偷出来的混阳丹会落在你的手里?为什么镐京、临安,哪里都有你的身影?为什么你区区一个入道期,竟敢杀我? 可惜,那些问题最终都只能成为他脑海里最后的思绪,随着生命的消失,永远尘封。 傅希言看着他眼睛里的光慢慢暗淡,贴着自己胸膛的心跳停止跳动,顺着对方手掌传来的真气越来越少,直至完全没有,才猛然松了口气,将人从自己身上推开,坐了起来。 迟到一步的景罗站在他面前,伸出了手。 傅希言借着他的手站起来,低头看了眼僵硬不动的宋旗云尸体,小声说:“我刚刚杀了宋大先生?” 景罗躬身道:“少夫人威武!” 傅希言见他脸色苍白,知道自己完全是捡了一个便宜,要不是他们将宋大先生达成残血,自己绝不可能得手。 他有些不好意思:“我是不是抢了个人头?” 景罗迟疑了下道:“这里毕竟是天地鉴,宋旗云是天地鉴首徒,杀了倒也罢了,砍下人头怕是不太妥当。少夫人若是喜欢,不如等他们下葬之后,我们再挖出来,到时候您想如何就如何。” 傅希言:“……” 不愧是他男神,果然是个狠角色! 他干咳一声说:“不,不用了,我就是说说而已。莫翛然怎么样了?” 尽管景罗的对手是宋旗云,可师落英放弃师一鸣,加入裴元瑾和莫翛然的战圈,莫翛然转而与宋旗云联手攻击自己,又被师落英一刀砍中——这些情节他一个都没错过。 他说:“应该也赢了。” 两人说着,朝客栈的方向看去。 只见莫翛然和师落英都已经倒在了地上,师落英似乎还在说什么,突然,师一鸣额头蓝光大涨,同时,裴元瑾手中的赤龙王射了出去,钉在地上! …… 发生什么事了? 傅希言和景罗对视一眼,连忙飞掠过去。 第114章 原来是个局(下) 时间不能倒流, 但视角可以跳回师落英一刀劈在莫翛然后背的那一刻—— 明月当空,银辉散落大地。 本该是小镇进入梦乡的沉睡时分,可长街中央, 战斗还在继续。 没人想过师落英的这一刀能直接锁定胜局,能够造成创伤就已经是极难得的战果。师一鸣和裴元瑾都做好了补刀的准备。 那一轮明月般的弯刀嵌入了他的身躯,鲜血顺着伤口流淌出来, 很快浸湿衣衫,莫翛然挺直的腰背竟然微微前倾。 师落英身体不可自抑地颤抖起来,明亮的眼睛仿佛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情景,怔怔出神。 弯刀劈落之后, 裴元瑾不及撤回飞向景罗的赤龙王, 便赤手空拳地朝着莫翛然冲了过去。 即便没有赤龙王,裴元瑾也已经跻身为当今有数的武道高手, 他随意的一拳, 便能打出天崩地裂的效果。 强悍如莫翛然也不该忽视武王的倾力一击。 可他没有动,金色的面具挡住了他的面容, 看不清楚此时的表情是惊惧, 还是漠然。 随着师落英陷入呆滞, 弯刀缓缓消失在伤口处, 紧接而来的,是裴元瑾的拳头。 咯咯咯…… 拳头击中脊椎, 莫翛然身体响起清脆的骨折声。 他单膝跪倒在地,仿佛一座倒塌的高楼,却依旧保持着岳峙渊渟的风采,只是微微侧头, 眼睛朝着师落英的方向, 柔声问:“怎么做到的?” 他显然是好奇, 为什么一个心神都在自己控制之中的王傀竟然能瞒过自己的监视,向自己下手。 师落英喃喃道:“这些年,我一直保持着爱你,从未间断。” 莫翛然张口,血从嘴角流淌下来:“我知道。” 师落英似乎终于支撑不住,坐在了地上,身体慢慢地凑过去,脑袋靠在莫翛然的手臂上:“我不能有杀你的念头……我只是想到了一个永远和你在一起的办法。来时,我已经喝下了无药可救的毒药。” 师一鸣的脸色顿时暗淡下来。 莫翛然闭了闭眼睛,已经清楚她的办法。 王傀虽然拥有神智,但心魂受制于人,想要背主,只能将念头“合理化”。所以,师落英要一直爱莫翛然,她一旦不爱了,莫翛然就会生出警惕。 她想要莫翛然死,只能用“永远在一起”当作掩饰,甚至,在杀他的那一刻,都不能有所动摇。这中间的艰辛煎熬,又岂是简简单单的一句“忍辱负重”所能涵盖? 裴元瑾不禁对这位面色蜡黄中带着丝丝青黑的女子肃然起敬。 莫翛然萎弱道:“好,真好。”说罢,竟然脑袋一耷拉,就没了声息。 师落英愣了下,她的视线已经开始模糊,武王级的夜视功能开始消失,可深植于灵魂的桎梏并没有消失。 她抬起眼眸,想说点什么,突然,师一鸣额头的天鉴蓝光大涨,灵魂出窍!已经回到裴元瑾手中的赤龙王也朝着地上用力射了过去。 就在刚刚,莫翛然咽气的刹那,他的灵魂便脱离身体,钻入地下。 武神灵魂消散时,是分化成烟雾尘埃,融化于天地灵气之中,而莫翛然的灵魂明显仍然拥有自主意识! 以赤龙王为引子,裴元瑾霸道炽热的真气直入地底,若是人的眼睛能够透视,就能看到在赤龙王气息笼罩的下方,两道灵魂正在进行殊死搏斗。 傅希言和景罗赶到的时候,师一鸣额头的蓝光已经越来越暗淡,就在其他人都焦急不已时,蓝光重新亮起,师一鸣“蓦然回神”,眼睛里重新有了神采。 灵魂归窍的第一时间,他看了眼自己的女儿。 可惜,莫翛然“咽气”之时,师落英也终于“完成心 愿”,撒手人寰。此时的她,柔顺地躺在莫翛然身边,嘴角还挂着微笑,仿佛在做一场美梦。可见,为了能够杀死莫翛然,她已经将“爱”这种感情酝酿到了极致。 傅希言虽然没见过师一鸣,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这父女俩的眉眼实在相似,很难不叫人猜测出关联。 他见师一鸣脸色不对,下意识地想要宽慰几句,就见对方已经抬起眸光朝自己看来:“你去把他的面具掀开。” 这件事景罗本来已经要做了,听了师一鸣的话,又将手缩了回来。 傅希言心中一梗,扭头看了看裴元瑾,发现他离自己很近,身体几乎贴着自己的后背,一双眼睛还大咧咧地盯着自己,生怕自己跑了似的。 两人分开这段日子,确实有很多久别重逢的思念要诉说,可惜眼下不是好时机,裴元瑾自然也知道这个道理,所以只是用眼睛看着,并没有做太多的动作。 还是傅希言轻轻捏了捏他的手,以示安慰。 裴元瑾反手握住,不放开了。 傅希言只好牵着他去掀莫翛然的金色面具。 他不知道莫翛然的灵魂已经遁逃,只当他这次死透了,想到这位叱咤江湖多年的邪道魔头竟然真的死在了这个小镇,死在了正派围杀之中,心中不知为何,有些空落落的,仿佛电视剧看到了结局,就等着全剧终的字幕出现。 他揭开面具,然后愣住:“这是谁?” 不怪他如此惊异,实在是莫翛然天下第一美男的刻印留得太深,以至于他心中已经形成了一个标准,不能逊色于前世看到过的任何一位明星,不然他会失望。 可眼前这个,皮肤黑黄,宽嘴塌鼻的家伙是谁? ……不管是谁,绝不可能是天下第一美男子吧? 难道自己的审美和天下有偏差? 他惊恐地看着裴元瑾。 该不会,在他心目中英俊无比的储仙宫少主,在别人眼里,其实是个绝世大丑男吧? “不是莫翛然。” 景罗一句话,将他从自我怀疑中解脱出来,却也让他空落落的心重新沉甸甸起来。其实,比起反派在逃,他还是更喜欢直接大结局。 师一鸣并不意外。莫翛然今夜展现的实力,与他想象不符。 “怪不得可以肆无忌惮地使用真气。”景罗道,“他将身体当做了衣服。”坏一件就换一件。 师一鸣看向傅希言,眼里带着心疼与安慰。 傅希言知道他通过饕餮蛊的作用,联想到了自己身世的秘密,但其实……自己并不为此感到难过与困扰。 的确也没什么好困扰的,不管转世投胎,还是穿越时空,自己都是两世为人,吃过的米不一定比莫翛然吃过的盐少。 他不拿自己当儿子,自己难道还要热脸贴冷屁股?不杀他都是因为实力不够! 看到母亲留书那一刻起,他就不曾想过“我爹是莫翛然”我该何去何从,满脑子都是有个魔头要弄我,我该怎么弄回去! 别说生恩养恩,“生”都和莫翛然没关系,他就负责爽而已。 傅希言说:“没关系,总有一天要他裸奔!” 师一鸣见他朝气蓬勃,信心满满,欣慰地点头:“好,你过来。” 傅希言将面具往地上一丢,又回到师一鸣面前。 师一鸣摸摸他的脑袋,傅希言莫名有种不祥的预感,然后就见师一鸣额头亮起蓝光,中间居然是个“T”。 难道是天鉴中“天”的拼音首字母?那自己肚子里的那个地鉴,该不会是“D”吧。两个拼起来不就是“TD”……退订? 看起来很遭人嫌弃的样子。 不对,这个世界没有拼音啊。 他正胡 思乱想,就见那个蓝T突然从布满细纹的额头浮起,朝着自己射过来。 傅希言下意识地仰了仰头,却还是没有躲过去。 蓝光投入额头的瞬间,脑海中突然多出了很多文字,他还来不及细看,又隐没了。 师一鸣道:“你修习的是最基础的《天罡混元功》吧?换过来不难,这套功法你回去慢慢看,最好是和地鉴一起看。” 由于他从未收服过地鉴,不知道地鉴里面是何内容。天鉴中的功法虽然是完整的一套,可或许是缺少了地鉴的缘故,他练起来总是有很多不明所以的地方,所以直至今日,依旧未能达到传说中的飞升境。 傅希言吃惊地看着他,短短一瞬间,师一鸣的肌肤像是被榨干了水分,又苍老了许多,老人斑渐渐浮现在脸上。 师一鸣不以为意地摸摸他的头,缓缓盘膝坐在地上:“天地鉴以后就交给你了。” 傅希言跟着跪了下来。 天地鉴这个门派因至宝天地鉴而生,如今至宝交付于傅希言之手,门派自然也是他的囊中之物。 但师一鸣并没有将话挑明。他交付的,可以是门派与至宝,也可以仅是至宝,端看傅希言自己的理解。 主要还是因为傅希言与裴元瑾的关系,不可能长留华蓥山,而且天地鉴本身就是个松散的组织,在宋旗云、唐恭、师落英相继离开之后,已经没有坚持下去的必要。 傅希言看着这位可敬老者,心中茫然,一时不知该做何选择。 长街发生的激战自然不可能瞒过正在罗市的江湖人,只是武王武神之战,普通武者别说插手,连围观都怕被殃及,只能等风波稍平,才悄悄聚拢过来。 景罗和裴元瑾早已发现,却任由这些江湖人慢慢靠近,他们看得出来,刚刚师一鸣为了阻止莫翛然灵魂遁逃,灵魂出窍,已是耗尽了自己最后一丝力气。天地鉴再神奇,也只能复原身体之伤,对灵魂重创毫无办法,不然也不会有那么多武神消散于天地了。 江湖人见他们没有阻止,越发大胆,一步步已经走到了几个人的周围。 “把我和落英葬在巴山。”师一鸣的脸色越来越灰败,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生机,只靠着最后的执念提着一口气,“还有旗云。他没有别处可去了。” 傅希言恭恭敬敬地跪着,师一鸣每说一句,他都会点头。 师一鸣眼里微微有了笑意,缓缓伸出手。 傅希言双手抓住。 师一鸣说:“天地鉴就交给你了。” 声音刚落,灵魂便慢慢散了,仿佛随着长街上的夜风,开启一趟漫无目的的远行。他这一生,在巴山驻留得太久,或许只有这样,才能卸下肩头重责,放下天下期盼,去走自己的路。 傅希言有些鼻酸。 他与老人认识不久,甚至一开始的相遇都谈不上美好,对方却毫不犹豫地将最重要的宝物留给了自己。他想起两人还要剖腹产之约……却终要落空了。 “参见鉴主!” 围观人群中突然有人高喊出声。 有了一个,便有第二个,第三个,遵循着道家一生二,二生三……的规律。行礼的人中有天地鉴门客,也有前来助拳的江湖人。 他们不是每个人都知道眼前这个胖子是谁,天地鉴主临终遗言,自然是要遵从到底,何况,不管这胖子是谁,都不可能比傀儡道宗莫翛然更糟糕。 * 傅希言带人送师一鸣等人的遗体去棺材铺,景罗和裴元瑾打了个招呼,悄然脱离众人,朝着江边码头走去。 长街翻了天,可江边依旧沉寂着,若不是微风偶尔荡起涟漪,这江上竹筏的景色不比一幅画有生趣。 景罗来时,竹筏动了,缓缓靠岸。 景罗说:“邱先生没见到莫翛然?” 戴着斗笠的渔翁微微摇头:“老夫守在这里一个晚上,只看到了两个调皮的小朋友。” 景罗说:“师鉴主已经仙去,莫翛然灵魂出窍跑了。” 渔翁沉默片刻,轻叹道:“师道友高义,我不如他。” 他此次答应前来,固然有除害的成分,可更多的,还是提议的两个人让他不得不拒绝。如果可以选择,他本人是不愿意大老远跑一趟冒险的。 而且,他冒险的前提是莫翛然身受重伤,自己可一击毙命。但凡莫翛然还有一战之力,自己都会眼睁睁地看着对方离开。 人生百态,不能强求。 景罗邀请对方时,便清楚他的态度,并未表现意外。 “师鉴主的拼死一击,不可小觑。莫翛然纵然不死,也会受到重创。灵魂修复不易,还请那位多加留意,若要杀他,现在是最好的机会。” 渔翁颔首。 竹筏渐行渐远。 * 罗市长街一战,战尽天地鉴上下。 若非师一鸣临终前将天鉴交给傅希言,名义上后继有人,这一战的战果等同灭门。师一鸣、师落英、宋旗云……还有一年前的唐恭,除了灵魂逃脱的莫翛然,曾经广为人知的天地鉴人都在这一战消亡殆尽。 秋天才刚刚来临,枯意已染尽华蓥。 傅希言按照师一鸣的遗言,将四人葬于巴山。 师一鸣和师落英的墓地就坐落在茅草屋边,那片茂密的银杉林里,与宋旗云隔着一段距离。莫翛然留下的身体不知是何来历,应该是位受害者,被葬在了不远处,墓碑写着“无名义士”。 下葬那日,巴山豪士侠客云集,连官府也派人送来奠仪吊祭。 傅希言执弟子礼,送完全程。 ⑧`○` 電` 耔` 書 ω ω w . Τ``X``Τ ` 捌`零` . C`O`M 葬礼上,他公开了罗市一战的“真相”。 从自己被诡影组织绑架开始,抽丝剥茧地发现诡影组织总部就隐藏在华蓥山一带。之后便是裴元瑾带人营救,顺藤摸瓜找到了罗市,还请动了天地鉴主出马。 后面的故事他没有详说,也未点明宋旗云是诡影组织首领的身份。 人死如灯灭,他个人的名声不要紧,但人言可畏,何苦让天地鉴因其一人白玉有瑕,只以“对战中身亡”含糊带过。 于是流传开来的故事,便是天地鉴主率领爱女爱徒迎战傀儡道宗莫翛然。 因为天地鉴一门壮烈,连师落英和莫翛然当年的那场婚事都被刻意回避,提起莫翛然,都是人面兽心、口蜜腹剑、阴险狠毒、恶贯满盈等词。诡影组织首领的身份也自然而然地落在了莫翛然头上,傅希言再适时表明已经联合裴元瑾将诡影组织彻底铲除,莫翛然身上的这口黑锅自然被扣得更加严丝合缝。 靠天地鉴主女婿的身份洗白的莫翛然重新成为过街老鼠。时间仿佛回到了十几年前,人人喊打傀儡道时期。 葬礼结束后,外客纷纷告辞,天地鉴门客都自发地留下来帮手。这两日,亲近莫翛然的门客在罗市一战后,已悄然离去,留下的,都是师一鸣与师落英的追随者。 傅希言既然接受了天地鉴这件至宝,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己也该接手天地鉴这个门派——前者是利益,后者是责任。 不过不可能常年留在华蓥山上,所以就给了三个选择。 一是拿一笔遣散费离开。 二是加入储仙宫。 三依旧当天地鉴的门客。 不过第三条路,说实话傅希言还没想好要在怎么走。毕竟他不像师一鸣,能够为人师表,也不可能走莫翛然挥金如土的路线,想来想去,可能会变成镖局这样需要武功的私营企业。 留下的天地鉴门客共有一百多人, 离开了一半,但无一人接受遣散费。他们的理由很简单:“当年老鉴主说,来者自愿,我们才来了。如今我们走了,自然也是自愿的。” 选择第二条路的只有五个。 储仙宫招收门人的标准并不高,武功其次,主要还是看人品,留下的门客既然追随师一鸣,在人品上自然不会存在太大的瑕疵,如果要去储仙宫早就去了,选择天地鉴主要还是不想受太多束缚。 选择最后一条路的有六十六个。 一个胖胖的虬髯大汉拍着胸脯道:“小鉴主放心,你走了我们看家,保管把家里看得妥妥当当的!老鉴主、师姑娘和宋大先生那儿,我们也会经常去看着的。你要是有空了,就回来看看,指点指点我们的功夫,我们就知足了!” 傅希言心中感动,便将自己未来建立私营企业的想法跟他们说了,至少让他们有个盼头。 谁料虬髯大汉满脸抗拒:“我们留在华蓥山就是为了自由,做生意不适合我。” 其他人也是一个意思。 傅希言疑惑:“那你们以何为生?” 虬髯大汉说:“华蓥山附近的农田都是老鉴主的,他租给佃户,收取租金,多余的就分发给我们。小鉴主要是不介意,也照此办理吧。” 傅希言瞠目结舌。 “好,好的。” 就是土地过户这件事遇到了些麻烦,毕竟傅希言和师一鸣没有血缘关系,说师徒也勉强,理论上是无法继承的。 不过天地鉴的田地,官府也不敢随意吞没,双方最后只能想了个折中的办法。就是官府以无主之地的名义出售,傅希言低价收购。 在此,不得不感谢傅夫人先见之明,临别前给了他一大笔钱,不然这时候,他只能吃软饭了。 忙忙碌碌六七天,总算将所有事情都办理妥当,离开华蓥山的前一夜,他决定与裴元瑾开诚布公地谈一谈。 这次是真正的开诚布公。 为了营造良好的气氛,他亲自下厨,做了一锅蛋炒饭,冲了一碗香葱酱醋汤,然后点了两支不怎么明亮的蜡烛。 烛光映照着两张有些憔悴的脸,却因为打光的关系,憔悴得不太明显。 傅希言先礼貌性地询问了他对蛋炒饭和汤的看法。 尽管裴元瑾没有爱情经验可作参考,也没有丰富的剧情可作借鉴,可这一刻,他的聪明才智发挥了作用,认认真真地夸赞着这一锅吃起来有点咸的炒饭和那一碗喝起来非常酸的汤。 他表情是如此真诚,要不是傅希言自己也在吃,他差点就信了。 “咳咳。”傅希言擦了擦嘴巴,朝着他比了个心,“我相信你对我是真爱。” 裴元瑾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袋,里面装着已经发干的心形面饼,一个个摆出来。 傅希言数了数,少了三个。 “我吃了。”裴元瑾面不改色地说。碰触恋人碰触过的东西,吃过恋人吃过的东西……也是克制思念的一种方式。 傅希言目瞪口呆,半晌才说:“吃的时候饼没坏吧?” 裴元瑾笑了笑,笑容中竟然还能看出几分甜蜜。 …… “我坚信你对我是真爱。”傅希言说,“那你可以接受考验了。” 裴元瑾扬眉。 傅希言深吸一口气,缓缓道:“莫翛然是我的生父。” 第115章 永远是父亲(上) 裴元瑾双手放在桌上,神色平静如常:“那你打算怎么做?” 傅希言没想到自己丢了块巨石到湖里,水花都没溅,就沉下去,之前想好的说辞都没能用上,愣了下才说:“先下手为强!” 裴元瑾面露疑惑。 傅希言调整了思绪,继续说下去:“莫翛然有很多‘衣服’,我就是他亲手织得那件。我母亲怀孕时,他就下了饕餮蛊。饕餮蛊的特性就是吞噬真气、灵魂……未成形的婴儿哪有真气,饕餮蛊能够吞噬的,自然只有灵魂。我之前不是和你说,我不确定我是我自己,还是寄居在这具身体里的孤魂野鬼吗?” 结合他之前说“莫翛然是我的生父”这句,他的语气简直冷静出奇。 也由不得他不冷静,任何人琢磨一件事琢磨了大半年,最初的愤懑激情都会渐渐消散,开始理智地思考问题。 裴元瑾客观地说:“如果是孤魂野鬼,你应该有前世记忆。” “我有。” 从偷偷修炼傀儡术,到自己身世的秘密,再到体内的地鉴,一直以来,傅希言对裴元瑾都有所保留,裴元瑾即便察觉了,也从来不问,一如既往地袒护……深情且放一边,单是这份信任,就让傅希言汗颜。 有些秘密如果不能心如止水地带到地下,那就与信任的人分享出来,以免抑郁成疾,活活憋死。所以他今天决定来个秋季大放送。 “我前世是个普普通通的理科生,理科就是数学化学物理生物……嗯,语文和英语也是要学的。我生物学得最差,语文次之。”傅希言絮絮叨叨地说着,尽管事先有过准备,但准备得很有限,至少就裴元瑾这样一个对前世一无所知的人听起来,很是颠三倒四。 不过他没有打断,每到傅希言停顿时,还会适时抛出一个问题让他继续说下去。等傅希言说到自己因为救人而溺亡,他才露出奇怪的表情,虽然一句话没说,可话都在眼睛里了。 傅希言顿了顿,倔强地解释:“我不是笨蛋,我会游泳,会泅水。我没上岸是因为没有体力了……我那时候不胖!” 裴元瑾点头表示了解。 傅希言观察他的表情,确定他相信自己前世是个瘦子,才继续刚才的话题。 没提飞机大炮,那些对学生来说,都有些遥远,只是分享着生活中的点点滴滴,怀念着同学的天真,老师的严厉,考试的难题。 “你知道什么是应用题吗?就是甲和乙永远都不好好走路,一定要一早一晚,一快一慢,然后看他们能不能碰上。要不就是泳池里的水总是一边抽一边加,我那时候就想去出题人的家里贴个标语,节约用水,人人有责!” 这个话题一开始,便有些收不住,等傅希言回过神,发现已经过子时了。 他意犹未尽地喝了口冷掉的酱醋汤,问道:“你相信我吗?” 裴元瑾点头:“我信你。” 不是敷衍,而是在傅希言的描述里,他确确实实看到了另外一个世界。一个和平安全、百姓安居乐业的世界。 傅希言对着他深情凝望的目光,突然有些害羞地挠挠脸,心想自己真是走了什么狗屎运,千千万万的人类,居然是自己穿越成功,来到这个世界,与眼前这个大帅哥相遇。 而莫翛然,就是那勇士迎娶公主时,必须屠杀的恶龙吧。 经过一番叙述,傅希言已经完完全全将莫翛然和自己分割开来。横亘在眼前的,并不是父子这个伦理话题,而是你死我活的博弈。 “我母亲留书里提到,她怀疑莫翛然自己的身体出现了问题,所以才急于寻找,甚至制造身体。我猜测,他的灵魂不是与每一具身体都能匹配,不然以莫翛然的个性,绝不会容忍自己在一具相貌平平的身体里待这么久。” 金色面具掀开的一刹那,傅希言对天下第一美男这六个子都要重新定义了。 “所以,他一定不会放过我。” 不是傅希言自恋,而是莫翛然三番五次靠近,屡次施恩,花费的心血不可小觑。他说过,投入越大,就越难放弃。 裴元瑾说:“经此一役,莫翛然灵魂受创,短期之内很难兴风作浪。” 傅希言说:“身体受伤可以养伤,灵魂受创要怎么弥补?” 裴元瑾皱眉。 储仙宫也有对灵魂的研究,但仅限于武道上,对修复这件事,却是从未考虑过。 傅希言说:“我在想。莫翛然能够灵魂出窍,借尸还魂,对灵魂的研究一定异于常人。饕餮蛊吞噬真气之后,能够把一部分真气吐出来,那它吞噬灵魂之后呢,能不能吐出来?吐出来的,能不能修复受创的灵魂?” 他每说一句,裴元瑾的脸色便阴沉一分。 不是因为他说得不对,而是因为他说得太对了。莫翛然在天地鉴平静了这么多年,绝不可能是洗心革面,那么,这些年他做了什么? 裴元瑾突然望向傅希言,正好傅希言也看过来,两人不发一言,却立马看懂了对方眼中的意思,都是一个意思——走过留痕,莫翛然在天池边住了这么久,不可能一根毫毛都没留下。 他们在华蓥山上住的是师落英留下的小木屋,就在莫翛然庄园的隔壁。 从木屋出来,不过几步,就到了庄园门口,傅希言叩门。 门内无人应声。 这也在预料之中。据说这座庄园本来是拿来当婚房的,只是莫翛然常年在外,很少住,而师落英则坚持住在小木屋里,所以庄园大多数时候都是闲置的。 傅希言将手放在门上,用驱物术将门闩挪开,随即就听到一阵连续的爆破声从庄园内部响起! 傅希言慌忙推开门,就见庄园上方烟雾缭绕,爆破就在里面。 裴元瑾将他拉到自己身后,一马当先地冲了进去。 前面堂屋还好,后面的一座两层小楼已经完全坍塌成废墟,因为是木质结构,火还在烧。裴元瑾用真气扑面,可小楼付之一炬,没剩下什么了。 傅希言气得胖脸都抖出波浪线了:“我,早知道我就翻墙进来了。” 裴元瑾说:“一样的。他既然不想让人看到,必然准备了万全之策。” 傅希言说:“这楼里会藏着什么秘密呢?”一想到曾经有个莫翛然的大秘密放在眼前,自己却失之交臂,就心痛得不能自已。 裴元瑾说:“或许什么都没有。” “啊?” “就是为了让我们难受。” 难受得开始在废墟堆里捡垃圾的傅希言:“……” 附近的天地鉴门客闻讯赶来,听说莫翛然在庄园里埋了大量响雷弹,不由一阵后怕。在场诸人中,也不是没人动过歪脑筋,只是碍于新任鉴主还在山上,不好付诸于行动,没想到因此竟然避过一桩祸事。 傅希言驱散了众人,与裴元瑾手拉手回了小木屋。 “有人想让我们不开心,那我们就说点开心的吧。” 傅希言说:“我的真元里有只饕餮蛊,但饕餮蛊里有一道地鉴。”他也不知道地鉴该用哪个量词,但天鉴好似是一道光,他便用一道形容了。 裴元瑾微微扬眉,有些惊讶,又有些欣喜:“你得到了天地鉴?” 要知道,师一鸣虽然是天地鉴主,但身上也只有天鉴。地鉴留给了他的女儿,但仅仅作为收藏,并未真正收服过。师一鸣与裴雄极印证武功时,不止一次的惋惜,他浸淫天鉴功法数十年,始终不能完全参透,其中差的,或许就是地鉴里的信息。 天地鉴来历成谜,师一鸣与裴雄极都推测或与上古飞升的仙人有关,里面记载的,可能是飞升的真正秘密。 傅希言若能凑齐天地鉴,也许就能解开这个奥秘。 傅希言心里也很欢喜。 这两天他研究过脑袋里天鉴,功法上都是自己认识的字!就是组合起来有些晦涩,而且第一遍看和第二遍看会有所不同,他还没有摸清楚规律,不敢随意尝试,不过,可以记下来和裴元瑾一起参详。 裴元瑾乐意之至。 天地鉴与储仙宫共同研究早有先例。裴元瑾修炼的《圣燚功》是裴雄极改进版,其中参照了不少天鉴功法的思路。 天鉴有了,地鉴也要跟上。 傅希言提起师一鸣之前说过的剖腹产手术,毕竟是莫翛然留在体内的东西,他自然想要尽快拿出来,只是…… “我想去江城。” 这有两方面的原因。一是宋旗云死之前曾经去过江城,不知道他去做了什么,始终让自己心有不安。二来,他看到母亲留书之后,还没有机会和傅辅面谈。不管傅辅是否知道自己的身世,他养育这么多年,自己都有义务告知真相。 裴元瑾猜到了他的想法,将他拥入怀中:“好。姨娘正在江城提亲,顺利的话,走的时候,你便是储仙宫真正的少夫人了。” 傅希言抬起头,啧啧出声:“真是便宜你了。” 裴元瑾:“……” 傅希言说:“而且,我想在江城做手术。” 裴元瑾说:“为何?” 在他看来,饕餮蛊这样的祸害,自然是越早杀死越安心。 傅希言抱着他,开始胡说八道:“根据我前世的经验,进产房的时候最好有娘家人陪着,不然在保大保小的问题上,很容易出现分歧。” “保大保小?” “只能救一个的情况,你要保我还是保孩子?”傅希言说到这里,自己绷不住先笑了。 然而裴元瑾一本正经地问:“我们还没成亲,孩子是谁的?” …… 傅希言沉吟:“有感而孕?” …… 有感而孕威力无穷,使裴元瑾有感而发,让傅希言好好感受了一番洞房花烛夜的前奏,直到晚餐的烛光熄灭。 * 去江城,走水路更加稳当,但傅希言当初在南虞的船上频频遭遇意外,对坐船这件事已然产生了心里阴影,原本是抗拒的,可裴元瑾坚持,两人便辞别天地鉴门客,在离华蓥山最近的长江渡口上了一艘客船,重新当起了游客。 小樟他们兵分两路,一路跟着景罗留在涞滩镇,帮朝云收拾诡影组织的残局,另一路充当傅希言、裴元瑾的随从,前往江城。 傅希言从上船的那一刻起,已经做好了遭逢意外的准备,然而,万万没想到……意外竟然来自内部! 傅希言从水里露出脑袋,眼睁睁地看着客船越行越远,裴元瑾站在船尾朝自己招手…… 无情丈夫竟然抛弃夫人,独自乘船离去——这是何其惨不忍睹、惨无人道、惨绝人寰的画面! 傅希言吭哧吭哧地摆臂,双腿一蹬,就将自己推出数丈,一路追到船尾。 裴元瑾满意地点点头:“继续努力。” 傅希言为了不让自己的掉队,不得不一边蹬腿一边问:“我可以问问为什么吗?” 裴元瑾说:“你说你前世是溺亡的。” 傅希言不可置信地问:“你希望我重蹈覆辙?” 裴元瑾看了他一眼,或者应该说,白了他一眼,总之表情不太愉悦:“避免重蹈覆辙。” 傅希言无语:“我已经是入道期了,沉下去都死不了的吧。”说着,果断放弃挣扎,让整个人沉到了水下。 裴元瑾明知道他说的有道理,可想到傅希言已经死过一次,心里就莫名地有些恐慌,想要弥补点什么,回头想想,也的确有些可笑。 他现在做得再多,也救不了前世的人。 如果他救了前世的人,就遇不到眼前的傅希言。 这本身就是互相矛盾的。 他跃入水中,将人从水里提起来。 傅希言直接摆烂,身体、手臂和腿都僵直不动,只有两只脚板在微不可见地拨着水。 裴元瑾抱着回到船上,这边的动静已经引起了其他船客的关注,他只好匆匆带着人回到船舱换衣服。 傅希言洗过澡,喝过姜汤,两脚一翘,问道:“知道错了吗?” 裴元瑾居然点了点头。 傅希言来了兴致:“错哪了?” 裴元瑾总结错误:“只锻炼泅水是不够的。” “啊?” 很快,傅希言就知道了,原来比男友化身游泳教练更可怕的是——他要当全科老师!好好的返乡之旅,莫名其妙地变成了研学之旅。船长都不知道这艘船还有这种功能吧。 傅希言:“……” 要不他还是在水里泡着吧。 * 消息没长腿,却跑得比人更快。 当傅希言还在长江的船上兢兢业业地做着裴老师的好学生时,罗市一战的战果已经随着风儿飘向了世界的各个角落。 传到江城时,整个城池还沉浸在储仙宫派人向湖北巡抚四公子提亲的震惊中。 如储仙宫这般的江湖顶级大派,一举一动备受瞩目,储仙宫少主自然不必说,一出生就享受着明星般的待遇,丝毫不比南虞北周的皇子差,甚至因其武功超卓,比那些没有崭露头角的皇子要更引人遐思。 尤其达成一年之内连闯北周南虞皇宫的光荣战绩之后,民间对他的好奇与议论几乎达到了顶峰,按前世指标,其热度远在北周三皇子,南虞小皇帝之上,闺中少女中的人气尤高。 于是,被提亲的傅希言自然而然地成为了少女心目中的头号情敌。 少女们万分不解,一个平平无奇的胖子,凭什么就能占据储仙宫少夫人这个宝贵的名额,尽管知道就算裴元瑾不娶他,也轮不到自己,可这并不妨碍她们的羡慕嫉妒恨。 直到傅希言继承天地鉴,成为新一任的天地鉴主,不般配的说法才渐渐销声匿迹。这其中,当然也有巡抚大人暗中派人在引导舆论的功劳,但追根究底,还是天地鉴主这个身份镇住了那些不和谐的声音。 即便天地鉴这些年落入了莫翛然的手中,可在人们心目中,天地鉴主还在,那天地鉴就还是与储仙宫共执牛耳的白道领袖。 如今莫翛然被打跑了,天地鉴传入了傅希言手中,那傅希言当然就继承了白道领袖的身份。 而裴元瑾是储仙宫的继承人。 这世上还有更般配的关系吗? 就算北周三皇子和南虞小皇帝联姻,都达不到这种效果! 所以当傅希言和裴元瑾抵达江城时,听到大家议论婚事,都是赞同的态度,都觉得天地鉴主竟然是他们巡抚的儿子,实在与有荣焉,若是储仙宫抬来的不是聘礼,而是嫁妆,那就更好了。 虽然秦姨说过,只是走个礼,不必纠结嫁娶,可根据婚姻流程,这个时间抬来的,只能是聘礼,婚礼当天抬走的,才是嫁妆。因此,这段婚姻中双方的关系,百姓心里自有一杆秤。 傅希言上岸后,原本在茶馆里歇脚,等小樟他们租来马车,可是听着听着,茶馆里的人已经开始操心天地鉴和储仙宫下一代继承人的问题,便有些坐不住了。 裴元瑾是裴家独子,裴雄极也没什么兄弟姐妹,如果过继只能选择傅家这边。傅家大公子已经娶妻,二小姐也在筹备与刘家的婚事了,三公子虽然在外游学,可想要结亲的人家都可以排到洛阳去了。最小的五公子……那的确还是太小了,用不上。 总之,只要裴傅联姻,傅家未来一片光明。 而江城,自然是与有荣焉,与有荣焉。 傅希言偷偷瞪着那个高谈阔论的短衫男子,心想,你倒是与有荣焉,老子却是脚趾扣地,尴尬要死了。 裴元瑾突然轻笑了一声,等傅希言看过来,才道:“若真有那么一天,倒也是个办法。” 傅希言沉默了会儿说:“那,要不还是等等老五吧。” 就傅礼安、傅冬温这两个狐狸,自己要是敢觊觎他们的孩子,闹到你身败名裂信不信?……还是老五好骗些。 在江城傅家认真做作业的傅晨省突然打了个大喷嚏,直接毁掉了快要写好的一张大字。他揉了揉鼻子,忍不住看向窗外。 也不知道四哥什么时候回来,自己的劳逸结合什么时候才能重现。 * 仿佛冥冥中感应到了他家可爱老五的传召,傅希言赶在日落之前,坐着马车来到了傅家。这是傅辅在江城上任后,傅夫人新置办的房子,围墙占了半条街,气派非常。 傅家对面,就是秦姨洪姨暂住的房子。她们送完聘礼后,准备将请期、迎亲一并办了。要是傅希言没打算回江城,此时就应该收到她们催促的信件了。 傅希言和裴元瑾在两家门口道别。 一来,秦姨洪姨才是裴元瑾的家人,远行回来,自然要先见长辈。二来,傅希言也想和傅辅单独谈一谈。万一结果不好……裴元瑾自然也没有上门的必要了。 傅希言进门前深深地吸了口气,平复紧张的心情,然后踏着看似沉稳其实沉重的脚步,一步步走进了傅家。 傅辅已经下衙了,正要吃饭,听说他回来,立刻打发管家加菜,自己则端坐在客堂里,翘起尾巴等着新任天地鉴主过来请安。 不管儿子在外面获得了多大的成就,自己都是他老子。 傅夫人看他得意洋洋的样子,忍不住拍了他一下。 傅辅大好心情被打断,有些不悦:“怎么?” 傅夫人说:“内敛些。望子成龙和小人得志还是有区别的。” 傅辅:“……” 经过傅夫人调教,傅希言看到的父亲,又是一个正常的父亲了。 大半年不见,傅家诸人都没什么变化,嘘寒问暖不可免,但熟稔的态度仿佛他就是出门打了个酱油回来。 倒是吃饭时,几个姨娘好奇地问起南虞皇宫和天地鉴发生的事,傅希言一一道来时,才产生了自己原来已经离家很久了的念头。 饭后,傅夫人起身带着众人离开,傅希言看着人越来越少,心突然有点慌,类似于考试没及格,却要父母在试卷上签字的心情。 傅礼安似乎看出了他的心事,走时还在他肩膀上拍了拍。 ……是亲大哥了,安慰鼓励从来不少,顶包背锅从来不到。 傅希言又盛了碗汤喝。 傅辅皱眉:“汤都凉了,要喝让厨房在热一热。说吧,出什么事了?” 傅希言讪讪地放下碗,想着不能一开始就说得太严重,最好有个循序渐进的过程,让他慢慢的接受,毕竟自己看到留书时,天崩地裂都不足以形容了,好在年纪轻,心脏血压都还健康,硬扛了过来,但傅辅这把年纪,实在不能太受刺激。 他想了想,斟酌道:“后院出了点事。” 傅辅大惊:“你后院出事了?”傅希言的后院不就是裴元瑾吗?难道还有第二个?那不管第二个是谁,只要有,那就铁定出事了! 初秋时分,傅辅额头就冒出了冷汗。 傅希言怕他吓出好歹,连忙否认道:“不是不是,是你的后院出了点事。” 傅辅松了口气坐下来:“那就好,嗯?我的后院出什么事了?” 第116章 永远是父亲(中) 傅希言欲言又止地看看左右,压低声音道:“这里四通八达的,我们要不要换个地方?” 还要换个地方? 神神秘秘的,看来是不想让夫人知道。 傅辅走向书房的路上,揣测着各种可能性。 难道是,三年前和广信侯世子去怡红院的事被发现了?不对,这件事他一回来就被夫人发现了,他就是喝了点酒,什么都没干,也获得了原谅,应该不算后院出事吧? 那说来说去,只有…… 傅辅停下脚步,面色凝重地问:“和钱姨娘有关?” 傅希言本想否认,转念一想,要循序渐进,便道:“为何以为是钱姨娘?” 傅辅拉着他进了书房,正要关门,又不放心地探出头来,左右看了看,确认管家之类的夫人眼线不在附近,才小心翼翼地关上门,对傅希言说:“钱姨娘娘家这些年境况不太好,她贴补娘家的事,我是知道的,不用大惊小怪。你嘴巴闭紧点,别让你母亲知道。” 傅希言想:你都知道了,傅夫人还能不知道? 他说:“我要说的不是这件事。” 傅辅猜来猜去猜不出答案,不耐烦地说:“那到底是什么事,你快说。” 傅希言微微一笑,将好脾气表现到了极致,温柔地扶着他在椅子上坐下,顺便把桌上方便砸的东西挪开,诱哄道:“爹,稍安勿躁,来,我们坐下慢慢说。” 他如此反常,傅辅有些惊恐了:“哦,好好,我不躁,我不躁,你也冷静。” 傅希言说:“我出生的时候,爹你感到欢喜吗?” 傅辅皱眉:“这算什么问题?我好歹也是永丰伯,生了个儿子不欢喜,难道还发愁养不起吗?你问这个做什么?” “哦,我最近看了一些真假千金、狸猫换太子之类的话本。有个问题有小小的纠结,被换的孩子虽然不是亲生的,但是自己从小养到大的……” “你到底想问什么?”傅辅放在大腿上的手已经握成了拳头,表情也越来越严肃。 在他的逼视下,傅希言不得不伸出了试探的小脚脚:“如果你发现养了十几年的儿子,不是亲生的……你会怎么想啊?” 傅辅沉默良久:“白姨娘跟你说的?” 傅希言心中猛地一紧,小心翼翼观察他的脸色,见他脸上愤怒有之,失落有之,唯独没有太大的震惊,干巴巴地问:“您知道的?还是隐隐约约有听说过?” 傅辅瞪他:“放你娘的屁!这种事要是隐隐约约听说过,早就闹得满城风雨了吧!” 傅希言缩头不说话了,整个人安静地像只待宰的小鹌鹑。 傅辅急促地呼吸了两下,猛然叹了口气:“就……模模糊糊有点感觉。” 看傅希言小眼神偷偷地瞄过来,傅辅板着脸:“我和白姨娘每次睡完觉,都像昏迷了一样,个中细节模糊不清也就算了,身体还很干爽……咳,总之就不太正常。后来白姨娘怀孕,我偷偷算过日子,的确是十月怀胎,才略微放下怀疑,可你一出生就十二斤……我又有些怀疑。” 傅希言不知道金芫秀用什么办法让自己在她肚子里待了这么久,不过有地鉴和饕餮蛊在,大概也不是难事。 “之后白姨娘四处为你求医,说你胖得不正常,我也将信将疑,再然后,她突破了府中的监视,一个人跑去了裴介镇。” 傅希言疑惑:“府中监视?” “你那时候小,胖点就胖点,多大点事,也就白姨娘一天到晚闹着看大夫。我和夫人都以为白姨娘生产之后,过于紧张,所以专门派人监视……咳,看护她。其中还有两个武道高……”傅辅见傅希言好奇地看着自己,又补充道,“嗯,高也没有多少高,就两个锻骨期。” 傅希言知道傅辅也只是锻骨期,连忙安慰道:“锻骨期也很了不起。我还在真元期停滞了好多年呢。” 傅辅对他的尊重表示满意,继续道:“白姨娘跑了之后,我想起她说的话,猜测她可能隐瞒着什么内情。后来她在裴介镇出事,虽然前因后果都很明确,但总觉得有些蹊跷。我以为是她不想在府里待下去了,用了金蝉脱壳之计,也就没有太过追究。后来听说了唐恭的事情,傅轩又去仔细调查了一番,更证实了这种猜测。” 傅辅想用轻松的口吻来掩饰,可白姨娘的所作所为还是大大挫伤了他的男性自尊,表情总有些不自然,目光还老往傅希言脸上瞟,却又不与他对视,一旦他目光看过来,必然要避开去。 如此三五次,傅希言就干脆盯着他说:“你既然怀疑我不是……为什么把我养大?” 傅辅原本就处于敏感期,一听他用“你你你”,连个爹也不叫,顿时炸了:“怎么了,养大你的就不是爹了?非要亲生的才行?” “我不是这个意思……” “就凭白姨娘留的那本《绵柔拳》,别说养你一个,养十个我都是赚的!” 傅希言:“……”这倒也大可不必,还没见过人的高帽子是用绿帽子叠上去的。 他见傅辅气呼呼地瞪着自己,小声说:“当初徐家□□,你还很介意对方没有徐家血脉。” 傅辅嚷嚷:“那是徐家,你姓徐吗?你姓傅!这能一样吗?” 把双重标准玩得溜溜的! 傅希言忙拍着他的胸脯顺气:“好好好,不一样不一样。是我错了。” 傅辅坐着生了会儿闷气,突然问:“那你现在怎么想?” 傅希言愣了下:“什么怎么想?” 傅辅冷笑一声:“你母亲既然告诉的你不是你亲爹,想必也告诉你亲爹是谁了吧?怎么,要去认亲啊?” 他梗着脖子,额头青筋微凸。 对于白姨娘的欺骗,自己摆脱那张惊艳面容的影响后,便有所猜测。可他毕竟不是狠心绝情的人,不会因为一个猜忌就将儿子丢出去不理不睬,既然他娘都不在了,那孩子就还是自己的。这些年来,他不是将傅希言视若己出,而是完全当亲儿子——反正没人能证明不是。 倒是傅轩调查到白姨娘没死的时候,他暗暗惊慌过,后来见她没有动静,这事又慢慢放下了,没想到在这儿等着呢! 怎么,这是看儿子出息了,就按捺不住跳出来了,也不想想儿子这么出息,是谁的功劳! 傅辅越想越气,傅希言只好继续帮他顺气:“你想知道我亲爹是谁?” 傅辅见他还真敢提,眼珠子都要瞪出来:“哼,你说!我倒要听听。” 傅希言说:“是莫翛然。” “呵,莫翛……嗯?莫翛……然?”傅辅气都已经到头顶了,突然就跟冻住了似的,一下子就僵了。 傅希言说:“我娘是金芫秀。”他将自己知道的娓娓道来,也说起了饕餮蛊和地鉴在其中扮演的角色,听得傅辅半天没回过神。 傅辅问:“那你娘当初来伯府……”他说到一半,就没有继续下去。被仇家没门的孤女故事是假的,但避难多半是镇的。 果然,傅希言说:“为了避难。饕餮蛊和地鉴还没有完全和平共处的那段时间,胎象不稳,我娘需要大量的珍贵草药。可她不敢去药房买,怕被莫翛然追踪到。” 他摸着傅辅僵硬的胳膊,双腿慢慢弯曲下来,跪在地上,冲着傅辅磕了三个响头。 “爹,对不起,谢谢你。” 毫无疑问,金芫秀的做法不仅仅是欺骗隐瞒这么简单,如果莫翛然在那时候找上门来,那伯府上下都可能陷入危险之中。 尽管金芫秀离开傅家之后,想了各种办法,伪造痕迹,转移莫翛然的注意力,可十六年后,铁蓉容终于还是照画杀人,莫翛然还是出现在了他的身边,傅家也还是卷入了这场旋涡。若非自己当时还没和莫翛然撕破脸,莫翛然还未打算动手,可能傅家已经遭到了牵连。 傅辅恍惚回神,也忍不住一阵后怕。 莫翛然何许人也——江湖头号大魔头,连天地鉴都被他害得灭门,天底下也只有储仙宫敢主动挑衅。最高战力只有金刚期的永丰伯府在对方眼里简直像蝼蚁一样渺小。 傅辅看了傅希言一眼,还是将人扶了起来:“那你以后……” 傅希言说:“我和他势不两立!” 莫翛然觊觎他的身体,而他也不是那种无条件奉献的孝子贤孙,两人的矛盾不可调和,除了势不两立,也没有第二条路了。 傅辅说:“我不是问这个,我是问……”他的手指在两人之间点来点去。 傅希言恍然,毫不犹豫地说:“您永远是我爹,亲爹,亲亲爹,唯一的爹!” 傅辅这才露出欣慰的笑,又听傅希言继续道:“但是……” 傅辅脸色一变:“还有但是?” 傅希言无奈道:“莫翛然此人阴险狡诈,深不可测,我与他早晚会有一战。他精通傀儡术,行事又不择手段,我怕会连累傅家。” 傅辅很想跳起来说,老子还怕连累,可他不能。因为他的确怕。连十几年后,他回想莫翛然有可能对自己下手,都让他心有余悸,更何况还没发生的未来? 只是—— 傅辅说:“全天下都知道你叫傅希言,我傅辅的傅,难道你现在不认我这个父,莫翛然就不会找上我了吗?” 傅希言刚说了一个“我”字,就被傅辅气势汹汹地打断:“你已经成为了天地鉴主,以后还要成为储仙宫的另一个主人,难道连保护爹妈这样的事情都做不到吗?就这样你还敢叫我一声爹?” 傅希言来之前,原本想,如果傅辅知道真相后,不愿意原谅自己和金芫秀,那他就借着“剖腹产”手术,让傅希言这个身份“死去”,这样傅家就能从漩涡中挣脱出来。 不过这个想法他没敢和裴元瑾说,因为“傅希言”死了,那两人的婚事自然作废,裴元瑾在短时间内只能继续打光棍,直到姜休“研制”出新的混阳丹。 傅辅看他不说话,忍不住拍了下他的脑袋:“说话。” 傅希言无语道:“你倒是给我机会说啊!” 傅辅说:“不是给你机会了吗?你现在说!” 傅希言:“……” 算了算了,今晚特殊,要给爹留点面子! 他挤出笑容:“来的时候我和元瑾商量好了,江陵雷部主管事鹿清突破武王,可以调来江城做湖北雷部主管事,以后江城雷部就设在我们家了。” 一来鹿清突破武王,仰赖傅希言的引导,欠他人情;二来,有湖北巡抚撑腰,储仙宫就有了官方背景,算是互惠互利。 傅辅皱眉:“你不是天地鉴主吗?为什么还要用储仙宫的人?” 因为天地鉴没人了。 傅希言没好气地说:“那要不我把宋旗云从坟里叫起来?” 傅辅说:“宋大先生好歹也是老鉴主的首徒,也算你的师兄,你对他客气点!” “他是诡影组织首领。”傅希言说完,见傅辅一脸震惊,后知后觉地问,“我刚刚没说吗?哦,对了,他回华蓥山之前,还来过一趟江城……他没对我们家做什么吧?” 傅辅整个人都不好了。 没想到天地鉴的水都这么深。 他牙疼地问:“他可能会对我们做什么?” 傅希言说:“家里最近有没有出什么事?或者,有没有什么人突然怪怪的?” 傅辅认真地想了想:“哦,上上个月意外死了两个老仆。一个喝酒喝死的,一个是脚底打滑,摔死的。” 傅希言心中一凛:“他们做什么?” “一个看门,一个洒扫。” 父子俩研究了半天,也不明白这两个服务二十来年的老仆人为何突然死去,那个曾在江城停留的宋大先生又在这里做了什么,或者说,对这两个老仆做了什么。 不过大晚上的,实在不适合无止境地纠缠于一个无解的问题。 傅希言沉默了一会儿道:“母亲、大哥那里,你去说还是我去说?” 傅辅说:“为何非要说?” 傅希言一愣。 傅辅冷哼:“你如今是天地鉴主,储仙宫未来的少夫人,以后少不得有事托你去办。若是揭穿了身世,以后使唤起你来,总不如现在方便!” 傅希言看着他口是心非的样子,忍不住笑起来。 傅辅黑着脸问:“笑什么?” 傅希言伸出大拇指:“不愧是我爹,果然足智多谋,深谋远虑,远见卓识,卓尔不群……” “够了够了。”傅辅挥手打断了他的逢迎拍马,“不过这个事情我会和你二叔说的。他还在江陵,跟着刘坦渡。” 傅希言点点头,嘴欠地说:“应该的,毕竟他也是我爹。” 闹得傅辅忍不住又要敲他脑袋。 傅希言只好伸着脖子任他敲来敲去。 傅辅拍爽了,才恩赐般地挥手:“今天就到这里吧。你体内的饕餮蛊还是要尽快弄掉。”他现在对莫翛然忌讳到了极点,自然不希望有这么一个东西在儿子身体里藏着。 傅希言频频点头。 傅辅睨了他一眼:“还不走。” “爹。”傅希言轻唤了一声,傅辅正要不耐烦地问“干嘛”,双脚就离地而起,整个人被抱了起来。 傅希言激动地抱着他转了一圈,想要表达内心的兴奋与欢愉,然后就听“砰”的、大腿撞桌腿的声音,与傅辅痛呼几乎不分前后的响起。 …… 傅希言讪讪地将人放下,乖乖地立定站好。 一个熟悉暴栗子袭来! “老子今天不打你有鬼了!” * 新任天地鉴主和储仙宫少主抵达的消息,很快就随着鸟儿的翅膀,拍遍了整个江城。傅府家的门槛继傅辅上任之后,又一次差点被人踏破。 不过这次,傅夫人礼貌地拒绝了所有人的拜访。 因为就在今天上午,傅希言就要进行手术。 麻沸散已经请城里最知名的大夫准备好了,但主刀的是裴元瑾。毕竟,饕餮蛊是江湖奇物,未必没有攻击力。 手术前,傅辅领着家人过来,对病人进行了诚挚的慰问。 傅礼安说手术后会送他几本奇书。 傅希言:“……”确认过眼神,就是小黄本。 傅夏清说会给他准备好白粥。 傅希言:“……”以地鉴强悍的复原能力,倒也不必喝粥。 傅晨省说等他好了自己就陪他踢毽子。 傅希言:“……”谁陪谁你心里没点数吗? 傅夫人说今年的分红已经准备好了,等他做完手术就给他。 傅希言:“……”其实,现在给也是可以的,他想揣着银票做手术。 轮到傅辅,还没来得及开口,傅希言就率先提问:“爹,您腿没事吧?”然后他又吃了一顿暴栗子。 傅希言:“……”这不见外的态度,不是亲爹胜似亲爹啊! 几个姨娘送了他街头买来的护身符,据说可以保佑人刀枪不入,十分灵验。 傅希言:“……”要做手术,还是让刀入一下吧。 等他们这轮看完,傅希言都有点饿了,看了看外面的天色道:“要不,我们吃完午饭再开刀吧。” 傅辅说:“长痛不如短痛!扭扭捏捏的像什么话。” 其他人也纷纷表示赞同。 “四哥,你要是下午开刀,我还要想新的话安慰你。”傅晨省忧愁地皱着小脸蛋,似乎在说,你已经是个成熟的大人了,不要找小孩麻烦。 傅希言:“……行吧。” 傅希言脱掉外衣,往床上一躺,傅家人都鱼贯而出,只留下裴元瑾捧着麻沸散和酒在床边等着。 裴少主的仪态放在别处,就是玉树临风,可在产房……啊呸,手术室里,就有种泰山压顶的压迫感,让傅希言十分不自在。 他不安地动了动:“你动手前,我们先开个手术会议吧……咕,咳,咕噜噜……” 麻沸散佐酒,滋味不常有。 傅希言舔了舔嘴角的酒滴:“不知道麻药多久起效。” 裴元瑾戳了戳他的肚皮,傅希言痒得弓起身:“还没,早着呢,别急。你先说你的手术思路。” 裴元瑾拿着傅希言那把“风铃”,在他肚皮上比了一下:“先将肚皮割开,然后把真元割开,然后……” “可以了可以了。”傅希言觉得这酒有些上头,让他不是很想面对这个真实的世界,还是去梦里面和周公踢毽子吧。 裴元瑾又戳了戳的肚皮,见傅希言的动作有些迟缓,知道药效差不多了,伸手将人放平,然后提起了刀。 虽然在脑内模拟过许多遍动手的情形,可是真的付诸于行动,裴元瑾还是感觉到了自己一往无前中一抹隐藏的不确定。 他与父亲讨论武道时,曾对自己的一往无前充满自信。他的目标是武道至高,是武神之上的玄奥境界,为此,他披荆斩棘,履险如夷,孤身挑战更高境界的高手而临危不惧。胆气是方方面面的,有的人泰山崩于前晏然自若,却怕高;有的人遇到毒蛇面不改色,却怕猫……人这一生会遇到千千万万的情况,要真正一往无前,就要没有弱点。 裴元瑾的弱点自然很明显。 他握着匕首的瞬间,不仅是在做一场手术,更是在进行一场自我的心境淬炼。 刀刃终于切开了皮肤,他正要往真元探去,却发现切开的皮肤在地鉴的作用下,缓缓愈合了。 裴元瑾将匕首拔出来,不过须臾,傅希言腹部已经恢复如初。 第二次动刀,裴元瑾专注了许多,下刀也迅捷了许多,几乎是切开皮肤的同时,已经割开真元,仿佛预知到了危险,饕餮蛊发出激烈的惨叫声。 傅希言从朦朦胧胧的睡意中清醒过来,饕餮蛊突然从真元钻出来,顺着他的经脉,朝着心脏的方向冲去。 这时候就体现出主刀人是武王级高手的好处了,若是普通大夫,此时大概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饕餮蛊逃走,伤口愈合,而裴元瑾则在它逃跑的瞬间,就判断出了它的方向和落点,飞快出手,一刀子扎在傅希言经脉某处,只听饕餮蛊发出一声惨叫,裴元瑾刚收刀,一股巨大的,浩瀚如海的真气从饕餮蛊喷涌而出,顺着经脉横冲直撞。 麻沸散的药效随着真气的运行排出体外,傅希言身体很快恢复知觉,那汹涌的真气几乎要将他的经脉撑破。 他盘膝坐起,引导真气游走大周天。 关键时刻,额头蓝色的T已然亮起,一道红光从经脉逆行而上,直接钻入脑中—— 天鉴地鉴合二为一。 傅希言的额头在蓝色的T之后,又多了一个红色的⊥,两者合并,变成了上下两横相连的罗马数字“Ⅱ”的紫色符号。 第117章 永远是父亲(下) 天鉴是一部无上功法,那地鉴呢? 既然是天地鉴,地鉴想必不会查到哪里去,难道是另一部功法? 师一鸣修炼天鉴功法始终不能突破最后一关,会否是缺少了地鉴的缘故? 在天鉴地鉴于傅希言脑海中合体之后,他本该第一时间解开这个谜团。然而,饕餮蛊十几年的私藏不可小觑,真气在经脉奔腾,犹如黄河决堤一般,浪涛汹涌,明显超出了承受极限,经脉在撑破又被天地鉴修复的过程中反复。 傅希言原本还期待自己能够利用饕餮蛊的这波遗产,一口气冲上武王期,然而发现自己还是太天真了。 一入武王天地换,武王期的门槛明显高于其他境界。他能够感觉到自己已经晋升到了入道期巅峰,却连武王大门的边都没有摸到。 一直享受着升级直通车的傅希言第一次感受到了别人升级时的痛苦。 然而真气在大小周天中来回却也非坏事。 这一年来,他仗着地鉴与饕餮蛊合作的优势,晋升之迅速,简直骇人听闻,但每次都是堪堪晋级,随之而来也有根基不稳的隐患。这次真气的游走却让他的根基稳固了许多。 只是,不知道这真气要在体内游走多少遍他才能完全吸收。 傅希言闭着眼睛,不知屋外岁月,只觉得肚子越来越饿,嘴巴越来越渴——没有辟谷的人,修仙果然是奢望啊。 正当他在自己被真气涨死还是活活饿死中艰难选择时,手掌被另一只手掌贴住,对方的真气像是鱼钩一样送了一缕过来,随即,自己的真气就如上钩的小鱼,又像是终于找到缺口的洪水,心焦火燎、奋不顾身地朝着对方涌去。 不知过了多久,那只手掌才缓缓撤去,傅希言体内的真气回到正常水平,但经脉经过这番破坏与修复之后,粗壮了许多,与同样的入道巅峰相比,他的真气肯定浑厚许多。 傅希言缓缓收功,睁开眼睛,就迫不及待地想要下床找东西吃,但两只脚刚迈下床,身体就不由自主地朝前冲了两下,裤子还差点掉了,幸亏身手敏捷才保住了屁股的尊严。 他愕然地站住,不明白用了平常一样的力道,为何身体轻飘飘的,要是饿肚子能减肥,他早就瘦了。不对,饕餮蛊死了,尸体早就消融在真气之中,他这些年的肥胖的根源已经找到了,所以现在…… 他将裤头往提了提,露出两条细长的小腿,又看了看自己的手腕和腰肢,竟然比他预期得更加纤细! “这也太瘦了。” 傅希言得意之后,有些不太满意地嘀咕着走向了镜子。 毕竟是巡抚老爷家的铜镜,磨得很是清晰,除了皮肤有些发黄,带了点滤镜效果,还是完美地呈现出他此时的容貌。 * 在房间里传出动静的第一时间,裴元瑾已经让人去准备食物和茶水了,可准备好之后,里面又安静了,久久没有声音。 莫不是饿晕了? 裴元瑾担心走到门边,抬手敲了敲门。 里面有些窸窸窣窣的声音,过了会儿,门才从里面打开。容貌绝美的青年穿着明显的衣服,迎着阳光,眼神复杂地看着他。 裴元瑾正要说话,就见青年后退两步,突然说:“情敌,拔剑吧!” 裴元瑾:“……” * 手术后的庆祝宴,原本应该充满欢乐的气氛,却因为裴元瑾黑脸,而变得十分沉闷。 傅辅倒是想说点话缓和气氛,只是对上傅希言那张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脸和裴元瑾黑中透黑的表情,就有些说不出口,连一贯顺手的爆栗子都拿不出来,只能干巴巴地说“吃菜吃菜”。 傅希言尽管很饿,却吃得很“优雅”。 毕竟…… 他不能让自己这张脸明珠蒙尘,他可以粗鲁,这张脸不可以,他可以猥琐,这张脸不可以……好想把镜子放在对面看着自己的脸吃饭啊。 原来一胖毁所有真的毁挺多。 他幽幽地叹了口气,一低头就发现自己碗满了,爱吃的红烧肉五花肉堆得老高。 裴元瑾还在继续夹,傅希言温柔地阻止他:“够了。” 裴元瑾冷冷地说:“你可以不吃,希言要吃。” 傅希言想说,老子就是傅希言,可回想开门时自己脱口而出的那句话,底气就不太足。他干笑道:“留点菜晚上吃吧。” 傅辅说:“晚上再烧新的,我堂堂永丰伯……” 傅希言杀气腾腾地看过来。 傅辅自觉地闭上了嘴。 傅希言看了眼裴元瑾,突然端着碗站起来,飞快地扒着饭,三五下吃完,然后嘴巴一抹,将空碗往桌上一丢,宣布:“我要洗澡!” 裴元瑾说:“我帮你洗。” 傅希言说:“我有手。” 裴元瑾说:“但不能摸我储仙宫少夫人。” 傅希言:“……” 傅辅低声问傅礼安:“你听懂了吗?” 傅礼安微笑着说:“闺房之乐而已。” 傅辅:“……”切,有什么了不起,谁还没个夫人! 他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傅晨省,哦,老五没有。 自顾自吃菜的傅晨省从碗里抬头,茫然地看向其他人,怎么突然就感到了一丝丝的不开心? * 傅希言被按在浴桶里搓揉了一通,换水的时候都不用另外烧水,直接拿凉水过来,裴少主负责加热。 傅希言看着水温噌噌往上窜,心惊胆跳的,生怕他一个不小心,就把自己烫熟了。 好不容易熬完洗澡,傅希言两只脚就不由自主地挪到了镜子边,忍不住想再看一眼自己的盛世美颜,然而他的脸还没来得及出镜,裴元瑾就先一步将镜子砍了。 傅希言只来得及接住残片。他看着裴元瑾慢悠悠地将赤龙王插回发髻上,不禁控诉:“你……你,用赤龙王砸镜子,会不会太大材小用了?” 裴元瑾盯着他,皮笑肉不笑地说:“打击情敌,不算大材小用。夫人跑了,才会后悔莫及。” 傅希言干笑道:“这么大个人,能跑到哪里去?” 裴元瑾扬眉:“所以是跑不掉,不是不想跑?” “你在这里,我怎么可能跑?”怕他又曲解自己的意思,连忙补充道,“完全舍不得。” 裴元瑾点头表示理解:“你想左拥右抱,坐享齐人之福?” 傅希言痛苦地挠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就是有感而发……” 说完才觉得有些用词不当,正期望裴元瑾没有注意,但看他陡然深邃的眼眸,期望显然落空了。果然裴元瑾声音低沉地问:“有感而发?” 傅希言看着步步逼近的某人,艰难地吞咽着口水:“我并不是这个意思。” 裴元瑾抬起他的下巴,低下头去,用一番蜻蜓点水般的轻吻缓解了傅希言的紧张之后,裴元瑾慢慢地加深了这个吻。 傅希言只觉得自己一步步后退,不知何时已经退到了床边,然后一屁股坐了下去。 裴元瑾双手撑在他身体的两侧,俯视着他。 傅希言紧张地后仰着脖子,正想说点什么,就发现自己的衣服已经被解开了。 …… 他原来的衣服当然已经不能穿了,身上这件是傅礼安的,但是……他大哥的衣服为什么这么容易解?! 很快,裴少主凶猛的攻势让他无暇细想这些琐琐屑屑的小事。黄花梨木床承载着摇摇晃晃,还透露着窃窃私语。 “呃,上次有感而发……嗯,只到,只到这里……” 一只纤细的手腕挣扎着微微抬起,被另一只更强壮的手抵住掌心,十指交叉着压了下去。 “那这次就试试有感而孕。” * 白天到黑夜,也不过短短两个时辰,重新烧起来的晚膳早已摆上桌,可该入席的人迟迟未至。 傅辅派人去叫,人还没到门口,就被小樟撵回来了。不善言辞的小樟没说太多客套话,只说少主和少夫人还歇着。 躺了一个下午还没醒? 结婚生子的傅辅和傅礼安都是过来人,隐约猜到发生了什么事,只有傅晨省十分担忧地问:“四哥是不是身体还没恢复?” 傅辅还沉浸在“儿大不中留”的情绪里:“你哥不是身体没恢复,是要走留不住啊。” 傅晨省一脸迷茫。 傅礼安倒是淡定,看来他新收集的绘本很快就能派上用场了。 * 黑夜到白天。 清晨的曙光穿透窗纸,落在床上纠缠的两道身影上。 傅希言趴在裴元瑾身体的上方,所以下面的人轻轻一动,他就醒了。朦胧的双眼看到对方脖子上的牙印时,昨天傍晚到今天凌晨的记忆便悉数翻涌上来,包括那顿失约的晚饭。 “……我爹他们都应该知道了吧?” 傅希言的声音清朗,一点都不像折腾了几个时辰。只能说,天地鉴的修复功能确实无处不在,连他最担心体型骤变后的皮肤松弛都不存在。 裴元瑾抱着他的腰,懒洋洋地应了一声。 他的声音有些变化,微微的嘶哑,别有种慵懒的魅力,傅希言看着他,忍不住亲了亲他的脸。 裴元瑾轻抚他的腰肢。 两人无声地对望了片刻。 傅希言有些惋惜地说:“我们昨晚没有双修。”他还很好奇极阳圣体双修后会产生怎么样惊天动地的效果呢。 裴元瑾说:“今晚。” 傅希言得到答案了又有些不满足:“那昨晚这样的呢?” 裴元瑾合理分配:“明晚。” 傅希言沉默了会儿:“这是不是叫夜夜笙歌?” 裴元瑾表示反对:“是劳逸结合。” 奔波了这么久,永远在阴谋与战斗之间打转,难得拥有清闲。两人又窝在床上说了会儿闲话才起床。 洗完澡,傅希言对着镜子,看自己明艳照人的脸,心中惊艳依旧,但情绪已经平复很多。不管镜子里的人有多美,都是别人家的了。幸好……偷偷看了眼堪称英俊界天花板的裴元瑾。 他想:也没亏。 两人去花厅用早膳,走在路上却见傅家的女眷都在,而且都是一脸姨妈笑。 傅希言:“……” 傅夫人和姨娘也就算了,毕竟的确是当姨妈的年纪,可是傅夏清露出这种表情实在看着有些惊悚。 还有大哥,你递小黄本也递得太明目张胆了,哎,等等。你不是说给我吗?怎么一转手就到裴元瑾那里去了?他天赋异禀,真的不用再点技能点了! 傅希言无语地看向老父亲,却见对方一脸复杂地看着自己,既有儿女长大成人的欣慰,也有儿女即将离家的惆怅。 傅希言:“……” 爹啊,还记得当初你和二叔逼我加入锦衣卫去洛阳出差的时候吗?你现在才惆怅,反射弧长得都跨年了。 看来看去,还是看自家老五吧。 傅希言看过去,傅晨省也给予了积极的回应,一只毽子放在餐桌边上,暗示得不能再明显了。 傅希言:“……” 饭后,傅辅做出重大指示,让傅夫人就近挑个黄道吉日,送傅希言去储仙宫拜堂,傅夫人和傅礼安随行。傅辅因为是一方大员,不可能轻易离开执政之地。 傅希言对此早有心理准备,落落大方地点了点头。 从傅辅开口起,表情就微微凝固的裴元瑾见状,总算露出了浅浅的笑容,放在桌面上的手忍不住放到桌下,轻轻地拉了拉傅希言的袖子。 傅希言顺势将手放了下去,被他一把牵住。 “我也想参加四哥的婚礼。”傅晨省期待地看过来。 傅希言也希望人多热闹:“好,一起去。” 傅晨省开口了,傅夏清也有些坐不住,朝着傅夫人看了好几眼,傅夫人闻弦音,知雅意,便道:“老四的婚礼,家里能去的都去吧。” “谢谢母亲!”傅夏清大喜。 家里唯一不能去的傅辅:“……” 傅希言看他脸色不太好,不禁安慰道:“爹,想想江陵的叔叔。” “他怎么了?” 傅希言说:“他也不能去啊!” 傅辅:“……”谢谢,并没有更开心! * 傅辅这个想法自然得到了秦姨、洪姨举双手赞同。她们与傅夫人去附近姻缘灵验的寺庙找了高僧算日子,在多方考虑之后,定在了一个月之后。 这已经是极为仓促的了。 好在傅夫人向来有先见之明,在傅希言和裴元瑾两人关系挑明之后,就预料到会有这一天,开始准备嫁妆。不过也不是按照常规嫁妆来的,主要是以轻便、实用为主,像家具这样的大件,跋山涉水送去储仙宫也不现实,都改成了金玉器。 还有一部分,在秦姨洪姨抵达江城,表达来意之后,她就悄然派店铺管事去津门置办,等花轿到了津门,再把订购的东西装上,出嫁时就做个样子,如此就节省了货运的负但。 另外,傅辅作为湖北巡抚,也有官场人脉要打理,尤其是拜帖都已经递到门房了,自然不能视而不见。在傅希言出嫁那日邀请他们观礼,既联络了感情,也省去了一趟趟招待的麻烦。 就在傅家上上下下忙忙碌碌的时候,傅希言拉着裴元瑾躲进了房间。 他吸纳地鉴之后,还没有看过里面的内容,就好像快递到家了,还没打开包裹,不免好奇万分。 不过天地鉴合并后会发生什么事,连师一鸣也不知道,安全起见,他请了裴元瑾护法。 在运功之前,他特意拿了一枚镜子放在面前,对黑脸的裴元瑾解释道:“天鉴是个T,我想看看地鉴是个什么。” 裴元瑾见他表情平静,勉强接受了镜子的存在。 傅希言盘膝之后,有些不习惯地挪了挪屁股。毕竟,这么多年了,他也就这两天才能完全将腿盘起来。 他睁着眼睛,看着额头天地鉴标志缓缓亮起…… 傅希言:“???” 傅希言吃惊地看着镜子:“这是啥啊?你看得懂吗?” 裴元瑾说:“口字上下延长了上下两横。” 傅希言略微放心。还好他不认识罗马数字,可是,天鉴加地鉴之后,他额头会出现罗马数字“二”啊? 这究竟是巧合,还是天地鉴根本是从罗马进口的? 裴元瑾问:“你认为是什么?” 傅希言心不在焉地说:“我也认为是二。” “……”裴元瑾指出他的言语错误,“我没说这是二。” 傅希言发现了:“我现在收回还来得及吗?” 自从知道了他的来历之后,裴元瑾就习惯了他时不时冒出来奇奇怪怪的话,并未对此多加纠缠:“你先看看地鉴。” 傅希言点点头,闭上了眼睛。 地鉴出现在了他的脑海里。 …… 裴元瑾全神贯注地盯着他的一举一动。师一鸣作为器道第一人,这么多年始终不能收服地鉴,可见地鉴的特殊性。尽管它与饕餮蛊僵持了十几年,保护了傅希言,可对于这些来历不明的天地异宝,他依旧心怀警惕。 裴雄极在年轻时候曾经遇到过一件奇宝,看似温和无害,可打开的刹那,竟然释放出能够摧毁人心智的奇怪力量,若非裴雄极真气霸道,遇强则强,而这件奇宝随着岁月变迁,已经失去了大部分力量,只怕也就没有今日的储仙宫,更没有他了。 过了会儿,傅希言眉头微微皱起,像是遇到了什么困扰的事情,但眉头很快舒展开来,表情却越来越奇怪,错愕中带着几分无语。 如果这时候能给他配个背景音,大概就是:“我去!” * 傅希言看完地鉴后,久久不能回神。 地鉴的确解开了很多谜团,比如说,为什么师一鸣不能收纳地鉴,为什么地鉴选择了他,为什么武神之后会消散,为什么他们始终不能飞升…… 原来真相是如此的简单,又如此的令人无语! 裴元瑾递了杯茶给他。 傅希言接过杯子,深吸了一口气说:“我想,我要解开这个世界武道,不,是所有道的最大秘密了!” 他顿了顿:“我知道你们为什么不能飞升了。” 裴元瑾眼睛亮起来,期待地看着他。 傅希言将茶水一口干了,然后重重地放在地上,将自己从地鉴中受到的震惊与打击狠狠地吐槽出来:“特么大家金丹期都不是呢,还想着飞升,这不跟读完幼儿园就打算考博是一个道理吗?” 根据他猜测,这个世界原本应该是个修仙世界,随着大批修士飞升,余下的修士传承渐渐遗失、断绝,修仙这件事就慢慢变成了神话,只为后人留下了一个遥不可及的梦想。 当今世上所谓的顶尖高手,在修仙世界不过是筑基巅峰,后面还有金丹、元婴、化神、渡劫……好几道关呢,想从筑基飞升,那真是想疯了都不可能! 而地鉴之所以青睐傅希言,是因为这个世界的其他人都不相信,或者不理解金丹、元婴这些名词,对雷劫敬而远之! 傅希言经过前世小说和电视剧的洗礼,对这些知识的接受毫无障碍,地鉴正是感应到了这点,才择他为主,只是没想到他体内藏着饕餮蛊,它为了与饕餮蛊对抗,被吞了十几年,也将这个秘密埋藏了十几年。 另外,他不得不佩服裴雄极。明明不知道修仙系统升级路线,却猜到了武神方向性的错误。没错,武王才筑基巅峰,武神本该进阶为金丹期,也就是经历雷劫,让真元晋级为金丹,但前人以为是天罚,此后纷纷避开了这条线路,久而久之,不断修炼的真气超过了真元可承受的范围,就出现了前所未有的武神——事实上,武神才是走火入魔。 所以武神化作天地尘埃,真的不是天道在环保。 傅希言将自己从地鉴中看到的信息一股脑儿全说了。 裴元瑾说:“所以,两位长老真元的变化有可能是晋级金丹的预兆?” 傅希言点头:“不过晋级金丹并不容易,我一会儿把天鉴功法在梳理一遍,看看有没有大家都可以用的方法。” 裴元瑾忍不住握住他的手。 再度庆幸与自己携手一生的是眼前人。要知道,多少人为了飞升,为了功法,六亲不认,滥杀无辜,只有他,自己还没开口,就已经先为他考虑到了。 第118章 美貌是真的(上) 参悟上古留下来的,中间不知隔了多少年的功法,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师一鸣研究了一辈子,也不敢说研究对了,研究透了,傅希言和裴元瑾两人对武道的认知不如前者,因此进展十分缓慢。 又因为师一鸣是器道家,傅希言钻研之初,都已经做好改武道入器道的准备了,却发现似乎不是这么一回事。 “师鉴主选择器道,是因为天地鉴这件宝物,而不是功法吧?” 因为天鉴功法更近似武道传承。 裴元瑾说:“我爹说过,若非师鉴主研究天鉴功法之初,经验不足,入了器道,他在武道上的成就,一定更加高远。” 傅希言说:“景总管是器道家吧。” “嗯。” 傅希言有些遗憾,好希望帮男神一口气冲上金丹。 “武道至高是化万物为己用,器道至高是器化万物,两者还是有共通之处的。说不定我们想着想着,就连器道的升级功法都想好了。就让傀儡道自己作死。” 这么想着,傅希言又是精神百倍地投入功法的研究当中,途中,他和裴元瑾只出关过一次,就是和傅家、秦姨洪姨过中秋。 每逢佳节倍思亲,今年佳节却正好能待在家里,傅希言很满足。他担心裴元瑾想家,还想宽慰几句,裴元瑾却道习以为常。 “我有记忆以来,父亲就经常闭关,有时候为了自己,有时候是陪着几位长老。”裴元瑾顿了顿道,“他们在试错的道路上走了很远。” 经过最初知道真相后的无语,傅希言此时平静下来,客观地想想,也不禁佩服当世武者的毅力。在缺乏系统教育的情况下,能达到筑基巅峰,这是何等的智慧与毅力? 傅希言说:“若是没有他们的坚持,也许天地鉴早已淹没在天地之间。” 裴元瑾说:“他们既是仙人所留,就说明仙人的确存在,却不知他们飞升之后,又去了何处。” 说到这个,傅希言就很有发言权了。 “主要看设定。” 傅希言开始给他讲主角千辛万苦飞升,却发现自己进入一个新的升级序列中,又要从头开始的故事;还有主角飞升之后,力量经过星河洗礼,发生质的改变,达到了拳爆星球,脚跺星系的程度。 总之,各种设定都灌输了一通,以免日后又有类似地鉴的机缘,裴元瑾因为想象力不够丰富而错过了。 * 当初说的一个月,转瞬即逝,出嫁的日子很快就到了。 前一天晚上,傅家上下围着傅希言忙得不可开交,裴元瑾早几日就被强行“请”回了对面秦姨洪姨临时租用落脚的府邸,傅希言独木难支,只能躲到傅晨省的房间里,然后又被傅夫人带人来揪。 傅晨省小小的身体挡住了床底:“母亲,四哥他没有藏在里面。” 藏在床底的傅希言:“……”老五,你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你是“隔壁王二没有偷”啊! 果然,傅夫人叫姨娘将他温柔地抱起来,然后对着床底说:“老四,明日就要出门了,还作什么小女儿的忸怩姿态?还不快出来。” 傅希言趴在地上和她讨价还价:“母亲,我好歹也是个男子,绞脸真的大可不必。” 傅夫人道:“放心吧,我和婆子说了,不绞脸了。” 傅希言从床底下探出头:“此言当真?那擦脂抹粉……” “我尽量让她抹得自然些。”傅夫人退让得很有底线。 傅希言想了想,勉强接受了这个条件。前世那么多男明星,演戏或参加活动时,也会上个淡妆,大喜日子,谁不想更好看呢? 他从床底下钻出来,拍拍衣服正要跟着傅夫人往外走,傅晨省从姨娘身上挣扎着落地,拉住他的衣服,说:“四哥,你明天就要给别人当嫂子了?” 傅希言:“……不会。”裴元瑾没有弟弟妹妹。 傅晨省有些安心,小声问:“那你还是我哥吗?” “永远是你哥。” “那你什么时候陪我踢毽子?” 傅希言:“……”承认吧,少年。其实你需要的不是一个哥,而是远程遥控自动发毽机! * 湖北巡抚、天地鉴要和储仙宫联姻了! 这不仅是江城大事,更是江湖大事。很多自知收不到储仙宫邀请上府君山的武林豪客纷纷赶往江城,希望能够一睹两位新郎的风采,送上祝福。 到了出嫁那日,傅家附近的街道差点被堵得水泄不通。幸好傅辅和裴元瑾早有预见,看热闹的老百姓第一时间就被捕快劝退了,江湖人士被储仙宫拦截,手持请帖才能顺利通关。 秦姨洪姨临时租住的房子和傅家太近,刚出门就进门太缺乏仪式感,于是裴元瑾在秦姨洪姨的敦促下,骑着高头大马,带着花轿在附近绕圈子。 沿途的酒楼客栈都已经爆满,其场面之热闹不逊于新科状元巡街。 不少姑娘、妇人见裴元瑾相貌英俊,身姿挺拔,一时按捺不住,纷纷抛下手绢、花枝来。不过东西还未近身,就被潜龙组直接“没收”,顺便回了一记警告的眼神。 姑娘和妇人们这才想起,这位英俊得连阳光都逊色三分的青年,乃是武林巨擘储仙宫的继承人,顿时为自己的孟浪后怕不已,道歉声此起彼伏。 围观其他人:“……” “储仙宫威武!裴少主年少有为!与傅鉴主天造地设!” 也不知哪个喝高的突然喊了出来,街道静谧了一瞬间后,像被打开了奇怪的阀门,各种歌颂声,祝福声争先恐后地响起。 “百年好合!” “琴瑟和鸣!” “携手到老!” “早生贵子!”突兀而大声的暴喝,力压群雄,冒了出来,引起哄街大笑。 裴元瑾:“……” 幸好街不算太长,绕了一圈回来也没费太多工夫,此时傅家门前正门庭若市,观礼的客人差不多都来了,正在排队入场。 新郎一到,气氛顿时被烘托到了一个新的高度,寒暄声此起彼伏,裴元瑾一改平日的冷漠,一一微笑回礼,令客人感受到了春风拂面的温暖,纷纷称赞少主温文尔雅。 秦姨洪姨见状,暗暗松了口气。 新娘原本应该由兄长背出来,但傅希言不愿意:“要是脚不能落地,我飞出去就好了呀。” …… 大喜日子,新娘自己飞出去像话吗?! 为免客人受惊,傅夫人还是妥协了。让人从库房找了一匹鲜红的缎子铺在地上,让傅希言从红缎上走过去。 走红毯?我可以。 傅希言跃跃欲试。 裴元瑾在众人的拱卫中已经来到了傅希言居住的小院外。 秋风乍起,吹皱了红缎,一群仆役忙不迭冲上前,想要将红缎拉直,傅希言便是在这团慌乱中,缓步而出。 万里晴空下,红艳艳的婚服衬托着那张融合了男子极致俊美与女子极致秀丽的脸,好似自带光芒,耀目得叫人睁不开眼睛。 当他出现在视线中的刹那,周围景色便暗淡了,模糊了,遥远了。 在一片诡异的静谧中,响起了突兀的吞咽口水声。这声响放在平时,定然不会有注意,可此时委实太安静了,每个人都放轻了呼吸,生怕惊走了这仿佛从梦中走出来的美人。 而吞咽口水的人自己也很紧张,不用旁人的白眼,就已经羞愧得低下头去。 裴元瑾在心里默念着,今天是大喜日子,不要被这些无关紧要的人败坏了兴致,才勉强维持住了嘴角的笑意。 傅希言并没有察觉自己美貌造成的杀伤力,雄赳赳气昂昂地走过了“红毯”,来到裴元瑾面前,接住了红绸的另一端。 看着花轿,他心里有点别扭,小声说:“我不能骑马吗?” “不能。”裴元瑾冷眼看着双目发直的围观群众,暗道:光是府里,已是这般情形,若是放到外面,那还了得? 傅希言撇嘴。 裴元瑾只好放柔声音:“事先没做准备,没有安排马匹。” 两人没有刻意咬耳朵,对话还是落入了其他人耳里,立刻有不识相的愣头青叫起来:“我有马!我可以让给他骑!” 他说完之后,立即被同来的朋友用力拉扯了一下。 愣头青却不管不顾:“我那是好马,从北地运来的,日行千里不是问题。我昨天才刚刚刷过,可干净了。” 傅希言见裴元瑾脸色越来越黑,憋着笑将人拉住:“还不谢谢他。” 裴元瑾:“……” 傅希言见他不动,朝着那愣头青笑了笑说:“谢谢,不过我还是坐轿子吧。” 愣头青呆呆看着他的脸,只觉得骨头都要被笑酥了,喃喃道:“不,不客气,小生展鸿,尚未婚配……” 他朋友见裴元瑾发顶赤龙王闪烁红芒,脸都吓绿了,慌忙捂住他的嘴巴往后拖,旁边的人也各种帮忙,努力将他淹没在茫茫人海中。 余下的人在赤龙王的威胁下,终于从惊艳中清醒过来,纷纷打哈哈:“闻名不如见面,没想到傅家四公子竟如此的天生丽质……一表人才!” “之前还有传闻说傅鉴主身材肥硕,简直不知所谓,若傅鉴主这样的还叫肥硕,那我们岂不是一个个都是肥头大耳,面目可憎?” “普天之下,也只有裴少主站在傅鉴主身边,才当得起一双璧人的称赞。” 众人好话说尽,总算将赤龙王重新暗了下去。 傅希言坐进花轿,一行人又从傅家出发,重新开始绕圈子。 傅希言的美貌也随着宾客耳口相传,逐渐传扬开来,于是街道更加拥挤了,无数人冲着花轿喊傅鉴主,就想一睹传说中闭月羞花的天姿国色。 因为花轿始终没有动静,不知哪个豪侠灵机一动,大喊:“傅鉴主,我要拜你为师!” 一直静默的花轿终于忍不住传出声音:“敬谢不敏。” 众人齐声哈哈大笑。 又有人喊:“我要加入天地鉴!” 然后就带起了奇奇怪怪的风潮,街上一半的人都哭着喊着要加入天地鉴。傅希言悄悄掀起轿帘一角,往外看,刚好看到鹿清竟然也在人群中起哄。 不知是为了参加婚礼,特意换了衣服,还是晋升武王后,不需要再假扮乞丐,体验民生疾苦,此时的鹿清一身清爽地站在人群中对他挥手,嘴里还跟着喊:“加入天地鉴!加入天地鉴!” 他身后还跟着一群人,看打扮,应该都是储仙宫的。 傅希言:“……”捧场捧得跟邪教作法现场似的,我真的会谢! 他一时激动,掀轿帘的动作稍微大了些,露出了大半张脸,看愣了不少人。突然有人激动地喊:“傅鉴主,要是和裴元瑾过不下去了,回江城,我们永远……” 话还没说完,头顶的幞头就被削平了。那人吓得脸色煞白,差点站不住脚。 “算了算了算了……”他身边的人七手八脚地抱住他,有点还去堵他的嘴巴。 “大喜日子,不要说不吉利的。” “太晦气了,快呸呸呸!” 裴元瑾冷冷地瞪着那群人,等转角拐弯了,看不见了,才收回目光,暗戳戳地一夹马腹,加快速度。 花轿绕了一圈,在傅家对面停下,裴元瑾拉着人进门,完成了新郎迎花轿这个程序,然后一行人又马不停蹄地回到了傅家。 傅家也摆了个喜堂。 傅希言与裴元瑾在此拜堂成亲,去了储仙宫之后,就再拜一次。反正前世很多异地婚姻也都是办两次的。 傅希言提议,裴元瑾应允。 虽然储仙宫的人都称傅希言为“少夫人”,傅家对这场婚礼的看法也是“嫁”非“娶”,但这些都是因为这个世界没有男男成亲的前例,他们在设计仪式的时候,免不了就要遵循旧例,换句话说,就是图个方便。 傅希言别出心裁,大家也都举双手赞成。 傅辅看着这对璧人在眼前拜堂,笑得眼睛都找不到缝了。 礼成后,傅夫人有点吃味地说:“当初礼安成亲,也不见你这么开心。” 傅辅小声回答:“当初在镐京,那么多王公贵族看着,我总不能太失礼。”如今的江城,他是一把手,自然不用再看人脸色,想笑就笑。 傅夫人刚刚也就随口一说,听他如此解释,深有同感:“待在江城,的确比镐京松快,但忙碌的事情也不少。希言之后,就轮到夏清了,还有冬温,他的婚事你也要上点心。”人选她都已经挑好了,也给钱姨娘看过了,但最终还要傅辅点头。 傅辅说:“还要看冬温自己的意思。可惜老四这次成亲太仓促,来不及通知他。” 傅夫人说:“反正要去储仙宫,正好顺道探望他,钱姨娘都唠叨好久了。若是书院有假,还可以接上他一道去。” 钱姨娘在边上听到了,忙应道:“那是最好了,到时候我们一家人就团聚了。” “哼。” 傅夫人说:“天气渐渐凉了,你给冬温置办几套新衣服。” “哼!” 钱姨娘说:“好,还有礼安、希言、夏清和晨省,都一起置办了吧。” “哼……” 傅夫人被烦得头疼,忍不住扭头看自己身边的“哼哼怪”:“你鼻子不舒服就去看大夫,不要在这里影响旁人。” 傅辅不高兴地说:“你们倒是一家团聚,却留我孤家寡人。”没有家主在场,叫个鬼的“一家团聚”! 傅夫人说:“要不你向陛下请辞,与我们一道去?” 傅辅搓了搓大腿,惆怅道:“只怕陛下此刻也没工夫管我这点小事。” 自从几个月前,建宏帝在天坛遭遇毒蛇,生了一场大病之后,镐京城的局势就变得有些微妙。先是户部对洛阳的拨款暂停了,随后,三皇子就病倒了。 一时间,建宏帝后悔了不想迁都了的言论甚嚣尘上。 以傅辅对建宏帝的了解,这种可能性不大。 迁都之事,建宏帝筹谋已久,也是他打击世家、完成集权的最后一步,不可能半途而废。此举可能是为了钓出最后一拨对迁都存有异心的人。 但是经过几番清扫,能够幸存下来的人都不是简单角色,要他们上当,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反正傅辅如今主政江城,远离镐京,大可以坐下来慢慢看戏。 “我们家在洛阳买了多少产业?”他问。 傅夫人说:“在郊区买了几块地,城里买了两家铺子。光是这点东西,就花费了我不少心思。你若是觉得不够,我再想想办法。” 傅辅摆手:“洛阳水深,我们还是隔岸观火吧。” 傅夫人也是这个意思:“是,现在去洛阳也占不到什么便宜,还容易得罪人。先前就有人不知轻重,得罪了一个姓金的商人,谁知对方背景深厚,竟引得三皇子出面让知府给了个警告。” 傅辅心中一动:“姓金?” 傅希言坦承身世后,他就对这个姓氏有些敏感。但金芫秀为了避祸,躲入永丰伯府时,是改名换姓了的。当永丰伯府后院一个不起眼的小姨娘时,她尚且谨慎,难道当上皇家代言人反倒高调了起来? 这不合常理。 不过找了个宴会的空隙,他还是将自己的发现告诉了傅希言。 傅希言已经喝了不少酒,又逞着强,没用真气逼出,正有些上头,闻言过了会儿才反应过来,道:“应该是巧合吧。” 傅辅说:“是巧合就好。” 傅希言的身世已经够复杂的了,可经不起北周皇帝再往里面插一脚。 * 喜宴持续到天黑,裴元瑾借口进洞房,就拉着傅希言走了。不是对洞房急不可耐,而是实在受不了应酬。 宾客刚开始还碍于储仙宫少主的身份,说话行事十分收敛,但酒过三巡,原形毕露,什么敬一轮、打一圈、干一坛……劝酒花样百出。 若非傅礼安拉着两个好友挡酒,裴元瑾大抵是撑不到天黑就要脸黑了。 好在他的敬一轮、打一圈、干一坛没白费,他和傅希言入洞房时,已经没人闹洞房了。 * 婚宴之后,裴元瑾和傅希言又在江城待了三日,完成了回门后,才正式启程前往荥州,准备探望求学中的傅冬温。 这日风和日丽,秋高气爽,正是出行的好时候。 送行的除了留守的傅辅外,还有正式升任湖北雷部主管事的鹿清。这个位置在他来之前,已经空缺了好长一段时间,按照鹿清的资历,早可以晋升,却因为他与裴元瑾交好,始终卡在赵通衢那一关。 如今鹿清升任武王,晋升天经地义,裴元瑾直接跳过总部,以少主的名义发布任命,其他人也无可非议。 有他坐镇傅家,傅希言自然放心许多,临走前的几天,还向他灌输了很多心灵鸡汤,希望能够帮助他稳固心性。 鹿清果然大受启发,感慨道:“众生皆苦啊。” 傅希言:“……” 他不会一下子灌输太多,把鹿清引入佛门了吧。 * 城门辞别,马蹄扬沙,队伍北上,与亲友离别的愁绪很快在更多亲友的欢声笑语中逐渐淡去。秦姨、傅夫人等女眷同坐在一辆车里,开始分享自己的各种爱好。 她们这样的年纪,已经很难敞开心扉去认识新的手帕交,即便是亲家,也少有一道远游的机会,这次同行是极难得的体验,两人又都是持家有道的高情商者,很快打成一片,其乐融融。 傅希言和裴元瑾又躲在车厢里探讨天地鉴,经过这几天的研究,他们已经摸到了一些门道,但具体实施,还需要验证。 尤其是傅希言想起,修仙小说里有许多灵丹妙药,筑基用筑基丹,结丹用金元丹,结婴用元婴丹……可惜天鉴内容实在浩瀚,他每次打开就能看到不同的内容,也不知道后面会不会提到这些丹药的丹方。如果有的话,可以让姜药师试试。 正说到这里,就听路边传来一阵呼喊:“傅四公子慢走!” 傅希言刚要掀车帘,裴元瑾已经先一步探出头去。 只见不远处的小山坡上站着几个青年,双手作喇叭状呼喊的明显就是婚礼那日要借马给傅希言的愣头青。 他用尽全身气力在喊:“江城城门永远为你敞开!我……我们等你回来!” 傅希言:“……”这话说的,好像他爹才是湖北一把手吧? 裴元瑾伸出手指,往土坡轻轻一弹。 土坡立刻崩了一大块,吓得坡上青年们哇哇大叫,几个朋友慌忙蒙住愣头青的嘴,然后朝着他们友好挥手。 裴元瑾扭头看向傅希言,傅希言正在看镜子里的自己。 裴元瑾;“……” 车轮继续朝前碾去,只听“砰”的一声,一面巴掌大的铜镜从马车里丢出来,还未落地,被一道剑气洞穿! 第119章 美貌是真的(中) 旅途是很乏味的,傅希言回想这一年时间,自己的大部分时间不是在马车上度过,就是在船上度过,很像参加了一个景点打卡旅行团。 他没有向裴元瑾安利前世高铁、飞机的便利,因为他造不出来。望梅止渴的前提是大家都知道,梅子树总会有的,不在前面,就在更前面的地方,而飞机、高铁……根据这个世界目前的发展方向,应该会被飞剑取代吧。 说起飞剑,他用傀儡术试过,剑原本飞起来了,自己一上去,就压秤了。裴元瑾的赤龙王稍好些,看距离,大概能托着他去小卖部打个酱油。 修行之道,好高骛远不可取。 所以折腾了几天之后,他们又回到了脚踏实地、按部就班的节奏,比如双修。 说是双修,其实也不太准确,裴元瑾是因为真气过于霸道炽热,导致体温飙升,难以控制,傅希言的作用更趋近于过滤器、降温器,将炽热的真气恢复到正常状态,然后再返还给他,和双修之后,两人功力双双突飞猛进的传说,有着十万八千里的距离。 双修结束,傅希言躺在床上时,突然想起,要不是宋旗云和唐恭从中作梗,误打误撞,躺在裴元瑾身边的人就可能是班轻语、夏雪浓和那个素未谋面的温娉了。 一时气上心头,恶向胆边生,忍不住咬了裴元瑾的肩膀一口。 裴元瑾疑惑地看过来:“饿了?”说着就要起身给他拿吃的。 傅希言:“……” 多么温柔体贴的夫婿啊,这么想一向……就更气了! 傅希言接过裴元瑾递来的小点心,愤愤地吃起来。 裴元瑾顺手拿了块手帕擦他嘴角里掉下来的碎渣。 傅希言横了他一眼,闷闷地说:“我帮你把真气降温之后,你的身体就可以恢复正常一段时间,你现在想找人生孩子也不是不可以。” 人选都是现成的。 当初夏雪浓明知混阳丹没有了,还愿意留在裴元瑾身边,想必也是在期待这种情况出现吧。 他忍不住又白了裴元瑾好几眼。 裴元瑾皱了皱眉:“为何要生孩子?你想生孩子?” 傅希言扭头瞪他:“你当初选择我,不是以为非我不可么?然而事实并不是。” 混阳丹是姜休的一种实验发明,它的效果和产生的反应都是姜休推测的。 首先,需要一个服用过混阳丹的人进行双修配合是对的。因为进入武王期的裴元瑾长期处于极端高温的情况下,非服用混阳丹的人不可承受。 但是,双修之后,裴元瑾会出现五天左右的常温期,这段时间内,对象是任何一个普通人都可以。 裴元瑾眉头紧锁,盯着他的目光瞬间犀利:“我们已经成亲了。” 本以为成亲便是尘埃落定,原来在傅希言这里,还会出现“不是非我不可”的变故?裴少主凭借强大的触类旁通、举一反三能力,顿时联想深远。 傅希言气势一弱:“你不想有个孩子吗?” “为何要有孩子?”裴元瑾眉头皱得更紧了,“你已经得到了天地鉴,也知道了飞升路,为何还要丧失信心?” 傅希言:“……” 傅希言悲愤了:“这时候你不应该对我说,爱我至死不渝吗?就算是假的,骗骗我也好呀,怎么能理直气壮地说出就是为了天地鉴?没想到你是这样现实的男人!” 裴元瑾无辜地眨着眼睛,沉吟了会儿,才勉强接通了他的思路:“我爹若非晋升武道之后,以为飞升无望,又没有找到合适的继承人,本来是不打算生孩子的。” 见傅希言惊讶的睁大眼睛,裴元瑾不禁低头亲了亲:“本来就是。子嗣是延续香火的后继之人,可你若是不想死,想长生不老,自然就不需要后来者。” 傅希言呆了好半晌,才算明白了。 两人观念的差异和家庭教育有关。 像储仙宫这样全体上下都以飞升为目标的武林门派,自然早早就树立了我要长生不老,永生不死的观念,孩子的存在,就是提醒他们自己的失败。 而永丰伯府的家训就是兄弟同心,光耀门楣;兄弟不多,儿子管够。既然秉承人多力量大,生儿育女、开枝散叶是理所当然。所以,哪怕傅希言的废柴时期,他爹都没有放弃过他。 傅希言想通了这点,身体慢慢地往下滑,把被子拉过头顶:“睡了睡了。” 不到一秒,被子就被掀开了,裴元瑾冷笑着看他:“你想生子?” 傅希言无辜地摇头:“没有啊。” 裴元瑾冷静地指出:“你刚刚明明有这个念头。” “……” 傅希言深吸一口气,漂亮的眼睛眨呀眨呀眨,语气哽咽地说:“那都是因为我太爱你了,不能失去你,所以才患得患失。” 裴元瑾默默地望着他。 傅希言等了会儿,眼神渐渐闪烁,用脚踢了踢他:“你怎么不说话?” 裴元瑾说:“想听你说多说几句。” 傅希言真诚地说:“发自肺腑的,一句就够了。” 裴元瑾退而求其次:“那你再复述一遍。” “……好说不说第二遍!” 裴少主显然对这个答案接受不良,既然傅鉴主不肯再说第二遍,那就只能帮他闹出点别的动静了。 * 傅希言一行人声势浩大,光马车就是二十几辆,经常被误以为是商队,进城时要盘查好几遍,确认他们真的是送亲队伍,而不是逃税的商客。久而久之,傅希言他们都习惯性地遇城不入。不过傅夫人、秦姨都是精细人,东西带得齐全,就算露宿荒郊,也能吃好睡好。 同样是赶路,傅希言和裴元瑾都感觉到了明显差异。 傅希言特意将小樟叫过来,让他好好学习。 小樟难得表情生动,期待地看着他:“我以后还能跟着少夫人?” 傅希言一时语塞。 小桑小樟之前被他牵连太多次,他于心不忍,才要取消栖凤组,但今后,他和裴元瑾,一个入道期巅峰,一个武王,应该能够保护身边人了吧。 他看看裴元瑾,裴元瑾随他做主。 傅希言便道:“留下来要打杂。” 小樟表忠心:“我特别能打。” 傅希言笑笑:“好,我拭目以待。” * 紫荆书院是北周著名学府之一,坐落在荥州城北,占地广袤,声名赫赫。每年都有学子慕名而来,在书院借读。 傅冬温也是其中之一。他租了个两进院落,门口有一株桂花树。正是飘香时节,站在巷口,就能闻到习习花香。 巷小路窄,傅希言、裴元瑾和傅礼安三人老早就下了马车,循着花香,在巷子里散步。 深秋的午后,阳光和煦,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很是惬意。 傅希言在桂花树下的民宅前停下脚步,敲了敲门。门很快就开了,一个干瘦的老头匆匆打开门:“公子……您找哪位?” 傅希言见他脸色从惊喜到失落,问道:“你在等谁?” 老头瞥了他一眼,冷淡地说:“我家公子不在家,公子改日再上门吧。” 傅希言单手抵住门:“我是你家公子的弟弟。” 老头上下打量他一眼,摇头道:“我家公子说过,他只有两个弟弟。一个是胖子,一个是七八岁的孩子,您哪样都不占,莫不是个骗子?” 傅希言:“……” 傅礼安轻轻推开他,站到老头面前:“我是你家公子的大哥。” 老头看他,点头又摇头:“你与他一道来,也不可信了。” 傅希言脚下微挪,人已经越过老头进了院子,自顾自地逛起来:“是与不是,等你家公子来了,亲自认认不就知道了吗?” 老头焦急地追上去:“我家公子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呢!” 傅礼安道:“此话怎讲?” 老头说:“我家公子昨天早上出去之后就没回来,以前他不回来,都会让小厮捎个信,如今都一天一夜了,小厮也没见着。” 傅礼安问:“去书院问了吗?” 老头连连摆手:“小老儿哪敢去那种地方!” 傅希言和傅礼安对视一眼,傅希言将裴元瑾拉进院子:“你在这里守着,要是三哥回来了,你让人通知我们一声。”自从得了他的应允,潜龙组栖凤组集体迎来了再就业的春天。 裴元瑾看了他两眼,对着空气说:“保护好少夫人。” 这个“保护”自然是有多重含义。 傅希言干笑一声,拍拍老头的肩膀:“给这位贵客沏一壶好茶。我和你们家三公子的真大哥去书院看看。” 老头愣了下:“你果真不是我家公子的弟弟。” 傅希言皮笑肉不笑地说:“你家公子怎么可能有我这么又瘦又帅的弟弟!美不死他!” 傅礼安急忙拉着他往外走:“要算账也等人找回来再说!” 他们前面刚出门,裴元瑾就一招手,将潜龙组的人叫出来,让他们去荥州雷部问问。他之前向荥州传过消息,要他们暗中保护傅冬温。他们应该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 傅礼安带着傅希言去了紫荆书院。 紫荆书院有些像傅希言前世的综合大学,有专门应试的科考班,也有专门的经义、算学、医术、星象、武道等研究班。 傅希言跑去问门房,门房还要反问对方在哪个班级。 傅希言正要说“科考班”,就听傅礼安道:“算学甲班。” 门房让他们做好登记,便指了路,放他们进去了。 傅希言小声问:“三哥不是想要考科举吗?” 傅礼安说:“他从洛阳回来就换了班。你这一年都在外面奔波,自然不知道这些事情。” 傅希言说:“没关系,他也以为我还是个胖子,扯平了。” 书院正好是上课时间,两人一路走一路聊,来到算数班外,傅希言一听夫子讲课声,就忍不住扶额:“完了完了,我连数学都听不明白了。” 傅礼安无语:“他说的雉兔同笼,你小时候不是还算出来过吗?” 傅希言喃喃道:“我果然越活越回去了。” 两人站在门口,实在有些显眼,好几个学生在课堂走神,将夫子的注意力引向门口。夫子蹙眉:“你们是何人?” 傅礼安行礼道:“晚辈是傅冬温的家人,专程来看看他。” 夫子听说傅冬温,面色稍缓:“他请了几日假,已经回家去了。” 傅礼安道了谢,拉着傅希言走了,课堂顿时传来一阵遗憾的叹息声。 两人走出众人视线,傅希言放慢脚步:“我们现在怎么办?去找院长?”当初傅辅就是通过院长的关系把人送进来。 傅礼安说:“先看看这假是谁请的。” 如果是傅冬温请的,那他的失联极可能是出于自愿,那就不能算失踪。如果不是,那这里面的文章就大了。 两人站在课堂外的树下,静静地看着院中贫瘠的秋色,直到下课。 学生看到傅希言还在外面,脸上顿时露出欣喜的笑容,正要上来结识一番,傅礼安已经拉着人追上了夫子。 夫子见他们还在,也有些诧异,不过还是将他们领回了自己的宿舍。 “说吧,还有何事?” 傅礼安说:“冬温不在家中,我们一时无人可问,便向问问夫子,他因何事请假?” 夫子原本还气他们莽撞,打断了自己的教学,见他们事后还算知礼,知道下课再问,便道:“是他的同窗董必孝请的,说他病了。董必孝今日也没来,或许是带去看病了。” 傅礼安问了董必孝的地址,一扭头,傅希言不知何时已经走了。他原想往外走,转念一想,傅希言若要走,必然会知会自己,他既然没说,多半还在书院里。想着,脚步一转,又回了算数班,果然在树下见到了他。 学子们众星拱月,将围在中间,争先恐后、叽叽喳喳地说着。 傅希言这边点头,那边笑笑,很快就得到了足够的消息,然后微笑着拒绝了众人的挽留,带着傅礼安无情地走了。 傅礼安感慨:“自从你瘦了,我就好像丢了个弟弟,捡了个妹妹。” 傅希言娇嗔道:“姐,快别这么说,人家会害羞羞呢!” 傅礼安:“……” 裴少主,真勇士也! * 董必孝是荥州通判之子,是本地高官之后,傅冬温与他相交也在情理之中,不过…… 傅希言说:“书院分了许多派系,但我刚刚问了,三哥一向独善其身,除了接济家境贫困的学子外,很少与其他人往来。爹出任湖北巡抚后,他倒是找了三哥好几次,都没得到回音,即便三哥病了,也不可能找他请假。” 傅礼安皱眉:“难道是出了事?若真出了事,董必孝应当不敢请假。” 傅冬温到底是从二品大员的儿子,他若是有个三长两短,必然会被追究到底,帮忙请假的人自然是头号嫌疑人。 傅希言也是这么想的,所以并不太担心:“先找董必孝,问问怎么回事。” 傅希言原本还担心董必孝不在家,毕竟多出来的一天休假,不出去嗨就是一种浪费,谁知他还真的就这么浪费了 当傅希言听他老老实实待在家里读书时,整个人都透露出“天下竟还有此等奇男子”的震惊。 傅礼安上前敲门。 傅希言小声问:“有必要这么礼貌吗?我们刚刚才从屋顶上飞下来。” 董必孝的书童出来开门,看见两张生面孔,愣了下说:“你们来找我们家公子啊?” 傅希言笑道:“对啊。” 书童顿时要说什么都不记得了,傻傻地让开路。 傅希言拉着傅礼安进门,董必孝从书中抬头,看到两人也是一愣,正要问,傅希言已经抢先一步说:“我们是傅冬温的兄弟,听说你给他请了假,请问他现在在哪儿?” 董必孝脸上闪过一丝错愕,连忙站了起来,行礼道:“原来是巡抚家的公子大驾光临,门房竟未通报,实在失礼。” 他一面叫书童一面将两人引到桌边坐下:“实不相瞒。其实我也不知道傅兄去了何处。这假是他昨天早上托我代请的。” 傅希言眼睛微微眯起。 美人动怒,便叫人心里生出一些说不出的压迫感。 董必孝避开目光,道:“不过我心中也有些猜测,怕是与院长有关。自从院长上次带了学子去洛阳闹事,就遭到了书院其他人的排挤。傅兄是靠着院长关系入读书院的,处境也不太好,还主动从科考班转来了算数班。这次书院传出风声,院长怕是当不下去了,所以我想,傅兄有可能是不想读了。” 傅希言心想:胡说八道。就三哥那只狐狸,若真不想读了,也一定会找个体面的借口,比如牵挂父母,回家尽孝,怎么可能拿自己生病请假这么没有技术含量? 傅礼安说:“他请假的事,院长知道吗?” “不知道。”董必孝说完顿了下,补充道,“应该不知道吧。院长最近已经不怎么来书院了。” 傅礼安点点头,看向傅希言。 傅希言微微一笑,从怀中抽出风铃,放在桌上:“说实话。” 董必孝说:“我所言句句属……” “实”字还没出口,傅希言已经朝着门扉隔空一拍,门扉顿时被拍了出好几丈。落地时巨大的声响,几乎让整个院子都跳了起来。 傅希言看着董必孝惊恐的眼神,微笑道:“忘了说,我在家中排行老四。” 董必孝震惊道:“你不是个胖子吗?” 傅希言:“……” 风铃自己刀鞘里挣脱出来,狠狠地插入桌子。 董必孝变色道:“我说我说,我都说!” * 傍晚过后,天空下起绵绵细雨,雨水落入深坑之中,让原本就衣衫单薄的两人越发湿冷起来。 少女幽怨地看向坐在坑对面的青年,小声说:“傅公子,我有些冷。” 傅冬温闭着眼睛,仿佛已经睡着了。 少女忍不住动了动,傅冬温猛然睁开眼睛,警惕地看过来。 少女没好气地抹着脸上的雨水,努力露出自己楚楚可怜的一面:“傅公子,都已经一天一夜了,也不知道还要多久才会有人发现我们。被发现之前,我们,我们就不能互相帮助吗?” 傅冬温冷着脸,一声未吭,倒是坑上头冒出一个脑袋:“请问,你想如何互相帮助啊?” 少女惊了下,下意识地想朝傅冬温扑过去,眼前突然一闪,多了个背影纤瘦的青年,不等自己碰触,就被一股无形的力道弹了回去。 青年没理身后发生的事,微笑着蹲下身,看着傅冬温道:“三哥,我胖吗?” 傅冬温看着青年绝美的面容,半晌才说:“我腿断了。” 傅希言伸手摸了摸他的断腿,确认只是骨裂,才弯腰将人抱起,出坑前忍不住又问了一句:“所以我胖吗?” 傅冬温无可奈何地说:“请这位骨瘦如柴的瘦公子快送我就医。” 傅希言纠正:“是玉树临风。” 傅冬温看着他:“你到底走不走?” 傅希言踏空而出,董必孝和几个公子哥正惊恐地抱头蹲在地上。傅希言故意停了下脚步,等傅冬温冷冷地扫了那些人一眼后,才朝着城中落脚的客栈方向掠去。 * “所以,你三哥就是被一个不愿当续弦的小官家千金联合几个无聊的公子哥设计了?她想要生米煮成熟饭攀高枝,偏偏遇到你三哥不解风情,一天一夜都没发生点什么?”洪姨啧啧有声,觉得这故事可比话本精彩多了。 傅冬温正躺在客栈的房间里,在傅夫人和几位姨娘的关爱下,让大夫疗伤。傅希言则在隔壁被洪姨拉着说故事。 傅希言心想:要不是自己去的及时,又逼供成功,让董必孝写下了认罪书,光是孤男寡女在坑里待了这么久,就说不清楚了。 秦姨拍了洪姨一下:“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少说几句。” 傅希言见裴元瑾面色阴沉,疑惑道:“怎么了?哪里不对?” 裴元瑾说:“哪里都不对。” 他之前派潜龙组去找荥州雷部,却发现雷部空了大半,只剩三个武功不过真元期的新人看家,对保护傅冬温之事全然不知情。 问及其他人去向,说是剿匪。可荥州一带,哪有匪徒值得让雷部劳师动众? 他正等荥州电部的回复。 第120章 美貌是真的(下) 钱姨娘千里迢迢跑到荥州来,当然不是为了看自己儿子是怎么摔断腿的,这件事带给她的冲击,不下于傅辅抬了他进门没多久之后,又抬了一位貌美绝伦的白姨娘。 所以大夫走后,她在房间里抽抽噎噎了好久,哭得傅冬温都忍不住怀疑自己活着从坑里出来到底是不是一件好事。 好在房间里还有傅夫人。 她抢在钱姨娘哭死和傅冬温烦死二选一之前,发话让家属闭嘴,让病人好好休息。钱姨娘原本还打算留下来陪夜,被傅夫人强行带走了。 她们这边刚走,傅礼安就来了,他刚坐下,傅希言和裴元瑾也到了。 窗一关,门一锁,这房间就成了密室。 密谈的密。 傅希言说:“现在说实话吧。” 傅冬温打起精神:“什么实话?” 傅希言说:“你为何会应那位方姑娘的约?那山离书院很远,你为何孤身前往?还有,我那么大的两个忠心耿耿去哪儿了?” 傅冬温说:“说来话长,给我一杯茶。” 傅希言给他拎了一壶。 傅冬温来者不拒:“你晚上留下来守夜,免得我起夜时没人。” 他言者无心,裴元瑾听者有意。傅希言身世大白后,和傅冬温就是异父异母的兄弟,两个男人,一个晚上,同个房间……不懂避嫌的么? 幸好傅希言直接了当地拒绝了这份累人的差事。傅冬温也不穷追猛打,给了他一个眼神自行体会,便说:“我把周忠心给了院长。前阵子,书院闹得太厉害,已经危及到了院长安全。他毕竟是父亲的老友,我不能置之不理。” 傅礼安皱眉:“院长贤名在外,紫荆书院能有今日成就,他功不可没,书院为难他岂非是自毁城墙?” 傅冬温别有深意道:“此次洛阳之行,损及了院长根基。” 紫荆书院院长何许人也? 乃北周曾经的世家,嵩阳许家人。后来许家获罪,他也在问斩之列,闻讯后,不但不曾逃逸,还亲自去镐京自首,引得无数学子为其奔走呼号,生生靠着贤名让建宏帝为他网开一面,这是何等的风骨,何等的荣耀? 可以说,紫荆书院这些年虽然生出乱象,却依旧能够屹立于当世顶尖书院的行列,与院长的威望是分不开的。 然而洛阳一行,院长却与远在镐京的建宏帝暗中打了个配合。不管这个配合有意无意,总有人会猜测,当年院长能在建宏帝铡刀下留下命来,究竟是因为他本身的威望,还是与建宏帝达成了见不得人的协议? 偏偏,院长回来之后,对洛阳之行讳莫如深,不免引发更多非议。 人言可畏。院长当初因为舆论保下一条性命,也可能因为舆论而丧失一世英名。书院的人明白这点,为免院长晚节不保,牵连书院,想在事情一发不可收拾之前,劝他功成身退,也是保全书院的一种方式。 傅希言想:这不就是这个世界的怕明星塌房吗? 傅礼安说:“书院长真的投靠了建宏帝?” 傅冬温看了他一眼:“我不过一个举人,这样的事院长如何会对我说?” 傅希言说:“说来说去,还是建宏帝最古怪。” 天上打了个闷雷,他就觉得镐京不行了,洛阳好,要搬家去洛阳。天坛被蛇咬了,他就觉得洛阳也完蛋了,还是留在镐京吧。这么大一个人了,一天天的,脑袋里装的都是什么?没有褒姒的烽火吗? 他问:“你刚刚说了忠心,还没说耿耿呢?” 傅冬温说:“耿耿一直留在我身边,直到前天,院长夫人要去寺庙吃斋三日,将人借走了。” 傅希言扬眉:“这么巧?就算忠心耿耿都不在,三哥你也不会这么轻易就跟着一个姑娘去了荒郊野外吧?” 说到这个,傅冬温表情明显有些不自然。 傅希言顿时精神一振,知道戏肉来了。 这便是傅冬温与傅希言的不同。 傅希言在江湖里闯荡久了,如果身边的武力突然离开自己,心里便会生出几分警惕。而傅冬温一直处于平和安稳的环境中,忠心耿耿的到来只是吃饭时多两双筷子,平日来去书院和家两点一线,生活未起波澜,然而意外往往就在意料之外。 傅冬温说:“昨日清晨,董必孝在巷口等我。” 傅希言纠正:“是堵你吧?” 傅冬温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傅希言笑嘻嘻地挪动凳子,躲到裴元瑾身后,只露出一只八卦的耳朵。 “他说今日改去郊外上课。这倒有先例,不过夫子都会提前告知。让同窗仓促传达,不似夫子作风,我便没理,谁知……”傅冬温微微一顿,“他便拉了我上车。” 傅希言露出嘴巴:“怎么拉的?来了多少人?几人抬头,几人抬脚?” 傅冬温此时的脸色与他的名字差不多——冬天的温度。不过傅希言下句话融化了他脸上的寒霜:“你说出来,弟弟给你报仇。” 傅冬温说:“我入坑的时候,方姑娘已经在坑底了。” 傅希言道:“摆明就是坑你啊。” 傅礼安冷静地喝着茶:“此事巧合太多,董必孝一个通判之子,不似有此能量。” 的确,绑架傅冬温的前提,是院长夫人调开了周耿耿……难道,书院长也参与到这个可笑的谋划之中? 傅希言发散思维:“会不会是院长不想下台,向董通判求助。董通判便以调离耿耿为条件,给你下套?” 傅冬温问:“董通判的好处呢?”总不能被儿子传染了傻气吧? 傅希言被问住。 傅礼安说:“那小官之女养在深闺,如何能请动董必孝助拳?” 傅冬温说:“方姑娘与董必孝的妹妹是手帕交。” 傅礼安点头,缓缓道:“她出身不高,又与你孤男寡女共处一夜,即便入门,也不可能是正室。可你未曾娶亲,便要先抬姨娘,以后便不好说亲了。思来想去,也只有董必孝的妹妹看在闺中密友的份上,折节下嫁。从此,荥州通判与湖北巡抚结亲不说,在道义上,还高了一头,你觉得这个故事走向如何?” 傅希言叹为观止。 不愧是宅斗克星傅夫人养出来的,这觉悟,这想象力,不进宫真可惜了! 傅礼安自然不知道自家弟弟脑袋里装着什么乱七八糟大逆不道的念头,却还是刺了一句:“你有今日艳遇,还要感激四弟的飞黄腾达。” 巡抚儿媳外加天地鉴主、储仙宫少夫人嫂子的身份,的确引人垂涎。 傅希言见傅冬温眼神凉凉地瞟过来,吞了口口水:“不怕不怕,我再找几个人保护你,我就不信了,那书院长的夫人能比我天地鉴的门客多!” 傅冬温道:“不必。经此一事,我也不便再待在荥州,明日就向院长与夫子辞别,同你们一道走吧。” 傅希言皱眉:“你的腿……” 傅冬温说:“小伤,无妨。” 傅希言又说:“你的娘……” 傅冬温:“……”这个,他却不敢说小事无妨了。 傅礼安安慰他:“无妨,有我娘。” 傅冬温一贯清冷的脸上,难得露出感动之情,却还是理智地说:“临走之前,还是要将这件事查清楚。我总觉得,以院长的为人,不可能会同意如此下作之事。”若书院长真是沽名钓誉之徒,他也不可能将忠心借与他用。 傅希言说:“是与不是,当面问问就知道了。”说着就拉着裴元瑾起身。 傅冬温和傅礼安疑惑地看着他。 “现在?” 傅希言说:“难道还带着疑问过夜?”那怎么睡得着? 傅冬温、傅礼安看着傅希言拉着裴元瑾欢快出门的背影,暗道:幸亏嫁出去了! 傅希言脚出了门头又扭回来:“对了,院长住哪儿?” * 许越住在紫荆书院东面的一座三进院落,对一个名满天下的文坛大家而言,略有些寒酸。尤其入夜之后,前后两进院子都黑漆漆的,只有中间的厢房亮着灯。 傅希言和裴元瑾落到院子里,就听到老仆在门口劝说:“老爷,夜深了,您早点睡。您要是睡晚了,精神头差,夫人又要怪我没看好您。” 里头窸窸窣窣了一阵,才听到许越说:“再写两个字便睡了。” 那老仆年老眼花,也没注意旁边廊道里站着两个人,颤颤巍巍地去了。 傅希言和裴元瑾从阴影里出来,傅希言走到门口,礼貌地敲了敲门,随即,灯就“呼”的一下灭了,周忠心谨慎地问:“谁?” 每到这种自己喊自己名字的时候,傅希言便觉得有些好笑,故意道:“我。” 谁知门立马就开了,周忠心惊喜道:“少爷!” 傅希言拍拍他:“好久不见,傲天。” 周忠心刚想问“傲天是谁”,抬头就看到裴元瑾跟在后面,连忙行礼。 屋里,许越已经重新点了灯,傅希言等他回头,便老老实实地自报家门,顺便介绍了下裴元瑾。 许越面露微讶,刚张嘴,傅希言就抢先道:“我原来是个胖子。” 许越失笑道:“久仰天地鉴主洒脱不羁,果不其然。不知二位深夜造访寒舍,所为何事?” 傅希言说:“路过荥州,思念三哥,顺道来看看。可惜门房说他昨日出门后,就没再回去。我和元瑾要赶吉日,明日必须启程,若是错过了今晚,下次见面不知何时,所以才冒昧前来,想问问院长可知我兄长的下落?” 许越愣了下,焦急道:“一夜未归?也未曾交代去处?冬温行事素来沉稳,这可不似他的为人?你们可曾问过书院的夫子与同窗?” 傅希言道:“一位叫董必孝的同窗为他请了假,那位同窗如今也是下落不明,不知是否一道逃课出游了。” 许越摇头:“冬温与董必孝素无来往,此事古怪。我这就叫人备马,去通判府上问个究竟。”说着,已经抬步往外走了。 傅希言见他神情不似作伪,忙道:“院长见谅,我说谎了。”随即将今日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他先前故意说自己和裴元瑾明日必走,许越若与董必孝同伙,事先知情,自然会找个妥帖的理由隐瞒傅冬温的失踪,将他们应付过去。 许越此时的表现,应是不知情的。 果然,听完傅希言的叙述,许越气得面色通红:“妄作胡为!妄作胡为!” 傅希言怕他站不住,忍不住伸手去扶,周忠心被裴元瑾隔空拍了一下,身体不由自主地往前一冲,刚好抢在傅希言之前,踉跄着将许越扶住了。 许越平了平气,推开周忠心的手道:“我明日去通判府,令兄乃是书院学子,此事定要讨个说法。我夫人那儿,我也会询问清楚。” 傅希言来此是寻求真相,并不是找麻烦,便道:“此事不在书院发生,若上通判府,我母亲出面更合适。当然,若是书院因此对董必孝的人品有所质疑,另有处置,那就另当别论了。” 许越看了他一眼,知道他是不想给自己招惹麻烦,有些感激地点点头:“心术不正者,如害群之马,自然不能再留书院。” 傅希言说:“我三哥来紫荆书院大半年,一直平安无事,突然惹出这样的麻烦,实在有些蹊跷。不知院长以为,可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 许越敏锐地说:“鉴主是指?” 傅希言说:“三哥初来书院,入的是科考班,如今却去了算数班,院长可知是何原因?” 傅礼安是嫡长子,将来必然继承爵位,傅冬温作为庶子,只能科举入仕,故而对学业很是看重,突然转班,若说没有原因是不可能的。 许越捋着胡须,沉思片刻,道:“或与一次清谈有关。冬温在科考班的一名同窗写了篇文章,谈论大丈夫何以立世,略涉及传承香火,冬温当场与之争论了起来,之后便转了班。不过冬温自己是不肯承认的,只说更想精研算数。” 果然,这种事问本人未必得到真答案,不如问校长。 裴元瑾突然问:“谁赢了?” 许越愣了下说:“冬温赢了。” 裴元瑾这才满意地点点头。 傅希言心想:还好院长没说那个同窗姓甚名谁,还好他三哥辩赢了,不然他家可能今晚就要断香火了。 他又说:“听闻院长从洛阳回来之后,便遇到了一些麻烦?” 许越面色微凝。 “我并无他意,但三哥与院长走得颇近,还将贴身侍卫借给您,”傅希言缓缓道,“我在想,他昨日遇险,会否是一种警告?” 许越背过手,走到书桌旁,从桌上拿起了一张纸,递给他。 傅希言接过来一看,竟是许越控诉建宏帝随意诛杀大臣的文章,言辞之激烈,让人忍不住担心忠心的保镖生涯能不能顶住接下来的狂风暴雨。 许越说:“书院不过怕我暗中投靠了皇帝,这篇文章一发表,自然能打消疑虑。而且,草稿我已经给其他人看过了,他们不会因此做无谓的事。” 也就是说,董必孝和方姑娘对傅冬温下手,背后并没有书院其他人的影子。 傅希言将文章递还给他:“恕我直言,洛阳之事,只是捕风捉影,院长何必自苦?今上并非心胸宽广之人,院长想要撇清关系,也有很多种方法,何必冒此大险?” 许越意味深长地说:“有些事,总要有人去做。人是有很多面的,有坏的一面,也许也有好的一面。坏的,我要去斥责,而好的,我配合便配合了。” 傅希言听出言下之意:“院长以为不该迁都洛阳?” 许越道:“兴师动众,劳民伤财,自然是不该的。” 傅希言听了他的话,觉得有些怪异。如果建宏帝不想迁都了,那观点就与许越不谋而合,两人应该算立场一致,可许越又突然要写文骂他……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爱之深责之切吗? * 傅希言和裴元瑾顶着老仆惊骇的眼神从许家出来。 傅希言说:“这样看来,只有明日许院长问了他夫人,才知道背后有没有人动手脚了。等等,通常这种时候,唯一的人证就会……” 他看向裴元瑾,缓缓道:“很危险。” 说罢,也不管月过中天,荥州大多数人都已经安然入睡,拉着裴元瑾的手就往许夫人所在佛寺跑去。 当年他看电视剧的时候就一直想做一件事,就是在凶手杀人灭口的时候,英勇地冲出来,一把将人抓住,省掉了所有后续猜来猜去的剧情,来个人赃并获。 希望这次来得及! 两人全力施展轻功,真如流星一般,转瞬即逝,便是有路人看到了,也只会以为是自己眼花。 佛寺在城外。 两人看着前方的城墙,不约而同地想起了陈文驹越狱的那一夜——傅希言第一次杀人,在水里泡了一夜;而裴元瑾就在月下跑了一夜。 傅希言翻越城墙的时候,忍不住想,若是被发现了,对方问自己,自己要如何回答才能体现帅气?天地鉴主? 不过天地鉴主翻城墙传出去好像不太好听。 或者说储仙宫少夫人? 反正储仙宫少主连镐京城的城墙都翻了,不怕再多一次。 想着想着,两人已经跃到城外。 无事发生。 傅希言:“……” 嗯,镐京城毕竟是天子脚下,布防还是不太一样的。 * 月下佛寺,一如既往的神秘,静谧。 …… 实在不太好找人。 傅希言开始还认认真真地戳窗纸,后来实在累了,干脆小声喊:“耿耿,耿耿……” 也不知蹲了多少道门,总算有一道门里传出了动静,警惕地问:“谁?!” 傅希言说:“你家少爷!” 须臾,周耿耿就光着脚跑出来开门了:“少爷!” “小声点小声点,你家少爷在做贼呢。”傅希言比了个嘘的手势,又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周围。 裴元瑾:“……” 身为入道期巅峰,周围有没有人过来,屋里的人有没有醒,还需要用眼睛看吗? …… 看来,这方面的训练也要抓紧。 傅希言并不知道自己的培训课又多了新的内容,还在那儿和兴奋的周耿耿窃窃私语:“许夫人在哪个房间?” 周耿耿说:“女眷住在后面那个院子,许夫人在西厢房右起第三间。” 傅希言说:“你不问问我为什么找她?” “你是少爷,你找她总有原因的。” 傅希言感动地拍拍他的肩膀:“不愧是耿耿,果然不喜欢动脑子。” 周耿耿:“……” “你先回去睡吧。”傅希言打发他走,“我和元瑾去屋顶看月亮。” 周耿耿眼睛亮起来,显然觉得看月亮是个很有趣的活动,可惜傅希言强行将他推回房间,关上门,让他的眼睛重新回到了黑暗之中。 “你以后自己找人去看月亮吧。”傅希言表示,这种浪漫的活动,不适合第三者插足。 周耿耿撇撇嘴,乖乖地回去了。 傅希言拉起裴元瑾的手说:“我们就在屋顶上守一夜吧。” 打扰一位女士的睡眠,绝非绅士所为,而且,还容易被误以为非礼。毕竟是许院长的夫人,这点面子必须要给的。 裴元瑾自然没有意见。 这段日子以来,他们相处的时间虽然不少,但大多都是谈论练功,双修,已经很久没有安安静静地待在一起。 “你说,月下练功能不能吸收日月精华?”傅希言问。 …… 所以,他们很久没有安安静静地待在一起,是有根本原因的。 裴元瑾道:“我肚子饿了。” 傅希言想了想说:“要不我试试,吸收月精华能不能饱腹?” 裴元瑾越过他,低声喊:“周耿耿。” 刚躺下的周耿耿一个鲤鱼打挺起来,打开门,高兴地问:“喊我一起去看月亮吗?” 裴元瑾说:“厨房在哪里?” …… 三个人在厨房吃了一顿面。 这时候,月亮已经西去。 周耿耿终于撑不住眼皮,开始打瞌睡,不再吵着看月亮,乖乖地回去睡觉,傅希言和裴元瑾两人终于如愿以偿地跃上了头顶。 傅希言深吸了口气,正准备说几句浪漫的开场白,这时候—— 鸡叫了。 第121章 你说是就是(上) 这个时代,鸡叫和闹钟响差不多,但它没有延时开关,没有办法让它过分钟再叫一次,所以一次性的叫醒效果极好,刚刚还冷冷清清的佛寺不一会儿就热闹了起来。 僧侣开始洗漱,开始上早课,开始扫落叶,傅希言看着他们在下面走来走去,突然觉得比看光秃秃的月亮有趣。虽然是简单的生活片段,但他们是动态的,有生命的……自己果然太久没看电影了。 傅希言靠着裴元瑾的肩膀,小声说:“此处应该有可乐薯条。” 裴元瑾说:“何物?” “喝的,吃的。” 裴元瑾无语,离他们吃完面,过去还不到一个时辰。 两人又坐了会儿,身下的屋里终于传来动静,半晌,两个妇人相携而出,又去敲隔壁的门,看她们一个个泰然自若,想来睡得不错。 傅希言拉着裴元瑾从屋顶另一头下去,绕了个路,风度翩翩地走向夫人们。 两个不同风格的绝顶帅哥迎着晨曦而来,尽管来得太早,堪比公鸡打鸣,却还是让妇人们很快忽略了被延迟用餐的不悦。 傅希言露出乖巧的笑容:“晚辈特意来拜访许院长夫人。” 一个下颚带痣的妇人上前道:“找我?” 傅希言说:“可否借一步说话?” 许夫人左右看了看,其他人都表示在原地等她,这才跟着傅希言走了几步,却也没有脱离自己朋友的视线。 傅希言单刀直入地问:“敢问夫人为何突然起意,调用傅冬温身边的侍卫呢?” 许夫人莫名其妙地说:“我何曾调用了?明明是冬温主动送来的。” 傅希言扬眉:“他主动送来的?当面送的?” 许夫人一脸理所当然:“若不是他主动,耿耿怎么会来到我府上说陪我去佛寺?” “夫人不曾暗示?” “我来佛寺这等小事,怎么可能对一个学子去说?”许夫人说着说着感觉有些不对劲,“为何这么问?莫非冬温出事了?” 傅希言微笑道:“没什么事,已经解决了。具体情况回家以后,院长会同你说的。” 他越是这么说,许夫人越是忐忑不安:“你是何人?官差?” 傅希言便表明了身份。 许夫人说:“啊,你就是排行老四……” “是我,最近瘦了,瘦了。”说到后来,傅希言忍不住咬牙切齿。他三哥到底对多少人说了自己是胖子这件事! 许夫人上下打量他,遗憾地说:“就是太瘦了,还是胖些好。” 裴元瑾在旁边认同地点头。 傅希言:“……” 告别许夫人,傅希言和裴元瑾又去见了周耿耿,问他到底怎么来许夫人身边的。 “三公子让我来的,我便来了。”周耿耿的答案自然很周耿耿。 傅希言说:“是三哥主动送的,还是许夫人派人要的?” 周耿耿想了想,说:“我来之前,三公子的确收到过一封信。” 傅希言大体了解了情况。要不就是傅冬温和许夫人中有一个人撒谎了,要不就是有人从中作梗,调虎离山了。 傅希言眯着眼睛说:“这种手法处处都有陷阱,却处处抓不到把柄的感觉,莫名有些熟悉啊。” 裴元瑾面色也阴沉下来。他原本以为雷部集体离开与傅冬温遭遇桃花劫是两件事,如今看来,也许还打了个时间上的配合。 * 回到客栈,电部主管事常与坤正在堂中等候。他原本是总部的人,后来电部主管事出了事,才从总部调过来的,与裴元瑾算是旧识。 常与坤行完礼,就高兴地递了个红包:“少主大喜。” 裴元瑾扬眉:“荥州的人都去储仙宫喝喜酒了?” 常与坤一愣,摇头道:“这,能去储仙宫喝喜酒吗?”偷偷摸摸地就想将红包收回来,等喝喜酒的那天再给。 裴元瑾道:“若不是喝喜酒,为何分部何至于如此空虚?” 常与坤说:“雷部去长寿山捉拿无回门余孽了。” 无回门表面上销声匿迹,但私底下时不时会冒出一小股势力暗戳戳发展,储仙宫这些年来,陆陆续续发现了好几拨,也一直在清剿。 裴元瑾道:“雷部的人怎么说是剿匪?” “怕打草惊蛇。刚好有人在长寿山附近被打劫了,他们便顺水推舟说剿匪。”常与坤露出憨憨的笑容,不着痕迹地又递了过去。 裴元瑾看了眼潜龙组,立刻有人收下了。 “可通知了回龙门?” 裴元瑾相信景罗对电部的掌控能力,不至于像雷部那样,被赵通衢挖成筛子,故而对他的话并未怀疑。只是回龙门在江湖中也是二流拔尖的门派,不可能让无回门的人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胡作非为。 常与坤说:“那人就藏在回龙门内。” 裴元瑾扬眉:“回龙门门主是入道巅峰的高手。” 当初他在入道巅峰停留许久,还去回龙门找他们门主切磋过,的确功力深厚,境界高远,是当世最有希望突破武王的几个人之一。 门中若有无回门的人,他不该毫无所觉,要知道无回门最大的特征就是神神叨叨,互相推销。 常与坤道:“那人是回龙门主的关门弟子。所以老柯这次去,也是抱着劝说对方清理门户的想法,希望能让他们内部处理。不过以防万一,他还是带足了人手。” 裴元瑾点点头,认同了这种做法。 * 裴元瑾在这边处理储仙宫的内务,傅希言那边继续调查傅冬温入坑事件。 傅冬温听说许夫人不承认向他调用周耿耿时,面上露出深思的表情:“说实话,当初接到来信,我也感到奇怪,如今想来,应当是有人为了调走耿耿,假借了她的名义。” 因为早睡早起错过一夜精彩的傅夏清和傅晨省今天早早地来了病房,占据有利地位听故事。傅晨省忍不住说:“可是双方一见面,不就揭穿了吗?” 傅冬温摇头:“虽然在我看来是许夫人主动要求,但当着面,我绝不会说穿。而许夫人体谅我的一片孝心,也不会拒绝,事情也就成了。” 傅希言垂眸。这算计人心的本事,似曾相识得令人咬牙切齿。 他突然问:“母亲什么时候去通判家?” 傅夏清回答:“过会儿就走。你要一块去吗?” 傅希言站在窗边,看着楼下的街道。下面有一个菜贩正与买家吵架,一个说给足了钱,一个说少给了一文。傅希言在上面看得真真切切,那一枚铜板从买家手里漏下去,直接落在了菜叶子里头。 管中窥豹,可见一斑,也只见一斑。没有窥探事情全貌,或许是因为他站得还不够高。 傅希言眉头微动,转头对傅夏清道:“去。” * 如今的傅家,已经不是当初镐京城里不起眼的落魄勋贵了。他们家有个从二品的巡抚,有个南境掌军的千户,有个当天地鉴主的儿子,有个当储仙宫少主的女婿……不管文臣武将,朝堂江湖,都有着极为骇人的力量。所以董通判怎么都想不通,自己的儿女哪来的狗胆,竟敢实施这样拙劣的设计! 董必孝回家之后,知道事情闹大,自己掩盖不住,已经第一时间向父母说明情况,他那时候还有些天真地想着,父亲大概又要打他一顿,关他几天,然而昨晚听完事情过程之后,董通判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亲自带人去了客栈向傅家赔罪,却连门都没有进去。 他等了两个时辰,才换来一句明日登门拜访。 董通判回来之后,就一个人在书房里待了一夜,董必孝这时候才有自己闯下大祸的真实感,害怕地跪在书房门口。 也不知方姑娘回去说了什么,姓方的小官还屁颠颠地跑到府上来,要董必孝为方姑娘负责,被董夫人派人赶了出去。 董小姐也终于知道了害怕,在房间里哭了一个晚上。 可这个时候,眼泪、忏悔都已经没有用了,董家的命运掌握在傅家手中,虽然还不清楚对方会用哪方面的力量来惩罚自己,但不管哪一种,对董家都可能是灭顶之灾。 傅夫人便是在这个时候上门的。 董通判从书房出来,带着夫人亲自在门口相迎,昨日还黑不溜秋的鬓发,今日就有些灰白了,只是精神尚好,礼数也周到,不等傅夫人开口,先将儿子的所作所为陈述了一遍,表示自己的确掌握了全部情况。 “子不教,父之过,伯夫人有任何责罚,下官都愿承担,绝无二话。”他说着,对着傅夫人一揖到地,久久不起。 董夫人连忙也半蹲在地上。 傅夫人见状,慢条斯理地坐下道:“通判大人言重了。只是,我身为人母,儿子遇到了这样的事情,若轻描淡写地放过去,便是我的不慈。伯爷不在,我一个妇道人家处理事情没有轻重,也不好把握分寸,我看还是公事公办,请令公子带着相关人等自行去衙门吧。” 董夫人嘴唇一抖,已经哭了出来,董通判长吁一口道:“夫人大义!” 傅夫人说:“非我大义,我实在是想不通令郎一个快要及冠的人,竟能胡闹到这个地步,且差点就要得逞了。这中间难道真的无人唆使吗?” 董通判心中一惊,知道傅夫人轻易放过董必孝,不是不计较,而是不相信自己的儿子就是罪魁祸首。 他直起身道:“夫人明鉴。此事我已经清清楚楚地问过那孽子,确实是一时冲动。” “书院适龄男子不少,为何是我三哥?” 傅夫人身后站着一名极漂亮的青年,如今才知道竟然就是大名鼎鼎的天地鉴主,储仙宫少夫人,此时不免吓了一跳,慌忙低下头去。 董通判面色赧然,半晌才道:“是小女,小女与那方姑娘……” 话不用说完,意思已表达清楚。 董家小姐和方姑娘都看上了傅冬温,所以傅冬温才从千百人中脱颖而出,成为这场落难戏的男主。动机、剧情与傅礼安推测的一致,两人便是抱着一个做妻一个做妾的美梦。可惜,傅冬温从来不是乖乖走剧情的好演员,而傅家也不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 从董家出来,上马车前,傅夫人特意问了傅希言一句:“如何?” 傅希言说:“意料之中。” 董家兄妹和方姑娘是不错的写手,女一患难与共,女二姐妹情深,最后幸福的一家人。 但实践与小说相差甚远,这个简单的故事存在太多不安定因素,比如傅冬温身边的周耿耿,如果周耿耿还在,那故事一开头,就是“纨绔子弟霸凌,反遭当街殴打”。 所以,那只黑暗的手不得不伸出来,将这个不安定因素抹平——巧妙的利用人性,完美的掩饰自己,所以,三哥是很久之前就被盯上了。若非如此,两个深闺小姐又岂能这么快入了赵通衢的法眼? 他骑着马先一步回客栈,傅晨省迈着小短腿跑出来:“四哥,四姐夫刚刚跑了!” 傅希言将人从地上提起,放在身前:“那我们现在去追?” 傅晨省兴奋地骑着大马,却又体贴地说:“加上我,会不会太重了?” “放心吧,就你那点肉,还不够你哥原来的一条胳膊。”傅希言带着他,绕着客栈转了一圈,然后跳下马,将人拎回客栈。 傅晨省还来不及享受策马奔腾的快感,路已经走到了尽头,不免一阵茫然,等两脚落了地,才跳起来说:“四哥四哥,我们不是去追追姐夫的吗?” 傅希言拍他脑袋:“你目前只有嫂子,哪来的姐夫?” 傅晨省手指在空中指指点点,急得说不出话来,倒是傅夏清从楼上下来,见他回来了,便道:“裴少主怎么自己走了?” 傅希言说:“我让他走的。” “吵架了?” 不能怪傅夏清这么想,实在是傅希言和裴元瑾两人平日粘得太紧,一刻不见另一个就要眼巴巴地来找,如今骑马走了,实在反常。 傅希言说:“宫中有事。” 当然不是得到了消息,而是赵通衢莫名其妙插手荥州,这闲来一笔,实在不像是闲的。 联想初上储仙宫之前,夏雪浓就那曾提醒过他们,各地雷部有所异动,前后结合,很难不怀疑赵通衢是否要在储仙宫搞风搞雨,特意闹出这场戏来拖延他们的脚步。 若非傅冬温坚持守礼,若非方姑娘没有完全豁出去,不然这件事情处理起来,会更加麻烦,更加费时间。 不仅如此,长寿山无回门徒像是另一个诱饵。以裴元瑾之前的作风,说不定就会身先士卒,一探究竟。 一件私事,一件公事……果然是应了那句广告,总有一件适合你。 他今晨从寺庙回来,便觉得浑身说不出的难受,后来看到菜贩与买家的争执,才回过神来。简简单单的事情,自己竟然在里面兜兜转转,查来查去,什么也没落着,平白浪费时光,就像有人拿着根电光笔在前面逗他。 后来与裴元瑾一说,也是一样的感觉。 傅希言一向认为,敌人越不想你做的事情就越要做,当下就催促裴元瑾带着潜龙组先行一步,看看赵通衢到底要在府君山上唱出什么大戏。 只是这通安排等晚上吃饭的时候他才缓缓道出,当下引起众人不安。说好的迎亲队伍,新郎官跑了,这像什么话! 洪姨当下就拍桌子说要把裴元瑾这个小兔崽子捉回来,清蒸红烧做麻辣兔头。秦姨则不断向傅夫人、钱姨娘道歉。 听傅希言的意思,傅冬温这场无妄之灾多半是储仙宫招来的。 傅夫人自然道无妨,还催促众人晚上早早歇下,明日一早就启程赶路。 秦姨迟疑道:“通判家公子的事还未有结果……” 傅夫人瞥了眼想要说话的钱姨娘,微笑道:“那通判是个聪明人,好不容易有了条生路,不会自己作死的。” 她既然这么说,秦姨自然是连声道谢。 等秦姨洪姨她们走后,钱姨娘忍不住小声嘀咕:“冬温的腿还没好呢。” 傅夫人好声好气地问:“要不你和冬温商量商量,先留下来养伤,我们回程再来接你们?” 钱姨娘刚刚才听说自己儿子卷入了储仙宫内部纷争之中,哪里敢单独留下来,只能讪讪地住了嘴。 傅希言坐在邻桌,听着她们的对话,忍不住会心一笑。不得不说,他老爹能娶到傅夫人这样的贤内助,还是有点运道在身上的。 晚饭吃得差不多,正要散席,就看到忠心耿耿两人背着包袱从外面进来。 傅希言并不意外。 周耿耿不用说,礼佛结束,自然是好借好还,而经此一事,院长自然也不好意思再占着周忠心,加上他决意要与建宏帝撕到底,以稳固自己在书院中的地位,暂时也不用担心人身安全的问题。若是建宏帝想要杀他,周忠心留下也不过是做个添头。 周忠心还掏出了信。 傅希言接过来发现有两封,一封是书院长写给傅冬温的,还有一封没有署名。 周忠心也是一脸茫然:“我不知道,院长就给我了一封。” 傅希言拆开信,居然是一张白纸。 他想了想,用了窥灵术,就看到纸上写着:速来回龙门。尔父。 * 裴元瑾临走前,自然把该交代的事情都交代了,包括雷部去回龙门清剿无回门余孽的事。常与坤也留在了客栈随时待命。 傅希言将常与坤叫来:“雷部的人回来了吗?” 常与坤摇头:“少夫人要是不放心,我派人去看看?” 何止不放心,简直哪里都不放心。 当今之世,能对傅希言用“尔父”两个字的,也就三个人。傅辅在江陵,裴雄极在储仙宫,行踪飘忽不定的只有…… 莫翛然。 可他的话,傅希言既不敢正着听,也不敢反着听,生怕正反都要落入对方的圈套。 常与坤见他久久不说话,忍不住问:“少夫人还有什么指示?” 傅希言叹了口气:“想你家少主了。” 要是裴元瑾在这里,他就不会这么彷徨无助了吧。其实自己的所有聪明,一直都是建立在裴元瑾的自信与实力上。 只要他在身边,自己便是做错了,想错了,也有人能够力挽狂澜。 他叹了口气。 常与坤跟着叹了口气:“我也想我家夫人了。” 傅希言干咳一声说:“我要去一个地方,你守着客栈,万一有什么意外,一定要发信号,我会立刻赶回来。” 常与坤立刻警觉起来:“少夫人要去哪里?” 傅希言说:“我还没有决定。” 与莫翛然斗智,傅希言并没有这种自信,那既然斗不过去,就只能用最蠢的办法。 他走到客栈外面的街上,用不高不低的声音道:“你若要我跟你走,你便自己出来带路。” 声音落下去没多久,就听旁边的门里传出一声轻笑,随即门开了,一个俊美绝伦的男子慢悠悠地走出来。 傅希言看着这张和自己面容轮廓有些神似的男子,脚下意识地往后挪了半步:“你……是你自己?” 莫翛然侧头,微微一笑,说不出的洒脱倜傥:“总不能让儿子一辈子都没见过父亲的样子。” 傅希言沉默了会儿说:“罗市那张脸……很难忘。” 莫翛然微微瞪了他一眼。与带着金色面具,一身冷漠的莫翛然相比,眼前这个显然更生动灵活。 傅希言说:“你为何来荥州?” “并不是为了杀傅家人。”莫翛然淡然道,“我若要杀,就杀傅辅,杀几个女人孩子没有意思。” 傅希言不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但毫无疑问,这些话正是他现在想要听的。 他又问:“为何要去回龙门?” 莫翛然说:“储仙宫一直以铲除天下邪魔为己任,这样的英雄场面,我自然要带你去看一看。” 傅希言说:“我若不去呢?” 莫翛然并不强求:“那就不去。不过是世间又少了一个邪魔,储仙宫又添了一笔光辉战绩。” 傅希言点点头:“既然如此,那我就不去了。时间不早,早点睡。”说完,头也不回地回了客栈。 第122章 你说是就是(中) 别看傅希言摆着双手,来去从容,姿态潇洒,却不知他脚下迈得每一步都步步为营,时刻预设着莫翛然骤然发狂,从背后突袭,自己该如何躲避如何应对。 好在,直到他踏入客栈,莫翛然都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凝望着,俨然一颗望子石。 傅希言走上楼梯,悄然加快脚步,然后临近推开一扇门,不管屋里人脸色,直接走到窗边。他没有推开窗户,而是静静地听着。 似乎察觉到他站在窗边,莫翛然终于转身,朝着街尾慢慢走去。 傅希言这才将窗户悄悄推开一道缝,见人越走越远,又将窗户推得更开些。 房间主人傅夏清站在他旁边,顺着空隙,偷偷探出头,往外看,看到那快要消失在街头的寥落背影,心中莫名地生出不忍:“那是……” 只说了两个字,就被傅希言捂住眼睛嘴巴,往屋里推。 莫翛然对女人的杀伤力,已经不需要更多人来证明了,傅希言一点都不想拿姐姐冒险。他盯着那人完全消失在街道,才松了口气。 傅夏清挣脱他的手:“刚才那人是谁?你在想什么?” 傅希言直接忽略了第一个问题:“我在算我在第几层,他又在第几层。” 傅夏清疑惑:“客栈只有两层。” “他让我去,就是想让我去,这是第一层;他让我去,其实是知道我不会同意,故意说反话,这是第二层;他让我去,是知道我会以为他故意说反话,偏要反其道而行,所以还是想让我去,这是第三层;他知道我会想到第三层,所以又往上叠了一层,那就是第四层……啊,会不会还有第五层呢?”傅希言头疼地扶着窗棂,轻轻撞脑袋。 傅夏清听了半天,疑惑道:“说来说去,不就是去或不去吗?” 傅希言停下动作,愁苦地看着她:“那到底应该去还是不去?” 傅夏清问:“你想去吗?” 傅希言毫不犹豫地回答:“不想。”在攒够等级打BOSS之前,他一点都不想和莫翛然扯上关系。 傅夏清说:“那就不去?” “我又怕有阴谋,让我后悔终身什么的。”傅希言看着月色,又开始思念裴元瑾。要是他在这,只要看到对方的眼神,摇摆的天平就能找到平衡,理直气壮地安定下来。 傅夏清幽幽叹气:“人生在世,哪有不后悔的?” 傅希言想了想,点头道:“也是,人的本质是贪婪。什么朱砂痣、白月光,可能两个都是错的,选了哪个都可能会后悔,不过因为没选,才没变成蚊子血、米饭粒。” 他突然觉得这个才是正确答案。 以莫翛然的为人,怎么可能给自己留下正确答案?要说正确,那只有“以上都不是”吧!两害相权取其轻,他自然选择留在亲人身边。 “你真棒!” 他忍不住伸出手,捏了捏傅夏清的脸,然后对上了对方震惊的眼眸。 刚好她的丫鬟打水回来,就看到一个背对着她的登徒子正在轻薄小姐,顿时大叫一声,将水壶砸了过去。 傅希言反手去接,快要碰到水壶了才发现温度不对,忙抱着傅夏清往边上一躲。 铜水壶落地,盖飞水溅,一片狼藉。 丫鬟这才看清楚是他,脸色一变:“四,四公子?” 傅希言一边安抚傅夏清,一边微笑:“是,是公子。” 傅夏清没好气地瞪着自己的丫鬟:“你在府里待了多少年,连自己家的公子都认不出来?” 丫鬟小声辩解:“是四公子变化太大了。” 傅希言想,看来飞速减肥的恶果还有延后反应。他晃晃脑袋,从房间里出来,关门的刹那,突然一股凉意从背后窜起来的。 他站在房间门口,看着空荡荡的走廊,耳畔回响着丫鬟说“四公子变化太大了”的声音,眼前浮现自己刚刚与莫翛然重逢的画面—— 两人一个瘦身,一个换脸,都不是之前的形象,偏偏连个认识的过程都没有。自己如何一眼就认出对方是莫翛然的? 因为与自己相似的脸。 或者说,莫翛然用那张脸就是为了让自己认出来? 可那真的是莫翛然的脸吗? 傅希言感觉凉意缓缓从背脊蔓延到周身。他刚刚还在疑惑莫翛然的来意,在去与不去哪个是更大陷阱中徘徊,如今回想起来,也许莫翛然出现的本身就是一个陷阱。 而自己的反应,显然已经掉了进去。 从“尔父”到“父子相见”再到“杀傅辅”……因为对方表现得太轻描淡写,犹如久违的故人,语气中对他也多有迁就,让他在不经意间就走入了对方的语境中,默认了身世,可明明他们之前根本没有戳破过这张窗纸! 在最初的惊诧过去之后,傅希言缓缓恢复冷静。面对莫翛然,惊惧、懊恼、失望都是很可怕的情绪,它们只会影响判断,使出更多的昏招。 他回到自己的房间,关上门,看着满屋的空荡,失落感油然而生——坐在椅子上时,想着对面本该有个喝茶看书的人;躺在床上时,想着旁边本该有个牵手的人;盖着被子时,想着要不要留出一半。 与裴元瑾认识才一年,对方却深深地入侵了他的心,他的生活,就似鱼本该就在水里,鸟本该翱翔天际。 思念威力惊人无比,他闭上眼睛时,仿佛能感觉到那人就在身边,为他增添无限勇气,思路逐渐清晰。 就像赵通衢助力董必孝这种小手段,只是想通过三哥将他和裴元瑾拖在这里。那莫翛然今夜前来,又达到了什么目的? 捅破窗纸,让莫翛然肯定他的怀柔政策不会再起效? 这个,傅希言不敢说是好是坏。 暂时不想碰到莫翛然是真的,但莫翛然专心致志做表面功夫的那一会儿,他得了好处也是真的。这下撕破脸,大家图穷匕见,下次见面未必和谐。 以莫翛然的性格,看到自己儿子踹掉自己,登上天地鉴主,会是什么心情?反正不会是后继有人的欣慰。班轻语都想着飞升,莫翛然野心勃勃,不可能不想,就如裴元瑾所言,人都要长生不老了,还要儿子做什么?做牛做马做鬼做他飞升路的垫脚石吗? 天大地大,莫翛然凑巧在裴元瑾不在的时候现身,绝非偶然。他是否可以怀疑,莫翛然与赵通衢也是有关系的?就像天底下好人之间总会互相帮助,坏人之间自然也能臭味相投。 说不定今晚见面,也藏着什么阴谋诡计。 傅希言突然从床上坐起来,展开内视,检查身上有没有被对方做下什么手脚。还有家人……一想到这里,他又坐不住了,匆匆起床,准备挨个敲门检查一遍。 对付莫翛然,再谨慎都不为过的。 * 长寿山,回龙门。 天边朝云散开,如撕碎的棉絮,东一片,西一片,中间的空隙被浅蓝的底色填满。累了一夜的沐开森从密室出来,看到立在山边的背影,瞳孔微缩,随即欣喜地冲上去:“弟子拜见师父!” 莫翛然迎着山间的清风,依旧背对着他:“雷部的人走了多久?” 沐开森恭敬地说:“几天前在山脚晃了一圈,走了大约有六七天。” “电部呢?” 沐开森说:“就关在里面。门下弟子按照设计好的情节演了几场,让他断断续续地记入脑海,加上药的作用,差不多到中午,他就会深信不疑了。到时候我再试试他,若是没问题,下午就能放回去了。” 他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四周,又道:“师父不是说见小师弟吗?他没有同您一道回来?” 莫翛然缓缓转过身,清晨的曙光落在他脸上……的金色面具上,闪烁着刺目的光点,沐开森低下头。 莫翛然道:“他太像他娘了,不太像我,胆子也是。” 沐开森松了口气道:“小师弟如今是天地鉴主,他若来了,我怕是藏不住。” 莫翛然摇摇头,没有说他知道自己亮相后,傅希言更不会来。不仅是怕自己对他下毒手,更怕自己对留在客栈的那群傅家人下毒手。金芫秀千挑万选的一户人家,却将他的儿子养成了一只傻乎乎的兔子。实在可笑。 沐开森见他不说话,试探道:“那师父这次见师弟,岂不是空手而归?” 倒也不算空手。莫翛然说:“爱情会腐蚀斗志,恐惧才令人清醒。” 沐开森笑着说:“师父是小师弟的生父,他怎么会恐惧呢?” 莫翛然道:“如果不够恐惧,仇恨也可以。” 反正他在乎的人有很多。 他垂下眼眸,沉思着。傅家、天地鉴对傅希言的身世最多知道一鳞半爪,可傅希言竟然对自己毫不好奇,还依旧认傅家为亲,必然有人告诉了他全部真相。 知道当年真相的除了自己,只有…… 他冷冷地说:“金芫秀没死,继续找。” 沐开森一脸为难:“可是,天底下可以避开我们耳目的地方差不多都看过了。神医谷我们已经进去好几次,赵通衢也去了储仙宫的闭关禁地,灵教总部和新城铁塔,您之前也亲自看了,她……真的还在人间吗?” 莫翛然说:“去北地那两个地方看看。” 沐开森一怔,为难地皱眉,却在对方的目光下急忙收敛情绪,道:“这……是。我这就想办法。” 他走后,莫翛然抬起手,一只小老鼠从他袖子里钻出来,跑到他的掌上,翘起前爪,吱吱地叫。 他仿佛听懂了,微笑道:“天鉴地鉴都已认他为主了么?” “做得好。” 不知赞谁。 * 客栈半夜一阵鸡飞狗跳的折腾,最后当然是没有结果。 傅希言顶着一对熬夜特制的黑眼圈,大早上地坐在大堂里喝粥,脸上却带着如释重负的笑意。被闹得一宿没睡的忠心耿耿两人就坐在他旁边,一边打瞌睡,一边迷迷糊糊地往嘴里送粥。 没多久,众人都起了,闲话不多说,各自收拾行李,早早地启程出发。 洪姨上车前还抓着傅希言的手,语重心长地说:“早些走也没什么,就是大半夜折腾得让人吃不消。” 傅希言:“……” 他真的不是想扮演半夜鸡叫的周扒皮。 无心插柳,效果却好得出奇。 所有都动作麻利,居然赶上了出城的第一波。董通判不知从哪里得到了消息,还匆匆忙忙赶来送行,同来的还有荥州知府。 这位知府也是个妙人,先前出麻烦事的时候不见踪影,如今麻烦解决了,便忙不迭地跑来刷存在感,也不知是不是来送瘟神。 不过董必孝的案子落在知府手里,为免他们暗中做手脚,傅礼安还是下了马车,与人客客气气的寒暄了一番,并再三强调自己回程还非要走荥州,若是有空,必然登门拜访。 话说到这份上,懂得都懂。 知府忙不迭地应了,表示扫榻相迎。 出了荥州没多久,傅夫人和秦姨便将傅希言叫到车里,表示要轻车简从,让忠心耿耿带着嫁妆慢慢走,他们先走一步。 裴元瑾先行离开,显然也让几位家长心中不安,加上傅希言昨夜突如其来的审查,更让他们嘴上不说,暗自肉跳,产生了早回早平安的心理。 傅希言当然举双手双脚赞成,还将裴元瑾临走前留下的七宝琉璃屋贡献了出来。 不过这宝贝用到的时间不多,傅夫人和秦姨催促起行程来,比他还积极,还好,他们特意要了替换脚程的马,赶起路来,堪称披星戴月,日夜兼程。 * 比他们赶路更快更疾的,是仗着武王内息轮回无尽的裴元瑾。潜龙组跟了一天之后,便因为真气不继,而丢在半路上了。 不过他津门之后,并没有直接上府君山,而是先去了侯家胡同。 谭长老、于长老正在此处养伤,姜休也在裴元瑾的调度下,从山上搬了下来,宅院的布防都有电部接手,堪称固若金汤。 他一进胡同,就感觉到十几双眼睛在暗中盯着自己,很快,宅院门开了,乔装为管家的电部人员快步出来相迎。 他表情原是着急的,只是对上裴元瑾淡漠的眼眸,便觉得这些日子彷徨飘忽的心一下子就寻到了落脚处。 他微微躬身,一路引着他进了院子。 路上,他既没说发生了什么事,裴元瑾也没有问题。反正人已经到了,那么,天塌下来也该有自己去顶。 何况,天还没塌下来,不然于艚和谭长恭不可能还悠闲地躺在凉亭里听小曲儿。 没错,他走在胡同里,隔着墙就听到里面传出来的靡靡之音。 谭长恭原本在吃瓜,见到他,还享受般地眯起眼睛:“嗯,你来了,你媳妇儿呢?” 裴元瑾臭着脸,在他面前坐下:“宫里出什么事了?” 谭长恭挑眉:“你怎么知道宫里出事了?” 裴元瑾说:“荥州出了点事,赵通衢好像不想让我这么快回来。” 谭长恭看向于艚。 于艚自从两个孩子遭遇赵通衢陷害之后,就对这个人恨之入骨。不过于艚很沉得住气,也很懂得进退,不然当初也不会同意配合傅希言的计划,让出长老之位,还答应裴元瑾搬到山下来。 他淡然说:“都是些鬼蜮伎俩,不必放在心上。” 谭长恭嗤笑一声:“你看不上,不等于他不高明。” 裴元瑾坐在两人对面,慢条斯理地吃着瓜。他早习惯了谭长恭说重点前,必然要天南海北乱扯一通,抒发一些有的没的,才开始讲重点。 果然,谭长恭一个人说了一会儿,见无人应和,才将话题转回来:“几天前,嗯,几天前?三天,五天?差不多就这么一段时间吧,雷部多地主管事借着述职的名头赶来府君山,向宫主提出了四条改制谏言。” 裴元瑾问:“什么谏言?” “第一,撤销电部对雷部的监察;第二,将风部、雨部并入雷部;第三,希望各地分部拥有自主接受总部下达任务的权限。第四……” 谭长恭微微一顿,问于艚:“第四条是什么来着?” 于艚翻了白眼,显然认为他是故意将最后这一条留给自己:“宫主继承人,希望能够得到储仙宫上下共同推选。” 谭长恭看着裴元瑾道:“你以为如何?” 裴元瑾扬眉:“如果我没有记错,这四条中,前两条应该是储仙宫初建时的样子?” 谭长恭有些惊讶。在他的印象里,裴元瑾一向不理庶务,没想到这么久远的事情竟也知道。 他点头说:“不错,电部的存在是储仙宫建立两年后,老芋头提议增设的。当初就有长老反对,后来是通过投票表决才设立的。储仙宫初建时,也没有风雨雷三部,都是后期拆开的。嗯,至于第三第四条,显然是冲着你来的。” 第三条是削减总部对各地分布的掌控力,赵通衢对各地雷部有着极深的掌控,总部的名义对他影响不大,而裴元瑾下达命令都是靠着总部少宫主的身份,一旦这条建议通过,等于砍掉了裴元瑾伸向各地的手。 第四条更不用说,就是要取消“少宫主”这个身份。至少在裴雄极退位之前,裴元瑾就没办法再以少宫主的名义行事。 两条中不管哪条通过,对裴元瑾都是大大不利。 谭长恭见裴元瑾依旧是不紧不慢的样子,不由道:“你不着急?据我所知,北周大部分雷部主管事都已在谏言书上签名。” 裴元瑾扬眉:“赵通衢的个人魅力不足以掀起这么大的风浪。” 谭长恭说:“嗯,这次可冤枉他了。谏言书刚送上宫主的书案,他就以管理不力的名义,自请去了地牢。所以,雷部闹得再大,也与他无关。” 裴元瑾说:“父亲打算如何应对?” 谭长恭收敛了漫不经心的随意,叹气道:“易绝的真元也出现了问题,宫主、百里神和纪默正在帮他想办法。寿南山还在闭关。如今储仙宫就靠虞素环和应竹翠两个人撑着,偏偏,这两人还不大合。” 裴元瑾说:“这是个很好的时机。” “谁说不是呢。”谭长恭勉强坐起身,“我本来打算,听完这首曲子,就回府君山,你要再晚来一天,大概就能收到储仙宫内讧,谭长恭大闹府君山,失手打死赵通衢之类的消息了。” “那真是抱歉。”裴元瑾脸上遗憾得十分真诚,“是我骑得太快了。” 谭长恭直接忽略了自己并不想听的回答,好奇地看着他:“你现在打算怎么做?” 裴元瑾吃完瓜,从怀里抽出手帕擦了擦手,站起来:“但愿你明天能听到储仙宫内讧,裴元瑾大闹府君山,失手打死赵通衢的好消息。” 谭长恭:“……” 于艚一想到他修的武道,就有点急:“你先缓一缓,等景罗回来再说。” 裴元瑾轻叹:“我现在想通了一件事。” 于艚和谭长恭生怕他说什么,没什么事情不能用杀人解决的,都说:“你再想想再想通。” “原来,荥州的事不是用来拖住我的。” 这风马牛不相及的感慨不禁让于艚和谭长恭面面相觑。 * 储仙宫的地牢,一如既往的阴森,湿寒,走在里面,有种是不是走入了阴曹地府的错觉,尤其是看到一个个奇形怪状的狱友时。 和高泽住阳光房不同,赵通衢进牢房之后,就住在最普通的牢房里,据说上一任房客才刚刚去世,他进来的时候,左右两边的狱友还发出了死亡威胁般的欢迎。 赵通衢也不以为意,安静地坐在牢房里,甚至背对着牢门,仿佛面壁一般。 这一住,便是五天。 裴元瑾进入津门的消息,牢头第一时间便告诉他了,此时,隔壁牢房的狱友们已经吃了加了料的晚餐,沉沉入睡。 赵通衢问道:“就他一人?” 牢头恭敬道:“是,就少主一人。” 对方口中的称呼让赵通衢忍不住抬头看了他一眼。 牢头毫无所觉地茫然回望。 赵通衢说:“看来少夫人留在了荥州。” 其实,荥州消息回报后,他本不打算掺和这种闹剧。 儿戏般的伎俩说出来实在贻笑大方,可是收到傅希言跟裴元瑾正在返回储仙宫的消息后,他终究改变了主意。 上次与傅希言的交手仍历历在目,机关算尽,前功尽弃的滋味他不想一试再试。尤其是,今次这么重要的场合。 “应长老睡了吗?” 牢头一愣道:“这个时间,应该还没有。” 赵通衢轻声说:“山上干燥,送一碗银耳羹给她,就说是我入地牢之前吩咐的。” 第123章 你说是就是(下) 府君山山势不高,即便站在山巅仰望,满天星辰依旧遥不可及。储仙宫这座名震天下的武林巨擘,便是在这样一座山上,走出了让天下为之侧目的高度。 北方的深秋,天气本该寒冷起来,可这两天极反常的,在接连的几日降温后,又回暖少许。夜风习习,拂面时余温犹存。 应竹翠迎着风,背着手,看着星空,一动不动地像个木偶人。 刚从地牢出来的赵通衢便在身后看着她。 她也知道他在看着她。 这阵子储仙宫乱糟糟的,各地雷部主管事集体上山诉陈,赵通衢不等事情发展,便自请去地牢,留下一个焦头烂额的烂摊子。 五天以来,这还是两人头一回见面。 “这两天,来府君山的人越来越多,不仅有雷部,也有几个雨部和风部的。”应竹翠缓缓开口,但没有转身,仿佛在对着前面的空气自言自语,“如此规模,没人在背后怂恿,我是不信的。” 赵通衢对着她的背影回答:“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裴宫主义薄云天,武功绝高,但对于下面的人,实在不能算体贴。” 应竹翠霍然转身,斥责道:“大胆!若非宫主顶天立地,储仙宫焉有今日?你焉有今日?我应竹翠这一生最恨忘恩负义之徒!” 赵通衢面容流露出几分柔光,让那张平平无奇的面容看着有几分无辜可怜。他上前一步,双手轻轻按在了她的肩头:“翠姨,你信我,不是我……我的确听到了风声,你听我说,还记得几个月前,突然有雷部主管事上山述职吗?” 应竹翠道:“少主带少夫人回来的那次?” 赵通衢点头:“他们本是来劝我与他们一同行动的。我劝阻了他们,本以为他们走的时候已经打消了念头,没想到……唉。” 应竹翠训斥:“如此大事,你为何不上报!” “我毕竟是雷部总管,他们信我才同我通气,我若是说了,岂非辜负了他们的信任?何况,我原以为只要我不点头同意,他们便会死心断念。唉,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终究是我主管不力。我现在就去见宫主,辞去总管之位,只求宫主网开一面,能够放过他们。” 赵通衢说着,就要往裴雄极住所的方向走,却被应竹翠叫住。 “等等。你做事总是毛毛躁躁,不想前因后果!进地牢也是,若非我今日来见你,你是否就要在地牢住一辈子?!” 赵通衢苦笑道:“若能住一辈子,倒也好了,好过出来之后,里外不是人。” 应竹翠沉默了会儿说:“此事闹得如此大,可说储仙宫建宫以来,前所未有,你若想要保住他们,还需从长计议。” 赵通衢急忙回身道:“翠姨教我!” 应竹翠摇头道:“一步错,步步错。你可想过,事情结束后,这些人在储仙宫当如何自处?” 赵通衢一呆,仔细想想,竟落下泪来,泣不成声道:“此事怪我,怪我,若我当时阻止了,或者告诉了宫主,也不至于闹到这个田地!如今,却是如何是好?” “一个大男人,遇事哭哭啼啼,忒没出息!收起眼泪,听我说,你将那几个领头闹事的人指出来,交给宫主,余下的人都是受人蒙蔽,罚他们自降一级,我再贴上老脸,向宫主求求情,此事或可摆平。” 她这么说,不仅是为了摆平这件事,也是给裴雄极一个台阶下。毕竟北周是储仙宫大本营,上山的主管事人数将近储仙宫所有主管事四分之一,已是动摇根本的数量了。 即便是裴雄极,若要不付出任何代价都平息这场争端,都是不可能的事情。应竹翠的想法,已经是在不考虑双方心情的情况下,较为圆满的一种做法。 然而赵通衢却摇头道:“若非要有人受罚,那便由我来吧。” 应竹翠怒道:“你受罚,于事无补。” 赵通衢说:“他们都是我的属下,他们的错,自然便是我的错。” 正说着,就见一个雷部守卫匆匆跑来道:“禀告应长老,赵总管,雷部的兄弟在山下集结!大约有三四百人,正在上山。” 应竹翠变色,咬牙道:“他们这是要做什么?”这场面要是放到皇宫外面,已是兵变! “谁放他们上山的?”她双目圆瞪,气场极为骇人! 守卫看了赵通衢一眼,小声道:“山下的兄弟没有阻拦……”于是一路畅通无阻,如今已经快要走到山腰了。 裴元瑾的担心不无道理,山上雷部不是筛子,而是赵通衢手里的鞭子,由着指哪打哪。 赵通衢问:“这事宫主知道了吗?” 守卫道:“沈副总管和虞总管刚刚去了闭关禁地。” 那消息就封锁不住了,应竹翠的眉头微微皱起来,正要说话,又有一串脚步跑过来,也是个守卫。他说:“谭副总管带着人拦在了道口。” 所谓的道口就是通向储仙宫的山路。当然,对武者而言,这条山路并不是上下山唯一的途径,却是上山的三四百号人正在走的路。 应竹翠看看守卫,又看向赵通衢,半天没说话。垂手站在一边的赵通衢无奈,只好说:“你们先下去吧。” 很显然,这两个守卫来这里,并不是向她汇报的,而是传达信息给这个口口声声与此事无关的雷部总管! 他回过头,就见应竹翠一脸怒意地瞪着自己,只好苦笑道:“我躲入地牢,依旧没有躲过去。” 应竹翠说:“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赵通衢沉默半晌,才轻声道:“他们信任我,我不能辜负他们。” 应竹翠终于忍不住怒斥道:“那你便要背叛储仙宫?” 赵通衢双手慢慢握成拳头,又慢慢放开,强作镇定地问:“我不会背叛储仙宫,可如果我的兄弟要讨回自己的利益,我帮不了他们,只能跟他们同进同退。” “讨回自己的利益?”应竹翠冷笑道,“他们的功法是谁人传授?他们积攒的身家是从何而来?练功遇到瓶颈时,又是谁人解惑?他们在储仙宫获得的好处,难道还不够?” 赵通衢闭了闭眼睛,脸上平静的面具终于撕裂:“那是活着的人,那些为了所谓命令而死去的人呢?围剿傀儡道,雷部首当其冲,死伤无数,可到头来,我们头上还要供奉电部这尊大佛!四部之中,雨部做了什么?不过是拨拨算盘珠子,遇到难事大事,都有雷部冲锋陷阵,可最后呢,赚来的好处大部分进了他们的口袋!还有风部,一句还没查到,一句有所失误,里面填进去的就是我雷部的兄弟!我们有不平,有冤屈,难道不是天经地义吗?” 应竹翠说:“风部失误,电部自有责罚!” 赵通衢赤红着眼睛,一字一顿地问:“赔命否?” 应竹翠说:“按照宫规处置!” “我们不服的,就是宫规!”说到这里,赵通衢终于揭开了盖在身上的最后一张遮羞布,从幕后走到幕前。漫天的黑夜都像是他的背景色。 应竹翠气得双颊通红:“你既有不满,为何这么多年都不肯说?” “因为我不敢。”赵通衢说,“我这个雷部总管是沈伯友让给我的。我这条命,是寄在赤龙王剑下的。这些年来,我就像一个脑袋枕在铡刀下的死囚,煎熬地等待着刀落下的那一日。一个囚徒的声音,如何敢达天听?” 应竹翠说:“你若一心一意向着宫主,问心无愧,何必惧怕?” 赵通衢身上的煞气缓缓地收敛了起来。 他摇摇头,似乎在嘲笑自己刚刚的失态,那些深埋在心中的阴暗情绪竟然会在这样一个重要的夜晚发泄出来。 赵通衢落寞地叹了口气:“我何尝不想呢?少主天纵英才,迟早能够继承宫主衣钵,成为储仙宫的中流砥柱,成为天下白道向往的武林之光,而我愿意做他的副手,就像景总管辅助宫主一样,辅助他。可惜他拒绝了。” 应竹翠说:“你可以再等等,少主与你成见太深。” 赵通衢说:“这句话你已经劝过我很多回了,可是我与少主之间,做主的从来不是我。而我也没有机会再等下去了。” 他缓缓转过身,仿佛刚刚脱下了身上沉重的枷锁,脸上露出轻松的表情。 应竹翠忍不住追了一步:“你会后悔的。” 赵通衢说:“后悔这种情绪总要在迈出那一步之后才会产生,或许后悔,或许无悔,都是有可能的。可是不迈出那一步,我铁定会后悔。” 应竹翠的情绪已经从极致的愤怒中沉静下来。她看着这些年来,自己视若己出的孩子,心中闪过一阵难以言说的失望与疚痛。 赵通衢一路成长她都看在眼里,起先,她的立场与裴雄极是一致的。 一个有可能害了亲生母亲的孩子,其内心的冷血邪恶,令人不寒而栗。可是相处久了,看在他在一众冷眼中跌跌撞撞,笨拙地讨好别人,努力地靠着自己的小胳膊小腿儿在这个成年人的世界里站稳脚跟,生存下去,她便忍不住被触动。 她一生未嫁,没有当过母亲,却在他的身上感觉到了一个母亲会对孩子产生的怜悯与疼惜。而他也从不吝啬展现对她的依赖。 夜深人静,她扪心自问,他的依赖中是否有演绎的成分,或许有吧,可那又怎么样呢。自己是武神之躯,天大的事情,也可摆平,可事情发展到今天这一步,终是超出了她的掌控范围。 她看着赵通衢一步步走出视野范围,不禁问了一句:“今日这碗银耳羹,是为了提醒我来地牢,给你一个离开的契机?” 赵通衢既然在事发的第一时间进入地牢,撇清了自己,那么要从地牢出来,当然也要找一个合适的借口和机会。 赵通衢脚步微微一顿,在这短短的一瞬间,似乎发出了一声叹息:“银耳羹滋补,多喝是有好处的。” 应竹翠又说:“你就算侥幸过了宫主这一关,但景罗总会回来。” 赵通衢说:“雷部这么大的动静,你真以为能瞒过他吗?” 应竹翠一怔,还想再问,赵通衢却已经头也不回地走向了那片浓密的黑暗之中。 此时,通向储仙宫的山路路口正处于剑拔弩张之中。 谭不拘坐在一把太师椅上,两只手抓着长弓,对着那群随时准备冲上山来的雷部诸人,劈头盖脸一顿骂: “天底下就你们雷部最委屈最难受?还电部一个个都是没事找事的大爷,只会窝里横?这话谁说的?给老子站出来!老子就是电部的!大半年前还在灵教地牢里吃苦受罪呢,伤刚刚养好,疤还在身上发痒,来,要不要老子脱了衣服给你们见识见识?!” 雷部诸人举着火把站着,不前进,不后退,不说话,像木头人似的。 谭不拘骂得嗓子疼,接过属下递过来的水,润了润嗓子继续说:“成亲要挑黄道吉日,你们造反也不遑多让啊!赶着少主少夫人准备回山上成亲的大好日子跑来找晦气,这可不止是会算日子,还很会过日子啊!怎么,少主成亲朝你们要红包,怕给了红包日后拿不回来,才这么心急火燎的都他妈赶着投胎呢?” 雷部诸人被骂得憋屈了,终于有个人忍不住喊道:“宫主答应了条件,我们就给少主包个大的!” “滚你娘的!” 谭不拘拉弓就射,那箭头擦着雷部诸人站位的缝隙,直直地射到说话那人的脚尖前。那人吓得往后一跳,正好踩着后边人的脚,响起了几声单调的叫骂。 谭不拘冷笑道:“就这点鼠胆,也学人造反。早他娘的下山去,洗洗睡吧!” “谭副总管好准头。” 第一波上山提交谏言的各地雷部主管事联袂而来。他们一出现,雷部诸人就仿佛有了主心骨,一下子沸腾起来。 谭不拘挠挠耳朵,扭头朝他们看去。 雷部主管事们站成一排。谭不拘看到这几张熟面孔,冷笑道:“人挺齐,看来陕西雷部陆瑞春①只是冰山一隅。他死得早了,要是藏得再深一些,说不定今日山上也有他的一席之地了。” 雷部主管事们不说话,只是看着他。 谭不拘被看得心里瘆得慌,暗道:要不是山脚有天阶灵宝“魂灵”,可以看出对方灵魂有没有损伤,不然他真要怀疑这群人都是谁的傀儡。 不过就算灵魂完整,也不能表示他们不是傀儡。 赵通衢经过这些年的部署,终究还是撬动了储仙宫的墙角。这时候,他不免怀念起自己远在不知道什么的地方上司来。 若是景罗在此,自然天大的事都有人顶着,而不用他像个木塞一样地堵在这里,或者,少主在也好啊。 正在思忖间,就看到一道赤色长虹掠空,闪电般地从头顶掠去。 等他们回头,就看到裴元瑾单手背在身后,头也不回地朝里走去。 各地雷部主管事一阵心悸,下意识地想要行礼,可不等他们抬手,人已经消失在视线所及之处,竟是半句话没说,半个眼神没给,仿佛他们就是路边的一堆杂草,地上的几块乱石。 谭不拘看着他们面面相觑的表情,心中一边痛快,一边又不痛快,暗道,就算这些人不配让裴少主关注,难道自己也不配吗?自己这么大一个人坐在这里,怎么都应该招呼一声吧。 他撇了撇嘴,正打算把心中不满变着法儿发泄到眼前这群“雷部猪头”的身上,同样已经痊愈的前病友小桑快步跑出来道:“少主让您差不多得了,身体刚好,别在外面嘚瑟了。” 谭不拘心想,少主关心得还是有些含蓄。他眉眼正要笑开,又听小桑慢吞吞地加了后半句:“您也知道您费药。” 谭不拘:“……” 他能不费药吗?一天天的受气! * 裴元瑾一回来,整座府君山便仿佛有所感应,那悬浮在空气中的浮躁之气悄然地沉淀了下来。留守在总部电、风、雨三部人手也暗暗地松了口气。 如果说裴雄极是储仙宫曾经的定海神针,那么,在裴元瑾外出的这一年里,无疑已经继承了这种特质。 一个敢对着南北两位权势最大的人挥剑的人,没有什么是他不敢干的,也没有什么是他搞不定的。 在这种盲目自信中,夜渐渐地深了。 裴元瑾径自走向府君山的闭关禁地。 当初裴雄极选在这里建宫,是因为黄帝问道的传说。既然是传说,那细节自然是模模糊糊,添加了许多后人的想象上去。 裴雄极就靠着自己的想象,建了一座类似于天坛的平台,没有屋顶,也没有围墙,到了武王武神的境界,早已避免了风霜雨雪的入侵,若有一日他们湿了衣衫,大概只是为了亲近自然。 这个禁地有个特色,就是没有遮拦,如果几个人同时闭关,一抬头就能看到其他人的身影。之所以说是特色而非缺点,是能够促进他人——谁也不想自己走神发呆的样子叫同僚看去。 而且万一谁有个三长两短,也能够及时救援。 所以,裴雄极、百里神、纪默名以上陪着易绝闭关,其实寿南山就在他们不远处。他这几日一直在提升心境,已经到了关键时刻,今晚或明晚,就是他冲击武神的时刻。 沈伯友和虞素环就是这个时候来到了禁地外。 裴雄极睁开眼睛,朝左右看看,百里神依旧闭着眼低着头,仿佛正在全神贯注地思考着,纪默也闭着眼睛,但他的演技显然不如同僚,眼皮居然还挑衅般的抖了抖。 裴雄极有些头疼。 他开始怀疑当初这帮人追着喊他大哥,捧着他当宫主,到底是因为尊敬,还是私底下串谋好了不想干活。 他双手在地上轻轻一拍,盘膝着朝禁地门口飞去,落在台阶上,仰头看着两位辛勤干活的打工人,友善地问:“何事?” 沈伯友面对裴雄极时总有些紧张,还是虞素环将最近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 裴雄极听后,微微蹙眉:“景罗和希言谁回来了?” 虞素环表示两个都没回来。 裴雄极有些惆怅:“那臭小子一定也没回来。” 虞素环说:“少主已经到山脚了。” 裴雄极愣了愣,算算行程,不满地说:“他居然抛下希言和两个姨娘?”他神情惬意,显然没有把雷部哗变的事情放在心上,摆摆手,满不在乎地说,“既然他来了,事情便交给他吧。” 沈伯友有些着急:“万一他们在少主回来之前,就攻上山来……” 裴雄极呵呵一笑:“那你们便拖一拖。” 沈伯友呆了呆,看向虞素环:“怎么拖?” 虞素环拨了拨鬓角的碎发:“谁组的局,自然就拖住谁。宫主胸有成竹,不必担心。” 裴元瑾下山之初,都是她一路陪着,自然知道这对父子最大的特色就是一力降十会。若雷部诸人真的想不开送上门来,也讨不到好去。 不过,事情绝不会发展到那一步。她身为四大总管之一,自然明白裴雄极等人和赵通衢最大的区别在哪里。 在赵通衢眼里,储仙宫是天下第一大派,是江湖顶尖权力的象征。因此,他不会鱼死网破,只会从这个局面中谋取最大的好处。 而裴雄极等人眼里的储仙宫,不过是一群志同道合之人的聚集地,一起发财做生意,一起伸张正义,它如雪球般越滚越大,成为江湖庞然大物只是偶然。 储仙宫,储仙宫,他们真正的目标从来都是飞升成仙。若他们与赵通衢一般,汲汲于名利,只怕心境早就破了。 这也是赵通衢数次冲关,始终不能晋升武王境的原因吧。尽管,他从来不承认。 闭关禁地有两重门。 虞素环和沈伯友在内门,赵通衢在外门。 赵通衢看到他们出来时,脸色微微发白,像极了做错事后痛悔懊恼的样子。但他的这一套,对见惯了各色人精的虞素环,以及在他身上吃过太亏的沈伯友都不管用。 虞素环与他擦肩而过时,状若漫不经心地说:“宫主说,事情交给少主全权处置。” 赵通衢低着头,未发一言,心中却想:果不其然。幸好拖住了傅希言。 第124章 再见是同道(上) 储仙宫禁地门前,只有一块裴雄极随意插在地上的木牌,上面写着“闲人免入”四个大字。这块木牌与禁地一样,日夜经受风吹雨打,已有些腐化,只那四个字依旧如初写的一般,鲜亮,崭新,一笔一划都充满气势。 赵通衢每次来,都不太敢直视,好似这四个字,便是四个剑招,每一招都直击他的死穴,唯有这一次,他在木牌前停留久久,注目久久。 他望着“人”与“入”两个字,心想:这两字的区别,原来是一个还梗着脖子,一个已经低了头。他曾经低下无数次的头,却“入”而不得,如今梗着脖子,想活出个人样,眼前又有那么多的关卡。 他身后剑意澎湃,似乎在提醒对方自己的到来。 赵通衢缓缓转过身,看着眼前无时无刻不是腰杆挺直,浑身傲气的青年,一如既往地低下头,掩去眼中的妒意,恭敬行礼道:“见过少主。” 裴元瑾说:“今日的局势,你打算如何收场?” 赵通衢说:“还请少主看在雷部这些年劳苦功高的份上,不要责罚他们的失礼。” “未经总部许可,私上府君山,是擅离职守之罪。” “我以为他们回山述职,已然给了许可。” “电部不可撤,风雨不可并,总部不可不遵,继承人之位可议。”裴元瑾抛出对雷部四条谏言的最后决定。 赵通衢听到最后,目光一闪,缓缓摇头道:“关键在前三。少主天纵英才,继任宫主,我等并无异议。” 裴元瑾扬眉:“所以,这第四条是为了凑一对双么?” 赵通衢说:“山下的声音若只有一个人发出,是渺小的,容易被忽略。但说的人多了,即便隔着老远,也总能让山上的人听到一些动静。他们只是想让山上有个愿意聆听他们声音的人。” 裴元瑾问:“那个人是你?” 赵通衢躬身:“少主天赋异禀,武道成就不可估量,无心杂务,我可分忧。” 裴元瑾缓缓道:“我若不应,又当如何?” “储仙宫乃宫主与长老一手创立,吾等蒙恩被德,方有今日,本该肝脑涂地,以报万一,却得陇望蜀,与恩人讨价还价,简直忘恩负义。”赵通衢说到这里,轻笑了一声,仿佛是自嘲,又仿佛在嘲讽,“想来少主也是这般想的吧。可是,就算承受了德泽,我们也是人,是人就有私心,贪生怕死又有什么错呢?储仙宫不也在追求长生不老吗?” 裴元瑾头微微偏了几分,眼睛里闪现奇怪的神情,但很快,这种神情消散了,好似对方真正引起自己的注意就这么一小会儿,当这一小会儿过去,对方就不再值得关注。 他的话就如出剑的赤龙王,简单而直接地戳穿了他的用心:“我若将大权交给你,你便留下来,我若不肯,你便带他们走。这便是这场戏的真正用意。” 赵通衢不意外对方能看透这一点。 醉心于武道的裴少主并非真正的武夫,不然自己也不会费劲思量对付对方,却始终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他叹息道:“走到今天这一步,我已别无选择。” 这话也有几分真心。 雷部主管事上山逼宫这一招,他原本是打算为自己争抢副宫主之位造势的。 这并非他妄自尊大。在踏出这一步之前,他已经试探过景罗好多次,可对方对自己的异动始终不发一言,不置一词,采取默认的态度,不得不让他猜测,或许景罗也腻烦于宫中杂务,有意让自己接替。 若不是华蓥山发生巨变,景罗、师一鸣、裴元瑾联手做局,导致宋旗云身亡,莫翛然出走,傅希言接掌天地鉴这一连串变故,他依旧沉浸在入主储仙宫的美梦中。 不管景罗是不是在杀鸡儆猴,赵通衢都感觉到兔死狐悲。 于是紧急更改了方案。 他已经不想在储仙宫这个浑水里蹚下去。他要离开这里,可以以丧家之犬的姿态,却不能两手空空。 赵通衢当然知道事情的发展未必会像他想象中那么美好,他从小到大经历了这么多,已经习惯与失望共处。 可机会在眼前,他一定要拼尽全力搏一搏。 他缓缓跪在地上:“我知道雷部所为罪无可赦,但宫规里有一条,若有总管或长老以历年功劳和本身职务作为交换求情,功过两厢抵消。我身为雷部总管,愿以此规,换取其他人的平安。” 这条先河由当年的雨部总管救情郎而开,后来被傅希言用来救于瑜儿,如今,也成为赵通衢脱离储仙宫的工具。 裴元瑾说:“雷部主管事以下犯上,雷部众人聚众闯山是两条罪,赵总管要救哪一边?” 赵通衢豁出去道:“两条都要救,如果不够,我命来抵!” 他在赌,赌裴元瑾不会为了为难自己而使储仙宫英名蒙羞。自己毕竟是雷部总管,明面上并没有犯下大错,这些年来,裴雄极都没有抓到自己的把柄,裴元瑾也不能。 裴元瑾低头看着他:“可你勾结诡影组织,盗取混元丹,陷害同僚,罪无可赦,自身难保,哪来的第二条命为他们作抵?” 赵通衢霍然抬头:“少主不可血口喷人!” 裴元瑾说:“孤影组织总部在涞滩镇,宋旗云是幕后黑手。” 赵通衢冷着脸说:“那是陷害!” 他此刻眼中闪烁的怒火是真实的,不可置信也是真实的,他是切切实实地感觉到了自己被陷害,而事实上—— 裴元瑾说的这些话的确没有任何证据。宋旗云死后,他们就整理过对方的遗物,包括朝云接收发布的那些任务,却没有赵通衢和储仙宫的痕迹,连当初接触陆瑞春、转移混元丹这部分都没有。 这有两种可能,一是赵通衢和宋旗云并没有瓜葛,二是赵通衢与储仙宫的相关事务被宋旗云单独交给了一组人马,没有经过总部。 景罗对这件事并不意外。储仙宫的雷部总管,应该是诡影组织最大的合作伙伴之一了,自然应该享受单独的待遇。 他当时对裴元瑾说:“这件事我来处理。” 可惜,景罗要处理的事情实在太多,被诡影组织的后续拖住脚步,一时分身乏术,事情兜兜转转,依旧落到了裴元瑾身上。 裴元瑾答非所问地说了一句:“你之前住的地牢房间应该还没有整理吧?” 赵通衢抬眸看他。 他说:“续住几日。” 他和裴元瑾毕竟是父子,俩父子处理问题一向简单粗暴,既然自己不好处理,那就拖一拖,等好处理的人来处理。 赵通衢沉声道:“少主今日若不能拿出证据,请恕我不能从命!” * 这一夜,府君山上火把星星点点,沉寂良久的侯家胡同却开启了迎来送往的新时代。 前脚裴元瑾刚走,后脚又来了一位重量级的客人,重量级得谭长恭都惊了。 谭长恭已经记不清自己多久没见过对方,也做好了要再等很久才能见到对方的准备,对方却突然冒出来。 他呆呆地抬着脑袋问:“你从哪里冒出来的?”又看看身边的于艚,“你也看到他了吧?” 于艚闭起眼睛,不想承认自己和一个傻瓜一起养伤。 风尘仆仆的景罗依旧保持着贵气逼人的人设,皎洁的玉冠堪与天上明月一较高下。他丝毫不在意自己突然到访为对方带来的惊诧,顺手将桌上混乱的摆设收拾了一下,才迤迤然坐下来:“宫中出了这么大的事,我怎能不回来。” 谭长恭整个人都精神起来:“你知道雷部会有异动?” “电部监察各地,焉能不知?” “那你不管管?”要不是身体条件不允许,谭长恭恨不能整个人都蹦到他脸上,对着那个玉冠晃晃晃晃晃。 景罗平静地说:“储仙宫扩张太快,门下参差不一,是时候清理清理了。” 于艚突然问:“少主知道吗?” 景罗说:“应该能猜出几分。” 谭长恭对他这种不负责任的说法气得够呛:“少主刚刚已经上山了,万一起了什么冲突,我看你怎么交代?” 景罗泰然自若地说:“宫主和长老都在山上,就算起了冲突,少主不会缺帮手。” 于艚神色微动:“你打算……将他们一网打尽?” 华蓥山刚刚送走三个人,武林白道塌了半边天,若是府君山再发生内讧,只怕另外半边也要摇一摇。 此消彼长,这些年被储仙宫死死压制的歪门邪道只怕就要弹冠相庆了。 景罗说:“何至于此?储仙宫从来不是戒律森严的地方,不为江湖道义,不为天地良心,不为做人底线,便可自由来去。正因如此,浑水摸鱼的人多了,难免良莠不齐,久而久之,反受其累,值此机会,正要整顿整顿。” 正说着,就看到电部成员陆陆续续出现在院子里,交完报告,朝着于艚和谭长恭一鞠躬,又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谭长恭看得浑身不舒服:“我瞅着,他们怎么那么像是来给我们上香的?” 于艚说:“说‘我’别说‘们’。” 景罗嫌光线太暗,谭长恭叫人点了灯,一时间将这六角亭照得亮如白昼。 谭长恭看着景罗认真工作的样子,不安地动了动腿,扭头看于艚:“我在这里躺了这么多天都不觉得自己废了,直到看景罗这样子,才觉得自己真的挺废的。” 不等于艚开口,他急忙说:“我说的是我,没说我们。” 于艚调整了个舒服的躺姿,闭着眼睛说:“不用看我,我已经不是储仙宫长老了,我废得心安理得。” 谭长恭:“……” 谭长恭望着景罗,别别扭扭地说:“要不,你看看有没有什么东西要我来看的?” 景罗毫不犹豫地丢了桌上一堆消息资料过去。 谭长恭:“……”可恨,自己竟然没有被砸昏过去! 他拿起纸张,打了个哈欠,揉了揉眼睛,正准备看,就见景罗站了起来:“等等,你去哪儿?” 景罗说:“回家。” 他说得过于理直气壮,乃至于谭长恭一时竟有些无言:“那,那你的事情做完了?” 景罗理所当然地说:“不是有你吗?” …… 谭长恭眼睁睁地看着他潇潇洒洒的离去,呆了半晌,才去推身边的人。 于艚已经认真地打起呼来了。 谭长恭:“……” 你一个武神,能有什么呼吸问题,打什么呼啊!你给我起来! * 懈怠了数十年,头一回生出良心,要给同僚分担工作,却不小心踩了个大坑的谭长恭并不知道就在他们不远处的府君山上,也有一对同僚正在僵持中。 不过,他们两人之间的气氛只能用剑拔弩张来形容。 赵通衢打定主意不会进入地牢。他千方百计地拖住傅希言,又抢在裴元瑾上山之前离开地牢,就是为了速战速决,如果回到那里,那之前做的一切都没有意义! 他说:“我要见宫主。” 裴元瑾看着他:“今天来的这群人里,有几个做好脱离储仙宫的准备?” 赵通衢说:“若少主答应请求……” “你们即便重新建立一个门派,也不过是三流小派。”裴元瑾淡淡地说,“储仙宫树敌无数,离开之后,那些曾经被储仙宫追杀过的邪派就会找上你们。没有武王坐镇,如何自保?” 赵通衢并没有被他话中描绘的景象吓住,依旧冷静地说:“我们本不愿离开……” “你若自裁,我便答应了他们的条件,又何妨?” 赵通衢一怔,随即脸色变了。 裴元瑾淡然说:“这句话若是对着他们的面说,你又当如何自处?” 赵通衢很清楚,自己到目前为止,营造的形象都是为下属出头的好上司,好领导,所以这些人才信他,才愿意受他暗中蛊惑,上山冒险,但裴元瑾的话无疑会将他架在火上炙烤。 他看着裴元瑾,头一次露出忌惮之色。 这些年来,他在储仙宫辛苦经营,自认为对人心的揣摩已经到了一个炉火纯青的境界,裴元瑾就算是武学奇才,但在为人出事上,与自己相差甚远,也就他身边的傅希言还有几分意思,可没想到的是,裴元瑾非不能为而是不欲为。 裴元瑾看着他额头微微渗出的冷汗,淡然道:“去吧。” 赵通衢挺直腰杆说:“地牢,我绝不会去。” 他想,若是一定要死,那自己一定要用这条命,为储仙宫完美无缺的名声打出一道缺口,哪怕是一道裂缝。 这样,总还有人能记得自己。 月头渐渐偏西。 他看过无数个这样的夜晚,这样的月色,却不知今夜的月色会不会就是他生命中最后一幕。他又忍不住看向周围的环境。 茂密的树林令他想起母亲遇害的那一日,天色似乎比现在更亮一些。 轻巧的脚步声缓缓响起,裴元瑾看着脚步声响起的方向,应竹翠正慢慢走过来,每一步都走得很坚定。 裴元瑾不等她开口,便对赵通衢说:“你既然要为雷部破宫而出,就还是当着所有人的面宣布为好。” 赵通衢一怔,目光看向不远处的应竹翠,心中一动,不知怎的,与许多年前他恨过怨过最后却逐渐模糊的那个身影慢慢重叠。 他低了低头,说:“多谢少主。” 随即朝着应竹翠行了一礼,转身大步离去。 应竹翠等他走后,才慢慢走了过来,朝着裴元瑾行礼道:“多谢少主。” 裴元瑾说:“武神都能踩出脚步声,我又如何不能网开一面?” 应竹翠本想为赵通衢辩解几句,想诉说他这些年的不容易,就像每个提到孩子就会喋喋不休的母亲那样,可是对上裴元瑾淡漠的脸,话便不由自主地咽了回去。 裴元瑾说:“你可曾想过,若有一日,他在外为非作歹……” 应竹翠忙道:“我必会亲手惩罚,绝不姑息。” 裴元瑾说:“无妨,我来。”发髻的赤龙王仿佛感应到了主人的心意,闪烁着嗜血般的红光。 应竹翠心中猛地一悸,突然有些不知自己刚刚的求情到底是对是错。 裴元瑾没有陪着她在原地梳理心情,很快跟在赵通衢身后,朝着储仙宫前的山道入口走去。这场戏既然演到这里,自然要上演一个漂漂亮亮的大结局。 他到的时候,赵通衢显然已经宣布了自己的决定,除了赵通衢几个心腹之外,其余主管事皆被这个结果惊得目瞪口呆。 如今江湖评价武林势力,从来不是按人数多寡而定,不然天地鉴只能算不入流。高端战力才是决定门派位置的唯一指标。 正如裴元瑾之前所说,只有在储仙宫,他们才是天下第一大派的主管事,离开之后,最高战力为入道期巅峰赵通衢的他们,最多只能成为一支三流的势力。 这自然不是他们想要的结果。 有雷部主管事已经忍不住问:“少主,我们为了储仙宫出生入死,难道你真的容不下我们吗?” 赵通衢有些紧张地看向裴元瑾,生怕他一松口,就冒出一句“赵通衢死了,一切好谈”。裴元瑾淡然地说:“留下者,降为普通弟子。” 雷部主管事们面色一变,他们都是累积了许多功勋才爬到今天的位置,拥有之后再失去,显然比一开始没有更令人难以接受。 那人说:“我们只是谏言,我们并没有错!” “没有错!” “没有错!” 原本嘈杂的声音渐渐汇聚在一起,形成一道声音,在山头炸响。 风雨电三部成员不由紧张。 谭不拘走到了裴元瑾身后,小桑等人也围拢起来。 裴元瑾看向谭不拘:“你说。” 谭不拘身为电部副总管,正要执掌刑罚,当下想也不想地开口道:“你们以述职为名,行谏言之实,这是欺瞒上司,为罪一;勾结守卫,擅自聚集,为罪二;罗织罪名,构陷同僚,为罪三。” 他声音中暗运真气,顿时就将其他人的声音压了下去。 雷部的人不服:“我们何曾构陷同僚?” 谭不拘说:“四条谏言中,有两条涉及电、风、雨三部,讲得倒是冠冕堂皇,头头是道,证据都是道听途说,当我电部是傻的呀?” 一个雷部主管事说:“可我们说的都是实情!你可以参看历年档案,四部之中,就我雷部损失惨重!” 谭不拘捋着袖子说:“那你雷部功法没少练,丹药没少吃,武器没少拿呀!” 雷部主管事说:“那也是为了让我们更能拼命啊!” 谭不拘继续喷:“你也知道你们需要拼命啊!吃的时候理所当然,拼的时候唧唧歪歪,这是光想吃,不想拉,好处还想全拿?” 赵通衢长叹一声道:“罢了!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少主,请允我以历年功劳和本身职务作为交换,请少主答应,放他们安然离去。” “不必如此。” 一道清朗的声音从山路的方向传来,随即,景罗那玉冠便先一步出现在被堵在山路路口处的黑压压众人之后。 景罗双足轻点,很快穿过人群,来到了裴元瑾身侧,对着赵通衢微微一笑道:“你们在储仙宫效力多年,功劳苦劳皆有,谏言不成,分道扬镳也是人之常情,自行离去便是。赵总管无需作此牺牲。” …… 众人皆被这突如其来的转折惊呆了。 赵通衢微微一愣道:“是我管教不力……” 景罗摆手道:“你自请去地牢,已是受过惩罚了。这些年,雷部在你手中蒸蒸日上,有目共睹,焉能为了区区小事而叫功臣寒心?何况,雷部虽然离去了一部分,但留下的更多。你身为雷部总管,岂能因小失大?” 赵通衢还想再说,景罗突然上前一步,对着他的耳朵轻声道:“你若执意如此,就不得不叫我怀疑,此事背后是你一手策划。你要知道,率众造反在任何地方都是杀头大罪,可不是你撇去一个总管一身功劳就可以相抵的。” 赵通衢浑身一震,景罗拍拍他的肩膀,冲着那些还在震惊中回不过神来的雷部众人道:“夜已深了,储仙宫就不留诸位同道了,请下山吧。对了,守卫既然放了他们上来,也就一道下去吧。” 第125章 再见是同道(中) 景罗一通快刀斩乱麻,斩得诸人眼花缭乱,还不待反应过来,谭不拘已经带着电部的人摩拳擦掌地围上来了。 雷部主管事们热切地看着赵通衢的背影,希望自己的领头羊能够在这个时候站出来,为他们在这暗沉的夜色里指出一条明路。然而,赵通衢只是低着脑袋,静默着,仿佛被景罗这头恶狼震慑住了,半点不敢动弹。 这个结果在景罗的预料之内。 赵通衢其人看似复杂,实则简单。 他有着炙热的野心,仿佛整个人都会为之熊熊燃烧,而他的行为却与之相反。或许是受年少丧母的影响,他实施阴谋诡计之前,第一个考虑的是如何撇清自己,故而扫尾很干净,很难被抓到把柄。 追根究底,其核心是自私自利。 裴元瑾之前将矛头对准他,涉及自身安危,他以死相抗,而景罗对付的是他手下,他权衡利弊,选择退缩。 只能说,他塑造出来的大公无私、仗义执言、勇于担当的形象都是假象,一旦阳光猛烈,令他感觉到烫手,便会冰消瓦解。 景罗押着赵通衢回到他的住所。 赵通衢在路上沉思了许多,这些日子发生的事,再往前推一段时间发生的变故,甚至,这些年来自己遇到的种种,原本认为极为顺畅的路径,突然之间就像是架在了两座悬崖间的索桥之上,回头俯瞰,下面尽是万丈深渊。 他想:他从一开始就看错了景罗。亦或是对方从一开始就给了他一个错误的信号,才让他在错路上一错再错,一错到底。 他推开住所的门,看着四四方方的客堂,想着自己或许在未来很长一段日子内,都要被锁在这里,心中便涌起一股被辜负的怒意。 赵通衢霍然回首,看着景罗说:“我原本以为你和他们是不一样的。” 景罗微微抬眸,似乎有些诧异他的话。 赵通衢喃喃地说:“他们身上都带着仙气,可这里是人间,不是仙界,他们身上的仙气总要通过人来维持。我原本以为自己会成为第二个你,这世上,也只有你懂我的处境与梦想。” 景罗还是没说话,却也没有走,静静地看着他在进门之前进行最后一场演讲。 赵通衢也不介意。 没有人的时候,他都可以自言自语很久,何况旁边还有一个听众? 他继续道:“你和宫主,我和少主,我们本可以支撑起储仙宫的两代。” 景罗终于开口了,然后用一句话否定了他的所有:“你不可以。” 赵通衢心平气和地问:“为什么?” 景罗淡淡地说:“你见不得光。”给他足够的时间,赵通衢能够重新在阴暗的角落里重新滋生可怕的阴谋,但是,只要他还在阳光之中,只要众人的焦点还在他身上,他就会蛰伏起来。 赵通衢浑身一震,脸上显露出了离奇的愤怒,任何一个人不会接受自己兢兢业业了半辈子之后,得到的评价竟然是“见不得光”。 可他很快又沉默了下去。 当然不是因为他接受了,默许了,而是给出评价的人不等他有所反应,就自顾自地走了,好似笃信他的脖子上有一条看不见的链子,会让他乖乖地走进那间屋子。 赵通衢也如他所愿。但这并不表示他选择了放弃。早在他跟着景罗回来时,就已经想好了接下来的路。 景罗当着众人的面说了此事与他无关,那他接下来一段时间或许会过得稍微有些煎熬,却不会被彻底打倒。 而煎熬这件事,他从小就习惯了。 * 景罗走出长廊,就看到孤单屹立在月光下的颀长身影。 从前的裴元瑾形单影只时,只会让人想到孤高、冷傲,可如今却是寂寞、孤独、寥落,好似被分走了一半的灵魂。 裴元瑾回过头来,看到景罗没来得及收起眼中的怜惜,疑惑扬眉,随即又不悦地压下来:“早知你回来,我便不急着赶回来了。” 事实上,当时他也不是很想回来,只是傅希言一再催促,还说了“六大门派围攻光明顶”之类令人听不懂的话,才让他不得不独自赶回。 景罗说:“我也没想到赵通衢动起来,会是这个样子。” 很显然,这位擅长隐藏在黑暗处搞风搞雨的阴谋家,一旦亲自站到前台,便会露出许多令人啼笑皆非的破绽。这样的人,给他一个棋盘,让他安安静静地思考,他可以当个杀人不见血的毒谋士,但让他踏足沙盘,却不足以作将领军,这也是景罗这些年始终没有将他放在眼里的原因。 裴元瑾说:“他似乎已经找好了离开之后的去处。”所以才能对脱离储仙宫之后的命运如此乐观,甚至不惧怕那些随时可能反扑的敌人。 他说:“也许是诡影组织查不到的那群人。” 他放赵通衢走,也有将人抓出来,一网打尽的意思。 景罗说:“宋旗云都死了,留下的又能如何?至多,为莫翛然所用吧。莫翛然我们总要对付的。而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 裴元瑾望着他,眼睛里缓缓流露出几分笑意:“不错,的确应该准备起来了。” 景罗点头说:“储仙宫这些年扩张过快,门下良莠不齐,正好趁机机会,整顿一番。电部已将各地异动上报,待整理之后,那些心怀不轨的都要驱逐出去。另外,各地分部也要重新梳理,四大分部各自为政,的确容易产生问题……” 他说着,发现裴元瑾看自己的目光有些奇怪。 “少主有何高见?” 裴元瑾说:“此事你全权处理便好。” 景罗看着与其 父如出一辙的洒脱表情,无奈地扶额:“储仙宫终究要由你来继承。” 裴元瑾说:“但这些事可以交给我夫人。” 景罗:“……”是宫主夫人走得太早,才让少主对夫人的作用产生了偏差吗?他想着还在途中的傅希言,猛然明白裴元瑾口中“应该准备起来的”究竟为何了。 他说:“宫中上次办喜事还是少主的满月酒,没想到如今竟又要喝少主的喜酒。” 裴元瑾微微一笑,清冷的月光下,他的笑容竟带着几分清甜:“希言来了之后,我们还有其他的喜事要宣布。” 与洞房花烛夜连在一起的双喜临门,总是与早生贵子有关。 但裴元瑾和傅希言显然不符合这种情况。 景罗道:“莫非少主在武道上有所突破?” 裴元瑾说:“并非我有所突破,而是希言从地鉴中发现了一些事情,对武道至关重要的事情。我说不清楚,为免一鳞半爪扰乱父亲的心境,还是景总管去吧。” “去哪里?” “阻止他们一错再错。”裴元瑾说,“武神的路,我们在错过了渡头。” 景罗心头一震。 他很多年前就停留在了武王巅峰,并且一直停留着。为了在这个位置上不进不退,他付出很多心力,毕竟,巅峰就是一座山上很小的一块地方,往上往下都很容易,但要一直站在那里,却不仅仅是踮起脚来,还要保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 几个长老曾劝他不如往前一步,武神期并没有大家想象的那个可怕,穿上“铁桶”,他们还是想揍人就揍人。 但景罗始终觉得这一步踏出后,会错过什么。而裴元瑾将这个答案说了出来,他差的是个离开这块土地,前往一块新大陆的“渡口”。 武神只是武王的一个衍生,可是他在武王巅峰待了这么多年,需要的并不是往前再走一步,而是整个人往上跳跃一下,打开一片全新的天地! 这一瞬间,他想到了太多,被压制许久的心关突然松动了一下。他连忙收敛心神,让起伏的心境平静下来。 他知道裴元瑾的顾虑是对的。要是不能将这件事原原本本清清楚楚的解释明白,说个只字片语,任由他们这群老头子自由发挥想象,怕是会出大事。 他问:“希言还有几日到?” 裴元瑾说:“以之前的速度,应该还有六七日。” 景罗凝眸想了想道:“你离开之后,莫翛然去了荥州,与希言短暂的见了一面。” 裴元瑾身体瞬间紧绷起来。 景罗轻笑:“我原本还在想他去荥州做什么,如今发现,他不必做什么,便已经做了什么。” 这便是莫翛然与赵通衢最大不同。 后者即便造反,景罗也只会轻描淡写的收拾了,而前者只是轻轻掸了掸灰,也叫人忍不住将那灰一颗颗捡回来仔细查验。 裴元瑾突然转头往山下走:“我去接他!” 他走出一段距离,发现景罗还跟在身后,不由愕然停步。 景罗背着双手,慢悠悠地说:“我送送你。” 裴元瑾便没有管他,这世上有几个人的想法是他猜不透也懒得去猜的,景罗无疑是其中之一。两人一前一后,沿着山路,急速飞掠。 沿途还看到了前雷部主管事们,他们在正常的走路,但气氛十分沉默凝重,像是刚参加完葬礼,心情还在哀悼。 裴元瑾和景罗都没有驻步,一路去了侯家胡同。 裴元瑾的马还在侯家胡同吃饲料。 他去牵马的那一会儿,景罗去探望了下工作中的谭长老。 谭长老睡梦中哈喇子将报告上的字晕成了一团糊糊——武神睡觉可以不打呼,但睡觉还是会流口水的。 景罗面无表情地将资料收起来,很显然,入储仙宫这么多年,他已经习惯了同僚们的各种不靠谱。但收起的时候,发现谭长恭还是办了点实事的,至少把人头数清楚了。 他看着纸上的数据,与今天上山的人数对比,显然,还有很多人离开了驻地后,失去了踪影。而这个人数,又恰好和宋旗云死后,诡影 组织失联的成员人数相若。 怪不得诡影组织能够维持着“诡影”的神秘,他们之中有些竟然还在储仙宫兼职,可怕的是,在赵通衢一时冲动,自爆底牌之前,电部竟然只察觉了一个只能算诡影组织外线的陆瑞春! 他忍不住揉了揉眉头。 谭长恭偷偷睁开眼睛,瞥了他一眼,很快又闭上眼睛,继续装睡。 景罗也懒得揭穿,自己大摇大摆进来,武神毫无察觉是多离谱,拿着东西又坐了下来。 今晚,府君山已经闹出够多的动静,吸引够多的目光,他不想自己的一举一动遭受过多的瞩目而引发不必要的猜疑,因此,侯家胡同便是他临时的书房兼指挥部。 包括谭不拘在内的电部成员都已经在各自的岗位上待命,他要开始为储仙宫这具臃肿不堪导致内里腐烂的身躯下刀子。 他发出去的第一道指令,是给闭关中的裴雄极送信。 措辞严厉地让宫主和几位长老、总管这些天什么也不要干,更不许闭关,都乖乖在原地等着,储仙宫少主成亲这样的大事,必须人人到场,一个也不能少。 储仙宫擎天柱的话,即便是裴宫主,也是不得不听的。 * 夜黑得越来越早,人与马也越来越疲乏,尤其是傅夫人、秦姨等上了岁数又不会武功的女眷,今天傍晚,傅希言做主提早了半个时辰休息。 傅晨省例行公事般地拿着地图询问还要几日才能抵达,傅希言一如既往地说“快了”。 傅晨省表示自己已经八岁了,过了年,就是九岁,不是容易被打发的三岁小孩。 傅希言说:“一会儿陪你踢毽子。” 达成目的的八岁小朋友愉快地接受这个交换。 从马车上下来的傅夏清羡慕地看着眼前蹦蹦跳跳的小身影:“精力真旺盛。” 傅希言有些见不得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羡慕几岁的孩子精力旺盛,好似还没有轰轰烈烈地享受青春年华,就要忧愁岁月不饶人的忧伤,这和无病呻吟有什么区别。 他说:“这时候要是有十几个在这里敲锣打鼓,还有个人扯着嗓子唱铿锵玫瑰,你也会精力旺盛起来的。” 然后他就听到了一阵悦耳的铃声。 傅夏清还想问什么是铿锵玫瑰,就见他拔腿就跑,一个纵跳就消失在树林里。 小樟 见状,警惕地跳到树上,向四周巡视,傅礼安等人也急忙朝着中间聚拢过来。 而傅希言追出十几丈后就收住脚步,打算回去。他是这支队伍里最高战力,如果有人想对他们做什么,必然会先调走自己。 可他一回头,铃声便又响了起来。 傅希言面色微冷。 这个铃声,他离开镐京时曾经听过一次,只是因为种种原因,他错过了询问的机会,后来,他知道了自己的身世,知道了金芫秀与莫翛然的纠葛,知道了在自己完全成长起来之前,最好不要和金芫秀见面,以免刺激到莫翛然,可如今,莫翛然已经知道他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他与金芫秀似乎也该到了见面的时候。 但金芫秀失踪多年,想要知道她的下落,唯一的途径无疑是当初帮助金芫秀假死的小神医鄢瑎。 这串铃声,正是鄢瑎马车的铃铛声。 知道他在找对方的人不多,会是储仙宫内部的人吗?难道储仙宫内部出了很大的问题,连自己想打听小神医的事都被人拿来利用? 想到这里,他回去的脚步迈得更疾,突地,一枚弹珠打向他的身后,它的速度并不快,可就在离傅希言还剩几寸距离的时候,突然变化了角度。 傅希言用真气护体,将弹珠弹了开去。 只是弹珠的力道很古怪,有些隔空打牛的意思,虽然没有触及傅希言,他身体相应的位置却出现了微微的刺痛。 第一颗弹珠落地后,第二颗、第三颗……很快有数十颗颗弹珠连绵不断地从四面八方射过来。 傅希言上蹿下跳,左挪右移,明明将所有的弹珠都避了开去,可身上还是“挨”了好几下。他在躲闪的时候,努力寻找着弹珠的源头,可怕的是,这些弹珠明明来自不同的方向,力道、转头、手法却如出一辙。 要不就是有四个武功境界、招式差不多的师兄弟埋伏在八个方位,要不就是有个轻功炉火纯青的人在跳来跳去,要不就是…… 傅希言不想猜了,怒道:“到底是谁?” 弹珠突然停了。 傅希言停下脚步,警惕地望着四周,发现的确没有新一波攻击后,头也不回地朝着驻地跑去。 他回来时,营地的篝火还没生起,所有人连马车也不敢坐,都聚在一起,互相拥抱着,警戒着,他从树林里冒出来时,傅夏清的丫鬟还很给面子地惊叫了一声。 “没事吧?” 双方都发出了这样的疑问。 傅希言见众人都安好,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道:“没事,我去林子里捡柴火。”见众人看着他啥也没带的双手,笑了笑道,“但我后来想起来,我已经不是锦衣卫了,没必要再干这个活儿。” 大家不知道楚少阳曾经为难他,让他捡柴火这件事,包袱自然没能响起来。 整个营地便在尴尬的气氛中开始准备今天的晚饭。 傅希言陪着傅晨省踢了会儿毽子,又陪着傅夫人、秦姨、洪姨她们说了会儿话,再吃过晚饭,才回到马车里。 他叫了小樟进来,然后脱掉了衣服,小樟差点当场自戳双目。 “……我只是让你帮我看看伤。”傅希言很无奈地说。 小樟跪在地上,额头贴着车厢的底板,虽然没有自戳双目,但确保自己的眼睛绝对什么都没有看见。 傅希言只好让他叫傅礼安来。 傅礼安提着灯笼,看到他身上的小红点,第一反应是:“裴少主回来了?” 傅希言没好气地说:“不是家暴!” 傅礼安凑近点,发现和自己想得不太一样,眉头立刻皱了起来:“谁干的?” 傅希言也很想知道。 他冷静下来想想,发现自己陷入了先入为主的误区。摇铃铛的不一定是小神医,任何人在荒郊野外听到铃声,都会产生好奇,想要去看看。真正值得关注的是对方对铃声的精准把控,刚好在自己的听力范围之内,小樟他们的听力范围之外。 “你帮我抹点药。”傅希言将伤药递给他。 傅礼安看了下分布的范围:“一瓶不够。” 傅希言:“… …” 啊!最好别让他知道是谁干的,不然他一定要对方赔医药费赔到倾家荡产! 大概山林里的弹珠攻击就是傅希言这趟迎亲道路上的最后一难,之后便是一路平坦,连下雨天都没遇上。 但天气骤然转凉,日夜看管儿子的钱姨娘病倒了,紧接着便是傅夫人和傅夏清。此时,他们离府君山还有不到两天的行程。 傅希言决定去附近的村庄休息。他的理由很简单:“既然上门办喜事,总要大家都喜气洋洋的。” 村里一下子来了这么多人,可把村长吓坏了,每家每户倒是都能挤出一两间房,可傅希言不想人员分散,干脆花钱把村里房子最大的那户地主家给租下来了。 前前后后一通忙活,总算在入夜前安顿下来,从镇上请来的大夫也开了药,丫鬟们正要去煮,后院又闹起来,说是有毛贼。 护院和栖凤组将人抓了,都是村里的二流子,看他们出手阔气,便来碰碰运气。 傅礼安出面处理了事情,其他人都好好地洗了个澡,准备躺下歇歇,村里又有人来问要不要买丫鬟小厮。 依旧是傅礼安处理了事情。 等再有人来敲门时,傅希言闭着眼睛头也不回地说:“出门左拐,找我大哥!” 门外沉默了下去,正当傅希言准备重回梦乡遨游时,突然一个激灵清醒过来。为什么他听不到门外的人离开的脚步声? 他睁开眼睛,朝门的方向看去。 里暗外明,那人的轮廓便清晰而分明地映在了门纸上。 傅希言一个蹦跳从床上冲下来,鞋也来不及穿,赤脚跑了几步,拉开门就一头撞上去,用力地抱住了那个正准备往外走的身影。 这拥抱来得如此迟慢又如此及时。 裴元瑾转过身,正准备好好享受这久别重逢的拥抱,就见怀里的人抬起头,愤怒地告状:“你不在的时候,我被人暗算了!” 第126章 再见是同道(下) 漫漫长夜,天上月圆,本该是恋人重逢,互诉衷肠的气氛,却被一句话破坏得荡然无存。 赤龙王一闪一闪,犹如天上星星,仿佛迫不及待地就要替主人的爱人报仇,但傅希言告状不算,还要出示证据。 他拉着人回到房间,关紧门窗,然后痛快地脱下了衣服。 裴元瑾:“……” 傅希言指着背脊说:“你看。” 裴元瑾看着光滑如玉,白璧无瑕的后背,眼神不争气地飘了一下。 傅希言见他半天没动静,扭头看他:“生气归生气,也不要气得不说话,显得你站在这里,都是我思念过度的错觉。” 裴元瑾手指轻轻抚摸他的后背:“你让我看什么?” “没有印子么?”傅希言自己扭头看了一眼。自从饕餮蛊作古,他伸长脖子,就能从肩膀和咯吱窝两个位置稍微看到一点自己后背的情况。 “咦?消得这么快?” 亏他洗完澡之后,还拿伤药当润肤乳这么抹。 “没关系,我有证据!” 傅希言气哼哼地从随身行李里拿出一个古朴的匣子,裴元瑾认得,傅夫人发放分红后,他用来装银票了。 匣子打开,果然是一沓银票。 傅希言瞪大眼睛将银票拿出来,然后在空匣子里摸来摸去。 “你信吗?这里原来有十六颗弹珠,我被其中十二颗击中了后背……” 他说着说着闭上了嘴巴,狐疑看着裴元瑾,眼神有些古怪:“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是在什么时候哪里发生的……一二回答!” 裴元瑾问:“第一次什么?” 亲吻,牵手,还是…… 他脸色微微泛红,眼睛却越来越亮。 傅希言看着那熟悉的表情,松了口气,喃喃自语:“既然有筑基金丹,那山精狐仙应该也是存在的吧。难道我见鬼了?” 裴元瑾低头,在他肩膀上狠狠地啃了一口,傅希言扭头,指着很快消退的红印:“那打出来的印子和这个差不多,但很久都没有消退。” 而且以往不管受多重的伤,哪怕是内脏被捅了个对穿,在天地鉴的作用下,很快就能恢复如初,痛不了多久,那弹珠不但留下了印痕,还让他痛了整整两天两夜。 裴元瑾面色不佳:“在你身上留下痕迹?” 他都没做到的事,凭什么让别人占先? 傅希言突然拉起他的手往外跑,跑到一半,身上衣服一裹,人被抱了起来。裴元瑾不悦地看着他光秃秃的脚丫子:“去哪?” “……出门左拐,找大哥。” 他亲爱的大哥正在处理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村里人不知从哪里看出了他们身上青天大老爷的特质,居然还有来告状的。 傅礼安打发了一波又一波,不胜其扰,干脆大门一关,谁也不开,正打算回房间抱老婆睡炕头,裴元瑾抱着傅希言过来了。 傅礼安心中一惊:“怎么了?” 傅希言神清气爽地翘了翘脚趾:“没穿鞋,被抓包了。” 傅礼安:“……” 他挡在自己房间的门口,没有放这两个半夜乱撒狗粮的人进去的意思:“ 嗯,我不负责判案,没法解决这种家务事。” 傅希言身上衣服被裹得乱七八糟,只能伸出一只洁白的胳膊,想要将自己的后背露出来,裴元瑾脸色一黑,将人放下后,忙不迭地用衣服把他遮起来。 傅礼安看了会儿,忍不住说:“你们来找我,就是为了表演怎么教人穿衣服?” 傅希言说:“你看我后背。” 裴元瑾说:“用描述的就可以了。” 傅希言只好说:“我后背好了。” 傅礼安没好气地说:“真希望有人记得,我既不是县官老爷,也不是回春堂的大夫。我只是个平平无奇的举人,判案看病这样的事,还是要找专门的人。” 傅希言在裴元瑾的帮助下,终于把衣服穿好了:“我只是想让你证明一下,那天我从树林出来,身上的确有伤痕。” 傅礼安说:“有,那又如何?” 傅希言说:“你也看过那些弹珠。”他当时还蹲在地上捡回来了,一共十六颗,放匣子之前给傅礼安看过一眼。 傅礼安有印象:“只是普通的弹珠。” 傅希言说:“弹珠不见了。” 他好歹是个入道期的高手,那匣子又是拿来藏钱的,他一向看得紧,要是想在他眼皮底下将东西偷走,必须是武王级别。 可一个武王级别的高手拿弹珠打他,然后又很小气地将“凶器”偷了回去,却不动他匣子里的银票,这是为何? 好玩吗? 别说傅希言一头雾水,连裴元瑾也有些疑惑,傅礼安沉吟道:“我看这件事应当是江湖人士所为。” 傅希言点点头,等待大哥发表有建设性的意见。 傅礼安说:“既然如此,你们就多费心吧。” 傅希言:“……” 弹珠虽然不见了,但裴元瑾回来了,一来一回,用十六颗弹珠换个英俊的夫婿,还是很划算的! 他抱着裴元瑾的胳膊,躺在床上,听他讲述府君山上这几日发生的事。 听到景罗留下了赵通衢,打发走了那些雷部主管事,傅希言不禁眼睛一亮:“男……难得景总管如此干脆利落。” 生硬的转折并没有引起裴元瑾的注意,身边躺着心爱的人,他紧绷了几日的神经自然而然地放松着。 傅希言又感慨道:“要是在前世,赵通衢大概是很多 老板都会喜欢的下属。” 裴元瑾蹙眉:“为何?” 这个问题已经问得很含蓄了,其实他更想问,你们前世的老板有什么问题? 傅希言突然抬起头,凑到他面前,小声说:“我是不是没有告诉你,我找到和晋升金丹的功法口诀了?” 裴元瑾眼睛一亮。 傅希言说:“不过我还没有完全参,什么真为贵,元为本,什么道无极而至极,气有形而去形……我当初要学文科就好了。” 虽然只是一段口诀,却已经是一大进步。尤其在储仙宫众多长老总管频频出现问题的时候,这段口诀就是一枚强心针。 裴元瑾不懂何谓强心针,但药效明显到位了。 所以傅希言才感慨:“所以赵通衢这就好比,明天公司要上市了,正想着裁员呢,他就主动带着心怀不轨的员工辞职了,还一分补偿都不要。这种兢兢业业为公司的员工哪里能找啊。”想着想着,他就着自己才懂的那些梗,一个人呵呵呵地笑起来。 裴元瑾低头看了他一眼,见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忍不住捏了捏他的脸。 傅希言茫然抬头。 裴元瑾顺势问起了莫翛然出现在荥州与傅希言见了一面的事。 傅希言说:“他问我要不要去长寿山回龙门看看,我拒绝了。他换了一张脸,看着和我有几分相似,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的真脸。” 当时吓得够呛,但此时靠着裴元瑾,他已经能够用极为平和的心态回首之前的遭遇了。 裴元瑾慢慢地转过身,傅希言松开手,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说话声音渐渐停了下来。 一个轻柔地吻落在他脸上。 傅希言有点害羞。 大概是有一段时间没见了,这些亲密的举动便显得有些生疏,可出现在这个时候,又是极为恰当的。 互诉衷肠有许多方式,鱼水相欢显然比枯燥的语言更加动人。 不过傅希言还是用一句话稍微掩饰了一下:“你的体温又有点高了。” 然后这高高的体温直到快要破晓的时候才退了下去。 等傅希言从房间里出来,秦姨他们便都知道裴元瑾昨夜又回来了,紧接着病中的傅夫人她们也都得到了消息,高悬的心终于放下,身体也好转许多。 第二天村庄依旧是热热闹闹的,对这个偏僻小村庄来说,突然来了这样一群花钱大手大脚的贵人,简直比过年还要让人激动兴奋。 可惜这群贵人吸取了第一天的教训,不再那么轻易的开门。 车队在这样的环境中休息了天,然后在傅夫人的催促下重新启程,正好,嫁妆队伍在忠心耿耿的带领下赶上来,双方在官道集合,重新朝着府君山的方向进发。 傅夫人在津门定制的嫁妆也已出货,队伍进入津门,便去了侯家胡同。之前秦姨在傅家对面租了房子,如今,这侯家胡同的房子便是傅家临时的住所。 景罗还在这里,谭长恭却已经带着于艚以观礼之名回山上去了。 一伙人浩浩荡荡的进来,免不了一番寒暄客套。 景罗毕竟是男子,只与傅礼安等人打了个照面,然后依旧躲进了自己的小院子里。 正如赵通衢所说,冰冻尺非一日之寒,储仙宫要将长歪的枝叶修剪干净,并非易事。那些被驱逐下山的雷部主管事们还在专研着如何联络赵通衢,如何找裴雄极诉苦求情。但这些事都在景罗的意料之中,也在掌握之中,如今按部就班,慢慢步上正轨。 唯独有一件事,另他有些在意。 小书房里灯火晃动。这间书房虽是暂用,这些天却也陆陆续续增添了水晶灯罩、金丝软垫之类的日常用品,看着便贵气逼人。 傅希言想,果然贵气逼人的精髓就在于贵……烧玻璃是真赚钱啊。 理科男的算盘珠子又在蠢蠢欲动。 景罗见他中意,笑着说:“贺礼中我送了一对。” 裴元瑾看过来。 景罗又补充:“当然不止这个。” 裴元瑾略有些满意。 傅希言减肥成功之后, 脸皮就有些薄,尤其在男神面前,多少想维护一下自己“富贵不能淫”的气概,非常形式化的客气了一下:“让您破费了。” 景罗笑笑:“对我来手,这不算破费。” 傅希言突然好奇储仙宫总管每个月的薪水是多少,有没有绩效,像景罗这样的,应该比其他人高吧? 景罗走到书案后,随手抽出一张纸条递给裴元瑾,不过在裴元瑾伸手之前,他又改变主意,递到了傅希言面前。 傅希言受宠若惊,该不会这么早就把礼单给他看了吧?唉,看来他们家以后还是要自己执掌财政大权了。 …… 这张纸会不会有点小,是不是正方面? 他展开来看了一眼,脸上的笑容缓缓收敛,露出凝重的神色:“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景罗说:“你离开荥州的第天。” 裴元瑾将纸条接过来,一目十行地看完,微微蹙眉,似乎不明白为何这件事会拿到这间书房里讨论:“这是朝廷的事。” 景罗看向傅希言,似乎在问他的看法。 傅希言想了想说:“我见许院长时,见过那篇控诉建宏帝随意诛杀大臣的文章,的确是许院长亲笔所书。不过那时候他神情平和,不像打算以死明志的样子。” 说到这里,他心情不免有些沉重。 毕竟他与许越、许夫人都有一面之缘,没想到再次听到他的消息,却是死讯。 其实当时看了许越要发表的文章,他就有不好的预感,甚至暗暗担心会连累忠心,没想到院长就将周忠心遣回来了。他心中难免内疚,若是周忠心还在院长身边,或许就能避过这场死劫。 他叹气道:“且许院长发表《太平疏》两日之后,便缢死家中,官府还想要仓促结案,看着很像是……那位的手笔。” 他指了指上面,裴元瑾和景罗不解。 傅希言说:“你们隐喻皇帝的时候,都不是这样指的吗?” 裴元瑾说:“我们不隐喻。” 傅希言:“……”失敬、失敬。 一般人看到许越写完骂皇帝的文章,随后吊死家中,都会将这笔账算到建宏帝头上,但景罗联想到另外一件事:“但莫翛然曾在城中出没。” 这才是他格外关注这件事的原因。 细究起来,近来南北两朝皇帝的异动背后,似乎 也有莫翛然、宋旗云的影子,他们在中间起了什么作用,又有何目的? 傅希言说:“也许是建宏帝收买了莫翛然?对了,当初建宏帝想杀铁蓉容,最后就是莫翛然杀的,说不定亲徒弟价钱翻倍。真是恶毒!” 虽然只是猜测,但傅希言已然决定将这盆脏水泼出去,且覆水不收。 景罗说:“可能不大。” 傅希言好奇道:“为何?” 景罗摇头道:“还记得在罗市截杀莫翛然的那一次吗?我曾经请了一位帮手,若是莫翛然落败逃逸,由他发出最后的致命一击。” 傅希言精神一振,随即又颓然。 莫翛然既然出现在荥州,就说明那个人没有得手。 景罗说:“我请动那人,还是建宏帝默许的。” 傅希言眨了眨眼睛。 连他叔叔都能在北周皇宫混上指挥使,可想而知北周皇帝身边的战力有多拉跨,哦不对,后来建宏帝痛定思痛,拉拢了一个门派…… 他震惊道:“难道是……” 裴元瑾在他的气氛烘托下,缓缓道出那人的名字:“秦岭老祖,裘西虹。” 景罗说:“不错。” 傅希言说:“莫翛然是个演技派,会不会那次是他和裘西虹联手演戏?” 景罗说:“宫主受伤,天地鉴主陨落,裘西虹就是当今世上横亘在莫翛然面前的最大对手。若他和莫翛然合作,便是自掘坟墓。” 说是这么说,可这世上聪明人多,时刻清醒的聪明人却不多,谁能保证裘西虹算哪一种?更何况,他如今为朝廷效力,建宏帝却未必会为他考虑得这么周到细致。 无论如何,许越的死因真相到底是什么,他们远在千里之外,也无法测算,只能让荥州雷部、电部的人多加关注。 景罗说:“官府没能将事情压下去,紫荆书院群情沸腾,各地书院积极响应,事情短短几日内,成燎原之势,应当有人在暗中挑拨。” 傅希言说:“也许是南虞的人。” 当初北周南虞就在镐京城里交手数次,闹出了无数乱子。 他顿了顿说:“这样说来,杀院长的也可能是南虞的人,以挑拨北周士子与朝廷的关系,引发内乱。” 建宏帝若是不能未卜先知,如何能在许越刚刚写出《太平疏》的日里,就完成下令、杀他这两件事。 倒是南虞曾经的谍报系统遍布北周,就算后来自废武功,但那些紧要的布局必然由明转暗。许越是文坛大家,又与建宏帝有抄家之仇,南虞很有可能在他身边安插了眼线。 傅希言越想越有道理:“话说,我们还曾在南虞皇宫见过莫翛然。” 于是兜兜转转,话题又绕回来,这件事有可能还是与莫翛然有关。这个论点还需要更多的论据,不过傅希言的思路倒是为景罗找到了方向。 不管杀许越的幕后者是谁,其目的都应该与两国朝堂有关。 * 储仙宫少主成亲,自然是江湖一大盛事。当初他们在江城举办时,一是因为时间仓促,很多外地的江湖人士没赶上,二者,江城是傅家所在地,而傅家又是伯爵,又是巡抚,江湖人到底是平民,也不好表现得太过。 如今到了津门,储仙宫的地盘,那气氛自然是不一样。 这些天,侯家胡同宅院的大门白天黑夜都没合上过,拜帖如流水般源源不断地送进来,直到傅夫人发话,新人拜堂前日不能见面,将裴元瑾赶回了山上,这些拜帖才跟着回了府君山。 傅希言闲下来,便能一心一意地翻看天地鉴里的各种功法秘籍。 他没有过目不忘的记忆力,因此不得不练着练着就停下来,将刚刚看到的文字记下来,偏偏这些功法都是玄之又玄的话,一句话能有想象出十几种含义,叫他苦不堪言。 “主语没有主语,谓语也不是谓语,也不知道这些前辈到底是怎么看懂的。” 他长叹一口气,将写好的纸吹干,收入怀中,决定去见见哥。 自从傅冬温知道许越院长过世的消息之后,就一直将自己关在房中,因为弟弟要成亲办喜 事,傅冬温不好戴孝,但这几日穿得素,吃得素,心情也很低落。 傅礼安、钱姨娘、傅夏清等人轮番开解,但效果不大。 傅冬温与许越相处时间不算长,但两人已经形成了没有道明的师生关系,不然以傅冬温不爱惹事的性格,也不会眼巴巴地将周忠心送过去。 说到周忠心,知道院长过世后,也内疚不已。他与傅希言一样,都觉得若是自己还在,就能帮许院长避过一劫。 但傅希言事后想了,那人既然要杀许院长,必然会将周忠心考虑在内,他在那里,要不和许夫人一样,没有察觉,要不就是多一具尸体。 如其如此,傅希言倒宁可他回来。 虽是午后,但阳光有些清冷,天上乌云密布,似乎要下一场大雨。 傅希言从走廊走过,正好看到傅夏清从傅冬温房里出来,脸上带着几分忧愁,看到他,轻轻地摇摇头,叹了口气。 傅希言拍拍她的肩膀,被丫鬟不着痕迹地瞪了一眼。 在丫鬟眼里,四公子要成亲了,她家小姐也要成亲了,两人都是大人,自然要拉起男女大防。 傅希言讪讪地收了手,转头进了房间。 傅冬温正在写文章,地上落了几张草稿,傅希言捡了一张来看,满篇都是称赞《太平疏》。但称赞《太平疏》就是赞同建宏帝是暴君,而傅家两位家长如今都在暴君手底下做事。 傅冬温写完一张,头也不抬地说:“放心,我只写给院长看。” 人死不能复生,活人却还要生存。 傅冬温本就不是热血上头不管不顾的人,此时更是冷静:“我若要发表,必然先从家里脱离出去。” 傅希言说:“嗯,不脱离也没事。” 傅冬温这才放下笔,抬头看他。 傅希言微微一笑:“我总不能连我哥哥都保不住。”大不了拉着裴元瑾再去一趟北周皇宫,亲口问问建宏帝,我哥骂你了,你想怎样? 傅冬温面色回温,摇头道:“其实院长写这张《太平疏》未必是在骂皇帝。” 傅希言想起自己看过的那张草稿,暗道:话说得这么难听,还不叫骂吗?难道一定要加一句“他娘的”才算? “我甚至一度以为,院长对建宏帝后来有所改观。”傅冬温说完,想到如今的结果,自嘲地摇摇头,“大概是我的错觉吧。” 第127章 新人是福星(上) 天上囤积已久的那场大雨终于赶在婚礼之前落下, 像是专门为这场仪式洗涤了一遍场地。 天还没亮,围观群众已经早早到位了。 花轿从侯家胡同抬出去的刹那,整个巷子都被铺天盖地的欢呼声淹没, 前面的敲锣打鼓声已然听不见了,趴在墙头的江湖人士各展身手,吹拉弹唱无所不有。 好好的迎亲,竟闹得跟晚会似的。 傅希言坐在轿子里, 额头青筋一根根地往外跳。他敲了敲轿壁,半天没搭理, 这点动静实在很难引起人的注意。 他想了想,又忍住了。 别人的道贺虽然有些不合时宜, 但自己的大喜日子, 总不要闹得鸡飞狗跳。 花轿出了巷子,进入了大道, 围观的江湖人士更多了, 站在山下迎亲的, 多是没有资格进入储仙宫喝一杯喜酒的人, 不知谁喊了一句嗓门奇大无比的“见见新娘子”,在短暂的安静之后, 竟火速蔓延开来。 大多数人理智礼数还在,喊的是“参见少夫人”,以示尊重,然而也没能阻止裴少主发髻上的赤龙王一闪一闪亮晶晶。 可惜往日鲜亮无比、耀目无比的赤龙王在今日的人海中,犹如沧海一粟,威严仍在, 却不那么起眼。 它闪烁半天, 周围排山倒海般的叫喊声依旧, 与那各式各样的乐器合奏了一曲混乱的迎亲曲。 突得,数道抹了红漆的剑从轿子两旁伸了出来,因为速度奇快,栖凤组等人察觉时,剑尖已经伸入了轿内。 傅希言冷静地握着用震动发出警报的“风铃”,身体极为轻巧地贴着剑尖侧了过去,竟在这狭小的空间里,找到了唯一一个能够躲避所有伤害的空隙。 刺客的剑已经伸到了极致,因为他们的手已经被栖凤组的人紧紧抓住,喉咙被潜龙组的人掐住,没有给他们任何开口的机会,就准备将人拿下带走。 刺客们似乎已经猜到了这个结局,脸上露出狰狞的笑容,黑血自嘴角淌下。 安静,从花轿的两旁,目睹这场刺杀的人群中缓缓蔓延开来,喧天的欢叫声渐渐变成了此起彼伏的疑问。 远处的人看不到近处的景,只能听到只字片语的描述,从而引起更大的惊疑。 喜事见血,是为不吉。 谁敢在储仙宫脚底下闹事? 是不要命了吗? 的确是不要命。栖凤组的人默默地拎起刺客尸体,悄无声息地带走,想将事情掩过。 傅希言从花轿里一跃而出,足尖在轿杆上轻轻一点,翻身落到轿顶。温煦的阳光洒落在他的身上,清艳绝俗的面容点亮了众人的目光,也“掐住”了他们的喉咙,全场终于陆陆续续安静下来,隐约有人交头接耳,似乎在问“说好的胖子呢”。 傅希言袖摆轻扬,双目温柔地望着前方端坐在马上的新郎官,唇角扬起明媚的笑,朗声道:“我储仙宫的大喜日子,死几个奸贼歹徒都是锦上添花的助兴!” 其实这时候,说了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不能让这件事影响了婚礼的气氛,不能让场子冷下去,变成一场事故。 所以,傅希言开了头之后,跟来迎亲的谭不拘回应道:“正道永昌,邪道不存!” 顿时,刚刚遭遇突变,不知所措的观礼者仿佛找到了主心骨,连忙大声附和起来。 “正道永昌,邪道不存!” “正道永昌,邪道不存!” 花轿被捅了好几个窟窿,看着寒酸,傅希言纵身一跃,落到马上,抱住裴元瑾的腰身,贴着他说:“我刚刚帅不帅?” 裴元瑾微微侧头,似乎轻笑了一声,随后在傅希言期待的眼神中,两人飞快地换了个位置。 …… 傅希言面无表情地抬手,整了整自己被拎得有些变形的后领。 裴元瑾搂着他,拉着缰绳,继续朝前行去。 日头正好,前方的府君山上张灯结彩,花簇锦攒,专门豢养“仙禽仙兽”的兽倌不知从哪里弄来了喜鹊,如今成片地站在枝头欢叫,喜气正浓。 裴雄极与诸位长老、总管破关而出,换了一身新装,只是寿南山脸色不太好,虞素环给他画了两道腮红,依旧掩饰不住难看的脸色。 因为景罗的一句话,他没有选择在那两天突破至武神,因为他无法确认如果晋升了,自己还能不能赶上这场婚礼。 说起来,如果没有他的撮合,也许少主和少夫人还在玩那套隔着山隔层纱的游戏,哪会有今日的卿卿我我团团圆圆。 这杯谢媒酒他得喝。 赵通衢站在人群的最后面,像一缕幽魂。 景罗下山之前没有下达监禁他的指令,所以他依旧是自由的,没有出现在想象中的被拘禁在住所里的情况。而且,由于他仍是雷部总管,那些处置雷部的事务依旧交到了他的手中,景罗的处理方案得到了裴雄极的首肯,所以落到他手中的都是直接签名盖章就可以发布的除名令。 赵通衢知道,景罗在一步步地剪出他的羽翼,并且让那些羽翼成为刺向他的箭矢,可他也知道,这是他计谋失败,又没有放手一搏后,必须承受的代价。 新人还没有上山,新人遇袭的消息已经先一步传来。 赵通衢明显感觉到,众人听到这个消息时,目光若有似无地落到了自己身上。他只能苦笑。任谁来看,这种毫无成功可能,只为了大喜日子找晦气膈应人的事,都是一种无能者的泄愤。 不管无能者还是泄愤,显然都隐隐指向了雷部。 这件事看似与他有关,实则与他无关,但说无关,又有关,所以他只能沉默着,仿佛自己就是墙上那只不该出现在深秋的蚊子一般。 闹剧般的行刺来得快去得也快,甚至有观礼者暗戳戳议论,是不是有人为了看新娘而故意闹出来的乱子。 若是傅希言听到这话,大概要把口水喷到他脸上,让他好好洗洗自己的脑子,谁会豁出自己的命就为了看一眼新娘。 不过,他们豁出命的理由也没有正经到哪里去。 小樟检查过尸体,已经证实他们都是雷部最外围最底层的成员,他们不避讳地穿着有祥云图案的制服,显然就是冲着闹婚礼来的。 他们背后必然有人主使,对方不在乎这几条命,就是为了给他们添堵。 傅希言想:男神清理储仙宫的计划恐怕没有想象中那么容易。 景罗当然明白这一点。 永远不要指望所有对手都会和你站在同一个高度对弈。破坏计划的,让你出乎意料、措手不及的,往往是那些不怎么聪明的人。因为聪明人行事可以从动机、利益、得失去揣摩,而愚蠢的人,你很难猜测他究竟蠢到了哪个地步。 像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就应该交给不讨好的人。 他让人把尸体送去了赵通衢的住所。 * 后半程电部显然看得更紧了,一路小心翼翼地护送到储仙宫山脚,傅希言朝着一路跟随的江湖人士挥挥手。 这些人虽然不能全上储仙宫,但山下开了流水席,不仅是江湖人士可以随意享用,如果老百姓路过,想要喝一杯喜酒,也尽可以坐下来。 傅希言跟着裴元瑾上山。 尽管傅希言变瘦了的消息早在江城迎亲那日就传遍了江湖,可耳听为虚,眼见为实,真人出现在眼前,还是很有视觉冲击力的。 傅希言想,这大概就是前世变装博主受欢迎的原因吧。 裴雄极倒是没什么变化,反正在他心里,胖也好,瘦也好,都是儿媳妇,和他儿子过一辈子的人,他儿子喜欢就好。他一个当公公,当岳父的,哪来那么多想法。 反正最大的却是应竹翠。 从傅希言一进来,她就盯着看了很久,然后冰冷了好几天的面容总算缓和下来,仿佛直到此刻,才打从心眼里认同了这桩婚事。 又一次拜堂,礼成之后,便是敬酒。 寿南山如愿以偿地喝到了谢媒酒,只是喝完之后,他脸色好似更白了一些,脸上的两朵胭脂不自然地好似浮在了皮肤上。 虞素环带着他回了后堂,接下来都是各地来的客人。秦岭派、夏家堡这些本就在北周的名门正派不必说,连四方盟也派人送来了贺礼。 傅希言喝酒不喜欢用真气将酒精逼出来,因为太浪费,可这次也顶不住了,来储仙宫的客人,一个赛一个的能喝。 到后来,用真气也不顶事了,干脆两眼一闭,朝着裴元瑾身上一倒,嘴里迷迷糊糊地喊着:“哎呀,人怎么越喝越多,一个两个……一个头两个头……” 装醉装得没什么技术含量,但架不住裴少主配合,当下将人抱起,在谭不拘、高泽的掩护下,终于去了洞房。 后面仍是闹哄哄的,喝多的人在喊“闹洞房”,清醒的人在喊“赤龙王”。 裴元瑾抱着傅希言回到房间,刚要说话,傅希言就一个打挺从他臂弯里跳下来道:“来来,我们研究下突破金丹,然后找寿总管闭关。” 他说着,将这些天记下来的小本本拿出来,摊在桌上。 裴元瑾当下收起心猿意马,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看到某个字时,不由皱了皱眉:“这是……何字?” 傅希言底气不足地说:“应该有这么一个字?” 裴元瑾想了想,提笔蘸墨,在纸上写下了四个字,然后问:“是哪个?” 傅希言红着脸,指着其中一个:“应该是这个?” 裴元瑾说:“此字念櫆,可指北斗星,也可借喻真元第一路经脉。” 刚刚还信心满满,觉得能帮助储仙宫各位大佬摆脱筑基小菜鸟身份的傅希言忍不住开始了自我怀疑,他的这本秘籍……该不会让大佬们练出欧阳锋倒练《九阴真经》的效果吧? “唔,你要不要仔细核对核对我还有没有其他的错别字?” …… 洞房花烛夜的龙凤烛火燃尽,天边露出曙光。 傅希言眯着眼睛,靠着裴元瑾的肩膀打盹。 当做靠枕的裴元瑾整理了一夜的功法之后,又仔细查验了一遍,确认语句通顺,没有颠三倒四的错误,终于放下了笔。 他这边一动,傅希言立刻醒过来,还没搞清楚自己身在何处,便脱口而出地问:“成功了吗?” 裴元瑾说:“应当没有问题。” 傅希言说:“景总管说寿总管拖了好几天,应当是拖不住了,我们赶紧让他释放出来吧。” 裴元瑾拿纸的手微微一顿,似笑非笑地侧头看他。 傅希言睁着无辜的眼睛:“我说得不对吗?” 裴元瑾低头,在他嘴上亲了亲道:“嗯,很对。希望下次,我遇此难题,你也能急我所急。” 傅希言还未从睡梦中完全清醒过来的脑子艰难地运作了起来,然后“卧槽”了一声:“你耍流氓!” 裴元瑾认为此言不实。洞房花烛夜,自己却对着夫人写了一晚上字,这哪是流氓,简直是圣人。 * “圣人”携“娇妻子”拜见“圣父”,一番敬茶、给红包的仪式之后,裴元瑾露出欣慰的笑容:“好好好,以后储仙宫便交给你们。你们看看什么时候合适,我们把传位仪式也一道办了。” 这个决定显然没有经过商议,应竹翠忍不住低呼了一声:“宫主!” 裴雄极摆手道:“这些年宫务基本都落在了景罗身上,我这宫主形同摆设,何必尸位素餐下去?要不是景罗不肯,其实这位置交给他也好。” 景罗笑道:“宫主想要飞升,难道我便不想么?” 裴雄极叹气:“回头想想,当初组建储仙宫,也不知是对是错。” 两人你推我让,仿佛储仙宫是什么烫手山芋,却叫有的人站在旁边,看在眼里,嫉妒成狂。赵通衢恍惚地想:要不是这些人从小到大都流露出这种态度,自己焉会生出奢望! 不过宫位传承这样的大事自然不可能裴雄极脑袋一拍,裴元瑾双膝一跪就完成了,裴雄极此时说出来,只是在表明一个态度。 为将来的新旧交接埋下伏笔。 仪式结束后,裴雄极与长老们便要重新回到禁地闭关。 景罗说:“少夫人应当还没有去禁地看过吧,不如去看看,以后总会用到的。” 傅希言原本还想找机会将功法交出来,景罗这句话给他们找了个合情合理的契机。 裴雄极听惯了景罗的安排,当下点点头,什么也没说。 等他们走后,景罗又叫住了赵通衢:“不知赵总管打算如何寻找婚礼行刺事件的幕后黑手?” 赵通衢说:“我看了行刺的经过,手法仓促,不像是严密布置,露出的蛛丝马迹应当不少,不如发布悬赏,但凡知情举报者,一旦查实,便可收入储仙宫,并按照对方的武功,给予相应的职务。景总管以为如何?” 事情十有八九是被驱逐的雷部人员干的,那知情的会是哪些人?而这些人的诉求又是什么? 不得不说,赵通衢这招釜底抽薪既阴毒又狠辣。 景罗意味深长地看着他:“可。” 赵通衢欠身,缓缓转身走了。 他牺牲了这么多,才保全了雷部总管的地位,自然不能半途而废。他既然能够在宫主不看好的情况下,走到今天这一步,那未来的路,自然也能继续走下去。 * 禁地之内,空地之上,裴雄极、寿南山、百里山、纪默、易绝、裴元瑾、傅希言都围成圈,排排坐。 傅希言清了清嗓子,将地鉴中看到内情娓娓道来。 听说武王之上要经历雷劫才能晋升金丹期时,其他人都露出了刘姥姥进大观园时般的表情。 纪默忍不住打断:“难道于长老和谭长老的真元并非坏了,而是想要晋级金丹?” 傅希言挠头:“这个,我也不太清楚,不过晋级金丹一定要经过雷劫淬炼,这是毋庸置疑的。” 百里神说:“那日,天上的确在打雷。” 裴雄极等人回想那日的情景,发现的确听到了雷声,看到了雷电。只是雷声极短,雷电也只是在天空闪烁了几下,他们以为是天气的变化,莫不是谭长恭与于艚当时迎来了雷劫? 裴雄极说:“我的确在一本古书上看到过飞升之际,电闪雷鸣的描述,那时候还以为是为了烘托气氛……” 纪默说:“自古都有做了坏事会遭天打雷劈的说法,谁能想到居然是修行的一步呢?” 傅希言看多了,对此很有一番见解:“这个就叫夺天地之造化,天地自然要考验考验你。” 裴雄极等人传看傅希言默写出来的功法。 纪默说:“与其说这是功法,倒不如说是……” 一时想不出词。 其他人也是话到嘴边,愣是无法表达,不由纷纷想念景罗。 裴元瑾淡淡地说:“晋升金丹的历程。” “是了是了!”纪默大喜,觉得拥有了一名靠谱的嘴替。 裴雄极等人也在旁边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傅希言:“……” 他终于明白男神平时有多辛苦了,还有裴元瑾为什么一遇到他,就话也不想讲,脑子也不想动,敢情是平日里被压榨多了。 傅希言说:“地鉴天鉴里的内容太多,我现在还没有看到师鉴主说的功法,不过我看到了一个丹方,呃,应该有八九成是对的。” 经历了“櫆”字事件后,他也不敢说得太铁齿。 他将丹方掏出来,递过去。 裴雄极接过来看了两眼,又递给百里神:“你看看,是不是有点眼熟?” 百里神说:“与鄢瑎开给谭长老、于长老的药方有八九成相似。” 纪默也接过来看了两眼:“可惜鄢瑎开完药方就走了,如果人在这里,或许还能看看哪一张方子更好。” 傅希言下意识就说:“以他为准。” 寿南山说:“这是什么药方?” 傅希言说:“是金元丹的丹方,按理说,这几味药通过丹炉烧制,应该能炼出成丹,在晋升时服用,能够大大增加晋升成功的概率。” 寿南山说:“地鉴在师鉴主手中那么多年都没有打开过,后来落到少夫人手中,又……隐藏了很多年,鄢瑎为何会有相似的药方?” 傅希言心中一凛,暗道:难道与母亲有关?毕竟地鉴是他母亲怀他的时候,就钻到了肚子里。 裴雄极摆手:“无论如何,他肯将这样重要的药方开出来,储仙宫上下都应该记情。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秘密,我们受了他的恩惠,为何还要去质疑恩惠的来源呢?” 寿南山惭愧道“是”。 裴雄极看向傅希言,语气温和地说:“此事于我,于储仙宫,于天下武道都至关重要,不过在我们印证之前,还是莫要对其他人提及。” 傅希言理解地点头:“岳父也要小心印证,毕竟谁也不知道这条路走下去到底是什么样子。” 他知道的,是没有现实基础的电视设定。 地鉴说的,都是理论。 在这个世界里,至少目前没人能证明金丹这条路的可行性,往前走,究竟是青云大道,还是万丈深渊,谁都不知道。 裴雄极慨然一笑道:“我们本来就走在一条不知道未来如何的道路上,你指的方向对我们已是意义非凡。” 他说完,寿南山、纪默等人都是纷纷肯定了一番,连一向少言寡语的易绝也对着他笑了笑又笑了笑。 傅希言在一众赞扬声中,悄悄地挺起了胸膛,得意地回头看裴元瑾。 裴元瑾忍不住伸手捏了捏他的脸,然后遭遇了包括亲爹在内的一众大佬的怒视。 裴元瑾:“……” * 从禁地出来,傅希言脚步还有些轻快,不过跳着跳着,又有些失落:“要是师鉴主也在就好了。” 裴元瑾摸摸他的头。 傅希言给了他一个白眼:“岳父他们还在里面呢,我喊人……” 裴元瑾直接用嘴堵住了他喊人的途径。 一番激烈的碰撞之中,裴雄极的声音不合时宜地响起:“不用喊,我听得见。” …… 傅希言和裴元瑾双双站直身子,互相整理了一下对方衣领,然后状若无事地手牵手,向外走。 第128章 花轿和福星(中) 昨日宾客云集, 场面混乱,宫中人反倒落在后面,如今两人一路行去, 恭贺声不绝于耳, 喜鹊又在枝干上唱和。 傅希言好奇地看着它们:“嗯, 秋天也有喜鹊吗?” 这话问得没头没脑,喜鹊有十年左右的寿命,又不是冬死而夏生的鯥,秋天自然也是有的。然而随侍在旁的兽倌听懂了, 解释道:“喜鹊是恋家的鸟,冬冷夏热也不迁徙。” 傅希言有些羡慕。 哪个宅男喜欢东奔西跑呢。 兽倌看看他,又看看裴元瑾, 有些踌躇地上前一步道:“请少主少夫人见谅, 二位之前带回来的赤鹏蛋至今还未孵化。” 他若不提,傅希言差点忘了这一茬。 兽倌苦着脸说:“我试过各种办法,还曾让仙鹤孵蛋, 可惜一直没有动静。”作为储仙宫的老兽倌,他经手的禽类兽类众多,还是头一次遇到赤鹏这样棘手的蛋。 傅希言安慰他:“若是这么容易孵出来,那日我们看到的就是赤鹏鸟, 而不是赤鹏蛋了。不如我们一起去看看吧。” 说起来,他都好久没见过白虎了。 昨日迎亲, 裴元瑾本想带白虎, 但围观群众实在太多, 白虎毕竟是动物, 万一受惊, 闹出风波, 反倒不美,只好放弃了这威风凛凛的选项。 成亲那日,未免惊到宾客,白虎被圈养了起来,同住的还有裴元瑾一时兴起买下的狸猫。此时,一大一小这两只正躺在石头上晃晃尾巴,晒晒太阳,神情惬意,兽倌人走近时,它懒洋洋地回头,然后鼻子动了动,突然跳起来,朝着脚步声的方向蹿过去。 傅希言一抬头,就看到那么大一只老虎扑过来,肚皮上还沾着泥土稻草,自己身上却穿着早上刚换的新衣服。 没有丝毫犹豫,他脚步一偏,人已经躲到裴元瑾身后。 白虎扑了个空,四肢落地,对着裴元瑾发出了质询般的吼声。 裴元瑾眉毛一挑。 白虎气势立马弱了下去,倒是跟在它身后的狸猫依旧迈着“老子今天一米九”的铁汉脚步,徐徐走来。 傅希言从裴元瑾身后露头。 白虎看着他,鼻子动了动,然后又试探着凑过来,这次傅希言总算没躲,伸手摸了摸它的脑袋,又摸了摸它的耳朵,然后闻了闻自己的手,对兽倌说:“它是真的臭啊。” 兽倌面露尴尬:“它不爱旁人碰,以前只有少主能摸。” 傅希言挠挠白虎下巴:“要不我给你洗个澡?咱奢侈一把,用上香皂,从此摆脱臭臭虎的恶名,当香香虎。” 裴元瑾冷眼看他忽悠。 白虎哪里想得到太多,虽然眼前这个人掉了肉,脱了相,但气味依旧好闻,便接受了他的亲近。 不过给白虎洗澡之前,兽倌先带他们去看了赤鹏蛋。 那蛋果然和他们初见时一模一样,没有一丝丝改变。 傅希言拿在手上,测西瓜生熟似的屈指敲了敲,侧耳听了听,上下抛了抛,突然说:“它会不会需要气血滋养?”不等裴元瑾发表意见,他指甲对着指腹轻轻一划,一滴血就冒了出来,落在了蛋的表面。 等裴元瑾抓起他的手,伤口已然愈合了。 “你看。”傅希言对着蛋,激动地喊起来。 那滴落在蛋壳上面的血珠只剩下了一条淡淡的痕印,过了会让,连痕印也不见了,好似完全没有出现过。 裴元瑾面色发冷。 在他的认知里,与嗜血沾边的,总是免不了与邪魔外道勾连。像储仙宫豢养的仙鹤、白虎、青驴、乌龟……都是形象正面的神仙坐骑。 傅希言见他眼闪过杀意,生怕他直接将蛋砸了,连忙将蛋从兽倌手里抢过去,温柔地抚摸着:“哎呀,里主角的爱宠都是从这种蛋里孵出来的。” 白虎吃醋地顶了顶他的腰。 傅希言立马补充:“嗯,也有一部分是自己送上门的。” 裴元瑾从他手里拿过蛋,在傅希言目光的护持下,丢到兽倌怀里。 傅希言临走前对白虎说:“儿砸,等你爹去拿香皂给你洗澡。” 白虎吼了一声,不知是应了是拒了,总之是屁股一扭,谁也不爱地走了。 兽倌看着他们离去,摸了摸手里的蛋,正往回走,突然背后一凉,傅希言一阵风般地窜回来,从他手里接过蛋,然后往自己肚子里一塞,又风风火火地跑了。 裴元瑾在路上等着,看他肚子滚圆的回来,脸顿时一黑。 傅希言冲到他面前,肚子一挺:“你的。” 裴元瑾:“……” “你要是不认,我就远走高飞,隐姓埋名,找个穷乡僻壤,一个人含辛茹苦地把它抚养长大。”傅希言凄楚地摸着“肚皮”,“儿啊,你爹不认你,我们父子真命苦。不过没关系,为父就算去街上捡垃圾,也会把你拉扯成……大鸟的,到时候让你爹看着你光宗耀祖,后悔莫及。” 裴元瑾想:他家要靠一只鸟来光宗耀祖,那才真是后悔莫及。 但不管怎么样,在傅希言的死皮赖脸、死缠烂打之下,还是颗蛋的鸟儿子终于还是被留在了“父父”身边。 傅希言回房间,翻出香皂,卷起袖子准备和虎儿砸好好来一场快乐洗刷刷的亲子活动,傅夫人便派人来请一起吃饭联络感情。 傅夫人不是亲妈,却带着子女们大老远地跑了这一遭,傅希言内心是极感激的,当然不会拒绝,至于虎儿砸……人与虎的语言壁垒是结实的,他既然听不懂自己的话,那自己当然也就不算爽约。 …… 奇怪的是,那天中午,后山白虎的吼声特别嘹亮。 * 昨日熙来攘往,雀喧鸠聚,傅家人忙碌于观礼应酬,还没有好好地参观这座天下闻名的正道圣地。 储仙宫半山腹半露天的诡异构造在正午阳光下一展无遗。与山体浑然一体的庞然大物有着奇特的魅力,既磅礴,又精巧。 傅夫人住的院子靠近东面的菊花园,极有情调地将桌椅摆到了园子里,借地赏花。傅希言入席的时候,精神还有一瞬间恍惚,以为自己参加的是前世的野餐。 食物的原材料是储仙宫提供的,但厨子是傅夫人不远千里从江城带来,秦菜、鄂菜都做得相当不错。 傅希言这些日子东奔西跑,品尝的美食不少,但坐下来好好吃饭的时间不多,吃饭有很多种,此时,显然是相对圆满的一种,身边有自己的亲人,嘴里有喜欢的食物。 或许是身处异乡的缘故,傅夫人也比往日多了几分亲切,两人说起了洛阳的房价,说起了江城的新居,说起了香皂的生意,似乎有说不完的话题。 傅夫人说:“借着四方盟的商路,香皂销售得很不错,就是坊间出现了一些仿品,不过在商盟的打压之下,都未成气候。” 傅希言有些惊讶:“仿品中没有上品吗?我以为他们会参一股。” 傅夫人说:“以你和元瑾的名气,应该没人会这么想不开。”这话是真的。钱虽然是好东西,但和命比起来,终归是命比较重要。 傅希言和裴元瑾这一年的行为向外透露出两个讯息。 一是他们很强大;二是他们天不怕地不怕。 这两种占一样,已是很不好惹,要是两样全占,那惹上就是找死。 傅希言微微笑着。 当然,这种讯息只能吓住一般人,这世上不怕死的,找死的,想险中求胜的,都不乏其人。自己的道,岂非也是寻求绝境中的生路吗? 傅希言说:“我后续的分红能请母亲帮我处理吗?” 傅夫人愣了下说:“嗯,你有什么打算?” “我想跟着母亲做些善事。” 傅夫人之前给的分红加上成亲的嫁妆,足够傅希言挥霍一辈子,钱如果多于自己能够花销的额度,那多出来的那部分,也只是一种精神上的满足。 傅希言如今有了其他的精神追求,在不愁花销之后,对金钱的欲望也是大大降低。 傅夫人在镐京时,便是出了名的乐善好施,而且是脚踏实地做实事的那种,钱交给她,自然是很令人放心的。 傅夫人面露欣慰的笑容:“难得你有这份心,刚好我打算把江城一带的慈幼局修葺一番,正缺银子。” 裴元瑾闻言,便道:“也算我一份。” 钱姨娘在旁边凑趣道:“你们夫夫还分彼此?钱不都该给我们家小四打理吗?” 傅希言看了裴元瑾一眼,想起裴元瑾很久之前就说过要把财政大权上交,但是…… 裴元瑾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道:“我们一会儿回去。” 饭局将散。 傅夫人示意管家递了张拜帖过来:“四方盟的陈家派了人来,说要当面贺喜,今晨还递了帖。”因为香皂的关系,她和四方盟的人都打过交道,所以帖子被递到了她手里。 与帖子一起给傅希言的还有陈家送来的贺礼礼单——既然要见面,总不能连对方送了什么礼物都不知道。 周到细致的准备让傅希言不得不再度感慨他老爹的好命。 * 陈德源派来的是管家,他曾经给傅希言送过羊奶,算是张熟面孔,不需要特意再确认身份。 管家再度见到傅希言,内心也是感慨良多。 谁能想到,昔日不起眼的、完全托庇于储仙宫少主保护下的一位伯府庶子,竟能摇身一变,成为执正道牛耳的天地鉴鉴主呢? 他毕恭毕敬地行礼,向他们送上了诚挚的祝福。 傅希言微笑着感谢了,然后说:“贵府家主派你出门时,应当没想到会赶上一场婚礼吧?”他会这么问,完全是因为礼单上的礼物虽然不能说寒酸,却也太平凡了一些,实在配不上四方商盟之一陈家家主的身份。 管家微微一怔,随即干笑道:“鉴主好眼力。实不相瞒,我是到了江城才风闻二位成亲北上的消息,贺礼是我仓促备办,事后家主一定会重新备上一份重礼。” 他落后裴元瑾他们一步抵达江城,之后又要赶路,又要准备礼物,最后还让他赶上了婚礼,其中的舟车劳顿可想而知。 傅希言便道:“送礼送的是心意,这份礼物我很满意。有心了。” 管家略微松了口气:“鉴主明察秋毫,我此次前来,其实是为了送信。” 他从怀中珍而重之地掏出了一封信,并恭恭敬敬地递了过去。 傅希言看着这封信,微微叹了口气。 严格说来,他与陈家除了香皂的商业合作之外,并没有别的联系,而香皂的商业合作也不至于让陈德源派出身边最信重的管家。 管家来,一是因为陈德源的信任,二是因为他和傅希言见过面,也能得到傅希言的信任,第三条,也是最重要的一条,自然是因为这封信重要无比,决不能落入别人手中。 傅希言相信,要是这封信在路上出现差池,管家宁可自己丢了性命,将信毁掉,也绝不会让它流露到外面。 而这封信他虽然还没有打开,里面的内容却已经猜到了几分。 帮助他离开南虞的人是越王秦昭,搭乘的却是陈家的商船,这其中的关联,不言而喻。如今陈家不远千里,悄然进入北周,所图之事,也可预料。 他看了裴元瑾一眼:“六月的债,还得还真快。”这年都还没过呢。 管家表情顿时有些尴尬。 傅希言将信拿在手上,并不急着拆:“南虞目前是什么形势?” 管家这时候也不再藏着掖着,直接了当地表明了自己站在越王这边:“我离开南虞之前,越王已经遭遇了三波刺杀,死了两个替身,最后一次,越王腹部中箭,好在救治及时,暂无大碍。” 傅希言惊讶了,没想到南虞这场内乱打到最后,用的招数竟然如此低级。 可仔细想想,也不得不承认这种手段看似简单,但对拥有灵教以及众多高手支持的小皇帝来说,极为高效有利。 “每个月一次?” 管家摇头苦笑:“是三天三次。” 傅希言这次是真的惊讶了。 越王再怎么不看重江湖势力,身边也不可能完全没有高手,杀他这样布防重重的人物,自然需要经过深思熟虑、周密策划。数月筹划一次都是时间紧迫,何况一天一次。这是用次数去博命中的概率吗? 想到越王死了两个替身,自己身受重伤,他就收起了轻蔑的心理。或者是,用前两次来掩盖最后一次的致命一击? 傅希言说:“小皇帝快死了?” 不然秦效勋为何突然之间变得这么激进? “还是……乌玄音快死了?” 傅希言想,没想到这个月这么吉利,刚完成洞房花烛人生大事,就迎来仇人病重不治,真是双喜临门啊。 管家看着他,露出了复杂的表情:“与您有关。” “我?”傅希言看向裴元瑾。 裴元瑾应是猜到了几分,不疾不徐地递了杯茶给他润润嗓子。 管家说:“一是因为您接任了天地鉴。” 傅希言忍不住想说,老子升官发财,关南虞什么事?转念一想便发现,其实还是相关的。 宋旗云是诡影组织首领这个身份,或许在他们眼里神秘莫测,但宋旗云和诡影组织首领这两个身份既然都出现在了南虞,还在新城亮相,那灵教多半是知情,或有所猜测的。 宋旗云死了,天地鉴却落到了自己手里,对灵教,乃至于他身后的小皇帝来说,都是一个此消彼长的坏消息。 尤其是,他和裴元瑾在离开南虞之前,曾去皇宫一游,虽然只是吼了两嗓子,但谁都不会认为这两嗓子吼完事情就翻篇了。 傅希言问:“既然有一,难道还有二?” 管家说:“因为您去皇宫诘问了皇帝。皇宫的围墙虽然高,却没有高过您的声音。这件事终究还是慢慢地流传了出去。” 傅希言笑了笑:“哦,只是慢慢地流传吗?” 管家赔笑道:“当然,我们也略微推波助澜了一把。” 新城十万无辜百姓之死还是在民间掀起了小小的波澜,波澜虽然还没有形成席卷南虞皇朝的惊涛骇浪,但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有时候,一个皇朝的倾覆就在于这些细枝末节处。就好像崇祯皇帝也不会想到,明朝灭亡的火苗竟然是一次裁员。 所以民间已经出现了义军,虽然在灵教的打压之下,没有真正燃烧起来,但秦效勋的名声一落千丈,已有文人将他与史上遭人唾骂的暴君相提并论了。 尽管如此,傅希言依旧不觉得此时是开战的好时机。战争从来都是解决问题的最后手段,因为它要涉及的人太多,而其中大多数都是无辜被牵连的。 若是做个民意调查,大多数百姓都是不愿意卷入战争中去的。尽管十万人很可惜,但他们不在这十万人中,自然也不愿意为这十万人而付出更多十万人的代价。 傅希言想,相比之下,他更愿意去当个刺客。哪怕不光彩,胜之不武,都可以,他可以为十万人去报仇,杀秦效勋,杀乌玄音,杀班轻语,杀光灵教参与的每一个人。 这是他独自与那十万冤魂做好的约定,不应该卷入更多人去。 傅希言终于拆开了这封信。 但信上没有字,管家拿出了粉末,撒在了信纸上,又洒了一些清水,字才慢慢显形。只是原本俊秀的字体因为晕开,显得有些粗犷。 信是秦昭所写,先叙旧,再恭贺他继任天地鉴主,最后才写道:寒冬将至,炉火已起,温酒一壶,敬新年。 没有写南虞的现状,没有写自己的处境,也没有问他来不来,只说过年的时候,他要大干一场。 傅希言想:情商这东西,秦昭是真的有。 所以如今的形势不在于他要不要发动战争,而在于战争一定会发生,他要不要加入。 傅希言长叹一口气。 他不喜欢战争,是因为他的前世是生于和平年代的普通人,而普通人看战争的角度,往往是从自身安危出发,所以换到现在,他想到的也是打仗了,百姓会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可这仅仅是他的看法。 很多里,往往会有圣人出现,为了天下太平,为免生灵涂炭,便去劝说交战的其中一方放下屠刀,兵不血刃地让出半壁江山。 他不是圣人,也做不了圣人,如果真的有这种靠着一张嘴平定天下的技能,他一定用在秦效勋身上。人不能因为哪一方与自己更亲,更好说服,便欺软怕硬地要更亲近的人做出退让,所以他不会劝秦昭收手。 如果秦昭不收手,大战必起。 傅希言叹了口气,对管家说:“我知道了。” 管家虽然没有得到答案,但这么大的事,他也不指望对方一拍脑袋立马做出决定,便恭敬着告退了,且言明自己在山下客栈等消息。 他走后,傅希言将信放在了桌上,苦恼地说:“我本来想等晋升金丹期,再对灵教来个降维打击的。” 裴元瑾猜测着“降维打击”的意思。 “可是如果南虞那时候已经平定了,再杀他们,或许会掀起一场新的动乱。”所以借着必然要发生的动乱,一次性解决问题是最好的方案。 只是对他来说,时机未至。 裴元瑾说:“未必不能杀。” 傅希言侧头看他。 裴元瑾一脸平静。经过罗市一战,他的武道与心境又上了一个台阶,与之前在南虞逃杀已经不可同日而语。 而且武神并非比武王高出一个境界这件事,不仅是纠正了武道的方向,也让他从心底打消了对武神的敬畏。 用傅希言的话说,都是筑基期的菜鸡互啄,你还走火入魔,到底哪来高人一等的优越感? 傅希言想着自己晋升武王总是差了一口气,就是没有找到遁去的一——他的1明明就在这里。 他胡思乱想着,一会儿想去,一会儿又不想去,而且不去有个很大的原因是:“二姐三月成亲。”他要是去了南虞,很大可能会赶不上婚礼。 “我说了要参加的,”他挠着头发,“总不能为了兑现诺言,让我二姐二婚吧。”说完他自己就先“呸呸呸”了起来。 静静看着他表演的裴元瑾:“……” 第129章 花轿和福星(下) 白虎终于还是等来了它异类“父亲”的关爱, 在吃饱饭准备睡觉的时候被拖着去洗了一场芳香四溢的澡。 洗完澡之后,又是一场离别。 白虎念念不舍地跟在他们的身后,像极了爹妈出去打工的留守儿童。 傅希言终究不忍心——毕竟不是亲生的, 还是要花费精力培养感情。他转过身, 抱住了儿子香喷喷的脑袋说:“放心, 等爹下次回来,你一定又臭了,到时候还给你洗啊。” 白虎大大的眼睛写着大大的疑惑。 如果有动物语言翻译家在这里,大概会这么翻译:你到底是不是人。 * 傅家人在山上住了三日就启程返家。 傅希言的婚事结束后, 紧接着就是明年三月傅夏清的婚事,亲家是南境刘家,经过几轮清洗, 依旧能保持盛宠的人已经不多了。文以蒲相为首, 武以南境刘坦渡、西境海西公、北境平罗郡王为尊。 傅家与刘坦渡结亲,自然要郑重其事,若不是傅希言突然成亲, 傅夫人三月之前都会待在家里张罗。 宫主、长老都在闭关,宫中诸事由景罗操持,不仅帮忙安排好了沿路行程,还准备了不少当地特产作礼物。 傅家是山上最后一批客人, 山脚的流水席也已经散了,待他们离开, 储仙宫又恢复了往常清冷庄严而神秘的模样。 就在大家都以为储仙宫少主和天地鉴主就在山上好好过小日子的时候, 这对新人已经抢在傅家之前, 背上行囊, 开启了别样的蜜月之旅。 南虞水军名满天下, 从北周通向榕城的海路已被全面封锁, 除非花费大半年从西陲绕行,不然依旧要从长江横渡。 傅希言和裴元瑾现今已是天下有数的名人,一举一动备受瞩目,要是摆明车马,大概还没渡江,南虞那头就已经安营下寨,高垒深沟,严阵以待了。 之前,陈家管家得了准信后,已经跟着其他下山的客人走了,他这次来北周,肩负的不止一个任务。临走前,他除了留下了一张标注着越王与小皇帝双方实际掌控的区域以及部分布防的地图之外,还给了一条走私的暗线。从地图看得出来,越王的区域虽小,看似身处下风,但境内安稳,而小皇帝区域内却有数支民间义军流窜,不算千疮百孔,也有几许漏风。 这条暗线就埋伏在漏风处,管家当初就是通过这条暗线,悄无声息地进入北周,按他的意思,傅希言和裴元瑾大可以利用这条暗线潜入南虞。 但傅希言有自己的考量。 因为前世的记忆,他视南虞百姓为同胞,愿为他们伸张正义,可是,以今生的立场,傅家毕竟是北周臣子,自己与南虞越王走得太近,纵然可以借口是以天地鉴主的江湖身份,可建宏帝真要追究起来,他父亲还是难逃干系。 所以他这次去南虞,是借着南虞内战的势,了却一笔旧账,却不想在皇帝与越王的争斗中介入太深。 他们南下的线路最好是另想办法。 此事若是让傅希言自己来办,少不得要焦头烂额、冥思苦想一番,但落在景罗手里,立马就给出了三个方案。 奉师命拜访南虞大家的书院学子;护送在异乡病重的富商回南虞的保镖;潜入南虞打探消息的北周暗探。 每个身份都有着极为详实的身份资料。前两个倒也罢了,最后一个却让傅希言结结实实吃了一惊。知道男神工作能力强悍,却没想到手眼通天到渗透北周朝堂的地步。 景罗轻描淡写地说:“算不上渗透,只是我们身处北周,总会与当地的官员产生些许交集。” 傅希言思量再三,选择了三。 他之前还担心自己去南虞的事让父亲为难,景罗就送来了绝妙的理由。如此一来,就算以后建宏帝想发难,他也有了冠冕堂皇的理由。 为北周入南虞,处处都是忠君体国的赤诚。 但选择三的后续发展他也没有料到。因为是暗探,所以不能明着走,得找个身份掩盖,什么身份呢? 护送在异乡病重的富商回南虞的镖师。 …… 原来三这个选项又叫“除了一都对”。唉,“一”真是令人又爱又恨又捉摸不透,连选择题里的“一”都随时会遁去。 傅希言和裴元瑾两人形貌都过于出色,但要微服私访,就属于过于困难。也不知景罗从哪里搜罗来了专业化妆师,将两人的脸拉拉扯扯描描画画,一转眼就变成了两个样貌有点普通的中年人。 就这样,两个相貌平平的镖师跟着十几人的队伍,护送一个病重的富商,沿着齐州一路南下。 因为是北周的暗探,他们每过三五天,就要用汇报一下自己的状况。 傅希言也是这时候才知道,北周暗探的消息网大多分布在行走卖艺、贩夫走卒之中。这富商也不知什么来头,每到三五天便会去一趟消息点,让他们有足够的时间传递消息。 久而久之,傅希言自然就明白了这趟镖保的应该是“自己人”。怪不得景罗直接舍掉了学子那个选项。 但他们也不敢太过大意,毕竟“暗探”这一层也只是伪装。 傅希言和裴元瑾两人平日里都表现得很沉默寡言,却也不到离群索居的地步,别人过来搭话,个子稍矮的那人也会客客气气地回答,真找他们帮忙,也愿意搭把手。唯一的缺点就是功夫稀烂,有一次遇到拦路的地痞流氓,他们两个人对付一个,还在那里费了半天劲。 不过镖头富商没说话,底下的人也只能偷偷鄙视这两个凑人头的水货。好在那个矮个子懂事,那次之后,主动买了两次宵夜,总算稍微缓和了一下场面。 南虞与北周划江而治,国境线绵长,却不是每个渡口都可以横跨的。 过淮河之后,队伍又改道西南方向,想从宜城渡江,但靠近宜城时,发现城门关卡比往日严格了数倍,一直待在马车中很少见人的富商终于被请了出来。城门口甚至准备了大夫,以验证对方的病情。 傅希言和裴元瑾牵着缰绳,站在车队最后面,看着富商颤巍巍地扶过去,又被人背回了车上,过了会儿,才被放行,但入住客栈没多久,又遇临检。 赤龙王、无名小箭还好说,毕竟小,随手一场,不翻箱倒柜找不出来,倒是赤鹏蛋因为体积太大,只能放在包袱里,被没收带走了。 傅希言:“……”怪不得微服私访到最后都要亮明身份,夺子之仇谁能忍? 队伍里其他人以为是鸵鸟蛋,都说算了算了,以后总能再遇到的,倒是镖头问了一句:“是要紧的东西吗?” 傅希言斩钉截铁地说:“很要紧!” 镖头说,我想想办法。 傅希言感动地点头。 他之所以带着赤鹏蛋上路,是因为上次滴血之后,他对这蛋就产生了一种说不出来的莫名亲近,后来背着裴元瑾,又偷偷滴了两次,与蛋的亲近感就越发深刻了,好似冥冥之中产生了一种感应,让他舍不得放手。 裴元瑾虽然对这枚嗜血的蛋心存警惕,甚至敌意,但傅希言软语相求,他就算冷着脸,也只能点点头,但再三强调,不能再放血。 傅希言也不想老戳手指,为此专门去买了一桶猪血,好让赤鹏蛋一次性喝个够,但蛋刚放下去,就感觉到它从内而外散发出来的嫌弃,要是能说话,大概就是喊着:呸呸呸,神马玩意儿! 后来鸡血鸭血都试了,还让裴元瑾戳了下手指,可惜,除了傅希言,赤鹏蛋谁的面子都没给。这更让傅希言认定:“这孩子,滴血认主了。” 这样的宝贝,自然不能随随便便被人抢走,虽然镖头说想办法,但傅希言还是跟在那群人后面,看着他们带着蛋进了宜城衙门。 镖头傍晚才回来,脸色不大好看,对傅希言说:“别惦记蛋了,以后我再给你找一个更大的。” 傅希言想:这又不煮来吃,大小有什么关系。 他问:“要不回来?” 镖头说:“有人看上这个蛋了。” 傅希言面色一沉。赤鹏的珍贵程度不言而喻,有人识货也不意外,但这种强取豪夺的行为,实在叫人咽不下这口气。 镖头看着他面有怒色,忙道:“正事要紧,你若是此行立功,还怕以后买不到好东西吗?” 这句话让傅希言确定他是知道自己暗探身份的。 傅希言愤愤道:“我为北周抛头颅洒热血,北周却要吃我的肉吸我的血!” 镖头说:“谁让你出门带这么大一个蛋的!” 暗探自然是越低调越好,谁家暗探会带着一个大蛋招摇过市?惹人注目不说,行动起来也多有不便。 傅希言有些后悔自己选了暗探这个角色,早知如此,他就选一了,好歹脸上不用抹这么多黑漆漆的粉。 怕他惹事,吃完饭,镖头特意警告道:“今晚谁都不许离开客栈!万一出了事,我决不轻饶!” 夜色如水,衙门就沉浸在这片黑水里。 傅希言和裴元瑾手拉着手,怡然自得地跃入衙门,一路行去,如入无人之境。只是衙门前堂后院面积不小,要在这么大一个地方找到一颗小小的蛋,殊为不易。 傅希言琢磨着要不要抓个人来问问,裴元瑾目光突然望向了后院的西面,然后收敛了周身的气息,缓缓潜了过去。 傅希言心中一凛,悄然跟在后面,两人偷偷摸到了西面角落的僻静小院里。 到了这里,傅希言便感觉到了一股霸道的刀意。 裴元瑾的心境若是细分起来,也能够分到霸道中去,一往无前本就是目中无人的霸道,但对方的霸道中带着几分不分敌我,来者必斩的疯狂,仿佛只要入侵他的地盘,他便会不顾一切的出手,肆无忌惮的斩杀。 唯一让傅希言感到安慰的是,对方的境界并没有比他更高,只是心境奇特,所以存在感更强。 两人悄然爬上院外的榕树上,正要翻墙进去,就见一男一女一前一后地从客堂走了出来。 男子在前,恰好走出屋檐,走到月光底下,俊秀的面庞如月色一般柔和。他道:“姑娘留步,此事不必再说,刘某心意已决。” 身后的姑娘身材高挑,一身劲装,飞扬入鬓的双眉显得整张脸英气十足:“事关重大,请你三思。这个决定不仅关系着你自己,更决定了很多人过去的付出和未来的命运。” 傅希言吃惊地看了眼裴元瑾。 他一眼认出,那个俊秀男子便是自己未来的二姐夫刘焕。只是他家不是在荆门么?为什么会出现在宜城的衙门里? 还有他们说的决定又是什么? 刘焕仿佛知道了傅希言心中的疑惑,霍然回头道:“温姑娘自重。刘某已有未过门的妻子,断不可能毁约另娶。” 你娘的!傅希言头脑一热,什么赤鹏鸟蛋都飞到九霄云外,满脑子都是老子要打死你这个当小三的混蛋! 姑娘冷声道:“有一就有二,你已经悔婚过一次,再毁一次又如何?何况,裴家和傅家本来就欠我一个夫婿,如今赔一个给我,也是理所当然。” 傅希言又看裴元瑾。 姓温,还说裴家和傅家欠她一个夫婿,那她的身份也就不言而喻了。 北地联盟的温娉。 傅希言看她的脸色,看不出对刘焕有什么情意绵绵的爱意,那冷静理智的样子,像是在谈一笔交易。 “而且,如果没有你父亲的允许,你以为我会出现在这里吗?” 刘焕浑身一震,吃惊地看着她。 傅希言心里同样也很震惊。 北地联盟是建宏帝当年政敌在夺位失败后建立的组织,其目的不用说,当然是与建宏帝作对,而刘坦渡是什么人?建宏帝的心腹,放在南境的大将,若刘坦渡有意与北地联盟结亲……那等于是要在背后捅建宏帝刀子了。 要是这样,傅夏清和刘焕的婚事倒的确值得再商榷! 一旦刘坦渡真的高举反旗,而傅夏清又嫁入刘家,傅家必将面临两难之局。 裴元瑾感觉到了他的紧张,伸手轻轻握住了他的手。 院子里,刘焕露出了痛苦的神色:“你们为何要不顾别人的意愿,打破别人的平静,毁掉别人的生活?” 温娉皱眉:“我们给的才是你本来的生活。” “但这不是我想要的。” 刘焕看着她清冷的眼睛,缓缓冷静下来:“我不知道你们抓住了我父亲什么把柄,我只是告诉你们,如果你们逼他,害他,我就和你们鱼死网破。”不等她开口,他说,“我杀不了别人,却可以杀死我自己。” 说罢,他头也不回地打开门走了。 温娉站在院子里,眉头微微蹙起,西厢房的门打开,一个挺着大肚腩的大胡子迈着外八字走出来,不悦道:“啐,刘坦渡竟然把他养成了这么个性子!” 温娉说:“他是什么性子不重要,重要的是将人带回去。我们说不通,就让他的叔叔去说,他总会明白我们的苦心的。” 大胡子说:“好,你准备好路线,我明天就把人给你带过去。” 温娉点头。 两人就这样三言两语地决定了刘焕未来的去向。 这个大胡子乃入道期高手,傅希言知道对方的确有实力做到这一点。 “对了,今天衙役带回来一个蛋,好像是赤鹏鸟蛋,请三长老帮我长长眼。”温娉清冷的脸上终于露出了愉悦的笑容,带着大胡子去了东厢房。 傅希言拉了拉裴元瑾的袖子,比了个往外走的手势。两人走得飞快,没看到大胡子突然从房间里探出头来,朝他们离开的方向投去疑惑的一眼。 傅希言万万没想到,丢了个赤鹏蛋,竟然丢出了这样一场好戏。他带着裴元瑾在路上走,在嘈杂的人声中,小声地讲着独属于两人的秘密。 “我是不是应该阻止这场婚事?”傅希言问。 可他又有些担心傅夏清的反应。这已经是她的第二门婚事了,若是搞砸了,只怕对她又是一次打击。 裴元瑾说:“应该交由她的父母决定。” 傅希言叹了口气:“也是。不过我爹看着大咧咧的,其实对我们很好,他要是知道刘家有这样的麻烦,应该不会让她跳进火坑。母亲更不用说,以她的智慧,必然会想出一个很好的办法。只是,如果现在赶去江城,只怕要错过新年。” 裴元瑾说:“让小桑去。” 小桑、小杉已经养好伤,重新归队,并且被安排在他们身边当斥候,顺便传递消息。 这次出行特殊,潜龙组和栖凤组并没有时时刻刻跟在他们身边,其他人都化整为零,各自想办法进入南虞打探消息,毕竟,储仙宫在南虞的实力,他们已经见识过一次了。 傅希言想起小桑的受伤几率,有些不太放心:“让小杉一起去吧。”当初他把小桑留在身边,也是想着自己武功高了,能在关键时刻护住他。 裴元瑾无可无不可地点点头。 两人走着走着,又绕回了衙门。 裴元瑾看傅希言,路是傅希言带的。是他的脚贯彻了他脑袋的想法,果然,他说:“我们去会会刘焕。” 确定了赤鹏鸟蛋的下落,傅希言倒不急着拿回来了,要是鸟蛋今晚失踪,明天衙门的人一定会找到他们头上。最好是等车队出城了,他们再折回来动手。 但刘焕,他还是想在自己传递消息回江城之前见一见。之前听他和温娉的对话,他对姐姐不是没有情意的。 他不想自己因为偏听偏信,胡思乱想,就棒打鸳鸯,毁掉了姐姐的亲事。 不知是不是为了避嫌,刘焕住在东边院子,大晚上的,灯还亮着,小厮们进进出出,一会儿笔墨伺候,一会儿沐浴更衣,傅希言和裴元瑾在外面吹了大半夜的风,里面才消停下来。 看着灯火熄灭,声音渐消,傅希言和裴元瑾才从墙上下来,两人飞快地进门,一个点了小厮的昏穴,一个点了刘焕的哑穴。 傅希言压低声音单手将刘焕按在床上,压低声音道:“不想死就不要挣扎,爷爷问你话,你就乖乖回答。听到没有?” 刘焕神色有些悲愤,又有些漠然地转过了头。 傅希言问:“你知道西边那个院子里住的是什么人?” 刘焕回过头来,惊讶地看着他,迟疑了一下,抬起手,指了指自己的喉咙,傅希言解开了他的穴道。 刘焕问:“你们是什么人?” “现在是我问你。” 刘焕说:“他们是商人。” 傅希言冷笑:“这年头隐藏身份的都说自己是商人,普通的游商能住进官府衙门?能不能给句真话?” 刘焕沉默了会儿,道:“他们是提供军械的皇商。” 傅希言问:“他们来这里做什么?” 刘焕不肯再开口了,问得急了,便只有一句:“事关机密,无可奉告。” 傅希言“呵呵”冷笑:“你和那小娘子谈情说爱,退婚另娶,算的是哪门子的机密?” 刘焕面色一变,当下就想坐起来,可惜傅希言单手按着他的胸膛,他便觉得浑身乏力,手脚不管怎么挣扎,都挣扎不出他的手掌心。 刘焕说:“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傅希言说:“苦主。西边院子那伙人拿走了我一件很重要的东西。” 刘焕愣了下,恍然道:“你是那枚蛋的主人?我明天可以帮你要回来。” 傅希言眉毛一挑,不否认不承认,冷笑道:“我要拿回来,难道还需要你动手吗?他们现在得罪了我,已经不是东西的事情,我要他们倒霉,倒大霉!我看你对她也没什么情谊,不如把她来此目的告诉我,让我想想,怎么整治她。她要是出了事,你的婚约自然就可以如期举行了。” 刘焕摇头:“我替她向你们道歉,你要什么赔偿,我也可以想办法。” 傅希言看她对温娉维护的样子,气不打一处来,恨不能把他当年亲笔签下的协议丢到他的脸上。 他冷冷地说:“看来那个姑娘真的是你的相好!” 刘焕低着头,仿佛默认了:“东西我会还给你,你要是不满意,也可以冲我来。” “老子当然要冲你来!”傅希言想到自己那温柔的姐姐,就怒上心头,点了他的哑穴,对着他的肚子一拳头砸下去。 第130章 暗探和保镖(上) 这一记老拳委实打得不轻, 刘焕身体还能动,一下子蜷缩起来,嘴巴张了张, 没发出声音。 傅希言想:自己已经给过他机会了, 既然他执迷不悟,那自己阻止婚事就不是棒打鸳鸯,而是及时止损了。 他看着床上的刘焕,正盘算着如何收拾残局,裴元瑾突然朝他比了个手势。两人对视一眼,闪身躲到了屏风后面。 没多久,门就被推开了。 推门的人发出了“咦”的一声, 讶异于刘焕大晚上的睡觉不关门。但他没有多想, 正要往床边走, 一个枕头突然从床上砸过来。 刘焕说不出话,只能砸枕头示警,奈何来人并不领情, 大手一张, 朝床上人抓去, 嘴上还说:“醒了更好, 老子也不算乘人之危了。” 刘焕无奈,从床上蹿了下去, 人趴在地上正要站起, 后领就被拎住了。 屏风微微动了一下,泄漏一丝寥落的月光, 正好照在来人那张胡子脸上, 正是与温娉一道住在西边小院的大胡子。 他身为入道期高手, 对周围环境变化比常人要敏感百倍, 当时察觉榕树树叶摇曳似乎有些不同寻常,虽然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却也足以让他心生警觉,将逮人的计划提前至今晚。 不想与夜访的傅裴二人来了个“喜相逢”。 月光落入眼帘的刹那,他已经拎起刘焕准备撤退,却被裴元瑾的武王威压压得四肢一僵,傅希言趁机窜出来,一拳打在他的脸上。 自从他境界提升之后,绵柔拳也产生了微妙的变化,这一拳看似打在大胡子的脸上,劲道却落到了肩膀上,让他手臂一酸,五指下意识地松开。 傅希言一脚将重获自由的刘焕踢到身后,对着大胡子的胸膛又是一拳。这拳打得结结实实,但真气的气劲依旧古怪地落在了胃上,让他张口就吐出一滩黄水,夹杂着还未消化的食物,气味酸臭难闻。 傅希言虽然闪躲得快,但衣摆仍是沾染了些许。 趁此空隙,大胡子鼓动全身真气,硬生生地挣开了武王威压,一头朝外撞去。裴元瑾身体微挪,挡在了他的必经之路上。 大胡子体态看似圆润,实则灵活以极,两条腿一个交错,将身体扭转过来,而后背更像是撞在一块铁板上,将他重新弹了出去,那去势,犹如被弹弓拨了一下,更疾更快。 傅希言重新扬起拳头,正要再给一拳,刘焕却从后面扑了出来,撞了过来,傅希言身体微侧,虽然躲过了刘焕的熊抱,却也给大胡子让出了一条“生路”。 大胡子滚圆的身体狠狠地撞在窗户上,连人带窗地冲了出去。 外面是一条走廊,廊道边是池塘。 大胡子用力过猛,直接越过走廊,落入池塘,溅起一朵巨大的水花。 傅希言想:就这入水的水花,我给零分。 刘焕身体还在踉跄,手已经努力地扒拉着窗户,摇晃着挡在傅希言面前,嘴里嗯嗯啊啊个不停。 傅希言解开他的哑穴:“别喊,喊也没用。” 刘焕长舒出一口气:“我不喊我不喊,你们别追了。” 闹出的动静太大,四周重新热闹了起来,听着外面的走动声,傅希言也不想暴露身份。他远远地看着大胡子湿漉漉地爬上对岸,嘴里不忘威胁:“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刘焕好似服软了,老老实实地走到门边,打发走那些询问的仆役,等院子重新回归平静,才苦笑道:“天地鉴主和储仙宫少主联手,我自然只有束手就缚。” 贸然出手之后,傅希言已经做好了被认出的准备。武道的金字塔尖就这么点人,尤其他和裴元瑾还是一个组合,被猜中也在意料之中。 但他嘴上还是冷酷无情地否认了:“你认错人了。储仙宫少主和天地鉴主是何等人物?英俊潇洒、风流倜傥、玉树临风、光芒万丈,岂是我们两个歪瓜裂枣可比。” 没有了窗户遮挡的房间透着凉凉夜风,然而不知为何,他说完这句话后,刮入屋内的风更冷,更紧。 刘焕缓缓道:“一个武王,一个起码入道期的高手组合,当世并不多见。” 傅希言瞪着他:“那是你孤陋寡闻,天大地大,自有你不知道的高手。” 他越是这么说,刘焕越是肯定了自己的猜测:“你们要是想借此扬名,就该报上名来,若是不想被人认出,就该顺着我的话将错就错,不该辩解。” 傅希言心想,我想辩解就辩解,要你管,随即反应过来,这斗嘴吵架简直像小孩子过家家,而且对方还是渣了自己姐姐的负心汉。 他冷冷地说:“卖军械的皇商竟有入道期的修为,还半夜三更跑来偷人,你们这出戏可真是精彩纷呈,令人目不暇接啊。” 刘焕也没想到大胡子竟然会半夜三更跑来找自己,而且看架势,这偷人就是字面意义上的偷人。他脸上一红,流露出几分难堪之情,大概是没想到自己之前放了狠话,却完全没有起到效果。 傅希言冷眼看着他:“更巧合的是,皇商里居然有北地的人。” 刘焕微微一怔,随即想起混阳丹当初有三位服用的人选,温娉便是其中之一,裴元瑾能够认出对方,也是理所应当。 他没想到,傅希言其实是从他们的对话中猜出来的。 既然已经被看破,他没有再藏着掖着,道:“南虞内乱将启,我奉命在此督查进出关卡以及南虞边境动向。而那些人……是来监视我的。” 傅希言扬眉:“监视你?” 刘焕说:“南虞皇帝和越王都向北地联盟以及蒙兀王布哈斯赫递交了联盟书,不管南虞谁胜谁负,都与他们结为盟友。作为交换,希望他们在南虞内战时,牵制北周。如今,蒙兀王出借的十万大军,加上北地联盟的五万兵力,正驻屯在两国交界。” 这话的信息量太大了。 傅希言看向裴元瑾。 对此事毫无兴趣的裴元瑾只好打起些许精神。 他们这次下山的有些仓促,除了和景罗交换了一下储仙宫内部事务的看法之外,只关注了南虞方面的消息,而北地的动态显然被忽略了。 可天下是联动的,就像南美洲亚马逊河流域热带雨林的一只蝴蝶随意扇几下翅膀,就可能造成一场龙卷风,何况南虞内战这样的大事。 不过,傅希言转念又想,要不是刘焕牵涉其中,转而牵扯到自己姐姐的婚事,隐隐触及傅家未来的立场,这件事与自己本也没有太大的关系。 他虽然自认为是北周人,却是基于这块生长的土地,并没有替建宏帝舍身忘死的想法。 他无动于衷地看着刘焕:“这与你有什么关系?” 刘焕苦笑道:“他们想要拉拢我父亲,所以才跑来纠缠我。” 傅希言显然没有被他装可怜的样子打动,冷静地指出:“你却护着他们。” 刘焕沉默了下,答非所问地说:“天地鉴主过世之后,江湖上流传着一种说法,天地鉴主之女是莫翛然的王傀。” 傅希言皱眉,师落英是莫翛然王傀的事,知道的人不多,师一鸣也不可能见人就嚷嚷,既然不是自己、景罗这边的人,那十有八九就是莫翛然透露出来的。 他为何这么做? 刘焕说:“记得我大伯死的时候,你也在镐京。” 傅希言回想了一下,顺口道:“应该在蹲大牢。”讲完,他突然懊恼。这不就承认自己的身份了吗! 刘焕似乎没察觉哪里不对,因为在他心里,眼前这个外貌平平无奇的中年汉子就是铁板钉钉的傅希言,与他本人承不承认并没有关系。 “建宏帝说,我大伯被铁蓉容炼制成了王傀。” 傅希言一怔。他没想到刘彦盛之死竟然还藏着这样的内情。这样看来,刘彦盛对建宏帝是真爱啊,毕竟王傀的想法要瞒过操控者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不是师落英,却想象得出她为了这最后一击,精神上曾经承受了何等的非人折磨。没想到在师落英之前,竟然还有刘彦盛。 刘焕面露讥讽:“按照他的说法,王傀是没有思维的行尸走肉,所以建宏帝杀他,是为了让他解脱。可师落英并不是行尸走肉。” 他还有一件事没说。当初建宏帝送来的尸体是防腐的,他父亲已经请了仵作验尸,结果并没有说,但之后北地的人便找上了门。 傅希言想清楚前应后果,觉得自己对刘彦盛的敬佩给早了。 他之前先入为主的将刘彦盛放到师落英的高度,是因为在他的认知里,建宏帝和刘彦盛是一对公认君臣相得的例子。但建宏帝既然杀了刘彦盛,就说明他们私底下并不像大家想象中那么和谐。 刘焕认真地看着傅希言:“虽然我父亲一时被私仇冲昏了头脑,但我会劝他的,也一定会劝服他的。” 傅希言说:“你知道这是我姐姐第二次议亲。” 刘焕耷拉着眉毛:“我知道。” “所以我要万无一失。” 刘焕说:“我父亲只是在气头上,等他冷静下来就会知道,和北地的合作是不可能实现的。且不说南境军并非他的一言堂,即便是,我们与北地都隔得太远了,建宏帝若真要动手,只怕不等北地援手,我们就已经被围困至死。” 傅希言沉默地看着他,似乎在思索他话中的真假。 刘焕又道:“何况姑姑还在宫中。我们失去了大伯,总不能再失去一个姑姑。” 这话傅希言却不相信,冷笑道:“在令尊心目中,活着的妹妹真的比得上死去的哥哥吗?”要真的考虑到刘贵妃,温娉也不会明目张胆地住进来了。 刘焕沉默了会儿,坚定地说:“我会说服他的。” 傅希言说:“温娉为何一定要与你成亲?总不会是要逼刘坦渡表现诚意吧?可是男人狠心绝情起来,一个女人又能起到什么作用呢?” 他这话显然是意有所指。 刘焕脸色顿时白了,挺起的背也慢慢塌下来。在这件事情上,他的确是有劣迹前科的。可是他与这位知府小姐其实并不相投,对傅夏清倒是真心。这种话现在说出来,反倒像是狡辩,只会让自己的姿态更狼狈不堪。 刘焕说:“你给我点时间,我会处理好的。” “多久?” 刘焕咬牙:“三个月。” 傅希言冷笑:“然后在成亲前夕将我姐姐抛弃?让她沦为笑柄?” 刘焕道:“那就两个月。” “若是不成……” “我会退婚……或是让你姐姐退婚。”刘焕声音慢慢低下去,就好像之前的坚定和斩钉截铁,都是勉强撑起的,时间久了,便有些后继无力。 他沉默了会儿,又抬起头看着他:“所以,在这之前,请你帮我保守秘密。” 傅希言盯着他,缓缓地、上下晃了晃脑袋。 刘焕长吁一口气,正想找个轻松的话题,就听傅希言说:“明天一早,把蛋送回来。还有,我们来宜城的事,不要对别人提起。” 刘焕全都应承下了,他还想再说,傅希言已经拉着裴元瑾头也不回地从敞开的窗户里跳了出去。因为跳得很有分寸,所以没有发生掉入水池这样的惨案。 两人出去之后,绕开了小院正门,没有与守在那里的温娉照面,直接翻墙出去了。 黑夜已经露出了渐渐消退的迹象,遥远的东方露出微微的灰色光芒,天要亮了。傅希言和裴元瑾回客栈的时候,却发现房门被人踹开了,门就那么半敞半合着。 傅希言第一反应是卧槽,有贼,第二反应是看行李。明着被抢,暗着被偷,自己这趟出来未免也太倒霉了吧。 怪自己出门没看黄历。 但东西样样都在,甚至连位置都和出发前一模一样,显然对方就踹了道门。傅希言思索间,裴元瑾已经从房间里出去了。 车队都住在同一层楼,他们住在最角落,隔壁就住着镖头,镖头房里此时还亮着灯,裴元瑾刚在走廊发出了一些动静,镖头房门就开了,黑着脸出来道:“不是说不要乱走吗?你们一个晚上去哪里了?” 傅希言连忙出来:“我们遭贼了。” 镖头一怔:“丢什么了?” “一万两银票!”傅希言斩钉截铁地胡说八道。看镖头的脸色,他猜测自己这门十有八九是车队的人踹的。 果然,镖头怒斥:“荒唐!我这一晚上没合眼,就在这里守着,根本没人进过房间!” 傅希言无辜又委屈地说:“那银票怎么丢的?” 悄悄将门打开一条缝听好戏的其他镖师终于忍不住了,打开门说:“你一个小镖师,做梦吧,梦里有一万两。” 傅希言扁着嘴看他们。 若是他没有易容,用原来的脸做这种表情,必然是很赏心悦目的,但一个相貌平平的中年男子露出这样的表情,实在叫人有些恶寒。 镖师立刻别过头,朝镖头说:“他们半夜三更出去,也不知道会不会闯祸。” 镖头瞪了他一眼:“回去睡觉!”然后对傅希言和裴元瑾说,“你们两个跟我进来!” 傅希言只好拉着裴元瑾,两人乖乖地进了门。 “大男人还手拉手,恶心!” 镖师嘀咕着关门,门合拢的刹那,脚不知怎的,突然一软,整个身体往后仰,他想用功夫调节平衡,奈何脚上怎么都使不上力,直到后脑勺重重地磕在桌子上,发出咚的一声,脚才抬起来,只是已经晚了。 后脑勺不一会儿就起了个馒头大小的包。 另一边,镖头关上门,冷声道:“今晚到底出去做什么了?” 傅希言说:“我看城里有些不太正常,想着出去打探打探。”他毕竟是暗探嘛,也算是尽忠职守。 谁知镖头勃然大怒:“胡闹!你们的任务是安全进入南虞,搜集南虞的消息,北周的事自有别人来做。难得搭上尤先生的船,你们千万不要搞砸,此行若是功亏一篑,别说是你们,就算是我,也要吃不了兜着走。” 傅希言心里想:尤先生?难道是那个重病的富商? 镖头对着他们告诫了一番之后,就打发他们回房了。 傅希言临走前,忍不住问:“房间门是谁踹的?” 镖头冷声道:“怎么?你还想寻仇?” 傅希言说:“我是想,万一明日店家找人赔偿,我总要知道该让谁出这笔钱吧。” 镖头一时无语,看着他的眼睛带着几分疑惑,几分迷惘,大概在想,这么重要的任务,为什么会找两个这样的二百五! 惆怅地回到房间,傅希言趁着天还没亮,点灯写了一封信,交代了一下自己在宜城府衙的见闻,并且再三强调了婚姻对女人的重要性,让傅辅好好和傅夫人商量商量。 裴元瑾在旁边看着,扬眉道:“你不是答应他不说?” 傅希言说:“我什么时候答应的?” “你点头了。” 傅希言无赖地说:“没有啊,哦,我记得我当时脖子有点不舒服,所以活动了一下脖子。哎呀,不会让他误会了吧。” 他毫无诚意地感慨着,心里却想,傅夏清是我姐,刘焕是谁啊,自己凭什么要帮着外人隐瞒自己人,当他傻啊! 傅希言将信吹了吹,将墨汁晾干,一扭头,便见裴元瑾正深沉地看着他。 “这张脸……有什么好看的?”感谢易容,傅希言已经成功戒掉了一遇反光物,就停下来照一照的习惯。 裴元瑾说:“我在想,你以前什么时候是点头,什么时候又是活动脖子。” …… 傅希言无语地说:“你这举一反三得未免也太快了。” 太阳出来之后,并没有驱散寒意,甚至很多人感觉到天气变得更冷了些。 傅希言凌晨写的信已经交给了小桑,想来很快就能送到傅辅手上,但接下来会有怎样的结果,傅希言猜不到。 不过他们一家经历过这么多事,他对傅辅,对傅夫人,还是很有信心的,只希望在他们的护持下,姐姐能够平安度过这次婚变。 不错,虽然刘焕答应会解决这件事,但傅希言对这桩婚事已经很不看好了。刘焕的话透露太多信息,刘家与建宏帝的纠葛,北地与北周的恩怨,刘焕和傅夏清的婚事夹在中间,太渺小了,渺小得好似一不留心,就会被抛弃,被牺牲。 傅希言并不希望自己温柔的姐姐去走这样一条荆棘的路,哪怕最后会有好的结果,可这并不等于过程的艰难和痛苦就不存在。 在他看来,刘焕也没有优秀到可以让傅夏清冒这么大的险。这是他个人看法,最后决定权虽然掌握在傅辅手里,但如果傅夏清太委屈,自己也不可能袖手旁观。 这么一想,这趟南虞之行还是要速战速决。 等走廊有了动静,裴元瑾和傅希言也跟着出门下楼。 因为脸上易了容的关系,他们这些日子都没法搓脸,洗完之后还要重新上色,实在辛苦。尤其是天越来越冷,空气越来越干,唉,也不知道天地鉴对皮肤起皮有没有修复效果。 他们吃完饭,正要启程,昨日收走赤鹏蛋的衙役又回来了,领头那个疑惑地打量着了傅希言好几眼,然后在镖头等人的一片赔礼道歉声中,将蛋还了回去。 客栈安静了好一会儿。 直到衙役走了,傅希言吃完最后一个包子,裴元瑾拿着蛋起身,镖头等人才陆陆续续找回了声音。 镖师惊疑不定地问:“他们为什么还回来?” 什么时候见过衙役把吃进去的再吐出来的,这,莫不是有什么催吐手段? 傅希言信口雌黄:“可能是因为昨天晚上我房间门莫名其妙被人踹了,他们过意不去,所以把蛋还回来了吧。毕竟是宜城地界,治安这么差,他们也是要负点责任的。” …… 镖师一哄而散,镖头朝傅希言投去好几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傅希言破罐破摔了。反正装弱小、搞社交没什么用,大家就敞开玩吧! 第131章 暗探和保镖(中) 宜城往南, 设了道关卡,傅希言他们到的时候,队伍已经排得看不见源头, 过了会儿,后面的队伍也渐渐长起来,可往前挪动的速度极为缓慢。 清晨出的门, 到了晌午, 只往前了一丈。周遭抱怨声渐起, 有人安慰道,还让出就不错了, 很多地方已然封关, 于是话题又转向了如今的南北朝局。 不管建宏帝对世家朝臣如何严苛, 在百姓中的口碑还算不错,便有人庆幸自己是北周人, 隔岸观火地体恤着南虞百姓的水深火热。立时有南虞人反问他为何还要出关。那人言及自己在南虞的诸多资产, 打算赶在战火蔓延之前, 一举抛售。 傅希言觉得有些奇怪。 兵贵神速, 真要打仗, 你偷偷摸摸地发动便好,哪至于三军未动, 舆论先起,这还叫人怎么打, 总不能这边带着兵马攻城, 那边站在墙头喊,你小子可算来了, 我这边等得饭菜都凉了? 不过傅希言看再多电视剧, 也是纸上谈兵, 对于战争这样的事情,终究一知半解,何况,前世的许多案例证明,真正的战争也没有人们想象中的那么高明,将军也不尽是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神人,乌七八糟匪夷所思的事多了去了。 又等了三个时辰,天色已经暗下来了,只有西边还有一道余亮,但他们总算走到了关卡前,傅希言见到富商又从马车上下来了。 之前镖头特意提了一嘴尤先生,傅希言有些在意,特意用窥灵术瞄了一眼,发现对方体内灵魂颜色暗淡,光芒微弱,像是命不久矣。 从关卡出来,在路边休整了一夜,第二天便去渡口找船。 如今南北河运舱位紧俏,镖头去沟通了好一会儿才安置妥当,只是傅希言和裴元瑾分到的铺位极差,大通铺不说,房间里还没有窗,走进去一股不知是脚臭汗臭还是口臭的味道。 不用裴元瑾发作,傅希言的脸也黑了,一同来的镖师也不满意,随意选了床铺就出去透气。 傅希言眼疾手快,挑了个角落的位置,但那墙,那床,那被,乌糟糟的,还有一股霉味,傅希言选完就后悔了。 不等他犹豫,裴元瑾已经拉着他往外走。 傅希言抱着蛋和行李,半点挣扎都没有,两人正要上甲板透气,到路口就被拦住了。船上帮工不耐烦地驱赶道:“下面的人不能上去!” 傅希言倒不生气,而是好奇:“那吃饭怎么办?” “到时候会拿下来的!” “想上茅厕呢?” “那里不是有吗?” “想看风景呢?” 帮工怒了:“你哪那么多事呢?想看风景就交钱,十个铜板让你上去看一眼!” 傅希言掏了块碎银子给他。 帮工愣了下,拿了银子挥挥手放行了,大概有些疑惑这人既然愿意浪费这闲钱,为什么不住个好点儿的地方。 傅希言和裴元瑾上甲班之后,花五倍的价格租到了一间上房。上房与下面大通铺的待遇完全不同,窗纸透光,屋内亮堂,高川软枕,满室生香。 傅希言一头栽在床上,舒服地趴了会儿,突然起身:“我觉得我们好像傻瓜!” 裴元瑾慢条斯理地煮着茶。最近疲于赶路,他已经很久没有坐下来,好好地烹茶品茗了。对于“室友”的感慨,他紧紧是抬了抬眉毛,不发表意见。 傅希言说:“捣腾来捣腾去,灵教那帮人还没怎么样,我们自己倒把自己折腾得够呛。” 裴元瑾开始烧水。 傅希言抱着赤鹏蛋,哀伤地说:“儿砸,儿砸,自从带着你上路,你爹我就人老珠黄,所谓色衰爱弛,你小爹最近都不愿搭理我了。看来以后我们爷俩只能相依为命了。” “小爹?”裴元瑾迅速地抓住了一个不是重点的重点。 傅希言吸吸鼻子:“听听,你小爹都不想认你……卧槽!”他突然举起双手,见鬼似的盯着腿上的蛋,“你刚刚有没有看到,蛋它……自己动了。” 裴元瑾朝赤鹏蛋看去,只见这颗圆滚滚的蛋就那么淡定自若地枕在傅希言的大腿上,让人莫名有些不顺眼。 傅希言温柔地抚摸着蛋,异想天开地说:“你说,刚才算不算我胎动啊。” 裴元瑾:“……”刚刚应该是自己的错觉。 傅希言抱着蛋躺在床上,很快就沉沉睡过去。昨夜一夜没睡,虽然身体上并没有太大的困倦,可心理上总觉得欠了自己一个觉,总想着要找时间还回来。 裴元瑾坐在窗边,一个抬头就能看到床上人的位置。 煮好的茶已经喝完了,他正默默研究着傅希言记录的天地鉴功法。 武神道路的错误,造成的影响是巨大的,至少自己原先练功的方向要调整,裴雄极留下的心得全不能用了。 按照道理讲,留在府君山,留在储仙宫,留在裴雄极和长老的身边,等着他们走出一条路,然而沿着前人足迹前进是最为稳妥的。可惜,这种稳妥不适合裴元瑾的武道。 一往无前的另一种解释,就是披荆斩棘,阻挡在前方的障碍,要亲自握剑劈开、斩断,才能达成心境上的圆满。傅希言的武道与他有相似之处,却也更为险恶,陷入无望而寻求希望,是一种与天争,与地争,与人争的绝处逢生之路。他原本不太理解傅希言为何要走一条这样难的路,可听过他对修仙的描述之后,便有些理解了。 夺天地之造化,本就要超越天地,这是修仙者的宿命,也是修仙者必备的气魄,想要走得更远,就要看得更高。 这种念头刚起,他就感觉到心头一松,真元忽然飞快地旋转起来,须臾之后,竟露出焦黄之色…… 傅希言猛然睁开眼睛。 裴元瑾倚着椅背,双目紧闭,面容平静,灵气却疯狂地涌入他的身体,房内温度也在直线攀升,不过几个眨眼的工夫,已经上升到炎炎夏日的程度。 傅希言使用窥灵术,刚看了一眼,就感觉到双目刺痛,那灼热的光芒逼得他眼睛流下泪来,若非天地鉴及时发挥作用,他的眼睛可能就要废了。 这是要晋级金丹? 傅希言一阵头皮发麻。如果没记错的话,晋升金丹是要遭雷劈的,可他们现在还在船上。 就在他准备打开门,冲出去疏散人群时,室内温度又诡异地降了下去,裴元瑾吸纳灵气的速度也渐渐减缓。 傅希言心头又慌又急,想着万一裴元瑾身受重伤,自己就把天鉴逼出来做急救包。 好在过了会儿,裴元瑾就睁开了眼睛,然后说了句让傅希言脸色大变的话:“我的真元被封住了。” 傅希言呆呆地看着他:“什么时候解封?” “不知道。”裴元瑾也很无奈。 这场顿悟来得突然,他完全没有做好准备,毕竟他进入武王期不久,境界尚未巩固,也没有准备金元丹这样的辅助手段,以至于这次只突破了一点便后继乏力。眼睁睁看着真元变成了一颗小圆球,封闭了各处经脉,却又没有达到金丹的程度,可以说,如果以武力为标准,他目前的状况比谭、于两位长老更差。 不过他并不紧张,突破的这一点点,便如金丹期的大门打开了一条缝隙,虽是管中窥豹,但看到的那一斑,却足以给他充足信心来确认,自己这次走的道路无比正确! 但傅希言考虑到现实处境,想到接下来要去的地方,要做的事,不免头皮发麻。 他打开窗户,呼呼的寒风刮进来,打在额头上,思绪格外清楚,远处的河岸还剩下一条粗粗的腰带,并没有到可望不可即的程度。他认真地说:“我们游回去吧。”以两人目前的状态去找班轻语和乌玄音,和找死差不多。 裴元瑾沉默着没说话。 一往无前没有回头路,在南虞皇宫时,他避让过一次,就是自己的心境出现了裂缝,如果这次回头,也许他今日从缝隙中看到的风景,便会成为永恒的奢望。 傅希言又吹了会儿风,回头说:“我们得住回去。” 裴元瑾看着他,似乎习惯了他跳跃式的思维过程,反正到最后,他总要说出结论,果然傅希言说:“我们这个暗探的身份还要继续用下去。” 说实话,从大通铺出来之后,他已经做好了暴露的准备。暗探的职业门槛实在太高,光是这份隐忍、耐力,他觉得自己和裴元瑾大概率是当不下去的。所以他压根没想过自己要怎么向其他镖师解释自己的突然失踪,如果镖头发现了,自己就摊牌了,可如今,形势又变了。 裴元瑾的战力缺席,让他不得不考虑他们两人这把牌还不能掀得太早。 南虞除了班轻语、乌玄音这两大灵教高手之外,小皇帝身边还有武王后期的桃山兄弟,任何一个都是致命威胁。 但他也清楚,这个时候让裴元瑾退缩是不可能的。入道之后,傅希言已然明白心境的重要性。何况,他的武道是绝处逢生,而眼下就是一个绝境,这是挑战,也是机遇,接下来要考虑的是如何逢生。 继续蛰伏,起码熬到南虞境内——这是他想到的第一个念头。 一旦在这里身份暴露,那以灵教和南虞小皇帝的耳目,他们的行踪也就藏不住了。所以,必须低调进入南虞,然后在有限的条件下,想办法让裴元瑾真正突破金丹。 只有这样,他们才有逆转局势的希望。 而要保持希望的前提条件,就是稳住镖头。 他叹了口气,看向裴元瑾,裴元瑾表情不算太好,但还是点了点头。 傅希言飞快地将房间里的摆设复原,再将今天付出去的船费悄悄地偷回来,抹平痕迹,后来就算有人发现不对,说不出所以然,也没有证据,自然就不了了之。谁会为这种小事费心? 不过回大通铺之前,傅希言偷偷去看了眼镖头。 自从偷窥刘焕的大秘密之后,他就有些迷恋这种感觉,就好像买彩票,开盲盒一样,谁知道他这一眼,会不会又发现什么惊人的秘密? 可惜他的运气不是每次都那么好。 不知是不是船票太贵,让富商都有些心疼,这次镖头就在富商房间里打地铺,没有单独住。两人没有太多的交谈,但不知是镖头演技太好太入戏,还是这位富商另有来头,看镖头的样子,显然对富商很是恭敬。 傅希言看了会儿,见两人始终没有交谈,便放弃了,带着裴元瑾回到了大通铺。 他们离开这么久,显然引起了许多镖师的注意,角落那位置已经被人占了,两人被挪去了中间,那里放着两张破破烂烂的被褥。 镖师见他们回来,顿时有些紧张地看着他们。 傅希言扬扬眉,没说什么,只是从包袱里拿出了衣服,垫在枕头上,然后和裴元瑾一起睡了下去。 经脉不通后的裴元瑾显然有些不太习惯,尤其是常年滚烫的身体突然凉了下来,便有些畏冷,他虽然嘴上没说,可傅希言牵他的手,又怎会不知,躺下后,便给他加盖了一件袄子。 “嗤。”黑暗中有谁冷笑了一声。 傅希言侧头看过去,那人正侧头看着他们的方向,侧头是因为脑袋后面有个包。就是今天凌晨说他们手拉手恶心的镖师。 他说:“你们俩到底什么关系,老是牵着手,不会是兔爷吧?” 傅希言叹气:“其实是因为我有病。” “什么病?” 大通铺里凑热闹的不少,都竖着耳朵听。 傅希言说:“我病发作起来有些严重,他拉着我是为了控制我。” 镖师又嗤笑了一声,显然不信。 傅希言说:“那就放开看看吧。” 须臾之后,黑暗之中,床铺之上,镖师之口—— “啊!” 傅希言对着他的脸迅速打了一拳之后,假惺惺地对着裴元瑾说:“快快,快拉住我,我还想打,控制不住!” “你当老子傻子啊!”被打得晕头转向的镖师跳起来就要还手,又被傅希言状若不经意地撞了一下,直接压到一片。 其他人总算回过神来,七手八脚地冲上来按住他,还有人想拦住傅希言,却发现他老老实实地盘膝坐在床上,一只手拉着裴元瑾,怎么看情绪都很稳定。 “算了算了算了。” 大家都劝解。 “算个屁!”头上有个包的镖师伸长脚,还想往前冲。 傅希言委屈地嘟哝道:“我说了我有病嘛。” 镖师怒喷口水:“你有病的话,我他妈就是傻病。” 傅希言惊叹:“那可不好治啊!” 其他镖师一边拦,一边小声说:“明天和镖头说,晚上别闹事!” 想息事宁人的人实在太多,那头上长包的镖师被强制性换到最角落的床位。他双拳难敌多手,几度突围无果,只能悻悻然作罢,只是万籁俱寂的时候,还能听到他一个人在角落里骂骂咧咧。 另一个失眠的船客忍不住叫道:“他娘的你有完没完!” “老子骂你娘了,要你多嘴?!” “操你娘的!” 纷争又起。 于是其他人也只好跟着起来。 黑暗中又是一通“算了算了”“明天再说”的兵荒马乱。 傅希言和裴元瑾手牵手,睡得香,深藏功与名。 大通铺的生活显然是极枯燥的,除了白天送来两根蜡烛之外,大多数时间都处于黑暗之中,让人不满产生压抑焦躁的情绪,第一天之后,口角就没停过,总之,船靠岸的时候,头上长包的镖师不但没有养好伤,看上去反而更加严重了。 而傅希言和裴元瑾除了开始两天被气味熏得欲生欲死之外,后面竟有些适应了,傅希言有时候还会在裴元瑾的掩护下,偷偷练功。 当帮工提醒他们可以下船时,他甚至有种时光飞梭的错觉。 看着其他人迫不及待地往外面冲,傅希言和裴元瑾慢悠悠地落到了最后。 踏出船舱的那一刻,阴沉沉的天气都显得格外明媚,寒风带来的空气都令人产生如沐春风的惬意。傅希言甚至感觉到了自己许久未变的心境突然开阔,好似脱落了一层枷锁,有种豁然开朗的明悟。 …… 他的绝境逢生竟然还包含环境改善的吗? 那如果去捅个马蜂窝,然后在被蛰之前,跳到水里躲过一劫算不算? 他天马行空地想到了很多,然后看向裴元瑾,裴元瑾也正好看来。 裴元瑾的经脉真气虽然被封锁,但武道境界还在,自然能看出他这一瞬间的前后不通,嘴角不免泛起了淡淡的笑意。 傅希言看着他的眼睛,忍不住也笑起来。 他终于明白何谓情人眼里出西施了。明明眼前是张平凡的脸,和好看半点不沾边,可他看到的,依旧是那个英俊无匹的裴少主。 他们下船时,就见头上长包的镖师正在其他镖师的簇拥下,围着镖头巴拉巴拉,显然是在告状。 镖头目光冷峻地看过来,傅希言一脸坦然。 镖头朝着那人安慰了几句,然后对傅希言和裴元瑾说:“你们俩跟我过来。” 傅希言老老实实地走过去,心里琢磨着找什么借口糊弄,就听镖头说:“之后,就要看你们自己了。记住,最好的计划,就是没有计划,一切见机行事。” 傅希言其实很好奇尤先生的身份,又怕说多错多,只能受教地点点头,然后镖头便装模作样地训斥了他们一顿,将他们打发到前面探路去了。 看他们俩“灰头土脸”,那长包的镖师露出趾高气扬的表情。 傅希言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扭头却问裴元瑾:“你说他是真的蠢,还是装的?” 裴元瑾淡然道:“拉架的人里,至少有两个和他关系不错。” 傅希言想了想,觉得这话大有深意。 通常而言,朋友拉架一般都是拉对方,好让自己人多下点黑手,可那天,那些人拉的都是那个长包的镖师——当然,也有傅希言不需要拉的缘故,可是,他们明明也可以不拉。 难道也是在做戏? 他晃晃头,想不通,便也没有继续再想。不愧是男神介绍的保镖之旅,真有意思。 北周进出关卡森严,南虞也差不多,但那镖头不知给把关的人看了什么,不消片刻就直接被放了过去。 经过关卡的时候,傅希言还能看到后面排队的人不服气的眼神。由于迅速过关的人太少,所以前方队伍便出现了一大段空场地,一群士兵模样的人在空地上穿插巡逻,双方靠近的时候,傅希言突然抓住了裴元瑾的手。 怀中震动的“风铃”告诉他,来者不善。 果然,看似漫不经心的士兵在双方擦身而过的刹那,突然抽出刀子,砍断马车的缰绳,随后刀锋一转,朝着他们劈来。 前面探路的人自然遇到最大的火力。 傅希言不着痕迹地挡在裴元瑾面前,堂堂武王要是被几个连真元期都不是士兵砍伤了,那真是一则流传千古的黑色笑话。 裴元瑾面露无奈。 他就算不能动用真气,也不至于弱到这个地步。但恋人的关心,他还是很受用的,所以老老实实地躲在他身后,看着傅希言拿着一把镖局分发的普通砍刀,在那里看似杂乱无章,实则恰到好处地抵御着。 镖头早在缰绳被砍断的刹那就背着富商从车厢里跳了出来,此时,数个士兵同时朝他砍来。他飞快地扯过一个镖师挡在身前,镖师猝不及防下,身中数刀,不及说话,就被镖头一掌拍了出去。 镖头借机杀出重围,几个镖师见状,纷纷跟在他身后,随时士兵也追了上去。 他们那边战场转移,傅希言和裴元瑾这边压力便小了。 傅希言小声问裴元瑾:“所谓的见机行事,是不是让我们见好就收,直接开溜?” 裴元瑾无可无不可,反正傅希言在的时候,他的脑子总是不在的。 傅希言想起那臭不可闻的大通铺就觉得是时候和自己的暗探身份道别了,反正人已经到南虞了,如今鱼入大海,身份也没被发现,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第132章 暗探和保镖(下) 傅希言横刀挡住士兵攻击时, 手上稍微用了点巧劲,让对方的身体重心向左倾斜,然后再轻轻一推,对方受不住力, 一个踉跄挡住了其他人的攻击路线。 傅希言趁机拉起裴元瑾的手往出口处跑。 此处动静已经惊动了不少人, 站岗放哨的士兵也开始朝这边聚拢过来。 裴元瑾一边跑, 一边还要抱着蛋, 算是有生以来, 难得的狼狈, 两条过粗过浓的眉毛不悦地朝中间皱着, 有个士兵从后面蹿上来, 他头也不回, 一个回旋踢将对方踢飞了出去。 傅希言拨冗看了眼, 差点停下来鼓掌, 但远处的变故让他硬生生将掌声收了起来。只见跟着镖头从另一边突围的镖师中, 有三个突然发力,两人封锁镖头的左右, 一人朝富商砍去。 这三个人,正好就是数度刁难傅希言的长包男以及裴元瑾认为与他关系不错的那两个。他们三人的武功并不高, 最多只有锻骨后期的水平,对傅希言、裴元瑾这样,见多了武王武神的武者来说, 可算弱不胜衣, 然而在此时, 却发挥出了意料不到的作用。 毕竟, 镖头也只是个金刚期。 但一个大境界的差距, 还是让他在关键时刻做出了出乎意料的救援。镖头眼睛依旧看着前方, 双腿用力往地上一蹬,身体重心后仰,一个后空翻,掠过了三人的合围,反过来落到了他们的身后。 这时候,其他镖师回过神来,纷纷出手挡在两方之间。 镖头趁机反方向杀过来,一路砍翻士兵,眨眼间,就冲到了傅希言他们的身后。 傅希言因为不想暴露武功,所以跑得并不快,这时候刚好到广场边缘,与岗哨的士兵交手。 镖头中气十足地吼道:“接着!” 傅希言下意识抬头,就见那富商像块抹布一样被丢了过来,他下意识想闪,但见富商一把年纪,身体又弱,这么一摔,怕是抹布变成破抹布,还是在他落地之前,伸手在后背托了一下,卸掉了大部分力道,帮他站住了脚。 但富商站直之后,人晃晃悠悠地往前扑去,傅希言只好又拉了他一把。 镖头站在他们后面,拿出了一夫当关的气势,喊:“快走。” 傅希言毫不犹豫,转身就走,富商忙不迭地跟在了他身后,一不留神,裴元瑾就被挤到了后面,傅希言扭头一看,里面掉头回去,将富商顶到了前面。 富商吓了一跳,又往后退。 这时候傅希言已经拉着裴元瑾往外冲了,他知道,这时候已经不能再犹豫了,倒不是怕人太多冲不过去。自从解开了武神晋升的奥秘之后,他对这个世界的武道就有了更深的了解。也许武功并不能以一人之力,抵挡千军万马,但修真可以,修真真的可以。因此他对自己的武功很有信心,真到那时候,保护裴元瑾突出重围不是问题。可到了那一步,自己必然会引起南虞方面的注意,身份很可能就瞒不住了。 这是他不想看到的。 所以,他必须要在事情恶化之前,以一个普通锻骨期、最多金刚期的修为冲出去。武道盛行,锻骨、金刚即便没有多如牛虻,也不罕见,不至于叫人太过警惕。 似乎在刚刚傅希言的一个转身掉头中,富商明白了自己的地位,不再指望他们会向镖头一样护着自己,哪怕此刻身疲腿软,依旧努力跟着他们的脚步,从里面冲了出去。 外面是繁华的街道,不少百姓正挤在外面看热闹。傅希言带着人一头栽进去,很快就摆脱了追兵。 今天的士兵发难,镖师反水,镖头让他们带着富商突围,都发生得有些突然,自己像是牵线木偶一样被扯入了一团迷雾当中。但傅希言相信景罗这么安排自有深意,故而没有犹豫,还是将富商一路带在身边。 这时候最好一鼓作气离开县城,不然等他们下令封锁再跑,会更加麻烦。傅希言和裴元瑾还有个终极大招,就是恢复本来面目,但富商显然是没有这个准备的。 傅希言带着他们大街小巷乱窜,好不容易甩脱追兵,赶到城门边,发现已经戒严了,只好折回去找地方暂避。 县城的城墙并不高,以他的“踏空行”,带着裴元瑾也能轻松越过去,但多了个富商,就有些棘手。 一方面,他不知道富商到底什么来头,为何北周要安排暗探在他身边,另一方面,背着两个人爬墙,重量不说,姿势也是个问题。 他想象了一下美丽的画面,就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城中已经乱起来了。 不用官府强调,百姓便展开自查。 对高手来说,看锻骨期、金刚期战斗和地痞流氓打架也没有太大的差别,可是对普通百姓而言,那是北周流窜过来的凶徒,连手持兵刃的朝廷士兵都不放在眼里,危险性可见一斑。 傅希言等人就躲在一座废弃院子的柴房里。 屋子许久没有住人,积攒着厚厚的灰尘,当风吹进来,灰尘扬起,有些呛人。富商蒙着嘴巴,努力将声音蒙在袖子里。 傅希言不仅有点佩服。咳嗽、打嗝、放屁这都是人很难克制的生理反应,他居然忍住了。 富商虽然没有发出太大的动静,但一路奔波让他原本就虚弱的身体雪上加霜,进门之后,就靠在角落里,努力地喘息着。 傅希言去院落的井里打了桶水,找了块抹布在柴房里擦了一块干净的地方出来,裴元瑾挑了块不容易发现的好地方,挪开杂物,拿出衣服扑在地上。两人没有交谈,却合作无间。 忙活一通之后,三人各自坐在屋内歇息。 门外的街道偶尔能听到一列脚步声,每到这个时候,富商就会猛然瞪大眼睛,耳朵贴着墙,紧张地屏住呼吸,让傅希言有种自己穿越到民国谍战剧的荒谬感。 脚步声持续到傍晚,外面才逐渐安静下来。 月光洒向大地,黑夜重归宁静。 傅希言靠着裴元瑾打了个哈欠,又想起裴元瑾现在不能用真气,也不知道这样靠着他他会不会累,连忙直起脖子,然后拍拍自己的肩膀。 裴元瑾扭头看了他一眼,双目对视,无需太多言语,傅希言便重新靠了回去,顺带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姿势。 “咳咳。”富商有节制地咳嗽着。 傅希言掏出水囊丢过去。 虽然顺手牵羊不是个好习惯,但事急从权,逃跑途中,他一边拿东西一边丢钱,水和食物都不用发愁。 富商说了声谢谢,拿起水囊喝了两口,然后说:“你们是北周探子吧?” 傅希言愣了下,实话实说:“不是。” 的确不是,他们是假探子。 富商并不在意答案。在他看来,他的否认只是一种掩盖:“你们的头领已经默认了。” 傅希言想了想,顺水推舟地说:“他没和我们说过。” 富商说:“我虽然是南虞人,但在对付南虞朝廷这件事上,我们的立场是一致的,可以合作。” 傅希言问:“你想怎么合作?” 富商说:“送我去榕城。” 傅希言想也不想地拒绝:“不行。” 富商一怔,大概没想到他拒绝得这么爽快:“为何?” “太危险了。”傅希言说得也是实情。要是裴元瑾的战斗力还在,那他们自然是天上地下哪都去得。可如今一行三人只有他能打,去的又是榕城,路上不知会遇到多少事,想也知道不安全。 富商这次沉默了很久,大概想不通为什么他们会怕危险。说危险,北周的探子偷偷潜入南虞还不够危险吗?! 他想来想去,都觉得这只是他的推托之词,于是抛出了一个诱饵:“我是福宁殿旧人。” 傅希言揉了揉眼睛,有点困了,裴元瑾低声解释:“福宁殿曾是南虞孝睿帝的寝宫。” 傅希言勉强睁大眼睛,在脑海里思索孝睿帝又是哪个皇帝。 屋内狭小,两人的低语并没有瞒过富商,富商点头道:“我伺候过南虞两代皇帝,孝睿帝,还有先帝。” 男的,在宫里伺候过两代帝王的…… 傅希言扭头看了他一眼。 富商说:“我当时在司礼监。” 傅希言对司礼监还是有几分认知的,因为前世常年在电视剧里担任反派的大太监,刘瑾、魏忠贤都在司礼监。 他说:“那你不是富商?” “……我叫尤柏。” 尤柏嘴上不说,心里却将北周骂得要死。他身在宫廷,平日里见的都是一叶知秋的聪明人。就凭自己刚才透露的信息,对方就应该猜到自己要做什么,双方立场在哪,可以进行哪方面的合作……谁会在意自己到底是不是一个真的富商。 这探子的问题实在……太没水平。 他腹诽之后,内心又生出淡淡的疑惑。南虞内战可说是当今天下最重要的一桩大事,北周既然要派探子,就绝不会派些普通人来,眼前这两个不太像探子的人,到底是不是北周派来的?又或是,他们的表现到底是不是真的? 他不由感觉到了微微的不安。 傅希言并不知道对方正在想些奇怪的事情,他只想好好睡一觉。船上的大通铺实在不是人待的地方,连这废弃柴房的空气都要比那里新鲜太多。 他眯着眼睛正要入睡,突然直起身体。 显然,这个废弃院落发生的事情并没有瞒过这座县城里的地头蛇。外面正出现了一些不属于这个宁静夜晚的声音。 他一动,尤柏便坐不住了,跟着绷直了身体。 傅希言突然问:“你有什么人能够投靠吗?” 尤柏沉默了一会儿,见裴元瑾始终没有回答,便知道这句话是用来问自己的。可他是什么意思,难道要放弃自己?难道他不知道自己对北周,对榕城的重要性? 他一时心乱如麻。 逃离关卡的时候,他分明看到镖头被好几个人团团围住,多半是凶多吉少了,要是傅希言他们也放弃自己,那自己将生死置之度外的南虞之行等同失败。 在外面的人冲入院子的刹那,傅希言拿着刀,飞快地打开门冲了出去,一阵叮叮当当的交兵,然后就安静了。 尤柏竖起耳朵听着,过了会儿,又听到更远处发生了打斗,但结束得很快,再过一会儿,傅希言便推开门回来了。 他身上带着初冬的寒气,加上那张平凡的脸不笑时总有几分郁气,看着就不好惹。 裴元瑾已经收拾好行李,准备出发,尤柏慌忙跟上去。 三人从一群伤兵身上跨过,到外面,发现竟然还有弓箭手,只是他们不是趴在墙上,就是从墙上掉下来,靠着墙脚哀哀直叫。 尤柏见状,不得不重新评价两人的实力。要知道镖头当时带着自己,差点没能突围,而这两个人……不,根本只有一个人,就轻轻松松解决了几十人的合围,这是怎么做到的? 还是说,其实他们是镖头的上级? 尤柏思绪万千,可脚下一步不停,他突然有了一种危机感,要是不紧紧跟上这两个人,自己真的可能被丢弃在这里。 傅希言倒没打算丢弃他,却也没打算将人送到榕城。要是尤柏有另外接应的人是最好的。 早在尤柏坦承来历之后,他大概就猜到了这趟行程的真相。 这位来自南虞皇宫的前太监,不知是何原因逃出了南虞,躲到了北周,但他必定有他的价值所在。所以,当越王终于要和小皇帝翻脸的时候,他便返回了南虞,投靠了越王。 北周方面应当是知道了他的来历和目的,乐得为南虞内战再添一把火,所以派出了镖头护送。 至于自己和裴元瑾被安排进行程,有两种可能,一种是原来的人被景罗换走了,另外一种是景罗与北周朝廷有合作,直接将他们塞了进来。当初景罗给他第二第三个选项,其实走的是同一条线路,区别在于要不要顺便搭上北周这条船。 头上长包的镖师应该是南虞小皇帝的人,目的是找机会灭口。可惜,今天关卡的布置实在太弱了,但凡有个脱胎期、入道期,这会儿尤柏都经凉凉了。 不过这样看来,这个尤柏就算有价值,也应该不高,不然以灵教的人才储备,不至于连个脱胎期都派不出来。 他突然有些好奇自己如果选择的是研学线路,不知道会遇到什么事件。这么想来,其实男神有点像NPC,自己和裴元瑾像在闯关玩游戏……要是能存档、有攻略就好了。 他带着人又去了城门。 此时城门已然紧闭,大概调派人手去城内搜索他们的缘故,城墙上巡逻的人并不多,傅希言找了个空隙,连着两次,将裴元瑾和尤柏都运了出去。 尤柏看他的眼神当即不对了。 他在宫中,也算见多识广,当然知道能够这样轻轻松松翻越城墙,绝非一般武者能办到的。但北周朝廷的武力一向不强……他原本坚信他们是北周探子,此时不免动摇了起来。 傅希言倒没想那么多,把人放下后,立刻掸掸袖子,跑到裴元瑾身边,隔着两步远的距离问:“想好去投奔谁了吗?” 尤柏情不自禁地相信了他们的话,也许他们真的是北周探子,就算是,他们要执行的任务也一定比自己重要千万倍。 这个认知让他感觉到了挫败。 他回到这片土地,是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不想碌碌而度,所以抱着孤注一掷的心态,自比奇货,可是接连的打击,让他的自信降到谷底,一时间竟有些彷徨起来。 傅希言头疼地看着他,觉得镖头丢给了自己一个大难题。狠狠心,倒也不是不能将他丢在这里,但越王帮过他们,名义上也算攻守同盟,既然知道对方是秦昭的人,自己总不能不讲道义。 他想了想说:“我找人送你去榕城?” 尤柏回过神,忙道:“好,多谢。” 傅希言想来想去,只能想到陈家,以对方的财力物力,送个人应该不是难事,难的是…… “陈家的大本营在花城?” 傅希言就算地理普普通通,也知道前世的广州比福州更往南。 尤柏见他脸色不好,小声道:“或者,你找个镖局……” 傅希言看着他,尤柏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主要是他想起来,自己之前找的镖局,就被各路人马渗透,真正的镖师没几个。 这还是北周的镖局,要是南虞……只怕前脚托镖,后脚坐牢。 傅希言长叹一口气:“好歹送你去越王的地盘吧。”反正这段时间,他也要想办法帮裴元瑾突破金丹,就当拼个顺风车吧。 尤柏看着他,见他表情表露的都是真的,终于松了口气。他决定许诺对方一点好处,不至于让双方的合作太过单薄,使自己成为一颗随时能被抛弃的棋子:“我知道一些事,对越王很有用。” 后面的话没有说全,但可以想象,他既然对越王有用,傅希言把人送到越王面前,便是有功,自然少不了好处。 傅希言平静地点点头。 如果秦昭不是越王,他们之间没有那么多错综复杂的利益瓜葛,他还是很愿意和他做朋友的,毕竟对方情商挺高,相处挺愉快。 三人黑夜赶路,尤柏走了几步就要停下来喘口气,或者服用一枚红色的药丸,吃完之后,精神头便能好一些,可傅希言用窥灵术看,这个药能提神,但本质也在伤神。 两次之后,傅希言便主动提出休息,在离别亭对付了一夜,第二天,傅希言和裴元瑾还是神采奕奕,尤柏却病倒了。 刚好有牛车经过,傅希言便花钱将牛车买了下来,然后开启了牛车夫的生涯。 问了几个人,找到了个据说艺术高明的村大夫,一贴药下去,尤柏果然好转了几分。傅希言见大夫院子里放着各种草药,叫来药童,要他一一介绍。 药童虽然觉得这城里人怪里怪气的,但看在两枚铜板的份上,还是从头到尾念叨了一遍,其中有三味是炼制金元丹所需。 傅希言大手一挥,买了八种。 大夫一开始不肯,怕他们乱吃药,傅希言说:“我是做药材生意的,我看我朋友吃了你们的药后,好得很快,说明药效好,我想带回去给掌柜看看,要是不错,以后就来你们这里进货。” 这可是大生意,大夫心中一动,又送了他们一些添头。 添头里竟然有金元丹的第四味药,傅希言笑得一脸满足:“只有这些吗?你要不再仔细看看,还有没有别的要送的?” 大夫:“……”自己可能上了个狗当。 尤柏喝完第二碗药,傅希言便带着人重新上路。为了让自己这一行人显得不那么起眼,他们都换上了向当地百姓买的旧衣服,再往牛车上一坐,任谁都觉得…… “我和尤柏是你家的长工。” 傅希言苦着脸说。 实在不能怪裴元瑾。同样的粗布衫,同样的黑布鞋,尤柏病殃殃的就不说了,傅希言的那一脸苦相,看着就是脚踏实地的劳动人民,唯有裴元瑾背脊笔直,身姿挺拔地坐在牛车上,像极了微服出巡的官老爷。 傅希言建议:“你要不驼点背?” 他深信,没有什么气质是含胸驼背解决不了的! 然后,他就看到了一个微服出巡又忧国忧民的官老爷。 …… 傅希言把车夫的位置让了出来:“要不你来赶车?” 裴元瑾看了他一眼,眼里含着对他胡闹的纵容,然后两人交换了一个位置,傅希言坐在后面,迷恋地看了会儿他的背影,长叹道:“不用问,别人看我们,一定以为我们俩是晚上做坏事被官老爷抓住的贼人。” 尤柏迷迷糊糊醒来,问:“有追兵吗?” 傅希言说:“没有。放心吧,追兵的头儿正帮我们赶车呢。” 尤柏一惊,抬头看见是裴元瑾,稍稍安心,又问:“我们现在去哪儿?” 傅希言盘算着金元丹剩下的几味药,道:“去清江县。” 一来,清江是越王地盘,二来,那里有药都美名。 第133章 过去和新生(上) 三人同行, 其中两人是一伙的,落单那人难免多思多虑。 尤柏平日里话虽不多, 却在暗暗观察, 傅希言和裴元瑾也没有特别避忌的意思,因此两人的互动之中,总能看出点不同寻常的情感来。 说实话, 两个中年糙汉的爱情,不管当事人多么乐在其中, 但落在旁人眼里,实在不能算赏心悦目,好在尤柏见多皇宫的龌龊污秽, 对这种事接受度比一般人高得多,还自作聪明地为他们身份、目的找好了理由。 像这般不容于世俗的感情, 自然要找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重新开始, 自己若是能表现出对他们感情的认同, 双方的相处就能更融洽,或许就能说服他们, 跟着自己投靠越王。毕竟, 他对越王是否会接纳自己, 并没有十成信心, 有高手压阵,把握会更大些。 接下来几天, 傅希言发现尤柏的话明显多了起来,还有意无意地以长辈的口吻关怀二人生活, 让他十分不自在, 两人独处时, 忍不住问裴元瑾:“我们是不是要被认作干儿子了?” 历史上, 那些司礼监的大太监的确有认干儿子的习惯,大概是对传宗接代的执着吧,不过认他们俩,那绝对富不到三代啊,是不是有点考虑不周了? 裴元瑾无语地瞥了他一眼。 傅希言不满道:“你有没有发现,我们成亲以后,你对我说的话越来越少了?呵呵怪不得说男人是大猪蹄子,得到了就不知道珍惜!” 裴元瑾:“……” 他将人拉过来抱在怀里,嘴巴凑在他的耳边,低声问:“你想听什么?” 房间里只有两个人,做有些事,说有些话,便不用太过顾忌。 傅希言被耳畔的热气吹得面上发热,乐淘淘地抖了抖脚:“那要看你的觉悟了。” 裴元瑾轻轻地亲了亲他的耳垂。 傅希言忍不住吐槽:“你要是亲大声点,好歹还能有个ua,你这么亲,双引号里面最多画六个点。” 裴元瑾已经习惯了那些从他嘴巴里蹦出来奇奇怪怪的话,便问:“你想要多大声?” 傅希言豪情万丈:“惊天动地!” 刚说完,裴元瑾就含住了他脖子上的皮肤,深深地吮吸着,过了会儿才松开,然后看着那块地方的红点慢慢消失,眉头不高兴地皱了起来。 傅希言已经习惯了。自从他上次说自己被弹珠打出了一身伤之后,裴元瑾就乐此不疲的尝试着,可惜,至今这吻痕都没有突破两秒的记录。 晚上尤柏又过来找他们谈心。 傅希言都习惯了,嗯嗯啊啊地应付完,正要关门,尤柏突然说了句:“官府一直没有动静,有些奇怪。” 这句话显然不是忽然有感而发,因为他说完之后,眼睛状若无意地打量着傅希言的反应,试探他是否在暗中做了什么。 傅希言认真地分析道:“可能是放弃了,也可能在酝酿阴谋,我们忧愁这些都是没有用的,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尤柏目光游弋着,不安地扫向客栈长廊的尽头。那里有一扇窗,窗外是无垠的黑暗。黑暗总会让人联想到很多不好的事情,比如暗杀。 他迟疑着说:“我们最近是不是有些太招摇了?” 自他身体痊愈之后,傅希言就放弃了牛车,转而租了一辆马车,途中遇到小镇,也会进去住一晚上,改善生活,补给食物。 傅希言叹气:“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啊。” 尤柏问不出什么,忧心忡忡地走了。 裴元瑾望着关门偷笑的傅希言:“为何吓唬他?” 其实这一路行来,傅希言并未放松警惕,进入小镇前,他都会事先探路,确认衙门差役没有异动,小镇布告栏的通缉令上没有他们等。 他刚刚的确是吓唬尤柏,主要是对方最近说得太多,想得太少,有点聒噪。 傅希言说:“吓吓他,人会精神许多。” 这话也不能说完全没有道理,至少尤柏病好之后,的确比渡江前要精神一些了,上下马车也不需要搀扶,饭后偶尔还会散散步。 可见,危机感的确能激发人的潜力。 “不过,”傅希言摸着下巴,“我们闹出那么大的动静,突然平息了,的确有些古怪。” 裴元瑾露出深 思之色。 就算官员为求自保,想将事情压下去,恐怕也不太容易,毕竟那日的目击者太多了,受伤的人数又多。 傅希言说:“会不会在酝酿一波大的?” 裴元瑾平静地啜了一口茶。 他的状态等若武功尽失,想不平静都不行。 * 冷风从战场上空刮过,交战双方的尸体还没有被完全清理干净,可他们体内流出来的鲜血已经渐渐干涸了。血腥味在小范围地弥漫着,初冬的冷意凝固了它们的蔓延,却让这片土地更加的冷酷与孤寂。 竖在墙头的越王旗帜已经被砍断,代表南虞龙虎将军封怀古的“封”字旗在城头飘扬,宣示着这座城已经重归正统皇朝辖下。 新老政权交替,难免要进行几轮清洗,封怀古是老将,但南虞数十年的平静并没有给他太多这方面的历练机会,所以城内免不了有些糟乱。百姓惊恐地躲在家里,看着那些沾血的盔甲在门前走来走去,听着附近时不时发出的惊叫声,求饶声。 不过这些事情,已经不在封怀古操心的范围内了,拿下这座城之后,他就已经完成了陛下交代的第一个任务。 就是在榕城的北方,插一把枪,一把随时可以拔起来攻城略地的枪。 而第二个任务…… 他眉头微微皱起来。 作为南虞目前排名第一的武将,他习惯了乾纲独断,并不喜欢与人合作,哪怕那人名义上是来协助他的,但实际上,还不是要自己配合他的行动! 他心里不太舒服,可小皇帝的命令他又不能置之不理,正在思忖间,“协助”他的人来了。 柴密身为六扇门总捕头,大名鼎鼎的“六眼神探”,对别人的情绪一向感知敏锐。他一进门,便察觉此间主人对自己若有似无的排斥,却依旧装作不知,落落大方地上前行礼。 封怀古冷冷地说:“接下来,老夫就要听柴捕头调遣了。” 柴密连忙欠身:“我不过提供消息,具体部署,还要封将军做主。” 封怀古闭上眼睛,好似倦了,累了,想要休息一下,但更像是封闭了耳目,不想与对方交流。 柴密慢慢站直身体,在旁边找了个地方坐下来。封怀古的品阶虽然在他之上,但两人分属两个系统,柴密虽然是捕头,顶头上司却是文官,所以并不太需要看龙虎将军的脸色。 他坐下之后,就将这阵子调查到的信息汇总成报告,对着那张闭目养神的脸娓娓道来。 秦效勋交给封怀古的第二个任务,就是摧毁榕城方面的谍报系统。傅希言和裴元瑾怒闯皇宫的消息,新城十万无辜生命的真相,都是通过这个系统散播各地的。秦效勋对它的痛恨可见一斑。 柴密说完之后,从怀里掏出一本小册子,恭敬地放到了桌上,然后弓腰退了出去,快到门口的时候,封怀古突然说:“老夫刚刚睡着了,没有听清 ,你再说一遍。” 柴密脚步一顿,回转身来,依旧是第一次踏入屋内的神色,开始讲刚刚说过的话,一字不漏地重复了一遍。 这次封怀古睁开眼睛看着他:“你想要动四方商盟?” 柴密躬身说:“榕城谍报的传递与他们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我想应该找个机会查清楚。” “那就查清楚!”封怀古不高兴地扬起眉毛,“四方商盟是先皇在世时亲口恩准成立的组织,可不是一般的小鱼小虾,可以让你们随意抓进大牢,屈打成招!” 这话几乎是污蔑侮辱了。 柴密神色已有些难看,却还是忍住气说:“谨遵封将军示下,一定搜集足够的证据。” “与其将时间浪费在商盟上,我看不如先把北周探子管管好。”封怀古不悦地捶桌,“竟然让几个北周人突破关卡,扬长而去,简直将我南虞的脸都丢尽了。” 柴密说:“将军放心,我已经派人去围捕了,相信不出三日,便有消息。” 封怀古说:“那就三日后再说吧。” 等柴密走后,封怀古脸色阴沉下来。四方商盟的建立,的确是先帝首肯的,只是时间一长,这么一大块肥肉,自然人人都想要尝上一口,据封 怀古所知,自己家人也参与其中,甚至与北周方面,还有走私往来,若柴密真要查下去,不知道会查出什么来。 他拿起桌上的小册子,随手翻了翻,思量着要不要在这里面做点手脚,将柴密绊住,好让家人趁机将尾巴收一收。 * 此时,傅希言还不知道当初陈家管家交给自己的这张地图上的势力分布已经产生了很大变化,属于越王的豫章已经被小皇帝的得力爱将封怀古打了回去。 他只是抓紧时间赶路,然后在每次有机会进药店的时候,买一些或许有用,或许一辈子都用不上的草药。 尤柏开始以为草药是为自己买的,后来发现他买的药天南海北,包罗万象,便收起了好奇心。 除了三味药房大夫说闻所未闻的药,金元丹已经快凑齐了。而除掉那三味药,再加上另外的两味,这方子便和鄢瑎开来医治谭、于两位长老的一模一样。 但两位长老服药之后,只是缓解,并未痊愈,更不用说突破,所以傅希言目标依旧是金元丹。 “就是不知道炼丹该怎么炼。”傅希言拿地图研究着,“不知道清江县附近有没有什么有名的道观,炼丹这种事,道士是专家。” 尤柏闻言立刻道:“两位若不嫌弃,我可以试着请越王帮忙。” 越王在哪,在榕城。 要请越王帮忙,就得去榕城。那可真是越帮越忙了。 傅希言笑着谢过了他的好意,然后在尤柏以为他松口答应送自己去榕城的时候,又道:“我还是喜欢清江县。” 尤柏第不知道多少次劝说失败。 过建昌县时,远远地就瞧见城门外聚集着黑压压的一群人,也不知道凑什么热闹,道旁有人看见马车,立刻冲了过来,各种哭喊乞求。 傅希言吓了一跳,立刻调转马头。 但道路旁边冲了不少人出来,傅希言无奈,只好抓起行李,带着裴元瑾从车上跳下来,尤柏识趣地跟在后面,三人在马车被掀翻之前,先躲到了一边。 “蛋,娘,我想吃蛋。”旁边有孩子看着裴元瑾怀里的赤鹏蛋流口水。 裴元瑾冷冷地看回去。 孩子哇的一声吓哭了。 他娘急忙安慰他:“那不是蛋,那是,那是他们的孩子。” “你说 得对。”傅希言从裴元瑾怀里接过蛋走了过去,笑眯眯地说,“这是我孩子,你可以叫弟弟或妹妹……” 孩子哭声骤止,好似一口气哽住了,哭都不敢哭,慌乱中他娘拉了他一把,两人跑得头也不回。 想套近乎打听一下发生什么事的傅希言:“……” 傅希言将蛋往裴元瑾怀里一塞,人飞快地冲下去,凌空一跃,几脚将抢马车的汉子从马车上踹下去,然后勒住了马。 其他人见他身手了得,爬起来就要跑,傅希言逮住了最近的一个:“你道歉了吗?说走就走,一点礼貌都没有!” 那人哭丧着脸:“是你踢的我呀。” 傅希言抬腿又是一脚:“那不是应该的吗?少废话,说说前面怎么回事?为什么这么多人围着城门?造反啊?” 那人说:“我们是大周村的村民,他们说豫章打仗了,还抓壮丁,我们逃出来的。” 傅希言皱眉:“前面怎么回事?” “官老爷关门了,给出不给进。” 虽然人人都知道越王要反,可他毕竟还没有提出“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之类的口号,名义上还是南虞的臣子。榕城附近不少势力都是摄政王系的人马,所以他们管辖的土地都列入了越王地盘,但豫章一打仗,就说明双方终于扯掉了最后一块遮羞布,内战——开启! 如此一来,双方交界戒严,流民倍增,接下来的路都不会太平了。 傅希言驾着马车,绕道而走,同行的还有不少流民,因为路不好走,马车行进得很慢。他们便跟在马车后面,大概觉得有钱人总能想到办法。 但傅希言其实……纯属瞎走。古代地图的精确度是可以想象的,别说道路导航,能给你准确标明山河位置就不错了。 绕了好几天,才重新见到城镇。这时候,马车的车厢已经丢了,他和裴元瑾共乘一骑,尤柏自己抱着马脖子,在山里颠簸了过来。 跟着他们的百姓有;amp;#303 40;半途走散了,有的改道去了别处,一路跟着的,傅希言还是力所能及地提供了一些帮助。 这座城镇显然没有受到战争波及,流民不多,进入城镇后,受过恩惠地主动过来道谢加道别,然后分道扬镳,各奔前程。 傅希言打算重新买个车厢,尤柏毕竟上了年纪,身体又弱,受不起骑马颠簸,这几日明显露出病态,只是他一味隐忍着,不敢叫苦叫累。大概曾在宫廷侍奉的关系,他的忍耐度超乎常人。 正在车厢挑选,突然,数道寒冷凛冽的剑气从四面八方涌来。这次“风铃”没有示警,因为对方的目标并不是他。 裴元瑾身体微侧。不能动用真气之后,他的速度慢了许多,所以,躲闪的时间必须比原来提早很多,这种预判能力非千锤百炼的高手不可得。 傅希言在下一刻冲到他身后,两指夹住剑尖,然后用了股巧力,将握剑的人往尤柏身后丢去,正好挡在刺杀尤柏那柄剑的前面。 街道在极度的震惊中静默,又在回神之后发出声嘶力竭的尖叫。 傅希言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这次来的刺客有五人,每个都有金刚后期的水准,而且配合默契,发挥出了大于五的威力,显然就是傅希言之前预测的“酝酿出的那波大的”。 他虽然打得很克制,尽量将自己的战斗力压制在脱胎期左右,可光靠脱胎期,要带着两个人逃脱,显然难度很大。 裴元瑾倒是挺开心,一双眼睛越打越亮。 自从进入武王期之后,他就是站在武道巅峰的人,已经很久没有感觉到被武力压制的滋味了,一时间还有些新 鲜。 傅希言怕后面还有追兵,终究决定不再伪装下去,无名小箭在怀中蠢蠢欲动的露了个头,正要登台亮相,街道尽头突然传来隆隆马蹄声。 交战双方同时一惊,以为对方援兵赶至,顿时加快速度想要速战速决,只听一阵咻咻咻的破风声,数把长矛飞掷而来,插在战局之中,正好,将傅希言三人与刺客阻隔开来。 随即,那马蹄声便到了面前,一个身穿铁甲的战士,手持朴刀,边骑马边朝着刺客的脑袋割去,刺客翻身一跃,躲开了这次致命袭击,又一匹马从他身上踩过,他就地一滚,还未站起,又一柄朴刀从另一边杀了过来。 不过顷刻间,街道中央便多了七八匹马。 因为是马市的,街道还算款,但中间站着傅希言等人,马来马去,空间也并不宽裕。偏偏这些马动起来比人更灵活,前赴后继,互相礼让,马身交错间,竟纹丝不乱,反将五个刺客逼得狼狈不堪。 傅希言大为吃惊。 在他的认知中,这个世界的武功相当于前世的热武器,已经是超越冷兵器的存在了,可今天这群马上战士却展现出了战阵配合的强大杀伤力,提升了他对战斗力的眼界! 就在五位刺客陷入战阵不能自拔之际,一道迅疾无匹、凶猛无匹的箭矢从遥远的街道另一头射来。 它来得太快,几乎一个眨眼就到了尤柏的面门前。 傅希言都是这时候才反应过来,想要格挡已经迟了一步,就在尤柏命悬一线的刹那,一枚蛋出现在了他的脸前。 只听一声脆响,箭头扎入了鸟蛋中。 …… 尤柏后知后觉地软到在地,半天没有回过神,傅希言冲过来的时候,只来得及抱住蛋。 他看向箭的来处,那里依稀站着个人,却在他抬头的刹那,闪身跑了。 他回头看蛋,心中一颤——蛋壳碎了一小块,刚好箭头刚好插在里面:“儿,儿砸,别吓爹啊。” 裴元瑾一向波澜不惊的脸上难得出现了尴尬、慌乱的神色。当时完全是下意识的动作,然而他忘了,赤鹏鸟蛋不是赤龙王,没有无坚不摧的强度。 “我会再找一只。”他许诺。 傅希言伤心地摸着蛋,摇摇头:“算了,也许是有缘无分吧。”这么久了,都没有孵出来,说不定是颗死蛋。 他安慰着自己。 五个刺客在牺牲了两个之后,三个逃走了。战士雄赳赳气昂昂地骑着马过来,朝他们抱拳道:“越王突击营岳虎,见过诸位。不知诸位是什么人,为何会引来六扇门的人。” 傅希言没想到刚刚的刺客竟然和六扇门有关。 他看向尤柏。 尤柏惊魂未定地站起,岳虎行礼道:“福宁宫旧人,奉摄政王殿下之命,特来求见越王。” 傅希言心想:居然是摄政王的人,这老头果然没说实话。 岳虎看向傅希言和裴元瑾。 两人刚刚展露的实力,让他不得不心存警惕。 尤柏说:“他们是我从北周请的镖师。”绝口不提北周探子的事。 岳虎说:“这里是暴君地界,我们还是回去再说。”他原本想腾出三匹马来,但傅希言和裴元瑾自己有两匹,所以尤柏就上了岳虎的马。 傅希言正要拔箭上马,找个地方安葬他苦命的鸟儿子,身体突然定住了,眼睛盯着蛋壳——插在蛋壳上的箭突然被顶了出来,须臾,一只红通通的尖鸟嘴从破洞里伸了出来,还灵活地张了张。 第134章 过去和新生(中) 傅希言转头看裴元瑾:“破壳就破壳了?” 第一个破壳是指箭头射破了蛋壳, 第二个是指鸟孵出来了。 大概被射了一箭,赤鹏鸟有点小脾气,小嘴笃笃笃地将洞啄大, 然后探出了整个鸟头。眼睛还没张开, 头顶也只有几簇短短的绒毛,除了体型大了那么一些, 怎么看都是一只普通的幼鸟。 赤鹏鸟脑袋左右转了转, 然后哎呀哎呀地叫了起来。 傅希言捧着蛋壳骑在马上, 看着神采奕奕的鸟女儿,心里充满了失而复得的庆幸。 裴元瑾有点吃味,不过之前拿蛋壳挡了一箭,有错在先,就算因祸得福, 但不等于无过, 便睁一只眼闭只眼当没看到。 岳虎带着他们一路南下, 过镇不入,直奔锦江。 途中他们停下过两次, 傅希言趁机抓了虫子, 可惜赤鹏不吃,他将牛肉干撕成肉丝, 赤鹏鸟吃了又吐了, 然后继续哎呀哎呀。 裴元瑾在旁边盯着他们,生怕傅希言一时心软, 又拿自己的血去喂。 傅希言也怕把这鸟的心喂大了,以后收不回来, 只能任由它继续哎呀, 还不忘纠正读音:“叫爹, 爹,爹……实在不行,叫阿耶,嗯,哎,你看他叫我了!”他笑眯眯地看向裴元瑾,非常自欺欺人地将“哎呀”理解为“阿耶”。 裴元瑾拿手边的草去逗鸟嘴。 赤鹏发出了凄厉的“恶”! 傅希言惊喜地说:“他刚刚是不是在说恶心?” 裴元瑾:“……”“心”是你加上去的吧? 因为鸟蛋抱着方便,而赤鹏自己也没有想要从里面出来的意思,所以傅希言就这样抱着鸟,跑了一路。 锦江边停着数艘乌篷船,以最右的那艘最破。那船上的艄公蹲在船头烧水,水蒸气顶着壶盖,沿着缝隙噗噗地冒着,竭力为这寒冷的傍晚留下一缕暖意。 岳虎下马后,艄公立刻站了起来,也不管已经可以饮用的热水,直接从船上跳下来,朝岳虎一行人走来,双方对上眼神,却没有说话,就那么样一来一回地错身而过。 岳虎和一个手下带着傅希言、裴元瑾、尤柏上船,艄公站在马边,双方又朝彼此遥望一眼,然后转身,各走各路。 傅希言坐在乌篷里,一手扶着蛋,一手握着暖烘烘的茶杯,小心翼翼地吹着。它不肯吃东西,总要喝些水吧,或者吃鱼。 看这滔滔江水,一定不会缺鱼。 这两日岳虎一直与尤柏不间断地交谈着,差不多已经摸清楚尤柏这位自称从远方归来的昔日暗探的底子,而尤柏也从对方的口中知道,他们出现在镇上并不是巧合。 南虞朝廷正在清剿榕城方面的暗探,越王下令所有暴露或认为自己可能暴露的暗探可自行决定去留,突击营的任务就是接应他们回来。 尤柏原本对岳虎还有几分怀疑,生怕是南越朝廷设下的苦肉计,见船渡锦江,进入真正的越王地盘,才放下心中大石。 但岳虎对傅希言、裴元瑾还是心存疑虑的。看他们在镇上的表现,带着一股说不出的违和,就好似周身被重重迷雾遮盖,让人看不真切。可这种违和,又与奸细该有的素养大相径庭。 岳虎也吃不准他们到底是什么来头,问尤柏,尤柏也是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他在船头的物资里找到一袋粟米,伸手抓了一把,送到傅希言面前。 傅希言一怔,岳虎笑道:“初生的鸟儿或许爱吃这个。” 傅希言道了声谢,像普普通通的宝爹那样,从他手里抓了一小把,然后伸到蛋壳边,温柔地诱哄着:“宝宝 乖,宝宝吃。” 赤鹏鸟眼睛没开,啥也看不见,脑袋跟着声音转,转了半天,总算找到了,一嘴下去,米没进嘴,倒将傅希言的手掌啄出了血。 裴元瑾没说话,但杀气随着心意弥漫开来。杀气是一个人动了杀念之后,使外人感知的气息,与真气无关,其强弱主要来源于心境、意志、经验等因素。 岳虎站在旁边,明显感觉到腰间的朴刀在不安地颤动。 傅希言握住裴元瑾的手,一边用手指摩挲着他的手背安抚,一边望着那把朴刀:“岳将军这把刀来历不凡。” 岳虎手贴在刀柄上,好似在炫耀:“是越王殿下所赐。”却没有解释这刀不凡在何处。 傅希言也没有追问下去。 天地 玄黄四大灵器灵宝品阶之中,以黄最弱,但灵器毕竟是灵器,越王能为这多人配备齐全,可见不俗。若非这朴刀加成,纵然岳虎他们战阵无双,却也未必能留下金刚期的武者。这是越王的杀手锏,也是他对武道遏制的决心。 傅希言虽然是武者,可见过杀人如草芥的所谓高手后,他心中更偏向越王。武者武力超群不可怕,可怕的是力量失衡,强者恒强,弱者恒弱的结果未必是强者胜,弱者输,更可能是两者皆输。人自以为掌握了天地至高的力量,变得狂妄自大时,就很可能被天地打脸。 这样的事情,前世人人在警惕,到了这里,人们对天地认知的薄弱,却让他们忽略这个可能,甚至想要掌握这份力量,取代这份力量,何等野心勃勃又愚昧无知。 裴元瑾收敛了杀气,只是拿目光斜斜地盯着赤鹏鸟,一旦它脑袋的伸得过长,就会被一指顶回去。 傅希言见他们“父子友爱互动”,干脆将蛋递了过去。 裴元瑾一脸嫌弃地抱着。 赤鹏鸟眼睛看不到,但感知很灵,察觉换了人后,叫声顿时低了几度,好像在试探什么,等没有得到答复,很快就愤怒而尖利起来。脑袋被裴元瑾用手抵回去之后,立刻冲出来,拼命地伸向傅希言的方向。 熊爹傅希言在旁看热闹,一点主持公道的意思都没有。 岳虎在傅希言的面前坐了下来,手里握着米无意识地搓揉着,嘴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看似聊天打发时间,可天南海北的问题最后落点总是绕着傅希言他们的来历与去向。 傅希言就顺着他信口胡说,不管岳虎怎么猜,都说“岳兄好眼力”,但好在哪里,并没有解释。 岳虎终于知道什么叫拳头打在棉花上,慢慢地便收起了打探的心思。他是武人,像这种拐弯抹角的打探,实在不是他擅长的事。只是,他也明白眼前这个人怕不是什么普通的保镖。 傅希言没有管对方对自己的看法,反正他这趟来,是还越王的人情的,至于怎么还,什么时候还,那是他自己决定的事情。 他不想与越王联系,双方毕竟分属两国,不如就保持着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对彼此都好。 隔着一条江,却是两种部署,两种风气。一入越王地盘,立刻能感觉到边防森严,上岸时,除了明面上的接应,还有人在暗中盯梢。 岳虎向接头的人展示了身份令牌,除开撑船的那名手下,其余人都跟着他往河岸边的平房走去,进行新一轮的身份核查。 榕城探子回缩也给南虞朝廷带来了可乘之机。 部分探子被逮捕之后,经过策反,又送回榕城,成为南虞方面的细作。这场有别于沙场上真刀真枪的交战,在暗处悄然开启。 尤柏很快通过核查,傅希言和裴元瑾情理之中意料之中地被卡住。这其中当然有岳虎的功劳 。在他的回复中,直接将两人列入来历不明、动机成谜的危险分子。 傅希言很无奈,若非想搭顺风车去清江县买药,他就该将尤柏交给岳虎,然后分道扬镳。 现在这个想法显然很难实现了。 这里是专门接应榕城暗探的一个据点,负责核查的是直属于越王的地安司,他们一入地安司的眼睑,就不可能再低调行事。 不过地安司怀疑归怀疑,却没有实施雷霆手段逼迫。因为关键时候,尤柏透露了一个信息,这两个人有可能是北周探子。 南虞内战的情况下,北周的敌友立场就变得微妙了,将有可能中立的人硬生生推向敌人那边,并不是一件明智的决定。 所以地安司保持了冷静,将尤柏在内的三人一道送去了南边的听候所,所有从南虞撤退并且经过查核确认忠诚的暗探都被安置在这里。 想要看人到底是什么颜色,最好是把他放到一大片白色或一大片黑色里,将他突显出来。 到了这一步,傅希言反倒随遇而安。 反正,最坏不过是跑到秦昭面前大吼一声:“老子来赴约了!” 有了这样的心理准备,他和裴元瑾都沉静了下来——主要是他,裴元瑾哪怕暂时不能动用真气,心情和以往也没有什么差别,甚至最近一往无前的心境更加巩固了,要不 然也不会在关键时刻以蛋挡箭又使箭破蛋。 路上,尤柏看着同行的地安司数度欲言又止,临下马终于忍不住劝说道:“北周不易,何不投诚?” 傅希言和裴元瑾都救过他的命,他表现得太冷酷,未免让人以为他忘恩负义,可太过热络,万一这两人背后有什么事,又会牵连自己,故而他只能这么不冷不热地提点一句。 傅希言叹气道:“我本自由鸟,何苦困樊笼?” “鸟倦终要归巢。” “天大地大,怎可单恋一个巢?” 尤柏见地安司的人听进去了,大大地叹了口气,没有再说什么。 进了听候所,傅希言和裴元瑾并没有等来狂风暴雨般的打击,而是和尤柏一样,各自被安排了一个房间,只是彼此相隔有些远。 裴元瑾看都没看另一处,抬腿就进了傅希言的那间。 安排房间的人没有说什么,只是和尤柏对视了一眼。原本他们对尤柏说两人有龙阳之好还将信将疑,如今看来,所言非虚。 傅希言关上门,将蛋放在桌上,双手激动地搓了搓:“不如拆一床被子给它搭窝吧?” 裴元瑾兴致缺缺。 傅希言便自顾自地在房间里转起来,刚好衣橱里放着一床闲置的薄被,他哪来团了几下,做了个简易的鸟巢,然后笑眯眯地对赤鹏鸟道:“爹现在帮你把蛋壳敲开,你别着急。” 赤鹏鸟一遇到他,就精神抖擞,不管他说什么,都会扯着嗓子哎呀几句。 傅希言就开始拆蛋壳了,边拆边哼小曲。 “你就像一只小小鸟,在我怀里甜甜的笑……呵!” 原本站在桌边拆蛋壳的傅希言突然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炸毛般的跳起来,整个人跃到了的房梁上,抱着房梁瑟瑟发抖。 坐在窗边的裴元瑾疑惑地看向他。 傅希言指着桌上的鸟,身体还在微微颤抖:“有妖怪。” 裴元瑾低头看去,赤鹏鸟还闭着眼睛,仰着头,只是露出了近似于蛇的下半身。他虽然没有养过赤鹏鸟,但在他记忆里,赤鹏鸟 他将鸟抓起来,看了眼鸟身与蛇身的连接处,竟是浑然天成,毫无违和感,应当是天生如此了。 赤鹏鸟不安地叫起来,一声比一声洪亮。 裴元瑾将它放到棉被做的鸟窝里,对傅希言道:“应当是异变吧。”若是妖怪,不会被他所以拿捏而无还手之力。 傅希言趴在房梁上不肯下来,裴元瑾问了好几句,才支支吾吾地说:“蛇,我真的不行……” 同为毛绒控的裴元瑾低头看赤鹏鸟,心里也有些嫌弃。 他虽然不怕蛇,却也不太喜欢。 “那就送人吧。” 他这么一说,傅希言看着棉被里的小东西又有几分不忍,即使不是十月怀胎,也是含辛茹苦地孵……射出来的,说送就送,未免太凉薄了。 这么想着,他终于从房梁上下来,一步一挪地靠过去,赤鹏鸟似乎感觉到了他的靠近,突然张开翅膀扑过来。 这一刻,傅希言眼里只有—— 蛇尾。 蛇尾。 蛇尾! …… 裴元瑾从地上捡起摔了个五体投地、头晕眼花的赤鹏鸟,抬头看着又跳回房梁的傅希言。 傅希言攥着拳头,小声道:“送个好人家。” 如果在南虞范围内,所谓的好人家大概是越王了。哪怕赤鹏鸟长得奇奇怪怪,但以他的财力物力以及智商情商,绝不会亏待。 但傅希言说完没多久又后悔了,想来想去,还是带回储仙宫最好。一来储仙宫喜欢搜集奇珍异兽,有专业的兽倌,二来在自己眼皮底下待着,以后还能再见面。 只是如此一来,在南虞境内,照顾鸟的重任便落到了裴元瑾身上。傅希言负责跑腿打杂。他要了清水和鲜肉,然后看着裴元瑾喂它。 这次赤鹏鸟吃得不错,鲜肉全咽下去了,一点没吐。 傅希言坐在最远的角落里看着,从这个角度,蛇尾刚好被棉被挡住,只露出鸟身,看着就是一只普普通通可可爱爱的赤鹏鸟。 傅希言感慨:“蛇和鸟应该有生殖隔离吧,它到底是什么品种?” 裴元瑾说:“不管是什么品种,都很难找到雄鸟配对。” 傅希言刚刚心里还有些排斥,闻言老父亲操 心劲儿又发作了,一想到鸟女儿一出生就注孤生,有些忧愁地说:“别说雄鸟,就算雌鸟也未必待见它啊。” 裴元瑾说:“无妨,反正人也不待见它,它会习惯的。” “……”傅希言给他投送了幽怨的小眼神。 裴元瑾喂完肉之后,赤鹏鸟明显消停很多,不再哎呀哎呀地叫唤,绕着鸟巢转了个圈,就歇下了。 傅希言怕打扰它睡眠,小声说:“你说有什么是鸟身蛇尾的神兽?” 裴元瑾想了想:“若后背有龟壳,倒有几分像旋龟,曾助大禹治水。” 傅希言知道这个世界很多历史神话都与前世共通,倒也没有惊讶:“听起来还不错。” 裴元瑾又道:“六眼三足四翅,便是酸与。酸与之名因其叫声而起,作用与乌鸦差不多,都不吉利。” 傅希言立马否决了酸与:“六眼三足四翅,还酸与酸与的叫,听起来没一个沾边的。既然都不沾边,我们就选旋龟吧。” 裴元瑾一脸无所谓。 “还是给它取个自己的名字。”傅希言沉吟道,“我是它爹,我姓傅,它得跟我姓,就叫傅贵贵吧!” 毕竟是女孩子,叠称显得可爱。 裴元瑾:“……” 大概这辈子他都不会有呼唤它的时候。 傅贵贵有个很不好的习惯,就 是睡觉的时候旁边一定要有人,人一旦走开,它就会猛地惊醒,开始哎呀哎呀地叫。 傅希言只好让裴元瑾把它放在床边的凳子上。可傅贵贵睡觉一点不安分,睡前还是在自己的窝里待着,没过多久,就跌跌撞撞往床上冲。 冲也就罢了,反正外面有裴元瑾做第一道防线,偏生,它会冲破第一道防线,直奔着傅希言的脸来。 傅希言听到动静,眼睛一睁,就甩过来一条蛇尾,差点魂飞魄散,刚将它拍飞,立马回过神来,又是一次魂飞魄散地扑捞。 傅贵贵显然不知道自己在生死线上徘徊,还以为鸟爹教自己飞翔呢,高兴地哎呀了两声。 傅希言将他放在鸟窝里,摸过蛇尾的手用力地在被子上擦了擦,没好气地说:“我是不是上辈子欠了你的?” “不许。”一直安静地躺在中间的裴元瑾突然出声。 傅希言愣了下:“什么?” 裴元瑾看了他一眼,平静且不容置疑地说:“前世今生,你都只能和我互欠。” 傅希言诚心诚意地问:“我现在是不是应该喊一句……冤家。” 傅贵贵大声“哎呀”着附和。 经过一夜丢鸟捡鸟的折腾,傅希言第二天看到太阳,觉得亲切无比。比起黑夜里你来我往的僵持,能够再见阳光普照大地,真是令人发自内心地理解生活的美好以及生命的意义。 他决定辞行。 护送尤柏的任务已经完成,他已经没有留下来的理由。 但地安司显然不想这么快放走他,尤其是,他们经过调查比对,发现他们抱在手中的鸟蛋其实是赤鹏以后。 赤鹏鸟不仅是御宠师的心头好,对很多擅长训练鸟兽战斗的军队而言,也是不可多得的珍禽,光是地安司内部就有不少人眼红。 所以如何安置傅希言和裴元瑾,如今内部有两种声音。一种是赞同尤柏的提议,将二人收归旗下,保持与北周朝廷的联系;另一种则是将不安定因素消灭在萌芽之中。提出这种建议的人,大多是冲着赤鹏鸟来的。 不过地安司长并非见钱眼开的庸才,能够拥有赤鹏鸟,还带着到处走的人,岂是普通的探子?要知道当今之世,门派万千,武者众多,贸然出手,谁知道会惹来哪个庞然大物? 他道:“为了区区禽兽翻脸,目光短浅之极!他们既然能收服赤鹏,可见实力,不如化为己用。” 下属道:“但他们想走。” 司长摆摆手:“既然是北周暗探,不如就给他们一个打探情报的机会。”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只要对方愿意对付敌人,他不介意出手帮忙。 于是,傅希言和裴元瑾被晾了两天之后,终于得到了一个任务。 …… “任务?”傅希言瞪大眼睛。 尤柏笑吟吟地说:“地安司长乃是越王面前红人,若能得到他的青眼,日后飞黄腾达指日可待啊。” 傅希言:“……” 实不相瞒,其实他们在越 王面前,也挺好的。而且飞黄腾达……指日不如撞日。 尤柏见他不接话,又道:“这个任务不仅对榕城有利,对北周而言,也是一件不可多得的机会。” 傅希言还是没说话。 尤柏只好自己往下说:“你可知道灵教?” 原本打定主意“不听不听王八念经”的傅希言终于看向了他。 尤柏说:“灵教圣女准备驾临豫章。” 傅希言扬眉问:“灵教圣女是谁?” 尤柏疑惑地看了他 一眼,似乎在问,这种连我都知道的消息,你身为北周密探怎么会不知道呢。 他压低声音,道:“班轻语。” 第135章 过去和新生(下) 傅希言自上次离开南虞后, 便没怎么关注灵教内部的职务调整,此时听说班轻语变成了所谓的圣女,还是略微吃了一惊:“圣女是什么地位?” 在他有限的认知里, 圣女通常是不管事的吉祥物, 但以班轻语的性格,可不像会甘心当吉祥物的样子。 尤柏含糊地说:“乌玄音回来当了教主,她这个代教主自然要退而求其次。”他也是半桶水,晃的时候能响,但真倒出来,很快见底。 傅希言很快想通了。 新城局后,灵教元气大伤, 班轻语“飞升”失败,自然不再享有独一无二的特殊地位,这时候乌玄音想要借小皇帝之力, 夺回教主的权柄,她这个“代教主”只能退让。“圣女”这个微妙的职务便是她的退路, 让她不至于从“代教主”一下子沦落为教主下属。 傅希言问:“她去豫章做什么?” “传播教义,博施济众, 恤老怜贫……”尤柏见傅希言表情不对, 话锋一转,“实为假仁假义, 假模假样,惺惺作态。” 傅希言说:“你刚才说的任务是?” “刺杀班轻语!”尤柏故意讲得很大声, 很有力, 充满了一种正气凛然的力道。 然而傅希言看他的眼神仿佛在看一个精神病, 哦, 这个世界还没有这种说法, 只能说是疯子。倒不是他认为这个任务难如登天,而是……越王敢这么暗示,那是真知道我是谁。但你是谁?又知道我是谁?哪来的自信底气,嘴巴一张,就要人帮忙刺杀武王? 尤柏见他不为所动,也不意外,第一个任务只是用来抛砖引玉,他看好的还是后面两个任务:“如果没有这个机会,就在豫章潜伏下来。地安司会在暗中配合。” 傅希言依旧兴致缺缺。 “两者都不行,就打探一下班轻语去豫章的原因。” 尤柏心中还是认定他们二人是北周暗探,不然镖头最后不会将自己交给他们,积极为他们谋划:“豫章曾是越王殿治下,他不希望那里复现新城惨剧。你们不管打探到什么消息,哪怕太平无事,对越王而言,也是有用的。” 傅希言脸色微变,神情终于严肃起来,裴元瑾突然道:“新城前后耗费灵教无数心血才得以建成,豫章归虞才几日。” 这是暗指尤柏危言耸听了。 这又轮到尤柏脸色微变。裴元瑾平日寡言少语,但每次说话,都直中要害,且对他有着直接救命之恩,于情于理,他都不能反驳,只好转了个弯说:“灵教害人的手段层出不穷,难以预料啊。” 他见傅希言听后沉默不语,并没有当即表态,稍感失落,他本想借此与地安司打好关系。但与傅、裴两人相处这么久,早知他们的性格,本也没有抱太大的希望,便起身告辞。 傅希言随意送到门口。 尤柏语重心长地说:“既然都到了这里,总要为未来打算吧。” 这话既有私心,也有关怀。他们一起来南虞,一起渡江,一起进入越王地盘,若傅希言被重用,他也能有人帮衬。 他设身处地为傅希言想了想,觉得两人刚刚遭遇南虞方面的追杀,又要回到南虞控制的地界冒险,心中有抵触也是正常的,便道:“我过几日就要去榕城了。实在不行,我到时候再帮你们找找其他路子。” 傅希言将人送走,面色凝重地回过头,说:“我们给贵贵做条裙子吧。” 裴元瑾:“……” 话题跳跃太快,以致他的思绪都出现了短暂的空白。他勉强忽略了女儿穿裙子这件似靠谱实离谱的事,问:“尤柏的建议……” 傅希言说:“我们隐姓埋名这么久,就是为了有备而战,此时不是最好的时机。”天时地利人和,如今一个都不靠边,现在去榕城,等于羊入虎口,一往无前和鲁莽向前还是有区别的。 但裴元瑾说:“我想去。” 傅希言呆了呆,看来……一往无前和鲁莽向前是一母同胞啊。他心中叹了口气,嘴上却半点不犹豫:“那就去。” 裴元瑾扬眉,大概没想到他转向得如此迅猛。 傅希言深知入道之后,心境对武者的重要性,尤其是裴元瑾真气都被封存了,要是心境再破,那可真叫屋漏偏逢连夜雨了,所以犹豫半分都是对他们感情的不肯定! 他心态极其积极向上:“说起来,在这种时不与我的环境里,我们若能成功击杀班轻语,这不就是在绝路中寻找一条活路 吗?”也很契合他的武道! 只是怎么找这条活路,他还要好好筹谋一下。 下午,傅贵贵就穿上了他爹定制的留仙裙。 当裙子罩住尾巴的刹那,傅希言感觉灵魂得到了救赎。他满意地看着女儿毛发稀疏的小脑袋:“很好,终于只丑一边了。” 傅贵贵却很难受,哎呀哎呀的抗议,还拿嘴巴去叼裙子。 傅希言远远地警告它:“你给我住口,裙子要是破了,爹就不要你了。” 傅贵贵也不知是听懂了没听懂,脑袋突然一转,冲着傅希言的方向,可怜巴巴地张着嘴,那尾巴还从裙子里翘了出来。 傅希言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对裴元瑾说:“要不给它尾巴穿个套子吧,天冷了,它浑身上下只有尾巴属于冷血动物,怪寒碜……寒冷的。” 裴元瑾:“……” 傅贵贵最终还是没有穿上他爹觉得他冷的尾巴套,倒不是他爹智商突然得到升华,对自己曾经的歪点子做出反省,而是尾巴太细,匆忙赶制的棉套没套住。 他们如此沉溺于亲子活动,叫暗中观察的地安司很快沉不住气了。根据岳虎的汇报,这两人至多是脱胎期,虽可勉强列入高手,却还不至于让他们在越王麾下拿乔。 尤柏当夜便走了,临走前,他没有将话说死,只说傅希言他们还在考虑。 地安司长在内部重重压力下,下了最后通牒,若是傅希言他们执意不肯接下任务,接受考验,那就只能请去地安司坐下来聊一聊北周的情况了。 在他看来,自己给出的这三个任务方案,可以说兼顾了方方面面。 如果傅希言有心为越王效力,想要争取出头,那就该想办法“刺杀班轻语”,成功与否且不论,态度有了,后面自然好说; 若想敷衍了事,那就去豫章随便走一遭,哪怕了解民生,也有个交代; 万一运气好,瞎猫碰到死耗子,打探到有用的消息,那更是锦上添花。 至于隐含的危险……都当暗探了,怎么可能不危险呢?何况,他身为北周在南虞的谍网中人,难道就不能利用一下手头的消息? 这都拒绝,就说明对方不想与榕城合作。 这才是地安司长下决心要给傅希言他们最后期限的原因。不管他们因公因私来到这里,既然陷入南虞内战,总要有个明确的立场,不然就会变成不安定因素。 就在地安司长心里发狠的当口儿,傅希言答应了。 他的同意让很多觊觎赤鹏鸟的人失望,却让司长松了口气。多一个朋友总好过多一个敌人,尤其,他们还是两个人。 不过傅希言提出了要求,语气理直气壮:“总不能又叫马儿跑,又不叫马儿吃草。”而且他说他的要求并不过分,只要三十种草药而已。 对地安司这种掌握了越王地盘所有动态的机构而言,找三十种药的确不过分,但所有药都闻所未闻就有些过分了。 “玉髓芝、天灵果、龙鳞果……” 城中最著名的大夫齐聚一堂,一同研究这份如梦似幻的名录,一同愁眉苦脸。你看我我看你了半天,终于推选出一个人出来告罪:“请恕老夫才疏学浅,这些草药的确是从未听闻啊。” 地安司长有些生气:“三十种草药,一种也没有听过?” 如果他认识班轻语,就会知道,这种骚操作傅希言已经不是第一次施展,上一次还要追溯到南虞谍网还在,遍撒北周当铺钱庄,他询问《乾坤大挪移》《小李飞刀》时期。 这次傅希言用的相似套路,将金元丹剩下的三味药混了两味在其中。 有个年老的大夫突然说:“这味河泥月棠,我倒听我的师父提起过。据说是长在河底淤泥中的一种花,形似海棠,终年不见天日,只吸收水中月华。它能够调和体内狂乱霸道的真气,对一般人没有用,但对习武之人,尤其是走火入魔的武者,是极好的补药。这种花极难繁衍,同样的天时地利,也未必能开出第二朵,哪怕一瓣万金,也是有市无价啊。” 地安司长原本想着,就算一种,自己找出来也足以堵住傅希言的嘴了,一听一瓣万金还有市无价,立刻打消了念头。 这价格都足以请动武王了,区区脱胎期,想得美! 他把消息传过去,只说自己会帮忙留意,其他的 就没再许诺。 光是这点消息,对傅希言而言已是极为有用。当初于瑜儿为了两味药,不惜偷盗假混阳丹,可见灵药之稀缺,连储仙宫长老的儿子都挡不住诱惑。 不过他也没有就此放过地安司长,对前来传话的人说:“司长的诚意我们已经看到了,这点消息便作定金吧。待我完成任务,再来收取这味药。”单方面地定下了交易。 地安司长知道后怒极反笑,又叫人带话:“问问他,哪个任务?” 传话的人不耐烦往返跑,转达的时候语气有些冲。 倒是傅希言依旧气定神闲:“当然是司长交代的任务。” 地安司长听闻后,先是怒,觉得对方用废话敷衍自己,但细细品味,又觉得这话信息量颇大,自己给了三个任务选择,都算是交代的任务,对方这么说,等于将三个任务都包含在内了。 其余两个好说,但……刺杀班轻语? 地安司长正色道:“他们若能杀了班轻语,河泥月棠就包在我身上!” 他说的不是大话。榕城方面准备了很多对付南虞朝廷的杀手锏,唯独对武神武王这样超常的存在没有太好的办法。若他们真的能消除灵教至高战力之一的班轻语,那只要这东西世上有,就算挖地三尺,淘遍河流,他也会找出来! 傅希言本来就要去豫章,能得到河泥月棠是意外之喜,当下便爽快地说:“成交!” 既然他们答应要杀班轻语,地安司方面的配合就积极了许多,进入豫章的身份、途径,进入豫章之后的接应,安排巨细无遗,还主动询问傅希言有没有什么其他需求。 傅希言想了想,比划说:“长一点的鸟裙子,在屁股的位置缝一个细长的内袋。”能把尾巴装进去的那种。 当傅贵贵换上新裙子,且尾巴左摇右晃都无法突破裙子的桎梏后,傅希言觉得世界都美丽了起来。 “哎呀!哎呀!” 傅贵贵被裴元瑾按在床边,发泄了一夜的愤怒,傅希言第二天起床一看,赤鹏鸟气得眼睛都开了,眼珠子红通通的,看不出是气红的,熬夜熬红的,还是本来就这个色。 如果说没睁开眼睛之前,傅贵贵还有些傻萌,那看见世界后的它就完全是个破坏力爆棚的愤青,吃饭要敲桌子摔碗,穿衣服要甩尾巴踹人,连傅希言嫌弃它,离它远点,它也要抖动翅膀冲过去,顶他的肚皮,顶完就用圆滚滚红通通的眼睛盯着人,似乎在问:“你不拜倒在老娘的石榴裙下吗?” 傅希言:“……想念虎儿砸。” 裴元瑾说:“这个才是你亲生的。”这自恋劲儿,天上地下难有第三个。 傅希言想了想问:“那不爱洗澡的虎儿像的谁?” 裴元瑾:“……” 二选一的问题,却没有得到一个肯定的答案,最后只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儿子果然都是垃圾堆里捡来的。” * 南方冬天的寒意虽然比北方迟来,但一来便迅疾万分。前一日的豫章街头还到处是单衫出行的人们,今日已有人换上薄袄,双手搓揉,呵出一口白气。 炭火生意极好,短短一上午,已经卖出好几单。由此可见,之前的战争阴影已逐渐从这座城池消退,百姓不再生活在朝不保夕的恐惧中,开始认真谋划接下来的日子。 傅希言和裴元瑾便在此时穿过了豫章的城门。 豫章是新拿下的地盘,官员还没有配备齐全,如今掌控整座城池的,便是当日打下这块地的龙虎将军封怀古。根据地安司提供的消息,因战争而离开的流民已经陆陆续续得到安置,所谓的战乱终究战而未乱,这虽然是好消息,可当他们听说灵教圣女在中间起到了关键作用时,依旧感觉到了不安。 像班轻语这样的人,如果亲力亲为做好事,那必然是为了图谋利益。 刷民间声望也是利益之一。 傅希言曾经这么猜测,但裴元瑾摇了摇头。 当时傅希言不明白自己说错了哪里,后来看着裴元瑾进城门时,与其他人格格不入的身姿背影,才恍然大悟。 他觉得 刷民间声望重要,是因为前世有很多相关的名言,“水可载舟,亦可覆舟”“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等,可班轻语从小就生活在武者高高在上、说一不二的世界里,她怎会舍得花心思讨好对自己武道前途毫无补益的百姓? 裴元瑾是因为和班轻语出身相仿,所以立马想通了。 傅希言酸溜溜地说:“说起来,你和班轻语倒的确当得起门当户对四个字。” 裴元瑾说:“嗯。” 傅希言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你居然‘嗯’?” 裴元瑾说:“我们是天作之合。” 傅希言心情瞬间从低谷跃升高峰,嘴巴却不饶人:“哼哼,是吗?” 裴元瑾说:“若非天定,哪有这么多的机缘巧合?” 傅希言仔细想想两人相识的过程,的确是,赵通衢串通诡影组织,于瑜儿私心盗药,宋旗云利用唐恭,唐恭卖女求荣不成,又想拿他当替罪羔羊,莫翛然对金芫秀下饕餮蛊,自己灵魂阴差阳错被投胎到金怀秀的肚子里,吸引了地鉴,地鉴免疫混阳丹……这中间任何一环出差错,他和裴元瑾就可能擦肩而过。 他总结道:“仔细想来,都是坏人从中作梗,我们因祸得福,这说明老天有眼,邪不胜正!” 原本来这一趟,他心里有些惴惴不安,可分析完这一段,突然觉得冥冥之中存在因果报应。这遁去的一必然是好人阵营的一。 裴元瑾见他整个人放松许多,便不再说话。 他们进入豫章后,并没有急着找地方落脚,或是打探班轻语的下落,而是去了一间当铺。 经过几番战乱,豫章当铺生意红火,不少百姓为了度过难关,都拿出家中物什来典当,傅希言还在外面排了会队。 当铺老板问:“典当什么?” “鸟。”傅希言将傅贵贵往前面一推。傅贵贵脖子伸来伸去,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丝毫不知道自己被当做了敲门砖。 掌柜眼皮一抬,也不觉得奇,只是懒洋洋地说:“活物只能死当。” 傅希言佯作叹气:“死当也没办法,主要是价钱。” 掌柜说:“就按鸡的价格来吧!我拿把秤称称重量……” “我这是赤鹏鸟!”傅希言“着急”地说,“乃是世间难得珍禽,岂是普通的鸡鸭凡物!” 掌柜听到赤鹏,心中一动,面上却不动声色地问:“那你想要什么价钱?” 傅希言比了一个手掌。 “五两银子?”掌柜故意皱了皱眉头,“这个价格怕是要问问东家……” 傅希言运用真气,稍微提高上门,叫道:“五万两黄金!少一两都不行!” 掌柜被吓了一跳,只觉得胸口一阵气血翻腾,他不知道自己是被真气震的,只以为自己是被他的口气给气的,冷笑道:“你这是被猪油蒙了心,一只杂毛鸟也敢开这样的价格!” 傅希言原先是在演戏,听到这里,却有些生气了。自家丑孩子自家说可以,别人不能。 他说:“还因为当铺掌柜都是见多识广的,没想到也有你这样孤陋寡闻的人!罢了,这鸟我还是另外找行家相看吧!” 掌柜见他扭头就走,心中一紧,暗道:难道那只秃头鸟真的是传说中的赤鹏?毕竟这么大的鸟,的确不多见。 可转念一想,五万两黄金已经远远超过他的权利范围,不管是不是赤鹏,自己小心总是没有错的,而且对方是自己走的,不是自己赶走的,就算以后东家问起来,也怪不得自己头上。 想是这般想着,可不知怎的,后面不管接了多少单生意,留在掌柜脑海中的,依旧是那只丑鸟。 不止他这么想,傅希言那句“五万两黄金!少一两都不行!”引起不少人瞩目,以至于他从当铺出来没多久,后面就跟上了不少人。 傅希言权当不知道,带着裴元瑾问了好几家客栈,找了家最便宜的住了下来。 关上房门,推开窗户,傅希言站在房间里面朝着街道看去。下面人来人往,又有多少是官府眼线,灵教密探? 他掩上窗户,笑眯眯地说:“你猜是官府先上门,还是灵教先来人?” 裴元瑾拿出一本从地安司那边顺来的书,安之若素地看着:“灵教。” * 作为一座新打下来的城池,封怀古在城中安插的眼线人数不少,赤鹏鸟在当铺出现的消息也第一时间送到了他 的案头。 不过封怀古对赤鹏鸟这样的珍禽兴致缺缺。他自信于自己的战术,并不屑于用这些辅助手段,只是…… 军师建议道:“陛下大婚将至,若有赤鹏做为贺礼,将军必能露脸。”皇帝是天下至高的人物,自然应当拥有天下最珍贵的东西。 封怀古想了想,觉得也是道理:“只是五万两黄金……” 五万两白银他还可以咬牙承受,黄金便是卖了他都攒不出来。 军师笑道:“封将军乃是豫章父母,一言九鼎,何至于就要用真金白银呢。” 第136章 合作和背叛(上) 这话可以有两种理解方式, 一是强取豪夺,二是给些其他的东西替代。军师故意不说透,就是让封怀古自己决定。 封怀古没什么想法,他本来对赤鹏鸟也没什么想法, 摆摆手:“你去办吧。” 军师领命而去。 * 傅希言下榻的客栈老旧, 但价格便宜, 所以生意还不错, 每到日落时分, 便有不少手头不太宽裕的旅客投宿。 客栈老板招待这些人经验丰富,只是眼前来的这位, 怎么看都不像会愁银钱的人。别的不说, 光是这件衣衫, 就足以将整个客栈包上半年,更不提美貌气度,真如天上仙子下凡。 他卑躬屈膝,弯腰行礼,生怕怠慢贵人,听对方问起带鸟的那一对怪人, 连话都不敢回,径自在前面带路,走到半途才想起一件事:“刚刚也有人找他们,就在房间里。” 先来一步的, 毫无疑问便是封怀古身边的那位军师。 封怀古生性刚愎自用,做他的军师, 不用在行军打仗时指手画脚, 主要是处理人情往来等繁杂俗务, 送皇帝贺礼也在此列。 故而听闻城中有赤鹏鸟出没, 他当即大喜,得到封怀古允许后,便匆匆赶来,希望能在五万两黄金这漫天要价下,落地还个好价钱。 奈何傅希言本来就是钓鱼,别说对方拿不出五万两黄金,就是拿出来了,也要理由为难,当下就一脸固执地摇头道:“不行不行,我说五万两黄金就是五万两黄金,少一个铜板都算我言而无信!” 军师费了半天的口舌都不见效果,终于沉下脸来:“赤鹏鸟何等精贵,岂是你这样的村夫俗子可寻获的?该不会是随意找了个鸟儿来招摇撞骗吧?” 傅希言“憨憨”地说:“你不信就别买,我又不求你。” 军师恐吓道:“豫章地界,岂容你坑蒙拐骗?若是不能交代清楚赤鹏鸟的来历,那就跟我去大牢里走一趟吧!” 傅希言心想:你可太沉不住气了,这才讨价还价了几分钟。算一两黄金为前世的六千多元,那五万两就是三个多亿啊!三个多亿的项目,你不花点心思讨好讨好,还恐吓,真的是人品有问题。 他拍案而起:“你要是这么说,那我走!” 军师被他不按套路出牌的反应给弄懵了一瞬间,很快冷笑道:“只怕你走不了。” 傅希言见灵教的人还没出现,想着还得拖延一点时间,又一屁股坐下道:“既然这样,我就不走了,我们再商量商量。” 军师看他来来回回变卦,只觉其耳根子软,故作恳切地说:“你去别的地方看看,是否有将军纡尊降贵与你谈价钱!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的故事你总该听过吧?不如见好就收。” 傅希言说:“我脑子不太好使,你之前说的什么条件,能不能再重复一遍?” …… 封怀古军纪严明,不到万不得已,他也不想闹得太难看,军师耐着性子又说了一遍:“至多一千两白银。不过,我可以在衙门给你们某个差事,有个安身之处,总比你东奔西跑四海为家要好。”豫章治理权终归要交出去的,他们能不能在新来的大人手下站稳脚跟,就是他们自己的事了。 傅希言摇头道:“不行,没有五万两黄金,我心里不舒服。” “那就没得谈了?” 见军师发怒,傅希言忙道:“那也不是,再谈谈,再谈谈。” 如此三番,军师便看出他是在借故拖延时间,没有再给他第四次机会,扭头就要走,傅希言没有阻拦,因为他听到了走廊上掌柜的脚步以及说话声。 果然,军师刚拉 开门,掌柜就带着人来了。 这是傅希言第二次见班轻语,对方美貌如昔,可落在傅希言的眼里,却是一张青面獠牙、鸱目虎吻的脸。 军师见到班轻语出现,脸色一变,心中凉了三分,他终于明白傅希言刚刚一直有恃无恐地敷衍着自己。 他苦笑道:“是在下鲁莽了,差点坏了圣女好事。” 班轻语微笑道:“大人过谦,珍禽无主,有缘得之。” 傅希言在屋里附和:“是的是的,大人可以好好考虑考虑我提的条件。反正在赤鹏鸟出售之前,都有的谈的。” 军师闻言一愣。他本以为班轻语亲自驾临,必然与卖家达成默契,自己这是一趟白跑,可听两人的意思,似乎并非如此?那圣女这趟来是志在必得了。 他略作踌躇,便匆匆出了客栈,向封怀古请示去了。班轻语的出现更让他认定赤鹏鸟难得,但是否与圣女相争,还要封怀古决定。他能够在独断专行的封怀古身边待这么久,就是因为在大事上,他从不擅自做主。 他走后,房里便剩下两个人。 班轻语听着军师的脚步声跟着掌柜,缓缓消失在走廊尽头,才道:“与你同来的那位朋友呢?” 傅希言说:“房里太闷,他出去透透气。” 她问:“他不怕你带着赤鹏鸟跑了吗?” 他答:“人与人之间,总要有些信任。” 这样的对话似乎有些交浅言深,可作为试探,又恰到好处。至少,班轻语知道他们俩的关系,傅希言也知道她的来意。 班轻语没有将门关上,只是随随便便地轻掩着,目光在房内转了一圈,最后落在穿着裙子站在窗边啄木头的傅贵贵身上,笑道:“你真的打算卖鸟吗?” 傅希言不置可否:“不卖鸟做什么呢?” 班轻语说:“昔日姜太公在磻溪钓的也不是鱼。我已经来了。”她说得轻描淡写,可说完之后,房间里的气氛便一下子凝重起来。 这种凝重仿佛留存在空气中,两人之间,唯两人神色不变。傅希言开口时,甚至还带着点笑意:“千金买骨否?”但若是能听到他的心里话,就听到他心里正在骂骂咧咧:脸都快僵了,装逼这活儿真不是一般人能干的。 奈何,杰出者因为太杰出,此时正在别处闲逛。 班轻语没有回答,双手负在身后,踱步窗边,在傅贵贵警惕地望过来时,又收住脚步,保持着让人与鸟都舒服的距离。 “半年前息摩崖送猛兽至新城,曾有一晤,有幸见过尚在蛋中的赤鹏。” 傅希言心中一紧。 “据说他孵蛋多月,未有动静,便以此为代价,请动郭巨鹰为其办一件事。后来,息摩崖于花月楼失踪,郭巨鹰死于傅希言、裴元瑾之手。”她不紧不慢地道来赤鹏鸟来历,“赤鹏鸟蛋下落不明,想来应该是让裴、傅二人顺手牵羊了。” 赔付?要这么说,的确算息摩崖赔付的。 可傅希言嘴上怎可承认:“赤鹏再珍贵,也不是当世唯一。” 班轻语看穿了他的嘴硬,却没有揭穿。从袖子里抽出一张纸,放在桌上,见傅希言半天没动,补充了一句:“何不展开一看?” 傅希言这才用手指小心翼翼地将纸条掀开,才发现这是三张折在一起的纸,各画了一个人,画技不算传神,画中人样貌也不突出,只能说见过傅希言、裴元瑾和尤柏三人后,马马虎虎能认出来。 纸上有标题,通缉令三个字又大又显眼,还画了红圈圈。 傅希言眨着眼睛:“这是什么意思?” 班轻语语气平平 地说:“通缉令乃六扇门所下。画中恶徒拒捕,致使六扇门在捉拿过程中,牺牲了两名捕快。” 此事令柴密大为恼怒,已经亲自追至锦江。要知道他派出去的都是六扇门精英,死一个都是极大损失。 话说到这份上,傅希言不好再装聋作哑下去:“嗯,说起这件事,我依稀有些印象,却不知道他们竟然是官府中人。原以为官府总会讲道理的,哪见过一上来就不问缘由喊打喊杀的。” 班轻语说:“与你们同行的尤柏,原是福宁宫的太监,曾在先帝面前诋毁郑玉,后来离奇失,宫中传言他死于郑玉之手,没想到竟是被当年的摄政王所救,送去了北周避难。” 傅希言没想到尤柏出国还有这段渊源,郑玉死在他手中,说起来也是给尤柏报了仇。 她继续道:“如今,你护送尤柏回南虞,又遭越王旗下突击营接应,榕城细作身份不容置疑。六扇门正举城搜捕,不消片刻,就会道这里来,届时,赤鹏鸟很快就会送到封将军的案头。” 傅希言说:“我接镖的时候并不知道他的来历。” 这解释委实苍白,班轻语置若罔闻:“你们的镖头已被六扇门定为北周细作。你作为细作,再无质疑,无非是榕城还是北周而已。” 傅希言不得不暗叫厉害。 同样长短的时间,封怀古派来的人还被他耍得团团转,班轻语已经通过一只鸟迅速掌握了这么多的信息线索,三言两语间就掌握主动。这时候,他由不得他不服软讨饶。 同样以牢狱之灾为威胁,军师是子虚乌有的陷害,叫人意难平,而班轻语 则是摆事实,讲道理,让人不服气都不行。 傅希言只能说:“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班轻语轻笑了一声,看他的眼神放在看一条在网中奋力挣扎的离水之鱼。 可就在傅希言提防着她又要揭穿哪件事时,她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出手,捏住傅贵贵的脖颈。也不知道她用的什么力道,一向喜欢哎呀哎呀乱叫的赤鹏鸟竟然伸直脖子,一动不动,只是赤红的眼睛一眨一眨的,看着可怜极了。 傅希言猛然站起,动作之大,将凳子撞了出去,凳脚在地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班轻语低语着,温柔得令人毛骨悚然:“储仙宫来的人,我本该不问缘由,统统杀了……” 直到此时,她才流露出几分真实情绪。那弥天的恨意,几乎要扭曲了那张清秀美丽的脸,将内心的狠辣阴毒统统展现出来。 有那么一瞬间,傅希言动了杀意,却很快以一声担忧傅贵贵的惊呼声掩盖住了。 他敢肯定,别看班轻语侧身对着他,好似没有关注他的一举一动,但只要自己有什么风吹草动,她一定会先发制人! 他抬起手,惊恐地揪着自己胸前的衣襟:“圣女息怒!是赵通衢赵总管派我们来的。”他说得极快,生怕晚了一秒,就被不问缘由地杀了。 赤鹏蛋是他们在南虞境内捡到的,他想过会被揭穿,所以早早就想好了退路。与宋旗云沆瀣一气的赵通衢自然具备与灵教蛇鼠一窝的条件。 班轻语垂眸。 明明她此时表情冷淡,可傅希言明显感觉到刚刚那把架在自己和女儿脖子上的无形的刀,已经被挪开了。 她缩回手,还摸了摸傅贵贵的脖子的以作安抚:“刚刚为何不言明?” 傅希言仿佛被她吓怕了,不加思索地回答:“自然是要待价而沽,等价高者得。” “等谁?封怀古将军?他与江湖风马牛不相及,怕是无法帮助赵总管摆脱困境。”她这么说,仿佛已经相信傅希言是赵通 衢派来的人。 但傅希言不敢放松警惕。班轻语不是铜芳玉,心智能力远在后者之上。而自己的目的也不是从她手中脱身,而是要帮对方在这红尘俗世中解脱,两者毫无可比性,自然要倍加小心。 “封怀古的背后是南虞皇帝,据说他和贵教教主亲如一家……”他一边说一边观察着班轻语的脸色,见她始终没有翻脸,才接下去说,“其实灵教大本营在南虞,与储仙宫相隔万里,就算合作,短时间内也是鞭长莫及。赵总管此次派我来,是想建立关系,互通有无,寻找让储仙宫一击毙命的机会。” 班轻语说:“据我所知,赵总管近日在储仙宫如鱼得水。景罗让他清洗宫中上下不服管的刺头,他做得兢兢业业,很是听话。” 傅希言憋屈地动了动嘴唇,半晌才叹气道:“若没有赵总管忍辱负重,我们又怎么有机会带着赤鹏鸟下山求援?我们来之前赵总管亲口说过,宋大先生走后,天下他只能相信灵教了。” 班轻语眸光动了动。 这话虽然带着恭维,但在她眼里,也的确如此。 赵通衢现在就像被砍了翅膀的鸟,就算还有两只脚能够蹦跶,却也蹦跶不出被圈定的一亩三分地。既然内部已被困住,寻求外援是唯一存生之道。 班轻语妙目一转,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这只赤鹏鸟便是你们的诚意?” 傅希言尴尬道:“它的确是少主和少夫人带回来的,我们偷出来的时候,它还是个蛋。后来被用来挡了一箭,蛋壳破了,它就变成鸟了。总管说,其他的信物都可以仿造,唯有这赤鹏鸟蛋,稀世难求,既可用来作证明,也可体现总管合作的决心。” 若有一天,班轻语带着赤鹏鸟满世界招摇,而裴元瑾又发现家里的蛋不见了,那家中内鬼与谁勾结,便一目了然。 所以,如果傅希言真的是赵通衢派来的人,此举可以说是托付了双倍的信任,也将姿态放得极低。 班轻语说:“所以,你现在打定主意要与我合作?” 傅希言讨好道:“圣女妙算神机,独步天下,能得圣女垂青,总管必然欣喜万分。” 班轻语说:“未免你日后心生怨怼,我不妨直言相告。不出几日,陛下就会昭告天下,封 我师姐为后。届时,灵教教主、武神至尊与南虞君主、天下至尊结为夫妇,便会成为天下顶尖势力,没有之一,你选我,怕是下错了注。” 听她这么说,傅希言便明白为何区区一只赤鹏鸟会引来武王亲临。 如她所言,一旦乌玄音成为皇后,灵教说不定就变成了嫁妆,南虞朝廷插手灵教名正言顺,身处下风的班轻语日后处境只会更加艰难。 可以说,她在灵教比赵通衢在储仙宫好不了多少。不过因为她是武王,乌玄音不敢正面下手,还允许她四处走动。 班轻语要赤鹏鸟,要不是鸟,而是鸟背后的钓鱼翁。 所以她一上来就试探他们的底细。 想到这里,傅希言为自己的先见之明点赞。试问当今天下,对班轻语而言,还有比赵通衢更合适的合作者吗? 傅希言摇头道:“正如圣女所言,灵教教主与南虞皇帝结合,便是天下至高。既高耸入云,焉能看得到底下的风景?赵总管要的是盟友,而非主人。” 班轻语并未被他的花言巧语打动,又问:“封将军如何?” 傅希言说:“诚如圣女所言,封将军是朝廷中人,于江湖事怕是有心无力。” 班轻语说:“那待价而沽呢?” 傅希言躬身道:“等的便是圣女!” 班轻语看着他,不 管他是一开始便打定了主意,还是中途听了自己的话,改变了主意,至少此时此刻,她看得出他是真心想要与自己合作。 她说:“那你帮我做一件事。” 傅希言知道她不会轻易相信自己,便道:“听凭圣女吩咐。” “我要你……将赤鹏鸟赠与封将军。”傅希言心里咯噔了一下,脸上也适时地露出惊愕之色。 班轻语说:“我知道它的来历,我师姐必定也能猜到。借封将军之手,将它送往皇宫,交到陛下的手中,那赵总管在南虞便不止多了一个盟友。” 傅希言立马理解了她的意思,如今的情况是—— 景罗让他假扮北周探子;越王手下让他当榕城的暗探,接近班轻语;他将计就计假扮了赵通衢的手下,接近了班轻语;班轻语又让他以赵通衢手下的身份接近乌玄音…… 但他其实是储仙宫少主的恋人,天地鉴主,傅家老四。 真是好乱一盘棋。 就在傅希言晕头转向的时候,班轻语出其不意地问:“尤柏去了哪里?” 傅希言毫不犹豫地回答:“被突击营的人接走了。” “那你们呢?” “被迫跟着走了。不过他们看我们武功不错,又派我们回来打探消息,我们顺水推舟,就趁机回来了。” 傅希言这时候倒是句句实话,反正榕城与豫章水火不容,出卖不出卖都是一样,他也没必要藏着掖着。 班轻语点点头,好似很满意。她说:“你的朋友也该回来了吧。” 傅希言干笑道:“他在外面,我们总要留一条退路。” 班轻语微微一笑,也不知是信了还是没信。她走到门口时,傅希言突然想起自己以真面目与她相见时的那一幕。 那时候,她也说得头头是道,叫人深信不疑,可私底下做的事,却是截然相反。 自己刚才这番话真的打动她了吗? 若是打动了,为何她不问合作的细节? 傅希言心里猛地一动,突然道:“圣女留步。” 班轻语回过头来。 傅希言迎着她的目光,踌躇着开口:“其实总管还命我向圣女咨询一件事。” “请说。” 他脸色微红,仿佛硬着头皮开口:“这个,总管停留在入道巅峰久矣。不知,圣女可否赐教……晋升武王期的关键?任何代价,总管都愿意付出。” 班轻语笑容微敛,那双温柔的眼睛仔细看来,仿佛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尖刺,乍看如明媚的春雨,实则是冰冻三尺的细针,若被真正刺中,便能感受到何谓又冷又疼。 她看着他,似乎想让他知难而退,可傅希言表现出两股战战依旧不退半分。 他说:“还请圣女赐教。” 她突然垂眸,收起眼中的尖利,温和地说:“这样的大事,不如等你朋友回来一起听。” 傅希言见状,暗暗松了一口气。 因为他刚刚才发现,自己被班轻语忽悠了。说好的双方联合 ,谈完之后,却是他送一只鸟给南虞皇帝,除此之外,他与班轻语并没有建立任何合作关系。甚至,等班轻语从这里离开后,双方都可以不再联系而不会产生任何问题。 别看班轻语说什么帮她做一件事,其实只是一个打发他们的借口,她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和他们合作,或者说,没有将他们放在眼里。 可是为什么呢? 他细细一想,发现自己做坏人做得不够彻底。 何谓沆瀣一气、蛇鼠一窝? 那就是一起做坏事啊。 你千里迢迢跑来就签个联盟协议,那等于是一张废纸,毫无约束力! 想想其他人坏人是怎么做的?宋旗云与赵通衢勾结是因为盗窃混阳丹,宋旗云与灵教勾结是因为新城局,宋旗云与莫翛然勾结是因为诡影组织的秘密…… 所以,他想要接近班轻语,光拿出赵通衢的名头是不够的,还要勾结起来做坏事。晋升武王是抛砖引玉,主要看她需要赵通衢付出什么。 而她要等裴元瑾回来,就说明她心动了。 第137章 合作和背叛(中) 但是, 傅希言又非常矛盾地并不希望裴元瑾回来——无他,唯恐揭穿耳。草棚里出现个落难王子,谁都觉得这王子背后有故事。 可他又不能把班轻语赶走, 只能叫店小二重新沏茶等待。 一等便是一盏茶。 班轻语面前的茶盏未动, 他的那杯已经喝完了。 期间, 两人没有间断聊天。除了必要的交代外,班轻语有意无意地问及储仙宫内务, 傅希言借机抱怨景罗何等丧心病狂, 两人都知道对方话里真假参半, 这是坏人间合作所必须经历的试探与提防。 夜幕降临。 茶热复茶凉。 班轻语终于起身。作为圣女, 她到豫章来, 自然要处理很多事, 亲自来客栈见人已是屈尊, 总不能无止境地等待下去。 傅希言暗暗松了口气, 嘴上却道歉不止。 班轻语意有所指地说:“赵总管若想更进一步,要先从樊笼里出来。不然就算拔了个头,也会顶住脑袋。” 傅希言心想,顶了脑袋都是便宜他,最好掉了脑袋,脸上还要露出敬佩的神色求教:“还请圣女指路。” 班轻语说:“封将军能成为南虞武将第一人, 靠的便是百折不挠的劲头。他既然派人来问赤鹏鸟,那赤鹏鸟的主人便已经写上了名字。” 傅希言暗道:先前不是已经说好把贵贵送给封怀古吗?为何多此一言?难道是怕他反悔, 再叮嘱一番? ……年纪不大,人忒啰嗦。 傅希言强笑道:“我明日一早就送去。” 班轻语挪开目光, 似乎对他的回答不尽满意, 对着犯困打盹的傅贵贵喃喃自语道:“若它主人的名字刻在墓碑上, 其墓志铭不知是否会提到赤鹏鸟。” 傅希言心中一凛, 依稀抓到了班轻语的言下之意,可她的这个意思与之前让他做的事情截然相反,不过一盏茶的工夫,为何会出现两种态度? 班轻语从赤鹏鸟身上收回目光,坦荡的面色默认着,自己刚刚并非无心之言。 傅希言捉摸不透她到底是又一次试探还是真心想要封怀古去死。论概率,两者都有可能。封怀古是南虞大将,天然是小皇帝的人,除非想造反,不然这个节骨眼,不可能和班轻语眉来眼去。杀了他,班轻语少了个敌人,可她身在豫章,难释嫌疑。若要撇清关系,最好的办法自然是……捉住凶手? 作为一个活了两辈子的好人,要他站在坏人的思维考虑事情,实在为难,想到这里,已经汗湿后背,觉得自己即将变成一只捕蝉的螳螂。 可转念一想。 班轻语如今提出的条件,十分符合狼狈为奸的准则。是他那句“晋升武王期”的要求打动了她,让她以为自己有求于他,所以才提出这样一个交换的机会? 那自己该接还是不该接? 傅希言内心是想接的。从储仙宫到南虞,他是为了伸张正义,可裴元瑾真气被封,造成出师不利,使他不得不另辟蹊径。 说实话,来豫章之前,他别的没要,问地安司长要了一堆的毒药迷药春药,连下三滥的手段都惦记上了,可见把握之低。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何况这两头老虎都站在自己的对立面,自己就算糊里糊涂当了她手里的刀,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无非就是将灵教、南虞朝廷这锅浑水搅得更浑浊。说不定自己接近她的期间,就能找到她的命门弱点,或者挑拨乌玄音和她鹬蚌相争。 他左思右想,觉得自己可以先应承下来,稳住班轻语,其余的等裴元瑾回来再商量,当下就要开口,正在此时, 廊道传来不合时宜的脚步声,不疾不徐,有条不紊,熟悉又稳健,不用问,王子还是在班轻语离开之前的关键时刻回来了。 傅希言心吊起来,脑中闪过万千念头,还没定下哪个,班轻语就先一步将门拉开。 屋内的油灯在漆黑的走廊上打出了一道亮光,正好笼罩住门外之人。他身上的衣服还是出去时穿的那一身,脸却年轻了十几岁,如冠玉一般,英俊无双。 看着裴元瑾的真实面目,傅希言闪了半天的念头突然定格:卧槽!老子和这魔女斗智斗勇斗得头发都快白了,你倒好,一个耍帅,就叫我前功尽弃! 他不甘心地惊叫:“少主?”俨然想做最后的挣扎,与自爆身份的猎人撇清关系。 裴元瑾目光飞快地扫过他,见他身上完好无损,才看向班轻语,淡然道:“你负苍生,苍生亦弃你。” 傅希言心想:这话前半截是对的,后半截若是指南虞老百姓,应该没有这么大的能量。 他挪动脚步,去看班轻语。 她依旧保持着向外走的姿势。背对着油灯,她面容本就灰暗,从他的视线正好能看到她面部阴影中闪烁的眸光。 眸光中有许多情绪,唯独没有惊讶,仿佛他出现在这里,就在她的预料中。 傅希言心中震惊,将刚刚在屋里发生的所有事串联细想,竟想不出班轻语是一早就发现了他们的身份,还是在自己叫住她之后露出了破绽,又或者,她只是在强装镇定。 空中灵气涌动,班轻语伸出手掌,像是爱抚一般,轻轻地探向了裴元瑾的前胸,傅希言施展“碎星留影”,想要抢在她的前面。 然后在他动身的刹那,武王威压袭来,逼得他身形一顿,尽管及时解除了桎梏,却晚了一步,班轻语的手掌已经贴在了裴元瑾的胸前。 傅希言脑袋轰的一声,各种杂念都不见了,自己的魂魄好似随着她那轻轻的一掌飘了起来,飞到了半空中,将整条走廊,甚至整个客栈都笼罩在了自己的意念之内,恨不能一个响指就让这个女人灰飞烟灭!而他的身体,当即如离弦的箭矢,冲到裴元瑾身边! 班轻语手掌微微吐力,温柔地打在裴元瑾的身上。 裴元瑾双目微合,老僧入定一般,从班轻语出手到现在,身体连基本的避让动作都没有,就那么眼睁睁地看着她打向了自己。 对方真气拍在胸前,真元依旧纹丝不动,切断了与经脉的所有连结。 可是…… 没有真元就不能用真气与灵力了吗? 裴元瑾自从真元闭塞之后,对天地灵气的感知反而更加清晰了。就好像一个人从来都是用眼睛看世界,有一天,瞎了,他的耳朵、鼻子、皮肤就开始发挥作用。 他发现原来认知的世界虽然精彩,却只是整个世界的一面。 当初傅希言说过真为贵,元为本,道无极而至极,气有形而去形,后面还有一句,身之桎槛在于念,心之枷镣固于旧。 在傅希言口中修真传承尽断的当下,自己必须要走一条全新的路。 真气、灵气、灵魂……它们本质上是同一种东西,真元封闭了真气,但天地灵气犹在,他的经脉未断,心境更胜往昔。 班轻语打出这一掌的时候,试探的性质大于其他。 根据情报,这两人一路行来,动手的都是傅希言,裴元瑾不但没有用过剑,甚至连闪避都很笨拙。这让她不禁生出了一个想法,眼前之人可能正处于两种状态,一种是走火入魔,无法动武,另一种,便是已臻武学至高峰的武神。 所以她这一掌意在探底,打得并不重,甚至做好了对方若 真的到了武神,自己拔腿就跑的准备。 可是试探的结果并不在她的预计之内。 这一掌打下去,她既没有受到对方狂风暴雨的反击,也没有摧枯拉朽般将对方打成重伤,她只是感觉到周围的灵气在顷刻间汇聚到了对方的身体里,自己的真气犹如浩瀚大海中的一朵小小浪花,刚刚冒头,便被其他翻涌的海浪压了下去。 傅希言就在这时候来到了她身边,抓住她的手,绵柔拳的拳劲击向她身体上下的九个穴位,虽然没有伤及身体,但每一处都阴狠至极,饶是班轻语这样喜怒不形于色的人此时也不免产生了被冒犯的怒意。 她妙目一瞥,盈盈秋波中流露的却是赤裸杀意。 裴元瑾身份暴露,到了这个时候,已经没有什么缓冲了,傅希言怀中的三支无名小箭齐齐出动,两人站位极近,小箭像是撞入她的怀中。 班轻语衣袍无风自扬,三支小箭发出凄厉的尖啸声,好似被一堵无形的墙硬生生地阻住了,裴元瑾这时候抬起了手。 指间夹着 一支簪子。 因为无法动用真气,赤龙王最近一直保持着簪子的大小,连那生气勃勃的红光都很少见到了。哪怕如今的它依旧是一支发簪,还是让傅希言眼睛一亮。 三支无名小箭突然并拢,百折不挠地朝着那堵看不见的墙壁冲过去。 裴元瑾手中的赤龙王到了班轻语的面门前。 班轻语眸光一闪,真气萦绕周身,掀起一股无形气浪,傅希言连带着三支无名小箭都被推了开去,重重地撞在墙上,唯有裴元瑾屹立在原地,犹如泰山一般,他手中的赤龙王已经送到班轻语的额头前。 班轻语露出不可置信的目光。同为武王,对方怎么可能压制得自己无法动弹? 裴元瑾说:“你修的武道是苍生道。以苍生之命,铺就飞升之路,在新城时,你的道就破了。” 纵有苍生无辜枉死,她依旧滞留人间。 所以她成就了武王,却道心竟毁,再无登天之机。 班轻语微微颤抖的嘴唇泄露了她并不平静的内心。这个秘密,除了她与乌玄音之外,没有第三人知道。 她没想到会被裴元瑾一言道破。 她看着悬于额前的赤龙王,不甘心地问:“你已成废人,怎能赢我?” 赤龙王缓缓扎入她的额头,裴元瑾淡然道:“我无愧天地,天地亦不会愧于我。” 话音刚落,沉寂于腹中真元再度翻滚起来,体内真气自真元处汹涌而出,原本已经恢复正常的体温瞬间滚烫火热,极阳圣体隐约可见,却又趋于平静。 赤龙王恢复为剑的勃勃英姿,在班轻语心有不甘的凝视中,穿过她的额头。红与白的液体顺着她后脑的伤口流淌到剑身上,点点滴滴,滴滴答答。 傅希言跪坐在地上,脑海闪过两个念头,一是,他家少主果然在装逼的时刻从不掉链子。二是,像班轻语这样的人,血竟然还是红色的。 他看着裴元瑾抽出赤龙王,看着班轻语仰面朝后倒去,看着封怀古带着军师出现在了客栈走廊的尽头…… 正要拉着裴元瑾从房间窗户逃跑,就见裴元瑾潇洒地挽起一朵剑花,用赤龙王挑起班轻语的尸体,身体一晃,冲入了房间,越过傅贵贵,破窗而出。 亲眼目睹刚成亲没多久的夫君带着前未婚妻尸体跳窗而走的傅希言:“……” 他这边还处于震惊中,犹豫着该不该上演一出琼瑶戏,声嘶力竭地吼一个“不”,封怀古已经按捺不住地喊道:“抓住他!” 傅希言手一挥,无名小箭收回怀中。 他飞冲进屋,一脚踢上门,将尾随他入内的士兵们撞了个鼻塌嘴歪,然后动作奇快地拿起行李,夹起傅贵贵,像泥鳅一样钻出窗外。 也不是客栈太偏还是夜里太凉,街道一片肃杀,连附近民居里都黑灯瞎火,留守在下方的封怀古亲随在傅希言落地之前,抽出长刀,朝他的脚踝砍去。 亲随境界不高,但杀人很专业,如果是一般人,在半空中无处借力,哪怕武功更好,也难免要吃个大亏,但傅希言并不是一般人。 他两脚一缩,双脚慢了一拍落下,刚好踩在扑空的刀身上,借力往旁边掠去。 军师出现在了窗边:“下令封城!” 其实不用下令,此时城门也都已经关了。 傅希言在黑暗中瞎跑了很久,始终不见人影,心中微微着急,他出来时就迟了一步,轻功又不如恢复武功的裴元瑾,至今不知道他为何要跑,更不知道他为何带着班轻语的尸体跑。 人一着急,就容易上火,一上火,就容易骂人。 “都怪封怀古这半路杀出的缺德玩意儿!” 嗯,就算着急上火想骂人,也不能骂自己的亲亲爱人。傅希言依旧是那个十分有原则的傅希言。 天空突然响起一声闷雷。 傅希言抬头看天。 满天繁星,明天应该是个好天气,那雷从何起? 他跃到屋顶上,朝四周望去。 裴元瑾带着一具尸体到处跑,路人看到肯定会引起慌乱……可惜他所在的屋顶只有两层,并不能将整座豫章收归眼底,倒是城池的西边好似聚积着一朵乌云,雷声恰好也是从那边发出来的。 随着一道闪电从乌云处落下,傅希言突然想到一种可能。 该不会是……裴元瑾雷劫到了? 傅希言不敢耽搁,抱着女儿,带着行李非快递地朝着西面奔去。 城门已经落锁,又因为军师的嘱咐,士兵都精神抖擞地巡查城墙,傅希言踏空而行,高过城墙数丈,士兵看到时,一边发出惊呼,一边拉弓射箭。 傅希言轻松地躲闪了过去,又从空中一步步俯冲下来。 原以为会有的恐高症并未出现,也许是天太黑,地太大,人太渺小,忽略了高低的距离。倒是今天一直保持安静,很少哎呀哎呀的傅贵贵突然高兴地叫起来,还努力地挥了挥翅膀。 傅希言威胁它:“你要是乱动掉下去,摔成了三杯鸡,可不要怪我。” 傅贵贵不会说话,不能问他为什么是三杯鸡,可傅希言还是贴心地解释了:“你悲惨,我悲伤,场面悲凉。” 傅贵贵哎呀地叫了一声,然后乖乖不动了。 傅希言掠过小树林,知道裴元瑾不会选在这里,因为自己曾经对他说过,闪电劈到树木容易引起火灾。 裴元瑾抓紧时间既然从城里跑出来,应该会避免这一点,唯一还没想通的,是他带着班轻语的尸体做什么。 出了树林,在往前是大片荒地,看到矗立在荒地里的挺拔身影时,他才将心放回肚子里,放慢脚步,一步步走过去。 直到那身影猛然后仰,重重地倒向地上,他才陡然加快速度,在对方落地之前,用手扶住了他滚烫的身体。 裴元瑾衣衫褴褛,双目紧闭,裸露的肌肤有好几处焦痕。 傅希言搭着他的脉搏,发现他心跳很缓慢,好似进入了沉睡状态,用窥灵术看灵魂,倒是出奇的明亮。 他微微松了口气,抱着人坐在地上。 夜风吹过皇帝的尘埃,也吹起了衣服的残片。他伸出手,将风 中带来的焦黑衣角的抓在手里。班轻语就躺在不远处,从他的角度看,刚好能看到半张黑炭的脸。 傅希言突然明白了裴元瑾的意图。 莫不是他感觉到了雷劫将临,所以拿班轻语的尸体做探路石? 不得不说,班轻语之前死得轻松了些,但死后天打雷劈倒也应了因果报应的说法。 又是一个冬晨。 又比前一日更冷。 打算上山拾柴火的村民远远地看着荒地上堆着东西,凑近一看,才发现是两个抱在一起的男人,不远处还站着一只巨大的“鸡”,以及一个“昏迷不醒”的女人。 村民跌跌撞撞地跑了,不知是去找村长还是去报官。 醒过来的傅希言摸了摸裴元瑾的脉搏,见他还是和昨天一样,不由叹了口气:“你要是再不醒,我们就要被抓去坐牢了?也不知豫章地牢的条件好不好,是单人房还是双人房。要是把傅贵贵送给封怀古,不知道他会不会网开一面。 “你说你,就这么轻轻松松地把班轻语给杀了,显得我之前的虚与委蛇是多么的愚蠢啊。早知道你这么能打,我们进了南虞之后,就该直接杀去灵教总坛,当着她徒子徒孙的面,和她算这笔账。 “豫章这个地方,观众还是太少了。也不知道封怀古会怎么说这件事。是歌颂你的英明神武,不可战胜,还是贬低班轻语外强中干,不堪一击。” “她心境破了,走火入魔是早晚的。” “她本来就没有心。”傅希言说完,才反应过来刚才那句话不是自己说的,忙低下头,裴元瑾睁着眼睛,仰头看着他。 傅希言沉默了下:“这张脸这个角度应该不怎么好看吧?”除了方下巴、大鼻头,还能看到啥,难得他还能露出欣赏的表情。 裴元瑾缓缓坐起来。 傅希言激动地问:“你现在是金丹期了?” 裴元瑾摇头:“不是。” 傅希言呆住。他问的时候就没想过会接受除了“是”以外的答案。他摸着裴元瑾脸上的焦痕:“不是都已经挨雷劈了吗?” 裴元瑾叹气:“还不够。” 傅希言从来没听说过雷劫可以分期付款的。 裴元瑾说:“我能感觉到雷劫中蕴含着比灵气更加纯净的力量,它需要更强大的身体。”论身体强大,除了傅希言这样靠着天地鉴作弊可以无限修复的不死之躯外,放眼天下,当属练就极阳圣体的 裴元瑾最强。 即便如此,他也无法完全吸收雷劫中蕴含的力量。圣燚功分好几个层次,真元强行封闭后,他体温与正常人无异,说明身体的层次已经从极阳圣体的隐藏状态跌落。 这是一个极为讨巧的状态,心境没有跌落,但身体层次跌了,不是筑基巅峰的他,自然无法与雷劫产生感应,故而延缓了雷劫的到来。 若非如此,只怕上一次他顿悟的时候,就已经被雷劈死了。 这次也是一样,他心境上的顿悟带动了身体层次的提升,引来雷劫,但极阳圣体的全盛状态依旧无法抵御雷劫。 关键时刻他拿班轻语扛了一下,真元趁机二度沉睡,但囤积在他体内的雷电依旧造成了不轻的伤势。 傅希言还是第一次听说真元有此智能,但反过来想想,人的身体本就奥妙神奇,消化系统、免疫系统、能量代谢系统各司其职,也不需要人脑安排,真元遇到威胁,启动避难机制也不足为奇。 傅希言问:“那你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 裴元瑾想了想道:“可以再杀一个武神。” 第138章 合作和背叛(下) 山庙废弃多年, 诵经的僧人早不知去向何处,只有供奉的菩萨依旧保持着结跏趺坐,静默地看着门外轮转的四季山景。 难得今日庙中有客, 拂去尘埃, 增添人间烟火气。 篝火前, 两人对坐,烤着不知名的鸟儿。熊熊火焰的背后, 一只长着粉色绒毛的鸟头正一伸一缩地探看着树枝上鸟, 丝毫没有兔死狐悲的忧愁, 看那活泼伶俐的模样, 仿佛默认了坐在篝火边的人类才是它的同族。 裴元瑾身上的伤看着吓人, 但行动无碍。 他将鸟从树枝上取下来, 递给对面的傅希言。 傅希言已经恢复了本来面目。没有了易容, 脸上肌肤如获新生, 他揉了揉脸,撕了一片肉塞入嘴里,露出了怀念的神色:“过了这么久,鸟肉没有进化,厨艺也没有进步,看来都很念旧啊。” 裴元瑾从行礼里取出一只小壶和一小袋茶叶, 傅希言看到药材,想起里面有胡椒, 高兴地翻找出来,手指碾碎撒在鸟肉上。 裴元瑾看他咬了一口, 脸色就比自己煮的茶水绿了。 傅希言感慨:“还是得有盐啊。” 傅贵贵还在旁边探头探脑, 他就撕了一块给他, 傅贵贵高兴地接过来, 然后呕吐出来,圆滚滚的眼睛充满了嫌弃和惊诧,似乎在问,作为人,你怎么能吃这样的东西! 傅希言伸了个懒腰,扭头看门外,丝丝细雪飘进门来,竟然下雪了。 他站起来,倚在门边,看着那落到地上,转瞬即逝的雪花,好奇地说:“不知道村民发现班轻语的尸体后,会如何处置。” 裴元瑾省去了煮茶的繁琐步骤,直接将茶叶放入滚烫的开水中:“越王手下如果不是太笨,应该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村民见到尸体,自然是上报官府,官府层层上报,消息最后落到封怀古的手中。 一代武王惨死郊外带给他极致的震撼。 他用兵如神,但武功止步于锻骨期,并不理解武道、心境,只知道武王与自己的层级相差甚远,对方能杀班轻语,便能杀自己。 他虽然刚愎自用,却也知道人只有留着一条命才能继续刚愎自用下去。他一边叫人帮班轻语收尸,一边写信,八百里加急送往临安。 军师说:“圣女今日原本有一场法会,虽然贴了告示告知他们取消,仍有不少百姓从各地赶来。不知是否要驱散他们?” 封怀古皱了皱眉。班轻语的死,虽然让他生出兔死狐悲的惊惧,可对于左右朝局,甚至左右皇帝的灵教,他依旧毫无好感。乌玄音即将成为皇后,他不敢说三道四,对已经死翘翘的班轻语就没那么客气了:“呵,圣女法会,道理说得冠冕堂皇,做的事情倒也当得起天打雷劈。” 军师忙道:“将军慎言。” 封怀古不悦:“此间只有你我,有何不可说?”都已经关起门来骂人了,还要讲究死者为大的体面吗? 军师踌躇道:“城中有传言说,杀班轻语,乃是将军授意。” …… “放屁!” 被黑锅的封怀古怒极。 然而,裴元瑾大战班轻语时,封怀古刚好赶到客栈,裴元瑾带着班轻语尸体离开时,封怀古就在客栈里。 在封怀古的视角里,自己手下都是普通士兵,又来迟一步,没有追上裴元瑾,又武功不济,没有留下傅希言。可老百姓哪里会相信连豫章都能打下来的大将军居然留不下刺客。 除非这刺客本来就是大将军派来的。不然如何解释,圣女和大将军这样的人物会相继出现在这个偏远的小小的客栈里呢? 当然,封怀古可以实话实说,为了买鸟。可在傅希言的前世,网络那样发达的时代,也是造谣一张嘴,辟谣跑断腿,何况现在。 封怀古暴怒之后,很快在军师的安抚中冷静下来。 “短短一日,流言四起,怕是有人在暗中挑拨。”军师分析道,“客栈的掌柜我已经下令封口,想来不敢胡言乱语,那还有谁能知道将军和圣女一前一后去了客栈?” 封怀古闭了闭眼睛:“将豫章再梳理一遍,不许留下半个榕城探子!” 军师领命。 “还有,贴出告示,缉拿裴元瑾。” 他虽然害怕裴元瑾上门索命,但更 怕皇帝和乌玄音误信流言,要拿下他这条命。 军师犹豫了下,问:“若是有人提供裴元瑾的下落……” 封怀古不耐烦地看了他一眼。 军师心领神会,急忙告退。 有人提供下落,自然需要核实,以裴元瑾的武功,这一来一回拖拖拉拉之后,难道还会站在原地吗? 豫章因为班轻语的死,闹得鸡飞狗跳,而两位罪魁祸首则吹着壶里的茶水,你一口我一口的,喝得正香。 热茶入胃,整个人都暖洋洋的,惬意极了。 进入南虞以来,这是傅希言第一次感觉到了轻松。他背靠着裴元瑾,两条腿伸得笔直,眯着眼睛欣赏外头越下越大,洋洋洒洒的白雪。 仿佛那是一层流动的纱帘,将庙内外,隔成两个世界。 他终于有闲情逸致聊天:“你是怎么知道班轻语心境已破的?” 裴元瑾抱着他:“你们在客栈的时候,我去了附近打探消息。” 傅希言惊讶。在自己面前能不说话就不说话的裴元瑾竟然会主动打探消息,他佯作吃醋地说:“哼哼,那你一定和别人说了很多话。” 裴元瑾捏捏他的鼻子:“还是别人说得多。” 傅希言发现他指尖微凉,抓住他的手,裹在自己的掌心里:“别人说了什么?” 裴元瑾笑吟吟地感受着他手中传来的暖意,淡然道:“班轻语这几个月忙于慈善与法会。” 慈善当然是好事,但班轻语做慈善,傅希言只能想到一条歇后语——“黄鼠狼给鸡拜年,不安好心”。 裴元瑾也是这样想的:“她一贯无利不起早,她主持慈善与法会必然因为能带来好处。武王期需要的好处,就是锻造心境。” 其实这并没错。 他现在走的这条路也是锻造心境,区别是对于雷劫、真元变化,他知道是必经的过程,都能够坦然受之。 傅希言问:“那你怎么知道她心境破了?” 裴元瑾说:“我听了她法会的内容,十分浅显,即便她是强行升至武王根基不稳,但武王之前,她入道多年,应当有一定的根基才是。” 别看裴元瑾的武道好像天下人人皆知,那是因为一往无前是显性武道,像傅希言“遁去的一”就不太容易让人看穿。 班轻语的苍生道也是新城局之后,才逐渐有了这个说法。她依靠众生之命,强行飞升,却功败垂成,进入武王,已是退而求其次的结果,和那些靠着自己的力量,稳扎稳打进入武王期的还是有着本质区别。 所以乌玄音卷土重来时,她干脆利落地退位让贤,连一分犹豫都没有,实在是没有硬碰硬的资格。 新城局部署多年,武神退让,多方协力,为的就是闯出一条通天大道。最后的功亏一篑,她输掉的不仅是飞升路,也是多年的执念,众人的梦想,心境破碎也在意料之中 。 换做别人,只怕早已走火入魔、一蹶不振,她却很快从绝望中找出一条新的路。就是重塑苍生境。 先前用的是苍生魂魄,这次她吸纳的是苍生意志,所以才有了做慈善结善缘,举行法会,传播道理。 这些事情老百姓自然是不知道的,只会感念圣女恩德,裴元瑾则是连蒙带猜,还原出了大半的真相。 傅希言感慨:“拔苗助长的故事人人知道,可人人在步宋人后尘。” 裴元瑾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傅希言看着外面越来越大的风雪,白茫茫地笼罩着世界,身处其中,怕是很难分辨方向。这世间的武者不就是迷路的旅人吗? 只是有的人守住了内心的底线,有的人为了脱困不择手段,最后却落得引火自焚、自作自受的下场。 他想着,又有些不服气:“可惜,班轻语虽然死了,却还是人们心目中的圣女。”说不定还有被蒙蔽的百姓为她奔走哀嚎。 他无意识地捏着裴元瑾的手指:“我终于明白为什么穿越者总是喜欢不计成本的办报纸了。赚钱还是第二位,主要是不能让百姓蒙受欺骗。但是办报纸的前提是普及识字,归根究底还是基础教育 ……还是要捐建学校啊。” 傅希言开始算家财。裴元瑾已经把钱和账目上交了,也是好大一笔,加上聘礼嫁妆,应该可以让学校遍地开花。 不过不能光出不进。 “制造玻璃要提上日程了。等我们回去……” 投资发展制造业的宏伟蓝图在裴元瑾面前徐徐展开—— “巨大的市场潜力。”窗纸都换了! “完善的销售渠道。”四方商盟! “专业的管理人才。”傅夫人! …… 傅希言沉浸在构建商业帝国的美梦中,裴元瑾好奇地问:“玻璃是什么样的?” 这个倒不难解释,毕竟这个世界是有琉璃的。但这个问题侧面击中了傅希言的一个痛点,他并不能确定自己是否能成功。他以前看看制造玻璃的过程,都是囫囵吞枣,比香皂好不到哪里去,真要动手,只怕难度比香皂更大。 傅希言叹气:“还是要读书啊。”要是他学过材料类专业,就不会像现在这样,满脑子都是沙子变黄金,却毫无头绪了。 山上这场风雪终究还是蔓延到了豫章城。然而此时的豫章城内,也正上演着一处人为的暴风雪。士兵们在大街小巷横冲直撞,寄宿的、居无定所的、来历不明的……才过去不久的清洗再度来临,力度犹有过之。 城门口,几个商人缴纳了大笔贿赂才通过只进不出的城门,为了跑路,他们连货物都丢了,狼狈不堪地冲入茫茫风雪中。 守城门的兵卒见头儿高兴地数着银票,心中不安,生怕上头怪罪。 他头儿却不以为意道:“上头说要清洗,嘿,我们把人赶跑了不也是清洗吗?”他想得很简单,只要人跑了,不在城里,就没人能抓住把柄,自然也没法给他定罪。 事实上也差不多。 封怀古正为班轻语的死,百姓的流言焦头烂额,并不是真的想腾出手来对付远在锦江之南的摄政王余孽。 他很清楚,越王的存在对南虞对皇帝有害,但对自己并非无利。在武者当道的现下,只有战争才能体现军队的价值。 北伐也是一条路。但北伐之初,要横渡长江,自己在水战方面,却不如那些拥有水军背景的老将,所以,与越王的战争他必须打得很有技巧。 迅速拿下豫章是为了向皇帝与朝中众臣证明自己 的实力,接下来却不能推进得太快了。若是一路轻取胜利,别人不会以为他用兵如神,只会认为榕城不堪一击。 所以那群商人离开城门之后,并没有引来追兵,顺顺利利地上了当地百姓口中常说的西山。 西山很大,对初来乍到的人并不友好,尤其是视线完全被风雪遮蔽的时候,可这行人就是能够在天地一色的素色中,找到通往山顶的路。 路有些崎岖,并不好走,等他们走到山庙前时,几个人已经摔了不知多少跤,磕破了多少个伤口。可他们毕竟赶到了。 漆黑的雪山里,庙里的火光是唯一的温暖。 可这群跋山而来的商人并不敢贸然闯进去,不是他们不知道里面的人是谁,而是因为他们清楚地知道是谁。 “地安司二三二,二三三,二三五,二三六,拜见储仙宫裴少主。” 之前的战斗中,只有裴元瑾暴露了身份,所以他们没有贸然喊另外一个人。 傅希言打开庙门。天黑之后,他就失去了看雪景的兴致,将门关上了,如今一打开,漫天风雪呼啸而来,压得篝火弯了腰,也将他原本要说的话,一下子缩短到了十分之一:“进来吧。” 地安司四个密探见了他的容貌,愣了下,慌忙喊了一声“拜见天地鉴主”。北周南虞虽然隔着一条江,但消息向来长着翅膀,新晋天地鉴主美貌无双的风声早已传遍大江南北。 他们态度不免更端正了,进屋前,还小心翼翼地跺了跺脚。 傅希言让出了烤火取暖的位置:“坐吧,我还以为风雪这么大,你们找不到地方了。看来这东西是当真好用啊。” 他从怀里取出一只装着蜜蜂一样昆虫的镂空金属圆球,丢给其中一人。那人手里也握着一只相似的圆球,两只昆虫相遇后,触角便抖个不停,相似许久未见的夫妻。 这是他们之前答应地安司招揽,潜入豫章时,地安司长给的联络虫。双方可以通过虫的方向变化来感知彼此的位置,与指南针的作用差不多。 那人见傅希言将东西还回来,便知道地安司与两人的合作结束了,心中一紧,忙道:“越王殿下在榕城盼二位驾临已久,还请二位务必赏光。” 傅希言好奇道:“你怎么知道?”裴元瑾昨天暴露身份,秦昭今天就能发出邀请?这,总不能是打电话说的吧。 那人说:“早在两个月前,整个地安司便做好了迎接二位的准备。殿下交代,二位一旦入境,一应规格都与殿下同,吾等皆供差遣!” 这份信任,不得不让人感动。 傅希言想起自己进入南虞之后,易容也就罢了,去了对方地盘还隐姓埋名,这么一比较,自己的确不够磊落。 他想了想,松口道:“越王还有其他吩咐吗?” 那人摇摇头,又道:“少主与鉴主都为当时豪杰,吾等听凭调遣。” 傅希言看向裴元瑾。 裴元瑾正在聚精会神地煮茶。在傅希言的建议下,他特意去搜集了一些洁净的雪水,想要试试用它煮茶是否又不用的口感。 但他对傅希言的目光一向敏锐,见状便道:“帮我送一封信。” 那人忙道:“殿下久候音讯,收信之后,必然欣喜。” 裴元瑾摇头:“不是给他的。” 那人愣了下。 傅希言想起裴元瑾说的,还差可以杀一个武神,就微微叹了口气,不知是喜是忧。果然,裴元瑾道:“给乌玄音。” 那人道:“请裴少主示下。” 傅希言还在那里想着“月圆之夜”“某某山巅”,如何优雅地写一 封流传千古的战书,裴元瑾已经霸气十足地吐出两个字:“约战!” 傅希言:“……”好吧,这很裴少主。 地安司的人顶着月色而来,又在天蒙蒙亮的时候,披着晨曦离去。 尽管傅希言隐晦地表达出了不想与榕城方面深入合作的意向,但只靠裴元瑾的这份战书,已经对榕城大大有利了,尤其是,在这之前,被视为灵教第二高手的班轻语已经命丧黄泉。 说实话,榕城很多人,包括那些对越王赤胆忠心的属下,其实在造反这条路上,他们并没有胜利的信心,他们走着一条路,很大程度是因为忠诚。 这个世道,武者进阶到武王武神这个级别,差不多便是非人的存在。南虞小皇帝身边有好几个这样的存在,而越王一个也没有。 不是找不到,而是达到越王的要求太难。他需要的武王是超然物外的,不会干涉世俗,这个条件本来就是自相矛盾。 既然超然物外,不涉世俗,又怎会出手相助? 因为这件事,榕城内部产生过很大的争议,虽然在秦昭的坚持下搁置争议,可一旦灵教出动超级战力,他们无力反击时,这个争议必然会重新翻出来。 直到几个月前,新城案发,储仙宫诸多高手不惜己身,与半壁武林的超级高手一战,秦昭不顾众人阻拦,亲自赴险,终于邀请到了第一位站到榕城这边的武王,裴元瑾。 此后他与傅希言的一举一动便成为榕城上下共同关心的事。这次陈家管家带去越王的信之后,几乎人人都在期盼他们的驾临,可惜,回音有了,人却不见踪影。 正当他们在等待中日渐焦躁时,裴元瑾终于挥出了他来南虞之后惊天动地的一剑! 一剑杀圣女。 普通人不知道班轻语心境破碎,他们只知道武王这个层级的战斗,通常是双死或一死一伤,而裴元瑾是他们亲眼所见的能煮茶能说话。 这,不就算是毫发无伤吗? 榕城士气大振,武王武神战无不胜的神话从此破灭。 神话破灭者此时正走在去临安的官道上。 反正都已经万众瞩目了,再遮遮掩掩反倒难看,傅希言和裴元瑾就这么大摇大摆地走着,有时候,路过的马车会主动停下来,问他们要不要搭个顺风车。 傅希言知道自己已经成为南虞方面的肉中刺眼中钉,也不想连累无辜,于是婉拒了,继续靠着两条腿,朝着太阳升起的地方走着。 路过浮梁县;amp; #30340;时候,傅希言决定进县城转转,主要是购置点新衣服,他们包袱的这些已经一路换一路丢,丢得所剩无几了。 他说:“所以,出差旅行最麻烦的还是晒衣服这件事。” 他们一进县城,县令就得到了消息。主要两人的容貌实在太过出众,走在路上就会引得无数人回头惊叹。 不过县令并不敢轻举妄动。裴元瑾通缉令已经随着豫章城的分发而传遍了南虞,但那又如何?一剑引来天雷,劈死班轻语的人,岂是区区县城县令能够捉拿的——班轻语遭遇雷击的事情终究还是流传了开来,关于她的死讯顿时又发展出了好几个版本。 加上封怀古强行驱散了聚集在府衙门前为班轻语叫屈的拥趸,两人不合的消息也随之扩散开来。可以说,班轻语虽然死了,但在这段时间里,她一直在人们的口中反复死去活来又死去。 傅希言在成衣店买了一堆冬装,大多数都是舒适好穿价钱不贵的,唯有一套,价格高昂不说,他还硬要裴元瑾试穿了一下。 看着铜镜中英姿勃发的青年,傅希言满意地看着这件战袍 :“走红毯,咱必须艳压!” 第139章 大会和陷阱(上) 当傅希言和裴元瑾还在路上走走停停, 甚至拥有闲情逸致逛街吃饭的时候,豫章城里发生的事情终于随着封怀古的奏折送进了临安皇宫。 临安没有下雪,但皇宫里的皇帝, 却将那封信撕成了雪花片, 撒在了大殿。 这是一个很没有意义的行为,因为它们并不会像雪花一样掉到地上融化, 最后还是需要宫人拿着扫把将这些碎纸片扫入簸箕里丢掉,最多中间加一道火烧的程序,整张纸总比碎纸要好处理得多。 秦效勋的这番动作只是想表达愤怒而已。 他的心腹文武大臣齐齐站在纸堆前面,表情是如出一辙的愤慨, 但内心究竟怎么想, 也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秦效勋发泄一通之后, 想起乌玄音的劝诫,发脾气只会让他这位少年君主的形象变得轻率浮躁,让大臣对他的秉政能力产生怀疑,又很快冷静了下来。 他目光扫过案前的众人, 问道:“诸位对此事有何看法?” 众臣都不想出头,偏偏秦效勋挨个点名, 被点到名的也只有站出来。 礼部侍郎道:“班轻语乃是灵教圣女, 此事应该移交灵教教主处置,我等不好越俎代庖。” 这句话为后面的回答定下基调。 一群人都表示江湖人处理江湖事, 朝廷不宜插手。 秦效勋大怒:“江湖人又如何!他在朕的国土杀人,难道朕还不敢吱声吗?” 众臣不说话。 在国土杀人这件事上, 灵教与其相比, 过分了何止百倍千倍万倍!对新城的事, 南虞除了少数事先知情没有吭声的人外, 余下大多数人都是十分愤慨的, 甚至好几个大臣为此告老还乡、称病不出,可又如何呢? 秦效勋依然故我,甚至不顾朝臣反对,迎娶乌玄音为后。 朝臣畏死,不敢明说,可心里怎会没有想法?此时的静默,未尝不是一种抗议。 秦效勋自然明白。 他看着下面一个个低眉顺眼的朝臣,眼睛慢慢流露出狠毒之色。自从被傅希言他们挟持出皇宫,归来后又被两人闯入皇宫当面质询,眼睁睁地看着郑玉死在眼前,他对傅希言、裴元瑾的恨意不言而喻。 如今两人从北周归来,他自然想要一雪前耻,可班轻语的死亡给他敲了一记警钟。郑玉会死,班轻语会死,那下一个是谁? 乌玄音?又或者是自己? 他手握成拳头,放在桌上,若是仔细观察,能看到它在微微的颤抖。几个月过去了,傅希言闯宫的场景依旧历历在目,扰得他日夜不宁,明面上他还住在福宁宫,可事实上,他已经很久没有在福宁宫睡觉了。 武王纵横驰骋的战力和肆行无忌的作风,让他不得不心生忌惮,这也是他下定决心迎娶乌玄音的原因。 有个武神睡在身边,自然安全感大增。 他愤怒且失望地打发走众臣,将小金子招到面前。自从班轻语失势,灵教四大护法便重归乌玄音调遣,曾经假扮小黄门保护皇帝的小金子重操旧业,再度回到了这座宫殿中。 他倒是对这份工作适应得很快,跪拜叩首,行云流水。 “桃山兄弟在何处?”秦效勋沉声问。 小金子道:“今日理当哥哥当值,不过晌午的时候,他就带着弟弟出宫去了。” 秦效勋眉头皱起来。 裴元瑾和傅希言联手闯宫时,乌玄音不在临安,桃山兄弟舍身护驾,居功至伟,但这两人行事不羁,心性不定,用着并不趁手。 他说:“班轻语的事你们应该知道了吧?” 小金子说:“陛下知道了,我们才知道了。”否认了灵教消息比皇帝更灵通。 秦效勋懒得与他玩心眼,道:“你去问问玄音,打算怎么办?” 因为即将成婚,见面的机会反倒比往常更少,皇宫与灵韵宫虽然就隔着两道宫墙,说话却要派人传达。 小金子亲自跑了一趟。 一是向秦效勋表忠心,二是在乌玄音面前多露脸。班轻语死后,灵教就是乌玄音的一言堂,再也没有第二人能动摇其地位了。 可惜他的如意算盘没有实现,乌玄音没有出面,只叫人回了三个字。 “知道了。” 这回复实在不算恭敬。 “知道了?”秦效勋听着这三个字竟然还笑了笑。他想起自己对乌玄音动心之初,不 就是因为对方这份天塌下来依旧视若等闲的气度吗? 或许他应该多向她学一学。 然而,当夜,灵韵宫收到了一封战帖。 战帖是用鸽子送到门前的,如今在灵韵宫看门的四大护法之一的老魏试着将鸽子重新放飞,想要靠着信鸽识途找出送信的人,但鸽子飞去了城外一处鲜有人知的乱葬岗。 老魏无功而返,回去途中却遇到祝守信带领禁卫军搜城,一问才知皇宫也收到了一封战帖。 双方交换信息之后,祝守信硬拉着老魏回皇宫复命。 这件事已经到了必须惊动皇帝的地步,两个人分担怒火好过一个人触怒龙颜。 他们进宫时,秦效勋已经醒了,正披着大氅斜靠着茶几看那封战书。少年青稚的面容在跳动的火光下,显得格外阴鸷。 祝守信和老魏慌忙跪下醒来。 秦效勋拍案而起:“秦昭,好大的狗胆!” 他长袖一摆,将桌上的东西悉数扫落在地,蜡烛落在地上,差点起火,好在祝守信眼疾手快,直接用掌风将火扑灭了。 秦效勋处于暴怒之中,并未注意这段插曲。 秦昭送来的这封战书,编造了一段假帝篡位故事,暗示先帝得位不正,摄政王才是孝睿帝遗诏所书的继位人选,还推出一个叫尤柏的福宁宫前太监做证人,简直无耻之极! 要知道,虽然越王拥兵自重,不听号令,与朝廷对着干的事情已经众所皆知,但秦效勋是皇帝,是真命天子,越王的一切动作都处于心照不宣不能言明的状态。 然而他这次送出这封战书,显然是要借这则子虚乌有的故事,为造反造势了! 联想班轻语之死,他已经可以肯定,越王之前迟迟不动,就是惧怕己方的高端战力,如今他有了储仙宫撑腰,便有恃无恐了! 就在这时候,老魏在祝守信的暗示下,不得不火上添油地禀告了裴元瑾向乌玄音挑战的事。 或许是秦效勋已经处于极致的愤怒中,很难再更上一层楼,闻言竟然没有再发脾气:“此事,玄音知道了吗?” 老魏说:“不敢打扰教主安寝,打算明日再禀告。” 秦效勋想了想,也觉得这两件事虽然叫人生气,但早一晚生气和迟一晚生气也并无太大差别。他想了想道:“来人,朕要召见桃山兄弟。” 迟一晚的特权仅限于乌玄音,对其他人,他并不客气。 * 对一般人而言,他们对南虞朝廷的印象驻留在其庞大,而对傅希言来说,太明白庞大之后会有多么笨重。扭头困难,翻身困难,甚至盘膝的时候,脚丫子也不能收拢到腿上,所以他们一路上迟迟没有遇到拦截,虽在情理之外,也在意料之中。 他们路过一处绿林匪寨,匪首正站在石坪的大石头上,向手下训话。 南虞多山多林,山匪屡禁不止。哪怕朝廷下令围剿了好几次,依旧是春风一过吹又生。当初张巍,便是越王旗下的暗探,以山匪之名进入储仙宫,成为临安雷部主管事。 眼前这位不管是不是又一个张巍,仅凭头脑清晰,谈吐不俗,便知不是池中物。他训话的内容也不是打家劫舍,而是充满理想抱负地想要切切实实为百姓做一番事业。 傅希言听到后面,意识到他们虽然打扮得很像绿林大盗,事实上应该是一支义军,还是南虞诸多义军中较为正规的一支,有旗号,有口号,有民间资金支持,还有盟友守望相助。 看他们群情激昂,傅希言拉着裴元瑾准备悄悄离开,那匪首突然暴喝:“假王篡位,违天害理!匡助越王,反本还原!” 吼声来得突然,惊到了闭目养神的傅贵贵,它认为自己受到了挑衅,立刻不甘示弱地“哎呀哎呀”大叫起来。 义军闻声跑来,傅希言和裴元瑾早已施展轻功逃之夭夭。 山中多岔路,他们又慌不择路,很快就迷失方向,等出了山林,才发现路线朝北偏离,到了一个名为茶坑的小山村。 小村因山上野茶得名,村里不到百人,因山高路险,过着几乎与世隔绝的生活,两个英俊得不似凡人的青年带着一只长相奇怪的“野鸡”从深山里出来,着实吓了他们一跳。 好奇有之,警惕有之,仰慕亦有之。 傅希言和裴元瑾在村长家寄宿一晚,顺便听了一晚上村长和他夫人的窃窃私语。 在他们眼中,自己 和裴元瑾不是妖怪就是神仙,带着这么大一只野鸡应该是不缺肉,可能就是下山见见世面。不管是神仙还是妖怪,那都是有神通的,他们今天好吃好喝地招待着,以后哪天真要打起仗来,他们还能上山求神仙妖怪帮忙。 小老百姓的算盘打得可精。 傅希言无言。 任何地方都是金钱易偿,人情难还。 只是,连近乎与世隔绝的村庄都担忧着战争来临,说明南虞朝廷的根基的确晃动得很厉害。 第二天临走时,傅希言留了个银锭子,支付食宿绰绰有余,隐含之意是打消村长遇事上山求助的念头,倒不怕别的,就怕他们把逃命的时间浪费在迷信上,害人害己。 村长知道他们迷路,特意找来一个正好在此卖货的货郎,因为傅希言出手阔绰,货郎欣然接下了这个导游任务,不仅在前面引路,还像模像样地介绍起附近的风景。 傅希言前世被钢筋水泥包围,这样绿色无污染的乡野山村的确可以说处处美景,可在这个世界,青山绿水随处可见,货郎又没有点石成金的口才,饶是傅希言有心附和,也撑不了几句就词穷了。 外国人没话找话的时候喜欢谈天气,南虞人谈时事。 刚开始,货郎还不敢说得太过,以免犯忌讳,可傅希言这个捧哏实在太高明,几句“真的吗”“不会吧”“我不信”下去,他的话匣子打开之后就关不上了。 一番循序渐进的铺垫之后,他终于开始发表真正的高见,先是高屋建瓴地分析了一波南虞朝廷拿下豫章之后,对榕城方面造成的压力,随后发表了一篇《班轻语亡故之我所见》,言之凿凿地表示班轻语绝对死在封怀古的阴谋中。 他神秘兮兮地问:“你们知道新城吗?” 傅希言一怔:“怎么了?” 货郎伸出右手,向上指了指:“那位重病,为了给他续龙命,那里填了这个数。”张开五指,来回翻了翻。 “圣女就是这件事以后出走的。她给咱老百姓叫屈了啊,可没有用,她师姐才是教主,还要当皇后。她给老百姓打抱不平,那是犯了忌讳,所以才会被……唉。” 傅希言听得目瞪口呆。 这说辞,烧给班轻语本鬼,她都要说信你个鬼吧。 他好奇地问:“你怎么知道的?” 货郎挑了挑眉毛:“都这么说呢。你不知道啊,其实……”眼睛朝上看了看,“这个位置也是偷来的。原来老皇帝的父亲是把位置传给摄政王的,但是被老皇帝改掉了传位诏书,后来摄政王就没当成皇帝。所以老皇帝死的时候,就把摄政王给……”比了个手起刀落的手势。 傅希言:“……” 别的不说,表情手势都暗示得很地道。但是有“班轻语为民伸冤”在前,他都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相信后面这则故事。 他不得不又重复了一遍:“你怎么知道?” 货郎说:“诏书让一个太监偷出来,给了越王。越王是摄政王的亲儿子,摄政王死了,就该轮到他坐那把椅子。你看着好了,他和皇帝肯定要打起来的。到时候,我们老百姓的日子就不好过咯。” 宁为太平犬,莫作乱世人。 道理人人明白,可做决定的往往不是这些明白人。 货郎将他们送到官道,双方正要辞别,货郎突然朝他们鞠了一躬,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傅希言一脸茫然,对货郎的服务态度是从东瀛学的吗? 裴元瑾说:“应该越王的人。” 傅希言吃了一惊,随即又觉得在情理之中。当日在北周见过的“白泽”,已经展示了南虞的探子有多么无孔不入,南虞越王精通此道也不足为奇。 这是这位货郎也真是个妙人,胡说八道了一路,到最后才暗示了自己的身份,这意思难道是“综上所言都是寻开心,如有雷同,纯属巧合”吗? 傅希言既然只打算和南虞越王保持着心照不宣的合作默契,对方没有上来表明身份反倒是好事,他遂将此事抛到脑后,和裴元瑾沿着路慢悠悠地走着。 天色将晚之际,前方隐隐出现城郭的轮廓,再往前,才知道到了休宁。 两人大摇大摆地入内,入城没多久,明显感觉到这座县城的气氛与之前见过的不太一样,两边;#3 0340;店铺开始关门,走在路上的行人突然偏离了原路,像流水一样朝着道路两边退去。 如果这些还不够明显,那小跑着过来,像标枪一样插在他们两边的衙役足以表明,被南虞朝廷刻意无视的两人,终于得到裴元瑾杀了班轻语之后,应有的重视。 衙役应该就是县城里的衙役,没有太多对付凶徒的经验,他们的人虽然站在这里,神智明显不在,仔细看,还能看到他们的额头在大冬天冒出的细汗,以及不断哆嗦的两条腿。 即便如此,他们也不敢不来。 县令已经下了死命令,如果他们不来,不仅是剥掉外面这身衣服,还要剥掉里面这层皮! 傅希言只是吃惊了一小下,便怡然自得地继续往前走。 店铺关门有快有慢,有一家食肆的老板因为心宽体胖,动作较为迟缓,被傅希言抢了个先,在里面坐下了。 老板僵在原地,一脸不知所措的样子。 傅希言不管他,根据旁边的牌子,点了好几道菜。 老板看向衙役,衙役只好看地面。 傅希言还在催促,老板左看看右看看,实在没办法,只好答应了一声,跑去后院重新开火了。差役说这两人是十恶不赦的杀人狂魔,他不想被杀,只能乖乖听话。 衙役们瞪着他的背影,却不敢上前阻拦,只好选了靠门的位置坐了。 傅希言拎起茶壶,烫了烫筷子,问裴元瑾:“这又是什么情况?” 裴元瑾道:“应该是请帖到了。” 傅希言说:“你的请帖没写时间地点,只写了人物,万一乌玄音拿住这一点,拖个十年八年的怎么办?” 两人旁若无人地聊着天,丝毫不觉得旁边有十几双耳朵听着,是多么尴尬的事情。 偏偏衙役们虽然长着耳朵,却恨不得没长。谁都知道,这些大人物的事情,他们就算听了也派不上用场,还会引来杀生之祸。 他们对看了几眼,突然很有默契地站起来,走到了门外,保持着一个看得见听不见的距离。 裴元瑾对周遭一切视若无睹,继续道:“她拖不起。” 傅希言点点头。 老百姓都知道要打仗了,就说明现在南虞的时局的确差到了一定程度。这种时候,意外越少越好,秦效勋应该很想送他们离开千里之外吧。 傅希言恍然大悟:“原来我们徒步是因为……” 裴元瑾抬眼看他。 “饭后一百步,活到九十九?”傅希言故意逗他。 裴元瑾摇头:“九十九太少了。” 也对,修真者只活到九十九,等于英年早逝。他赶忙呸呸呸了几下,傅贵贵在旁边看着好奇,还伸头想要啄他的嘴巴,被裴元瑾用筷子顶回去了。 傅希言在旁边心疼:“女儿要娇养,要打回去打儿子。” 远在府君山后山的白虎莫名其妙地打起了连环喷嚏,吓得兽倌连忙给它披了件大红花棉袄。 场景拉回。 傅希言摸摸傅贵贵越来越厚实的头毛,低声道:“你想等他们上门?” 裴元瑾淡然道:“我向乌玄音下战帖,秦效勋不会置之不理。” 乌玄音身为灵教教主,又是裴元瑾的前辈,若是避战,必会受天下人耻笑,所以这一战,她决不能退。 但是有了裴元瑾一剑诛杀班轻语的战绩在前,秦效勋必然不会放心自己的妻子冒险。 傅希言道:“所以,他最好的办法就是在你和乌玄音决战之前,先解决你。” 这一路,他们走得不疾不徐,就是为了给秦效勋出手的时间。 傅希言说:“其实,我之前一直都担心班轻语、乌玄音、桃山兄弟联合出手。” 双拳难敌四手,何况对方还是三个武王一个武神,加起来八只手。 所以,他鼓动裴元瑾一起易容来南虞。要不是裴元瑾突然晋升金丹,使得经脉封闭,他原本打算实行暗杀计划,各个击破的。 后来接近班轻语是临时的应变之策。 开弓没有回头箭,裴元瑾的道是来都来了,决不能半途而废。所以他想以无心算有心,从班轻语的弱点下手,尝试用战斗以外的方式杀人。 可惜,计划还没来得及实施,就被班轻语先一步识破,若非裴元瑾“一往无前”地出手,只怕他们已经陷入被动。 比起自己无可奈何的“阴谋诡计”,裴元瑾采用的是阳谋,效果却立竿见影。 他用班轻语的死,撬开了南虞高端战力这块铁板,又用一封战书,将乌玄音架到了不得不单刀赴会的火坑上,那秦效勋身边余下能用的,只有桃山兄弟了。 但傅希言还有疑虑:“当日在新城出现的,除了已死的巨鹰武者和诡影首领之外,还有岭南掌门。” 如果只有桃山兄弟,他借着天地鉴,拼死都能留住一个人,但再加一个不知深浅的岭南掌门,战局就不好说了。 裴元瑾很平静:“那就来吧。” 第140章 大会和陷阱(中) 食肆的烧鸡和豆腐烧得不错, 可惜没有臭鳜鱼,傅希言心满意足之余,又留下了小小的遗憾。 酒足饭饱, 傅希言让老板在食肆里准备一件客房。 老板差点哭出来:“我开的是食肆,不是客栈, 没有客房。” 傅希言赖皮地说:“那你当我们是来投奔你的穷亲戚, 随便找个地方安置呗。” 老板看着在外面站岗守卫的衙役, 暗道:我不知是倒霉还是有幸,有你们这样威风凛凛的亲戚。他不想惹麻烦,推说没有地方。 傅希言付了饭钱, 迤迤然地走到门口,在衙役们惊恐戒备的眼神中,慢条斯理地伸了个懒腰,说道:“要是食肆没有地方住, 那我就去县老爷家里蹭个地方吧。” 一句话说得衙役们脸色都绿了。 最简单的问题,这两尊瘟神要是去了县衙,县太爷跑还是不跑?更直白点,县太爷这张脸要还是不要? 衙役当下用眼神威胁食肆里面的老板, 让他立马留人。 老板心中叫苦不迭,却不敢得罪这群差老爷,只好支支吾吾地说食肆里的确有两个房间,但很久没用了, 需要打扫一下,要是两人不嫌弃,今晚就在此住下。 傅希言就是这个目的。以一路走来的情形看, 客栈应该都已经“打烊”。一事不烦二主, 就逮着一只羊薅毛吧。 房间只要了一间, 靠街。不用担心噪音,有衙役在,这一带就是禁区。 为免过多打扰附近百姓生活,傅希言打定主意明日一早就走,晚上洗了澡,早早就上床,只是闭眼睛前,躲在被窝里,偷偷摸摸地拿出了镜子,日常惊叹一番镜中美貌。 裴元瑾假作不知地躺着。 傅希言收起镜子,翻了个身,脸贴在裴元瑾的胳膊处,慢慢地从被子里伸出脑袋,裴元瑾嘴角勾起淡淡的笑意,正要转身,就听傅希言说:“聊聊?” 裴元瑾侧头,挑着眉毛看他。 傅希言眼巴巴地看着他说:“来南虞这么久,我们还没开过家庭小会呢。” 裴元瑾兴致顿减,回过头,脸冲着床顶,闭上了眼睛:“嗯,聊什么?” “很多啊。” 傅希言嘴上说很多,其实总结起来就是那么几件。南虞内战他是打定主意不参与了,所以剩下来的就是裴元瑾与乌玄音的决斗。 “走货郎说的两件事,关于班轻语之死,虽然是假的,却可能是目前流传最广的说法。” 班轻语顶着圣女的光环,又经常做善事,在不知情的民众心理,形象还是很光辉的,她的死引起很多反响,尽管朝廷再三申明她死于储仙宫少主裴元瑾之手,乃是一桩江湖恩怨,可百姓心中的圣女高高在上,无所不能,正大光明地决斗而死,实在有损形象,他们更愿意相信她是死于小人的阴谋暗算。 如此一来,民间物议对封怀古很不友好。 傅希言当然不会同情他。当初,封怀古的军师还想靠着威胁的手段低价买走傅贵贵,所谓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反过来也是成立的,看军师有恃无恐,就知道封怀古也不是开明豁达的人。 傅希言说:“班轻语死了,还能发挥余热,恶心封怀古,说明她死得其所,一点都不冤枉。” 都说死者为大,但对班轻语,傅希言毫不忌讳。前世千年之后,岳飞墓前依旧跪着秦桧夫妇的铜像,说明一死百了是对死者,对活人而言,就算大仇得报,恨意的释然,内心的平静,都需要时间。 “另外那封遗诏,你说会不会和尤柏有关?” 傅希言想来想去,都觉得十有八九是尤柏。他啧啧感慨:“没想到他身上还藏着遗诏,真是人不可貌相。” 裴元瑾说:“假的。” 傅希言扬眉:“你怎么知道?” 裴元瑾说:“若是他身上藏着遗诏,过锦江之后,会立刻送入榕城。” 傅希言恍然。的确是这个道理。 遗诏何等重要,它能让秦效勋从逆臣贼子变成真命天子,也让他的行为从名不正言不顺,变成师出有名、天命所归,尤柏要真的有这个,何至于过锦江之后,还与他们共处了一段时间。 很多开国皇帝出生或造反时都会有异象,真假不论,好歹上了辩论桌,也能吼点歪理邪说。 先前秦效勋步步紧逼,秦昭迟迟不动,就是差了这个明面上;#3 0340;借口。 尤柏的出现,可说是化解他们燃眉之急的一场及时雨了。 而且这件事对傅希言他们也是有好处的。有越王拖住小皇帝的精力,他们这边受到的关注也会少一点。 于是说他们双方产生了默契,不如说他们身份暴露后,越王便有意无意地配合着他们。 傅希言讲了一会儿,突然心情低落了起来。 也不是双目垂泪,小声啜泣,要是不注意,还以为他犯困了,所以越说越没力气,原本闭着眼睛的裴元瑾却突然睁开眼睛,侧过身摸摸他的头发。 傅希言知道自己小心思暴露,有些不好意思。他叹气:“早知道我当初就应该和你一起走一往无前的道。” 遇事不决,一剑砍之。 遇路不通,一剑劈之。 遇人不淑……啊呸呸呸! 总之,这种直觉先于脑袋的武道,走起来太爽快了。尤其是看裴元瑾走到现在,一直畅通无阻,就更加令他羡慕。 裴元瑾却说:“你不适合。” 傅希言心里知道,但表面上还要不服气地哼哼:“你说说,哪里不适合?” 裴元瑾说:“你会灵活变通。” 武道不通走文道,文道不通走商道……傅希言在积极向上这方面挺执着,但在人生选择上,并不像裴元瑾这样一根筋。 换做裴元瑾,即便武道不通,他也会撞个头破血流,撞出一条路来。 傅希言琢磨着这句话,忍不住问:“是好话吗?” 裴元瑾说:“是情话。” “是……吗?”傅希言将“灵活变通”四个字颠来倒去想了多遍,都想入非非到少儿不宜的程度了,依旧听不出着话哪里藏着情意? 裴元瑾说:“你第一次令我刮目相看,便是这份执迷不悔的灵活变通。” 又执迷不悔,又灵活变通,你的语文老师是外国人教的吧,体育老师都不想背着这口锅。吐槽归吐槽,傅希言还是理解了他的意思。 他鸡蛋里挑骨头:“难道不是一见钟情吗?” 裴元瑾说:“你对我是一见钟情?”语气带微微的怀疑,仔细听,还有几分戏谑。 傅希言睁着眼睛说瞎话:“是啊,你不知道,墙坍塌那一刻,你坐在那里,煮着茶,装着……咳帅,我觉得世界都亮了。” 何止亮,简直闪瞎眼。 话还没说完,颈项就被托住了,看着裴元瑾满眼柔情地凑过来,傅希言紧急喊停:“等等!” 裴元瑾亲了他一下,然后垂眸看着他。 尽管夜很黑,灯很暗,可他的眼睛仿佛闪烁着星光,比山顶的繁星更璀璨。 傅希言抢在自己一败涂地前,用最后一丝理智飞快地说:“秦效勋的人随时会找上门。万一那时候我们……咳,光着屁股打架,实在不太雅观。” 傅希言明显感觉到拖着自己后颈的手僵住,半晌才随着人一起退了回去。 入南虞以来,两人因为易容,一直保持着纯洁的同居关系,好不容易有机会开荤,却要防范随时可能造访的不速之客,对两位新婚燕尔、初尝禁果的年轻夫夫来说,实在煎熬。 两人重新躺平时,脸色都有些不太好看。 傅希言为了分散注意力,没话找话地说:“我已经很久没有顿悟了。” 这话要是让其他武者听到,大概会齐齐吐出一升鲜血。顿悟是何等难得的机缘,一生一次就不错了,很多人终其一生都没有悟过,他居然还嫌次数太少。 裴元瑾说:“道法自然。” 傅希言没想到老子的“道”用在武道上竟然毫无违和感,由此可见,天下诸道,殊途同归。 他寻思:“我们易容,我接近班轻语,是不是都太刻意了?”那刻意和自然的界限在哪里呢?他不禁茫然了。 裴元瑾说:“小时候,父亲曾对我说,瀑布飞流直下,你强行阻断,是为刻意。瀑布飞流直下,你引水灌田,是为顺意。诸般行事,非为事而事,应为意而行。” 傅希言若有所悟。 道阻且长,论道一夜,也不过是前行数步。可对于走在路上的行人来说,今日的风景已比昨日精彩许多。 傅希言不知自己是什么时候睡去的,但睡得很沉,睡梦中仿佛遨游四海,历经千帆,醒来时,对着帐顶愣了会儿,才回想起自己身在何处。 裴元瑾已经醒了,仍躺在床上,没有说话,但表情不好看。 傅希言暗道 :两人一起睡了这么久,从来不知道他竟有起床气。 他扒拉开被子,准备坐起来,就听裴元瑾闷闷地说:“他们没来。” “谁?”谁没来?傅希言大清早的,脑子还没正常运转起来,呆呆地问他。 裴元瑾眸光瞥了他一眼,不说话了。 但谈过恋爱的人都知道,这个眼神并不是说谈话到此结束,恰恰是,但含义需要你自己心领神会。 傅希言只能顺着时间线,一步步往前推,一直推到了昨晚论道之前…… 他想起了那只放在自己后颈的手,脸色慢慢泛起红晕,干咳一声道:“没来也好。”一般人应该不会喜欢遭遇行刺这项极限运动的吧。 裴元瑾未必喜欢刺客,却也很讨厌昨日浪费的光阴。他脸色不好看的时候,身上的气势就越发吓人,食肆老板给他们送完早饭之后,就再也没有露过面,住宿和早饭的钱都是傅希言自己思量着随缘给的。 门口的衙役换了一拨人。 任谁大冷天的守一夜都会支持不住。这一拨明显不如上一拨,好歹昨天他们还能站在一丈远的地方,今天已经是路有多宽,人有多远了。 傅希言沿着主路往前走,想在街上找家点心铺。看县城兴师动众的样子,他接下来就不打算随便进城乱逛,给人添乱了,所以想卖点好吃的东西。 可惜县老爷命令下得太死,街上没人想找死。 傅希言没办法,只好招了个衙役过来,给了他一点钱,让他把自己要的东西办齐全了。 衙役心惊胆战,两股战战就不说了,该买的东西倒是都买了,只是东西有点多,他怕他不要带,还送了两个竹筐,一条扁担。 …… “要不是我没有证据,我真的怀疑他是在内涵我。”傅希言扭头看裴元瑾,“是吧?沙师弟?” …… 因为没人想当沙师弟,扁担和竹筐最终没派上用场,傅希言没奈何,又让衙役跑腿买了辆驴车。驴是青驴,让人想起初见的寿南山。 傅希言说:“也不知道寿总管能不能寿比南山。” 来南虞的时间并不算长,他却开始想家了,不只是傅辅所在的江城,还有裴雄极、虞素环他们所在的储仙宫。 年纪越大,牵挂越多。 他驾着驴车,正准备从南门出城,前方响起急促的马蹄,声音越来越近,速度丝毫不减,几个眨眼的工夫,连马带人都已经出现在视野之内。 马是白马人,人却不是王子,而是一个十五六岁,稚气未脱的红衣少女。她速度极快,看到衙役与驴车的组合也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衙役紧张地上前吆喝,想要将人喝退,红衣少女却一挥马鞭,加快了速度,当马冲到傅希言面前时,马蹄突然往车旁边一拐,避开了正面相撞,因为突然转向的关系,少女身形不稳,摇晃了下,朝着傅希言的方向掉了下来。 傅贵贵激动地抬起翅膀,头顶的毛也根根直力,要不是对方速度太快,只怕已经扑过去啄人了。 傅希言当在它面前,下意识地朝着马的方向伸手,托在下方,以防她坠马。 双方交错的刹那,她不领情地拍开他的手,任由自己的身体斜挂马侧,挂了几丈后,随着马调整步伐,她很快借着缰绳之力,将自己拉回马上。 包围在驴车身边的衙役被她冲得七零八落,此时跑回来,对着少女背影怒吼,可惜少女一骑绝尘,很快就冲出了他们声音传播的范围。 傅希言扭头看裴元瑾。 刚刚少女拍手掌的那一声,实在很响,很难狡辩两人并未接触,可裴元瑾难得的没有生气。 傅希言扬眉:“你看到了。” “嗯。” 话到此处,没有继续。 驴车载着两人,在衙役虎视眈眈的目送下,徐徐走出县城,当他们离开县城大越七八丈远时,后面明显传来雀跃的欢呼声。 “瘟神最多也就这么个待遇了。” 傅希言一边无奈地摇头,一边打开了少女拍在他受伤的那张纸条。少女骑马风风火火,字却很秀气:灵教召集武林群雄欲诬鉴主为傀儡道余孽。 他看完交给裴元瑾。 修习傀儡术的事情曝光,傅希言是有心理准备;#30 340;。武功不像金银财宝,藏在家里,要人去搜才可能被发现,武功学来就是要用的。当时的傅希言,刚刚下过大牢,全家又被皇帝逼出了镐京,极度缺乏安全感,傀儡术被他视为压箱底的手段,自然是不学白不学。事实证明,他后来几度遇险,驱物术都派上了用场,还获赠三支无名小箭,已经成为他常用的手段之一。 灵教这个反应,他本以为会更早。 不过也不得不承认,此时,恰是刚好。 裴元瑾向乌玄音下战帖,乌玄音很难拒绝。要破此局,只能先一步下手。傅希言本以为秦效勋会派桃山兄弟拦截他们——如果他们不能走到乌玄音面前,那无法决斗的责任当然就不在她身上了。 只是这样,终究入了下乘。 乌玄音要成为南虞皇后的事情天下皆知,桃山兄弟受皇帝驱使也不是秘密,所以,如果桃山兄弟出手了,哪怕达到了目的,乌玄音身上总要沾染污点的。 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先将裴元瑾或傅希言抹黑,那样他们动手,就是名正言顺的了。 说起来,这一招越王秦昭才刚刚用过。 傅希言见裴元瑾看信,毫不犹豫地说:“我们兵分两路。我明,你暗。”会傀儡术的人是自己,挑战乌玄音的人是裴元瑾,既然如此,那就各走各的。 他没有杀人的把握,但在天地鉴的无限回血流保障下,逃命应该不会太难。 裴元瑾摇头:“不行。” 傅希言说:“你放心,我会保护好自己。” “不行。”依旧是没得商量的口气。 傅希言想了想道:“好。他们不是还要召集群雄吗?我们加快速度,说不定等他们嘉宾签到的时候,我们都举行闭幕式了。” 与其等灵教召集群雄,倒不如先一步去临安,裴元瑾参加决斗,自己就想办法拖住桃山兄弟。这本是他们之前想过最坏的情况,可灵教出了更坏的情况,拉低了坏的下限,他也不得不硬着头皮上了。 裴元瑾依旧说不行。 傅希言有些生气,但想着一切都是因为自己而起,裴元瑾拒绝只是想要和自己共患难,这口气又缓缓地咽了下去。 他说:“那就说怎么办?” 裴元瑾说:“去参加。” 傅希言呆住:“自投罗网?” 裴元瑾看了他一眼,眼中颇有些戏谑之意:“你修行什么武功,与他们何干?” 傅希言被他的理直气壮惊呆了。难道说,这就是传说中的双标和护短吗?一时间,心中又是感动,又是愧疚,可说是五味杂陈,百感交集。 “储仙宫围剿傀儡道是因为他们害了很多无辜的人。”裴元瑾淡然道,“并非因为我们容不下傀儡术这门功法。” 傅希言又是一怔。 因为他短短时间内,就发怔好几次,看着便有些呆呆的,让裴元瑾忍不住捏捏他的脸。 傅希言总算反应过来,不免产生了几分自嘲的心思。 裴元瑾说的没错,他修习的傀儡术,只有窥灵术、驱物术、控魂术三种,而第三种,他只在小动物身上使用过,既没有伤天害理,的确无需提心吊胆。 只不过他;#3束缚,每次召开武林大会,主角们总是有口难言吃闷亏,让他不免有些惴惴不安。 傅希言说:“早知道,我高中就应该参加辩论队。” 一口海鲜,喷得他们哑口无言! 裴元瑾老神在在地说:“事实胜于雄辩。” 傅希言没有他那么乐观。南虞毕竟是灵教的地盘,万一他们铁了心指鹿为马,或者杀了人栽赃嫁祸,那自己不是百口莫辩。 他突然担心:“灵教不会把城里那些衙役杀了然后赖到我身上吧?” 裴元瑾突然凑到他耳边,轻声说了几句。 大抵是他的神情淡定,让傅希言深受感染,听了话之后,也慢慢地平静下来,耷拉的眉眼还微微上扬。 太阳温煦,冬风肆虐。这就造成了无风时温暖,刮风时冷冽的极端体感温度。 傅希言驾着驴车,突然想起通风报信的红衣少女。 看对方打扮应该是武林中人,但灵教对南虞武林的影响力不下储仙宫对北周,甚至因为朝廷的关系,犹有胜之,她这样做,显然是冒了极大的风险。 “ 不知那少女是谁?” 他这么问,是为了以后找机会报答。 对方这个情他是领受的。不然照眼下的情势,他们哪怕进了城,也被衙役们围成了一座孤岛,等武林大会召开,他们仓促应对,自然是很不利的了。 傅希言有些想念跟着越王走的临安各大主管事们,尤其是应赫,虽然不会武功,却在关键时刻出了大力。 为免小皇帝和灵教报复,储仙宫在南虞的势力大部分已经退入越王的地盘,余下的也以保命为要,情报搜集方面几乎等同停摆。 傅希言的思绪十分跳跃,想着想着,又忍不住惦念起远在府君山的男神来:“我记得走之前,景总管说要对储仙宫进行改革,也不知现在改得如何了。” 第141章 大会和陷阱(下) 傅希言和裴元瑾南下之后, 景罗便借着雷部的事,对储仙宫进行大清洗。清洗之后,风雨雷电四部人数骤减, 格局也会产生最根本的变化。 这些事情在傅希言和裴元瑾下山之前,景罗就曾和他们进行过一番长谈。三人集思广益,决定不再无止境地招人补充, 而是化繁为简。 最重要的决策就是取消风雨雷电四部。 雨部的所有生意将会交给不会武功、但精通生意的人专职打理, 原先的雨部成员不再驻守一地, 成为巡查各地账目的审计组。风部、电部、雷部三部合并, 统称分部。部分精英上调总部,成立专门的巡查组, 不似原先的电部那样, 监察一地, 而是像审计组一样,各处行走。 电部总部人员设立法院, 专门审理审计组和巡查组上报的不法案件——这名字是傅希言提供的灵感。 相应的, 总管也要做出相应调动。 虞素环既不会武功, 又是原先雨部总管,自然而然地成为总部审计组组长。这次她手下都是普通人,又是新招收的, 她插手起来就不会向先前那样有诸多顾忌; 景罗执掌法院; 寿南山解除风部总管职务, 因其是武王境, 升为长老; 赵通衢是巡查组长,乍一听倒也符合身份,只是他下面另设谭不拘、高泽、沈伯友三位副组长, 瓜分了巡查组所有人手。赵通衢这位巡查队长若要发布命令, 或做些事情, 必须通过这三人才能实现。偏偏这三人,可以说人人都与赵通衢不对付,等同将后者架空。 据说改革措施出来的那一日,赵通衢冷笑数声,接着便是一场大醉,醉倒在应竹翠院子门口。 景罗闻声后,已经做好了她上门找茬的准备,谁知应竹翠只是将人送回了住处,之后便下山去了侯家胡同。 不知与于艚、谭长恭商量了什么,此后便在胡同那座住宅里长住了下来。 至此,赵通衢在府君山上,变成了彻头彻尾的孤家寡人。 饶是见惯了宫斗的虞素环此时也不免惊叹于景罗软刀子杀人的艺术。 景罗处理这件事的时候,不忘关注南虞。但储仙宫地处北周北方,与南虞山遥路远,传递回来的消息有着严重的滞后性。 等他知道灵教召开武林大会申讨傅希言的时候,这对新婚驴友已经驾着驴车,远远地看着临安城城廓一点点从地平线升起。 这次,他们身边跟随的官差要比县城里站了一丈远还微微打哆嗦的衙役不一样,个个精通追踪术,人从来没有在面前露过脸,却能感觉到他们无处不在。 傅希言以为到了临安城,对方总要出来阻止一下。天子脚下,皇城重地,对方难道真的不怕自己一时兴起,和裴元瑾一起再去皇宫一趟,问候一下小皇帝他娘? 说不怕是假的,只是他们很清楚,若两人真的要去皇宫,凭他们几个是阻止不了的。所以六扇门这趟任务,就是盯梢,只是盯梢。 先一步回到临安的柴密,站在城墙垛子上面,通过瞭望口,双目死死地盯着那蚂蚁大小的驴车慢慢朝着自己的方向挪近。 直到他们变成麻雀大小,才道:“放鹰。” 鹰击长空的壮丽在于“击”,那是一种与天争高的豪情壮志。傅希言自从家里有了一只鸟女儿,也不能免俗地忧愁起它的教育来。 如今的傅贵贵身上已经长了一层稀疏的毛,不再像拔光毛的秃鸡一般,尤其是头顶那一簇火红,看着就朝气蓬勃。可惜不爱动弹,不会飞也就算了,被人抱习惯了,爪子落地都要哎呀哎呀大叫,以至于到现在还走路不稳,需要用尾巴在地上撑住第三点。 傅希言对它的期望已经从一只所向披靡的赤鹏战鸟,一路下滑为——不要输给健康的走地鸡。至少他见过的走地鸡,挥挥翅膀还是能飞起一段的。 为了鼓励它战胜懒癌,每当天空有鸟飞翔,傅希言就会指给傅贵贵看,希望引起傅贵贵的欣羡向往,将学习飞行这件事提上日程。 这次鹰刚飞出城墙没多久,他就注意到了,举起傅贵贵沉甸甸的身体,让它看看别人家鸟儿的雄壮英姿。 傅贵贵傻呆呆地看着那鹰越来越近,越来越大,原本松弛;#30340 ;身体慢慢绷紧,在鹰离他们差不多一丈左右距离的时候,爪子突然一蹬,那对从来没有派上用场的翅膀用力展开,藏在裙子里的尾巴高高扬起,肥嘟嘟的身体一下子就高过了傅希言的脑袋。 傅希言还来不及激动,它就完成了一个抛物线,啪叽一声,落到了地上,要不是裴元瑾反应快,及时勒住了缰绳,车轮几乎要从它身上碾过去。 “哎……呀!哎呀!” 傅希言一手拎起丢人现眼的女儿,一手接住了从飞鹰爪子里掉下来的一封请帖。请帖很普通,应该是笔墨斋售卖的最普通最大众的那种,执笔的也不是什么书法大家,那一手字,只能说堪堪入目。可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请帖上写的是武林大会即将召开,诚邀储仙宫少主和天地鉴主光临,地点就在临安城的一处校场。 将校场当做会议地点,小皇帝显然已经懒得掩饰自己在背后兴风作浪的痕迹。 傅希言看着落款的时间,呵呵冷笑:“倒也不是很赶。”居然还给他们留了三天休整的时间。难道不怕在裴元瑾在武林大会召开之前就把乌玄音收拾了吗? 裴元瑾说:“她可以避而不见。” 傅希言突然想到了一件很可怕的事情:“万一乌玄音说她怀孕了,十月怀胎加坐月子,那我们岂不是要等她一年?万一她刚出月子又怀孕了……那我们岂不是要等着她子子孙孙无穷尽也!” 裴元瑾道:“武神不易受孕。” 武功越高,怀孕越难,他母亲为了生他,吃了很多灵丹妙药,但身体还是受损的厉害,怎么都弥补不回来,早早就撒手人寰。 傅希言稍稍放心,将请帖收入怀中:“我很好奇,这三天时间会发生什么。” 裴元瑾赶驴前行。 临安已近在眼前。 * 临安没有下雪,但下了一场仓促的疾雨。毫无预兆的倾盆而下,等路人们惊慌失措地躲到檐下后,它又开玩笑般的放晴了。 在选德殿前罚站半天的祝守信目睹这场疾雨,遗憾地想,要是皇帝脸色能像这场疾雨,很快放晴就好了。 可惜,裴元瑾和傅希言两次闯入皇宫带来的阴云岂是轻易能被驱散。秦效勋至今想起郑玉之死,都感到不寒而栗。 这股寒意直到近期才有些缓和,班轻语却又死了。凶手又是那一对混蛋。 哪怕从小就受帝王教育熏陶的秦效勋在想到傅希言和裴元瑾时,也忍不住爆粗口。储仙宫明明在北周,这对煞星却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有事没事就来南虞逛荡,真欺南虞没人不成? 他眼中厉色一闪,终于让小金子将门口站了半天的祝守信喊了进来。 被人投战帖到门前,却连对方的影子都没看到,祝守信这段时间日子并不好过,若非副统领阿冬从小被野兽养大,脑子比他更不好使,只怕他早就被换下去了。 深知这一点的祝守信,最近尾巴夹得很紧,做事更是尽心,已经到了过家门而不入的境界。 可惜秦效勋在乎的不是这些表面功夫,他只想知道结果。 “人到哪了?” 皇帝讲话,不一定会照顾听的人的想法,将前因后果细说一遍,像这样没头没脑的问题,就需要祝守信自行领悟。 祝守信道:“柴密刚刚回报,已经到城门口了,正准备排队进城。武林大会的邀请函也送到了对方的手中。” 秦效勋身体微微前倾:“他们是何反应?” 这个问题,柴密的回答是“毫无反应”“平静接受”,可祝守信知道,秦效勋绝不喜欢这个答案,略作犹豫,便道:“依稀是愣了一下。” “只是愣了一下?” 加油添醋也要在尊重事实的基础上。祝守信虽然知道自己说对方“大惊失色”“目瞪口呆”更能取悦皇帝,却也不敢将他当做傻瓜骗。 秦效勋垂下睫毛。 他的睫毛很长,垂眸往下看的时候,会产生一种青涩的少年感,但对他本人来说,他这么做,只是不想让人看穿此时出现在眼中的丝丝不安罢了。 “安排好了吗?” 祝守信说:“已经安排妥当。神武左、右两军已经埋伏城中,随时可以将校场围城一座孤岛。” 秦效勋说:“江湖方面呢?” 祝守信道:“ 老魏正在一一拜访入城的各派高手,但是有一部分还在犹豫观望中。” 秦效勋冷笑道:“他们这些人是不是忘了自己脚下这片土地的人是谁?” 祝守信不敢吭声。 新城发生的事情,老百姓云里雾里,可这些江湖门派心中雪亮。南虞义军四起,其中不少人身负武功,背后岂会没有江湖门派作祟?只是南虞朝廷明面上有灵教保航护驾,大家敢怒不敢言罢了。 所以,来参加这场武林大会的多数门派都是碍于面子,走个过场。 天地鉴、储仙宫、灵教……都是江湖上有数的顶级大派,他们之间的斗争,普通门派介入只会魂飞湮灭,哪会傻乎乎地撞上去。 秦效勋也明白这一点,只是皇帝的骄傲叫他耻于承认。他坐在那里,顺了半天气,才自己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也罢,这群人无关紧要,日后再算账。你们要保证关键的人不要出错。” 他说着,目光幽幽看过来,带着几许寒气,竟比门外的冬风更刺骨。 祝守信不敢抬头:“谨遵令谕。” 秦效勋盯着他的头顶,还是有些不安。这种不安或许是来自于直觉,又或许源于过往遭遇阴影。他想了想道:“茶坑村那个货郎还没有找到吗?” 祝守信说:“已经找到了,确认是榕城的探子,不过根据对方招供,他进入茶坑村之前,并不知道武林大会的事,所以未曾向裴、傅二人泄露。” “那个红衣女人呢?” 祝守信说:“她起码飞驰而过,衙役没有看清楚脸。六扇门至今没有查到对方的身份。” 秦效勋蹙起眉头:“让柴密继续查。” “是。” “储仙宫和天地鉴那边,可有动静?” 祝守信说:“未有动静。” 听说储仙宫和天地鉴的高手没有出动,秦效勋稍稍放心。 这场大会说到底,最后还是要以武会友。尽管乌玄音和班轻语都说过,新城战后,裴雄极等人元气大伤,估计要休养一段时间不能动武,但储仙宫作为当今世上高端战力最多的门派,秦效勋依旧有些忌惮。 秦效勋冷笑道:“难为裴元瑾和傅希言居然没有转身就跑。” 请贴上虽然没有写明针对傅希言,可临安校场这个地点已经表明立场,他们若是聪明,就该知难而退,掉头逃跑才对。 不过裴元瑾傅希言若真的就此离开,对他来说也不是坏事。这场武林大会的本意就是化解裴元瑾向乌玄音下的战书。 他收起心中失落,淡然道:“既然他们一定要闯一闯阎王殿,那朕也没必要手下留情。” * 临安城每日进出的人流量原本就大,召开武林大会的消息传出后,来的人便更多了,城门卫查探十分严格,傅希言和裴元瑾在后面排了半天不说,前面竟还有人插队,城门卫明明看到了也不管,排在后面的人老实巴交,实在叫人心烦。 傅希言看着那人大摇大摆地插到很前面的位置,不由路怒。从驴车上站起来,对着那人喊道:“那位穿着绸缎大袄、领子没翻好的大叔,你别插队!” 那大叔凶狠地回过头,看到他的脸愣了下,又看他站在一辆不起眼的驴车上,身上衣服的布料也很平常,眼神顿时有些不怀好意:“怎么,排队累了?来你大爷怀里啊!大爷抱着你,保证一点不累,很快就到了。” 裴元瑾脸色一黑。 傅希言心中念着阿弥陀佛,普度众生,强忍着怒气说:“这样吧,你现在去后面,我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因为只有他站着,那大叔看不到裴元瑾,又听他说软话,越发觉得他柔软好欺负,张狂地说:“我就喜欢站这里,大爷我一直都是这么排队的!你不高兴啊,不服气你过来啊,我让站前面。”他佯作不经意地抬手,露出腰际的大刀。 如今武者当道,只要武者来历清白,是可以携带武器进出的。 傅希言怒极反笑:“既然大爷这么赶,不如我们一起走?” 大叔原本只是挑衅,见他的笑容,心中邪念顿起:“好,好啊。”猥琐地想着,脸好看就行了,是男是女又有什么关系。 傅希言按住裴元瑾的肩膀,心念一动,让他驾着驴车往城门冲去。他们的目标实在太大,丝毫没有排队的意思,城门卫很难视而不见,上前呵斥道:“什么人!” 插队的 大叔见状,以为他们怒极失智,抓着刀柄,幸灾乐祸地在旁边看戏。 傅希言掏出自己路过其他县城时,顺手撕下来的通缉令:“我们是通缉犯。” 原本热热闹闹的城门口像是被一场凌冽的寒风冻住了,呵斥的城门卫呆呆地看着他,还是后面的同僚先回神,下意识地抽出刀,正要将人围起来,就听一声“住手”,在上面目睹全程的柴密怕事情闹大,坏了皇帝大计,连忙派人下来解围。 “裴少主和傅鉴主乃是武林大会的贵客,还不立刻放行。” 城门卫不禁踌躇。皇城重地,他们要是明知是通缉犯还将人放过去,日后若是出事,他们绝对吃不了兜着走。 下来的人乃是六扇门捕快,见他们犹犹豫豫,没好气地说:“通缉令乃我六扇门所发,我说是一场误会便是一场误会,还有何怀疑的?” 城门卫这才放行。 傅希言回头,指着听到“裴少主和傅鉴主”后惊恐万状的插队大叔,微笑道:“这是我的同伙,请大人一道让他过了吧。” …… 同伙一词,已经为他的身份定性。 那人转头要跑,可哪里能够,傅希言随时一指,就让他摔了个狗吃屎,然后城门卫就在六扇门捕快的示意下,将人拉起。 那人原本还想抽刀反抗,但见傅希言在不远处笑吟吟地站着,那手便颓然放下了。 傅希言坐着驴车进了城门,还不忘和男子挥手作别:“大爷,怎么样,我是不是很讲义气,说一起过就一起过。” 插队那人哪里还有之前的威风,惶恐地看着驴车越行越远。 傅希言坐在驴车上,虽然没有回头,耳朵却关注着城墙附近的动静,听到六扇门捕快快步走上城墙,才拍着大腿说:“这才是通缉犯应该有的排面嘛!” 裴元瑾表情还是有点不大好看。 傅希言倒觉得这个惩罚差不多了。 以南虞朝廷目前对他们的关注度,虽然插队男与他们是在众目睽睽下发生的冲突,多半还是会被详细询问一番,光是这点,就足够把他插队节省的时间几倍浪费回去了,也算给了个教训。 他猜得不错。所有与他们接触的人,都在六扇门调查之列,尽管柴密在城墙上目睹了一切,可万一他们就是假借吵架传递消息呢?秉着宁可抓错不可放过的原则,插队男子还是在大牢住了五天才放出来——这却是在傅希言预期之外了。 只能说,他还是小看了秦效勋对他们的戒备程度。 驴车在街上慢悠悠地走着。与小县城如临大敌不同,他们在临安城就像普通的旅客一般,路上行人如织,并未对他们给予太大的关注。 傅希言和裴元瑾在路上转了半天,终于抓一个扒手,如获至宝,吓得扒手哭着喊着要洗心革面。 傅希言十分感动地说:“没关系,一会儿可能会有六扇门的人找你,想不洗心革面也不成了。不过在这之前,先问个问题,你知道参加武林大会的武林人士都住在哪个客栈吗?” * 从插队男的素质,傅希言已经预见到这次参会人员的素质有多么参差不齐,可是真正听闻之后,还是吃了一惊。 扒手提供五六家客栈的线索,傅希言从近到远,一家家看过去,发现秦效勋几乎把整个南虞武林都请了过来,其中不乏在北周作威作福,被储仙宫逼得待不下去,逃到南虞东山再起的诸多门派。更巧的是,这些门派小店在就一起住在齐福客栈里。 “这是要组成复仇者联盟啊。”傅希言站在门口,看着客栈里灯火辉煌,不由发出感慨。 掌柜见他们俩斯斯文文的样子,又没有带武器,以为是误入的文人,忙道:“不好意思,客栈已经满了,你们换个地方住吧。” 傅希言说:“满了话,能不能请他们匀个房间出来。” 他声音不高不低,却刚好能吸引大堂里的人的注意力。 原本吃饭喝酒的人不少都转过头来,想看看谁这么大的脸。待看到他们身边的鸟,瞳孔已是一缩,再看清楚两人面孔,就坐不住了,好几桌纷纷站起来,手下意识地拿起了武器。 傅希言好似没看到他们的敌意,笑容满面地往里走:“有缘千里来相会,能够在这里认识众位英豪,完全是缘分啊!不知你们谁的房间又宽敞又舒 适,能不能匀一间出来?” 有人道:“想要云老的房间,那可要凭真本事!” 傅希言问:“不知云老是哪位?我们商量一下?” 被称为云老的是个年过七十的老头,也是客栈武功最高的人之一。他之前仗着年纪辈分,硬生生抢走了最好的那间房,没想到还没躺上呢,更流氓的来了。 云老暗暗将拱火那人记住了。 北山派鱼熊兼,正是被抢走房间的那个门派。 他强行咽下这口气,堆起笑容,冲着傅希言拱了拱手:“真巧,老夫上了年纪,睡不得软床,正想要换一个房间呢!” 第142章 当年和如今(上) 傅希言连连抱拳, 一边推让说“这怎么好意思呢”,一边很“不好意思”地催促着店伙计带路。 聚在大堂里的人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个性格与长相一点都不匹配的无耻之人跟着伙计一步步地走在二楼的台阶上。而他身后,还跟着一个真正的煞神, 以及一只传说是赤鹏的穿裙子怪鸟。 按道理说,如果在别的场合单独遇到,哪怕心里在问候两人一鸟的老祖,明面上他们还是会打声招呼的。可在这里,谁都不愿意做这个出头鸟——焉知客栈里卑躬屈膝的店伙计就不是灵教的耳目呢? 鱼熊兼为了出气,煽风点火、借刀杀人,目的虽然达到了, 却也彻底触怒了其他人。 让房间这件事不仅损害云老的利益, 也为傅希言打开了局面。 所谓众怒难犯, 他们若是拧成一股绳,硬是不搭理傅希言,傅希言虽然也可以挑中一个找茬,可效果必然没有现在这么好。 所以傅希言一上楼, 其他人就把北山派团团围住。 鱼熊兼立马怂了,小声嘟哝道:“最好的房间, 就是云老住的那间嘛。我怎么知道云老……真的让出来了呢?” 这是要反过来怪我怂?云老狞笑道:“你倒是热心,怎么,忘了你师父当初怎么来的南虞, 想要当储仙宫的走狗?” 北山派的人纷纷摆手, 拼命扯鱼熊兼的衣摆。鱼熊兼见周围一圈凶相,心中害怕, 脱口道:“要不, 我们一起把房间要回来?” “好啊!”云老刚想说“那你去吧”, 店伙计就匆匆跑下来说新来的客人请他上去。 云老脸色顿时一变, 暗道,莫不是自己刚刚这句“好啊”让对方听到了?可他们就不能把话听全了吗? 他面色一阵青一阵白,这时候再描补也是越描越黑,但又不肯轻易放过罪魁祸首,皮笑肉不笑地看了那鱼熊兼一眼:“老夫站久了,腿脚有些不利索,你扶老夫上去!”说着,不由分说地拖着人往楼上走。 鱼熊兼被他拉着,跌跌撞撞,腿脚看着更不利索。 两人上楼,到了房间门口。房门正敞着,抬眼就能看到裴元瑾戴着赤龙王,坐在桌边,怡然自得地煮着茶。 鱼熊兼偷偷退后半步,云老暗骂没出息,只好主动开口:“不知二位还有何见教?” 傅希言正在给傅贵贵喂肉干,头也不回地说:“云老的行李还在屋里,我不知道哪些要紧,也不好帮忙……” 话音未落,云老已经一个箭步冲进来,飞快地收起了挂在窗台边一条班半干不湿的犊鼻裈,还有另一边窗台的亵衣。 云老没有徒子徒孙,手头又不富裕,出门在外,不免要亲自洗衣服,晾衣服。这是一件私密的事,也是一件日常的事,所以他刚刚才会没有在第一时间想起来。 鱼熊兼看他一把年纪,还要用两条“不利索的”腿脚满屋乱跑,怪心酸的,忍不住走进屋里,杵在那里为他助阵。 云老要不是忙得不可开交,此时怕是已经一口老血吐出来,仰天呐喊:“瓜皮,你死不死啊!”等他手忙脚乱地把衣服一股脑儿塞进包袱里,鱼熊兼已经在傅希言的招呼下,坐在桌边喝起茶来。 傅希言还招呼他:“云老,一起啊。” 云老撩开耳边慌乱落下鬓发,仰头道:“客气了,不必!” 裴元瑾淡然道:“云中碑,七楼帮的三帮主。” 云老停住脚步,语气不善地问:“裴少主是想赶尽杀绝吗?” 裴元瑾摇头:“当年七楼作乱,你和六帮主身上还算干净。” 云老愤怒地说:“可你们当初还是杀了老六!”因为理念相近,当初在七楼帮时,他和老六关系最好。 裴元瑾叹气:“这件事我父亲说过。是误会,谁会想到他选择代替贵派五帮主出战呢?五帮主如今也在南虞吧?” 七楼帮五、六楼主是对双胞胎,只有帮内熟悉的人能分辨出来,储仙宫显然不在此列。 云老脸上流露出怨毒之色:“没错。每年清明我还会去看看他,为他上三炷香。”这其中发生的纠葛,不足为外人道,他也没打算解释。 裴元瑾说:“你若回北周,储仙宫不会阻拦,你何必趟这浑水?” 云老道:“回去仰储仙宫鼻息吗?呵呵,不管老六怎么想,他终究是死在你父亲的手中,这笔账我总要讨回来吧?” 傅希言异常热心地说:“裴宫主在府君山,要是你找不 到地方,我给你画张地图,要是你怕进不了门,我帮你写封推荐信。” 云老恨恨地瞪着裴元瑾:“父债子还,裴雄极不在,找你也可以。” 裴元瑾想了想:“其实,当初动手杀老六的是谭长恭谭长老。” 傅希言接话:“谭长老的儿子叫谭不拘。” 云老气得头发都拱起来了,看着像炸毛的狮子头:“东拉西扯这么多,裴少主是怕了吗?” 傅希言抢答:“我家元瑾念旧。到了你这样的年纪,都是见一面少一面,现在多说几句,以后回忆起来,能多点素材。” 云老喉咙里发出诡异的咯咯声,像是在隐忍着咳嗽,又像是要发出冷笑却因为某种原因憋住了。他狠狠地瞪了坐在凳子上看热闹的鱼熊兼一眼,转身往外走,这才发现门竟然不知何时关上了,脸顿时变了色,愤怒地看向裴元瑾,说出来的声音都有些变调:“这是什么意思?” “呃。”傅希言站起来,对鱼熊兼说,“云老这把年纪,难道还会开门吗?还不帮云老把门打开,时间久了,云老被门吓坏了怎么办?” 鱼熊兼已经喝完了茶,闻声忙不迭就去把门拉开了。 …… 云老抱着包袱,头也不回地走了,鱼熊兼不敢逗留,忙跟着跑了出去。 楼下的众人并未散去,而是竖着耳朵聆听楼上的动静,直到两人一前一后地跑下来。 “怎么样?” “叫你上去说什么?” 众人七嘴八舌地问起来。 云老不好意思说自己上去收衣服,正要敷衍过去,鱼熊兼这二五仔已经把他底裤都抖搂干净了,还不忘为他打抱不平:“云老衣服都没干呢!” “你给我闭嘴。”云老忍不住打断。 “只说这些吗?”其他人明显不太相信。 鱼熊兼说:“裴少主好像认识云老,说云老随时可以去北周。” 这话是没错,可是在这种场合说出来,不免让人遐想,不敢有心无心,煽风点火的罪名是跑不了了。 云老瞪着他,新仇旧恨相加,是要动手的样子了。 鱼熊兼吓得不轻,连连后退,但云老已经一掌拍出。他到底是客栈有数的强者,只是这一掌,掀起的气浪便要将客栈席卷了一般。 鱼熊兼狼狈逃过,想去别人后面躲着,可此时又有谁愿意站出来为他得罪强者。别说是不相干的人,便是北山派其他人也在四处走避。 傅希言开着门听着楼下动静,对裴元瑾道:“这年轻人,是个人才。” 混乱很快平息。 鱼熊兼中了几掌,五脏六腑仿佛都移了位,嘴巴鼻孔齐齐流血,看着甚是吓人。 “都是武林同道,还请云老留几分颜面。”带着鱼熊兼出来的北山派长老苦苦哀求,“这小子从小就脑子不好,不会说话,并非有意得罪云老。何况,他不久之后,就要去岭南,若是交不出人,不好向何掌门交代。” 云老原本打了几掌已经出了气,闻言脸色又难看起来:“你是拿何思羽压我?” 一提到何思羽三个字,整个客栈都安静了下来。 安静总是容易让人冷静。 云老看着鱼熊兼,眼中流露出明显的挣扎。他原本就不打算真的杀人,可是北山派长老的话让他陷入了一个两难的境地,要是自己不动手,岂不是证明自己真的怕了何思羽。 可是何思羽…… 他面上不承认,心里还是存有几分忌惮的。毕竟,南虞武林如今剩下的武神武王两个手指就能数完,何思羽刚好是二分之一。 就在僵持间,一抹如水般的青蓝从黑夜走入灯火。她面容秀美,如一朵含苞欲放的水仙,虽然还没完全绽放,已经颇具风姿。 剑拔弩张之际,突然来了一个美丽少女,不得不说是个很好的台阶。 云老率先打破沉寂:“你是谁?” 少女微笑:“你们刚刚不是喊了我爹的名字吗?我叫何悠悠。” 她虽然没有看躺在地上的鱼熊兼,可她的出现,让云老终究是选择了退。北山派的人慌忙带着鱼熊兼去就医。其他人则忙着向何悠悠献殷勤套近乎。 何悠悠说:“我爹知道储仙宫少主和天地鉴主大驾光临……” 傅希言似乎听到了动静,正从楼上下来,听到这句,便在楼梯中央停住了,遥遥地朝着她挥了挥手。 何悠悠视若无睹,面无表情地说:“那齐福客栈怎么还可以有外人入住 呢?” 她语气平平,连疑问都用陈述的口气说出来,稚气未脱的脸上还带着几分居高临下的斥责,仿佛在说“你们怎么这么不懂事”。 饶是其他人忌惮她父亲,心中也难免不爽快。尤其是,明明是他们先入住的! 何悠悠说:“我爹住在同德客栈,还有二十三间房,你们搬过去应该够了。” 其他人见她另有安排,略微舒服了点,至少找到一个让自己隐忍的理由——岭南掌门让女儿邀请他们同住,难道不是一种光荣吗? 但也有人提出质疑:“我们还有朋友在路上,二十三间怕是不够。” 何悠悠看了他一眼,答非所问地说:“今天有人进城时插队,还想动刀,被抓了。接下来几日,除非有大会邀请函,不然就算进了城,也只能去衙门做客。” 他们会被储仙宫驱逐追杀为“复联”成员,本身就不是好鸟,道德底线是没有的,闻言只有一个念头:插队也是罪吗?为什么要被抓? 何悠悠没有继续解释。这件事看到的人不少,他们用心打听总能打听到消息的。 既然要换房,早换早睡觉,原本聚在大堂里嘻嘻哈哈的人,很快就回房间收拾行李,准备去同德客栈占个好位置。 云老因为没有房间可以回,而行李又在怀里,只能尴尬地站在大堂里。他倒是能第一个去,却又怕显得太过谄媚。他毕竟是入道期的高手,离武王仅有一步,还是要留一点风度的。直到大多数人都好了,才混在其中,跟着他们一起转移阵地。 客人走光光,客栈老板正愁眉苦脸,何悠悠已经掏出一大锭银子放在桌上:“整个客栈包三天。” 老板苦着脸说:“这只够两天的。” 何悠悠一愣,像冰面一样平静的脸上难得露出窘迫之色:“嗯,那……” “余下的我付。”傅希言人回了房间,声音却从楼上遥遥传来,及时解围,显然在关注着下面的一举一动。 房间里,裴元瑾坐在窗边,好似托腮看着窗外的夜色,可发髻上的赤龙王在一闪一烁,说明这件事又没那么简单。 傅希言不敢打扰他,蹑手蹑脚地洗了脸和脚,躺下正要睡觉,就听他突然问:“你见了何悠悠?” 傅希言不等提问,主动回答:“好看,还有点像一个人。” “多好看?” 傅希言:“……”这时候一般人不应该问像谁吗? 傅希言说:“不及你好看。” 裴元瑾便不再问了。 傅希言:“……”果然是他家裴元瑾,如此的独一无二。 * 一晃三日。 这三日里,傅希言和裴元瑾就一直待在客栈里,临安惊艳天下的美色,他们早在上次来时就已经一睹风采,实在不必为了故地重游而累得南虞朝廷这边又兴师动众。 清晨,用过地道的小笼包和片儿川,他们并没有立刻启程,而是回楼上小憩了一会儿,才懒洋洋地走路去校场。 昨夜下过雨,刚歇没多久,带上还带着湿意,风吹到脸上时,又粘又冷,不太舒服。 冬天的寒意,从骨头往里渗,这让常年待在北方的傅希言都感觉到了不舒服,何况真气再度蛰伏,比一般人更畏冷的裴元瑾? 傅希言早早发现了这一点,给穿得厚厚实实,唯一的缺点是精心准备的战袍有些鼓囊囊的,看着不太潇洒。 “没关系,咱有脸。” 艳压的本质还是靠脸! 校场占地面积并不大,角落杂草丛生,外墙斑驳,似乎并不常用,周围的百姓也早被迁走,今日这里,就是一座孤岛。 傅希言和裴元瑾两人信步而来,不用自我介绍,便被迎了进去。他们的脸就是最好的招牌,想要找一对同行的男子不难,要找这样两张脸却不容易。 请帖上写着武林大会召开的时间,离现在应该已经过去了一个时辰,可看众人面色,这场大会好似还没正式开始。 正主儿没登场,说再多也是瞎说。 傅希言便是知道这一点,才没有心急火燎地赶来。 这分明是一场批斗大会,哪有人上杆子挨斗的。 看着傅希言与裴元瑾联袂而来,有人嫉妒,有人艳羡,有人腹诽,有人仰慕。他们明明绕着人群走小路,可他们在哪里,哪里便是中央。 被请来主持大会的是南岭派掌门 。 南岭,岭南,不过是顺序之别,却是截然不同的两个门派。 南岭是传承久远的古老大派,底蕴犹在,却因为青黄不接,已逐渐走向没落。近年来最著名的故事,也不过是首席大弟子铁耳在围剿傀儡道时,受银菲羽蛊惑,双双潜逃南方。 岭南派则在十几年前,由掌门何思羽所创,正蒸蒸日上。 南岭掌门看到他们终于到了,松口气,终于不用再讲漫无边际的废话了:“清剿傀儡道,乃是储仙宫一贯宗旨,难得少主亲临南虞,不妨就由少主为我们表态吧。” 裴元瑾看向傅希言,傅希言起身站起:“众所周知,我与少主不分彼此,既然南岭掌门盛情相邀,我就说几句?” 南岭掌门意味深长地看着他:“傅鉴主乃新一任天地鉴主,自然由此资格。” 傅希言说:“众所又周知,当日被诸位清剿,不得不抱头鼠窜的傀儡道宗莫翛然,曾经是天地鉴主的上门女婿。因为这件事,不少人士都对老鉴主产生过误会,直到罗市一战,才体会到老鉴主和师姑娘的一片苦心。我们为何痛恨莫翛然?是因为他是傀儡道宗吗?不,是因为他杀人不眨眼,作恶多端。杀了他,就可以阻止更多的人受害。但是,南岭掌门所说的清剿傀儡道,其实还在嫉恶如仇这一层。 “老鉴主堪称武林第一人,我们要仔细揣摩他的思想境界。他为何要接纳莫翛然为女婿?因为那时候的老鉴主,已经先我们一步,走到了第二层。那就是劝说莫翛然,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像莫翛然这样的人,作恶,自然是为祸天下,可如果能行善积德,也能造福四海。这是老鉴主的仁德之心。 “但我们都知道,狗改不了……咳,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莫翛然终究还是辜负了老鉴主的厚望,这时候,老鉴主的层次又上升了,那就是‘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老鉴主与师姑娘舍身求仁的精神,不仅令人钦佩,也值得我们好好学习。 “我倡议,将老鉴主和师姑娘的精神作为本次大会的主要精神。会议结束后,形成文……稿,分发天下,让每个人都能认真学习。只有这样,我们才对得起老鉴主和师姑娘的在天之灵,才能使今天这场大会有意义! “我就说到这里,谢谢大家!” …… 通常而言,像这种时候,只要有人上去说话,下面总会有人鼓掌的,不只是因为礼貌,主要是习惯。 可今天,傅希言人都回到裴元瑾身边了,四周依旧鸦雀无声……倒也不算完全无声,窃窃私语的人很多。 都在互相询问傅希言刚刚到底说了什么,为什么每个字都认得,合起来就是听不懂? 别人可以无知,可以沉默,但南岭掌门作为主持人,不能让场面晾着。他挤出笑容道:“怪不得师鉴主传位于傅鉴主,听君一席话,方知门道所在。” 傅希言客套道:“说来惭愧,老鉴主精神的学习大会本应该由我牵头主办才对,居然让你们抢了先,是我失职。不过,还是要感谢大会给我机会上台演讲,其实我还有很多心里话要说,但因为时间关系,就不一一展开了。” “好,好,好。”南岭掌门接连三个“好”,显然很怕他真的展开来细说。 他看向众人,道:“适才傅鉴主说了,傀儡道作恶多端,莫翛然罪不可赦,我们身为武林正道,必须齐心协力,将傀儡道上下歼灭。” 傅希言:“……”他刚刚是这么说的? “好!” 感谢课代表。众人这下就听懂了,纷纷鼓掌叫好。 南岭掌门看向何思羽,突然露出古怪的笑容:“何掌门当年参与围剿,最清楚傀儡道门人的奸猾狡诈,何不趁此机会说一说?” 何思羽看了他一眼,淡然道:“悠悠。” 站在他身侧的何悠悠领命上前,不顾南岭掌门瞬间发黑的脸色,向众人抱拳道:“我父亲说了,杀莫翛然,算他一个。” “好!” 又是一阵如雷般的掌声。 南岭掌门见他们迟迟没有说到正题上,忍不住朝自己右后方看去。 那里站着好几个南岭派门人,其中有个文质彬彬的青年,乍看不觉得,仔细辨别,其气质却与旁人不同。 傅希言和裴元瑾都认得他,礼部侍郎的嫡子左立德。 当日在西湖畔,他们就见过面。那把乌沉,便是由他建议礼部侍郎送给裴元瑾的,不过后来被他们转送给乌玄音了。 他站在这里,显然是皇帝安排来专门给南岭掌门出谋划策的。 只见他接到南岭掌门的暗示后,凑近旁边的少女,低声说了两句。因为靠得太近,少女脸上一红,还是点点头,含羞带怯地跑去给南岭掌门带话。 南岭掌门听完之后,不着痕迹地点点头,看向裴元瑾道:“裴少主,据说当年储仙宫为剿灭傀儡道,曾写下一封诛杀名单,且昭告天下,上面不仅有莫翛然和他的一众弟子,还有那些经受不住诱惑,为虎作伥的正道败类,可有此事?” 裴元瑾坦荡荡地回望着他:“当年,我年幼。” 第143章 当年和如今(中) 南岭掌门并不肯就此放过他, 咄咄逼人地问:“令尊嫉恶如仇,深受天下敬仰,我等一向以裴宫主马首是瞻。虎父无犬子, 裴少主威名,我身在南虞亦如雷贯耳。恰好,我刚刚得知南虞有人冒天下大不韪, 勾结傀儡道, 想请少主出手,除邪惩恶, 激浊扬清。” 要不是傅希言先前看过红衣少女递的纸条, 只听这些弯弯绕绕, 大概要等对方把刀架在脖子上,才知道自己就是那个待惩处的邪恶。 裴元瑾保持着一贯的沉默,傅希言摸着傅贵贵的脑袋,微笑着说:“事有轻重缓急,元瑾此来是为了挑战灵教教主。你说的事情不如等决斗之后再议。” 南岭掌门道:“等不得,这件事关乎这场决斗。” 傅希言佯作吃惊:“难道你说的是乌玄音?这,听起来不太叫人意外啊。” 南岭掌门说:“傅鉴主说笑了, 乌教主身为武神,已是天下有数的高手,何须与傀儡道勾结?倒是傅鉴主,我有一事不明, 想请你解惑。” “请讲。” “你身为储仙宫少主的伴侣, 为何……”南岭掌门盯着他,一字一顿地问, “修习傀儡术?” 一问惊四座。 小皇帝既然要出其不意, 就不可能告诉太多人。今日与会的众人中, 原就不是人人都有请帖,而拿到请帖的人中,也并非个个都知道武林大会召开的原因。 南岭掌门此问一出,犹如巨石击河塘,水花飞溅不说,那河塘底都快被击穿了。 然而傅希言面不改色:“看来南岭掌门还是没有领会我刚才说的学习精神啊。还记得我刚刚说的三个层次吗?嫉恶如仇只在第一层;劝人从善是第二层;第三层就是割肉喂鹰,舍身取义啊。老鉴主为何将天地鉴传给我?因为在场众人中,只有我才真正领悟到了第三层,修出了菩提心。” 在人群中格外沉默的云老至此终于来了精神:“说点听得懂的!” 傅希言看过去。 云老本以为他要发怒,都想好了回击的办法,谁知傅希言朝他使了个意味不明的眼色,他正在琢磨什么意思,傅希言又转回头,继续盯着南岭掌门微笑着说:“我的意思是说,我修习傀儡术是为了对付莫翛然。我要为老鉴主报仇。说点明白的,知己知彼,百战百胜,诸位总该听过吧?” 南岭掌门摇头道:“鉴主这话强词夺理。若是除魔之前先成魔,这世上就没有好人了。” 傅希言说:“杀莫翛然若是这么容易,他就不会时至今日还到处蹦跶了。” 两人各说各的,谁都无法说服对方。 这也在意料之中。道理这件事,主要看立场,立场不同,道理也不一样。南岭掌门说:“既然如此,在傅鉴主和裴少主自证清白之前,我们不能让决斗成行。” 这是图穷匕见了,傅希言大为服气:“你说这件事关乎决斗,有个什么说法?” 南岭掌门仿佛听不出他话中的嘲讽,一板一眼地解释道;“万一裴少主就是传说中的王傀呢?” 傅希言:“……” 呵呵,和自己的王傀成亲这怎么可……莫翛然你个狗东西开的好头! 傅希言知道在这件事上没完没了地辩驳下去是没有用的,干脆问:“那依你之见,该如何自证清白?” 南岭掌门说:“此事说来也不难。只要裴少主和傅鉴主证明二位依旧痛恨傀儡道,对其赶尽杀绝即可。” 好在除了他亲娘外,莫翛然的四个徒弟里,铜芳玉也还活着。傅希言痛快地点头:“那这样,与乌玄音的决斗结束之后,我们就出征西陲,灭了万兽城!” 南岭掌门说:“何必舍近求远呢?” 傅希言闻言一怔,心想老东西该不会让他自戕以 谢天下吧?若是如此,那双方必然谈不拢,此战一触即发了。 他排列着双方战力。就目前来看,南岭派是铁定会动手的,复仇者联盟可能也要算上,加上皇宫里那对兄弟,以及闭门未出的乌玄音,形势不利。 傅希言看向裴元瑾,见他依旧老神在在,似乎眼前险峻的局势都是人生的小坎儿,抬抬腿迈过去就没事了。 情绪是会传染的。 见他怡然自得,傅希言也渐渐平静下来。 然而南岭掌门接下来要说的话,第一次超纲了傅希言所掌握的会议内容。 “昔日劣徒受傀儡道妖女蛊惑,叛出南岭,两人还一同登上储仙宫的诛杀名单,裴少主……或许当时年幼,不记得了,可此事乃我生平第一奇耻大辱,绝无半句谎言。在座诸位如若不信,我可对天起誓。” 下面的人纷纷劝阻。 “南岭掌门不必发誓,我信你!” “当年围捕傀儡道我也在。我记得,确有此事。” “我也可以作证。” …… 莫说这些人,便是傅希言也是听过这件事的,几个月前他还在花月楼见过其中一位主角,裴元瑾更不用说,连云老的过去都记得,何况围剿莫翛然时发生的大事。 可是,今日主题不是针对傅希言修习傀儡术吗?为何就这么轻描淡写地略过去了? 裴元瑾和傅希言对视一眼,双双静默着,想看看南岭掌门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南岭掌门得到这么多人支持,激动地朝着四周连连拱手,然后右臂一抬,指着岭南掌门何思羽,怒喝道:“孽徒,难道时至今日,你还要执迷不悟?” 喧闹声再度戛然而止。 莫说众人,连傅希言也结结实实地大吃一惊。 在南岭掌门伸手指之前,他们都以为这位叛徒多半躲在人群中看戏,被南岭掌门认了出来,谁知他竟然正大光明地坐在台上。尤其是,岭南掌门何思羽在南虞成名多年,南岭掌门何至于今日才说? 总不能是看着何思羽身价暴涨,想捂盘吧? 何思羽微微抬眸,似乎对他突如其来的发难并不意外,依旧保持着高冷的神色。 “铁耳!你昔日迷恋妖女,打伤同门,如今还敢堂而皇之地坐在这里,你难道就没有半分愧疚吗?”这次冲出来的是南岭掌门次徒——若南岭掌门所说为真,他也就是何思羽的师弟。 见何思羽没说话,何悠悠上前一步道:“指鹿为马的人多了,你们如何证明我爹是那个铁耳?” 南岭掌门次徒高声道:“他期门、殷门附近都有黑痣。他可敢脱衣服?”这两颗痣的位置都算私密,非一般关系不可知。 何悠悠面色不便道:“这算什么证明,这些事我娘也知道。我娘可不承认我爹是你的徒弟。” 这纯属胡搅蛮缠了。 南岭掌门却不以为意,冷笑道:“岭南掌门可敢将成名绝学‘真一道法’入门向众人展示,让人看看,与我派的‘先天一炁功’入门是否一模一样!” 何悠悠还要再辩,被按住了,何思羽让她稍稍往后,然后冷漠地说:“我是铁耳,那又如何?” * 坤宁宫正在大兴土木,等待迎接新的主人。 先皇后走得早,这座宫殿这些年来大部分时间都是空置着,即便经常有人打扫,但时间一久,缺乏人气,终归死气沉沉的。直到皇帝迎娶乌玄音为后的消息传出来,这里才重新热闹起来。 尽管册封大点还未举行,可坤宁宫已经叮叮当当了好一阵子。这段时间里,秦效勋便三不五时地过来,有时候还在这里批改奏折。 跟在他身边的便是重新在皇宫站稳脚跟的小金子。 今日召开武林大会,小金子便是联络员。校场发生的事,巨细无遗都会第一时间送到他手中,然后转呈皇帝。 当他看到南岭掌门揭穿何思羽身份时,心中甚为不解。何思羽是当年携银菲羽私奔的铁耳这件事灵教很早就知道了。 那时候南岭掌门偶遇何思羽,打算清理门户,反遭何思羽打败,狼狈之下,逃到了灵教分坛,才算逃过一劫。此后,何思羽建立岭南派,名声鹊起,南岭掌门自知不敌,干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权当当年的叛徒已经死了,不知为何今日又捅出来? 若说没有皇帝授意,他是不信的。南岭掌门没那么大的胆子。 他见秦效勋看完战报就放到一边,忍不住问道:“陛下不担心何思羽破罐破摔,直接倒向裴元瑾和傅希言那一边吗?” 听到这两个名字,秦效勋面颊几不可见地抽搐了一下,须臾才道:“何思羽思的羽,你认为是哪个‘羽’?” 何思羽的过去实在乏善可陈,唯一名字里带“羽”的只有银菲羽,所以小金子不假思索地回答:“银菲羽?” 秦效勋道:“傅,傅希言手中的赤鹏鸟来自息摩崖。息摩崖失踪前最后出现的地方是花月楼。花月楼的老板……极有可能是银菲羽。息摩崖去杀人,却被杀了。” 小金子脑子里乱糟糟的,未能领会深意:“这是什么意思?” 秦效勋说:“意思是说,或者傅希言帮银菲羽杀了息摩崖,或者银菲羽杀了息摩崖,偷了从赤鹏鸟蛋,送给了傅希言。” 不管哪一种,银菲羽和傅希言都可能是认识的,而且关系不错,何思羽与银菲羽又关系匪浅。这是怀疑何思羽私通傅希言和裴元瑾。 小金子提出不同意见:“会不会是银菲羽杀了息摩崖之后,仓皇逃离,傅希言他们顺手捡漏?而且,就算银菲羽和傅希言认识,何思羽也未必能知道?” 秦效勋道:“的确如此。不过,三天前傅希言特意选择了一家客满的客栈,硬是从别人手里抢了一间房。” 小金子心想:傅希言自己就是入道期高手,身边还带着武王,江湖信奉强者为尊,弱者别说房间,就连命都随时可以是别人的,这有什么可奇怪的? 秦效勋说:“那晚上,有两个人去了他们的房间。一个是昔日七楼帮的云中碑,一个是北山派弟子鱼熊兼。” 这些消息并不是通过灵教传递进来的,因此小金子也是头一回听说。 “鱼熊兼不日就将拜入岭南门下。”秦效勋慢悠悠地说着,若是忽略越来越冷的表情,倒像在闲话家常一般,“召开武林大会的消息送到何思羽手中没多久,傅希言就与一个骑马的红衣少女擦肩而过。刚好,何思羽有个女儿。” 一个两个,还能算是巧合,可三个四个加起来,就不得不叫人怀疑了。 秦效勋说:“虽说是揭穿了他的身份,可这也是朕给他的机会。”这一计,主要不是看傅希言和裴元瑾的反应——这两人向来不按牌理出牌,而是用来测何思羽的。 要是何思羽借机朝裴元瑾动手,那自然可以打消怀疑。只是,何思羽会吗? * 何思羽将难题抛还给南岭掌门——我是铁耳,那又如何? 南岭掌门站在那里,只觉刺骨的寒风呼呼地擦过,说不出的寒冷。可这种寒冷又与南方一贯的湿冷不同,它是刮在皮肤上的,确切的说,是打在脸上的。 角落里的左立德不轻不重地发出了一声咳嗽,催促他按计划行事。 南岭掌门回神,怒道:“好,你既然承认了,那今日就算算这账吧!”因为中间发了会儿呆,情绪不够连贯,这愤怒的语气便有些不够到位,听上去总有些中气不足。 好在次徒及时查漏补缺:“今日恰好储仙宫少主 和天地鉴主都在此处,劳烦两位为我们做主!毕竟,这件事寻根究底,也是当年我们助拳储仙宫,打击傀儡道而起。” 他这话看似正义凛然,可在傅希言看来,把围剿傀儡道说成为储仙宫助拳,是毫无道理的。明明是储仙宫铁肩担道义,大公无私地做了领路人,过了十几年,就变成给储仙宫帮忙,这概念偷换的,真当别人是傻子? 偏偏,这话不能明说,说了,会被视为推卸责任。 虽然不知为何突然从被告变法官,傅希言还是及时调整了应对策略,故作为难地说:“我新上任不久,对许多事不太清楚。南虞武林的纠纷一向都是听储仙宫和天地鉴的吗?那灵教排第几啊?” …… 今天灵教来人了吗? 来了,还不少,但大多数都躲在人群中看戏,只有魏老像灯塔一样矗在台上当摆设,此时被点名,不得不站出来道:“今日教主不在,自然听鉴主和少主的。” “灵韵宫离这里能有多远呢?我们不着急,大家等一等啊等一等。尊重地方嘛。”傅希言朝着众人安抚般地摆着手。 见傅希言像泥鳅一样滑不留手,左立德朝南岭掌门使了个眼色。 南岭掌门狠下心来,手掌一挥,弟子就将一柄银枪递到了他的手中。 何思羽看着那柄枪,脸色不由地发冷。众人都以为他是为了美色背离师门,其实,早在遇到银菲羽之前,他就心存此念。为何掌门只提‘先天一炁功’入门?因为当初的他,名为大师兄,学的却还不如一个入门弟子。南岭掌门之所以收他,就是看中了他族中圣器“月魂枪”。 这么多年了,本想着随着时光推移,以圣器换岭南派,事情一笔勾销,不想南岭派竟还要旧事重提,那就莫怪他新仇旧恨一起算了。 “既然储仙宫和天地鉴执意不肯插手,那今日就让我南岭派清理门户吧!” 涉及武王的战争,便是云老也不敢轻易上前,众人纷纷后退,两人的战场大了一倍。南岭掌门自知不是何思羽的对手,但左立德下令,他只能硬着头皮冲了上去。 何思羽看着他,仿佛在看一条虚张声势的狗。 早在十年前,南岭掌门已是他手下败将,十年之后,南岭掌门武功毫无寸进,自己却是武王巅峰,武者最好的时候。 他手微微抬起,依附在月魂枪上的先天一炁便消散殆尽,随即月魂枪从南岭掌门手中强行脱手,落入他的手中。 南岭掌门在出手的那一刻就预料到了这一点,他右手合拢,以掌代枪,朝人劈了过去。与此同时,南岭派的其他弟子也在左立德暗示下,攻了上去。 南岭派立派多年,即便近来没落,门下弟子却不少,傅希言粗粗看来,大约也有三十来人。 这些人一拥而上,场面便有些壮观。 不过以何思羽的身手,人数再多一倍又如何? 只见这些人才冲上去,就纷纷退了开来,南岭掌门撑得更久,与何思羽的距离已经拉近到一丈。他抬起右脚,努力向前伸,前面却仿佛有一堵无形的墙,将他硬生生地堵住了,体内真气几乎要爆体而出,举在半空中的手掌迟迟不能劈下。 何思羽冷淡地看着他:“当年我求你传授枪法,你记得你是怎么回答的吗?你说我资质平平,难成大器。” 他缓缓举起月魂枪,指在了南岭掌门的鼻前:“如今又如何?” 南岭掌门大喝一声,身体突然先前冲了两尺,却不过眨眼,整个身体断了线又遇到疾风的风筝,猛然被扫出七八丈,跌落在地。 众人难掩惊呼,正在此时,藏在人群中多时的一对兄弟突然被旁边的人解开穴道,一身真气回归,双双朝着傅希言和裴元瑾拍去。 拍的时候,不忘喊一下口号, 表明自己虽然是偷袭,但是师出有名的偷袭。 “你们擅闯皇宫,罪无可赦!” * 坤宁宫。 小金子不断接收着外面传来的消息,心中疑惑也越来越大,见秦效勋批完奏折,靠在椅子上发呆,他不禁问道:“傅希言修炼傀儡术,陛下为何不借着这件事,大做文章呢?” 秦效勋从思绪中回神,信口道:“修习傀儡术又如何,他用来杀人了吗?” 小金子一怔,想说不清楚,心里又觉得傅希言为了一群不相干的百姓都敢冒死闯宫,多半是不会。 秦效勋没有等到回答,便自顾自地说了下去:“逮着这个问题问下去,就会被他引到杀人这件事上。当年莫翛然之所以变成过街老鼠,并非是掌握着傀儡术,而是他为了修习傀儡术屠了一个村。在这件事上,灵教更不干净。” 小金子身为灵教中人,当然很清楚新城发生的事,却坏笑着说:“口说无凭,他有什么证据?” 秦效勋说:“你们清理储仙宫救走的两万人时,不还留了尾巴吗?” 这件事的后续是灵教经手的,他也有所耳闻。 秦效勋冷冷地说:“那群书生已经从北周回来了。” 他若是坚持原计划,在武林大会上逮着傅希言修炼傀儡术的事继续发难,最后难堪的反而是自己。像现在这样点到为止,在其他人心里留下一朵怀疑的幼苗便够了。 小金子急忙低下头,不敢再多说什么。 * 偷袭的这对兄弟自然就是当日傅希言他们闯入临安皇宫时交过手的桃山兄弟。 桃山兄冲出来的时候,就攻向了裴元瑾,不过没有打实,他知道桃山弟一定会过来抢目标,果然,一道黑色身影在他眼前一晃,桃山弟拿着把蒲扇,急匆匆地撞向了裴元瑾。 两人虽然来势迅猛,可裴元瑾和傅希言从参与大会至今,从未卸下防备,傅希言一面将傅贵贵丢给云老,一面飞快地推开裴元瑾,挡在三人中间。 他不知道裴元瑾从无法动用真气到能够动用真气要多久,毕竟动画片里,男女主变身时,都要进一段音乐,跳一段舞蹈的。 武王的攻击非同小可,何况还是一前一后的兄弟二人。 蒲扇扇到傅希言身上时,仿佛无数钢针扎入身体,从后背破体而出,鲜血细小的毛孔里渗出,若非有天地鉴,只怕一个照面,他就挂了。 桃山兄的掌随后而至,那澎湃的掌力仿佛海啸时的巨浪,明明看着它一点点地推过来,却无处可逃。 傅希言闭上眼睛,已经做好了“死而复生”的准备,背后伸出一只手将他搂入怀中,一道火红的剑光劈向巨浪,在那漫天的海幕中,生生地打开了一条安全通道。 第144章 当初和如今(下) 别看在众人眼里, 此时的裴元瑾一剑破海,战意滔天,可自己知自己事。裴元瑾真元“丹变”之后,全靠心境才能打开, 桃山兄弟的偷袭太过突然, 真元未能及时开启, 是被他强行破开的,看着风光, 内里却造成了极大的创伤。 傅希言靠在他的怀里, 感受放在腰际上的手一阵热一阵温, 心中便知不好, 暗道:若是天地鉴能一分为二,一人一枚就好了。 桃山兄弟虽然被裴元瑾吓了一跳,但两人能一路修行至武王巅峰,自有过人之处。 桃山弟的“心贯白日”等同于一般人的没长脑子, 这种与生俱来的天赋,旁人是羡慕不来的。 桃山兄为了照顾弟弟,不得不“一心二用”,每件事不仅要正着想,还要反着想,这种后天机遇,也算是家庭福利了。 他们不是第一次见裴元瑾出剑, 明显感觉到与当日相比, 对方又精进了, 可人数上的优势, 让两人不退反进。 桃山弟跃跃欲试地喊着:“有意思!”手中蒲扇摇出层层气浪, 一层连着一层, 一层的推高一层,叫人难以应对。 桃山兄跃入气浪中,看似随波逐流,其实身体一直跟着浪韵,每次浪起,他攻,浪落,他守,整个人缩在气浪里,就像披着一件无形的龟壳。 傅希言也不甘示弱,三柄无名小箭悄然从怀中钻出,没入地面。以他目前的武功介入武王之战略为勉强,但当盾牌他绝对不会输给任何人! 他上蹿下跳想当肉盾,奈何身后的脆皮剑客不配合。一个劲儿的后退,让他不免有些生气:“上啊上啊!我扛打,你先切一个!可以团!” 裴元瑾手扣着他的腰,微微用力:“安静。” 校场另一边的南岭派已经被何思羽打得七零八落。 何思羽手持月魂枪,站在校场中央,目光冷峻地看着在次徒搀扶下吐血不止的南岭掌门,何悠悠便站在他身后。 参加武林大会的人因为这变故,微微骚动着,退后着,避让着,但谁也没有离开。看热闹的心态谁都有,尤其是江湖人,一个个都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主儿。 次徒看着师父,眼眶通红:“师父,我们要不……算了吧。” 说是算了,其实就是投降。 南岭掌门此时已是面如金纸,气息微弱,好似一不注意就要一命呜呼,却仍是强提起一口气道:“不,不行,我今日便是死了,你们也不许……向叛徒,摇尾乞怜!” 他说完,又吐了口血,抖着嘴唇。 只有近在咫尺的次徒听到他说:“灵教、朝廷……不会坐视,坚、坚持……” 他既然同意做这大会主持,对这背后的内情不可能一无所知,灵教与朝廷联手布了这么个局,当然不可能只是为了对付傅希言和裴元瑾两个人而已。 所谓,杀鸡焉用牛刀。就算裴元瑾和傅希言不是普通的弱鸡,可他们从头到尾就只有两个人,如果南虞的小皇帝和灵教教主大动干戈,只为了对付他们,会让人看不起的。 认真说来,傅希言和裴元瑾是配菜,而自己,充其量只能算一道开胃的前菜。可前菜,不一定不重要。如果南岭派狼狈地输在了岭南派手中,那灵教和朝廷都会颜面扫地。 他知道,灵教一定会有后手,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出手。 就在何思羽抬起枪杆,准备结束这场闹剧的时候,校场大地雷动,身穿盔甲、威风凛凛的禁军在祝守信的率领下,如潮涌至。 祝守信一甩艳红色的披风,银色的首铠包裹住了他大半个头颅,只露出格外瘦削的长脸,深陷的眼窝被重重阴影遮盖,只让人看到阴森、畏怖。 他看着何思羽,朗声道:“代陛下问,何掌门,裴元瑾、傅希言擅闯皇宫,威胁陛 下,罪无可赦,你身为南虞高手,可愿出手相助?” 何思羽淡然道:“江湖人只管江湖事。”言下之意是拒绝了。 祝守信说:“陛下又问,何掌门昔日曾助灵教对抗储仙宫,不怕两面难做人吗?” 何思羽道:“何某做事,随心而已。” 祝守信点点头,收回眼神,朝天拱手:“传陛下口谕,征召南虞武林英雄,协助朝廷,缉拿钦犯何思羽、何悠悠、裴元瑾、傅希言。不从者,以叛国论!” 他们这边的动静,并未影响到那边的高端局。 傅希言和裴元瑾快被逼到墙角,身上衣服破了好几个口子,情势十分严峻,却还是分心听了一耳朵的圣旨,并发出了抗议:“凭什么何思羽何悠悠的名字在我们之前?” 桃山弟蒲扇拍地,地面黄土如潮涌,推至傅希言和裴元瑾脚下,两人踏空而起,桃山兄抢在桃山弟面前排山倒海般拍出数十掌,如一面无形的墙,朝着空中的两人推去。 桃山弟从他后面探出脑袋,却不是补刀,而是好奇地问:“名字在前面在后面有那么重要吗?” 傅希言被桃山兄的掌风迫得七孔流血,却还是面带微笑着说:“废话,先者为尊!” 桃山兄见裴元瑾迟迟没有劈出第二剑,只是一味躲闪,猜对方已经受了伤,忙道:“滚他娘的别废话,杀人要紧!” “不行不行!”桃山弟突然跳着脚大喊,“你先说清楚,皇帝写圣旨给我们的时候,凭什么你的名字在我前面?” 他一闹腾,地上的土浪在翻滚过后,便没有在继续。裴元瑾急忙用千斤坠落地,右手一翻,赤龙王横扫出一道剑气,刚好落在两人脚踝附近。 桃山兄弟双双跃起,被傅希言丢在地上很久的无名小箭终于拔地而起,自下往上地射向桃山弟的脚心。 当初他杀郭巨鹰,便是从脚底突破。 桃山兄弟双脚左右互踩,身体借力步步升高,很快就升到了十几丈的高度,然而无名小箭还在下面追,桃山弟吓得哇哇大哭:“哥哥,我不行了,我害怕!” 桃山兄气得一掌将他从空中打下来,自己借力掉了个头,脚上头下地下坠,双臂飞快地画圈,形成两股气流,将无名小箭席卷其中。 傅希言想将无名小箭收回来,却力不从心,那气流像是一个罩子,阻断了他与小箭的联系。 桃山兄离地还有三四丈时,突然道:“还你!” 无名小箭碎成数十道银光,如疾雨袭来! 傅希言飞快地在空中打出九记绵柔拳,想以柔克刚,用柔劲化解来势,但银光只是微微放慢,很快到近前。 裴元瑾与他错而过,挡在他面前。 “滚你老子!”大怒的傅希言一个猛扑过去,将人扑到,那银光落下悉数着扎在他屁股上。 傅希言中就地一滚,与裴元瑾同时站起,须臾,他额头天地鉴微亮,不属于身体的“暗器”便被倒射了出去,伤口迅速复原。 他来不及心疼出生入死数回如今却要生离死别的无名小箭,便怒瞪裴元瑾:“这种情况,还讲个鬼的英雄救美,资源利用最大化懂不懂啊!” 裴元瑾冷着脸:“没有利用。”说着便直接朝桃山兄冲去。 傅希言气得脸都圆了,赶紧跟在后面:“你给我回来!” 另一边,众人被突如其来的圣旨逼得进退维谷。 别看裴元瑾和傅希言时不时闯个南虞皇宫,不将朝廷放在眼里,便以为整个江湖都是这样,事实上,大多数江湖人还是规规矩矩听朝廷号令的。 他们敢这么做,一是因为江湖一半顶尖战力都在他家,真翻起脸来,攻城略地未必能行,杀个把皇帝不在话下;二来,储仙宫的大本营在北周,即便和 南虞撕破脸,也能转而支持越王。 其他人没有这样好的条件,当朝廷将大刀悬到脑袋上,选择便极为有限。 祝守信宣读皇帝口谕的时候,何思羽没有阻止。 当他选择让自己的女儿通知这场武林大会背后深意时,便已经做出了决定。这个决定,并不会因为其他人的选择改变。但他不介意其他人改变。 反正……他手中的月魄枪枪头微垂,做好了出手的准备。 校场不远处有几棵榕树,棵棵枝繁叶茂、浓荫蔽日,其中一棵树上,掩藏着一个不起眼的小树屋。早在武林大会开始前,柴密就调整呼吸,保持着与鸟相似的频率,如老僧入定般盘膝坐在屋里,面无表情地看着校场。 不过到了现在,他的嘴巴动了: “云中碑接了赤鹏鸟。下!” “九仙岭,中!” “宝华寺僧人暗助何思羽。下!” “庐山派,中!” “石牛寨,中!” “易家洞攻击何悠悠,上!” …… 参加武林大会的门派上百,仅有一部分是朝廷邀请的,余下的都是听说盛会后,自带干粮来的。如今柴密嘴巴念叨的名单里,却都囊括了。 这是一次很好的机会,是朝廷看清江湖势力亲疏远近的大好机会。早在很多年前,柴密便想做了,只是上面因为这样那样的顾忌,始终没有同意,直到班轻语死了,灵教硕果仅存的武神也遭到挑战,终才促成此事。 可是,柴密眼睛看着校场,嘴巴也一刻不停,心里却在叹息。南虞武林凋零至此,灵教外的唯一武王何思羽也站到了对立面,如今再做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呢? 而在校场更远处。 一座临时搭建的简陋茶棚中央,放着一顶黑色的轿子,轿子两边各放着一张桌子,一张桌子上并排坐着两个挂着佛珠的老年僧人,另一张桌子空着。 正在茶棚边上准备茶点的是个胖子,看着不起眼,但皇宫里的人都知道,这位是皇帝最喜欢的厨子,一手江南茶点,冠绝天下。 像他这样的人,烹饪时自然会要求最好的条件,可如今,他只有一个烧不太旺的小炉子,一把钝得叫人抓狂的菜刀,以及一堆原来不是厨房用具的用具。 寒冬腊月,茶棚里的胖御厨却满头大汗——不热,但慌。当他忙碌半天,终于拿起蒸笼的时候,天空飘起了小小的雪子,小火炉里的火好似被压得更低了。 而空无一人的长街尽头,终于来了一个人。明明是大冬天,她却穿着轻飘飘的绸缎,当风气,绸缎随之而起,轻灵得不似凡人。 她手持一把有伞,看似不疾不徐,却很快到了茶棚里,两个僧人依旧目不斜视地坐着,她收起伞,随手抖了抖,转身去了隔壁桌坐下,有些嫌弃地看了眼桌上的茶壶,托腮道:“大冷天的,难道不该喝酒?” 坐在左边的僧人说:“和尚不喝酒。” 她轻笑一声:“那和尚杀生否?” 右边的僧人说:“不杀生,但超度。” “度向何处?” “极乐世界。” “何不度己?” “度人便是度己。” 她嘴角咧得更高了,但怎么看,都像在嘲讽:“和尚准备什么时候出手?” 僧人说:“客随主便。” 她扬眉:“听我的?” 僧人摇头:“乌施主何时出手,我们便何时出手。” 这位嗜酒如痴的乌施主自然就是即将成为南虞女主人的乌玄音。她却丝毫没有当皇后的自觉,单手支腮,身体歪七扭八地靠在桌上:“你们好大的架子。” 僧人正色:“并非端架子,我们说好了是来助拳 ,既然是助拳,当然是乌施主先出拳,我们再补拳。” “如此讨价还价,难道不怕我克扣工钱吗?”乌玄音手掌一翻,就拿出了一只宽口瓶子。别看她拿着轻松,可当瓶子放在桌上,瓶底便结了一层霜,与桌子牢牢粘住。 挡在两张桌子中间,犹如一件普通障碍物的轿子里突然发出了雄厚的男声:“原来你们拿到了冰魄阴泉。” 他一说话,便是乌玄音也不得不收敛起了轻狂:“要请动您这样的大人物,自然要下点血本。” 轿中男子温和地说:“此言见外,新城地图还是我赠予令师。” 乌玄音态度恭敬,言语上却是寸步不让:“能为大人探路,是灵教荣幸。” “借天地之力,以灵气为驱,掌日月之升落,御山海之伏起。灵教当年的教义,还是我写的。” 要知道胡珞珞并非灵教的开山鼻祖,而是第二代,这话一出,乌玄音最高也只是对方的徒孙辈,连没有平起平坐的资格都没有,更不要说讨价还价。 轿中男子似乎也意识到了这点,轻笑道:“有感而发罢了。随着年岁增长,熟人越来越少,难免寂寞。” 乌玄音说:“江山代有才人出,大人很快就能认识几位新人。” “不了。”男子叹气道,“认识没多久,就要告别,徒增伤悲。”似乎笃定即将认识的人活不长。 乌玄音仰头看了看天色。 雪子渐渐停了,鹅毛大雪铺天盖地地落下了,虽然没有堆积起来,可占据了天与地的空隙,放眼望去,依旧是白茫茫的一片。 她缓缓起身:“差不多到时间了。” 轿中人突然问:“当年,我曾让胡珞珞问你,是否愿意跟我走,你拒绝了,为何?” 乌玄音仿佛没想到他旧事重提,愣了下才道:“当年我才十六岁,还不懂事。” 轿中人问:“你却答应一个不懂事少年的求婚?” 乌玄音避开了他的问题,反问道:“我师父选择班轻语,而不是我,是否因为这件事?”身为教主,却是个拔苗助长的牺牲品,这件事横亘在她心中十几年,至今未能释怀。 轿中人意味深长地问:“你真的认为那是一件好事吗?” 乌玄音眉头微蹙。 轿中人说:“若是好事,我又为何要你手中的瓶子呢?” 乌玄音浑身一震,眼睛中绽放出奇异的光芒,像是冰湖融化时,第一缕晨曦落在湖中。她再看向轿子时,甚至带着几分感激:“那你……” “走吧。”轿中人没有让她把话说完。 桂花糕终于蒸好,胖御厨正要装盘,两个僧人已经起身去抬轿子了。 胖御厨小心翼翼地问:“那茶点?” 坐在右手边,从头到尾一言不发的僧人古怪地看了他一眼,突然伸出手,在他肩膀上拍了拍,然后走到轿子后面,和站在轿子前面的僧人合力将轿子抬了起来,嘴里还低声咕哝了一句:“不太好吃。” 乌玄音在前面带路,两个僧人抬着轿子跟在她后面,一步步地走向漫天风雪中。 他们身后,胖御厨两眼无神地看着轿子离去的方向,身体还保持鞠躬着的卑微姿态,雪慢慢大了,积在棚顶上,越来越重,不知过了多久,只听咔嚓一声,凉棚倾塌,将胖御厨和那一笼蒸干了水的桂花糕一起压在了下面。 * 校场已经变成了战场,而场上的形势有了新的变化。 既然圣旨将何思羽、何悠悠直接划到了钦犯的行列,两人也就不再藏着掖着,直接和裴元瑾联手,接过了桃山兄弟。 傅希言和裴元瑾也解绑了连体婴模式,与何悠悠一起大战南虞武林。 尽管有皇帝口谕,但人类本来就 有刺头,江湖人的比例又格外高,除了一小半两不相帮的人外,其余人都已经卷入了这场轰轰烈烈的对战中。 不过以人数论,终究是南虞占据上风,毕竟大家眼睛不瞎,看得出灵教教主还未登场,而裴元瑾这边却很难再有什么后手了。 那些帮助裴元瑾的人也知道此次凶多吉少,他们站在这里,主要是为了储仙宫在新城惨剧中所扮演的角色。 为众人抱薪者,不可使其冻毙于风雪。 傅希言最得心应手的无名小箭碎了,却为他打开更广阔的天地。 武器没了不要紧,易家洞主攻击何悠悠的那把叉子不错,可以弑主! 南岭次徒哪来的刀?不行不行,不砍一下南岭掌门,简直辜负了这把刀的盛气凌人! 祝守信这顶铁帽不错,不知道砸人疼不疼。 祝守信正与旁人一起围攻何悠悠,忽然头顶一凉,自己的首铠竟然朝着手下面门撞去,直接砸得那人一脸鼻血,也让他的头发暴露人前。 自从被傅希言吸走真气后,他就元气大伤,面孔苍老了的二三十岁。尽管灵教用秘法帮他恢复真元,但一瞬灰白的头发,再也没有恢复,连长出来的胡须都是黑白交混,只有眉毛,奇迹般地保持着黑亮,可越是这样,看起来便越是古怪。 以他的年纪,以皇帝对他的栽培,原本未必没有机会晋升武王,可如今,却连维持原本的境界都很勉强。 断人前程如杀人父母,他如何能不对傅希言恨之入骨? 傅希言也是看到他的脸才想起自己曾用饕餮蛊吸食过他的真气。回想之前有他这般经历的前辈,如陈文驹、郭巨鹰之流,都已经坟头长草,没想到他竟然还活蹦乱跳,实在叫人有些看不下去。 傅希言踩着“碎星留影”抢在他与何悠悠中间,伸手将甲铠招来,拿在手中,当做盾牌一般左右格挡,嘴里不忘气人:“你好,你是祝守信的爷爷吗?我是祝守信的朋友啦,爷爷你好呀!” “找死!”祝守信因为之前的经历,性格阴沉许多,此时此刻也不免受激,愤怒道,“我要杀了你。” 傅希言身体轻轻一晃,又挡在何悠悠之前,一拳击开了一把必中之剑,然后在祝守信追过来之前,又回到了原来的位置上,一把抓住祝守信的新锁链。 祝守信嘴角噙着冷笑。 那锁链竟然生出毛刺,瞬间刺破了傅希言的手,祝守信微微用力,锁链划过傅希言的手心,那流出来的血竟然是黑色的。 傅希言感觉到一阵头晕目眩,连忙后退,天地鉴微微发亮,让他慢慢恢复清醒,祝守信身后却杀出一柄短戟,直插傅希言的咽喉。 傅希言头还有些晕,四肢还有些无力,这一戳眼看着躲不过去,只听叮的一声,短戟断成了两段,前面半截堪堪在他喉间擦过。 傅希言慌忙侧头看去,只见裴元瑾正收回赤龙王,想要挡住桃山弟的蒲扇,可慢了一步,左肩被扫中,隔着这么远,他都能听到骨头咔嚓的声音。 第145章 决战和预谋(上) 雪花续着雪子, 继续为暮气沉沉的宫殿添银色的砖,加雪白的瓦。 秦效勋倚着椅背打瞌睡。 小金子看宫殿气温变低了,正要叫人加炭火, 走到门边突闻坤宁宫正殿的方向突然传出来重物落地的轰响。 很快有宫人跑来禀告,说是修缮过程中, 一根凤梁塌了。 小金子眉峰一跳,一边问:“新的还是旧的?”一边在心里打算如何向皇帝应对。 宫人说是“新的”。 秦效勋已经醒了。他近来睡眠极轻, 别说重物落地,有时候就是宫人走路声音稍微大一点, 都会让他不安。 他睁眼的那一刻, 眼里含着显而易见的惊慌,可在看清楚身处环境之后,又收敛了起来,淡淡地召小金子上前, 淡淡地问原因,又淡淡地叫他将人都处置了。 一切都在轻描淡写中发生,又在轻描淡写中结束。 可小金子在小皇帝身边待了这么久, 自然知道他的精神状况并不正常,内心也不似表面在这般平静, 却无可奈何。 或许,只有等教主回来, 才能让小皇帝彻底安心。 心有灵犀般的,秦效勋问:“玄音今日能进宫吗?” 小金子知道不合规矩,却还是迟疑道:“这, 我去问问?” “去问问。” 小金子以为他吩咐完了, 正要走, 就听秦效勋又补充道:“裴元瑾自有桃山兄弟和祝守信对付, 叫她不要操心了,安心当皇后吧。” 小金子离开后,宫殿就变得极为空旷。 秦效勋面无表情地坐了会儿,突然想:万一桃山兄弟没有阻止裴元瑾呢?万一傅希言又来了呢? 念头不起倒罢,起了之后便遏制不住。 他越想越不安,起身站了会儿,忍不住往外走,正好小金子吩咐完人回来,见他没有披外套,忙关上门道:“陛下,您有何吩咐直接喊就好了,怎么还亲自出来了?” 秦效勋问他:“有玄音助拳,桃山兄弟的把握是否更大些?” 这自然是毫无疑问的。三大于二这个牵线的知识,小金子是懂的,但秦效勋犹豫不决,他不敢助推。皇帝与教主的事情,又岂容一个小喽啰置喙? 他只好说:“都凭陛下做主。” 秦效勋轻轻叹了口气。 不过很快,这个问题就不再是问题,因为宫人回复,她已经去了校场。 * 校场上空,临安皇宫的方向,斜飘来大片大片的雪花,一下子就迷乱了世界的颜色。 而此时的傅希言脑袋里却轰得一声。 看着裴元瑾受伤,比自己受伤还痛被百倍千倍。他只觉阵阵热血上涌,眼前渐渐被白雪淹没的缤纷世界,顷刻间就被晕染成片片血红,心里只余一个念头,本就是一场腥风血雨,何不让暴风雨来的更猛烈些! 祝守信等人围攻上来,看都没看,额头浮现紫色符号,祝守信等人手中的兵器像是遇到了克星一般,猛然朝外退去,连带着主人也被拖出数丈,让傅希言身边形成了短暂的真空地带。 傅希言死死地盯着桃山弟,身体里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崩裂,在跌落,又在重建! 额头的符号突然离体而出,悬浮在额头两寸处。 紫色的罗马数字二更是一分为二,红“⊥”蓝“T”围绕着他的缓缓旋转起来。 随之—— 地阶以下的灵器兵器,不管是刀枪棍棒,还是皮甲首铠,齐齐从其主人身上脱离,仿佛巨大的尘埃颗粒一般,悬停半空,又仿佛大 雨倾盆前乌云蔽日的天空。 桃山弟也是头一次看到这般景象,原本要向裴元瑾乘胜追击的他好奇地“咦”了一声,就看傅希言嘴唇动了动。 他说的是: “给老子死。” “乌云”汇流成“长河”,旋转着朝桃山弟的面门冲去。 祝守信不死心地想要偷袭。他手中锁链乃皇帝赐予的地阶灵器,虽然没有被傅希言“征用”,关键时刻却不顶事,手一抖,锁链便窝窝囊囊地回头,死活不肯靠近。 傅希言额头的“⊥”在“长河”的掩护下,也也朝着桃山弟飞了过去。 桃山弟挥动蒲扇,平日里如臂使指的蒲扇第一次感觉到力不从心,轻飘飘的扇子仿佛有百十斤重,眼见着那股有兵器组成的“河流”以瀑布倾泻般的千钧之力冲来,他不得不后退避让。 可这“长河”的灵活性远出他所料,不管他如何左闪右避,双方的距离仍在一步步靠近。 眼见着自己就要被赶上,桃山弟避无可避,只好转身迎战。 他干脆丢了越来越重的蒲扇,只用双手画圈,推出层层气浪,冲向紧追不舍的“长河”! 傅希言额头蓝“T”闪烁,双手双若不经意地左拨右打,化解数波攻击,而他的眼睛始终遥望着桃山弟前方的战场。 两股力量正面相撞,仿佛他前世看过的汽车对撞实验——双方距离越来越近,速度不但没有减弱,反而为了造成更强的冲击力,不断加速。 真正碰撞的刹那—— 时间仿佛静止了一瞬。 又仿佛静止的是呼吸,是心跳,是瞳孔收到画面而产生的情绪。 总之,在那一瞬之后,强劲的气流以碰撞点为中心,将密集飘落的雪花吹得无影无踪,巨大的推力横扫四方,连带着被傅希言收缴的武器跟着四散开来,离战场稍近的人不由自主地腾空身体,向外跌去,然后又被各种武器砸了一身。 傅希言虽然不至于被砸,却也后退了数丈。额间蓝“T”闪烁着光芒,将摔向他附近的武器重新凝固在了半空中。 只有桃山弟如一座坚固的宝塔,在气流中央,巍然屹立,稳如磐石。他一脚踩着蒲扇,防止它飞出去,一手负在了身手,让自己保持着让人仰望的高人风范。 然而,就在此刻,一道如电迅猛,如雷暴烈的红光,带着挡我者死的霸道,穿过重重阻碍,逆行而来! 桃山弟下意识地想挑起脚下的蒲扇格挡,但扇子像是被山压住了一般,不过是眨眼的工夫,赤龙王已到近前。 桃山弟本能地侧身,赤龙王的剑刃吹毛断发般割破他的前襟,炽热的剑身贴着他胸膛的肌肤往前划过。 正当桃山弟以为自己已经避开要害、逃过一劫时,赤龙王突然缩成半尺长短,正好被一手掌控。持簪的手轻盈地调转它的方向,朝着旁边皮肤下那颗跳动的心脏,轻巧而精准地扎了下去! 桃山弟错愕地瞪大眼睛,似乎想不通自己明明已经躲过去了,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但他体内的真气疯狂流转,想要维持住自己的生机。 裴元瑾握着赤龙王,一脸淡漠地送了一道真气进去,逆行经脉,将桃山弟的真元搅碎。 “噗。” 桃山弟张嘴,不甘心地喷出一口血。随着裴元瑾拔出赤龙王,他的身体像棵被连根拔起的树,缓慢而沉重地后仰倒地。只是死时,眼睛仍不忘盯着自己的扇子,似乎在追问:老伙计,你怎么了? 蒲扇上停驻着一点红光,乍一看,还以为是赤龙王的余光,仔细看,才发现光中好似是一本极小极小的书。 书 正翻开一半,有一页垂直向上竖着,从侧面看,好似一个“⊥”。 这是地鉴? 为何离体? 裴元瑾正欲弯腰拿起,脚下突然一沉,失去目睹自己弟弟死亡的桃山兄理智全失,悍然击出天崩地裂般的一拳,竟打碎了校场三分之一的地面! 傅希言发了疯般地冲过去,但桃山兄比他更疯,他全然不顾何思羽的月魂枪正追在自己的身后,如大鹏展翅般扑向裴元瑾。 裴元瑾左臂骨折,破坏了身体平衡。对一般人来说,这种影响还不算特别明显,但对于武者,尤其是高阶武者,对身体的掌控早已精妙到了分毫不差的地步,当左臂失去力量时,就不得不需要调整右半边的身体来弥补。 而这种调整,必然会降低他的反应力。 “地鉴!” 眼见着桃山兄抢在他前面,傅希言觉得刚刚那种掌控一切的玄妙感觉又出现了,躺在蒲扇上装死的地鉴微微振动了下,随即钻入裴元瑾额头。 裴元瑾额头微微一烫,额头充满被异物占据的不适感,骨折后持续作痛的左肩却转瞬恢复,不仅如此,为了救傅希言而强行破开的真元也恢复如初,甚至比之前更圆、更滑、更……黄? 前后不过一个眨眼的短暂耽搁,桃山兄的右掌已经拍在了裴元瑾的肩膀上,依旧是左肩,而这次,他用尽全力,可说是雷霆一击! 裴元瑾左边的锁骨、肩胛骨、肱骨、甚至肋骨都瞬间折断。 这一掌还带着后劲,断开的骨头竟还在内部碎裂……若非裴元瑾额头的地鉴在飞快修补身体,只怕这半边骨头就要慢慢碎成齑粉! 桃山兄螳螂捕蝉,何思羽黄雀在后。但他终究顾忌自己掌门的身份,不想背后伤人,只是用枪挑破了桃山兄的衣服。 傅希言却没有这么多的讲究,都已经生死决斗了,再讲君子风度,那特么就是榆木脑袋! 他想用驱物术控制月魂枪,让它再往前送出几寸,何思羽若有所感,轻轻抖了抖枪杆,傅希言立马遭遇反噬一般,产生了一种与身体无关却说不出的难受。 天鉴闪烁了两下,却对他的痛苦无能为力。 月魂月魂,它本身是何思羽所在族群,以魂魄之力打造的兵器。傅希言要控制它,就不能使用驱物术,而该用控灵术。 与此同时,裴元瑾身体已经在地鉴的作用下,恢复了健康。他看着距离自己三四尺处的桃山兄疯狂挥拳,自己不避不让地挥出了赤龙王。 两人好似不知防守一般,一个拼命出拳,一个拼命出剑,不过须臾,双方各自出了上百次手。 因为速度太快,桃山兄身上的伤口直到裴元瑾停下了剑,才同一时间爆裂开来,很快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血人。 但他脸上洋溢着高兴的笑容:“我们家的债不能过夜,必须马上讨回来。” 他一口真气泄了,眼睛还努力睁着,想看着裴元瑾步上他弟弟的后尘,可裴元瑾不仅没有倒下,还一步步地朝他走了过来。 桃山兄怨毒地问:“你为什么还不死?” 裴元瑾抬起左手,隔空弹了下他的额头,看着桃山兄带着不可置信的眼神向后倒去,淡淡地说:“老天不收好人。” 桃山兄弟是南虞朝廷这次派出来的两大底牌,居然就这么死了? 刚刚还在为皇帝口谕舍身忘死战斗的江湖人士心寒地放慢了动作,倒是站在傅希言、裴元瑾这边的人因为人数而处于下风,大多数做好了慷慨赴死的准备,见状不免斗志昂扬地发起了反攻。 众人之中,以云老和祝守信的心情最为复杂。 云老手里还抱着傅贵贵。 傅希言将鸟丢给他之初,他是错愕的。双方是敌非友,傅希言是脑子坏了才把宠物丢给他的吧?可他很快就高兴了起来。 他不是不识货的傻瓜,赤鹏鸟因为杀伤力惊人,价值连城,不管是卖是养他都赚大发了。他当下就决定带着鸟儿偷偷离开。 他还没来得及跑到门口,所谓的皇帝口谕就来了,然后全场都乱起来了。那群禁军也不知道是脑子不好当了禁军,还是当了禁军才脑子不好,竟然把他当做傅希言的同伙对付,怎么说也不肯听,闹得他到现在离大门还有三四丈的距离。 只不过,局势一变再变,裴元瑾连杀两个武王,自己毫发无伤,这是何等恐怖的实力。如今,就算禁军把门搬到面前,他也不敢再跑了。至少,再看看情况。 而祝守信对傅希言的恨意自不必说,他本以为这次两位武王出马,就算不能全赢,至少也能杀死了他们俩中的一个,谁想到,最后的结果竟然是桃山兄弟双双阵亡,而傅希言和裴元瑾毫发无伤? 就在一片静默中,傅希言以头抢地,猛然扑倒在匆忙赶来的裴元瑾怀里。 地鉴离体,回到了傅希言额头,紫色的光芒重新亮起,仔细看,却能看出这“两本书”在飞快地翻动着书页。 裴元瑾摸着他的脉搏,发现很平稳,何思羽面无表情地走过来:“他刚才想要动月魂枪,可能被我震伤了。” 何悠悠见裴元瑾眉头微微蹙起,忙跑了过来,道:“我爹在道歉。” 裴元瑾垂眸:“如何医治?” 何思羽道:“我也不知。这杆枪之前都交由南岭掌门保管。”言下之意,是不打算再还给对方了。 裴元瑾目光扫向南岭掌门。 从刚才到现在一直提着一口气不肯死的南岭掌门不知是生死簿上就写本月今天此时此刻还怎的,刚刚还喘着气,他一看过去,就两腿一蹬挂了。 …… 裴元瑾纵然武功盖世,也无法起死回生。 而他不知的是,傅希言人是昏过去了,灵魂却似进入了另外一个世界,或者说是书的世界。曾经大半天才能翻到一本,还是随机抽查的天鉴群书此时一览无遗地展现在他的眼前,就像一座一望无垠的巨型图书馆。 他这里走走,那里看看,许多本书都爱不释手。但他每次手里只能拿一本,拿到第二本时,第一本就会自动回到原来的地方。 书的内容很庞杂,有历史典故,有风景地理,他翻了翻历史,有的熟悉,有的陌生,有的陌生又熟悉,说法太多,莫衷一是的结果是,他不知道这个世界是前世的平行空间,还是天地毁灭后的重生延续,又或者,这些“历史典故”其实只是无聊人士编纂出来的荒唐故事。 不过他并不想浪费时间在此,既然进到了这里,那他的目标自然还是升级! 不打架不知道自己弱,不挨打不知道自己揍人的欲望如此强烈。 他眼睛飞快地搜寻着,将一本本看不懂的书名拿出来又插回去,好多书的书名太具有误导性,像《太空真经》,谁不以为是星际相关或功法相关呢,打开一看是佛经。 他找到后来,手开始发抖,突然停下来道:“我不找了,放我出去。” 他闭上眼睛,很快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还在图书馆里。 他干脆盘膝而坐,想要运行真气,运行时候发现身体里根本没有经脉,只有一团人形的灵魂——也就是说,他现在就是灵魂。 “这是灵魂出窍?” 他摇摇头。天鉴在他脑海里,他的灵魂就还在身体里。那现在的情况是 ,他魂魄进入了大脑?那身体岂不是变成了一具行尸走肉? 傅希言越发着急起来,死马当作活马医,嘴巴里乱七八糟地念着:“天鉴天鉴,让我出去,急急如律令!” “阿弥陀佛,无量天尊,放我出去!” …… “啊,芝麻开门!” 话音刚落,图书馆猛然一变,在原本的书架上面又加高了一层,傅希言站在地上仰望,觉得自己像是误入巨人国的小人国居民。 不过突然高出的这一截,还是给他带来了灵感。比如原来的图书馆,柜子都是蓝色的,而新加高的一层却是红色。 蓝色是天鉴,红色自然是地鉴了。 他脚轻轻一点,身体就轻飘飘地飞了起来。地鉴的藏书没有天鉴那么多,也枯燥了许多,如果非要分类,倒像是……修真入门学。 除了傅希言之前知道的筑基、金丹、元婴等知识外,还有辟谷修炼法门,修真门派介绍等。 门派介绍? 傅希言想着反正也出不去,强自忍住焦急,将这本书打开。这本书极厚,每个门派按照内容多少,占据的页面数也不一样,有的一整面,有的仅仅两三行。 傅希言翻了两页,就没兴趣了,随口说了句:“又没有认识的。” 说完,书突然自动翻到了中间位置。 傅希言扫了一眼,然后“咦”了一声。他刚刚说没有认识的门派,书就给他指了一个出来——无回门。 新兴魔门,因阴险狠毒著称,曾铲平天青山、万毒教、渴血堂……后面是一连串的门派名字。大飞升时期,遭正邪两道联手狙击,门中无一人飞升。 傅希言震惊。 如果他没有会错意,这本书的意思是说,无回门曾经是修真门派?大飞升时期留下来的修真门派,那在最高只有筑基期的现在,还不是呼风唤雨,无所不能? 不对,要是这样,无回门当年也不会消失匿迹了。 他继续看下去。 大飞升时期末,飞升者略,杀绝无回门,焚毁天下典籍无数,有贤者惜,搜集书魂,为天地收之。 傅希言恍然,原来这就是天地鉴的来源。 而那个飞升者说了杀绝无回门,可能并没有完全杀绝,或是留下了典籍,使得无回门后来又死灰复燃了。 再往下看,却是另外的门派了。 傅希言问:“还有其他我认识的门派吗?” 书直接合拢了。 傅希言想了想:“还有其他关于无回门的消息吗?” 手里的书飞回了书架上,傅希言等了等,没有等到新的书出来,便知道应该是没有了。他问:“有没有适合我的功法,立竿见影的。” 话音刚落,一堆书朝着他冲过来,那速度,那威力,丝毫不比他之前才用的那招“长河”要差。 傅希言脸色一变:“最厉害最快的一本。” 众书悬于半空,似乎在进行无形的比拼,傅希言又加了一句:“还有,练完马上就能离开这里的!” 终于,众书进行了一番你争我夺的推举之后,一本书矜持地落到了他面前。 * 校场的雪还没有积起来,而流出来的血却越来越厚。 裴元瑾依旧抱着傅希言,盘膝坐在地上,赤龙王就在他的手边,看起来很无害的样子,但谁都不敢在忽略它的存在。 站在裴元瑾这边的江湖人士聚拢在周围——云老也在其中,朝廷的人马就在他们对面,中间没有河,双方却分出了一条楚河汉界。 祝守信已经派人去皇宫请示了,才刚走,大概还有煎熬很久。他脸色很冷,心也很冷。 就在此时—— 一个撑着伞的曼妙身影,带着一顶黑色轿子,出现在了校场门口。 第146章 决战和预谋(中) 这场大雪, 从开始到现在,并没有下很久,可是对于站在这场雪中的人而言, 已经很久很久,久到他们已经茫茫然不知大雪的尽头在何处,也不知今晚还来不来得及回家吃饭。 直到那个撑伞的佳人走入校场—— 灵教教主名扬天下,真正见过的, 为数不多,可是当那顶伞微微抬起,零落的雪花从那张美丽绝俗的面容前飘过,被风掀起的衣袂伸出伞外,雪花未及沾湿衣衫,就消散于无形时, 他们便有种预感,南虞近日的纷纷扰扰,似乎就要终结于这场雪落的纷纷扬扬。 “楚河”两岸的江湖人在小范围地骚动着。 祝守信已经快步朝着佳人走去。 天塌下来, 由高个子顶着。当两个高个子没撑住, 死于天塌后,他由衷希望能找到第三个大高个, 如果, 这人不是他未来的女主人就更好了。 他此时心情十分复杂,一方面希望乌玄音能够杀了裴元瑾和傅希言,间接地为自己报仇, 一方面又担心乌玄音会步桃山兄弟的后尘, 变成“桃山妹”, 若是如此, 即便他侥幸离开校场, 气数也到头了。 祝守信向乌玄音行礼,正想汇报此间情形,乌玄音已越过他,走向那一排到被祝守信搬到边上的尸体。 桃山兄弟,南岭掌门……失去血色的脸在冰雪中发青发硬。 她垂下眼睑,目光从他们脸上一一扫过,温柔又悲伤,轻声道:“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如果傅希言现在醒着,听到这句话,大概会发出一声诸葛亮式的感叹:“天下竟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可他不在,其余人的吐槽都默默放在心里,场面便十分平静。 祝守信站在她的身后,低声道:“他们都是裴元瑾所杀。” 以武王之身,杀死两位武王巅峰,可见裴元瑾的战斗力。在他这里,武王决战,一死一伤的规律似乎很少实现过。今天差一点点就实现了,却因为地鉴作弊般的介入,又让他全身而退。 祝守信将裴元瑾如何杀死桃山弟,又如何与桃山兄互攻后全身而退的经过简明扼要地描述了一遍。 “承天之祐。” 似乎有人低声呢喃了那么一句,可细究起来,又不知是何人所言。 只有乌玄音知道,这句话是轿子里的人说的。 她道:“事不过三。” 轿中人便不再说话了。 乌玄音缓缓走到楚河之界,眼睛仔仔细细地打量着裴元瑾怀中傅希言的脸,轻叹道:“我当初就知道,他长得很好看。” 裴元瑾微微抬头,眼神犀利地回望过去。 乌玄音说:“你的战帖我收到了,不过你没写时间地点,既然这样,择日不如撞日。” 裴元瑾冷冷地说:“若是桃山兄弟未死,你与他们联手,或有胜算。” 乌玄音反问:“你怎知我此时胜算不大呢?” 裴元瑾看向了那顶黑轿子,以及站在轿子前的僧人。僧人虽然没有头发,但观其面相,能看出老态,应当已知天命。 僧人合掌回礼。 裴元瑾收回目光道:“你们四个一起上?” 乌玄音还没回答,与他行礼的僧人按捺不住好奇问:“你怎么知道是四个?” 在后面抬轿子的僧人闻言,也走了上来。两个僧人乍一眼相似,是因为衣着,面容却天差地别,前一人是方脸大眼,后一人是圆脸小眼。 裴元瑾似乎懒得回答这么幼稚简单的问题,直到轿中人说:“我也很好奇。难道他们就不能抬一顶空轿子吗?” 他一说话,何思羽立刻看了过来,眼中难掩震惊。以他的境界,竟然直到此时对方开口,才知道轿子里面有人。 裴元瑾道:“你刚刚说话了。” 他没有明说,但轿子里的人、乌玄音和抬轿僧人都知道,他说的是那一句“承天之祐。” 轿中人赞叹:“后生可畏。” 他顿了顿,复道:“音音,你要小心。” 乌玄音已经跨过了那条楚河汉界,何思羽看向裴元瑾,似乎在等对方的托付。傅希言此时陷入昏迷,裴元瑾若要全力应敌,最好的办法就是将人交给自己。 然而裴元瑾站起来,手臂微抖,就将傅希言丢到了自己的背上,然后将外衣撕成布条,一根根接好,用布条将自己和傅希言绑在了一起。 乌玄音微笑着问:“这样算不算,你以多欺少?” 裴元瑾问:“打不打?” 乌玄音手一抖,手上便多了一个摄魂怪:“打!” 裴元瑾手中的赤龙王化作火龙,朝她卷去。 她站在原地,眼睛却看着不远处的何思羽,就在何思羽暗自警惕时,乌玄音手中的摄魂怪嗡的一响,她已经消失在原地,出现在何思羽身后。 何思羽也不回头,手中月魂枪直接后挑,与此同时,赤龙王仿佛一条真龙,在扑空后,灵活回转,配合月魂枪,向乌玄音发起夹攻。 乌玄音脸上终于露出了些许笑容。 别人不明白她为何要等桃山兄弟死了才出手,只有她知道,只有这样,才能使她道心不崩。 她的道,是以弱胜强的道。 这里所说的弱势,并非客观的战力比拼,而是一种心境上的认同。 可以是局势,可以是人数。 所以班轻语咄咄逼人,她便处处忍让,让到无路可退,才绝地反击;所以秦效勋被抓,她单枪匹马去救;所以她和桃山兄弟不能联手;所以直到此时,她还为裴元瑾找了个帮手,让自己不得不以一敌二。 被迫卷入战斗的何思羽艰难地转身,还未站稳,就被乌玄音左掌拍了出去。别管武神是不是武王升错级版本,至少在这里,武神版的乌玄音对武王版的何思羽,有着绝对的压制力。 她丢掉手中被掏空真气的摄魂怪,很快又补充了一个新的。 裴元瑾的赤龙王杀到了她的面门前。 她眼神一凝,发动武神威压,右手中摄魂怪一转,左手轻轻巧巧地推出一掌,但剑比手长,不受威压影响的赤龙王劈到乌玄音额前,乌玄音抽空摄魂怪中的真气,左手在剑刃离额头不到一寸处,夹住了剑身。 一阵炽热的烫痛在手指与剑身接触的位置传来。 乌玄音甚至闻到了一股焦香。她脸色顿黑,美女总是对自己的肌肤分外呵护,长个痘痘都要如临大敌,何况烫伤。 她右手一抖掏出新的摄魂怪,两人周身的灵气仿佛被一抽而空,赤龙王红光一黯,乌玄音手指轻弹,将剑弹开数寸,仅仅是这么微小的距离,就足以使她从剑身的压迫下脱离出来。 而此时,何思羽攻来! * 傅希言捧着手中的书,心情复杂难言。本以为是万里挑一的书,必然是独步修真界,一练成就能傲视天下,让众人跪下膜拜的神书,可翻开第一页,就让他内心不确定起来。 只见第一页写着:鬼修必读。 傅希言合拢书:“我刚才条件没说全,我再说一本,要找一本很快就能练完,练完立马就能离开这里,离开这里之后就能天下无敌的秘籍。” 他手中的 书慢慢飞起,就在傅希言以为它有自知之明,准备自行离开时,它又重重地落下,并且狠狠地打了他的手心。 那力道仿佛在说:是我是我,非我莫属。 傅希言喃喃道:“鬼修是不是做鬼之后才能修行……我不会已经死了吧?”他突然着急起来,越说越激动,“我这大好青春年华,没病没痛……还有个随身医保,不能这么早死吧?我要是死了,天地鉴以后还有什么质量保证?还怎么找下一个客户?” 书本不耐烦地翻到了第二页:魂魄乃人精华所在,至大乘境,可离体独存。常言肉体凡胎,人飞升之所以难,皆为身体所累。本书所言,于大乘期前,修魂炼魄,他日若为肉身累,去肉身亦不妨! 傅希言顿时入了神。 如果没记错,当初罗市一战,莫翛然和师一鸣就先后魂魄离体。而且莫翛然换身体如换衣服,莫非就是学了这本书的功法? 他合拢书,仔仔细细地读着书的封面:“《精魂诀》。” 手中的书突然奋力地打开到第三页,要是它能说话,大概已经指着傅希言的鼻子骂了。看书看皮不看肉,好比吃饭吃壳不吃稻,都是脑子有病。 傅希言收敛心神,顺着看下去:“臂肉若失,奈何?肉自生也。魂魄若失,奈何?缺之永缺,修之补之。然非原魂本魄,终有弊。精于魂,精于魄,保不失也。后魂魄自如,天地自在也。” 写这本书的人显然不是为了名流千古,为他日的考试提供素材而写,所以写得浅显,傅希言边读边想,竟也懂了。 读到后面,他感觉到自己不由自主地跟着练了起来…… * 地上已经滚了十几个噬魂怪。要不是场面太紧张,也许观战的人就会开始疑惑,乌玄音袖子到底有多大,为何可以藏下这么多的球。 这场决斗已经进入白热化,三人都挂了彩,裴元瑾的伤在手臂上,何思羽的伤在背上,而乌玄音的伤,两处在手指间,还有一处,在脸颊上,因为赤龙王的剑气,脸颊红肿而伤口焦黑,使那张美丽到极点的脸此时也诡异恐怖到了极点。 乌玄音手里的摄魂怪已经不多了,同样不多的,还有她的耐心。 至此,她已经摸透了裴元瑾的剑术。 与他的道一样,走的是大开大合,一往无前的路,没有太多技巧,也不需要太多技巧,连武神威压都不放在眼里,他的确有狂的资格。 噬魂怪的真气被她吸空,她左手如撩拨湖水一般,轻轻拂过,地上的黄土,空中的白雪,顿时席卷而起,裴元瑾和何思羽身边的灵气再度被抽空,不断使用体内真气而得不到灵气的补充,使两人都有些强弩之末的意思。 而此时,一直站在人群后面,饺子前面观战的僧人双手合十,一足盘膝,一足轻点而起,越过人群,朝着战场落下。 “两位施主,贫僧前来超度。” 他们异口同声地说着,如暮鼓晨钟一般,此言一出,许多境界稍低的人,便不由自主地落下泪来。 “我去阻止他们。” 何思羽手中的月魂枪出,方脸僧人伸出一只手,看似缓慢,实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抓住了枪杆,圆脸僧人则用身体朝着何思羽撞去。 何思羽怡然不惧,右手死抓着枪杆不放,左臂微屈,用手肘应对那具冲向自己的身躯。 碰撞的刹那,何思羽面对岂是一个人,简直是一座山,一座不可撼动的山! 他被猛然撞出去,若非右手抓着枪杆,而枪杆另一端又在另一个僧人手中,他几乎就要飞出校场,不仅如此,就在刚刚短短一刹那,他感觉自己的魂魄仿佛离 开了身体,因为他看到了自己的后脑勺,可又在下一瞬间,重新回到了身体中。 前后快得仿佛是一场错觉,可他觉得不是。 僧人见他双目依旧炯炯有神,也是一怔。 方脸僧人说:“此枪甚好。” 何思羽手微微一抖,月魂枪猛然挣开了僧人的手,然后朝着圆脸僧人的咽喉刺去,又在对方躲避的瞬间,调转枪头,刺向了旁边的方脸僧人。 两个僧人各退一步。 另一边,裴元瑾正用赤龙王的剑气一道道追着乌玄音劈。 乌玄音不停躲闪,显然是利用他周围灵气空缺,想要耗尽他的真气。这个局面显然有利于乌玄音,可她不明白的是,裴元瑾为何愿意配合。 就在她发现自己被避离战场差不多五六丈时,裴元瑾突然收手。 而此时的何思羽靠着不断的声东击西,使两名僧人中间出现了一杆枪左右的距离。他突然挥舞月魂枪,扑向方脸僧人,方脸僧人下意识地倒退一步就停住,可何思羽这次没有像之前那样虚晃一枪,而是结结实实地刺了过来。 他们身后的圆脸僧人原本等着何思羽刺完方脸僧人就回头打自己,见对方没有“如约”回头,才意识到对方采用虚则实之,实则虚之的战略,晃点了自己,当下飞起一腿,踢了出去。 何思羽听到风声,始终没有回头,任由那条腿离自己越来越近,手中的月魂枪一点点地靠近方脸僧人的咽喉。 方脸僧人突然意识到一件事,要是何思羽被踢到,他手中的枪就会顺势加速,穿透自己的脖子! 他急忙喊:“稍等。” 圆脸僧人等了,何思羽没有等。 结果是月魂枪终于挑破了方脸僧人的皮,而圆脸僧人被赶到的裴元瑾一剑砍断了踢出去的半条腿! 空气中响起轻声叹息。 何思羽面前的方脸僧人眼睛蓦然一黯,又一亮,随即就被月魂枪洞穿,脸上露出了极度震惊的表情,嘴巴微微张开,似乎想要说点什么,却因为喉咙里插着一杆枪,只能发出细微的咯咯声,然后心有不甘地倒了下去。 同一时间—— 跪在南岭掌门身哭得几乎要晕死过去的南岭派次徒突然倒地,又在其他人搀扶之前,霍然坐起,不理会师弟妹们惊诧的眼神,快步走到轿子边,朝轿子双手合十行礼,然后恭恭敬敬地站在了轿子前面。 而被裴元瑾砍掉半条腿的圆脸僧人就地打滚,一路滚到了轿子的方向。 轿中人自言自语:“这笔交易,我好像亏了。” 那一边,乌玄音看着两个僧人一死一伤,眼中终于露出了杀意。她将余下的摄魂怪一扫而空,巨大的真气充盈身体,却令她露出了奇怪的神色。 但是,根本没有多余考虑的时间,裴元瑾和何思羽已经前后杀了过来。 乌玄音广袖一扫,散落在地摄魂怪旋转升空,像是蚊子一般,一边嗡嗡嗡响个不停,一边漫无目的地在两人四周旋转。 裴元瑾道:“小心被扎到。” 摄魂怪刚开始被造出来,并不是储存真气的,而是用来存储人的灵魂。 如此一来,两人不得不耗费大量经历与空中的摄魂怪纠缠。 何悠悠看着着急,忍不住说:“爹,我来助你。” 何思羽怒喝:“别过来!” 乌玄音目光冷淡地看了何悠悠一眼,何思羽立刻挪动脚步,挡在了她和女儿之间。 乌玄音又看向裴元瑾。 她在等,等两人到真正的强弩之末,然后……一击必杀。只是, 她调息真气,并未发现真元有何不妥,可为何,身上竟然有种说不出的难受。 眼前赤龙王火光一闪,将一串摄魂怪劈成两半,她决定不再等下去! 乌玄音双袖一扬,人瞬间消失在原地,又瞬间出现在裴元瑾的身后。 她抬起手掌,作势要拍下去,裴元瑾果然转身。乌玄音嘴角微微扬起,却牵动了眼睛 然而,裴元瑾转身只是为了让变成发簪大小的赤龙王扎向乌玄音。 听过桃山弟死亡经过的乌玄音早已防备这这一招,她抬起左手,就如两人一开始交战时的那样,精确而精准地夹住了那支发簪,右手朝着裴元瑾的脑门劈下。 就在此时! 此刻! 这不到一眨眼的工夫—— 靠在裴元瑾肩膀上的傅希言睁开了眼睛。 他原本想第一时间告诉裴元瑾自己这次厉害大发了,好好吹个牛逼,谁知眼睛一开,就看到乌玄音那张被毁容以后放大的脸。 顿时有个千万匹草泥马顶着卧槽在他心中的大草原上狂奔! 于是想也不想地就将人推开。 这下意识地动作,刚好推到了乌玄音的右掌上。 这场景怎么说呢。 要是没有看过前面一大段的打斗,只看两个人此时的姿势,还以为是一对多年未见的老友再说“give five”呢! 傅希言掌心贴到对方掌心之后,嘴巴当下冒出一句:“我脏了。” 乌玄音掌心传来的掌劲乃是武神之力,前方若有山,这一掌可令山开,前方若有海,这一掌可令海平。而这一掌落在傅希言手中,那是锥心刺骨各种剧烈疼痛……瞬间修复。连个痛苦的“嘶哈”都只来得及“嘶”,没来得及“哈”。 裴元瑾的关注点显然被引到了傅希言脱口而出上。 媳妇儿脏了可还行! 裴元瑾极为难得地松开了赤龙王,朝着她的真元打出一拳。 乌玄音的身体其实极为虚弱。她与班轻语一样,当年晋升武神,用的也是拔苗助长的手段,本就根基不稳,后来对付摄政王时,她没有摄魂怪,乃是本体出手,更使身体进入了一种极为糟糕的地步,后来与易绝之战,又战到了随身摄魂怪用尽的地步,可以说,她空有武神之名,但身体恐怕连个普通人都不如。 裴元瑾的这一拳几乎打断了她的最后生机。 只是几乎。 她松开赤龙王,提着最后一口气,身体飞快地后掠,那速度,几乎是一个武神所能展现的全部。她跌跌撞撞地冲到黑轿子边,软倒在地。 轿中人叹气道:“你当初若是随我走,何至于此。” 乌玄音手抓着黄泥,低声道:“救我。” 轿中人说:“我已经帮过忙,你答应的东西呢。” 乌玄音说:“救我,我跟你走。” 轿中人叹气:“当初我对胡珞珞说,你的两个徒弟都不及你。若齐心协力,尚可占一席之地,若貌合神离,便只能苟延残喘,若水火不容,灵教气数尽矣。我带你走,只是为了给灵教留一条生路。如今已经没有这个必要了。” 乌玄音缓缓抬头:“杀……裴元瑾傅希言。” 轿中人轻笑:“你对小皇帝倒是情深义重。好,我答应你,不过有另外的条件,你答应即可,不必问。” “……好。” 乌玄音眼前已经一片模糊,那种奇怪的不舒服感越来越强烈,她朝着祝守信伸手。 祝守信惶恐又绝望地跪在她面前。 乌玄音以为自己是斜靠在地上,其实此时已经完全趴在了地上,而且露在外面的是那半边被毁掉的脸:“两人死后,迅速回宫,告诉他……” 祝守信伏地身体,凑过耳朵。 此时,轿中伸出一只手,拇指食指中指在乌玄音身体的上方信手一捏,又很快缩了回去。 第147章 决战和预谋(下) 雪渐行渐止, 云渐散渐淡,阳光姗姗来迟,并未带来多少暖意,但总归是拨云见日, 落下久违的光明。 傅希言有千言万语要说, 可看到乌玄音死也要爬过去的那顶轿子,心中生出不妙的预感。 “这是谁?” 裴元瑾手一翻, 赤龙王落回他的手心。 今天他连战四位武王, 一位武神,身体已经疲劳至极,尤其刚刚灵气抽空, 他一直用体内真气消耗, 差点让真元守不住丹形,重新变回原来的模样, 如今灵气恢复, 他也只能一点一点慢慢调养,可是离地鉴修复的巅峰期, 尚有一段距离。 傅希言看看天, 小声问:“为何今天没有雷劫?” 裴元瑾抬手摸摸他的头, 没说话。 今日应对仓促,是强行破开真元, 直到左肩受伤, 才依稀感应到雷劫将至,可是地鉴修复了他的伤势之后,那种感应就随之消散了, 幸好真元里的真气倒还能用。 不过他并不觉得可惜。今天战况凶险, 傅希言刚刚又突然昏迷, 他若贸然升级,祸福难料。 傅希言看着乌玄音和轿子里的人说话,正想着要不要用什么东西偷袭一下,就看到轿子里伸出一只手,对着乌玄音一捏,就抓走了她的魂魄,不由瞳孔一缩。 他刚刚在天地鉴里学会了《精魂诀》前三式,觉得自己已经有了拿捏莫翛然的制胜法宝,如今发现擅长拿捏的,另有其人。 傅希言又问了一遍:“轿子里的是谁?” 不仅是他,在场所有人都在想这个问题。 能让乌玄音临终求助,能让两个武王当轿夫,轿中人岂非……比武神更加厉害?穷极他们的想象,纵观南虞北周西陲北地,谁有如此大的排场? 傅希言想到莫翛然,天地鉴主拼死一击都杀不死的人,或许有这个资格? 乌玄音临死前的请求,并非无人听到,轿子里的人既然答应了她杀傅希言和裴元瑾,就意味着今日这场武林大会还没有结束。 看着连番大战后,依然昂然挺立的裴元瑾,哪怕是先前站在南虞朝廷这边的江湖人也不由心生佩服。 想要偷偷溜走的云中碑看着两人的模样,脚下像在校场生了根,半晌后,叹了口气,绕到两人身后。 此时的校场都在屏息等待轿中人的后续,腿麻了都只是从立正变成稍息,他一走动,难免引人注目。 何思羽的目光便扫了过来。如今谁也不敢小看他手中的月魂枪。同样的武器,在不同的人手中,作用也不是大大的不同。 云中碑脚步微顿,手中的傅贵贵看到两个爹,已经哎呀哎呀地大叫起来。 傅希言看到女儿,慌忙要下去,身体一动,才发现自己被绑在了裴元瑾身上,一边解,一边说了个只能自己听懂的冷笑话:“没有手机号的年代,也只能这么绑定了。” 他解开绳扣,从裴元瑾身上滑下来,跑到云中碑面前,伸出手,云中碑这时突然有些不舍得了,可惜傅贵贵对他毫无眷恋之情,俩爪一蹬,翅膀扑棱两下,就扑进了傅希言的怀里。 傅希言抱着胖墩墩的女儿,有种从幼儿园接女儿的幻觉,下意识地感谢道:“谢谢云老师。” 听到“谢谢云老”的时候,云中碑觉得他还算懂点礼数,到“云老师”,就有些受宠若惊了。傅希言不必显山露水,光是天地鉴主、储仙宫少主伴侣两个身份就足以令他独领风骚,自己纵然再老个一百岁,也万万当不起“老师”二字。 他脸色黑红:“不敢当。” 傅希言也不觉自己说错了啥,抱着女儿就要往回走,云中 碑忍不住道:“傅鉴主留步,我有一事不明。” 傅希言回头看他。 “你为何将赤鹏交给我?”这也是他始终想不通的地方。那日,自己与他二人的见面明明很不愉快。 傅希言脑中闪过数个回答。 有敷衍的:“顺手。” 有狡猾狡猾的:“因为我们三天前有接触,把傅贵贵丢给你,灵教方面就会以为你和我们是一伙的。” 也有好似真诚又似欠揍的:“看你年纪大,应该有养孩子的经验。” 但最后,他还是选择了体面:“元瑾欢迎你回北周,我相信他不会欢迎坏人。” 云中碑神色一动,为曾经有过的小心思而暗生愧疚。 傅希言走到裴元瑾身边,何悠悠突然小声说:“我不是好人吗?” 傅希言想起那个策马而来的红衣少女,微笑道:“你当然不是。”然后在她勃然变色之前,飞快地说,“你是大好人。” 两人正说着话,傅希言就感觉旁边吹过一阵风,裴元瑾手持赤龙王,向前突进数丈,临近黑轿,却骤然留步。 他的正前方,一个禁军卫以闪电般的速度,冲向黑轿。他身上头盔铠甲在半途散开,露出一抹如天外飞仙般潇洒轻盈的身影,很快没入轿中。 与此同时, 被斩断半条腿的圆脸僧人突然一跃而起,一掌打向身边的南岭派次徒。他出手太快太狠,几乎未留半分余地,次徒被他一掌震碎心脉,却很快魂魄出窍,冲向了他。 随即,两人魂魄同时消散于天地。 此时,黑轿却诡异地沉寂着。 仿佛刚刚一个人飞进轿子里只是众人的一种错觉。 傅希言抱着傅贵贵,快步走到裴元瑾身侧,低声道:“什么情况?” 裴元瑾说:“刚刚飞进去了一个人。” “所以现在一顶轿子里有两个人。”傅希言说完一句废话,又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冷笑话,“现在轿子在震吗?” …… 裴元瑾——婚后的男人秒懂。 见轿子始终一动不动,祝守信按捺不住了,要知道乌玄音临终前可是托付对方杀死傅希言和裴元瑾的,若今日这两人死在这里,那小皇帝尚有控制局面的机会,如若不然,整个南虞朝廷都会陷入被动。 谁都知道傅希言是天地鉴主,可还有多少人记得,他还是北周永丰伯四子? 祝守信上前一步,低声道:“大人?” 里面安静如死。 外面的人面面相觑。 就算刚刚进去的是个刺客,得手了总归出来吧? 若是刺客失手,那里面的人难道不该把尸体丢出来? 退一万步说,两人好死不死地同归于尽,那总该有点打斗动静,为何那人进去之后,原先那人也不说话了? 祝守信问了几句,始终没有得到回应,越想越觉得不对,大着胆子上前一步,悄悄地揭开了轿帘,随即平静地轿帘放下,高声道:“是。传大人令,刺客身份不凡,速速回宫。” 他一挥手,立刻有禁军上前,将圆脸僧人和南岭派次徒的尸体拨开,抬起轿子往外走。 祝守信走在轿子后面,一边走,一边警惕着裴元瑾和傅希言那边的动静。刚刚力挺南虞朝廷的江湖人见状,哪里不知是轿中人出了问题,当下一阵慌乱,有人带头从围墙跳了出去,很快带动了其他人,连中立的也不敢再留,纷纷奔逃。 不到半盏茶的工夫,校场中就剩下那些支持裴元瑾的人了。 傅 希言朝他们不断拱手:“多谢各位今日仗义相助!大恩不言谢,傅希言铭记。” 当即有人朝他们还礼:“新城遭难时,竟由储仙宫挺身而出,我等甚为惭愧,今日一战,不过是报答裴宫主与各位长老援助我南虞百姓之情!还请傅鉴主莫要放在心上。” 其他人附和道:“傅鉴主闯临安皇宫时的质问,令人振聋发聩,我等惭愧啊!” “只恨当日不在新城与裴宫主并肩作战,又未能去临安为两位摇旗呐喊,这次总算赶上了一回,也算了却一桩心愿!” “仰慕裴宫主久矣!得见少主英姿,如见裴宫主亲临,果然虎父无犬子!” 众人七嘴八舌地说着,傅希言感动是很感动,可看到还有人在流血,忍不住心疼心悸:“谢谢谢谢,这个……要不我们先找个地方疗伤?” 一个胸膛流血的汉子还在拍胸:“习武之人,真元在,命就在,不怕啊!” 傅希言看着就胸疼。 裴元瑾说:“为防朝廷杀回马枪,你们还是早些离开临安为妙。” “不错,朝廷真是阴险。今日居然用车轮战,幸好少主武功盖世,才叫他们偷鸡不成蚀把米!活该!呸!” “我们就先走了,欢迎少主有空来我凤形山做客!” “我们在白鹤湖恭迎少主与鉴主大驾!” …… 众人纷纷向两人告辞,云中碑和何思羽父女留到最后。 云中碑有些别扭地问:“刚刚轿子出了事,你们为何不乘胜追击?” 傅希言问:“追谁?” 云中碑被问住。 祝守信是皇帝走狗,杀不杀无关大局。轿中人虽然答应乌玄音要杀他们,却没有动手,他们至今都不知道对方是谁,如何动手。 云中碑不舍地看了眼乖乖蹲在傅希言怀里的傅贵贵,道:“告辞!”头也不回地走了。 最后轮到何思羽父女。 傅希言看着何思羽的表情有些复杂,何思羽仿佛感觉到了什么,也极复杂地回望了他一眼。 在齐福客栈表现得极为冷淡的少女不知两人间汹涌的暗涛,一改冰霜美人的人设,对着傅希言莞尔一笑道:“我交给鱼熊兼的纸条,你们看到了吗?” 傅希言点点头:“他压在杯子底下。多谢。”这是少女第二次向他们通风报信,告知武林大会哪些人已经被朝廷收买,其中就有南岭派。 何悠悠道:“大恩不言谢,你记心里就好了。” 傅希言迟疑地看向何思羽:“其实,我一直想问,何掌门为何改变主意,与灵教分道扬镳呢?” 何悠悠蹙眉:“你这话什么意思?” 傅希言说:“那日,何掌门是否去了新城?” 何思羽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去了。” “是否动手了?” “嗯。” “是保护南虞百姓,还是保护班轻语?” 何悠悠脸色大变,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前踏出一步,被何思羽伸手拦住。他说:“当日,我被请来为灵教助拳。” 正因为这段渊源,所以乌玄音和小皇帝才会邀请他参加武林大会,万万没想到他中途反水。 傅希言谨慎地问:“可有苦衷?” 何思羽想了想,摇头道:“不算苦衷。” 傅希言叹气:“你今日帮我们是愧疚当日所为而做出的弥补?” 何思羽直白道:“不是。我想探索更高的境界,但新城阵法被破,班轻语晋升武王却死在裴元瑾的剑下,我对灵教已 不抱希望,所以想用这次的人情,请储仙宫帮我一个忙。” 傅希言说:“你说。” 何思羽说:“我要杀一个人,我担心失败,所以希望用这个人情换储仙宫为我报仇。” 何悠悠着急道:“爹?” 何思羽被她一喊,像是想起她来了,补充道:“还有,若是不嫌麻烦,请代为照顾这个孩子。她并非我的亲身女儿,只是收养的。” 傅希言:“……” 这是哪里来的钢铁直男。就算是收养的,也没有必要对着不太熟的人大声嚷嚷出来吧,你看老傅在这方面做的多好,连枕边人都瞒着。 何思羽见他一脸不认同,解释道:“你修炼傀儡术,他追杀傀儡道,或许有一天,你们会遇到菲羽,我不想让她误会。” 想到菲菲姨,傅希言心中一痛,强笑道:“之前就听人说气过你们的故事,你们是怎么分开的?” 何思羽淡然道:“我们被人追杀,我去引开追兵,回来的时候,她就不见了。” 傅希言:“……” 这好像和故事女主角说的不是一个版本。 他不知道何思羽是否真的神情,他并非月老,也无意于评判他人的感情,只是,既然别人心里还有一丝希望,他又何必去做那个恶人。 “你准备杀谁?” 何思羽说:“铜芳玉。” 傅希言大吃一惊,不由看了裴元瑾一眼,似乎在问,铜芳玉的武功到底有多高,竟然让一个武王都要写好遗书才敢去杀人? 一想到自己当年竟然靠着一张嘴,从一个可能是武神级别的超级高手手里逃脱出来,他就有种大大、大大的荣誉感。 何思羽说:“铜芳玉不难杀,但万兽城有一个白虎王。我去过一次西陲,试探过一,差点不能活着回来。传说他的武功已经是裴宫主、老鉴主这一层级。” 傅希言说:“你有没有想过,可以趁着铜芳玉离开万兽城的时候下手?” 他就见过她带着悬偶子两个人在外面闲逛! 这就是命运的参差啊。他的避之唯恐不及,是别人的求之不得。 “我知道的时候,她已经回万兽城了。北周朝廷正在缉捕她,短期内,她不会再离开。而我已经是武王巅峰,没有太多的机会。” 他说着,退后两步,银枪背在身后,枪尖斜指地面:“来吧。” 傅希言一怔。 “我若输了,你便杀了我,再帮我杀铜芳玉;我若赢了,你就放了我,让我去杀铜芳玉。若万一事败,你们一样帮我杀铜芳玉。” 总之就是,铜芳玉必须死。 裴元瑾赤龙王微微抬起,又被傅希言握着手,慢慢压下。 傅希言说:“好,这一局我来打。” 何思羽看着他,片刻后,点了点头。 何悠悠的脸上终于露出了如释重负的表情。在她看来,只是入道期的傅希言提出这样的要求,分明是要放水。 何思羽显然也是这么以为的。换做以前,他未必会接受,可此时,想要亲手杀死铜芳玉的心情占据上方,让他决定收下这个人情。 他手中的月魂枪一抖,人已经冲了出去。 傅希言站在原地,身体一动未动,眼中的世界却剥离了物质,变成了灵气的世界,天地的灵气,其他人的魂魄,还有凝聚在那杆枪上的白色灵魂。 他抬起手指,微微一勾,何思羽手中月魂枪猛然一震,震得何思羽魂魄一颤。傅希言能看到他魂魄甚至散出了几丝。 何思羽下意识地放 开月魂枪。 月魂枪乘势飞到半空,调转枪头,对着何思羽的脑袋轻轻地敲了下去。 何思羽单手格挡,却感到一股来自灵魂深处的震颤使他整个人差点陷入浑浑噩噩的境地。他单膝跪地,右手朝天,真气在掌心虚托着,一边阻止月魂枪的再度攻击,一边问:“你怎么会用月魂枪?” 明明之前不久,傅希言还被月魂枪给震得昏了过去。 傅希言老老实实地说:“刚刚学会的。” 何思羽微微抬头:“我是月族人。月魂枪是族中圣物,数百年来,无人能够真正发挥出它的威力,我利用月族的血脉,大概能用十分之一,你还在我之上,为什么?” 傅希言想,我学的《精魂诀》,专门用来对付魂魄,应该算专业对口吧。 但他没打算说实话:“大概有缘吧?被它敲了一下,我就有种醍醐灌顶的感觉。” 不知道他的哪一句触动了何思羽,他突然说:“我们不用再打了,我认输。” 何悠悠忍不住惊叫:“爹?!” 何思羽说:“愿赌服输,万兽城作恶多端,不输灵教。我希望二位能信守承诺,在有生之年,杀死铜芳玉。还有,月族凋零,族中除我之外,应该也没有第二人能用月魂枪了。与其让灵器蒙尘,不如借给有缘人。只是,若有一日,傅鉴主飞升,或是月族有第二人能用它,就将它还给月族。” 傅希言看着这柄枪,犹豫不决。 何思羽说:“傅鉴主不必推辞,就当是照顾我女儿的酬劳吧。” 傅希言想:他倒不是客气,主要是月魂枪太大,不方便携带。他正想着,月魂枪已经挑起了被他丢在地上的布条,不经他的同意,就擅自将它和傅希言绑定了起来,绑完后,傅希言就听“Duang”的一声,枪杆掉在了地上。 光溜溜的枪杆显然不怎么好绑。 何思羽站起来,淡淡地说:“最后,我希望二位将我埋在新城,若是新城人泉下有知,看到我死了,应该挺高兴。嗯,我也会把乌玄音、班轻语、郭巨鹰和桃山兄弟的死讯带下去。” 傅希言发现他嘴里说不愧疚,可心里的账倒记得挺清楚。 傅希言补充:“诡影宗主也死了。” 何思羽一愣,道:“原来只剩我了。” 他缓缓抬起手,何悠悠尖叫着扑过去,被他一掌挡开,傅希言见他死意已决,不似作伪,连忙道:“等等!” 何思羽向他看来。 傅希言身上的布条扯下来,又将靠着自己后背的月魂枪丢给他:“想杀的人还是自己动手更好。尽量不要把麻烦贷给别人。” 何思羽抓着枪,想了想道:“好。” 何悠悠怕傅希言反悔,拉起何思羽就跑,傅希言在他背后问:“你杀铜芳玉,是为了银菲羽吗?” 何思羽停住脚步:“是。” “若是,银菲羽根本不在乎呢?” “那也要杀。” 傅希言看着他大步流星离去的背影,百思不得其解:“他这话是什么意思?是说不管你要不要,反正我一定要给吗?” 裴元瑾说:“若是没有铜芳玉的追杀,他和银菲羽就不会分开。” “但菲菲姨说他明明是自己跑了,还推她……”傅希言说了一半,恍然大悟,摇头道,“中年人的爱情啊,真是……”现实又伟大。 裴元瑾说:“白虎王在西陲成名已久,论武功,应该远在铜芳玉之上,却不知什么原因,甘心奉她为城主。” 傅希言说:“要不是因为爱情,要不是因为铜芳玉够笨 。”笨蛋岂不是很适合当傀儡? 他和裴元瑾对视一眼,白虎王若是恋爱脑倒还罢了,若真是后者,那么,他不仅是武功,怕是连心机也深不可测。 傅希言晃晃脑袋,暂时放下这些烦恼。不管怎么说,班轻语死了,桃山兄弟死了,乌玄音死了,他们南虞之行的目的已然达成! “不过,”傅希言看着那顶黑轿停留过的地方,“我始终觉得这顶轿子和后来的那个刺客很古怪,古怪得很熟悉。” 裴元瑾道:“僧人反水的那一幕,很像傀儡术。” 傅希言击掌:“控灵术!” 若刺客是莫翛然,那轿中人又是谁?连莫翛然都要偷袭才敢出手? 第148章 惩罚和报应(上) 禁军人马骤然离去, 投靠南虞朝廷的江湖人如鸟兽散,这一系列的变故就发生在祝守信掀开轿帘后的一瞥。 轿子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这个问题,除了祝守信和轿子里的人之外, 怕是无人知晓, 就连有“六眼神探”美誉的柴密也只能蹲在树屋里, 远远地看着,小心地猜着。 大部分人撤离校场后, 他依旧没有动,沉默地看着刚刚还并肩作战的何思羽与傅希言旁若无人地打了一场, 又很快结束。 他以为自己隐藏得很好,直到傅希言离开时, 朝他的方向挥了挥手,才知道自己藏匿的手段并未躲过对方的眼睛。 柴密犹豫了下,还是从树屋下来,朝着他们的方向拱了拱手。 他能坐上六扇门总捕头的位置, 不仅因为能力出众,还因为他年轻的时候, 血曾经热过。或许,直到今日,也并未完全冷却。 傅希言见他回应, 又绕回来 ,问了句:“你看到轿子里发生什么事了吗?” 柴密有些意外他会过来和自己说话。校场周围,不知多少皇帝的眼线, 在裴元瑾连杀桃山兄弟和乌玄音之后, 自己与他们互动极可能被误认为背主。 但是, 乌玄音终究死在校场上, 陛下雷霆大怒已是必然, 这一去,祝守信凶多吉少,自己又何尝不是? 生死已随天命,言语何妨随心? 他回答:“没有。” 傅希言有点失望,却听他又补充了一句:“禁军不善抬轿,走得不稳,但很快,我没看清楚。” 柴密说完,迤迤然抱拳告退。 傅希言琢磨着他的话:“禁军不擅抬轿,走得不稳……” 禁军乃习武之人,即便没有太过轿子,可走稳有多难?除非,他们已经不在乎轿中人的感受,不需要走稳。 裴元瑾说:“我一直没有感觉到轿中人的气息。” 以裴元瑾的实力,他没有感受到轿子里有人,就只有两种可能。一,轿子里没有活人,二,轿中人的武功还在裴元瑾之上。 傅希言说:“还记得莫翛然是如何从罗市逃走的吗?” 灵魂出窍。 傅希言说:“我们找个地方坐坐,我有很多话要跟你说。” 关于天地鉴。 关于大飞升。 关于无回门。 关于魂魄修炼。 …… 太多太多。 * 轿子里发生的事情,旁人只能管中窥豹,看到一鳞半爪,但对莫翛然而言,这个计划可以追溯到几个月前的罗市一战。 他策划了这么久,在真正完成最后一击时,却保持着足够的冷静。 莫翛然知道,轿中人的魂魄受伤已久,武神的魂魄对他来说,乃大补之物。他在取走乌玄音的魂魄后,为免魂魄逸散,一定会在第一时间享用。 而对方只要吸收乌玄音的魂魄,就是自己的机会。 他算准时间,控制圆脸僧人杀死刚刚夺舍南岭派次徒的方脸僧人,以免他们碍事,然后亲自出手,击向轿中人。 他蹿入轿子的刹那,对方微微抬眸,似乎料准了他会来。 只是对视的一瞬间,无需任何言语,对方魂魄离体,钻地而去,莫翛然毫不犹豫地遗弃了这具才占据不到几天的身体,随之追入地下。 临安多水,土质极为松软。两人的魂魄就在这松软的稀泥里,一前一后地闷头乱撞,只是一炷香的工夫,几乎将整座临安城东西南北的各处城墙都闯了个遍。 偏偏,前面在逃的这个,每每到城墙边沿便折返,好似故意逗着后面那人绕圈子,而莫翛然在后面也不着急,依旧保持着起步时两人之间的差距。 当前面的人第三次路过东面城墙时,终于加速冲了出去。 跟在后面的莫翛然也随之加快了速度,甚至比前面那人更快的速度追了上去。 眼见双方的距离从以丈计,缩短到以尺计,前面柔那人终于从地面钻了出来。虽然是魂魄,他却维持着人形,而且从形状看,应该是个身量极瘦,个子极高的男子。 而莫翛然则很随意地变换着自己魂魄的样子,一会儿变成轮子,一会儿又变成会飞尖角朝前的三角锥。 双方距离不足一尺的刹那,前面的人终于掉头撞了过来,莫翛然魂魄化剑,射了过去,在碰撞的刹那,前方那人的胸口突然撕开一个大洞,正好容纳莫翛然的魂魄穿过。 而莫翛然在穿过的刹那,又直立而起,化作一柄顶天立地的长枪! 前面那人的魂魄顿时四散开来,很快又似被疾风收拢,从东往西的汇聚成团,恢复成人形。他站在那里,没有发出声音,却用魂魄的方式,与莫翛然进行着交流:“你没有受伤?” 莫翛然也慢慢化作了一个人形,光看形态,便有玉树临风、潇洒风流之态。若是两人对比着看,能明显看出莫翛然魂魄的色泽更加鲜亮。 他负手而立:“不然你如何敢离开北地?” 那人:“天地鉴主、裴元瑾他们都在配合你演戏?” 莫翛然:“何须配合?” 那人:“莫生,天地鉴合二为一,正道已有崛起之势,为免重蹈前人覆辙,你我不如放下恩怨,再度联手?” 莫翛然:“好,交出门主魂魄。” 那人:“门主当年就魂飞魄散了。” 莫翛然:“那便无话可说了。” 那人还想继续聊下去:“听说你去找过焉子的后人?” “其实……”莫翛然一个猛冲,冲到那人面前,那人好似猝不及防,被撞了个正着,可是双方一接触,莫翛然就知道自己中了计。 “呵呵。” 那人竟然发出了声音,须臾,那暗沉的魂魄竟然从上到下,慢慢地露出了头发、额头、眼睛、鼻子……像是变出肉身一般,变成了一个身材瘦高,面白脸长的男子。 仔细看男子五官,都极为出色,可是镶嵌在整张略显狭长的脸上,便有些拥挤,为他的英俊略减了几分。 他抓着右手牢牢地抓着莫翛然魂魄的前胸,微笑道:“莫生,门主总说你算无遗策,我今日也算算计了你一回吧?” 莫翛然微微抬头,似乎在看他。 那人道:“你在摄魂怪里下了魂毒,毒要感染了乌玄音的魂魄,你知道我一定会收她的魂魄,也知道魂魄不易保存,我一定会在第一时间服用,所以,一早就在旁边等着动手了。” 他继续推测出莫翛然这次的计划:“在这之前,你做了两个准备。首先,你做出魂魄在华蓥山被师一鸣所伤的假象,以此放松我的警惕,好让我离开北地。其次,你假装去找鄢瑎,让我以为你短时间内不会来南虞。我猜对了吗?” 他一边说话,右手一边吸收着莫翛然的魂魄,脸上露出了诡异而满足的笑容,可是很快的笑容便变了。 他震惊地看着眼前莫翛然的魂魄,看着他在自己手中一点点变小,慢慢地吸收到自己的体内,而被魂魄包裹在最中央的一团翠绿在他反应过来之前,猛然朝着不远处的小山丘飞去。 狭长脸男子眼神陡然凌厉,猛然朝前扑去, 就在要抓住那团翠绿的刹那,猛然响起一下击鼓声! 鼓声如雷,仿佛从天而落,仿佛击地而起。 狭长脸男子浑身一震,只是这么刹那的耽搁,那团翠绿色的魂魄已然飞入山丘,须臾,山丘后面走出一个男子。 他身材高挑,容貌之俊美,堪称竭天地造化之能,煌煌如传说中天神,哪怕穿着一件普通的白衣布衫,也如五彩光华加身一般。 他朝着狭长脸男子一步步走来:“你猜对了一大半,后面还有。” 狭长脸男子看着他,微微叹了口气:“我没想到大将没有死,为你助阵。也没有想到你为了对付我,竟然用以自己的魂魄为诱饵,下魂毒。” 莫翛然道:“我当年也没想到你会杀门主,而且还还了俗。” “难道你们不想杀吗?我只是比你们快了一步而已。你们现在杀我,也不是为了报仇,也是觊觎门主的魂魄罢了。无回门,无回门,一入本门有去无回。” 狭长脸男子叹着气,身体如球一般鼓胀起来,莫翛然侧头看着他,对方也看着他。 两人对视半晌,莫翛然伸手,小心翼翼地抓向对方衣襟的位置,然后刚一碰到,那人的身体就如泄了气的气球一般,倒射了出去。 就知道会这样。 莫翛然站在原地未动,狭长脸男子离开的方向猛然想起一道重鼓捶地之声,须臾,就看到狭长脸和一个浑身包裹的斗篷人一前一后地回来。 狭长脸没有逃跑成功,竟然也不生气,迤迤然地飘回来,还左顾右盼:“若焉子在此,我们四人便重聚了。” 莫翛然嘴角微勾,便是讥嘲,也带着几分风流倜傥的魅力:“不愧是善僧,到了今时今日,依然满口仁义道德。” 被称为“善僧”的狭长脸摇头:“书生才是满口仁义道德,和尚只普度众生。” 莫翛然说:“门主余下的魂魄在何处?” 善僧摊手:“数十年前的事,即便当时有,此时也没有了。” 莫翛然说:“你不否认?” 善僧苦笑道:“大将在此,我如何还能否认得?” 当年,他为了杀程鹤成,特意挑了个莫生不在的日子,又调开焉子,但大将肩负着守护门主的职责,他无奈之下,只能连他一起杀。 只是没想到大将竟然死里逃生。 “我们无回门,果然很不好杀。” 作为当日无回门门主之下第一人,善僧忍不住感叹:“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莫翛然说:“多谢提醒,我今天一定会杀得很干净。” 善僧摇头道:“你杀不了我。” 莫翛然扬眉。 善僧说:“我既然知道你要杀我,又怎么会毫无准备呢?我之所以东南西北四个方位都跑了好几遍,不过是想知道,你把身体藏在哪个位置罢了。傀儡道宗以人为衣的习惯传遍天下,但是只有我们几个才知道,你对自己的身体有多么爱惜。” 他有些嫉妒地看着莫翛然那张可以引起所有男人嫉妒,所有女人爱慕的完美脸蛋:“但是杀我,你必定会全力一击,要进入最强的状态,你一定会带自己的身体来。只要毁掉你的身体,就摧毁了你的一半意志。” 莫翛然似笑非笑地反问:“是吗?” “唯一的意外是大将,我的确没想到他没死。不过,问题不大。”善僧说着,露出了运筹帷幄的自信笑容。 “临安城东南西北方向,都有很多村庄,离这里最近的一座,叫狮子村。” 狮子村坐落在没有狮子的狮子山上。村民大多数 以打猎和采摘为生,虽然艰苦,却充满了希望。每年冬天,因为食物短缺,是他们最煎熬的日子,为了减少消耗,他们很少出门活动,尽量保持着体力。 今日,也是与往常没有区别的一天。 天有些冷,村民为了节省取暖的木柴,关系好的人家会聚在一个地方取暖,用闲聊打发时间。话题都是陈年旧事,翻来覆去说过好几遍的,可是每次说,都会得到热烈的反馈与响应。 这是狮子村民独有的礼貌。 他们诉说着,聆听着,重复着,反问着……淳朴的脸上满是苦中作乐的笑意,然后,时间便在这一刻定住了。 近百条魂魄从狮子山下飞冲下来,如一汪清泉,却在靠近一座小山丘时,陡然澎湃而起,变成汹涌的潮流,朝着山下三人席卷了来。 善僧如定海神针般屹立着,面容仿佛陷入了死寂,黑白分明的眼睛看不到任何光亮,又或者眼前的一切于他而言,都如地上的沙石一般,毫无价值。 莫翛然的控灵术在此显然没有任何作用,这便是傀儡道与借苍生的区别,傀儡道是精准地操控着独立的灵魂,而借苍生却是将灵魂当做武器来使用。 莫翛然身体高高跃起。他除了傀儡术之外,武道亦在武王之上的境界。他朝下虚拍一掌,善僧身体投入魂魄组成的海浪中,海浪顿时如冲撞礁石,霍然卷起,飞溅的浪花已然卷到了莫翛然的脚踝,森冷魂魄入侵他的躯体。 莫翛然左手轻拂,将他们挥退。 海浪四散,露出海底,那里一片黄土,哪里还有善僧的身影。 莫翛然看向大将。 大将淡然道:“跑了。” 莫翛然说:“为何不追?” 大将说:“我欠你的人情没到那个地步。” 狮子村众人的魂魄失去善僧的操控之后,很快消散在天地之间。莫翛然落回地面,有些诧异地看向大将:“难道你不恨他当年杀你?” 大将反问:“难道当年你不想杀门主?” 莫翛然沉默。 显然,之前善僧所言不虚,至少没有猜错莫翛然的心思。 大将转身远行:“你我两清,不必再见。” 善僧认为大将已死,必然是见过他的尸体,所以,如今的大将必然不是当初的面容。他不是耐得住寂寞的人,绝不会默默无闻,会是……谁呢? 另外,自己下了两次魂毒,都没有效果。 究竟是善僧修为了得,还是魂毒出了问题? 想到自己筹谋许久的猎杀计划,因为魂毒没有起作用而功亏一篑,莫翛然面色微冷。 * 武林大会的战况和战果很快到了小皇帝的案头,甚至在祝守信抬着轿子回皇宫之前,秦效勋已经收到了桃山兄弟和乌玄音先后阵亡的消息。 小金子跪在地上颤声说完,秦效勋便吐出一口黑血,昏了过去。 祝守信带着轿子进宫时,小皇帝依旧未醒,尽管如此,他依旧二话不说,跪在了坤宁宫外冰冷的台阶前。 关注着城中消息的文武重臣都在第一时间进宫探病,只有礼部侍郎因为儿子也在校场之中,此时不敢心存侥幸,捧着请罪书跪在祝守信旁边。 柴密没有直接入宫的权力,只能跪在宫门口。 但皇帝吐血昏迷,太医署不敢下重药,会诊了半天,依旧没将人唤醒,大臣们急不可耐地催促了半天,但谁也不敢站出来拍板说用重药。 甚至有大臣暗戳戳地问首辅,继承人的事。 原本以小皇帝的年纪,十年之后是不用担忧这 个问题的,但现在原定的皇后没了,皇帝的身体也要垮了,继承人问题便刻不容缓。 首辅怎会在皇帝生死未卜的时候表态,但他不说话,不等于别人不想。根据血脉远近的继承原则,若是小皇帝真有个三长两短,又无子嗣,那么顺位继承人便是。 “越王。” 首辅听到有人小声说了这两个字,心中一沉,随即有种说不出来的憋屈感受。他这个年纪,能得到小皇帝的宠信,坐到今天的位置,自然是因为当初先帝对付摄政王时,他没少出力。 若是越王登基,他如何会有好下场? 所以这个结果,绝对不是他想要看到的。 一想到这里,他霍然回头,冷声道:“皇宫重地,焉可提及反王!” 他的一句“反王”,便为越王下了定义,也阻断朝臣提议越王即位的可能。 朝臣有朝臣担忧的事,而江湖也有江湖要考虑的问题。 小金子小心翼翼地迈过宫殿门槛,走到祝守信身边,俯下身问:“祝统领,现在外面的情况怎么样了?” 以祝守信的修为,本不畏寒,可不知是天太冷还是地太凉,他的身体竟然有些僵硬,半天才回答道:“教主、两位桃山前辈都已……阵亡。其他人也跑了。轿中两人都死了,瘸和尚杀了南岭派的人……” 小金子听他说话,前言不搭后语,忙打断道:“我们接下来该如何安排?” “听凭陛下安排。” 秦效勋已经昏迷,他好似说了一句废话,可细究起来,他的这句话其实已经是一种态度了。 裴元瑾是武王,而南虞朝廷能够对付武王的高手都在武林大会中殁了,其余人过去等于送菜。之余其他支持储仙宫的江湖人,柴密那里倒是有一份名单,可要不要动手,怎么动手,的确需要皇帝做主。 毕竟,如今灵教连失两位高手,连地位仅次于乌、班的谢云铃也死在了海中,再往下便是四大护法…… 他猛然抬头看小金子。 小金子露出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眼神:“乌教主遭逢大难,陛下昏迷未醒,祝统领执掌禁军,要多多分担啊。” 祝守信道:“那依你的意思?” 小金子说:“乌教主是皇后,对皇后不敬,不可不罚。但江湖事江湖了,祝统领不方便插手,还要依靠灵教的力量,所以,灵教不可一日无主。” 祝守信明白他的意思。他希望自己能够以禁军统领的身份,迫使灵教在短时间内推选出一个做主的人。 魏老也在武林大会中,已然失去资格,那剩下的人里…… 祝守信看着小金子野心勃勃的眼睛,踌躇了下道:“此事不宜由我来做。” 小金子想了想,看向跪在后面的柴密。 柴密恨自己的耳力太好。 当夜,临安皇宫灯火通明,而临安城外,也一刻未歇,不断有奏折送入宫中,秦效勋掌控欲极强,一般像八百里加急这样的奏折他都要自己第一时间看到,直到昏迷,才轮到首辅先看。 可有些消息,对于先看的人来说,并不是一种享受。 坐在他不远处的次辅见他面色不好,连忙凑过来问:“发生何事?” 房中诸位大臣都是上了年纪的人,又一夜未眠,早有些精神不济,可听到他这么说,都是一个激灵,纷纷看过来。 首辅将奏折交给次辅,叹气道:“有书生自称是新城人,在各地衙门击鼓鸣冤,状告陛下!” “放肆!” 当下就有大臣跳起来,却见其他人沉默不语,又讪讪地坐下。 关于新城的事,大臣中知情者并不少,对这件事的看法也分为极端两派,但因为这件事是先帝在世时定下,其他人纵然反对,也不敢反对得太过明显,尤其那时候灵教权势正盛。 静默中,一位年过古稀的老臣突然轻轻地说了一句:“报应啊。” 第149章 惩罚和报应(中) 秦效勋于凌晨苏醒, 却又似没有苏醒。因为他醒来后,眼睛望着帐顶,任由太医在旁呼唤询问, 兀自沉默不语,好似龙床之上, 自成一个小世界,与旁人无关。 匆匆赶来的首辅见状, 急忙叫太医施针。 太医令为难地站出来道:“非是不敢, 实在不用。陛下此时是清醒的。” 首辅看着床上的人,朝他们挥挥手,太医识趣地退到外面,首辅又看向小金子,小金子躬身,跟着退了出去,偌大的房间, 便只剩下他与皇帝二人。 首辅走到床边, 行礼道:“陛下,封后大典尚未举行,乌教主的葬仪当如何安排?” 听到乌教主三个字,秦效勋眼珠子终于动了动, 却依旧不回话。 首辅柔声道:“祝守信还在门外跪着,他是最后一个见过乌教主的人,陛下要不要问问,乌教主临终是否留了话。” 秦效勋总算看过来,只是那双眼睛看着眼睛不能算眼睛了, 眼睛能视物, 而他这一对空洞得好似已经将一切都不放在眼里了。 “让他进来。”他发出沙哑的声音。 祝守信听到传召, 心里不由咯噔了一下,说句大逆不道的,跪在门口的这段时间里,他不是没有天子就此驾崩,他或可逃过一劫的阴暗念头。 很可惜,以秦效勋的年纪,直接被气死的可能还是不大。 他深吸了一口气,留恋地看了眼宫殿上方暗沉广袤的夜色,然后抬步入内。 秦效勋披衣坐在龙床上,小金子正在伺候漱口。灵教树敌太多,如今教主、圣女都已不在,唯一能依靠的,也只有皇帝的庇护。 小金子想当灵教教主,却不想当末代教主,自然加倍用心服侍。 可惜秦效勋心不在焉,到祝守信进来,才斜眼看来。 只是这一眼,祝守信便知自己凶多吉少,他跪在地上,沉声道:“臣办事不利,本无颜见君,只是教主有话要臣转达,这才偷生至今。” 秦效勋沉默半晌才缓缓问道:“她说什么?” 祝守信犹豫了一瞬。 乌玄音的遗言本是他用来脱罪的最大依仗,可照实转述的话,这依仗还是依仗吗? 宫殿内极致的静谧像是煎熬的慢火,而流动的时间不容他多作犹豫。他很快下定决心:“乌教主希望陛下好好保重,莫要因一时失利而萎靡,来日方长,总能重振旗鼓。” 秦效勋掀开被子,缓缓下床,小金子慌忙去扶,被他一手推开。他慢吞吞地走到祝守信面前,俯下身,盯着他低下的头颅:“抬起头来。” 祝守信略作犹豫,慢慢抬头。 秦效勋神色阴冷地问:“她当真这么说?” 祝守信毫不犹豫道:“是。” 秦效勋扬起手,猛然一巴掌拍过去,祝守信不敢躲,挺直身子挨了一下,然后慌忙伏地。 秦效勋咬牙问:“你敢欺君?” 祝守信忙道:“臣不敢。” “她到底有没有留话?” “臣不敢欺君,确实留了,柴总捕头可为证人。” 秦效勋问:“留了什么?” 祝守信脸上按了一巴掌,这次不敢再自作聪明,弄虚作假,恋人之间的交代,岂是第三人能任意编造的。 “乌教主说,”他低着头,轻声道,“不过一个失意的老女人,死了便死了吧。” 秦效勋身体猛然僵住,仿佛被祝守信回了一巴掌般,脸上出现诡异的潮红,眼睛木愣愣地盯着地板许久,才回过头看向祝守信。 祝守信说完这话,已经做好了被迁怒的准备,可秦效勋只是看了他一会儿,就一步步地走向床榻,然后在小金子的惊呼中,重重地倒了下去。 这一次昏迷,他苏醒得很快,但是,即便是不懂医术的首辅也看出,小皇帝的精神比第一次醒来那会儿更加颓靡,脸色也更加灰败难看。 太医们排着队,一个个给皇帝诊脉,然后面面相觑,都不敢言,只是看着太医令。 太医令叹了口气,走到外殿,首辅与其他朝廷重臣都在等消息,见他出来,忙一哄而上地询问,直到首辅干咳一声,太医令才寻得一丝喘息,低声对首辅道:“大人要早做决断。” 首辅脸色一变,目光凌厉逼人,可太医令摇头叹息,暗示皇帝的身体的确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早在被劫持之后,小皇帝就一直睡得不太安稳,后来傅希言和裴元瑾闯宫,当着他的面杀了郑玉,这种迹象便越发严重了,整宿整宿睡不着,只有乌玄音进宫伴驾时,他的状况才有改善。 心病还须心药医,乌玄音死了,心药没了,病自然成了绝症。 首辅沉下脸。 外界的动荡不安,群臣的提心吊胆,都没有感染到秦效勋。 他现在满脑子都是乌玄音留下的那句话,因为了解至深,他知道祝守信前一句为假,而后一句必然是真。 “失意的老女人”本是他与郑玉私下闲谈时,信口而言。那一年,他十二岁,第一次见乌玄音,便目眩神迷,少年人的羞涩自卑自矜别扭让他不假思索出口伤人。后来,随着两人相知日深,那日幼稚的言语他早已遗忘了,没想到她不仅知道,且耿耿于怀至今。 “死了便死了吧。” 他躺在床上,将六个字翻来覆去含在嘴里念叨,渐渐痴了。 * 傅希言和裴元瑾离开校场之后,并没有急着离开,而是留在城里打听消息,主要看看朝廷和灵教是否会为乌玄音的死迁怒今天参加武林大会的那些人。 要是有人秋后算账,他们就负责扫尾,或者将人送到越王的地盘上去,或者再去皇宫一趟,亲自问问皇帝,最近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哦,这个不问也能猜到,但他们可以让他的不开心更加不开心一点。 傅希言在回齐福客栈的路上,就已经想好了甲乙丙丁好几个方案,但是从天微微黑,到夜太黑,再到天蒙蒙亮,皇宫始终没有大动作,连原本散布在客栈四周的探子都已经撤走了。 若说他们第一次进客栈时,还能感觉到山雨欲来的闹腾,如今便回归了云消雨散的平静。 不过这一夜他们虽然没睡,却也没有闲着。 傅希言从天地鉴里藏着一间图书馆说起,说到了惊鸿一瞥的大飞升时代,说到了自古以来便像过街老鼠一般四处乱窜的无回门。 裴元瑾听得很认真。 经过接连大战之后,他的精神和身体本该疲倦到了极处,却因为战后余韵久久为散,他的精神依旧处于极度兴奋之中,贸然入睡,反倒无法让身体平静,倒是与傅希言的交谈,让他感觉到了久违的放松。 “无回门?”他蹙眉深思,“当年围剿无回门的,是上一代的高手,父亲当年入道未久,忙于巩固心境,并未参与,师鉴主也在闭关,都错过了。或许,秦岭老祖知道。” 傅希言说:“你有他家地址吗?我们写信问问?” 裴元瑾想了想说:“送到秦岭派,总归能送到他手中。” 傅希言点点头:“不行就送给楚少阳,反正他是秦岭关系户。” 裴元瑾陷入回忆:“父亲说,无回门被灭之后,江湖上便流传起‘善莫大焉’,据说是无回门弟子临死前喊的,大抵是人之将死,幡然醒悟,可惜知错而不能改。” “不是传言程鹤成是无回门主,莫翛然和鄢克有可能是他们的徒弟吗?鄢克暂且不论,莫翛然怎么也算不上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吧?” 傅希言顿了顿,突然道:“哎,等等。莫翛然,鄢克……他们俩的姓刚好是‘善莫大焉’中的两个。这个是巧合还是……” 他看向裴元瑾。 裴元瑾显然认为是一种巧合:“鄢克否认自己是程鹤成的弟子。” 傅希言说:“人是能够说谎地。就算没有说话,他的确不是程鹤成的弟子,也有可能是他的下属,儿子,侄子,或者爹?” 裴元瑾:“……” 傅希言为自己的发现激动不已:“一个魔门的弟子临死前喊什么善莫大焉,喊‘我会再回来的’才正常吧?莫翛然,鄢克,善莫大焉,你不觉得太巧合了吗?” 裴元瑾说:“如此说来,应该还有‘善’和‘大’。” 傅希言深觉有理:“那你快想想,江湖上有谁的名字里带‘善’和‘大’的?最好是姓。” 裴元瑾无语地看着他。 傅希言说:“我前世就有,姓单的霸总,姓大的嗯,也不是姓,但就是第一个是‘大’的歌手……你快想想。” 裴元瑾说:“他们若与莫翛然师出同门,这些年来,应该有劣迹流传。” 傅希言说:“那就想想和莫翛然差不多恶毒的人。” 听他这么说,裴元瑾倒是想到了一个。 同时,傅希言也想到了一个人。 两人对视一眼,同时脱口而出: “郑佼佼。” “白虎王!” 十分默契的异口异声。 一阵诡异的沉默后,傅希言首先打破寂静,击掌道:“你看,是不是这就凑够两个了?” 裴元瑾:“……” 裴元瑾问:“你为何想到白虎王?” 傅希言说:“何思羽已是武王巅峰,要杀他尚且犹豫不决,想要借助灵教之力,由此可见白虎王的实力。兼之,他是万兽城的人,万兽城主是铜芳玉,铜芳玉是莫翛然的徒弟,这不就连上了吗?而且白虎王是个外号,也许他的本名就叫善虎,大虎。” 裴元瑾:“……” 傅希言问:“你刚刚说郑佼佼……” 裴元瑾说:“听你的。” “嗯?” 裴元瑾淡淡地说:“和善虎大虎比起来,郑佼佼没什么竞争力。” 傅希言点头,的确,“郑”是个明显的姓,前面就算加个“大”,也觉得怪怪的。他说:“那就列入备选吧。” 裴元瑾说:“就算‘善莫大焉’是四个人,在当年一役中,也有可能已经死了。鄢克号称神医,救人无数,若无确凿证据,不便将其牵扯进无回门。” 傅希言撅撅嘴没说话。 裴元瑾知道小神医可能与金芫秀的失踪有关,又补充道:“查也要偷偷的查。” 如今半个江湖都欠着两代神医的人情,要查他们,不仅要有实据,还要能证明他们和莫翛然一样作恶多端的实证,以理服人。否则,储仙宫能否扛得住半个江湖的质疑是一回事,理不直气不壮又是另一回事。 傅希言嘴角这才微微地翘起来。 * 秦效勋睡了两天两夜之后,突然宣布上朝。夜宿皇宫几夜的大臣无不欢欣鼓舞,国不可一日无主,尤其在内外动荡时期,皇帝不换人才能稳定朝局,才能解决余下的问题。 其中,唯有首辅一党眉头紧锁。 上朝时,众人心领神会地只奏不痛不痒的小事,那些惹小皇帝生气伤心的事,一概不提,以免让他病情反复。 看到下朝时,小皇帝精神依旧,众臣才齐齐松了口气。 次辅见首辅脚步匆匆,犹豫了下,追了上去,小声道:“听闻宁国郡王有进京侍君的想法?” 首辅脚步猛然一顿,疾言厉色道:“何处来的小道消息,也敢拿到宫中来说?” 次辅将他的表现归类为色厉内荏,低声提醒道:“宁国郡王的血脉远了些。我听说,礼部侍郎一家今晨下大牢了,陛下年轻气盛,做事随心,你我还是要顺着点来啊。” 首辅看着他,突然问了一句极大逆不道的话:“你认为陛下真的能熬过去吗?” 次辅似乎不奇怪他会这么说:“那也是之后的事了。” 两人在南虞官场混迹多年,宫中耳目众多,太医院也在其列,听说皇帝要上朝,他们就第一时间向太医打听小皇帝的身体情况。 太医令依旧含糊其辞,与他们交好的太医却直言不讳地说,都是用灵药吊着命。 因此两人都做好了皇帝英年驾崩的准备。 只是首辅主动出击,准备扶宁国郡王上位,抢占从龙之功,而次辅想静观其变。 可他们的一举一动都在秦效勋的监视之下。在秦效勋默许,祝守信和柴密的助力之下,如今由小金子暂掌灵教。 为了讨好皇帝,他将灵教大部分经历都投入到监控朝廷内外上,变相成为了傅希言熟悉的前世锦衣卫的角色。 这一点,朝臣们是不知道的。因为原来的灵教对朝政并没有什么兴趣,一心一意都想着飞升成仙,退而求其次也是称霸武林。 他们失之防范,灵教自然如鱼得水。 一封封与朝臣相关的消息很快出现在小皇帝案头。 秦效勋只是随意地翻了翻,便丢到一旁,反而问起越王:“他如今打到哪儿了?” 守在他身边的祝守信和小金子相顾骇然。 为了皇帝的身体,二人都不曾禀告越王攻打豫章的事,小金子日日夜夜守在他身边,实在不知他从何得到的消息。 秦效勋冷笑道:“秦昭既然叫书生击鼓,必然做好了为他们撑腰的准备。只有出兵,才能让各州县投鼠忌器,不敢对书生下狠手。不然,等越王夺得天下,他们岂非连投降的机会都没有了。” 小金子忙道:“有封将军在,越王决不能踏足豫章半步。” 秦效勋缓缓道:“若裴元瑾又杀了封怀古呢?” 小金子顿时不敢说话,祝守信犹豫了下,跪下了。秦效勋用了“又”,就说明为乌玄音和桃山兄弟的死已经深深地扎进了他的心里。 他不知道为何皇帝拿下了礼部侍郎一家,却没有拿下自己,也许是时间不到,又或许,是自己还有点利用价值? 秦效勋说:“派人与越王和谈吧。” 小金子以为他怕了裴元瑾和傅希言,想与越王和平相处,此事虽然看起来有些窝囊,却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了。 如今的灵教,的确已经没有了天下第三的霸气。 秦效勋说:“只要秦昭答应朕的条件,朕就传位于他。” 小金子和祝守信齐齐愣住。 在他们的想法里,与越王分江山已是勉为其难,何况是传位……等等,是传位,不是禅位? 秦效勋仿佛没有看到两人吃惊的眼神,自顾自地说:“不可对先帝不敬;不可追封摄政王为帝;妥善安置先帝后妃;新城惨案,朕一肩担之,生后滔天骂名,都随他去吧;乌玄音要以皇后礼,与朕合葬皇陵;朝中文武,愿意留下来辅佐新帝的,都不可追究往昔……” “陛下。” 听他交代遗言一般的交代后事,小金子不由心惊胆战。他深知自己今日地位,全仰仗小皇帝,若是没有小皇帝,以裴元瑾、傅希言对灵教的仇恨,那灵教覆灭就在眼前。 秦效勋看了他一眼,淡淡道:“摄者王与越王都不喜用江湖人。你也只能从哪里来,就到哪里去了。” 小金子嘴唇一颤,身体低了下去。 祝守信看着他的背影,眉头微皱。 * 两层客船在江上缓缓前行,只是这次,船上没有别的客人,只有裴元瑾、傅希言和一只越来越胖的大鸟。 裙子已经藏不住尾巴,时不时地出来溜达一圈。 好在随着它羽翼渐丰,蛇尾的颜色也渐渐鲜艳起来,处于粉红到橘红的渐变之中,远远地看,不细看蛇鳞,还有些赏心悦目。 可傅希言越是要远,傅贵贵越是粘人,两人一追一逃,成为船上为数不多的运动。 开船的依旧是陈家人。 这次裴元瑾和傅希言虽然没有去榕城见越王,但杀了班轻语、乌玄音等高手,为越王攻打南虞,扫平了最大的障碍,可说居功至伟,因此他们一离开临安,越王就派船来送行。 也不知是谁走漏了消息,船行进途中,时不时便有南虞武林人士跑来拜访。 有的在武林大会上有过并肩作战的情谊,有的没赶上武林大会,只能眼巴巴地跑来瞻仰瞻仰在大会上大出风头的裴少主风采,也有的……发现自己拼死拼活完成了任务,却找不到发放奖励的NPC,跑来大吐苦水的冤大头。 鱼熊兼哭丧着脸说:“岭南掌门说好的要收我,一转眼就找不到人了。我打听过了,据说他们去了西陲。可西陲那么大,我上哪儿找去?” 傅希言说:“这个,冤有头债有主,你跑来找我们是不是有点不合适?” 鱼熊兼闪烁着小而精明的眼睛:“我好歹也为二位出了力,二位看看,储仙宫或天地鉴有没有位置能收留我?” 要是能加入天地鉴或储仙宫,当然比岭南派更好了。 傅希言说:“其实,我接掌天地鉴那一天,天地鉴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了,多你一个,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鱼熊兼震惊道:“那华蓥山那里……” “都是门客。” 鱼熊兼内心剧烈挣扎。他辛辛苦苦做了这么多,当然不是为了当门客,于是,真诚的目光又落在了傅希言身边的裴元瑾身上。 裴元瑾戳戳傅希言。 储仙宫少夫人只好站出来道:“储仙宫近日正在裁员。” 鱼熊兼眨巴着那双灵活的小眼睛:“何谓裁员?” “就是精简机构,嗯,把光吃饭不贡献的,干活不卖力340;,身在曹营心在汉的,都赶走了。”傅希言顿了顿,有些遗憾地表示,“刚刚才裁员,一时三刻,也不好安插人。” 鱼熊兼听懂了,脸顿时垮了下来。 傅希言见他实在可怜,不由画了个大饼:“要不这样,我们要不要把目标放得再远大一点?” “啊?多远大?”鱼熊兼好奇地想,他都敢肖想天地鉴储仙宫了,还能怎么更远大? 傅希言说:“加入越王麾下吃皇粮怎么样?” 鱼熊兼呆住:“我?可是我武功很一般。” 傅希言道:“就是因为武功一般才好加入越王麾下啊。越王不收武功高的。” 鱼熊兼:“……” 最终,鱼熊兼还是没有接受傅希言的提议,不过裴元瑾也没有让他空着手回去,稍微改进了一下鱼熊兼原来的武功招式,只是稍微的改进,他立马觉得原本阻塞的感觉不见了,而且真气运行也流畅了许多。 他惊喜道:“我能告诉北山师兄弟吗?” 北山派是个小派,修习的武功也很基础,所以门中长老才不禁止门下弟子转投他派,甚至还有些鼓励,主要是希望他们以后学成归来,反哺北山。 裴元瑾淡然道:“随你。” 看鱼熊兼喜滋滋地离开,傅希言心中也被感染了一丝喜悦:“突然有点想把他留下来。” 裴元瑾看着努力划小船的鱼熊兼,突然拍出一掌,直接将小船送到岸边。 傅希言:“……” 第150章 惩罚和报应(下) 小船儿推开波浪, 大船儿也推开波浪。 一大一小两条船在江面上缓缓靠近,傅希言听到船“咚”的一声,然后船夫在外面大喊。他忙跑上甲板去看, 就见景罗神色怡然地站在小船上,看到他还微笑着打了个招呼。 傅希言忙将人迎上来, 惊喜地问:“景总管怎么来了?” 景罗道:“我送书生至南虞,听闻武林大会, 本想去找你们, 人到半途,大会便结束了,你们连杀桃山兄弟、灵教教主的壮举已然传遍天下。我猜你们不日将回,便在江上等着,果然遇到了。” 傅希言很谦虚:“凶手不是我,人都是元瑾杀的。” 景罗问:“少主呢?” 傅希言带着他进船舱。 武林大会之后,裴元瑾大多数时间都躲在船舱里。他的真元从外形看, 已经无限接近金丹, 可本质仍是真元。既然是金丹,便要经过淬炼,他还差最后一道雷劫的工序,才能完全蜕变, 晋升金丹期。 傅希言和景罗进屋前,他正闭目回顾与乌玄音一战时的体悟。 四周灵气被抽空,真气不断消耗,身体在连番大战后,正处于极度疲倦的状态, 唯一支撑他坚持下去的, 便是一往无前、永不退缩的意志。 这何尝不是一种淬炼。 他有种预感, 下次雷劫之后,他一定能成就金丹。 * 傅希言一只脚踏入房中,裴元瑾已经倒好了三杯茶。 景罗识趣地端起离另外两个杯子有一段距离的那杯茶,傅希言在裴元瑾身边坐下,肩膀还下意识地碰了碰旁边的人。 裴元瑾无奈地看了他一眼。 景罗等两人做够了小动作,才缓缓道:“听闻班轻语死时,曾遭遇雷劈?” 他进入南虞时,与班轻语死亡有关的版本已经不计其数,主要围绕她遭遇雷劈的事。不过裴雄极对他说过雷劫,他好奇的是雷劫究竟是谁引来的。 裴元瑾简略地说:“那日,恰逢我的雷劫。” 景罗看向傅希言,傅希言立刻发挥想象力,描述了一个惊天动地的大战,不过在景罗听得入神时,他又补充了一句:“我当时不在,猜的哈。” …… 景罗道:“二位能喜结连理,果然都不是平常人。” 听着不像是赞美。傅希言干笑着转移话题:“储仙宫机构改革结束了吗?你不在府君山坐镇不妨事吗?” 景罗道:“大局已定,余下诸事由虞总管在。” 傅希言有些惊讶。 虞素环之前一直不大管事,没想到这次男神会对她委以重任。但仔细想想,也是无奈之举。储仙宫高层大多都沉迷于武道,中层年纪尚轻,资历不足,留给景罗的选择不多。 赵通衢和虞素环二选一的话,根本就不算是个选择。 当然,还有他不知道的一点。 虞素环当初带资进组,一来就占据总管高位,在宫中引起不小争议,其中尤以应竹翠为最。虞素环刚开始也试着插手雨部各地事务,却遭到莫名阻力。她本身就对管理事务不感兴趣,试过两回之后便顺水推舟地放弃了。 后来因为赵通衢,裴元瑾带着她四处巡视,各地雨部问题不小,虞素环有愧于心,这次才痛快地接下任务。 说到储仙宫,景罗顺势说起了于艚:“宫主有意让于艚重归长老之位。” 于艚辞去长老之位,本来就是心照不宣的权宜之计,如今储仙宫改革完成,赵通衢已成拔了牙的老虎,他回归储仙宫也是理所当然。 傅希言道:“应有之义。” 景罗道:“但是他拒绝了。” 傅希言好奇地问道:“为什么?” 连裴元瑾也疑惑地看过来。以他对于艚的了解,并非顽固不化,应当不会为之前的事耿耿于怀。 景罗似笑非笑地看着傅希言:“他说,既然于瑜儿加入了天地鉴,他年老从子,自然也要一同加入天地鉴。” 傅希言一脸吃惊。 关于天地鉴,他是真的没想过发扬光大。毕竟,天地鉴在师一鸣手里时,也只是个雇佣了很多临时工的家庭作坊,和储仙宫这种股份制公司的发展方向不一样。 “于长老说笑的吧。”傅希言顿了顿,真诚地问,“不知道招聘一位武神,我应该给什么待遇啊?” 谁说家庭作坊的彼岸不是股份制公司呢?梦想总是要有的嘛,万一天降遗产了呢?想到这里,傅希言笑容猛然一垮。他爹可以死,遗产就算了……晦气! 傅希言从遗产想到傀儡道,又想到铜芳玉和白虎王,想起了“善莫大焉”。他问:“景总管知道无回门吗?” 景罗道:“无回门的恶行,比之灵教,有过之而无不及。”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傅希言却从他身上感觉到了一丝沉重。 “景总管见过他们?” 像裴雄极、景罗这样,武功练到一定程度,皮囊不再具有年轮的功能。景罗究竟多大年纪,别说傅希言,便是裴元瑾也不太清楚。 不过从景罗的态度可以看出,他是那个年代走过来的人,无回门对他,并非写在纸上的故事,而是曾经经历的过去。 面对傅希言的好奇,景罗微微叹了口气:“无回门当年,显赫一时,大江南北,拥护者众,其中大多数人都是普通的百姓。” 傅希言问:“他们被控制了?” 景罗意味深长地说:“无回门中,有人擅长医术。”这世上,或许有人可以抗拒钱财的诱惑,却鲜少有人能不惧死亡。 傅希言眼睛一亮:“有传言神医鄢克是无回门中人?” 景罗回避了这个问题:“神医救人无数,何必在乎他的来历?” 傅希言说:“还有传言说莫翛然也是无回门的。这是不是说明无回门其实根本没有被灭门?” “或有漏网之鱼,但无回门主的确死了。”景罗一向坚定的目光难得出现几许恍惚,对他来说,无回门也已经是很遥远的过去了。 “因为他死了,大家才确认无回门主是鬼王程鹤成。” 如果说一年之前,大家对天地鉴和储仙宫谁才是当世第一有所犹豫的话,那无回门所在的时代,绝对不存在这样的选择题。 当年的无回门,有着储仙宫的高端战力,灵教的世俗影响力,以及诡影组织的神秘。 若非正派围剿无回门时,发现了程鹤成的尸体,只怕人们到死都不会想到,鬼王就是无回门主。莫翛然和鄢克是程鹤成徒弟的传言,源自于两人的特点。 傀儡术与无回门的武功有互通之处,鄢克擅长的医术又与无回门救人的手段十分相似。 傅希言说:“除了莫翛然和鄢克之外,还有其他可疑人选吗?” 景罗问:“为何这么问?” “就是好奇。”傅希言干笑着两下,没把自己的推测说出来。他那点毫无依据的推测,在裴元瑾面前摆弄摆弄还行,放到男神面前,不免有些贻笑大方。 他扭头,见裴元瑾面带深意地看着自己,不由做了个鬼脸。 小两口打打闹闹,景罗就如先前识趣地找了最远的位置一般,又识趣地早早起身告辞,傅希言送到门口,回转头来,见裴元瑾笑吟吟地看着自己。 “看什么?” “我以为你会说‘善莫大焉’。” 傅希言一脸骄傲地说:“这种似天马行空,又似神来之笔的揣测,自然要拿到确凿证据的时候,才好拍案而起,一鸣惊人。” 裴元瑾扬眉:“愿闻高见。” 傅希言说:“首先我们已经掌握了无回门门主是程鹤成,莫翛然和鄢克应该是无回门徒的确切消息。” 裴元瑾对“应该是……确切消息”这句话表现出理智的沉默。 “这说明……” 傅希言顿了顿。 好像,江湖传言就是这么传言的。 他摸着下巴,不可思议地说:“我们什么都没证明啊。” 裴元瑾为自己添水:“去掉‘们’。” * 两层高的船在长江上不快不慢地行驶着,有鉴于前几次坐船的不快经历,这次,傅希言已经做好了战斗的准备,可惜都快离开南虞境内了,水匪强盗都一个未见。 他叹息出声,景罗在旁边听见了,便解释道:“白龙帮已经统治长江南虞段,大小水匪都听齐问心统一调度,如今,应该已经去堵南虞水军了。” 南虞水军堪称当世一绝,越王为了与其相抗,另辟蹊径,将齐问心投入白龙帮,用以收服南虞水匪,如今到了验收成果的时刻。 不过成果比他们想象中来得更早。 在他们离境前一晚,越王和前临安风部总管事应赫的信都到了。越王仍是叙旧和感激,最后才是送行。 虽然看不到他的脸,但傅希言想象得出来,他们这次轻车简行地来,轰轰烈烈地杀,轻描淡写地走,正中越王下怀。 要是他们真留下来和越王推杯换盏,等对方论功行赏,估计越王就要坐不住了。 应赫则在信中写了不少南虞的消息。这封信能和越王的信一起送来,说明这些消息必然是经过越王首肯,才透露出来的。 而这封信一开始,就镇住了傅希言。 信上说,小皇帝的远方堂哥宁国郡王在南虞首辅的唆使下,与灵教里应外合,带着人马杀入了临安皇宫。 关键时刻祝守信率领禁军奋勇救主,次辅也带着神武军赶到,最终将阴谋破灭。 经此一事,灵教再伤元气,四大长老中,魏老、小金子当场被杀,余下二人不知所踪,当年威震天下的第三大派,最高战力只剩下金刚期。 祝守信此战也身负重伤,丢了个左手,但被皇帝赐予忠勇伯,算是祸福相依,阿冬升任禁军统领。 首辅满门抄斩,次辅接任首辅,正式启动与越王的和谈。 不过在信的最后,应赫写了一句很奇怪的话:乌玄音停灵处,疑有变故。 傅希言捧着信给裴元瑾看:“这句话的意思是不是……” 裴元瑾准备好听他的惊人之语。 果然,傅希言不负所望地说:“乌玄音诈尸了?” 裴元瑾说:“她的魂魄已被人收走。” 傅希言说:“对啊,收走可能是拿去维修了,修好了再放到尸体里,哇,那接下来小皇帝不就要上演我和僵尸有个约会?” 裴元瑾:“……” 傅希言突然抓住裴元瑾的手:“我现在心里有点慌。” “慌什么?” “我怕伏羲和王母要谈恋爱。伏羲,傅希,傅希言……我不会就是人王伏羲吧?”傅希言原本还是开玩笑,但说着说着,就把自己说服了,惊恐地看向裴元瑾。 裴元瑾说:“……家破人亡的人亡吗?” …… “呸呸呸,不吉利,当我没说。”傅希言转头欣赏起长江两岸的风景。 * 乌玄音虽然死了,但小皇帝想着自己也命不久矣,何不一起下葬,于是找了各种宝贝,将乌玄音的尸体冰封在棺材里,就停放在坤宁宫内。 而他自己,这些日子就睡在棺椁的隔壁,说是睡,其实就是闭着眼睛躺在床上。乌玄音死后,他已经很久没有睡着了,只有喝药之后,才能眯一会儿,但也很快醒来。喝药的次数越多,药效就越小。 宁国郡王杀进皇宫的那一夜,他照旧没有睡着。 小金子动手的第一时间他就发现了,他起身,坐在床边,眼含期待地看着小金子一步步靠近。 小金子看着他,满腔愤懑地说:“陛下,你若将江山交给越王,灵教便败了!” 秦效勋说:“你要杀便杀,难道一定要朕认错不成?” 小金子说:“陛下为何不想想,教主泉下有知,看到灵教破败,该何等心痛?” 秦效勋摇头:“你不了解她。” 小金子知道自己走到这一步,已经没有了回头路,当下提起匕首,朝着秦效勋扑过去,可是扑到面前,身体猛然被一股巨力扫荡了出去。 秦效勋低头,从衣服里面拉出一块透明的宝石来,里面原有三道亮痕,如今暗淡了两道,只剩下最后一道。 郑玉被杀之后,乌玄音便搜集了这块地阶防御灵宝,可以抵挡三次攻击,她拿到手的时就试用过一次。 小金子摔出门外,祝守信听到动静跑过来,本想问发生何事,但小金子爬起来就偷袭他,余下的便不用问了。 两人在外面打斗,秦效勋站起身,打算去隔壁看看乌玄音,就在此时,隔壁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一直淡漠的秦效勋面色一变,慌忙跑了过去,刚刚推开门,就被一股巨力扫了出去,虽然落地无伤,却也说明了对方的武功高到了何等天地! 要知道当初乌玄音试用时,他只是微微后退了半步! 他想起祝守信提过轿中人,眼神一厉,飞快地往里冲,灵宝的次数已经用完,他全身上下已经没有了任何依仗,此时冲进去,全仗一腔不怕死的孤勇。 “陛下。”祝守信放开小金子,转而去保护他。 秦效勋充耳不闻,一头栽入殿内,只见一个人从棺椁来缩回手,然后转头看了他一眼,便消失在原地。 等他冲到棺椁边,便看到乌玄音衣衫略有些零落,好似被人翻过。 是找东西,还是亵渎遗体? 乌玄音的尸体是他擦洗整理的,棺椁里有多少东西没人比他更清楚。他很快搜索了一遍,然后松了口气道:“朕这里没事,你去吧。” 祝守信听到外面杀声震天,早已心急如焚道:“我让阿冬进来护驾!” 秦效勋没说话,等同默认。 祝守信走后,秦效勋将乌玄音的衣服重新这里好,关上了棺椁。 * 善僧拿着小匣子,正要穿墙,忽然心生异感,后退半步,右手一张,竟多了一把长刀。他隔着墙壁,一刀劈去,墙后仿佛听到一声闷哼,很快便没了动静。 他飞快地转身,朝着另外一个方向飞奔而去。 宁国郡王带来的人正和禁军激战。 善僧从他们中间掠过,走到半途,左手猛然一松,那个匣子便不知所踪了。 他神色一厉,右手一张,打斗中的双方忽然停顿了一下,十几个魂魄离体飞起,然后形成一股魂力,将余下的人一一绞杀。 此处是皇宫的一处偏殿,双方人马不多,死了以后,也没有新人补充,真正静谧如死。 天上月光落下,犹如一场大雪,白雪覆盖着满地的尸体,凄清,凄凉,凄冷。 善僧踩着尸体搜索了一圈,没找到要的东西,脸色阴沉地消失在原地。 * 这一夜很漫长,久久没有过去。 对临安皇宫是如此。 对临安的齐福客栈也是如此。 客栈里亮着灯。 灯下坐着人。 人在把玩着手里一只匣子,要是善僧在这里,便能一眼认出,这就是乌玄音承诺给他,后来忘了,让他不得不亲自跑去皇宫开棺,却又不幸得而复失的那个匣子。 善僧真的不在吗? 笃笃笃。 紧闭的客栈客房门被敲击了三下。 门内的人将匣子信手放在桌上,低声道:“请进。” 门开了,但善僧并没有进来,而是站在门槛外面,冷冷地看着桌上两只茶杯,看着那个做好了迎客准备的莫翛然。 善僧道:“偷窃当堕无间地狱,放下东西,回头是岸。” 莫翛然笑了笑道:“你果然是还俗了,骗人都牛头不对马嘴。” 善僧道:“客栈里有许多人,你不是我的对手。” 莫翛然说:“是吗?” 依照善僧对大将的了解,对方就算答应帮忙,也有限得很,不可能一直跟在莫翛然的身边,可是看莫翛然的态度,他又有些犹豫不决。 莫翛然抬起手,指尖挑起一抹不属于自己的暗淡魂丝:“你不是想要反杀我吗?我如今就坐在这里,免去你到处追踪。” 善僧不意外自己的小动作被看穿。 当年的善莫大焉之中,莫翛然外号莫生,一直是最擅长运用阴谋诡计的那个,所以程鹤成才说:“读书人心眼多。” 善僧突然放软了口气:“到了今日这步田地,我们还要同门相残吗?” 莫翛然笑而不语。 善僧道:“你若是将东西给我,我便送一你一缕门主的残魂。” 莫翛然依旧不语。 善僧看着他,突然跨步走进门内。这一刻,整个人已经警惕到了极致,若是莫翛然骤然发难,或是门里还藏着一个人,他就有十七八种反击或逃离的方式。 可是直到他两只脚落地,眼睛扫遍屋里的每个角落,莫翛然依旧安静地坐着,大将也没有出现。 善僧笑了笑,拉开凳子,正要坐下,就听莫翛然慢悠悠地问:“你确定他不在吗?” 善僧动作微微一顿,又直起身来。 他看着莫翛然。 莫翛然也看着他。 空气变得凝固而压抑。 就在这个时候,善僧突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程鹤成曾经说过的话:“你怀揣野心,却多疑,空有机会,也抓不住。” 就因为这句话,他谋划了刺杀,毫不犹豫地杀掉了程鹤成,以此证明,他就算多疑,有机会也会抓住的。 想到这里,他又坐了下去:“我确定他不在。” 然后在话音刚落的刹那,就朝莫翛然攻了过去,然后在莫翛然下意识闪躲的刹那,抓住了桌上的匣子。 匣子一入手,善僧就知道上当了。 乌玄音那个匣子里是冰魄阴泉,触手生寒,这个匣子虽然散发着寒意,却还不够冷! 他猛然松手,匣子已然炸裂开来。 善僧长袖一拂,将匣子连里面的炸药扫向窗外。 窗外蓑衣一闪而过。 善僧扭头就跑。 对付一个莫翛然,他有七成把握,加上一个大将,那就只有两成。他一向惜命,这辈子唯一冒过的一次险就是杀程鹤成。 自此之后,他便对冒险这件事敬谢不敏。 因为那次,真的是太险了。 他甚至一度怀疑,自己能够成功,背后是否有其他人的影子,毕竟,他虽然拿到了门主的魂魄,可炼制到现在,依旧没有找到他要的东西。 会不会有人已经先一步取走了,而让他做了这个替罪羔羊,引开其他人的注意? 思忖间,他人已经到了西湖,而身后,未有追兵。 第151章 姐姐要出嫁(上) 不管西湖白日里多么风姿绰约,美貌倾城,在月光朦胧的黑夜里,它也只能稍稍展现几丝若隐若现、欲说还休的风情。可惜,善僧当了那么多年的和尚,早已达到色即是空的境界,西湖的如丝媚眼也只能说是抛与瞎子看。 西湖静如镜,善僧的心湖却远远达不到这样的平静。 他在这里每多站一刻,懊恼便多一分。 尤其是冬末夜晚的风,吹拂起来一丝情面不留,让湖边除了他,一个人影都没有。他虽然感觉不到冷,却看得到什么是萧条凄凉。 直至此刻,善僧不得不承认,自己又中了莫翛然的计。 可笑可叹的是,这恰恰证明程鹤成当年对他的评价,到了今天依旧对他适用。 他找到莫翛然的那一刻,本来坚定地认为大将并不在,莫翛然唱的是空城计。 直到他在慌乱中看到门外一闪而过的蓑衣时,多疑的本性占据上风,很快推翻了自己的想法,认为自己中了莫翛然和大将联手设下陷阱,选择仓皇出逃。 看这空荡荡的西湖,空荡荡的夜晚,他再迟钝也能反应过来,那蓑衣绝不是大将,今晚莫翛然唱得依旧是一出空城计! 而原因,恐怕就在于自己在莫翛然身上留下的那一缕魂魄上吧。 如果莫翛然什么都不做,直接选择逃跑,那自己会认为有可乘之机,哪怕追到天涯海角,也会将他除去。 反之,经过今晚,自己气势衰竭,意志动摇,就算追上去,也未必有必杀的把握了。 善僧慢慢冷静下来,想到被莫翛然中途劫走的匣子,微微蹙眉。 他取走这件东西到底是偶然,还是有意?前者到罢了,若是后者,便会牵扯到他许多事的部署。 “善莫大焉”四人中,他谈不上聪明,只因为年纪最长,才排第一,可他有一样好处——爱思考。这或许是多疑之人的通病。 因为匣子被抢,他的思绪渐渐发散起来,从南虞到北周……想着想着,眉头渐渐蹙起。 南虞已没有关注的价值,该回去了。 * 裴元瑾和傅希言上次从南虞归来,斩杀郭巨鹰,携手闯皇宫的事迹便在江湖上流传了很久,如今旧事尚有余温,又添新的话题。 江湖人虽然在所谓的普天之下,王土之上生活,可心里面对皇宫守卫是带有几分轻蔑的,有夜郎自大者,甚至对闯皇宫这事抱持着“我行我也能”的念头。 而郭巨鹰,裴元瑾和傅希言毕竟是二打一,就算双方战力不对等,也有人认为裴元瑾他们赢得侥幸。 但这次不同,桃山兄弟、乌玄音的战力不消多说,三人以车轮战的模式连接挑战裴元瑾,哪怕裴元瑾身边也有人助阵,可连杀三人的光辉战绩,放到哪里也叫人挑不出刺——便是坐井观天者,也知道天是什么颜色。 都说武王是一道坎儿,一入武王天地换,可这句话被换了,如今,裴元瑾才是武王的坎儿,又或者说,裴元瑾追着武王砍。 傅希言从江城下船,正准备在码头附近找个地方吃一碗热乎乎的热干面,踏入门内刚好听到有客人提及此事,差点没笑出声来。 他没笑出来,是克制,而说话的人没笑出来,是惊恐。 傅希言和裴元瑾的容貌暂且不提,毕竟好看的人那么多,不一定都姓傅姓裴,也有可能姓薛姓花,可两个好看的人还带着一只穿裙子的大鸟,那大鸟还喜欢哎呀哎呀地叫,这就万里无一了。 傅希言无奈地看着骤然安静的饭馆,已经默默让位置的食客们,无奈地摆手道:“我 就是进来看看,你们吃你们的。” 刚刚聊天的两个人哇的一声哭出来:“我们错了,请傅公子开恩。” 傅希言疑惑:“错哪儿了?” 果然是记恨他们了!那两人哭得更大声了:“哪都错了。” 傅希言:“……” 傅希言解释:“我刚刚不是质问,是疑问。你们没错,我觉得真没错。” 两人认为他说的是反话,立马求饶。 傅希言无奈地说:“别哭了,是我错了行吧。” 哭声骤止,两人对视一眼,擦擦眼泪。就在傅希言以为两人总算相信自己的时候,他们开始互相道别了。 “其实,上次路过黑风寨,你屁股上的那一刀,是我不小心砍的,我怕你责怪,没好意思说。” “其实,你丢的银票是我偷的。我在外面欠了债,没敢和老婆说。” “其实……” “其实……” 傅希言越听越不对:“你们要不要跟我回去?” 两人讲着讲着,开始来劲了,被打断还有些不耐烦,扭头看他:“回去干什么?” 傅希言说:“自首啊。知道我爹是谁吧?” 其中一人疑惑道:“傅大人最近应该没有空管这些小事吧。” 傅希言问:“为什么?” 那人说:“傅小姐不是三月嫁人吗?听说陛下特准傅大人随行,如今应该已经去江陵了。” 傅希言身体陡然站直:“你说真的?” 那人指着其他人:“不信您问他们?” 在旁边看戏的众人见傅希言看过来,都整齐划一地点着头,还有机灵的,已经开始恭喜他姐姐新欢快乐,百年好合,早生贵子了。 傅希言顺手掏出一块碎银子丢在桌上,然后拉起裴元瑾就往外走,景罗抱着傅贵贵跟在身后,都疾步朝城里傅府走去。 店家疑惑地捡起桌上的银子,追出去问:“傅公子,这钱给谁的?” 傅希言头也不回地说:“面钱!” …… 店家疑惑地拿着银子:“可您还没点呢。” 傅希言此时已经乱了方寸,完全不记得自己进了饭馆之后,一直站着说话,根本没有点过面。 裴元瑾反握住他的手,轻声宽慰道:“或许是刘焕已经说服了家里。” 傅希言不敢抱太大希望。 刘坦渡若真与北地联盟勾结,怎会因为刘焕的三言两语就改变主意。而且刚刚那人说皇帝同意傅辅去参加婚礼,这事听起来大有猫腻。 回到傅府,大门外两只写着“囍”字的红色灯笼正迎风摇曳。他敲了敲门,门房一见是他,欢喜不已。 傅希言问:“我爹在吗?” 门房说:“老爷送二小姐去江陵了,夫人在家。” 这事听起来更古怪了。 傅辅身为地方长官,按理说不能擅离职守,像上次他成亲,送嫁的就是傅夫人,为何这次换了过来? 傅希言越想越不安,越不安走得越快,很快便甩下门房,运用轻功,一路跑至傅夫人院门外,走到这里,他才放慢脚步,露出身形,与傅夫人院里的人打了个招呼,等对方进去通传。 须臾,便有人请他和裴元瑾进去。 景罗带着傅贵贵,借口欣赏风景,慢悠悠地跟着门房,在花园里闲逛。 房内光线昏暗,却依旧能看出傅夫人精神头不太好。上次去府君山,傅夫人便在途中病了一场,身体稍有好转,又忙前忙后 的操办婚事,之后为了傅夏清的婚事,又急急忙忙地回来,根本没来得及好好调养,直到现在闲下来,各种病症便纷纷冒出来了。 大丫鬟在旁边小声解释着傅夫人的病症。 傅希言听着直皱眉头。 上次寿南山从小神医那里讨了一颗延年益寿丹,他给了傅辅,傅辅服后效果不错,早知如此,就该趁着小神医上府君山时,多要两颗。 傅夫人看他担心的样子,微微一笑道:“小毛病罢了。上年纪的人,偶尔生生病,也是好事。省的以后一生病就是一场大病。” 裴元瑾说:“我让姜药师下山一趟。” 傅夫人摆手:“我这两天已经好了许多,就是身体还有些乏力,躺躺便好了。你们自去做自己的事,不必管我。” 傅希言用窥灵术看了下她魂魄的颜色,见依旧生机勃勃,才松了口气道:“您还病着,我爹怎么就一个人走了?” 傅夫人说:“他去送夏清出嫁,你若是现在赶去,应该还能赶上。” 傅希言见她神色如常,犹豫了下,问道:“我之前写了封信,让小桑送回来,不知信送到了没有?” 傅夫人本就是极聪慧敏锐的人,见他突然提到信,立刻警觉起来:“是家书吗?几时送的,说了什么?” 傅希言见她的样子,便知她应该没有看到信。 要不小桑没送到,要不就是傅辅没有拿给她看。按理说,女儿婚事生变,总要与当家主母商量,但按傅夫人的脸色以及丫鬟的说辞推算,傅夫人那时候病重,傅辅可能怕打扰她,便自己处理了。 傅希言心念电转道:“主要是问问二姐的婚事,看自己能不能赶上送嫁。没想到这次我爹竟然亲自去了。” 傅夫人说:“我本想去的,谁知你爹也不与我商量,先向皇帝请了旨,要亲自送嫁。你说这江城天高皇帝远的,一来一回不知多少路程,他到底是什么时候起的念头,竟然被赶上了。” 这话听着像是抱怨,可细细思量,似乎在暗指圣旨来得很蹊跷。 傅希言说:“他们走了多久,我还赶得上吗?” 傅夫人说:“走了两天。你可以问问老大,出嫁的行程安排他应该知道。” 傅希言扬眉:“大哥没去?” 傅夫人面露喜色:“你嫂子有身孕了,身边需要人。对了,你三哥也没去,说是要给老师守丧,怕去了冲撞。”说到这里,她顿了顿,意味深长地看着傅希言。 傅希言点点头,表示明白了。 很显然,傅夏清这桩婚事的背后,必然藏着许多隐情。傅夫人生了场大病,精神不济,加上儿子儿媳都在身边,又快抱孙子了,许多事傅辅硬要瞒着,她也没有强行计较,如今傅希言回来,这些疑问便顺势交给他操心了。 傅希言从院子里出来,转身要去找傅礼安,傅礼安已经在院子外面等着了,看到他们之后,一言不发地带着他们回了自己的书房。 房门一关,他直接了当地说:“速去江陵找父亲。” 傅希言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小桑把我的信送到了吗?” 傅礼安道:“送到了,看过了,父亲本打算退婚,可还没来得及把信送出去,皇帝的圣旨就和密旨一起到了。” 傅希言现在一听皇帝两个字就头大:“他又想干什么?” 傅礼安说:“明面上是褒奖你上次试图杀南虞皇帝,赤胆忠肝,忠君爱国,所以册封夏清为县主,特许父亲去江陵送嫁。” 傅希言听到这个借口,心里真是一肚子的海鲜要喷射出来。 傅礼安 继续道:“其实,他要父亲与叔叔里应外合,缴了刘坦渡的兵权。” 傅希言说:“刘坦渡在南境经营多年,只靠父亲与叔叔两个人,怎么可能?” 傅礼安说:“鹿清也随父亲去了。” 傅希言:“……” 王昱老贼打得好算盘! 有他在,储仙宫就不会眼睁睁看着傅家人出事,王昱借力打力,就可以以最小的代价收缴刘家兵权。 可傅希言又不能劝傅辅抗命。 北周立国,傅家老祖是跟着打江山的那批人,永丰伯这个头衔,是老祖拿命拼回来的,他不可能劝傅辅说不要就不要。 何况,傅家要是弃官不做,一家人以后如何维生?要知道,傅家人并没有什么习武修仙的天分,难道世世代代依附天地鉴和储仙宫吗? 傅希言说:“你可知陛下为何做出这个决定?” 傅礼安道:“也许如你心中所言,刘坦渡勾结北地联盟,被发现了。” 的确有这种可能。 傅希言叹气。事到如今,不管是什么原因,他都不得不跟着傅辅卷到这场纷争中去。他收拾心情,对着傅礼安笑道:“恭喜大哥,也快要做父亲了。” 傅礼安摇头道:“喜讯是假的。” “啊?” “原本圣旨要我与父亲同去,父亲不肯,所以才假借喜事,把我留下。”傅礼安淡淡地说。 他成亲数年,一直无子,若非与妻子感情甚笃,母亲又愿意尊重他,只怕早已被逼着纳妾了,可是这种尊重不知道还能坚持多久。 他是府中嫡长子,又有爵位要继承,迟迟没有后人,终究是不行的。 傅希言想起傅夫人高兴的样子,小心翼翼地问:“这事儿你瞒着你娘?” 傅礼安说:“她听了消息,身体便好转了起来,父亲说,等他回来再澄清吧。” 得而复失比不曾得到更叫人痛心啊。 傅希言见他神色愁郁,忙将裴元瑾推出来:“这次回来太急了,没让姜药师看看嫂子。姜药师医术通神,专治疑难杂症!” 裴元瑾无语地看着他,似乎在问,这个广告词姜药师他自己知道吗? 傅希言嘿嘿笑着,还拍拍他的肩膀:“是吧?” 裴元瑾能怎么说?毕竟是自己的夫人,难道还能拆台? “是。”他干咳一声说,“我娘有我,也殊为不易。” 后面这句话其实和姜休没有关系,可放在这个语境里,自然而然地叫人认为姜休在妇科上,也有一手。傅礼安终于露出笑容:“多谢。” 傅希言又问起傅辅这次行动的计划,可惜傅礼安知道得并不多。他只说:“不过,据说这次陛下和贵妃专门派人参观婚礼,以示皇恩浩荡。” 傅希言心想:应该叫黄鼠狼给鸡拜年,不安好心吧。 傅希言问:“我们现在追,还能追得上吗?” 傅礼安说:“父亲走了两日,送嫁队伍吹吹打打,本就走得不快,以你们的武功,就算睡一晚再走,也能在江陵之前赶到。何况,就算到了江陵,也要休整两日。夏清应当会在叔叔在江陵置办的宅邸出嫁。” 傅希言闻言便放下心来。 他们在书房里待的时间有些长,傅礼安的妇人辜氏听闻小叔子回来的消息,已经找了过来,跟她一起来的,还有傅晨省。 几个月不见,傅晨省又蹿高了一小截,但眼睛还是天真明亮,看到傅希言时,闪烁着光。 可惜,此时他最爱的四哥眼里,只有大嫂。 辜氏被他盯着肚子看,看得有些脸红,忍不住说:“小叔?” “嗯?” “嗯?” 异口同声——两个小叔,傅希言和傅晨省同时看她。 辜氏说:“小叔刚刚回来,不如先回房梳洗一番。” 傅希言突然拱手道:“恭喜嫂嫂。” 辜氏一愣,随即黯然道:“此事你大哥还未同你说吗?其实我……” 傅礼安忙走过去搂住她道:“我都同他说了。” 傅希言说:“大哥都同我说了,如今该我同大哥大嫂说了。恭喜大嫂!” 傅礼安与辜氏对视一眼,两人都是一脸的莫名其妙。 傅晨省不甘心当配角,年少老成地问:“喜从何来?” 傅希言捏捏他的脸:“自然是……我们要当叔叔了!” 傅晨省不知道假怀孕的事,人小鬼大地说:“四哥你一天到晚在外面跑,才不知道的,府里的人早就知道了。” 傅礼安不可置信地说:“你,你懂医术?” 傅希言笑了笑。 他不懂医术,但他会窥灵术啊。他看到辜氏肚子里有个小小的新生魂魄,看样子,应该才一两个月吧。 傅礼安不敢怠慢,连忙叫人去请大夫,又怕一个大夫容易误诊,请了好几个,五个大夫里,只有两个诊出了喜脉,可见孩子的确还太小,脉象不明显。 对傅礼安来说,虽然只有两个,但加上傅希言,那便是板上钉钉的事。 一贯稳重内敛的他,听到消息后,也不免像孩子一样露出欢喜的笑容,辜氏更是喜极而泣,泣不成声。 唯有傅晨省一脸不解,不明白为什么大家要将一件已经欢喜过的事情又拿出来重温一遍,还高兴得好像第一次听到一样。 傅夫人听到消息,因为孙子哪里不好,傅礼安趁机交代实情。 傅夫人虽然责怪他隐瞒自己,但听到真的有了孩子,情绪上很快就接受了,只是“父亲授意”这句话终究让她听出了破绽。 “傅辅究竟去做什么了?”她疾言厉色地问。 傅希言难得看到滴水不漏的傅礼安出纰漏,识趣地拉着傅晨省出门,以免打扰傅夫人教子。 走在路上时,傅晨省每走两步就要抬头看看他,次数多了,傅希言忍不住问:“你在看什么?” 傅晨省说:“看你呀。以前,每次都是爹打你,大哥带我躲出来,没想到,这次是你带我出来。” 傅希言:“……” 傅希言说:“这有什么好没想到的。你四哥现在身份不一样了。” 傅晨省点头:“我知道的。” 傅希言微笑:“哦?” 他已经做好准备,等傅晨省说,你是天地鉴主,他就谦虚的表示,这只是他人生的一小步,未来还有更光辉的成就在等着他。 傅晨省说:“你已经嫁出去了,是别人家的人了。” 傅希言:“……” 傅希言说:“谁告诉你的?” 傅晨省被他的表情吓了一跳:“我同窗说的,他,他很羡慕你的。你可以坐大红花轿,他说他家的轿子都没那么好看!”他在江城就读了一家专门招收官员子弟的私塾。 傅希言:“……” 傅希言扭头看向默默走在后面,仿佛当自己不存在的裴元瑾,伸手指着他,说:“跟我喊。四嫂!” 傅晨省神色别扭地摇头:“这不对。” “哪里不对?” “你是四哥,他 怎么会是你的四嫂呢?你应该叫他夫人!” 傅希言认真地想了想:“你说得对。” 他对着裴元瑾微笑着喊:“夫人。” 裴元瑾扬眉。 傅晨省当下就乖乖地跟着喊道:“四,四嫂。” 傅希言忍不住笑道:“四四可是十六啊。” 晚上洗尘宴,连闭门谢客的傅冬温都出席了。 傅希言见他精神尚佳,稍稍放心。散席之后,傅希言借口消食,与他同行了一段路。 傅冬温说:“我在整理院长生前著作。” 傅希言见他不欲多言,便道:“保重身体。” 傅冬温道:“我既不用闯皇宫,也不用杀武王武神,很难不保重。” 傅希言:“……” 嗯,舍身测试过了,还是那个不用人操心的三哥。 第152章 姐姐要出嫁(中) 尽管傅礼安说中午出发也来得及,可傅希言和裴元瑾还是起了个大早。两人先送景罗出门。 景大总管毕竟是储仙宫的执行总裁,要不是担心裴元瑾和傅希言在南虞吃亏,他本不用亲自走一趟,而傅家刘家皇家事,听起来复杂,却没有威胁到裴元瑾的高手,自然不用太过操心。 傅希言一路送到北城门,原想让他将傅贵贵带回去,让兽倌好好查查。这蛋破得不同寻常,也不知道会不会留下后遗症。 傅贵贵之前被丢给云中碑、景罗,都乖乖听命,唯独这次,似乎知道是分道扬镳,爪子死扣着傅希言的前襟不肯下来。 傅希言听到裂帛声,脸色一变,抓着它的爪子叫道:“死孩子,你给我松手!” 傅贵贵闻声,嘴巴直接插到他的头发里,贴着他的头皮,仿佛在威胁,你要是送我离开千里之外,我就要你脑袋富贵花开! 景罗笑道:“毕竟是储仙宫的少少主,还是要尊重一下它的意见。”从南虞回来这一路,他没少听傅希言喊女儿。 傅希言只能讪讪地应下了,只是回去的路上,少不得要做一下家庭教育,让它知道丢父亲的脸的代价。 大概絮絮叨叨太多,傅贵贵不耐烦了,眸中凶光一闪,嘴巴朝着傅希言的脸狠狠地啄下来。这等攻击傅希言自然可以随随便便让开,故而并不在意,但裴元瑾一个弹指,将它击飞了出去。 傅贵贵落地后,眼神更凶,翅膀微微张开,气呼呼地盯着裴元瑾。 裴元瑾面色微冷。 傅希言虽然心疼女儿,却知道教训孩子的时候,其他家长绝对不可以拖后腿。 傅贵贵威胁般地嚎了两声,见裴元瑾脸色越来越冷,赤龙王都亮了,终于低下头来,开始发出求饶般的哼唧声。 傅希言有些心疼,脚刚一动,就停住了。 裴元瑾如今的境界应该算半步金丹,光凭意念,便能威慑四方。像刚才,傅希言的脚才迈出去,就感觉到一股无形的阻力,那是源于精神的自觉退避。虽然靠着天地鉴,他很快摆脱束缚,可那一瞬间的震颤,令人生畏。 傅贵贵在威慑下,喉咙里发出的声音越来越轻,脑袋也越来越低,终于老实下来。接下来这段路,傅希言和裴元瑾都没有抱它,它只能靠着两只爪子在地上晃晃悠悠地走。 赤鹏个子原本就大,如今站在地上,脑袋已经能靠着傅希言大腿,似乎知道自己做错了事,它刻意走在傅希言边上,脑袋时不时地朝他蹭两下。 傅希言感慨:“一个家,还是要慈父严母才完整啊。” 裴元瑾睨了他一眼,懒得理会他三不五时在口头上占的便宜。 去江陵,傅辅走的是陆路,傅礼安建议傅希言他们走水路。 两人去渡头,傅礼安已经准备好了快船。驾船几人的据说是南境水师退下来的老兵,平时只做快递生意,还是看在巡抚府的面上,才接下这一单。 但是当他们看到傅贵贵时,眼神立刻变了,如今天底下还有谁不知道储仙宫少主和天地鉴主身边养了一只又肥又大还不喜欢走不喜欢飞就喜欢被人抱着的懒鸟呢? 岸边依依惜别,傅希言与裴元瑾一上船,就感觉到众人毫不掩饰的热烈目光。 傅希言给他们鼓劲:“加油划,小费多多地!” 老兵们应声,果然卖力划船。 船离岸之后,风帆扬起,正好顺风,一路行驶飞快。 南虞之行,一来一回,已是冬去春来。临近三月,过年时的寒气尚未完全褪尽,春风便迫不及待地吹绿 岸景。 傅希言换下了厚袄,手里摇着昨日送傅冬温时从他屋里顺走的一把折扇,安静地聆听着老兵们聚在一起唠嗑。 其实他们那些当兵的故事早已翻来覆去不知说了多少遍,再生动事迹咀嚼多了,也如同嚼蜡,但这次,他们却不是说给彼此听的,而是刻意说来吸引傅希言他们。 说几句还不忘朝船舱偷瞄两眼的小动作,自然瞒不过傅希言他们。傅希言干脆走出来与他们坐一块儿,好让他们说个痛快。 风拂江面,泛起涟漪,风过甲班,却吹不散老兵们洋溢的热情。 他们敬重裴元瑾和傅希言倒不是为了别的,就为了—— “听说你们杀进了南虞皇帝住的地方,杀了他的婆娘,嘿嘿,真他娘的痛快!” “我们在水上操练了这么多年,就想着哪日渡江南下,把南虞自称不败的水军打个屁滚尿流。” “别吹牛了,你现在还能拿得起刀?” “怎么拿不起!要是刘将军召唤,我拿家里的菜刀都可以。” 其他人哈哈大笑,傅希言跟着凑趣。虽然他不喜欢战争,却也不会扫兴地辩驳其他人的理想。而且,打不打仗这件事,决定权不在将士身上,主要看两国皇帝的想法。 “南虞国自己打起来,本来是个好机会,听说刘将军都调集物资啦,后来北边闹腾,我们这边又没有动静啦。” 傅希言听到这里心中一动。 目前这个世界的版图可以分为四块。北周南虞分别占据长江两岸,北地联盟从蒙兀借了一块与北周接壤的土地,一天天地对着北周虎视眈眈。北周与南虞的西面统称西陲,有许许多多小国组成。小国之间并不安宁,吞并、歼灭时而发生。唯一安稳的,大概就是占地面积不大,却恶名昭彰的万兽城。 几个国家之间的关系也很微妙。北周南虞素来不合,表面的和平下,是三不五时发起的试探。北地联盟倒可能因为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与南虞达成暂时的攻守联盟。蒙兀摆明想以北地联盟为先锋,图谋南下。西陲……自顾不暇,万兽城混混江湖还行,铜芳玉的脑子要当政客,那对各国而言,都是倾家荡产式的热情好客。 不过,这是大局。在大局之内,还有小变化。比如刘坦渡与北地联盟不为人知的关系。 刘坦渡调兵遣将,北方闹出动静,两者结合起来看,怎么都不像是剑指南边,更像要里应外合?也许,这才是迫使皇帝下旨的原因。 傅希言从老兵嘴里知道了许多关于南境的消息。 他们几个有的家在附近,有的无牵无挂,离开兵营之后,便相约在江陵城附近安顿下来,娶妻生子,一起做生意。所以,他们在营地还有些关系,能得到一些外面得不到消息。像南境调集物资这种事,外面是听不到风声的。而他们,也是在这件事过去一个月,水师再没动静后,才敢当做闲话告诉傅希言。 傅希言不仅知道了这些,还知道傅轩在南境过得不好不坏,尽管刘坦渡明面上没有为难他,可私底下出了不少难题。好在傅家前人栽了不少树,在军中留下的关系网还未过时,几番责难倒成了契机,让他站稳了脚跟。 傅希言问他们:“要你们看,刘坦渡和傅轩,谁更适合统领南境。” 平常问这个问题,自然很突兀,可他问的时候,正好在喝酒,几个人都已经喝高了,讲话百无禁忌,自然也没察觉不妥。 老兵说:“谁都一样,谁干他娘的南蛮子,老子就跟谁。” 另一个老兵说:“要我说,我选牛老将军,他当初要不是支持陇南王,早就带着我们平定南虞了!” 其他 人纷纷点头,都表示牛老将军才是真豪杰。 傅希言细问之后,才知道南境虽然是傅家的传统地盘,却因为出了老永丰伯这个喜欢内斗的奇葩,使傅家在军中的交接出现空白期,这段时间做主的就是牛老将军。 牛老将军是老永丰伯父亲的旧将,接任之后,也一直保持着对傅家的谦敬,这才使傅轩隔了这多年还能享受祖上余荫。 不过,也因为老永丰伯的离谱,牛老将军支持陇南王的事,没将他牵扯进来。 牛老将军辅佐陇南王夺嫡失败后,就直接被杀了,刘坦渡因为其兄刘彦盛的关系,在建宏帝的安排下,接手南境。可是傅希言算算时间,傅轩在成为羽林卫指挥同知之前,被派去接管傅家在军中的势力,应当就是南境。 按照惯例,傅轩才是接手南境的第一人选,就像西境如今被交到海西公世子手中那般,以傅希言对叔叔的了解,叔叔绝不可能什么都不做就把将军之位拱手让人,如今想来,叔叔后来回到镐京,当上羽林卫指挥同知,其中应该不仅是自己那张制冰秘方的功劳,恐怕也有建宏帝为了通过刘家把持南境而顺水推舟做的交换。只是皇帝千算万算没算到,有一天刘彦盛会被制成王傀,而刘坦渡因为弑兄之仇,与他反目,到头来,他又要用傅轩来制衡刘坦渡。 所以说,人啊,别把路修窄了,因为谁也说不准,这条路最后会留给谁。 五日一晃而过。老兵根据傅礼安的叮嘱,若五日内到沔阳,便在汉江渡口停靠。傅希言实现了自己的承诺,走的时候给了很多小费。 老兵却想免费,傅希言说:“我爹是巡抚,一方父母,我要是坐船不给钱,他就该骂我腐败堕落了。” 作为一个入道期高手,要是连小费都给不出去,就说明他不是真心想给,要是真心想给……他能把金叶子嵌入桅杆上! 傅希言走后,老兵围着桅杆研究,愁苦地说:“要是长枪,杆子不会断了吧?” 另一个老兵看着金叶子的数量,点头道:“放心,这些钱够修杆子了。” 还没有走远的傅希言:“……” 同样听得很清楚的裴元瑾,看着傅希言泛红的脸和耳朵,给出良心建议:“下次可以嵌到甲板上,方便修。” 傅希言:“……” 傅礼安把傅辅的行程拿捏得很准,傅希言和裴元瑾在城里住了一晚上,第二天中午就看到沔阳知府率着下属去城门迎接。 傅辅虽然想低调入城,奈何花轿太显眼,躲也躲不过。 傅希言站在围观人群中,听着傅辅和知府在那里客套了半天,才在知府的安排下,住进了一座特意准备的宅院里。 傅希言终于知道为什么送嫁队伍走得这么慢了。知府下午带人汇报工作,晚上安排了宴会,这么一番折腾下来,一天就过去了。 傅希言和裴元瑾是晚宴后才出现的。 为免引人瞩目,两人现在都分开走。裴元瑾先去订房,然后傅希言带着傅贵贵从后门翻进来,比做贼的还专业。 所以,当傅辅打开房门,看到傅希言和裴元瑾坐在里面时,心里受到的冲击完全可以想象。 “你,你……” 傅希言见他激动地指着自己,笑眯眯地迎上去:“别激动,我知道你高兴,但你也要考虑一下自己的年纪。” “我高兴你个头!”傅辅气得胡子都要吹起来了,“你想吓死我啊!” “这不是我要的反应。”傅希言挡着他不让进,“要不你再重新来一个喜极而泣的版本?” 傅辅抬手一个暴栗子敲下去:“多大人了,还闹!” 傅希言捂着脑袋到裴元瑾身边求安慰。 裴元瑾揉揉他的脑袋。尽管知道以傅辅的力道,傅希言挨得这一下不痛不痒,但他还是有些微心疼。 傅辅见两人腻歪,又是欣慰又是尴尬,半晌才道:“你们这么快就从南虞回来了?” 傅希言说:“不然呢,难道还要等着南虞一统升国旗吗?” 傅辅自动忽略他奇奇怪怪的话,点头道:“这个时候,你来了也好。见过你母亲和哥哥了吗?” 傅希言说:“见过了。大哥说你接了狗皇帝的圣旨……” “放肆!”傅辅勃然变色,“莫以为你这次在南虞立下大功就可以肆无忌惮,须知祸从口出的道理!” 傅希言委委屈屈地缩头。 说实话,和裴元瑾在一起待久了,又去了两趟南虞,觉得皇帝也就那么回事,的确有些不太放在眼里。 像狗皇帝这种话,他以前也就心里说说,现在都敢在他爹面前动嘴了,真是……人生的一大进步啊。 傅辅也没打算上纲上线。皇帝狗不狗,当臣子的心里最有数,所以他刚才教训傅希言用的也是“祸从口出”这个理由,而非“大逆不道”。 裴元瑾听懂了潜台词,淡然道:“附近只有鹿清能听到我们的对话。” “哈哈哈……”随着一连串笑声,鹿清甩着袖子,潇洒地走进来,“数月不见,少主武功又精进了,不知我是否有幸,与少主切磋一番?” 裴元瑾也察觉自己坐在这里,傅辅有些不自在,欣然接受了提议。 两人走后,傅希言和傅辅才重新接上之前的话题。 傅辅说:“陛下的确给了我一个任务。” 傅希言冷笑道:“要你拿我姐当棋子,推到旋涡里去?你看过我写的信了吧?刘家绝对是火坑。这里就我们两个,你说真心话,作为一个亲爹,你到底怎么想的?” 傅辅斜眼看他:“怎么?以后我想问题还得有亲爹养父两套思路?” 傅希言没想到自己无心之言又戳到了对方敏感的位置,只好说:“都是亲的,哪来的养父?我才是养父。” “嗯?”傅辅瞪大眼睛,不敢相信他居然大逆不道地想当自己养父。 傅希言抱起旁边的傅贵贵道:“我领养的女儿,贵贵乖,叫爷爷!” 傅贵贵十分配合的“哎呀”了一声。 傅辅:“……” 他在思考,傅希言到底是像莫翛然多一点,还是像金芫秀多一点。反正……这离谱的个性绝对不可能像自己! 经过小小的打岔后,傅辅收拾思路,重新将话题转回来:“密旨只交代了一件事,要夏清在婚礼上给刘焕下毒。” 傅希言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什么?” 傅辅说:“耳背就看大夫!” 傅希言说:“就算二姐成功给刘焕下毒,但江陵是刘坦渡的地盘,我姐下毒之后,你和我姐怎么走出江陵?” 傅辅说:“陛下另外安排了人对付刘坦渡。” 傅希言冷笑道:“该不会是鹿清吧?” 不能怪他这么想。实在是王昱几次三番想要通过他利用储仙宫,当年他和储仙宫的关系还没有确定,所以没能成功,如今傅家、他、储仙宫已经完成了捆绑,狗皇帝利用起来就更得心应手了。 傅辅说:“不,这次陛下并未将储仙宫计算在内。他会另外派人恭贺,对付刘坦渡,或许是那人的事。” 傅希言说:“然后呢?” 江陵是刘家大本营,就算刘家父子倒下了,刘家其 他人,刘家下属难道不会奋起反抗吗? 傅辅说:“我身为巡抚,若是刘将军遇袭,不能理事,于情于理,我都有权暂时接管南境军权,等到风波平息。” 北周的巡抚不仅可以干涉民政,关键时刻,也可以插手军政。 傅希言喃喃道:“你和我叔叔里应外合,还是有胜算的。” 傅辅点头道:“若是陛下派来的人能够控制刘坦渡,事情就会更加顺利。” 傅希言想了想,又摇头道:“刘家与北地联盟关系密切。这次行动如果真的成功了,我们就大大开罪了北地。” 皇帝算盘打得精。 其他家族得罪北地,怕是要整日里提心吊胆,而傅家背靠天地鉴、储仙宫,北地若想报复,也不得不掂掂分量。 可以说,建宏帝用傅家对付刘家,无论从内因还是外因衡量,都得天独厚,撇开主观因素不提,客观来说,这步棋下得委实不错。 但是,刘坦渡执掌北境多年,绝非省油的灯。 自己当初戳穿刘焕与北地暗中来往的事,表达了想要退婚的态度,如今出尔反尔,刘家应该感觉到蹊跷而有所防备吧。 事情恐怕不会那么顺利。 傅希言问傅辅:“爹打算帮皇帝?” 他虽然不喜欢狗皇帝,但和刘家也没什么交情,如果非要选边站的话,他站傅家这边。 “走一步看一步吧。”傅辅不置可否地说,“形势瞬息万变,焉能世事如人意料。万一出乎意料,有所闪失,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傅希言琢磨这句话,慢慢明白了傅辅的态度——消极怠工,表面功夫。 他刚刚想到北地联盟对付傅家要掂量掂量,但这句话反过来,对皇帝也是适用的。毕竟,傅希言身边还有个闯皇宫如逛花园,杀武神如切白菜的武王坎儿。 一夜过去,再出发时,傅夏清的嫁妆便又厚实了许多。 傅辅深谙官场往来之道,这份厚礼他是不能推却的,推了只会让知府以为自己哪里没招待好,得罪了上官,最多以后找机会回一份礼,就当是正常的礼尚往来了。 沔阳之后,送嫁队伍明显加快了脚步。 除了有知府坐镇的大城之外,未再逗留,普通县令也不敢耽误巡抚家小姐嫁人,都只是送送礼物送送行。 临近江陵,天气越来越暖和,沿途竟是春暖花开的烂漫风光,连一直躲在车里的傅夏清也忍不住探出头来看风景。 傅希言则躲在车厢里教傅贵贵使用翅膀。自从让它下地走之后,它倒是老老实实地走了,不但走了,还走习惯了!好好一只鸟,越来越像鸡了可还行?! 忽而有马蹄声纷至沓来。 傅希言从车厢里探出头来,往前看去,隔着十几丈,便看清了来人,顿时大喜:“叔叔!” 来人果然是傅轩。今日他身穿常服,身边带着的也是家将,显然是私人出行。 双方距离越来越近。 马车还未停下,傅希言已经先一步跳下马车,朝他冲了过去,傅轩也跃马而下,叔侄相见,场面感人泪下。 傅轩拍拍他0340;肩膀,突然语重心长地叹息道:“果然,傅家的确没有习武的天分。” 难得有个高的,就不是傅家人。 傅希言:“……” 这个事情,的确不太好安慰。 想起傅轩当初对自己的殷殷期待,他只能给出一个不算希望的希望:“大哥和大嫂有孩子了,说不定能基因突变呢?” 第153章 姐姐要出嫁(下) 傅礼安有孩子这件事稍微转移了傅轩的注意力。傅家第二代中,唯有傅礼安成亲多年,偏偏多年无子,其他人嘴上不说,心里都很着急,如今总算挪去一块心头大石。 迟来一步的傅辅闻言皱了皱眉,小声问傅希言道:“礼安没有对你说实话吗?” 傅希言说:“大哥一向很诚实。” 傅辅看着“蒙在鼓里”的傅希言和傅轩,叹气道:“这件事不能怪他,是我出的主意。他不能出来送嫁,总要有个说得过去的理由。” 傅轩听出他话里有话,问道:“什么意思?” 傅希言抢着解答道:“我爹以为我大嫂怀孕是假的,其实我大嫂一开始说的是假的,但是我爹走了我去了以后,大嫂就从假的变成真的了。但是我爹还以为是假的。” 傅轩听得头疼:“所以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 傅辅听懂了,激动地问:“是真的?” 傅希言朝他拱拱手:“恭喜,你要当爷爷了。” 傅辅惊喜地睁大眼睛,对着傅轩呆呆地重复道:“我要当爷爷了?” 傅轩在最激动的时候被傅辅打断了情绪,一时间很难找回感觉,只能说“恭喜恭喜”。 傅辅投桃报李:“你要当叔公了!” “……”傅轩看向傅希言,“你要当叔叔了。” 一圈轮完,又到傅希言。他转头,见傅辅一脸期待,十分配合地开口:“大伯,再不赶路,天就黑了。” 傅辅:“……” * 春天的天,黑得比冬天晚一些。傅轩早已算好了时间,在伸手不见五指前,赶到了一个山脚下的小山村里借宿。 他的亲卫已先一步打点好了,村里腾出了靠近村口的八栋房子,他们两三人一间,挤一挤倒是勉强够了。 随行的管事开始差人做晚饭。晦暗的星光下,袅袅炊烟升起,像一层薄雾,还没来得及遮盖住什么,就消散在茫茫黑夜里。 开饭前还有一段时间,裴元瑾和鹿清找地方切磋武学。 傅希言先送傅夏清去房间安顿。 对这位婚事多舛的姐姐,他内心十分怜惜,总想在平日里多照顾一些。 关于这桩婚事的真相,傅辅在出发前便与傅夏清说明白了。他虽然疼惜女儿,却也知道,有些事情早说晚说都要说,那晚不如早。 这几日,她身处刀山火海,日夜都是煎熬,傅辅虽然对她心有愧疚,却不会用语言表达,沉重的身影只会让她的心情越发低落。这时候,来自弟弟的体贴,自然难能可贵。傅夏清丫鬟私底下让傅希言经常过来坐坐,多多开解。 安置好傅夏清,傅希言忙跑去找傅辅和傅轩。 傅辅和傅轩没有躲在屋里,而是去了村里的农田。傅希言来的时候,两人正站在田埂里聊天,远远地看去,像是两个稻草人。 不过两人的对话并不像外面看到的那般风平浪静。 傅希言一靠近,就听傅轩道:“记在我名下也没什么不好。” 傅辅说:“想都不要想!” 傅希言对他们的印象一直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咳,或者说一个鼻孔出气的两兄弟,难得见两人有争议,还很好奇,但傅轩接下来的一句话就让他知道何谓好奇心害死猫。若下次遇到这种场景,他一定二话不说转身就跑。 可惜,转身跑的机会不多,错过就没有了。在他领悟到这个道理之前,傅轩已经先声夺人:“老四,你说吧,愿不愿意认我当爹?” 这何止是先声夺人,根本就是先声夺“子”。 傅辅黑着脸看过来,虽然一言未发,可那眼神清楚明白地说着,你要是敢“认贼作父”就死定了。 …… 傅希言确定自己没有领会错老爹的意图,傅辅脸上写的绝对是“认贼作父”这四个字。贼,大概是偷孩子的贼吧。 傅希言干咳一声,顶着压力走到两人面前,正要说话,就听傅辅不满地说:“你为何满脸期待?”他显然还对傅希言今天下午那句“大伯”耿耿于怀。 傅希言要是知道会有晚上这一出,下午一定不会嘴贱。他连忙解释:“绝对没有。可能是我的美貌在夜色下闪闪发光。” 说到美貌,傅希言好奇地看着傅轩:“瘦身之后,我们还是第一次见面,叔叔如何能在第一眼便认出了我?” 傅轩见他转移话题,心中遗憾地叹息一声,笑了笑道:“北周第一美人的样子,我如何认不出来?” 傅希言:“……” 北周第一美人什么的,让人一听就很想去烽火台上蹦迪啊。 傅轩说:“你成亲之后,你的画像便由王淑方、霁月仙等书画名家手中流传出来,哪怕不是他们亲笔所绘,只是临摹得稍微像样一点儿的作品,也价值百两。” 傅希言不可置信地问:“还有没有肖像权了?王淑方和霁月仙是吧?等我找到他们,他们就知道淑方和霁月两个字该怎么写了!” 话题被这么一岔开,又恢复了出厂设置。 傅辅说起了这次送嫁的真相。 傅轩一脸震惊。不管是刘家与北地联盟的关系,还是建宏帝的密旨,傅辅都没有写信告知。主要是担心途中有所闪失,江陵毕竟是刘坦渡的地界,一旦消息泄露,刘坦渡必然会对傅轩下手。 傅轩问:“你打算怎么做?” 傅辅看了他一眼:“你有没有接管南境的信心?” 撇开建宏帝的各种算计,单纯讨论利益,若是刘家就此倒下,傅家能趁势崛起,成为北周最有权势的家族之一。 傅轩嘴唇动了动,半晌才道:“刘坦渡的夫人是牛老将军的侄女。” 牛老将军与傅家、与南境的关系,傅辅心知肚明。只是牛将军居然有个侄女,还嫁给了刘坦渡,的确鲜有人知。 傅辅皱眉道:“据我所知,刘夫人这些年过得不太好?”刘焕是刘坦渡从外面抱来的私生子,刘夫人这些年吃斋念佛,潜心修行,很少现于人前。 傅轩说:“这其中另有隐情。” 傅辅和傅希言目光炯炯地盯着他,似乎在问,有什么事是你知道,但我们不可以知道的? 傅轩只好说:“刘夫人与刘坦渡感情甚笃,南境交给刘将军,是牛将军首肯的。” 傅希言想起自己曾经怀疑刘坦渡依靠建宏帝,争赢了南境兵权,叔叔黯然返京,没想到其中还有牛老将军的事。 可牛老将军为何不把牛小姐嫁给叔叔呢? 莫非是牛小姐钟情刘坦渡? 那叔叔岂不是情场、事业两失意? 深沉的夜色下,傅辅目光深沉。他知道傅轩说的并不是真正的理由,可对方既然不愿意说,他也不勉强。他相信傅轩应该有自己的判断。 他缓缓道:“那,想办法置身事外吧。” 这话他说得很勉强,想也知道如果刘坦渡发生意外,他身为巡抚,必然要第一时间站出来,控制局面;若刘坦渡不发生意外,那建宏帝派来的人只怕凶多吉少,他身为巡抚,也很难袖手旁观。 这是一道非此即彼的选择题,总要选一边站的。 傅辅不由看向傅希言。 一年半前,傅希言的命运还掌控在他们两人手中,让他去锦衣卫,哪怕内心不愿,他还是不得不去。可一年半后,撇开裴元瑾和储仙宫不谈,光是天地鉴主的身份,入道期的修为,傅希言已经拥有了主导事情走向的话语权。 傅希言也很痛快,当即拍板:“好,听爹的。谁想让我们卷进去,我们就帮对手!”这句话主要针对皇帝派来的特使。 傅辅闻言依旧眉头紧锁。 这种做法对江湖门派而言,倒不算太过,反正除了被皇帝雇佣的高手,其他江湖人与朝廷一向井水不犯河水,也没有遵从皇命的意识。可傅辅是永丰伯、湖北巡抚,正儿八经的勋贵、命官,不听皇帝号令,还反过来威胁朝廷,这等于要造反。 傅轩嘴唇动了动,又死死地抿住。 傅辅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没有看到他的小动作:“罢了,到江陵再说吧。” 这场会议没有讨论出任何结果,却让烦恼的人更加烦恼,没有烦恼的人开始烦恼。傅希言觉得父亲和叔叔的态度都有些奇怪。 父亲的还好理解,见到叔叔之后,他想到了南境的利益,开始动心,所以思想上有个从消极到积极的转变。 可叔叔,本该积极的人,在经历了南境兵权被刘坦渡劫走,到南境后受刘坦渡打压两件事后,为何不想反抗呢? 晚上睡觉的时候,傅希言将疑问盖在被子底下,偷偷摸摸地和裴元瑾讨论。 裴元瑾说:“刘家有他不想对付的人吧。” 傅希言脑中灵光一闪:“很多年前,我就一直怀疑我叔叔不成亲是因为有个爱而不得的女神。你说,会不会就是刘夫人?” 裴元瑾:“……” 傅希言脑洞大开,从被窝里探出脑袋,激动地说:“当初他和刘坦渡一起进入军营,一起爱上了牛小姐,却被刘坦渡夺得芳心。刘坦渡财色兼得,叔叔人财两空,对比太鲜明了,所以才黯然神伤地离开了南境这个伤心地。” “咚。”墙被用力地捶了一下。 傅轩在墙那头没好气地说:“你够了!” 傅希言不装了,直接了当地说:“夺妻之仇,不共戴天。叔叔,刘坦渡抢了婶婶还在外面乱搞私生子,叔可忍,婶婶和侄子都不可忍,我们不如……” “砰。” 傅轩直接拳捶开了墙壁。 裴元瑾用被子罩住了自己和傅希言的脸,须臾,傅希言从被子里露头,顺便掸了掸被子上的石头和泥巴,看着“凿壁”后露出的傅轩大黑脸,干笑道:“叔叔真讲究啊,晚安还一定要当面说。其实隔着墙我也听得到。” 与傅轩同睡的傅辅不高兴地抬起头看他。 傅希言朝他挥手打招呼:“爹,你也在床上睡觉啊。” 傅辅:“……”怎么,我该在床底下吗? 傅轩说:“我与刘夫人清清白白。” 傅希言犀利地指出:“那你今晚为何欲言又止?” 此言一出,连傅辅都来了兴致,在傅轩的另一边盯着他。 傅轩无奈道:“说了你就睡了?” 傅希言举起三指:“不但睡了,而且保证不说梦话。” 傅轩说:“我欠刘坦渡一个人情。他对我不假辞色,是为了给我机会,在军中站稳脚跟。我离开南境已久,底下大多是新人,若是没点风浪,如何树立威信?” 傅希言有些意外,还想再说,身体突然腾空而起,与裴元瑾交换了一个位置。 裴元瑾侧身,用枕头挡住了墙上的洞,将傅希言拉到自己怀里:“睡吧。” 傅希言只好动着脑袋,给自己找了个舒服的位置,正要闭上眼睛,突然又好奇地问:“床这么小,我和你抱着睡才睡下,你说叔叔和爹是用什么姿势睡的?” …… 隔壁屋。 傅辅摸着床沿,闭着眼睛:“这儿子你喜欢就带走吧。” 傅轩贴着墙壁,沉吟许久:“开祠堂怪麻烦的,一动不如一静。” 在自己屋听得一清二楚的傅希言:“……” 他抱住裴元瑾,感动地说:“幸好我还有岳丈大人!” 裴元瑾:“……” * 进入江陵之前,傅希言特意去找过傅夏清。 终究是不忍心。这样一个花朵般娇柔美丽,又如白雪单纯烂漫的怀春少女,却被接连的婚事打击,而且此次之后,不管事成与否,她与刘焕都会反目成仇,自然是做不成夫妻了。 婚事作废还是最好的结果,只是以后流言蜚语难免。 他进门车的时候,看到傅夏清正拿着一张纸发呆,见他进来,才慌慌张张地将纸收起来。 傅希言只看了一眼,便认出是当初自己逼着刘焕写下的承诺书。 说起来,傅夏清起初对刘焕并未动心,比起舞刀弄枪的武夫,她更青睐于舞文弄墨的文人,但这封承诺书,的确令她大为改观,两人后来陆续有书信来往。刘焕并非不通文墨,确切的说,他是一位儒将。 到底与文人沾了点边,傅夏清被一点点撬开心门,终于走出了前任未婚夫英年早逝的阴影,准备接受新生活,万万没想到,竟然又逢变故。 这次,她连哭泣的力气都没有。 人如行尸走肉一般,只有傅希言来的时候,她才能提起几分精神。 傅希言看着她,心里也很不好受:“不如,我带你逃婚吧?” 傅夏清苦笑道:“逃哪里去呢?” 她并非不喜欢新郎,她明明是喜欢的,只是不能在一起而已。 傅希言哑然。 傅夏清说:“一饮一啄,莫非前定。我不怨任何人,要怪就怪我命苦。” “你有这么优秀的弟弟,怎么可能命苦呢?”傅希言想,自己又是穿越,又是天地鉴金手指,应该算后起的龙傲天,怎能允许自己的姐姐命苦? 他说:“你要是喜欢刘焕,我帮你把他偷出来。我们家家大业大,养个小白脸还是够的。” 傅夏清忍不住笑起来,想象画面,夫唱妇随,如胶似漆,十分美好,只是,人非草木,哪能说栽就栽,说挪就挪。 她说:“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强求得来的,也不是原先要的了。你且宽心,我与他生离,好过死别,日后各自安好吧。” 刘焕背景复杂,说实话,傅希言并不看好他与傅夏清,只是看她喜欢,才在叛变出谋划策,听她似乎是真心放下,当下便道:“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其实储仙宫里人才多,你看鹿清如何?年纪轻轻,已经是武王修为,前途不可限量。最要紧的是,他现在已经不去乞讨了。” …… 傅希言自觉地从马车上下来了,一出来,就看到鹿清坐在马上,幽怨地看着自己。 傅希言说:“我说你以前,又不是现在……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啊呸,晦气!” 鹿清:“?” * 按理说,新娘出嫁,新郎应该迎亲。但这次傅家打算从傅轩家里出嫁,道理上,与上次裴元瑾千里迢迢跑到江城,一路送往府君山有所不同。 可是人与事,最怕比较。 尤其是他们进江陵时,刘家仍是毫无动静,几乎重现了傅家离开镐京,顺江南下,初次来到江陵时,所遭到的冷遇。 江陵知府据说在下面巡视,来不及赶来,只派了下面的官员迎接,除了官府之外,四方商盟也派了人来,有他们在,场面还算热闹。 可傅家这次是来成亲的,刘家的态度才是关键。 傅辅干脆没有下马车,直接去了傅轩的宅邸,倒是傅希言出来见了见四方商盟的人。如傅轩所言,他的画像流传很广,尽管惊艳依旧,大家却也保持着礼貌克制。 太史家的管事微笑着说:“太史公向鉴主问好,鉴主若有空,可随时来太史家坐坐。江陵城内,吃喝玩乐,但凡有的,太史家都略知一二,愿作领路人。” 傅希言点点头:“多谢太史公好意,有空一定前往。”与他们一一作别后,车队已经先一步进城,只有裴元瑾和傅贵贵留在原地等他。 傅希言说:“听说江陵鱼糕是一绝,我们找个地方吃饭吧?” 他们这样的组合三人,走到哪儿都自成一绝。原本四方商盟的人准备走了,见他们不坐马车,徒步进城,都小心翼翼地跟在后面。 太史家的管事犹豫了下,小跑着过来,问他们方不方便今日去太史家坐坐? 傅希言见后面熊家、董家都跟着,不便厚此薄彼,便道:“城里哪家酒楼最好吃?” “远香楼!” “醉花阁!” “千杯坊!” 文无第一,美食亦是如此。傅希言最后还是选了太史家管事推荐的远香楼,不仅因为他们与太史公更熟,还因为管事说了一句话。 “那里人多,热闹,天南海北的,都喜欢在那里聊天!” 傅希言原本就觉得管事之前说的话,好像话里有话,如今看来,太史公的确在借机暗示自己。不过,他不打算应约。 这次是大事,走向未知,万一事情闹得一塌糊涂,太史家有可能成为被殃及的池鱼。 别人既然有一番好意,自己也该为对方多多考虑。 消息这种事,去酒楼坐坐听听也就差不多了。 傅希言原本想要走着去,后来见管事们跟着自己,怪累的,便改坐马车。到远香楼之后,便叫车夫先行回家,向家里打个招呼。 哪知车夫也不认识傅轩家在哪儿,还是董家的管事跑去带路。 傅希言十分感动:“看来香皂的确赚了不少钱啊。”四方商盟对裴元瑾显然不如对自己热情,他略微想一想,便知道原因在哪儿。 熊家管事道:“若能加点量,便更好了。” 傅希言说:“此事与我母亲说去,我管不了。”说着,便与裴元瑾一起进了酒楼。 太史家的管事原要带他们去包厢,被婉拒了,傅希言选择大堂。酒楼愣是在满堂的人山人海中,用屏风分隔出了一个靠窗的幽静位置。 傅希言:“……” 倒也不用那么幽静。 好在他和裴元瑾耳力惊人,屏风只是挡住了别人窥伺的目光,对二人而言,大堂吵吵嚷嚷的声音依旧源源不断地传过来。 只是…… 大多数人都在讨论他们。唉,小说电视里,主人公一屁股坐在大堂,就能听到内情秘辛、小道消息都是骗人的。 傅希言见裴元瑾脸色越来越黑,干咳一声,召来掌柜:“有包厢吗?” 掌柜眼睛一亮,道:“有。” 两人带着鸟,将大堂的喧嚣甩到身后,沉默地路过二楼,来到三楼大包厢,刚坐下,就听隔壁屋几个人酒酣耳热,谈兴正浓。 一人问:“你说刘家请了那么多大夫,到底是看刘夫人,还是刘将军?” 另一个人答:“这还用问吗?要是给刘夫人看病,何至于偷偷摸摸?” 先前问的人说:“我看这事我们说了不算,还要听麻大夫的。” 几人都静默下来。 须臾,一个沙哑的声音说:“隔着床帐,没见到病人,不过听脉象,是个男人。” 第154章 叔叔要报恩(上) 隔壁屋又安静下来,尽管来之前便有所猜测,可真正从大夫口中确认了答案,依旧难免震惊。 刘坦渡乃南境军神,若他罹患重病卧床不起,各方势力必然蠢蠢欲动,凑巧的是,与刘家联姻的湖北巡抚今日亲自驾临江陵,为遮盖在床帐之下的纷乱局面再添变数。 会特意办了一桌酒菜请大夫询问内情的,当然不会单单为了满足好奇心。 与麻大夫同桌的这些人,有官府的,军队的,商行的,他们若拧成一股绳,一定会是江陵城乃至南境的粗绳之一,而此时他们坐在这里,就是在踌躇要不要拧起来。 有人试探道:“麻大夫是南境数一数二的名医,刘家请到你,自然是着手成春,药到病除了。” 麻大夫说:“惭愧,老夫只是把了个脉,并未参与救治。” 那人问:“哦,不知脉象如何?” 傅希言看不到屋内的情形,不知道在静默的这段时间里,麻大夫面前已经堆了好几张银票。麻大夫在赴约的那一刻,便将医德抛在身后,此时也不忸怩,一把将银票收入怀中,低声道:“清窍闭塞,昏迷有一段时间了。” “是什么病?” 麻大夫说:“不好说。” 闻言,其他人和傅希言都知道了,麻大夫之所以没有参与救治,怕是力有未逮的缘故。刘家那位病人若是真的,只怕病得不轻。 隔壁又静默了一会儿,便开始讨论谁去刘家打探消息。 傅希言听到这里,便兴致缺缺,开始专攻菜肴。不得不说,远香楼能被推荐,的确有它的道理,一道笔架鱼肚,吃得傅希言脸上都泛着光。 可惜隔壁包厢的人并没有心思享受珍馐美馔带来的愉悦,很快就散了席。等傅希言出去时,隔壁桌已经迎来了新客人。 太史家的管事居然还在一楼等着,并且告知已经结过账了。 傅希言心中一动问:“远香楼是太史家的产业?” 管事笑道:“老爷吩咐了,二位何时来,都留着位置,一应花销全免。” 傅希言当即明白自己今天听到的消息绝不是巧合。他掏出一张银票放到柜台上,管事脸色微变,正要说话,就听傅希言道:“我与太史公乃忘年之交,情我承了。太史公的酒楼,我理当捧场。” 管事知道今天的安排起效了,便不再纠结银子的事。 傅希言和裴元瑾在满大街的目光中,晃晃悠悠地回了傅轩的家。若不是有人指路,地方真不好找。据说这里的房子大多是租住的,外地客商,求学文人,还有官员在外面养的小家。 傅希言不知傅轩为何选择这里,不过因为巡抚到来,这里的治安管理立马有了起色,出入的街口都安排衙役把守,附近也有人巡逻,要不是傅希言和裴元瑾的特征太过明显,怕也要经过一番查验才能进门。 裴元瑾道:“这些人的巡逻线路经过精密部署。”挡不住他、傅希言和鹿清,但是傅辅、傅轩等人绝对会在监控之下。 傅希言说:“如临大敌的阵势,不像联姻,倒像要开战。刘坦渡不会真的生命垂危了吧?”要是刘坦渡真有个三长两短,刘家反应再大都是应该的。 两人说着,已经进了客堂。 傅辅吃完饭就等着,等到现在已经喝了五六杯茶,动一动都能听到肚子里茶水在晃,不由幽怨道:“去哪儿吃好吃的了?” 傅希言先发制人:“爹,你都一把年纪了,怎么老惦记着吃?也该想想正事了。” …… 预定的台词被抢,傅辅气笑了:“傅鉴主出去想什么正事了?说来听听!” 傅希言轻描淡写地坐下来:“没什么,就是打听了一下刘家的情况,听说刘坦渡好像病了。” “刘坦渡病了?”傅辅一下子忘了之前要说的话,惊讶地问,“什么病?” “昏迷。” 傅辅将信将疑:“你怎么知道的?” “没什么,都是朋友给面子。”傅希言翘着尾巴,将自己中午吃饭遇到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 傅辅沉吟半晌道:“刘家的男人,可不止刘坦渡一个。” 傅希言扬眉:“……刘焕?”傅辅说:“刘坦渡真的出事,那个麻大夫还能走出刘家的大门吗?” 傅希言转念一想,深觉有理。刘坦渡何等人物,他要真的出了事,就算刘家没杀人灭口,也不可能放麻大夫大摇大摆地出来吃饭泄露消息。 话虽如此,傅辅心里仍是不安。 他想了想道:“刘家今日态度不同寻常。要不是刘焕向刘坦渡坦承了,你已经知道他们与北地的联系,要不就是陛下的心思被刘坦渡知道了。” 傅希言接口道:“要不就是刘家铁了心跟北地走,想要我们知难而退,主动退了这门亲!” 傅辅点头:“上杆子不是买卖,我本打算晾着刘家,静观其变,如今看来,还是要找机会探一探对方的底细。” 傅希言见他目光灼灼地望着自己,试探着问:“呃,该不会……的我就是那个机会?” 傅辅说:“热脸贴冷屁股这种事情当然要让小辈来做,才没那么丢人。” 傅希言:“……” 傅希言诚恳地说:“你不用‘脸’和‘屁股’的时候,我还不觉得有那么丢人。” 将傅希言派出去之前,傅辅特意询问了傅轩的意见。 傅轩对军中情形知道得更详细:“刘将军的确有一段时间没出现了。” 傅希言震惊:“他这么久没出现,就没人问问吗?”要是前世,这么久没出现,不是被怀疑摊上事儿了,就是被怀疑摊不上事儿。 他吐槽:“真是个冷漠的社会啊!” …… 傅轩说:“将军一直在冲击入道期,近两年来,他每隔一段时间便会闭关十天半个月的,不足为奇。” 傅辅嫌傅希言磨蹭,催着他去刘家。 既然是丢人的事,傅希言原没打算带裴元瑾去,但裴元瑾坚持,他只好把傅贵贵单独留下,交代傅辅好好照顾家里的第三代成员。 傅辅看着越长越高的傅贵贵,皱眉问:“它吃什么?” 傅希言头也不回地说:“吃肉丝儿,不吃杰克和杰瑞。” 他们一离开傅轩家,刘家变得到了消息。若是他们有千里眼顺风耳,一定会惊讶,如今刘家当家做主的人,既不是统领雄狮的刘坦渡,也不是继承衣钵的刘焕,而是一向深居简出的刘夫人。 刘夫人闭着眼睛跪在小佛堂里,她身后,管家和知府衙门的师爷正一前一后地诉说着城里发生的事。 听管家说麻大夫在远香楼出卖府中情报,她并未变换神色,到师爷说傅希言和裴元瑾正坐车来刘家,才睁开双目道:“刘傅两家的婚事由陛下做媒,势在必行,只是将军尚在闭关,刘府无人做主,闭门谢客,一切待将军出关以后再说吧。” 当傅希言上门时,管家便用自己的话语,转述了刘夫人的话。 傅希言说:“我与刘公子是故交,其他不见就罢了,刘公子是一定要见的。” 管家为难地说:“公子不在府里。” 傅希言笑道:“他不会跟着知府大人一起下乡去了吧?” 若是仔细听,便能听出他话中的嘲意。但管家压根不在意他说的是什么,自顾自地说:“公子外出游历,还未归来。” 傅希言气笑了:“新娘花轿都到江陵城了,他还在外出游历?难不成他打算让大公鸡替他拜堂成亲吗?” 入道期高手生气的时候,自己不必如何,周身的灵气便有变化。管家只觉得身体微微有些发寒,喉咙有些发紧,想说话又说不出来,等傅希言转身,才猛然吐出一口气。 可傅希言既然来了,又怎会轻易离去。 他当着管家的面,直接翻墙进去了。 管家:“……” 如果不在眼皮子底下,他可以装作不知道,如今,想装不知道就得,就得……管家翻了个眼白,倒了下去。 他既然晕倒了,后面的事情自然就跟他没有关系了。 因为管家及时“晕倒”,吸引了一波注意,让傅希言“潜入”计划极为顺利。他第一次来刘家,可这些大户人家的府邸结构大同小异,他一路摸过去,摸到第三个院子时,就找到了正主儿。 刘焕正闭着眼睛躺在院子里晒太阳。 傅希言看到他的第一眼是生气。这就好比外面都快水漫金山了,你老人家居然还在敲经念佛,真当自己是许仙啊! 可第二眼就气不起来了。 他跳进院子之后,并没有藏匿身形,刘焕若是个正常的大活人,就该在这个时候跳起来,或大笑,或大叫,总之不该这样安安静静地躺着,好似……昏迷了一般。 躲在屋里绣花的婢女听到动静出来,见到两人先是呆了呆,然后才犹犹豫豫地轻叫了一声,问:“你们是什么人?” 傅希言道:“我是刘焕的朋友,他怎么了?” 婢女说:“公子之前去了一趟宜城,回来便昏迷了。” “多久了?” “公子回来一个多月了。” 傅希言蹙眉。回来一个多月,不等于昏迷了一个多月。离他们上一次见刘焕,中间实在隔了很长一段时间。 不过,一般人昏迷这么长时间,应该瘦得皮包骨头才对,刘焕却像是睡着了一般,除非他像睡美人一样在出生的时候得到了女巫的祝福,不然……就是中了蛊? 傅希言对中蛊一事,实在很有发言权,立刻启动了窥灵术,将刘焕上上下下看了个彻底。 好在窥灵术是个很有道德节操的功夫,虽然可以透过衣服看到里面,但看到的只是灵魂,并不是肤浅的外在。 傅希言用完窥灵术之后,朝裴元瑾挑了挑眉毛。 允许刘焕当傅希言姐夫这件事,裴元瑾也算是见证人。故而他这次也没袖手旁观,捡起对方软绵绵的手,搭了下脉搏。 他道:“真元闭塞,真气不通。” 若非傅希言会窥灵术,只怕要被对方这半死不活的脉象吓住。 傅希言问婢女:“请过大夫么?大夫怎么说?” 婢女说:“都束手无策。” 傅希言皱了皱眉。 要不是他事先知道刘家打算悔婚,与北地联盟联姻,只怕也会以为刘焕昏迷只是一件意外。他不动声色地说:“储仙宫与小神医交情深厚,这件事便交由我们来办吧。” 婢女激动地连连道谢。 傅希言见她神情不似作伪,暗道:刘家的人实在高明,请了个一无所知的丫鬟,有她在,旁人便很难看出端倪了。 他拉着裴元瑾大摇大摆地离开,路上虽然遇到了侍卫与下人,但他们只是好奇地看了两眼,并未出声阻拦或喝问,就这样任由他们来去自如地出了刘家。 真畅通无阻地出来,傅希言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刘焕要是真的昏迷生病,刘坦渡怎么还有心情闭关?刘坦渡既然有心情闭关,就说明刘焕身体的问题不大。 这件事,或许和北地联盟有关。 不说别的,就从最肤浅的角度,要是刘焕昏迷,错过了婚事,温娉便能捡漏了。说不定事后,温娉还能站在道德制高点,反过头来说他姐落井下石,没有在关键时刻陪伴左右。 啧啧,贱不贱呐! 他回家后,将自己所见所闻加上想法,如实告知了傅辅和傅轩。 傅轩问:“你去刘府,有没有见到刘夫人?” 傅希言说:“没有。管家从头到尾都没有提起。”说完,他有些懊恼,管家不提,难道他就不能主动问吗?刘家三个主人,昏了一个,闭了一个,就该想着见最后一个才是。 傅轩安慰道:“我随口一问,刘夫人常年礼佛,不见生人的。” 傅希言说:“叔叔,你说实话,你对刘夫人真的没有……” “没有!” “我还没说什么。” “什么都没有!”傅轩黑着脸说得斩钉截铁。 傅希言高声道:“不是刘夫人那就是刘坦渡咯?” 傅轩呆住,傅辅听不下去,眼睛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又看向旁边裴元瑾说:“你以为你们这样的,很好找吗?” 傅希言瞪大眼睛,看着傅辅说:“爹,你……你可不能对不起母亲啊!” 傅辅无语:“你都在胡说八道什么?” 傅希言突然回头看傅轩:“叔叔,我刚刚说刘夫人的时候,你立马就反驳了,为何我说刘将军,你就沉默不语?不会是默认了吧?” 傅轩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轻轻地叹了口气道:“事到如今,我也不得不说了。” 傅希言说刘坦渡,开玩笑居多,听他这么一说,顿时脸白了,后退两步,抓住裴元瑾的手:“我刚刚是不是太多嘴了?” 裴元瑾说:“不是刚刚。” 傅希言:“……” 傅轩说:“其实,我现在修习的《补天启后功》是刘坦渡传授于我的。” “《补天启后功》?”傅希言茫然道,“为何我没有学过?” 傅轩看了裴元瑾一眼,裴元瑾何等聪明,不需要开口驱逐,便识趣地起身,傅轩却摆摆手,又叫他坐下。 他道:“补天启后,说的便是先天不足,后天来补,但是有得必有失。你天资卓绝,自然是不需要的。” 傅希言想起傅轩曾经说过,他不娶妻是因为修炼的功夫有异,但是…… 傅辅知道他修习《补天启后功》不能娶妻生子,却不知道这功夫是刘坦渡传的,顿时大怒:“刘坦渡倒是有妻有子。” 傅希言跟着怒了。该不会是刘坦渡自己修炼《九阴真经》,给了他叔《葵花宝典》吧! 傅轩说:“其实,自从你说北地联盟想与刘家结亲之后,我便一直在想,刘焕是否真的是刘坦渡的儿子。” 傅希言下意识地看向傅辅,傅辅也在看他。 看着看着,傅希言便有些心虚。 傅辅答非所问地说:“养恩大过天,不是亲生的又如何?” 傅轩说:“不是亲生的,那他亲生父亲是谁?” 傅辅像踩了尾巴似的跳起来:“为何一定要问他的亲生父亲是谁?难道养父不是父亲吗?” 傅轩说:“我不是这个意思。” 傅辅瞪着他:“那你是什么意思?” 裴元瑾说:“你怀疑刘焕的生父与北地联盟有关?” 傅轩被亲哥瞪得头皮发麻,连忙将话接过去:“若刘焕只是刘坦渡的儿子,北地联盟只需要与刘坦渡谈论婚事便可,不需要说服刘焕。”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年代,婚事本来就是双方家长做主,温娉的确没必要追着刘焕。 傅希言试图找出这句话的逻辑破绽:“毕竟是终身大事,也许温娉担心强扭的瓜不甜?好吧,现在也是强扭。” 傅辅被踩的尾巴总算恢复了正常,脑子也开始正常运作:“若刘焕真的这么重要,刘坦渡一开始就不该答应他与夏清的婚事。” 这话,倒是让人无法反驳。 原本已经认定刘焕身世有异的傅轩也沉默下来。 傅希言说:“会不会是刘焕的身世刚刚才被发现?” 众人又是一阵沉默。 傅希言戳戳淡定喝茶的裴元瑾:“少主有何高见?” 裴元瑾道:“何必管他们如何,只管做我们的事便可。” 此话倒也没错,只是…… 傅辅看向傅轩。他再迟钝,也发现傅轩对刘坦渡的感情非同一般。 傅轩叹气:“刘坦渡对我有救命之恩。” 别看傅辅练了几十年,依旧是锻骨期,傅轩当年连真元期都不是。但傅家两个儿子,傅辅要继承爵位,从军的只能是傅轩。 傅轩当兵那会儿,南境局势正处于微妙的时刻。当时,北周皇位的争夺进入最后关键时刻,牛老将军赶赴镐京,南境也不安宁。 当时想要染指南境势力的,除了刘家外,还有两个勋贵后裔,一个世家子弟。朝争不见血,可兵权的争夺点点滴滴都是血。 傅家在南境底蕴深厚,与牛老将军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傅轩便是首个被铲除的目标。刚开始,三人只敢暗地里闹事,等陇南王事败,建宏帝登基,事情便有了极大的反转。 牛老将军的实力被清除,傅家因为老伯爷的不靠谱,侥幸逃过一劫,傅轩在军中的日子却不太好过,三人联起手来对付他,傅家势力正夹着尾巴做人,关键时刻,是刘坦渡伸出了援助之手。 他因为哥哥是皇帝的发小,姐姐是皇帝的侧妃,已经成为了接掌南境当仁不让的人选。 那本《补天启后功》便是刘坦渡当时交给傅轩的。功法的用处、害处,他都事先说得一清二楚。傅轩至今仍记得,刘坦渡当时说的话:“结婚生子的事,总要排在功成名就之后。若是不能功成名就,便是妻妾成群,子孙满堂,也不能改变我本身是个窝囊废的事实!” 便是这句话,傅轩义无反顾地选择了……练! 之后,他便从一个无法练出真元的普通人,慢慢成为了金刚期的高手。可惜,或许他的资质有限,这么多年过去,他始终摸不到脱胎期的门槛。 当年联合起来欺负他的三人,如今都废的废,散的散了。不仅如此,傅家留在南境的势力能保存至今,全赖刘坦渡手下留情。不然这么多年过去,早就清洗完毕了。 听完傅轩的故事,傅希言不禁沉默。 若是把他换到叔叔的境地,只怕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明知道这个世界可以修仙,自己却不能,这是何等残忍的事。 哪怕只能到金刚期,在他看来,也是很值得的了。 何况…… 不能娶妻生子,不等于一辈子没有伴侣。 他忍不住握住了裴元瑾的手,挠了挠他的手掌心,被反手紧紧握住。 傅辅对刘坦渡的看法也有所变化。当初弟弟去军营,也是无可奈何的事。他爹太不成器,把能得罪的都得罪完了,要是他们兄弟俩不想着闯一条路出来,只怕永丰伯府早就完了。 傅轩去军营的那段时间,他在京城也没闲着,不然,他妹妹傅惠然也不可能嫁给海西公世子。要知道,北周只有两位公爵,其中一位还是因为尚公主,而被先帝提携。真真正正靠着军功,在北周屹立不倒的,只有驻守西境的海西公。 海西公府来永丰伯府下聘的那日,可说是震惊全城。 第155章 叔叔要报恩(中) 话虽然如此,但傅辅仍旧对刘坦渡娶妻生子耿耿于怀:“那刘夫人为何会成为刘夫人?” 傅轩略知一二:“刘夫人受牛老将军连累,一路逃亡,若非刘将军出面,怕是早已送去教坊司。” 庇护朝廷命犯,可不是普通关系会冒的险。傅希言好奇:“刘将军是为了刘夫人,还是为了牛老将军?” 显然,这不在傅轩所知的一二之中。他猜测道:“恻隐之心?” “你信吗?”傅辅和傅希言异口同声地问。 傅轩:“……” 傅希言感慨:“我现在相信刘焕的身世可疑了。” 这便是傅轩吐露秘密的目的了。尽管刘坦渡对他有援手之谊,但是,个人恩怨总要排在家族荣耀之后。 这场四人家庭会议给刘焕的身世打了个问号,却没有做出决议。身为臣子,接到皇帝密旨后,第一时间想的不是如何完成,而是要不要完成,本身就是一种态度。 但这不意味着他们愿意就此倒向刘坦渡,以及他身后的北地联盟。建宏帝刚刚完成朝堂大清洗,就算南境反了,也未必能掀起巨浪。今年京都、巴蜀都在募兵,名义上为南北两境练兵秣马,却偏偏略过湖北,个中意味,尝者自知。 会议结束,傅轩先行离开,傅辅朝傅希言使了个眼色,傅希言会意地追了上去。傅轩听到动静,刻意放慢脚步。 傅希言拍着他的左肩,然后从他的右边探头:“叔。” 傅轩刚刚分享了男人的秘密,心中还有几分不自在,被他这么一作弄,反倒放松了几分:“你还想问什么?” 傅希言说:“我想看看那本《补天启后功》。” 傅轩迟疑道:“我问问刘将军。” 傅希言理解地点点头。他看这本功法,主要是想找出补救《补天》的办法。但功法是刘坦渡所授,傅轩要二次传播,问问秘籍主人的意见,也是应有之义。 傅轩猜到他要做什么。在修炼一道上,傅希言比他高出不知几许,或许真能帮他解除困境。但他依旧笑道:“其实,只要你认我做爹,我便没什么遗憾了。” 其实真要傅希言表态,他是无所谓的。 他前世今生加起来都快四十的人了,早已学会透过现象看本质,他与傅辅傅轩感情都极好,大爹二爹不都是爹么,既不涉及财产继承,也不影响相处。但他要考虑傅辅的感受。自从傅辅知道他亲爹是莫翛然之后,对于生父养父这类的话题就极为敏感,平时开开玩笑就罢了,真要开祠堂,改族谱,那不就是伤口上撒盐么,万一把老爹憋出病来可咋整。 傅希言干咳一声道:“不是我不愿意,主要是我身不由己。” 傅轩的提议是三分真心,三分试探,四分玩笑,听他这么说,以为有一线希望:“我哥那边,我去说。” 傅希言叹气:“但我现在是裴傅氏啊。” 傅轩:“……” 在后面暗戳戳偷听的傅辅和裴元瑾:“……” 傅辅愤怒地看向裴元瑾。 裴元瑾说:“我也刚知道。” 怎么说呢,只能说,为了家庭和谐,傅希言尽力了。 * 他们这边倒是和谐了,却不知今日傅希言与裴元瑾去了刘府一趟,当时没闹出大的动静,但留下的涟漪余波,回荡至今。 传说正在闭关的刘将军悄然从外地返回,刘夫人也踏出了那间偏僻的庙堂,只有刘公子还在榻上无知无觉地躺着。 刘家这场在地窖举行的秘密会议,参与的却不只是家中人。 管家与刘公子贴身婢女在见闻禀告完毕后退下了,这场秘密会议从现在才正式开始。 刘夫人与坐在对面的额温娉对视了一眼。 她们俩是阻止刘傅两家结亲的主力,事情发展这个地步,略微出乎了她们的意料,却仍在掌控中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刘夫人道:“傅辅明知我们家与北地来往,还如约将女儿送来,若非另有图谋,便是想借机逼迫老刘做出最后抉择。” 她会这么想,自然是考虑到刘焕对傅家另眼相看的态度。傅家想要借机引导刘坦渡“迷途知返”,也不无可能。 温娉更倾向于前者:“傅家与刘家的交情应该还不至于让一位巡抚冒着赔上一个女儿的风险,亲身涉险。” 刘夫人提醒:“同行的还有傅家四公子和两位武王。”到底谁在涉险,还未可知。 裴元瑾在南虞的战绩,堪称声震寰宇、名动天下。武王坎儿、砍武王,听着像调侃,却难掩背后的敬畏恐惧。 加上鹿清和傅希言,傅辅带来的人不多,战斗力却很惊人。 温娉叹气:“我也没想到,他们居然能及时从南虞赶回来。” 早在宜城,三长老便与他们交过手,惨败而归,当时便认定与刘家联姻,裴傅两人是最大变数,没想到他们后来去了南虞。 她以为他们去南虞是想干涉内战,毕竟上次他们就轰轰烈烈地闯进了皇宫。一个国家的兴起与败亡,岂止朝夕,她估计他们没个一年半载的,绝对回不来,谁知道,一夜之间,裴元瑾连灭三大决定高手。 这样的战绩,怕是师一鸣复生,裴雄极下山,也未必能复刻。裴元瑾究竟如何做到的? 想到裴元瑾,温娉心中闪过一丝异样,却很快压抑下去。人生短暂,实在不该浪费心思在一些注定无缘的人身上。 刘夫人说:“谁会想到,乌玄音一死,南虞皇帝便会和谈呢。” 为免南虞内战之际,北周趁火打劫,在开战之前,秦效勋和秦昭两人就分别联系过北地联盟和蒙兀,得到他们屯军北境的积极回应。这是考虑到北周如果想趁火打劫,必然就近调遣南境大军,届时,建宏帝必然会插手南境军务,对北地,对刘坦渡,都会徒增变数。 如果知道南虞内战结束得这般顺利,北地就该按兵不动,由着建宏帝白费力气地折腾一番。 温娉收敛心神:“建宏帝派出的使者已过汉江。” 刘夫人问:“来人是谁?” 温娉说:“明面上是张阿谷,暗地里是秦岭派的楚少阳。” 刘夫人张口欲言,眼角余光瞥见上座的刘坦渡,又改了主意,问道:“将军以为如何?” 会议开始之后,他便一言未发,此时被问起,才淡然道:“这两人都去过洛阳。” 温娉不知为何会提到洛阳。 如今的洛阳已经不是前年中秋刚过,建宏帝一声令下要迁都时的香饽饽了。因为皇帝迟迟不迁都,朝中风向转变,甚至有阴谋论说迁都只是皇帝抛出的诱饵,其目的是消耗各大世家的财力物力人力,三皇子在洛阳等同深陷泥沼,已成弃子。 她正要答话,就听刘夫人说:“是,他们去洛阳的时候,傅希言也在。” 于是话题在转了个圈以后,又回到了原点。 建宏帝此时派出两个可能与傅希言关系不浅的人,显然是意在沛公。 温娉下结论道:“傅家这次来,背后一定受建宏帝指使。” 说完这句话,她心中略微舒出一口气。 她与刘焕的婚事,既是听从命令,也是为了北地联盟的利益。若刘焕与傅家小姐两情相悦,情比金坚,又有傅家在旁助力,她作为第三者,要完成任务自然要吃力许多。 就像他们猜不到傅家的家庭会议得出刘焕非亲生的结论,傅家也想不到,刘坦渡会从皇帝派出的两个人选联想到傅家此行不善。 双方此时好像在参加一场博弈,尚未正式交锋,已开始在边边角角布局。 刘夫人说:“我记得傅轩与将军还是故交,他此次归来,将军表面上未曾相助,暗地里却提供了不少方便。若是傅家知难而退,主动退婚是最好。再不济,保持中立,两不相帮,也是帮了忙。” 刘坦渡明白她的意思,是希望自己能够劝说傅轩,但他自觉希望茫然。 他最终走到这一步,是各种原因叠加的结果。傅轩没有经历过自己的经历,他的哥哥还好端端地做着湖北巡抚;他的妹妹与海西公世子夫妻恩爱,琴瑟和鸣;他没有孩子,但他的侄子一个比一个出色……他自然感受不到自己的痛苦煎熬和仇恨,又怎么可能愿意与自己联手。 别说袖手旁观不是联手,建宏帝既然让傅家做先锋,傅家临阵退缩就是渎职! 刘夫人见他神色晦暗不明,眸光一转,又看到了坐在最角落的人。 那人虽然沉默,但眼神灵动,每当有人说话,目光必会注视对方,以示尊重。他见刘夫人望过来,不等对方开口,便道:“我或可一试。” 温娉惊讶:“你与傅家有交情?” 那人微笑道:“与傅四公子见过三面,谈不上交情。” 建宏帝派来的人也是与傅希言相识,温娉道:“看来,如今就要看谁与傅四公子的交情更深了。” * 巡抚亲自送着巡抚小姐出嫁这件事,本来就很稀奇,更稀奇的是,新郎官家至今为止没有任何表示,既没人上门拜访,也没有邀人过府。两家唯一一次走动,还是新娘家主动去,这样冷淡的反应,不得不叫人担心这桩婚事的前景。 而江陵知府始终不出现,也为这桩婚姻添加了更加离奇神秘的色彩。 这座城到底会因为这桩喜事发生多么大的变故,才使一方父母都要避而不见? 可不管风雨如何满城吹刮,处于中心地带的两家人依旧平静地过着日子,或者说,等待着吉日的来临。 傅希言在家中休整了两日,终于答应去太史家赴约。 裴元瑾与鹿清切磋武学,没有跟着出来,傅希言只能唉声叹气地单刀赴会,出门那一刻,他的表情还是乌云密布,一副勉为其难出去走走的样子,一入马车,乌云就被台风简单粗暴地刮得无影无踪,一脸的阳光普照,众生皆甜的样子。 等出了傅轩家所在的巷子,他立刻从车厢里露出脑袋,东张西望,还问车夫江陵城哪里最好玩,俨然做好了小鸟出笼,早出晚归的打算。 车夫说一堆,勾得他心痒痒,不过还是先去了一趟太史家。 太史家早就得到了他要来的消息,个个严阵以待,隆重得傅希言开始怀疑自己今天带来的礼物到底够不够,会不会太失礼。 随着管家越过重重楼阁,直接去了太史公的书房。 与一年前相比,太史公又老了些许,但精神抖擞,连拱手作揖的动作都很干脆利落:“天地鉴主拨冗光临,蓬荜生辉!” 傅希言连忙还礼:“哪里哪里,交相辉映,交相辉映。” 太史公愣了下,顿时失笑道:“鉴主依旧风趣如初。” 傅希言说:“人若是不风趣一些,便很容易风干啊。” 太史公道:“看我这风烛残年的模样,原来是不够风趣所致。” 三言两语,便拉近了距离,傅希言顺势道谢进城那日管家的款待,太史公道:“可惜还是没有招待好,让鉴主掏了钱。” “我的收获却不是区区银两所能道谢的。” 太史公便知那日的安排奏效了:“能帮上鉴主便好。莫怪我交浅言深,倚老卖老,以鉴主的身份,令妹绝不愁嫁,女子的幸福不堪蹉跎,千万不要因一时意气,而耽误了终身幸福。” 傅希言心中一动,叹气道:“事到如今,却也无可奈何了。” 太史公道:“若鉴主有意,我愿效犬马之劳。” “此乃家事,怎敢劳烦太史公?” “实不相瞒,我受刘夫人所托,做个中人。鉴主见过刘公子后,应当知道,对令妹而言,实非良配。若傅家不便开口,刘夫人愿作恶人,只求令妹另觅良人,不至于在刘府蹉跎余生。” 傅希言一开始没想到太史公会帮刘夫人说话,但很快释然了。四方商盟既然以江陵为中心,又怎么可能越过刘坦渡? 双方有所关联,实在平常。 他好奇的是,四方商盟,或者说太史家到底介入多深。 傅希言忽而问:“听说刘将军前阵子调集物资,似有开战之意?” 这话问得突然,太史公微微一愣,却没有流露太多的情绪,语气轻松地说道:“南虞内战,刘将军担心陛下会有所动作,故而预先做了准备。可惜并未派上用场。” 他这么说,傅希言心中便有数了。 若是一般的往来,听到这件事,便该以旁人的口气来叙述,可听太史公的话,纯粹是站在刘坦渡的角度辨析。 太史公与刘家的关系也就不言而喻了。 怪不得自己一进城,管家便眼巴巴地等着,说要吃饭,便推荐远香楼。他现在不得不怀疑远香楼包厢里说话的人,包括麻大夫,是否就是请来的托儿了。 傅希言想归想,脸上涓滴不漏:“兹事体大,我要回家与父亲商量后,再做决定。” 太史公依稀感觉到对方态度略微有所转变,猜到此次会面,大抵是一无所获。只是他老谋深算,内心便是有想法,也不会随意展露,便道:“是极,婚姻大事发,还是要交由父母做主,可惜傅夫人不在。” 在来的路上,傅希言就在犹豫,要不要将莫翛然将摄魂怪当做交换条件,给了乌玄音的事说出来。主要是怕太史公把摄魂怪当做开路的筹码,去寻求武神的帮助来复仇,然后反遭祸害。 不过裴元瑾和乌玄音一战,天下皆知,他说不说,太史公应该都会知道的。 所以傅希言还是将摄魂怪新的用途说了出来。 太史公果然已经知道了:“万万没想到,犬子的造物造诣竟然已在我之上。不过,怀璧其罪,我们史家已经遭遇过一次劫难,经不起第二次了。此事还请鉴主保密,若你们想要,我倒是可以想办法复制几个出来。” 傅希言摆手道:“既然如此,就让这个秘密永远成为秘密吧。” 太史公自然是感激不尽。 话说到这里,两人都不再提退亲的事了。 从太史家出来,春光正好,小鸟儿在枝头欢唱。傅希言现在听到不是哎呀哎呀的鸟叫声,就感到亲切。 鸟,还是叽叽喳喳的叫声比较地道。 车夫送他去河边踏青。 远远地就能看到天上纸鸢在飞。 北周风气较为开放,江陵犹有胜之,少男少女们莫说在婚前碰面,便是不相识的,也可以在旁人的撮合下,含羞带怯的踏青散步。 傅希言一下马车,就觉得坏了,四面八方看来的目光,如狼似虎。这如狼似虎是两个层面的,一种是喜欢的,欢喜的,另一种则是地盘被入侵,恨不能让他就此消失。 傅希言原本想走,但在这种目光的刺激下,觉得自己刚来就走,为免太孬了,于是顶着各种目光的刺激,挺胸昂首,朝着河边走去。 不消片刻,便有少年在姐姐妹妹们的唆使下,上来搭讪。 傅希言都统一回复:“已婚,不约。” 如此三五次,便劝退了大部分人。 还有一小部分则不死心,想要劝说他领攀高枝。 傅希言想:这天底下,还有哪里的枝丫比储仙宫更高的?若是有,那也只能用来上吊了,绝不可攀。 有个小姑娘不死心地说:“岂不闻若遇良妻,平步青云只在朝夕?” 傅希言说:“都一命呜呼了,还要青云蓝天做什么?” 小姑娘说:“你家中有悍妻?” 傅希言比照着裴元瑾的样子,用力地点头:“简直所向披靡,势不可挡!” 小姑娘说:“我若是求求我爹,倒也不是不能救你脱离苦海。” 傅希言说:“谁说是苦海,我明明甘之如饴。” 小姑娘心中暗恨,眼珠子一转,迂回地问:“你叫什么名字?”她想,只要知道对方是谁,便知道他家娘子是谁,再回去求求爹,岂非想要如何便能如何。 傅希言何等精明,自然看出小姑娘天真面容下的狠毒无情。他扫了她一眼:“你爹叫什么名字?” 小姑娘朗声道:“霍原!” 霍原是刘坦渡手下大将,难怪小姑娘如此张狂。果然,听到名字的少年少女们都默默地走开了。 傅希言说:“我叫傅希言。” 小姑娘略觉耳熟,一时没想起是谁。主要是传说中的傅四公子身边都跟着人和鸟,鲜有孤身一人的时候。 傅希言提醒道:“我夫人叫裴元瑾。” 不得不说,成名要趁早。 小姑娘听到傅希言只觉得耳熟,可一听裴元瑾,顿时一个激灵,那是听过太多遍这个名字后养成的条件反射。 看她面色苍白,傅希言哂笑道:“回去告诉你爹,好好做人,不然,我家夫人一定登门拜访。” 小姑娘吓得两眼一红,泪珠一串串地往下掉。 可傅希言已经转过头去了。 小姑娘哭着跑了,后面很快又走了一个人。 傅希言觉得自己因为面子在这里吹了这么久的风,像动物园里的动物一样被人观赏,实在是一件很傻缺的事。 他不耐烦地转身,正要走,就见一个样貌普通的小厮恭恭敬敬地送上了一份请柬。 “我家主人请傅公子今晚酉时于芬芳庭院相聚。” 傅希言问:“你家主人是?” 小厮道:“傅公子可看落款。”说完便跑了。 傅希言打开请柬,直接看落款,却看到了一朵梅花。 …… 傅希言高声问:“你家主人是怪侠一枝梅?” 小厮已经跑远了。 傅希言想追自然还是能追上去的,可他并不想追,就像,他今晚也不想去什么芬芳庭院赴约一样。 上马车时,他顺口问:“芬芳庭院是什么地方?” 车夫道:“是芬芳夫人的私人宅院,只有学识渊博的大家或是文采出众的才子才会被邀请前往,江陵城中无不以受邀为荣。” 傅希言兴趣缺缺。 车夫又道:“而且芬芳夫人厨艺精绝,尝过后都会念念不忘。” …… 傅希言不动声色地咽了口口水道:“走吧。” 车夫问:“是去醉花阁还是千杯坊?” “回家接人。” 芬芳夫人的私人庭院,听着委实有些香艳,容易叫人误解,还是带着家属自证清白为好。 毕竟,他是家有悍妻的人。 第156章 叔叔要报恩(下) 事先报备,事中同行,事后……马车还在路上呢,自然还没有到事后。可裴元瑾的面色依旧不佳,手指夹着那张请柬翻来覆去。 傅希言小媳妇儿似的坐在旁边,脑袋却在沉思,沉思自己为什么要像个做错事的小媳妇儿。 “这张请柬……” 裴元瑾的话刚起了个头,傅希言就精神一振,正襟危坐着聆听。 “你可知是谁送的?” 傅希言比了个一咪咪的手势:“猜到些许。” 裴元瑾扬眉看着他,等他坦白从宽。 傅希言说:“我猜是……” 马车突然停下来,车夫在外面喊“公子,到了”。 “到了。”傅希言笑着附和着,突然皱眉,探头朝外面看了一眼,问车夫,“这么快?” 车夫自得地说:“安全又快速。” ……并不想夸你。傅希言看向裴元瑾,仿佛在问,要不要再兜一圈? 裴元瑾掠过他,起身往外走,傅希言身形如闪电,突然扑过去,在他耳边说了个名字,然后牵着他的手,跟着下了马车。 两人个头上还有些高矮之差,可站在一起,却珠联璧合一般,极为和谐。 车夫上去叩门,门里出来个老仆,没什么倒屣相迎的超高规格,一应如普通宅邸,但是往里走,便发现这地方说是公园也不为过。 拐过照壁,迎面便是一座花园。他们来得尚早,天色将暗未暗,又值春暖花开的时节,群芳争艳,满园的姹紫千红不说,还高低错落,摆出各种造型。 傅希言上次看到这般盛景,好似还是前世的洛阳牡丹园。 在他们之前,已经有别的客人到了,三五成群,赏花惜花论花,却没有一张熟悉的面孔。 老仆将他们领到一处签到台前。 案台古朴,放置着文房四宝,样样不是凡品。 姿容秀丽的年轻妇人仪态万千地坐在台子后面,笑吟吟地比了个请的手势:“贵客是留诗、留画、留文还是留字?” …… 傅希言默默落后一步,靠在裴元瑾的身后,用行动表示自己愿意做他背后的男人。 裴元瑾:“……”莫名在意料之中。 他执笔挥毫,一横划出,在偌大的空白处留下一个霸气凌人的“一”。 妇人身体一僵。 像芬芳夫人私宅这样的地方,起初当然是闻名于厨子的手艺,菜肴的美味,但再好的厨艺,日吃夜吃总有吃腻的一日。私宅后来能维持盛名,得益于文人墨客之间流传的名声。 谁都知道芬芳夫人眼力出众,若诗文字画受她肯定,很快便能声名远播。能得到请柬的,无不是久负盛名的文豪才子,每个人都似这满园的鲜花一般,使出浑身解数,恨不能多放几张纸,好让自己尽情施展才华,像眼前这位只留一笔的,还是空前第一位。 可是当她细看那一笔时,神色凛然,好似自己看到的并不是一个字,一个比划,而是一把剑,一个招式,凌厉的剑气几乎要破纸而出,像自己刺来。 她越看,心越惊,越惊,目光越不敢移开,深恐一个不小心,自己的喉咙就会被刺个对穿。 眼见她额头冷汗直冒,脑子晕眩阵阵,傅希言急忙将纸抽走,饶是如此,她还是摇摇晃晃地摔跌在地。 一声轻笑响起,一个年过半百的妇人穿着一身牡丹印花大红裙,领着几个十二三岁、样貌不俗的小丫鬟,款款而来。 “天下武王第一人的剑意岂是吾等凡夫俗子可以直视?妾身芬芳,见过少主、鉴主。小女无状,让二位见笑了。” 她双手接过傅希言手里的纸,取出一只玉做的匣子,将之珍藏密敛,交给身后的丫鬟,轻声道:“送入惊才阁。” 小丫鬟接匣而去,又有小丫鬟将之前的妇人扶起来。 傅希言看她步履蹒跚,未从刚刚的变故中回过神来,便道:“能看出字中剑意,令嫒应该在金刚期之上了吧?” 芬芳夫人道:“三十好几才入金刚期,便自以为了得,今日便叫她看看,何谓人外有人。” 她女儿讷讷不敢做声。 裴元瑾淡然道:“以令嫒的资质,能入金刚期,的确了得。” 芬芳夫人笑容微顿,置若罔闻,转身在前面领路。 花园中央放了两排矮几矮凳,目前无人入席。 每张矮几都放了瓜果点心,皆为反季水果,殊为难得。 矮几后面挂着大大小小形形色色的灯笼,白天看,五颜六色,与花朵呼应,到了晚上,想必另有一番风情。 傅希言和裴元瑾相携而来,并未引起涟漪。众人一拥而上,围观的是芬芳夫人,偶有两眼瞟来,皆为打量,似乎在疑惑这两人是谁。 文人自矜,大多有自己熟悉的圈子,除非天生孟尝君的性情,不然对“圈外人”并不会一见面就报以热情,而裴元瑾和傅希言的传说都与江湖、朝堂有关,他们即便听说过,也想不到传说中的人物会出现在自己面前。 天色将暗,小丫鬟们开始四处游走点灯。 傅希言一向不喜欢这个世界的夜景,实在是黑夜弥漫的威力惊人,再美的景色入夜之后,都会一团漆黑,再不复昼日艳态,可是芬芳夫人深谙“夜景”的布置之道,看灯笼大小不一,仿佛身处繁星之间,而远处连成一片,又如银河倒挂,美不胜收。 天边尚未全黯的夕景,此时反倒被映衬得平平无奇,而满园的花卉在风中轻轻摇曳,又在点点灯光下,绽放青烟笼罩般的朦胧之美。 众人始入席。 裴元瑾和傅希言被请到上座,芬芳夫人对满脸不解的人解释道:“裴公子一字成龙,今日独占鳌头,首席当仁不让。” 文人们不禁露出羡慕嫉妒之色,立刻有人想要领略书法。 芬芳夫人说:“已入惊才阁。” 众人一阵惊叹,看两人的眼神大有不同,不少人已经跃跃欲试着要上来攀谈结交,恰好,丫鬟们鱼贯而入,开始上凉菜。 傅希言此趟来,就是为了品尝美味。美食当前,很快将请客人没来这件事抛到脑后。 因为裴元瑾一字拔得今日头筹,众人为免献丑,席间鲜少谈诗论文,吃得十分安静。 第一道凉菜是凉拌笋丝。 摆盘暂放一边,笋丝甫一入口,傅希言便暗暗叫好。这一年来,他跟着裴元瑾走南闯北,也吃了不少当地的小吃,的确春花秋月各有所长,但比起精致,此间为最! 那笋丝每一根的粗细长短都是一模一样,而且入口清爽,咸淡恰到好处,一口咬下去,便能感受到初春来临,万物始生的爽脆。 其后的肉食、河鲜、菜蔬……无一不是食材精益求精,烹饪别出心裁,入口惊艳绝伦,令人回味无穷。 等所有菜肴上完,芬芳夫人才上了一盏酒。 裴元瑾喜茶,傅希言喜喜茶,总之,都不大爱喝酒,只是因为先前的美味,才忍不住尝试了一口,竟是味甘不苦的果酒,喝完之后,口齿尚有余香,为今日的筵席画下完美句号。 傅希言感动地说:“果然美味,是可以写日记的那种好吃。” 裴元瑾没有说话,但看脸色,显然也很满意。 芬芳夫人最后出现送客,身上还沾染了些许厨房烟火的味道,傅希言这才明白她的“芬芳”从何而来。 众人陆陆续续离开,傅希言走在最后。他想,吃人嘴软,若要求人办事或讨价还价,现在是最好的时机。 不过直到他走到门口,“一枝梅”也没有出现,他回想今天宴席上的人,好似都是赶赴一场春天的约会,不像是另有目的。 请柬上说的会面难道就是会一会那道“葱油拌面”么? 临行前,芬芳夫人突然送上了一个木匣子。 傅希言问:“这是?” 芬芳夫人微笑道:“鉴主若是喜欢妾身做的菜,就务必收下。” 傅希言脱口道:“VIP卡?” 芬芳夫人一怔:“您回去打开便知道了。” 不等傅希言详询,芬芳夫人已经转身回府,并亲手关上了大门。 傅希言把匣子放到耳边,细细听着,问裴元瑾:“该不会是定时炸弹吧?” 裴元瑾说:“你非要凑近才能听到里面是什么吗?” 倒也……不用,但安全起见,傅希言将匣子放在芬芳夫人门前的台阶上,退后几步,弹出一道真气,将匣子拨开,然后就看到了一沓纸。 傅希言上前一步,将纸拿出来,发现竟然是芬芳夫人私宅的地契以及芬芳夫人母女、丫鬟们的卖身契。 他震惊地扭头看向裴元瑾:“这……我发誓,这个真的不是我设计的。我真的没想金屋藏娇!” 裴元瑾:“……” * 对于裴元瑾和傅希言出去吃一顿饭就吃回来一个餐厅这件事,鹿清也只能表示羡慕不嫉妒了。要是当年他有这样的奇遇,大概到现在都是金刚期。 傅希言将地契和卖身契放在桌上,一脸困惑:“这位梅先生没事吧?” 傅辅说:“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你猜出对方的身份了吗?” 傅希言说:“我原本以为是梅下影,现在不太肯定了。” 傅辅问:“为何?” 傅希言说:“他看起来不像这么有钱的样子。” 傅辅:“……” 傅轩说:“铁蓉容死后,梅下影下落不明。有传言他怕受牵连,早早地避出去了,可问题就在于他是如何预知铁蓉容会出事?” 人便是这样,不说不觉得,一旦觉得了,便有许多疑点可说。 傅希言说:“你这么一说,我就想起来了,我当初在他房间里见过一幅画。” 他简单描述了一下——一对夫妇背对着朱门,从另一位妇人手里接过一只篮子,篮中婴儿正在嚎啕哭泣。 “《百孝图》是他画的,镐京六公子每个都是他的画中人。我当时以为他在暗示我们六个都不是现在父母亲生的,现在想来……这个暗示会不会只针对于我?” 其他人无语地看着他。 傅希言托腮:“那他怎么知道我不是亲生的?我爹都不知道!” 傅辅大怒:“你母亲当初的确十月怀胎,谁能想到不是我的!” 傅希言忙拍着他的胸脯,安抚道:“息怒息怒,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梅下影到底是什么人?怎么能这么神通广大?” 傅轩说:“会不会是傀儡道的人?” 莫翛然要杀铁蓉容,派梅下影潜伏在她身边,搜集信息。等铁蓉蓉被杀,梅下影功成身退,合情合理。 而且,梅下影若是莫翛然的人,知道傅希言是莫翛然的儿子就不足为奇了。 想到莫翛然的傀儡术和蛊毒防不胜防,傅希言立马开启窥灵术看自己和裴元瑾体内有没有多了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 傅辅突然冷哼一声。 傅希言一个激灵,顿觉地契和卖身契烫手。 果然,傅辅阴阳怪气道:“看来是亲爹心疼你,过完年了还特意送来年礼!” 傅希言装傻:“我亲爹不就是你吗?” 傅辅哼哼,没反驳。 傅轩说:“若傀儡道也到了江陵,那局面就更复杂了。” 众人皆默。 傀儡道的江湖立场就是邪恶一方,可他在朝堂上的立场,十分微妙。如今唯一能够确认的是,当初罗市围剿莫翛然,景罗请动了建宏帝身边的秦岭老祖裘西虹。 若以此为依据,那莫翛然应该站在建宏帝的对立面才是。 傅希言打破沉寂:“呃,那地契和卖身契怎么办?” 傅辅拂袖而去,傅轩看着他,摇头叹气,跟着走了,傅希言只好向裴元瑾求助,裴元瑾喝茶。 “退回去?”说实话,知道东西可能是莫翛然给的之后,傅希言拿着烫手但不亏心。连亲身儿子都毫不犹豫的下毒手,这货是东西吗?不是个东西啊。他对莫翛然,心态很平和——该吃吃,该拿拿,遇到该杀的时候,也绝不会心慈手软。 裴元瑾说:“不想退便留着。”出身宫二代的裴少主实在不觉得一座宅邸几个仆人而已,有什么可纠结的。 傅希言想了想,也觉得自己小题大做:“也是,欠债的是大爷,要钱的是孙子,现在钱在我这儿,着急上火的人也不该是我。” 大不了到时候自己甩一沓银票过去,让对方明白,不但欠债的是大爷,有钱的也是大爷,欠债又有钱的是你大爷爷! * 在他们议论地契卖身契的同时,芬芳夫人私邸内也正围绕这件事商量,只是他们的气氛显然要轻松许多。 芬芳夫人丝毫没有自己被送出去,从此命运被人掌握的紧张感,有条不紊地讲述着今日宴席上发生的点点滴滴,连裴元瑾和傅希言哪道菜多吃了几口,哪个人多看了两眼都没有落下。梅下影凝神听着,听到他说两人并未多看几个丫鬟时,幽幽叹气道:“都说裴元瑾傅希言情比金坚,我还盼着传闻或许有误,但经过夫人妙目鉴定,应当不会出错了。” 芬芳夫人道:“两人都是当世难得奇男子,眼界自然不同凡响,我身边的丫鬟在一般人眼中还算水灵,但要吸引他们,还是缺了些内蕴。” 梅下影摇头:“若论天下美色,乌玄音如何?一样成为剑下亡魂。” 芬芳夫人好奇地问:“坊间传说傅鉴主是北周第一美人,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乌教主难道还胜几分么?” 梅下影淡然道:“让我师父念念不忘多年,岂会平庸。” 芬芳夫人听他说起师父,不敢多言,附和道;“怪不得傅鉴主这般容貌,也只是北周第一美人。” 说起北周美人,不免想起铁蓉容,梅下影在她身边蛰伏多年,为其绘过无数画像,她死的时候,他正好去容家,并不在场,事后尸体被建宏帝带走,如今想来,仍有些遗憾。 芬芳夫人问:“宅子送出去之后,我们当如何做?” 想起憾事之后,梅下影便有些意兴阑珊,道:“求人办事,怎能刚给好处,便讨要回报,自然要等对方真心领受,才好提起。” 芬芳夫人道:“但皇帝使者快到了。” 梅下影说:“傅希言会傀儡术,或许已经看出刘焕昏迷另有原因,才迟迟不肯退婚。其实,这场婚事退与不退,关键不在傅家,而在刘家。只要刘坦渡真心要反,傅家就只有两条路可走。跟着刘坦渡,推翻建宏帝的统治,或是与刘家割袍断义。无论哪一种,对北地都有利无害。” 芬芳夫人细细一想,的确如此。 若傅家跟着刘家,那北地如虎添翼。 若傅家与刘家决裂,那两家联姻自然作废,刘焕与温娉的婚事水到渠成。 梅下影道:“我现在只担心一件事。” 芬芳夫人问:“何事?” 梅下影说:“莫翛然为何要离间建宏帝与刘坦渡的关系?” 若非莫翛然将刘彦盛的尸体完好无损地送到南境,刘坦渡还不会这么死心塌地跟着北地走。毕竟,刘坦渡刚开始并不知道刘夫人这些年来一直没有与北地断绝往来,也不知道刘焕的真正身世。 芬芳夫人问:“不好吗?” 梅下影呢喃道:“塞翁得马,焉知非祸。有时候,好事不一定是好事。” * 楚少阳变装成老头,刚刚进入江陵地界,刘家、傅家、四方商盟……整个江陵便都知道了。 刘家很给面子的没有揭穿,傅希言则无此顾虑,促狭地送了一只弹弓过去,很快,对方就找上门来了。 楚少阳上门的时候,傅希言正趴在桥上看傅贵贵追鸭子。 鸭子们腿短,跑不过傅贵贵,但它们会泅水,扑通扑通下水后,傅贵贵只能在岸边骂骂咧咧,傅希言虽然听不懂,但他看动作,应该是在说“等老娘会飞你们就死定了”。 楚少阳来时,脸上还贴着灰白的胡子,额头眼下的皱纹都没有取下来,看着甚为沧桑,尤其和容光焕发的傅希言站在一起,更是对比强烈。 楚少阳看着阳光下,他熠熠生辉的俊美侧脸,心里酸溜溜的:“没想到当初我还领先你半步,如今已经望尘莫及了。” 傅希言回头:“会不会领先的那半步就是你的错觉。” 楚少阳:“……” 傅希言说:“你为什么贴着胡子?” 楚少阳说:“我奉陛下旨意,前来暗访。” “你想瞒过谁?” “自然是刘家。” 傅希言叹了口气道:“连我都知道你偷偷摸摸进城,你哪来的自信能瞒过刘家?” 楚少阳:“……” 看他沮丧的脸,傅希言安慰道:“没关系,大家都是打工人,业绩好不好看不重要,重要的是有没有执行老板的计划。” 楚少阳疑惑道:“什么意思?” 傅希言一脸认真地出谋划策:“意思就是,你可以继续保持现在的妆容,哪怕刘坦渡站在你面前,指着你的鼻子喊你的名字,你也要死不承认,硬撑到底!” 楚少阳:“……”要不是有求于人,他现在扭头就想走。 “我听说刘焕陷入了昏迷。” 傅希言说:“我也听麻大夫说了。” 楚少阳暗暗记下了“麻大夫”这个人,道:“若是如此,那就不需要傅小姐在新婚之夜下毒了。”本来的下毒计划是为了造成刘家慌乱,然后对刘坦渡下手,可如今下毒已经没用了。 他说:“你不想你的姐姐嫁给一个昏迷不醒的废人吧?” 傅希言贱兮兮地问:“怎么,你想嫁?” 楚少阳深吸一口气,继续道:“只要赶在婚礼之前,杀了刘坦渡,让傅千户接管南境,这桩婚事自然就不了了之了。” 傅希言点点头:“有秦岭老祖出手,自然马到功成。” 楚少阳低声下气地问:“怎样才可请动裴少主?” 傅希言说:“我可以。” 楚少阳眼睛一亮。 傅希言道:“但你请不动我。” …… 楚少阳这次真的没能忍住,直接扭头走了,傅希言还笑眯眯地在后面挥手,可楚少阳走了一半,又掉头回来。 他道:“我愿迎娶令姐,即使无子,也终身不纳妾。” 论样貌,楚少阳倒也过了及格线,但傅希言并不看好。傅夏清真正喜欢的是文人才子,楚少阳走的是武道,而且走得还不怎么样。 楚少阳显然看出他眼中的嫌弃,磨牙道:“你该知道,流言向来苛刻女子,令姐二嫁不成,再论婚事,怕是难上加难。” 傅希言闻言,顿时不乐意了:“你今日拿终身大事谋求帮助,焉知明日不会拿我姐姐谋取其他?我姐姐的婚事再难再坎坷,也要你情我愿,绝不是一场你予我取的交易。” 第157章 有人要挑拨(上) 楚少阳终究没有在傅希言这里得到承诺,可他的动作并未就此停止。因为被揭穿了身份,他干脆换回了本来面目,明目张胆地在城中行走,结交官员,打探消息。 他身上挂着奉使的头衔,在刘坦渡将“反”字刻额头上之前,这江陵城中,便是哪里都去得,被登门拜访的自然是战战兢兢,没有被拜访的也是忐忐忑忑,怀疑是不是建宏帝对自己有所看法,才故意忽略了自己。 总之,他凭着一腔蛮力胡干,倒是将江陵这一池浑水搅和得越发看不见底。 三月初五是清明,却忌安葬。 傅家人在外地,扫墓祭祖不用想了,郊外踏青傅希言也有心理阴影,宁可关在家里看傅贵贵赶鸭子。 也就是这一天的下午,代表皇帝的正奉使车辇终于进入了江陵城,一直没有动静的刘坦渡也终于出关,带领江陵众官员至城门相迎,傅辅、傅轩都在欢迎之列,难得双方见面,言笑自若,不见阴霾。 傅希言、裴元瑾在旁边的酒楼看热闹。 看到张阿谷从马车上下来,傅希言有些怀念:“上次见他,他还是个矮子,我还是个胖子。” 裴元瑾说:“他现在也没有长高。” 傅希言叹气:“是啊,追求进步的只有我。” 张阿谷代表的是皇帝,连同刘坦渡在内,众人都是恭恭敬敬,若非知道内情,只怕连傅希言都要被着宾主尽欢、夹道欢迎的场面给糊弄过去。 看着众人簇拥着张阿谷的车辇缓缓离开,傅希言一把抓起盘子里的花生米塞入口中,边咀嚼边道:“好戏要上场了。” 傅家虽然拿了主角的戏份,可如何发挥,还要看皇帝遣派的导演,而刘家同为主角,还身兼编剧,他们同时登上戏台时,好戏才真正开锣。 不过他们没有好事地追上去,撵在屁股后面追踪,而是和裴元瑾一起回了家。 裴元瑾与鹿清论道后,就轮到傅希言。 寻找“遁去的一”实在不是康庄大道,早知道如此,他当初就该选择“人前显圣”,每到要升级的关卡,就拿出一套奥数题,在万众瞩目下徐徐算来,看着众人膜拜崇敬的眼神,内心唯一的遗憾就是:我恨我是我自己,不能旁观自己霸气侧漏。 为了让他感受穷途末路,这些日子他都在被鹿清吊打。嗯,裴元瑾还是有底线的,没有亲自上演“家暴”。饶是如此,也够傅希言喝一壶的了。 他虽然每天唉声叹气,却也知道有武王做陪练实在不可多得,每天摔摔打打,也是咬牙硬挺。 可恨鹿清还说风凉话:“当初你一言点醒我,怎么轮到自己,就举步维艰了呢?莫非这就是医者不能自医吗?” 虽然他的感慨出于是真情实感,可是落到傅希言的耳朵里,只能说是初春的天气,好凉爽的风。 他说:“我点醒你,当然是因为我说了你从来没有想过的道理。而我的道理都在我的脑袋里,当然不可能点醒我自己。所以,这时候你真正应该检讨的是你自己啊,为何不能投桃报李,说出一个令我茅塞顿开的大道理呢?” 鹿清呆住,继而自闭。 傅希言得胜归来,却并不高兴,即便口头上击退了鹿清,本质的问题并没有解决。而且,随着裴元瑾在南虞的战绩流传日广,他日后遇险的机会越来越少,一旦遇到,必然是莫翛然这样的生死大关。 裴元瑾看他垂头丧气,递了一本书给他。 傅希言愣愣地接过来。 这是什么版本的小黄书,竟然印刷得这么大? 裴元瑾道:“心境顿悟不一定是亲身经历,也可以是读书的感悟。”所以他常年看书,倒不是喜欢,只是在书海中追求灵光一闪的机缘罢了。 傅希言合拢书,若有所思道:“感悟也不一定需要读书,也可以吹玻璃。” “何谓玻璃?” “就是需要高温煅烧……加入草木灰可以降低二氧化硅的熔融温度……”傅希言自言自语了一会儿,默默地拿起裴元瑾递过来的书看了起来。 但是和谐平静的时光总是过得很快,傅希言第一行字刚看到第六遍,门房就来禀告,芬芳夫人派人相请。 “一枝梅”邀约之后,傅希言就没再去过那座私宅。口腹之欲虽然重要,可每每想到一道道美味佳肴的背后可能隐藏着莫翛然的阴冷注视,再饥不择食也要大倒胃口。 可芬芳夫人这次邀请的理由实在叫人很难拒绝。 “来人在府里大闹,夫人实在喝止不住!”小丫鬟急得鼻头都红了,泪珠挂在眼眶里,欲掉不掉。 十二三岁的丫头,实在是很不错的说客人选,可今天是个特别的日子,芬芳夫人的私宅又是个很特别的地方,他不得不谨慎一些:“以前客人闹事,夫人是怎么处理的?” 可别说以前没有客人闹事,这世间的二百五不可能今天才开始有。 丫鬟踌躇了下,道:“以前是商盟的人出面。” 傅希言说:“那今次为何不请他们了呢?” 丫鬟抬头看了他一眼,带着几分幽怨,但很快低下头去:“夫人将院子送给了主人,主人没有加入商盟,自然不能再去请商盟的人了。” 换而言之,芬芳夫人原本的靠山是四方商盟? 莫翛然是太史公的杀子仇人,四方商盟怎么可能与他有关系? 傅希言迷糊了,却也激起了对芬芳夫人背后来历的好奇。如果不是莫翛然,她背后会是谁?与四方联盟相关的,刘坦渡?北地联盟? 他更好奇谁在这节骨眼上想不开地跑来闹事。总不会是今天刚抵达江陵城的张阿谷吧? 好奇心一起,他就知道今天这一趟,自己非走不可了。 * 傅希言认为,张阿谷的来临会让江陵纷乱的局面变得更加混乱,然而事实恰恰相反。张阿谷像是一张筛子,有他轻轻摇摆,细沙纷纷漏网而过,往日沉在沙中的石头便不得不露出头来。 刘坦渡如今便站在这张微微晃动的筛子上。只是,他到底是细沙还是石头,却连自己都没有下定决心。 ……就算全天下都认定他是反贼,其实他依旧没有做好准备。可惜知道这一点的,只有他自己和刘夫人两个人。 昨晚,他们站在小佛堂外,对着夜空欣赏那一轮既不圆满也不明亮的月亮。 夫妻多年,他们相处的次数寥寥无几,更不要说袒露心扉。最近的一次,还是自己刚刚获知兄长的死另有内情,她陪着自己坐在池边的长廊里,对着凄凄寒雨,喝了一夜闷酒。 酒醒之后,他还是要面对人生,面对自己为杀兄凶手卖命的现实。就是这时候,她提议了另外一条路。 一条脚下荆棘密布,走过去却可能荣光加身的路。 她问他:“你听过秦步吗?” 他自然听说过。 那是一个与傅希言前世的吕不韦一样,从一介商贾摇身变成摄政大臣的传奇人物。与他相比,刘坦渡不仅身份起点更高,而且和刘焕这枚待价而沽的宝石感情也更深厚。 也正因为起点更高,他才缺乏孤注一掷的勇气。何况,北地联盟内部情势复杂,他当年亦非效忠云中王、陇南王的旧臣,中途加入,又能分得几杯残羹呢? 但他也未拒绝。 兄长之死,是他与建宏帝之间无法弥补的裂痕。哪怕他既往不咎,以建宏帝的多疑,又能相信几分?傅家离开镐京,扎根湖北就是最好的证明。 按他如今的处境,按兵不动,便是最好的选择。 所以昨夜月光下,刘夫人问他是否要抗旨时,他的回答是:“我妹妹还在皇宫。” 他在镐京仍有牵挂。 诸人一番行礼见礼回礼之后,无关人等识相的告退,毕竟张阿谷此行是奔着刘傅两家的婚约而来,与公事无关,官员们也不好死赖着不走,至于私下如何表示,那又是另外的时间了。 事件核心人物坐定,张阿谷一开口便带来刘贵妃的问候。作为建宏帝宫中心腹,他在皇宫的地位非同一般,见刘贵妃的次数也比旁人多。 刘坦渡听着妹妹的消息,悄然融化了眼底几不可见的寒霜。 张阿谷趁热打铁道:“娘娘惦记侄儿的婚事,令奴家带了不少赏赐,给刘公子添彩呢!” 刘坦渡起身行礼道:“娘娘有心了。” 张阿谷露出满意的表情:“我记得初九是吉日,奴家披星戴月,总算赶上了这杯喜酒。”他顿了顿,笑吟吟地望着刘坦渡,“奴家没有白来这一趟吧?” 刘坦渡看了眼坐在旁边看戏的傅家兄弟,轻声叹了口气道:“有一件事不敢不叫上使知道,犬子已昏迷多月了。” 楚少阳在城里待了这么久,搜集了不少消息,自然包括这件事,早在张阿谷进城之前,就已经收到了消息。 对张阿谷而言,他来之前已经想过种种变故,这一条还不算最坏的消息,但脸上还是适时地露出了吃惊担忧的表情,问道:“因何如此?” 双方不免就刘焕昏迷不醒这件事,竭尽所能地交流了一下两个医术外行所能讨论的极限。 “不知刘公子何时能醒来?” “不知啊。” “早知如此,便该请陛下遣太医与奴家同行。” “不敢因家事而烦扰陛下。” …… 当两人的对话终于进行不下去,张阿谷终于想起要拉人进聊天群,以免这干涩枯燥的话题就此崩裂。 “傅大人以为当如何是好?” 傅轩当然不会认为这个傅大人是自己,所以乖巧地坐在边上,看哥哥发挥。 傅辅脸上还残留着听见消息后的惊讶:“傅某也是初次听闻,一时六神无主,也不知如何是好。” 他明目张胆上眼药,刘坦渡自然要接招,忙道:“这几日我忙于治疗犬子,疏忽了亲家,还请多多见谅。” 张阿谷道:“事关傅小姐终身,刘将军确实粗心了。” 刘坦渡顺势连连道歉,傅辅不接茬,反问道:“数月过去,不知刘将军想好如何处理了吗?” 这话也问得极为诛心。 傅家刚刚得到消息,一时三刻想不出解决的办法,实属平常,可刘焕昏迷多月,就算刘坦渡左右为难,依靠数花瓣做决定,也该薅秃了花园,得出了答案。 刘坦渡道:“为今之计,也只有请傅大人宽限时日,延迟婚期了。” 傅辅眉头一皱,刚要说话,就听张阿谷干咳一声,说:“突然想起来,娘娘还有两句体己话,要私下里与刘将军交代。” 傅辅闻弦音知雅意,起身道:“适才见园中花开,正想一观。”待张、刘二人回应后,便与出了客堂。 他们一走,张阿谷便蹙眉道:“刘将军,这桩婚事乃陛下保媒,你的所做所为往轻了说,是自作主张,说得重了,可是目无君上啊。” 刘坦渡认错态度良好:“是我思虑不周。” 张阿谷道:“我在京中,听到了一则谣言,不知刘将军是否听过?不知何人作祟,竟说太尉之死是陛下一手策划。” 刘坦渡沉默了会儿说:“那陛下怎么说?” 张阿谷道:“陛下与太尉从小一起长大,感情之深厚,无人能出其右啊。” 刘坦渡说:“听闻使者的义父是当年的张中官?” 张辕也是建宏帝的亲信,感情也非比寻常,却一样说死就死了。从某个角度来说,他和张阿谷的处境其实很有几分相似。 张阿谷面不改色地说:“是。但他是他,奴家是奴家。陛下并不会无端迁怒,奴家能有今日,难道还不能说明陛下识人之明吗?” 刘坦渡再度沉默了。 张阿谷说:“恕奴家多嘴,刘将军真要是对太尉之死耿耿于怀,为何不问问贵妃呢?贵妃是太尉的亲人,也是将军的亲人,她的话总是为将军好的。将军何不信娘娘一次?” 刘坦渡长长地叹出一口气道:“使者肺腑之言,坦渡领受了。” 张阿谷跟着舒了口气道:“将军能想开是最好的。要奴家看,将军与傅家这门婚事,实在是天作之合。远的暂且不说,只说近的,傅四公子和裴少主威震南虞,待刘公子做了傅家的女婿,挥军南下时,还愁傅家不出力吗?若能收服南虞,还愁陛下不封赏吗?到时候,说不定我北周就要出第三位国公爷啦。刘将军切不可因一时之意气,而错失刘家万世之荣耀啊!” 刘坦渡脸上终于流露出几分意动之色:“但犬子昏迷不醒……” 张阿谷说:“当初楼公子身受重伤,昏迷不醒,小神医出手,一样是生龙活虎,不日还将成为陛下的乘龙快婿了呢。小神医是江湖人,而傅家就是半个江湖啊!刘将军若是有心,何不问问真心人呢。” 刘坦渡说:“使者一席话,使我茅塞顿开。但婚期将近,远水难解近渴,依使者之计,当如何是好?” 张阿谷说:“我代表陛下而来,总不能虚晃一枪回去吧。依我看,傅大人对令郎十分满意,并不想让婚事就此作罢,既然如此,你何不趁热打铁,将婚事办了。有傅四公子当小舅子,令郎苏醒指日可待啊!” 刘坦渡心中一动,见张阿谷一脸真诚,的确是真心为两人的婚事操心,便道:“如此就烦请使者从中说和了。” 张阿谷笑道:“好说好说,这本就是奴家此行的目的。” 待傅家兄弟赏花归来,便见两人谈笑风生,似乎已将昏迷在床的刘焕忘却了,眼前都是阳光明媚的大好春景。 张阿谷要与傅辅私谈,傅轩便被留给了刘坦渡。 傅轩回南境以来,刘坦渡还是第一次与他私下会谈,看着不再年轻的彼此,两人心中都是感慨万千,尤其是刘坦渡,想起傅轩这些年未曾娶妻生子,心中不免有些愧疚。 “早知你的侄子会成为天地鉴主,或许当初就不该让你练《补天启后功》。” 傅轩说:“我若没有练《补天启后功》,也许他就当不上天地鉴主。” 这倒不是虚言。 回顾傅希言这两年的经历,加入锦衣卫去洛阳是关键。若非去洛阳,路过裴介镇,就不会误服混阳丹,遇到裴元瑾,更不会有后来波澜壮阔的人生。 而他之所以加入锦衣卫,源起傅轩与楚光的羽林卫指挥使之争。傅轩不练《补天启后功》,达不到金刚期,自然就失去了争夺的资格。 所以人生际遇,因果关系,环环相扣,缺一不可。 刘坦渡不知具体内情,但是听他这么说,多少有些安慰。 傅轩单刀直入地问:“刘焕是谁人之子?” 有《补天启后功》在,他们之间便很难隐瞒刘焕真正的身世。刘坦渡略作沉默道:“是牛将军的后裔。说起来,牛将军与永丰伯府渊源颇深,他若知道两家的后代在一起,想来也会欣慰。” 傅轩看着他,半晌才道:“若果真如此,应当会吧。” 他与刘坦渡十几年没见,自然不可能像当初那么亲密无间,可人的习惯总是很难改变,就像,刘坦渡说谎的时候,脚后跟总会不安地左右摩擦地面。 * 寒风吹拂军旗,喇喇作响。士兵们正在旗下操练,几名百户站在一起,看着他们整齐划一的动作,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 论年纪,他们都不太年轻了,再过几年,或许就要解甲归田,可是在离开之前,能看到老伯爷的孙子回到南境,重新统领一支军队,对他们而言,便是一切都值得了。 也许短时间内,傅家还不能重振声威,从刘家手里将兵权夺回来,但刘家当初也是从一无所有开始,傅家根基更深,希望自然更大。 就在这时,突然听到哨所传来钟声,几个百户不敢怠慢,立刻上城楼远眺,只见远处的地平线上,烟尘滚滚,似乎有大量马匹正在靠近。 百户们对视一眼。 他们所处的位置并不在前线,南虞若是渡江过来,先要面对其他卫所,必然会有狼烟烽火示警,能够骑马而来的,必然是自己人。 果然,当马群越来越近,便能看到对方的衣着,的确是南境军队制式。 为首一人,竟然是宣武将军霍原。 霍原高举令旗道:“奉骠骑将军令,接管卫所!” * 卫所的寒风并不能吹到江陵城中。 此时的江陵城,日暖风清,而且还夹杂着淡淡的花香。不过这一切,都是在傅希言和裴元瑾进入芬芳夫人私宅之前。 当他推开门时,那日美丽多姿的花园只剩下一片狼藉。一个少女站在花丛里,面无表情地摧残着花花草草。 芬芳夫人和一众丫鬟站在一丈开外,一脸无奈地看着她。 而站得更远的,是个长着一张丧气脸的和尚。和尚穿着一件朴素的僧袍,仔细看,袍上还沾染着点点污渍。 若是不明缘由,光看这幅画面,还以为罪魁祸首是那个发飙的少女,而和尚是无辜被牵连的路人。 “阿弥陀佛。” 和尚转过身来,对着傅希言和裴元瑾行了个礼,然后极为无礼地问:“二位看今日之事当如何了结?” 傅希言来之前已经听小丫鬟说过了,和尚与少女是一伙的。少女撒泼,和尚掠阵,两人配合无间。 因此他反问道:“那就看你打算赔多少?” 和尚说:“和尚不吃荤,贵店做了荤菜,自然是贵店的错。” 他说的荤菜并非肉食,而是葱姜蒜。 傅希言也是听小丫鬟说起,才知道有此说法。 不过芬芳夫人是知道忌讳的,并未在和尚的餐食里面加这三味,偏偏这和尚挡不住诱惑,跑去偷吃了少女的餐食,吃完之后还要怪店家。 少女之所以发飙,就更没道理了。 因为她认为她的餐食被偷吃了,所以她吃亏了。芬芳夫人想要补,她又嫌不是原来那份。 总之…… 他们今日明显就是没事来找茬的。 傅希言只好也不讲道理。 “非也非也。我们店明明做荤菜,你一个不吃荤的和尚偏要跑进来吃,难道不是因为你自己太不识相了吗?” 第158章 有人要挑拨(中) 和尚问:“贫僧进来了,坐下了,吃上了,难道不是贵店的纵容?惯子如杀子,惯客亦如杀客。贵店要杀人,难道不许贫僧发火吗?” 傅希言闻言居然点了点头道:“你说得有些道理,让我好生惭愧。我决定要纠正之前的错误。” 和尚眨巴眼睛,看他的表情带着一丝丝天真,好似在问,你打算如何纠正。 傅希言有些怀念还给何思羽的那柄月魂枪,它虽然不太好携带,可是挥舞起来的时候,比匕首尤气势得多。 就像现在,他拿出了“风铃”,也只比手掌长一点点,朝和尚挥过去的时候,并不能体现出棒打孝子的效果。 所以他刺出一刀,被和尚躲开后,就苦恼地停了下来。 和尚看着自己退出的一丈距离,平静地问:“杀人灭口便是施主的纠正方式?” 傅希言收起匕首,走到狼藉用餐区,弯腰提起一把凳子,在手里颠了颠,又放了下去,然后捞起矮几,一边朝和尚拍去,一边理直气壮地说:“子不教,父之过,为父知错能改,打死了算我黑发人送秃驴!” 矮几虽然矮,可它本质还是一张几,光是案面,就比匕首宽了不知凡几,与月魂枪相比,也更气势磅礴一些。尤其是举在半空中时,下面落下的阴影完全罩住了和尚的脑袋,造成的心理压力,恐怕也只有套麻袋能相提并论了。 和尚嘴角抽了抽,脸上刻意保持的平静终于碎裂,两只脚踩着小碎步,飞快地向后避让。他的脚法十分有特色,执着于距离的恰到好处,好似一尺够了,就绝不多退一寸。 果然,当傅希言手中的矮几落下时,刚好从他面门落下去,带起风微微撩起衣摆,眼见着便要碰地,傅希言突然松手,身体后仰,踢出一脚,踹在矮几背面,拍向和尚的小腿。 双方距离太近,和尚这时候再退,已经无法完全退开。他只好站在原地,任由矮几砸过来,然后在碰到小腿之前,就一分为二,从自己身体的两边划过去。 傅希言拍拍手,掸掸灰,问观战的裴元瑾:“看出他的来历没有?” 裴元瑾道:“像是河西张家的‘方寸之间’。” 傅希言认真地想了想,问和尚:“因为没能当上‘方丈’,所以才一直在‘方寸之间’么?” 和尚:“……” 今日所受的侮辱,比他之前的四十多年加起来更多!但想到此行的目的,他又忍耐了下去。既然是他先来挑事,就不好怪对方不给面子。 他说:“贵店的待客之道,实在叫人不敢恭维。” 傅希言说:“何止不敢恭维,我还要叫你不敢诋毁。” 和尚:“……” 他来砸店找茬已经算横的,没想到遇到更横的,这时候,他也只能……先退一步:“贵店若有诚意,此时也不是不能善了。” 傅希言摇摇头:“诚意我们是没有的,善了我们也是不想的。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我不管你为何而来,你也别管我怎么处理,我们各干各的吧。” 和尚疑惑地看着他,似乎想问,两人本就处在同一件事里,如何能各干各的,然后就见傅希言扭头看向刚刚站在花丛里发疯,现在站在花丛里发呆的少女。 “霍姑娘要不要站远一些?”傅希言淡然道,“刀剑无眼,万一伤到你,弄脏了刀剑就不好了。” 霍姑娘自然就是那位在河边叫嚣着“我爹是霍原”的少女。她今日出现在此地,自然是被看中了那一身撒泼的绝艺。 她万万没想到,自己泼妇般的表现会落入曾经一时心动的人眼里。哪怕知道两人没有可能,可再见面时,心里难免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期待,哪怕对方恼羞成怒,对自己横眉怒指,心中也会因而荡漾起几圈涟漪,可傅希言冷淡的表情和无情的言语,像是一记无声的巴掌,刮完之后,还要问问,你以为自己是谁。 她平日骄纵惯了,一时控制不住性子,瞪着眼珠问:“你说你家有悍妻,难道就是指裴元瑾吗?” 傅希言说:“悍妻是你说的,我明明说的是所向披靡,势不可挡。” 霍姑娘说:“可你没有否认。” “唉。”傅希言轻轻叹了口气,然后微微侧头,地鉴从额头飞出!和尚拔下脖子上的念珠,顺手飞了出去,地鉴亮起红光,每一颗珠子都似在进行激烈挣扎一般,双方微微一碰,珠线断开,珠子散落下来,撒了一地,每一颗落地之后都没有在原地停留,而是迫不及待地朝着其他方向滚去,像是躲避地鉴的红光。 和尚广袖一扬,念珠又从地上飞起,收回他的手中。珠与珠之间,仿佛被无形的丝线串起,他捏着珠子,一颗颗地数着,在地鉴飞到面门的刹那,左手探出,袖子笼住地鉴,抓着念珠的右手一挥,念珠再度飞出。 傅希言额头天鉴亮起一道蓝光,眼中的念珠缓缓退去外形,露出中间星星点点的灵气。 他修炼的《精魂诀》,在金丹期以下的实战中看不太出效果。因为双方的战斗还停留在肉身相搏的阶段,但傅希言兼修傀儡术,对窥灵术、驱物术的提升效果十分明显。 就如此时,只是盯住念珠,他便感觉到念珠仿佛与自己建立了一丝微弱的联系,让它们的攻击慢慢减弱。 地鉴在袖子待了短短一瞬间,和尚就感觉到左手像要被灼伤一般,急忙收手,地鉴扑面而来,来势汹汹的样子,似乎要将他的脑门射个对穿。 他不敢托大,终于从背后抽出了一把短戟。 短戟入手的刹那,他身上气势一遍,若说原本的他只是个与世无争的和尚,此时就像是浴血奋战的将军,没有千百条性命,杀不出眼里的凶色! 短戟挡在地鉴之前,只是当的一声,短戟差点脱手而出,和尚抓着短戟的虎口已然崩裂出血。但一向凌驾于众兵器之上的地鉴竟然微微一凝! 哪怕没有退让,但是,与大飞升时期的遗宝碰撞,只是微落下风,就能看出这把短戟的不凡之处! 在旁观战的裴元瑾微微扬眉,盯着短戟若有所思。 射向傅希言的念珠终于在快要碰到他鼻尖的位置停了下来。傅希言瞟向不远处的和尚,他目光所向,就如一条行军路线,念珠从风而服,向原主人飞射而去。 “走了!” 和尚大喊一声,一头冲向花园后的客堂,客堂旁边有耳房,耳房有后门,可和尚根本来不及拐弯,傅希言便已经追了上来,他只能靠着蛮力,硬生生破墙而出! 傅希言紧随其后,两人一前一后,速度极快地穿过重重院落。 霍姑娘意识到自己被留下的时候,脸上闪过一丝惊惧,下意识地后退了两步。几个小丫鬟愤怒地看着她,脸上带着明显的恶意,倒是芬芳夫人,对眼前一切视而不见,只是望着和尚和傅希言离去的方向发呆。 被留下的还有裴元瑾。 他足下轻点,踏上屋顶,朝着傅希言的方向望去,两人已经来到了芬芳夫人私宅的后院。 后院狭长,与后巷只有一墙之隔,和尚只要破墙,就能离开这座宅院,可就在这个时候,他停了下来,还对着傅希言施礼道:“傅施主。” 念珠仿佛撞在一堵无形的墙上,纷纷落地,地鉴停在半空,对着和尚虎视眈眈。跟在后面的傅希言刹车不及,直接一腿蹬在对方身上,和尚不闪不让,只是微微侧身,帮忙卸去了一些力道,但腹部还是挨了一脚。 和尚明明被踹了,却还要回过头来关心他,踹得疼不疼。 看着和尚脸上判若两人的温和笑容,傅希言警惕地后退两步:“鬼上身?” 和尚笑容微顿:“贫僧佛心坚定,魑魅魍魉岂敢近身?” 傅希言沉默了下道:“那你把念珠捡起来。” 和尚愣了下:“无妨,区区念珠……” 傅希言打断他:“我们继续。” 和尚愣愣地看着他。 刚刚才松了松筋骨,还没有打过瘾的傅希言跃跃欲试地看着他:“趁着天气好,没下雨,我们抓紧时间。” 和尚道:“其实贫僧……” 傅希言威胁道:“不然我先动手了哦。” “傅施主……” “我打人超疼!” 和尚忍不住高声道:“傅施主不怕中了圈套吗?” 傅希言低头,用窥灵术看自己的身体,没察觉不妥,地鉴回归脑海,也未感觉有异:“今天这一场架你避不过的,别啰嗦,赶紧的!”和尚干脆不听他说什么,自顾自地说:“有人想让贫僧拖住裴、傅两位施主,贫僧不得不来。” 傅希言心中咯噔一声:“谁?” 和尚见他终于开始讲道理,暗暗舒了口气:“这地方是谁的,便是谁。” 傅希言:“……”这话和“我从来处来,去处去”有何分别? “北地联盟?” 四方商盟这个答案太过普通,背后必然另有主使。和尚身手这么好,多半出身江湖,刘坦渡虽有可能,但身份更趋向于朝廷命官,而非江湖中人,所以北地联盟的可能性更高。 和尚道:“贫僧忘苦。” 傅希言扭头就要走。 有人想拖住他,必然是怕他破坏计划。难道有人要在傅家动手,所以用调虎离山之计,将他和裴元瑾引开。可是傅家有鹿清在,就算莫翛然亲至,也能拖住一段时间。而这段时间里,足以发信号,引他和裴元瑾回去援手。 不,更可能是对傅辅和傅轩下手!他们今日跟在张阿谷身边,去了刘家。刘坦渡和北地联盟一个鼻孔出气,说不定设下陷阱。 除掉他爹他叔和张阿谷之后,整个南境就没有人能够越过刘坦渡对军队指手画脚了! 傅希言想到此处,心头一团火热,正要跃上屋顶,就听忘苦在后面追过来:“傅施主稍等,我此番前来,还受了另一位故人的委托,要贫僧将此物转交给傅施主,再请傅施主转交给虞总管。” 傅希言现在满脑子都是老子要救爹,忘苦的话像耳旁风一样在他耳边吹过,直到“虞总管”三个字入耳,才停下脚步。 忘苦并没有跟上来,而是站在原地看他,似乎除了这个后院之外,其他的地方都是泥潭深泽,不可涉足。 傅希言只好折回来,脸色不悦地看着他。 忘苦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布包,将外面的手帕层层剥去,最后露出一只破破烂烂的香囊。说破破烂烂,还是抬举了。若非几条丝线拉扯,这个香囊原本已经被劈成两半,里面的药材所剩无几,看着干瘪瘪的,还浸过血,看着黑乎乎,脏兮兮的,已经看不出原本的图案。 傅希言看着那只香囊,很想问,你是不是在耍我,可看他珍而重之的样子,又把话吞咽了下去。 忘苦展示了香囊之后,就用手帕重新包起来,然后恭敬地递过去:“送出此物的人,如今在北地。” 傅希言接过香囊:“然后呢?” 忘苦道:“没有然后。” 傅希言问:“那人是谁?” 忘苦说:“虞总管自然知道。” “最烦你们这些神神叨叨的人了。”傅希言转身要走,突然回头看他,眼中隐隐闪烁着绿光,“若是我拿下你当人质,有没有用?” 忘苦苦笑道:“看贫僧毫不犹豫揭穿计划便可看出,贫僧不值钱。” * 时光流逝飞快,好似才说了几句话的工夫,抬头看天,已是正午时分。 刘府早已备下热菜,随时可以上桌,张阿谷与傅辅相谈甚欢,傅轩与刘坦渡好似也在三言两语间,化去了多年的隔阂,把臂而归。 四人入席,别管心中多少鬼胎,脸上却和睦以极。 此时,张阿谷自言卸下奉使身份,不肯再居上座,诸人之中,以刘坦渡官阶最高,又是地主,当仁不让。 动筷之前,自然要说一番场面话。四人轮番开口,其乐融融。酒菜在春寒料峭中微凉,刘坦渡举杯相敬。 众人共同举杯,酒正要入口,就听两道破风声,傅辅傅轩手中酒杯杯底碎裂,酒从杯底漏下,金黄色的液体洒落桌上,散发出扑鼻幽香。 守在门口的侍卫一怔,立马抽刀喊道:“有刺客!” 刘坦渡已经紧张地站了起来。 这里是他家,有刺客混进来,他当然紧张,但更紧张的是,刺客什么都没动,偏偏动了酒杯,若真是刺客失手倒还好,若不是刺客,此举意图为何,深思之下,令人心惊胆战! 张阿谷举着杯子的手微微颤动了一下,他的杯子完好无损,所以刚刚酒水已经碰到了嘴唇。他放下杯子,故作惊慌地举臂掩口,然后用袖子狠狠地擦了擦嘴唇。 侍卫已经冲了出去,很快就听到外面打斗的声音,不消片刻,就见一个妇人手持钢刀,身穿盔甲从外面昂首阔步走了进来,而张阿谷的侍卫则在她的逼视之下,一步步向屋内退来。 刘坦渡大惊失色道:“夫人,你要做什么?” 他的夫人自然是刘夫人。 只见她望着刘坦渡,微微一笑道:“夫君,有劳你在此虚与委蛇,外面的人已经都收拾干净了,楚少阳也已经被困在客栈之中,霍将军也已经出发接手傅将军的千户所,如今,城中内外尽入我手。” 刘坦渡看着她,心中掀起惊涛飓浪。他以为昨夜之后,两人对刘家未来的走向已经达成共识,万万没想到,那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想来早在自己想要按兵不动的当下,她就已经做好将自己逼上悬崖,不得不跳的准备了。 他怔怔地看着她,就如初次见面一般。被记忆美化的英姿飒爽少女,其实是个利欲熏心、不择手段的蛇蝎妇人! 刘坦渡沉声道:“你别忘了,裴元瑾和傅希言还在城里!” 刘夫人说:“放心,我们与傅家毕竟是亲家,自然请他们从哪里来,到哪里去,绝不会伤及分毫。”她原本也不指望忘苦能拖住两人太久。 傅辅和傅轩对视一眼,齐齐看向张阿谷。 张阿谷脸色微白,显然已经从两个的对话中,拼凑出事情真相。他相信眼前的一切并非刘坦渡授意,对方刚刚的震惊不像演戏,却也知道,如果不是刘坦渡授意,意味着眼下的局势已经不由他们几个做主。 若是刘坦渡,他自忖刚才那番话还算美丽动人,可对上刘夫人,就没有太大的把握了。因为来之前,建宏帝明明白白地告诉过他,不要试图用刘夫人影响刘坦渡,刘夫人只会是他的绊脚石,但凡她在路上,便只有清除一条路。 他不由看向傅辅。 就在刚刚,他们还用春秋笔法,暗示着接下来如何对付刘家,如何掌控刘坦渡,没想到转眼之间,刘夫人就先发制人。 如果自己死在刘府,死在江陵,不管刘坦渡之前是何态度,他和建宏帝之间的裂缝便不可弥补,他只能造反。 傅辅也想到了这一点。有裴元瑾、傅希言在,他相信北地联盟再丧心病狂,也绝不至于危害他和傅轩的安全,可张阿谷就不好说了。 张阿谷之前与他商定,稳住刘坦渡之后,在婚礼上出其不意,将人活捉,再以谢恩之名,秘密送往镐京。其后,南境由傅辅坐镇,傅轩辅佐。 可计划不如变化,北地联盟的动作比他们想象中要更快。 席上菜肴一口未动,越来越冰冷,席间众人一言未发,越来越深沉。 但刘夫人并不打算让他们继续深沉,沉默,默然下去。她按着腰际,甩出一条长鞭,卷住其中一名侍卫,将人往边上一丢,脚下踏出两步,已经闯入刘、张、傅、傅四人中间。 这是一个机会,这个时候不动手,之后便没有机会了。 张阿谷深知这个道理,他不指望刘坦渡,只是望着傅轩。作为前羽林卫指挥使,傅轩有金刚期的实力,在裴元瑾这样的高高手眼中不值一提,可是对张阿谷这样不懂武功的人来说,就是一根救命稻草。 刘夫人的肩膀已经越过傅轩,就在者一刹那,傅轩出手了,同时出手的,还有之前打掉他和傅辅杯底,一直隐藏在侧的小桑。 傅轩的绵柔拳不及傅希言那样指东打西,却另有一种绵里藏刀的刚猛,一拳挥出,仿佛有呼呼的风啸之声,笼罩住了刘夫人肩膀以上的位置。 刘夫人脑袋微侧,手中长鞭好似长了眼睛一般,灵活地回甩,圈住了傅轩的手腕,然后往前一甩,与此同时,小桑的手已经切到了刘夫人的后颈。 刘夫人身体猛然短了一截,上半身巍然不动,双腿半蹲。小桑一招扑空,手落到了她的头顶,手腕微微一转,又向下拍落。 刘夫人就地一滚,向前滚出,与此同时,傅轩被丢出去的身体终于落地,发出“砰”的一声轰响。 刘坦渡吃惊地看着灵活周旋于两人围攻之中的刘夫人,似乎没想到对方的武功如此之高。 小桑一击不成,正要隐身突袭,就听脑后一阵破风声,又是一条长鞭甩来。 这条鞭子上面缠着金丝,比刘夫人手中那条更长,且前后两截竟然能自由变化,前端错过了小桑,后面半截竟然还能弯成一个半圆,套向小桑的脖子。 小桑双腿连蹬想要躲开她的追逐,在闪躲之间,已经离开了最中央的位置。 而此时,刘夫人已经重新站起来,不顾身后的傅轩,一个猛扑扑到张阿谷的面前。 张阿谷僵硬着身体朝后倒去,一只手出现在了刘夫人面前,被刘夫人一掌推开,刘坦渡又挥出一掌,刘夫人右手手腕一转,长鞭卷向刘坦渡的腰腹。 刘坦渡看似魁梧,身形却很是灵活,右足一个猛蹬,想要避开,却迟了一步,被长鞭卷住了脚踝,甩了出去,眼见着就要落到门外,就被人从后面推了一把,又反扑过来。 刘夫人长鞭已缠住张阿谷的脖子,正待用力,傅轩的拳头已经打在了右边的肩胛骨上,“去而复返”的刘坦渡也已经扑到身后,更重要的是,她的背后已被一道凌厉的杀意锁定! 第159章 有人要挑拨(下) 裴元瑾见傅希言跃上屋顶时,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摇头道:“未曾看到信号。” 傅家有鹿清在,自然不必担心,若真遇到对手,他也能闹出人尽皆知的响声。傅辅傅轩身边有潜龙组栖凤组的人跟着,一般情况,出面应付绰绰有余,便是大敌来临,以他们潜行藏身的功夫,也能找到空当放信号求助。 没有信号,就说明事态还没有脱离掌控。 闹事的忘苦与霍姑娘已经享用过芬芳夫人亲手烹饪的美味,而傅希言和裴元瑾出来时,傅家还没开饭,饿着肚子的人心情总不会太好。 傅希言拉着裴元瑾踏着屋顶瓦片,往刘府跑的时候,还在心里狠狠地痛骂刘坦渡。 江湖势力与朝廷牵扯太深的后果,看灵教和南虞便知道。当上天地鉴主,与裴元瑾成亲之后,他已经不太方便插手朝廷的事。 只要不危及傅家人,他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傅辅和傅轩两人去处理。刘家和北地应该知道他的底线在哪里,不至于做得太过才是。 想到这里,他脚步猛然一顿,随即被裴元瑾拉着往前扑了过去,裴元瑾无奈地转身,将人扶住,无语地看着他,似乎在问走路发什么呆。 傅希言说:“我在想,我为什么要相信和尚的话,就因为他送了我一个香囊?” “他送了你一个香囊?”这显然是一个裴元瑾不知道却十分在意的情节。 傅希言忙解释:“用词失当,是转交给我一个香囊。” “有何区别?” 这区别可大了去了,傅希言很想从一个语文老师的角度,好好解释一番两者的区别,可时下委实没有心情。 他心里窜起一朵怀疑的小火苗,迫不及待地想要验证一番:“回头再说。你先去刘家,我回去看一眼。” 不等裴元瑾回答,就甩脱他的手,飞快地跑了起来。 尽管知道傅希言并无他意,可是被甩脱手,还是令裴元瑾心情不悦,尤其是,那个“吃荤”的和尚还给了傅希言一个香囊。 有香囊的和尚自然不是正经和尚。 他心情不好的时候,脸便会冷。而他脸色冷的时候,别人的心也会跟着冷下来。 * 刘府正在关键时刻。 刘夫人不知身后的高手是谁,只知道,她这时候若是转身抵御,至少有六成的希望可以避开这一击——对方虽然锁定了她,却还没有真正出手。可她一转身,傅轩和刘坦渡必然救走张阿谷。 这两个人的命都很金贵,他们若豁出自己的命去保护张阿谷,他们投鼠忌器,很可能功亏一篑。 事到如今,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她任由东风不刮,刮西风! 她眼睛死死地看着前方,仿佛对身后一切视而不见,抓着长鞭的手腕微微用力,长鞭瞬间紧缩,只见张阿谷喉咙发出急促的“咯咯”两声,额头青筋暴起,眼睛微微凸出,两只脚用力地蹬了下地面,很快就停止呼吸。 他循着义父张辕的脚步,千辛万苦地爬到现在的位置,以为脚下是康庄大路,前面是大好风光,怎么也不会想到就这样折在了这里。 他模模糊糊地想起,来之前,建宏帝曾告诫他小心行事,遇到难题,可以求助傅希言。他听进去了,来路上还想着借着之前见面的情谊,去傅四公子面前晃一晃,讨个眼熟,日后真发生什么刀光剑影的事,也好有个求救的地方。万万没想到,对方竟然会这么快动手,让他的计划还来不及实施,便已经胎死腹中。 张阿谷带着满腔遗憾,死不瞑目,但眼前战斗还在继续。 从刘夫人杀人,到刘坦渡以及陌生高手进攻,前后不到一眨眼的工夫。 这一眨眼,也许会发生很多事,却不包括刘夫人全身而退! 眼见着手掌就要拍上她的后背,刘坦渡还是心下一软,卸去了七八成的力道。 这种力度,与其说进攻,不如说助力。 刘夫人借着这股巧力往前扑去,膝盖一如之前那般屈起,想要故技重施,躲开从身后而来、真正致命的攻击。 然而,对方的杀意既然没有起到威胁的效果,这一击便不再是警告,而是要对她刚刚的忽略藐视做出相应的报复! 一剑袭来,寒光入肺,任何人看到这一剑,便连咳嗽都会忍不住被冻住。 刘坦渡拍出去的掌还没有收回,剑光已擦着他的手掌往前刺去。与剑光一同抵达的,还有那条金丝长鞭。 长鞭甩在刘夫人的身上,如藤蔓一般,还未完全捆住,便迫不及待地往自己那里一拉,刘夫人身体刚刚下蹲,被拉得重心略有不稳。但她适应得极快,头也不回,身体借着长鞭的力道,扑了出去。 但刘夫人的一切反应仿佛都在剑的预料之中。她的每个动作每个变化都像是老鼠在猫爪下徒劳无功的垂死挣扎,她的后背没有长眼睛,可是刘坦渡和金丝长鞭的主人都能清楚地看见,不管她怎么动,不管长鞭将她拖出多远,她的身体始终没有脱离剑尖的范围。 那柄剑就如那道杀气,牢牢地锁定,在她以为自己应该偏出对方攻击范围的时候,那柄剑就如阎王下的帖子,从容而精准地刺入她的后背,丝滑地穿过身体,穿透心脏。 凄美的血花从刘夫人胸前绽开,银色的剑尖仿佛花蕊,在盛放的花朵中,清冷而孤傲地直立着。 剑的主人一击得手,并未留恋,飞快地收剑,归鞘。 简单利落得仿佛那只是平常的练习。 刘夫人匍匐在地,手中的长鞭还缠着张阿谷的颈项。 螳螂捕蝉,却是螳螂与蝉两败俱伤,同归于尽。 刘坦渡、傅轩和傅辅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震住心神,一时无措,而剑与鞭的战斗并未结束。 卷着刘夫人的金丝鞭如灵蛇般扬起,明明只是一根鞭子,却舞出了千万金蛇缠绕的迷幻感,像是一支庞大的蛇群张牙舞爪地朝着剑的主人扑了过去。 而此时,剑的主人握着那把归鞘的剑,巍然屹立于原地,如不可逾越的高山,他站在那里,那铺天盖地的蛇影便只是虚妄的影子,无法将力量投映到现实之中。 当那条唯一真实的金蛇从幻影中探头,剑鞘便发出嗡的一声轻鸣,就如之前那道先剑而至的杀意一般,在出鞘前,先示警。 由此可见,剑的主人是个讲究人,每次动手之前,都会先按部就班地发出提醒,规劝对方做人还是要识相一点。 可惜,这世上若人人都很识相,也就没有那么多打脸和被打脸事件。 金蛇很快隐没于幻影之中,又很快出现在剑主人的左后方——视线盲区,没人知道那条鞭子怎么绕到了后面,但它一出现,便露出了獠牙。 剑的主人脚下寸步未移,身体却像不倒翁一样,前后左右摇晃,每一次都避开了金丝长鞭的攻击。长鞭舞得密不透风,急促得就像一场倾盆而下的骤雨,可是它的攻击再猛烈,打不到对方身上,也不过一场虚张声势的干雷。 时间久了,谁都看得出来,金丝长鞭奈何不得那把归鞘的剑。 长鞭掠空,划出一道金光,正当众人都以为这一鞭结束会紧跟着下一鞭的时候,它收回去了,剑的主人也终于伸出了手,夹住了那根鞭子,然后看向鞭子的主人。 少女系着一件银黑的披风,英姿飒爽地逆光而站,英秀的面容带着煞气,对上剑主人时,不但分毫不退,且左手一翻,拿出一支竹管。 管子一头有个小拨片,她手指一拨,数道银光从管中射出,随即每一道银光又散开数道,如此反复,到剑主人近前时,银光已分裂三次,密如细雨,将他全身上下罩住。 趁着这个间隙,少女已经冲向一旁,堵住了在正带着傅轩傅辅悄然往旁边退去的刘坦渡。 “刘将军,霍将军已经准备就绪,就等你一声令下!” 小桑现在出身形,却挡在傅辅和傅轩之前,警惕地看着少女和刘坦渡。 少女面露着急:“刘将军,你即便不为自己,也该想想你麾下十万将士!想想为了大业不惜身死的刘夫人!你若是倒下了,他们将何去何从?” 她见刘将军仿佛在犹豫,立马伸出手,一把抓住他的胳膊:“跟我走。” 刘坦渡被她拉到身边后,她飞快地说:“张阿谷一死,你别无选择!”她解下披风,用力一挥,想要裹住刘坦渡。刘坦渡却一掌拍在她的腰腹,将人推了出去。 少女吃惊地看着他。 与此同时,剑主人已然缩手拔剑,剑一出鞘,那漫天细雨仿佛暴露在阳光之下,很快就消失无踪。若仔细看,能看到那柄剑上,扎满了如牛虻的细针。 他手腕微转,针纷纷抖落在地,随即长剑指地,轻轻一撩,细针随风而起,轻盈如柳絮,与之前那瞬间骤袭相比,它们仿佛化在了风里,前后错落,快慢有别,叫人防不胜防。 少女连连后退,长鞭舞得密不透风,眼睛一直注意着刘坦渡的方向,想要找机会虏人。 就在此时,外面隐隐传来打斗声。 刘府亲近刘坦渡的护卫早已被刘夫人调离,如今在外面守着的,都是北地的人,他们与人动手,就说明张阿谷或傅家的帮手到了。 少女不免着急,时间越来越少,这已经是最后的机会。 他们两个目标。一是杀了张阿谷,斩断刘坦渡的退路,让他与建宏帝彻底离心;二是帮助刘坦渡全面控制南境,将傅家踢出局。 如今第一个目标已然实现。按照他们的预计,张阿谷死后,刘坦渡自然会认清局势,就算是捏着鼻子,也不得不站到北地联盟这这一边。可是刘坦渡的反应实在出乎意料。 少女不由恼怒地看着突然冒出来的剑客。此人看着三十来岁的年纪,唇上两撇胡须,修得甚是齐整,只是眼袋有些大,看着没什么精神,但他武功之高,还在自己之上,应当与三长老吴宽不相上下。 说到三长老,他作为居中策应的人,听到刘府的动静,应该出现了才是。正想着,少女脚下猛然一震,一个胖乎乎的身影从她身边擦过,对着剑客就打了过去。 三长老来了! 少女眼睛一亮,当下不再犹豫,朝刘坦渡冲去。 刘坦渡接连劈出数掌,抵抗之意甚至强烈。 他与傅轩一样,武道上天赋平平,若非偶然间得到《补天启后功》,绝不可能踏入武道,但《补天启后功》能给的实在不多。哪怕没日没夜地修炼,灵丹妙药各种滋补,他也止步于金刚巅峰,无法脱胎换骨。 与之相比,少女在武道的天赋虽然不似裴元瑾、傅希言这般妖孽,却也是难得一见的人才,二十年华,已经是脱胎巅峰。 她刚刚被刘坦渡推开,吃亏在没有防备,有了防备之后再动手,简直是手到擒来。 眼见刘坦渡“羊入虎口”,傅轩再度出手。 他救张阿谷,是同朝为官的立场所致。张阿谷出事,刘坦渡纵然有口难言,他身为千户,傅辅身为湖北巡抚,都难辞其咎。 他为刘坦渡出手,更多的却是朋友之义。尽管知道刘坦渡就算留下来,也很难在建宏帝面前交代,未必是个好选择,但他既然要留,自己便要帮。 少女见他扑来,眉头微微一皱。 对付一个傅轩自然不是难事,但傅轩背后的人,不得不让她斟酌。要是误伤傅轩,惹来傅希言和裴元瑾这两头猛虎,那就得不偿失了。 只是傅轩一出手,小桑也不能坐视,少女抓着刘坦渡,投鼠忌器,不敢下狠手,左支右绌,反倒落入下风。 就在此时,吴宽突然喊道:“走!” 少女还在犹豫,就感觉到一股恐怖的威压,由心而起。她的行动没有受到限制,精神却一下子萎靡起来,动手时更是畏手畏脚。 她朝吴宽看了一眼,见他并不自己好到哪里去,剑客明显是入道期高手,与吴宽同等境界,原本双方打得不相上下,可此时,吴宽额头冷汗密布,动作也明显有些迟缓,而这一切的原因,都是在于—— 那个站在屋檐上观战的人。 其实裴元瑾并没有动用威压,他只是脸色有些不好,看着人的时候目光有些冷,于是被盯上的人便感觉到一种说不出来的窒息,就仿佛羊遇上狼,老鼠遇到猫。 但吴宽不这么认为。 他不是没见过武王武神级的人物,从未碰到过对方不动用威压,就使自己胆战心惊的情况。他由此产生了一个错误的判断——裴元瑾介入了江陵的这场斗争。 天地鉴、储仙宫与灵教不同,是很纯粹的江湖组织,向来不参与朝廷的是是非非。南虞内战时,他们杀了同为江湖人桃山兄弟、乌玄音,却没有对失去了护卫的小皇帝动手,足见态度。 但凡事都有另外,毕竟,场中有两个傅家人,而裴元瑾和傅希言关系天下皆知。 “走!” 吴宽再度喊出这个字,态度比原先坚决许多。少女见傅轩和小桑紧咬着自己不放,只能放开钳制住的刘坦渡。 刘坦渡一获得自由,立刻朝另一边跑去。 少女气得脸色微白,却也不敢耽搁,在吴宽的掩护下,慢慢后退,退出院子的时候,她忍不住抬头,远远地看了眼那个高高在上的身影。 夫婿。 她想起小时候他父亲曾开玩笑般地提起过这个称呼。他说在遥远的山上,有个和她差不多年纪的少年,等她长大了,他就会八抬大轿来迎娶她。 可她长大之后,没有等到轿子,只等到了他另娶他人的消息。 虽然是素未谋面的盲婚哑嫁,可在怀春的年纪,她也曾悄悄想过他的样子,想过两人见面的情形,却从未想过会是这样,他居高临下,好似目中无人,她狼狈逃窜,却是心有未甘! 发现不对,带人冲进刘府的是楚少阳。他原本在打探城中情况,城中兵马异动,刘府出来一堆人马匆匆去了城西并未逃过他的眼睛,随后,刘府周围就戒严了。 虽说奉使抵达,戒严也在情理之中,可是连他派出的暗探都无法传递消息,便说明情况非同寻常。 他思量再三,还是闯了进来。 若是没事倒也罢了,反正小心无大错,若真有事,自己也算大功一件。 然而,这个功劳并不容易拿下。 他带来的人都是当初锦衣卫挑选出来的,化明为暗,分批陆续进城,单兵战斗力或许一般,可是一起训练多年,擅长联合作战,可今天遇到的对手,显然也是身经百战,双方竟然能打个难分难舍? 就在这时,吴宽与少女冲出来了,楚少阳还没弄清楚什么情况,就被一拳打得忘记了东西南北中,等他醒过来时,战斗结束了,张阿谷也死了。 傅辅、傅轩正与刘坦渡商量如何处理后事。 剑客的身份揭晓,是建宏帝派来保护张阿谷的秦岭派高手,也是秦岭老祖的亲传弟子黎慕鹤。 他倒是愿意为刘坦渡作证,证明他与刘夫人等人并非一伙,可是看他对张阿谷之死无所谓的样子,便知除了武功之外,其他都不是太靠谱,也不能指望太多。 傅轩见刘坦渡一脸颓丧,道:“我没想到你居然选择留下。” 刚刚那样的情况,刘坦渡若是离开,也是人之常情。毕竟,很少人会在明知自己会被冤枉的情况下,还要坚持留下来。 刘坦渡苦笑道:“都是毒药,区别不过是哪个死得更快罢了。我和他们只是稍有联络,便这般算计,若真的加入,只怕连骨头都剩不下来了。与其背着叛国的骂名,苟延残喘,倒不如留下来,博一线生机。” 傅轩说:“有我们和黎大侠作证,陛下也不好太过迁怒于你。” 傅辅说:“不仅有我们,还有裴少主和楚将军。” 说到裴少主,黎慕鹤停下了擦剑的手,眼睛朝外看去。裴元瑾正站在院子里,看似在欣赏院中春色,可经过刚才的战斗,这院子哪里还有春色可言? 谁都能看出来,他应该在等人。 此时,一个身影跌跌撞撞地跑进来。 楚少阳见到裴元瑾,愣了愣,颔首致意,然后跑进屋里,见刘坦渡也在,脸色顿时一变,又看向傅辅和傅轩,生怕他们“叛变”了。 对傅家两人来说,楚少阳不但是晚辈,还是关系不太好的家族的晚辈,故而只是看了两眼,并未打招呼,倒是刘坦渡想多拉两个帮手,放下身段,主动跟他谈起之前在这里发生的事。 楚少阳听说是刘夫人杀了张阿谷,眼神一闪,看刘坦渡的眼神多了两分警惕,听到刘夫人被黎慕鹤所杀,又稍稍放松心神。 杀使者的凶手就地正法了,他们回京也就好交代一些。 听到对方想带走刘坦渡,刘坦渡却不肯走,眼神又狐疑起来,似乎不太相信,可是看到傅辅傅轩和黎慕鹤都没有反驳,便信了几分。 他道:“那眼下当如何?” 其实最好的办法是让张阿谷“病死”,这样大家的责任都没有了,可知道张阿谷死亡真相的,不仅有他们,还有北地联盟的人,若是被他们捅出真相,一个欺君之罪就能让他们几个吃不了兜着走。 所以,实话实说是唯一的路。 问题在于,刘坦渡如何处理。 他知道张阿谷此行任务是押送刘坦渡上京,但看傅家人隐隐站在刘坦渡身后的样子,让他不得不怀疑完成任务的可能性。 他不着痕迹地看向黎慕鹤。 黎慕鹤说:“我打不过裴少主。” …… 楚少阳干笑道:“好端端的,为何要与裴少主打呢?” 黎慕鹤看了他一眼,低头不说话了。 楚少阳:“……”好吧,他可以肯定了,搞不定傅家人,就送不走刘坦渡! 而搞定傅家人最好的办法就是—— 他问:“傅希言呢?” 众人一愣,齐齐看向院中的裴元瑾。 裴元瑾想起那个吃荤又送香囊的和尚,冰冷的脸色顿时更冷了。 第160章 亲戚要会面(上) 傅希言临时起意,折回私宅,原是想杀个回马枪,看看忘苦趁自己不在,是否会做些什么,然而到的时候,正好看到芬芳夫人送瘟神一般地送他和霍姑娘出门。 霍姑娘没在他那里讨到好,心中有气,连带着看芬芳夫人也不顺眼:“这么难吃的店,除了白痴冤大头,也不会有其他人上门了!” 芬芳夫人愣了下,下意识看向忘苦。 忘苦低头道了声佛号,目光悠悠然地看向旁边,似乎并不想介入这场属于两个女人的战争。 芬芳夫人回神,嘴角噙着一丝嘲弄般的浅笑:“霍姑娘年纪轻轻,说出的话倒像个知天命的老人。” 霍姑娘冷笑道:“岂非说明我讲得有理?” 芬芳夫人冷冷地说:“有理没理,都透着股行将就木、人之将死的垂暮气息。” 霍姑娘大怒,上前就要打人,被忘苦扯住头发。 不仅霍姑娘没有想到,连看戏的傅希言也愣了下,和尚好歹也是个高手,没想到一动手,就薅头发,莫不是自己寸草不生,嫉妒人家姑娘一脑袋的欣欣向荣? 忘苦扯头发扯得极为技巧,不高不低,不多不少,刚好让她的拳头没法打到对方身上。 霍姑娘只好退后一步,按住自己的后脑勺,忘苦放下她的秀发,淡淡道:“该启程了。” 霍姑娘原本还要发怒,闻言神色顿住,旋即眼眶红了,突然大喊:“我不去!”说着便朝着街道另一边跑去。 忘苦并不为她的离去苦恼,依旧站在原地,朝芬芳夫人礼数周到地道别,然后便转身走向了街道的另一边。 傅希言看在眼里,正犹豫着要不要去抓霍姑娘,毕竟她年纪轻轻,看着比较好骗,可不等他起身,霍姑娘就自己从那头跑回来,而且越跑越快,很快就追上了忘苦,隔着三步距离,一脸的委屈愤怒。 忘苦没有停步,没有交谈,时间长了,霍姑娘脸上的表情越来越少,呈现出一种麻木般的平静。 两人一前一后,沿着街巷,慢慢往前,眼见着就要出了城门,傅希言突然停住脚步。 双方的距离渐渐拉远。 眼看着忘苦要走出视线,傅希言突然转身,朝着傅家的方向跑去。 “施主。”忘苦突然回头,身影一闪,便跨过三四丈,“你既然已经跟了一路,为何不再跟下去?” 傅希言似笑非笑地回头:“因为我不想当白痴冤大头。” 霍姑娘也跑了回来,听到这句话,俏脸一红,似是没想到他居然很早就跟在了身后,想到自己在前面走,他在后面尾随的画面,心中莫名一甜,看他的眼神顿时柔软下来。 忘苦道:“现在半途而废,前面这段路岂不是白走了?” “若不及时止损,我这半辈子的路都白走了。” 忘苦东拉西扯越发坚定傅希言心中猜测,他看似与忘苦交谈,脚却默默地变换着一个方便逃跑的位置。 忘苦低头道佛号,傅希言扭头就跑,等他抬头,连影子都没了。 霍姑娘有些不舍,问:“不追吗?” 忘苦道:“追上当如何?” 霍姑娘想,那自然要打一架,但忘苦和尚好似打不过对方。她生出几许不合时宜的骄傲与遗憾,故作镇定地问:“那我们现在去哪儿?” 忘苦调转方向——他之前果然知道傅希言跟在身后,故意将人引走。 “先与你爹会合吧。” * 傅希言突然逃走并不是因为看出忘苦走的路哪里不对,他既然不知道忘苦从哪里来,要去哪里,又怎么会想到他对方在绕路? 他只是让事情回到了最初也是最简单的逻辑。 忘苦为什么要去吃芬芳夫人的私房菜? 从后面的事情发展来看,他是为了引诱自己前去,那他又为什么要引自己去? 只要想通这一点,那后面的事情便都容易解释了。 而要想通这一点,就要回想他去芬芳夫人私宅之前,在做什么? 忘苦说他来拖延他的脚步,兴许是一句实话。 他和裴元瑾都率先想到刘府,源于潜意识里对鹿清的信任。傅家有武王坐镇,便是莫翛然亲至,也未必没有还手之力。 但是,若问题真在刘府,这调虎离山未免多此一举。 要知道傅轩并没有住在刘家隔壁,他住的那一片都是出租屋,想当然也不是什么高级富豪区,街道龙蛇混杂,巷子弯弯绕绕,若非傅辅入住,让衙门增加了巡逻的人手,怕是天天都能遇到偷鸡摸狗的事,与刘府的距离,更是比芬芳夫人私宅还远。忘苦后来的坦然相告,又使他和裴元瑾能更快一步去刘府支援——调虎离山之计,不是让虎离山更近吧? 这合理吗? 明显不合理啊。 所以思来想去,他觉得问题可能就出在他觉得最不可能出问题的傅家。 有人要对鹿清下手?还是说,要对傅夏清下手? 关心则乱,傅希言现在脑中乱成一团,唯一庆幸的就是城里任何一个地方都还没有升起储仙宫的求救信号。 他思绪烦乱,如无头苍蝇一般,找不到线头何处,脚下却片刻不停,人如流星,在别人看到的时候,就已经过去了。 可到傅家附近时,他明显放慢了脚步。 他走的时候,这条街上支起了好几个摊贩,卖臭豆腐的,卖油饼的,卖糖画的……可如今,这些摊贩都不在了。 种着腊梅的人家每到这个时间,便会传出学子朗朗读书声。 隔壁家的两个孙儿会怪声怪气地学舌,等学子不悦的咳嗽,这家大人才会装模作样地训斥两句。 他们家对门住着一个带孩子的寡妇。寡妇在附近的酒坊洗碗,下午是她收工回家的时间。每当她捶着后腰回家时,家里的狗就会先一步吠叫起来,小孩儿就会兴高采烈地开门。 …… 他住在这里的时间不久,却已经习惯了周遭平淡祥和的烟火气。 可如今的这条街道,那样清冷,那样陌生。 一道雪白的身影坐在寡妇门前的竹凳上,他前面放着一个棋盘,上面放着三枚白色棋子,两枚靠近天元,还有一枚,孤零零地落在右下角。 他凝望着棋盘,仿佛在凝望着自己最心爱之人,直到傅希言走到跟前,才道:“要不要坐下来下一局?” 傅希言说:“我真的不太明白。找茬时,煮个茶,下个棋,会显得自己逼格很高吗?要是对方在你们搬东西的时候到来,不就显得你们看上去很蠢?” “我以为,我们见面第一句应该是……好久不见?” 梅下影放下夹在指尖的棋子,抬起头来。 傅希言说:“有些人见面不如怀念。” 梅下影说:“我没想到你会这么快回来,所以没有准备凳子,抱歉了。” 傅希言说:“既然大家都没有瘸,就不必坐在凳子上打架了吧?” 梅下影叹息:“我们为何一定打架呢?” 傅希言眉毛一竖,眼睛一瞪:“这他妈就该问你了。你封锁我们家是想干嘛?鹿清怕你调虎离山,不敢离开,我可是中场自由人!进攻防守自由切换!” 梅下影岔开话题:“芬芳夫人手艺如何?” “堵不住我的嘴。” “那就没的商量了?” “你来者不善,求我款待,长得一般,想得挺开,期期艾艾,说不出来,痴痴呆呆,教你个乖……” 奇怪的韵律让梅下影听得一愣,正想问这是什么,就见傅希言猛然一拳挥出!他身体后仰,手将棋盘一掀,棋盘撞向傅希言小腹。 傅希言双脚在空中借力,身体腾空之后,伸出的拳头猛然回缩,手肘砸在棋盘上,只听咚的一声,棋盘如江上扁舟遇到外力,左右晃了晃,却没有沉下去,还是朝着原来的路径,继续砸了过来。 傅希言手肘却起了个淤青,额头天地鉴乍现,淤青很快消了下去,但他的拳头没能挥到对手脸上,还被棋盘逼得连连后退,双拳齐挥才挡住棋盘的攻击。 他惊讶道:“你是武王?” 梅下影虽然没怎么出手,但展示的实力明显比他高了一个层次。梅下影闻言,淡然一笑:“差不多。” 傅希言知道打不过,果断收手,思索要不要进去和鹿清换个位置。 但梅下影深浅不知,武王交手又比一般人更险恶,鹿清不似裴元瑾,越阶挑战,越挫越勇,万一有个好歹,他岂非愧疚一辈子。 正在犹豫不定,梅下影突然身影一闪,等傅希言反应过来,他已经冲向了街道另一头。 追上去完全是傅希言下意识的行为,就好像有人突然开始追,被追的人就会开始逃,但是当理智回笼,他就不得不考虑梅下影的动机,是不是又一次调虎离山。 但梅下影没有跑远,快到头的时候,一个身影冲出来,脸还没有看清,两条腿都惯性地往前冲了几步,然后一头栽倒在地。 梅下影的动作虽快,可傅希言因为防备,刚刚一直开着窥灵术,分明看到梅下影动了下手,冲出来那人体内的魂魄便骤然消散。 傅希言跟着收住脚,仿佛第一次认识眼前的青年:“你是傀儡道门下?” 莫翛然还有男弟子? 梅下影走到那人旁边,掏出一个小瓶子,正要往尸体上撒,傅希言用驱物术,将尸体的衣服朝一边拖去。 梅下影身影一闪,跟着挪了过去。 内心对莫翛然的排斥越来越大,傅希言用傀儡术的次数已经越来越少,这驱物术提高不多,用来对付一位武王显然力不从心。 眼见着那具尸体就要在梅下影的毒手下灭迹,他内心发狠,地鉴从额头窜出,朝着梅下影冲去。 梅下影手下不停,瓶中物洒落,正要滴在尸体上,澎湃罡气自傅家涌出,将那液体吹散开去。 傅家屋顶上,鹿清昂然而立,遥遥望来。 “储仙宫少夫人,你也敢动?” 一声呵斥,响彻云霄。 傅希言作为话中主角,只能说,感动感动。 与此同时,地鉴已经到了梅下影的面前。梅下影抬手要捉,奈何地鉴滑不留手,它好似不在世间等级之列,纵然梅下影有武王的实力,却两度扑空。 宝钗扑蝶是美景,换做梅下影,悦目倒也悦目,可看到的人,没一个有欣赏的心情。 梅下影自己也停了下来。 他看了傅希言。 傅希言觉得魂魄震颤一下,随即,《精魂诀》的修炼成果显现,那微微的震颤不但没有伤到他分毫,而且魂魄及时给了反馈。 两者的交流都是无形,就好似梅下影推出了一道无形的波浪,而他也及时还以颜色,推还了过去。 梅下影忍不住“咦”了一声,但很快镇静下来。因为知道傅希言学过傀儡术,他便将对方的反击记在了傀儡术上。 他抬头看了眼鹿清,发现他不知何时,又近了一段距离,已经站在了傅家围墙的墙头,随时准备扑过来救驾的样子。 梅下影眸光一闪,想着加上地上这个人,他已经挡下了三波送信的,傅轩留下的暗子再多,也不能无穷无尽。 事不过三,这应当是极数了吧。 找到了撤退的借口,他不再迟疑,身形一晃,将尸体抓在手里,面朝着傅希言,就向后掠去。 傅希言想用地鉴绊他一下,却没有成功,地鉴还被对方手指轻轻一弹,退出数丈。地鉴对武器想来无往而不利,偏偏梅下影没有带武器,自然没能发挥他的最大效用。 梅下影离开之后,封锁街巷的人也如潮水般,悄然退去。 傅希言转身就往回跑,翻墙越入寡妇家。家里的黄狗正侧躺在地上,腹部轻轻起伏,显然有气。 他再往里走,就听到了寡妇和孩子清浅的呼吸声,正在梦想里徜徉。 但傅希言还是有些不放心,走到两人身边,先用窥灵术看了看两人的魂魄,见还在,才舒了口气,再搭着寡妇手腕探脉搏,确认无大碍,才蹑手蹑脚地走了出去。 他又到几个邻居家转了一圈,确认一个都不少,总算放下提起的那颗心。 暖风在街道流动,没多久,门墙里就传出了各种动静。有学子惊呼自己荒废时光,有大人骂小孩睡在地上,也有狗后知后觉地发出不安的叫声。 傅希言站在街上,听着熟悉的喧闹,终于露出了释然的微笑。 他弯腰捡起地上的棋盘和棋子,都是普通材质,看来梅下影来之前就没打算收回去。不过棋子只有白色的,没有黑色的,是没打算让对方落子吗? 他回到傅家,鹿清站在门口等他。 “我察觉门外有异,怕中了声东击西之计,便一直留在家里。” 鹿清的解释与傅希言想的一样。 “辛苦鹿武王了。” 鹿清说:“那人不是傀儡道,应该是借苍生。” 借苍生对傅希言来说,有些陌生,却也不是全然没有了解。 “北地借苍生?” 如此一来,倒是比傀儡道、莫翛然要更合理。这满江陵的风风雨雨,原本就是围绕着北地与北周而起。 只是…… “我记得借苍生也是邪派啊。”他原本对北地联盟的观感也一般,主要是对北周皇帝没啥好感,也就无法产生同仇敌忾的情绪,若北地联盟与借苍生沆瀣一气,那北地联盟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傅希言想起北周南虞北地的领导人,有种吃了一斤苍蝇的感觉,心累到不想说话。 鹿清淡然说:“邪派才喜欢插手朝廷纷争,从中牟利。” 这倒也是。储仙宫、天地鉴都是一心想要飞升的佛系派。 …… 不过也太佛系了一些。看看储仙宫的内部管理,想想天地鉴的人才凋零,傅希言只能说,不叫鱼熊兼,就不要想着鱼翅熊掌兼得的美事了。 鹿清原本想问他怎么一个人回来,少主去了哪里,但傅希言一脚跨入门槛,一脚停在门外,低头若有所思的样子,怕他又想到什么至理名言,正处于顿悟之中,不敢打扰。 傅希言突然说:“梅下影杀完人还毁尸灭迹,应该是怕对方通风报信。一定有哪里出事了,但他们不想让我们知道。” 鹿清不由担心去了刘家的傅辅和傅轩,傅希言说:“元瑾已经去了。” 别的不说,他对裴元瑾的战斗力给予无限的信任。 而且刘家能发生什么事? 杀傅辅傅轩张阿谷楚少阳? 虽说擒贼先擒王,可傅家对南境来说,远没有到王的级别。傅辅的湖北巡抚是皇帝钦定的,死了一个,多的是继承人;傅轩手里倒有兵权,但他名义上还是刘坦渡的手下,掀不起太大的风浪;张阿谷、楚少阳是建宏帝的使者,杀了以后也只是少了碍眼的人,建宏帝不痛不痒。 傅希言想破脑袋也想不出已经是南境之主的刘坦渡还要搞出什么幺蛾子。这自然是因为傅家进入江陵之后,刘坦渡始终避而不见,使他先入为主地认为刘坦渡已经投靠了北地。 他问:“到底是什么样的事,会是北地和刘家不希望我们傅家知道的?” 难道是建宏帝驾崩?这要是真的,北地联盟和刘坦渡应该一起到他们家门口开香槟庆祝,生怕他们不知道吧! 见他抓耳挠腮,鹿清说:“会不会是军队动向?” 傅希言一怔。 “若他们准备起兵,自然不希望我们知道。”傅家是建宏帝派来收兵权的,鹿清看穿问题的核心就是南境兵权。 傅希言击掌:“有理!刘家扣住我爹和叔叔,假装婚事继续,麻痹皇帝,其实悄然起事!那就都说通了!梅下影杀的,可能是叔叔军中亲信!” 虽然他们的猜测与事实真相还有一段距离,结果却殊途同归。 傅希言怒捋袖子:“其他的鬼蜮伎俩都可以不计较,动我大爹二爹,我就让他生命线长跌!”说罢就走,却忘了自己其中一只脚还在门槛外,脚一动,直接踢破了门槛。 鹿清:“……” 傅希言干笑道:“这个,俗语说,踏破‘门槛’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嘛。” 鹿清依旧留守傅家,傅希言则匆匆忙忙去了刘家。在他的想法里,北地联盟既然敢玩得这么大,动傅辅傅轩,必然会将裴元瑾的战斗力考虑在内。 傅家门前来了个武王级别的梅下影,那刘府会是什么级别? 借苍生,郑佼佼?! 他一边跑,一边看着天色,既怕信号冲天而起,又怕信号没有冲天而起。这般油煎火燎中,他终于赶到了刘府。 刘府的确沉浸在一片慌乱之中。 里面的人往外跑,外面的人往来跑,进进出出,慌里慌张。他随手拉住一个人问:“发生什么事了?” 那人看了他一眼,似乎认出是谁:“刘公子不见了!” 刘焕不见了? 傅希言第一反应是刘焕醒了,逃婚了,旋即想起刘焕是愿意娶姐姐的,那就是被人偷走了。他和裴元瑾当初就无意间听到了温娉要“偷人”。 他急忙往里跑,正好楚少阳急匆匆地出来,一见他就说:“你去哪儿了?” 傅希言下意识回答:“关你什么事?” 楚少阳无言,继续往外走。 傅希言又拉他:“你去哪儿?” 楚少阳很想把“关你什么事”丢回他脸上,可情况紧急,只能说:“刘公子失踪了,有可能是被北地联盟的人带走了,我们现在去追。” “刘将军呢?” “在里面。” 傅希言松了手,暗道:这话信息量不小。按照这说法,刘坦渡和北地联盟闹崩了?那他的推测岂非不成立了? 刘坦渡不动,南境军有什么可动的? 一念及此,他松了口气。他虽然对建宏帝、北地联盟都没什么好感,但打起仗来,先死的绝不会是他没好感的这些人。 傅希言正要往里走,抬头就见裴元瑾出来了,见他安然无恙,最后一点担忧也去了,笑眯眯地跑过去:“我还以为郑佼佼来了。” 这话将裴元瑾刚刚想问的话给堵了回去:“郑佼佼?” 傅希言说:“我刚刚在家门口遇到了梅下影,鹿清说他是借苍生的人。” 第161章 亲戚要会面(中) 风卷草屑,鹰唳九霄。时近黄昏,天地苍茫的壮丽景色未能开阔霍原的心胸。 在他选择投靠北地联盟,越权接管南境兵权的那一刻,退路已绝,前途未卜,霍家与手下亲信的身家性命都压在他一个人身上,沉重的负担令他微微有些喘不上气。 傅轩辖下千户所明面上不听号令的人都已经处理干净,可他知道,傅家底蕴还在,消息走漏在所难免。 他倒是不担心傅家势力的绝地反扑,故去的辉煌只能照拂那些年事已高的老人,南境军新一代通过他之手提拔的无数,他相信,自己若真将他们展现出来,呵呵,必然会让所有人大吃一惊,包括被认为南境之主的刘坦渡。 当然,与刘坦渡相比,他还是不够看的。幸好,北地联盟这次的计划将刘坦渡当作重中之重,只要刘坦渡与他一条心,即便事后知道自己扯着他的大旗处理傅家,也可以用未雨绸缪解释过去。 如今,唯一要在意的,便是江陵城中的情况。 他面上保持着与天气一般的云淡风轻,可时不时看向江陵城方向的举动,已经出卖内心的焦灼。能当亲信的,没几个傻的,所以一看到那个方向来人,连忙急急来报。 霍原听闻后,在原地站了会儿,才打算从城头下去,谁知对方先一步上来了。看到那身飘飘如仙的白衣,他微微一愣,随即面色恢复如常:“梅先生?” 梅下影的来历,他并不太清楚,只知道他武功奇高,刘夫人、温娉提起他,都是讳莫如深。 梅下影说:“军中传去傅家的消息,我挡了三波。” 霍原道:“没想到有三波。” 传消息的人这么做,必然是傅轩下的令。傅轩这么做,必然是早有防备。他想到这三波都被挡下来,心中微感得意:“可惜,他的再三谨慎都让先生挡下来了。” 梅下影遗憾地叹气:“但我不确定他有没有第四波。因为我杀第三波的时候,傅希言回来了。临行前,温盟主再三强调,不可招惹天地鉴、储仙宫,我也无可奈何。” 走出这一步之后,北地联盟总盟主温鸿轩的话,堪比圣旨,纵然霍原对他没有完成任务稍感不满,可搬出了温鸿轩,他也不好再说。 两人站在城头,看看天,看看地,未再言语。只是一个心事重重,一个怡然自得。 又过了会儿,又有人回来。 这次来人大老远的便现出身形,霍原看到温娉、吴宽等人,未再拿乔,亲自下城楼,寒暄两三句后,目光扫过被人背在身后昏睡的刘焕,看向人群最后,却没看到自己想要见的人。 温娉道:“霍姑娘已随苦面僧回北地了。” 霍原心中一紧:“为何去北地?” 吴宽睁着眼睛说瞎话:“二哥是个急性子,收了霍姑娘这样好的徒弟,赶不及要回去好好栽培栽培!” 霍原勃然大怒,怀疑他们是想用女儿拿捏自己,毕竟收徒弟的时候可没说会带去北地。但人已经走远了,他抗议也是无用,只好冷着脸说:“我膝下只此一女,哪舍得久别?早知如此,还不如放在眼前自己教养。” 吴宽与温娉对视一眼,些许懊恼在两人眼中流传。 霍原忍着怒气问:“刘将军何时露面?” 吴宽看了温娉一眼,见对方也在看自己,缩了缩脑袋,佯作刚看到梅下影,奔着打招呼去了。温娉躲不过,便道:“你有刘坦渡的令箭,可否掌控南境军?” 霍原闻言,脑袋嗡的一声,急忙问道:“刘将军死了?” 刘坦渡若死了,他或可一搏。 温娉说:“没死。” 霍原脸上血色尽失。他来回踱步两圈,道:“建宏帝忌惮刘将军就是因为在这里,圣旨不如刘将军的令箭好用!可我纵然有令箭,那也是狐假虎威而已,若是刘坦渡露面,可调南境大半人马,余下的人马中,傅轩又能调用十之三四。余下的,我使之何用?” 温娉闻言,略敢懊恼:“如此说来,要杀了刘坦渡。”今天在刘府,刘坦渡就在她手里,不是没有机会的,可惜错过了。 霍原摇头道:“谁杀了刘坦渡,谁就是十万南境军的仇人,谁会认仇作父?” 温娉咬着下唇:“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难道就此放弃么?”北地联盟放弃的只是一个计划,而自己放弃的便是数十年拼搏的基业!霍原悔不当初!从龙之功纵然令人向往,可冒的风险委实太大。 梅下影腻烦了喋喋不休的吴宽,扭头看他们:“把今日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道来。” * 刘坦渡督促知府那边下通缉令,楚少阳出去寻人,黎慕鹤处理张阿谷的尸体……一时间刘府到处都是跑跑颠颠的身影。 傅辅、傅轩、傅希言、裴元瑾在其中,显得格外空闲。 他们交流完自己遇到的事情,发现北地联盟此次所图甚大,看着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其实把他们都团团设计在内了。 “逼反刘坦渡啊。” 傅希言想着刘坦渡今日的遭遇,老婆死了,儿子丢了,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评价,再联想他死了一年多的哥哥,待在皇帝身边的贵妃妹妹,以及学了《补天启后功》的后遗症,觉得这人得亏不是穿越的,不然就这凄惨的经历,绝对没自己什么事了。 刘坦渡不在,傅希言讲话没什么忌讳:“今天这个情况,刘坦渡为何不反?” 哪怕不在现场,傅希言事后想想,也觉得北地联盟这一招出得很绝。 怪不得他们之前有那么多下手的机会,偏要等张阿谷来了再动手,实在是别人都没有张阿谷“代天行走”这个身份好使。 设身处地为刘坦渡着想,留下来就是死路一条。建宏帝本来就想动他,如今有这么好的借口奉上,管你是不是被冤枉的,都要把罪名坐实。 傅轩没问过刘坦渡这个问题,也不好问,毕竟是讲究忠君爱国的年代,问了就是怀疑忠诚,尽管他本人并不太相信,只能从自己的角度理解这个问题:“他在镐京还妹妹和侄子。” 傅希言沉默。对他而言,这个答案显然很有说服力。 傅轩嗤笑道:“但北地是不会在乎这一点的。”看他们如何对待容越与容家便知道,家族在他们心目中,远远比不上改朝换代的宏图霸业。 傅希言想起守在自家门口的梅下影:“你们派人回傅家报过信?” 傅辅没好气地说:“忙着打架,哪有这个闲工夫。” 傅轩忍不住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分明在问,你当时打哪儿了?打哈欠还是打瞌睡? 傅辅不理他。 傅希言叹了口气道:“他们逼反刘坦渡是为了兵权。既然为了兵权,就不可能放过兵营。” 傅轩愣了下,脸色顿时一白,转身就往外跑去。 傅希言不放心,跟了上去,裴元瑾看了眼站在原地的傅辅,想了想道:“我先送你回去。” 傅辅也不傻,立马反应过来,忙催促他跟上去:“不用管我,我在这里待着,总要有个人通知刘坦渡,而且有秦岭派的高手在呢!” 裴元瑾也不勉强,让小桑走到阳光下看着人,潜龙组栖凤组继续在暗处保护,自己很快追了上去。 傅希言见傅轩跑得慢,已经拎起了他的后领,在屋顶上飞掠了。 到如今,他总算明白了北地联盟的如意算盘。 其实今天的计划始终围绕着刘坦渡展开,其核心只有一个——北地联盟想要掌控南境兵权。 为了完成这个目标,他们制定了四个步骤: 一是杀死张阿谷,让刘坦渡与建宏帝彻底割裂,完完全全站到北地联盟这一边,这是重中之重。 二,这一步虽然未经证实,但是,既然要为刘坦渡掌控兵权铺路,那么,军营中就绝对不允许出现反对的声音。傅家势力自然在首要铲除之列。 三来,傅轩既然敢长时间离开军营,必然留有后手。一旦有人在军营里动手,一定会有人出来通风报信。梅下影封锁傅家,就是为了封锁消息。 最后,为了让第三条顺利实施,傅希言和裴元瑾必然不能留在家里。 傅希言成为餐厅老板之后,揣测芬芳夫人家的私房菜可能是贿赂,借此谈些条件,也可能是陷阱,布下杀人大阵,他这一趟,其实做好了大战一场的准备。 实在没想到它最后只是一个看起来无足轻重的诱饵。 他想不到,是因为不敢相信对方如此大材小用。那么大一个餐馆,用来做什么不好,用来挡诱饵?难道写一封挑战书不能起到一样的效果吗? 傅希言想想,或许真的不能。 响鼓轻槌,令他陷入思维误区,才处于被动。就好比前方阴云密布,狂风呼啸,所有人都凭经验觉得接下来应该是一场暴雨,可天上就掉了几滴眼泪,谁能想到呢? 不过对方机关算尽,怕是也没想到刘坦渡最后竟选择留下来面对建宏帝可能降下的滔天怒火,这一着错,满盘皆落索。 带走刘焕是对方补救之举,这有两个可能。一是不知道刘焕身世,想借他威胁刘坦渡。但是从刘夫人为了完成任务,不惜身死的情况来看,可能性不大。那就是第二种了,刘焕的身世对北地联盟极为重要。 这也是他一直以来的猜测,到现在越来越坚定。 现在不是东汉末年,群雄并起的年代,北地联盟要造反,肯定要扯一面大旗,刘焕一定是皇室血脉。 他摸了摸怀里的香囊。也许,这个香囊能解开一部分的秘密——假设和尚没有说谎。 他提着傅轩跑得飞快,傅轩刚开始还有些不适应,到后面就放弃了颜面,放弃了尊严,假装自己就是一件随风招展的旗帜。 裴元瑾不紧不慢地跟在两人后面。 千户所巍然在望时,天色已黑。 傅轩突然说:“等等。” 傅希言停下脚步,放下他:“叔叔,要不要我先去看看,你在这里等刘将军?” 傅轩指着远处:“狼烟?” 傅希言一怔,抬眼望去,果然有黑漆漆的浓烟在随风招展,吃惊道:“玩这么大?” 他知道北地陈兵北境,但南境与北境在北周的两端,北地联盟就算背上长了翅膀,这么大一群人,难道就没遇上一个射雕英雄吗? 傅轩一脸沉郁:“也可能是我的人。” 若是消息传不进傅家,他的手下也可能铤而走险,点燃烽火,以此吸引注意。只是贸然点烽火,罪责不轻,北地到底在军中做了什么,才将人逼到了这一步! * 若温娉、吴宽、梅下影等人知道傅轩此刻的想法,大概会忍不住大喊冤枉。 听完温娉的叙述之后,梅下影便想打个时间差,在刘坦渡还没有缓过神来,发现军中出事的时候,以刘坦渡遭使者刁难囚禁之名,率领南境军,直接冲击江陵城,占领城池,造成既定的事实。 而刘坦渡,一经发现,就由梅下影出手,秘密杀掉。 如此一来,即便其他人对刘坦渡之死心存疑惑,但率军进了江陵,所有的疑惑也只能往肚子里咽了。 这个计划让霍原心中一动。 不管哪个计划,南境军都要有个领头羊,既然不是刘坦渡,那就只能是……自己了。 他沉默着,看着温娉与吴宽走到一旁窃窃私语。 梅下影望着沉默的霍原,微笑道:“等霍将军大权在握,我想北地不敢不将令嫒送回来。” 霍原眸光一闪,似笑非笑地问:“你不是北地人吗?” “我?”梅下影说:“我是江湖人。” 霍原正想趁机打探一下他的来历,吴宽和温娉已经回来了。走到现在这一步,留给两人的机会已经不多了,要是不按照梅下影说的做,他们就只能灰溜溜地回北地,即便带回刘焕,将功补过,可就整体计划而言,还是彻底失败了。 换做以前,她爹温鸿轩在联盟一言九鼎,有这个爹在,温娉还不会如此在意,可如今,北地联盟有了新的领袖,她不得不谨慎。别的倒也罢了,对方可能以此为借口,使她和刘焕的婚事多生波折,让父亲的布局落空。 想到这里,她不再犹豫:“好,就这么办。” 梅下影说:“事不宜迟,我们要赶在刘坦渡和傅轩反应之前。” 这件事对霍原来说,委实不太简单。 可如今刀架在脖子上,他不得不想办法。首先,要将傅家势力全都找出来,他去一个个识别太难,只能暗中联络刘坦渡的心腹,蛊惑他们帮忙一起清理。其次,江陵城也需要有人接应…… 他提出这一点的时候,温娉毫不犹豫答应下来了。 她说:“我们原本抓了江陵知府,可惜他宁死不从,那就只能死了,知府的师爷是我们的人,他会模仿笔迹,也有官印,可以假借知府发号施令。” 几人凑在一起,商量了一下计划,随后就各自分开,准备实施。仓促之间,计划谈不上周密,却胜在有心算无心。 刘坦渡和他的心腹绝想不到霍原会叛变,知府衙门的人也想不到知府早就死了,如今是师爷行偷天换日之计。 不过假的终究是假的,时间久了,经不起细究,所以,整个计划到最后,去掉了所有的弯弯绕绕,只有一个字——快! 霍原义愤填膺地说着刘坦渡在使者面前遭受了羞辱,还成为了阶下囚;吴宽偷偷摸摸回江陵,准备联络师爷,顺便盯住刘坦渡;温娉留下来守着昏迷不醒的刘焕;梅下影…… 他正看着慢慢落下去的夕阳。又是一天结束了,也可能,今天的傍晚,会是江陵城很多人看到的最后一个傍晚。 尖锐的哨声吹响。 随即,哨声层层推进,很快送到了军营最中心。 被霍原挑唆得犹豫不决、蠢蠢欲动的诸将听到声音,忙道:“先看看发生了什么事!” 看他们冲出去的背影,霍原眼中厉光一闪,却带着几分色厉内荏。若是刘坦渡此时来军营,就凭刚才那番话,自己连狡辩的余地都没有。 天色已然黯淡了,可是不远处亮起的烽火狼烟那样突兀,那样明显。 吹哨的哨兵入伍不久,还是生平第一次看到烽火燃起,这会儿说不出的激动忐忑,而老将们虽然不是第一次,以前却都是在演习的时候,这一次…… “最近没有演习吧?”老将疑惑地看向霍原。 有人甚至怀疑霍原刚刚说的事,就是演习的一部分。 霍原气得差点吐血,却顺着他的话,将事情推到了另一个方向:“会不会是建宏帝派人来捉拿将军?” 老将疑惑:“将军不是已经被捉住了吗?” 霍原:“……”是我心太急,忘了自己的故事设定。 “陛下要抓人,下圣旨就是了,何必出动军队……所以是敌袭!” 老将们纷纷戴上头盔,穿上铠甲,翻身上马,带着人,朝着狼烟冉冉升起的方向飞奔而去,可他们才到半路,就见一支数千人组成的骑兵早已远远地甩开了狼烟燃起的位置,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速地冲过来。 巡逻的士兵骑马不近不远地跟在他们身侧,却没有阻止。 老将们正要下令摆阵,就见其中一人高举金黄卷轴,在这半明半暗的傍晚显得格外亮眼。 “圣旨到!” “圣旨到!” “圣旨到!” …… 举着卷轴的人声音洪亮如钟,生怕其他人听不到似的,一路喊来。 老将们对视一眼,心中突然有些后悔刚刚没有听到霍原的话,看来建宏帝的确要对刘将军下手了,可是现在在动手,显然已经晚了。 不过互相给了个眼神的时间,那支骑兵已经逼到近前,“圣旨到”的喊声已经传扬开来,他们这时候再想要造反,已经失去了先机,仓促之间,也很难达成一致,而对方气势如虹,仿佛一支利箭,但凡自己这边有所轻举妄动,就会毫不犹豫地插入中心! 看对方风尘仆仆,倦容满面,显然是远道而来。 千里奔袭,雷霆万钧,这是谁的军队? 思忖间,已经有人翻身下马,却没有立刻准备皆知,而是戒备地问:“来者何人?” 手持圣旨旁边的人突然从挂在马屁股边上的行囊中抽出一杆军旗,旗杆虽然不长,旗帜却鲜亮如新。 旗帜上的“纪”字,映衬着鲜红的旗面,气势磅礴。 众将认得这字。因为这字是开国皇帝亲手所书,整个北周有此殊荣的,只有世袭罔替海西公的纪家! 自开国以来,南北两境的统帅随着朝廷局势的变换,也在不停的改变,唯有西境,自开国以来,便是纪家嫡系,从未被人染指。 而神奇的是,不管继位者是谁,如何登基为皇,上台之后,也从来没想过要动西境。 这种犹如擎天柱一般屹立不倒的地位,使海西公在朝中地位一直超然。 可如今,海西公世子出现在这里,就说明,陛下对南境已经忍无可忍了。 众将站在地上,看着那面军旗,和高高举起的圣旨,心思百转千回。冷静后想想,他们又庆幸自己没有头脑一热,跟着霍原跑去江陵发癫。 既然海西公世子都已经到了这里,想也知道,江陵那边一定也会有所部署。自己哪怕是造反了,占领了江陵城,又如何?环伺皆敌,就算刘将军事先准备了三年的粮草,可他们未必能守城三年。而且三年之后呢? 难逃一死。 不过,想什么也是多余,事到如今,他们已成为了砧板上的肉,任人宰割,只希望世子看在同为武将的份上,手下留情。 * 夜深人静。 裴元瑾背着手,在军营高空,看似闲庭信步,实则飞速地掠过。 感谢他爱穿黑衣的习惯,至今没人发现头顶上有人在飘来飘去。 狼烟已经熄灭,可战斗并没有打响,军营里一切如常,有人巡逻,有人偷懒,也有人躲在屋里窃窃私语。 第162章 亲戚要会面(下) 波澜将起未起。 军营宁静的夜里,任谁都看不出在不久之前,这里差点发生兵变。 老将军们还在费尽心机地想着如何保留自己的权力,纪酬英已经手持圣旨和兵符,三下五除二地接管南境大营,又派人去各卫所传旨、驻扎,等老将军们回神,大势底定,覆水难收,加上霍原曾信誓旦旦地说刘坦渡已被张阿谷拿下,他们更是失去了反抗的斗志。霍原没想到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如今悔之晚矣。 裴元瑾溜达一圈,没发现什么问题,又去了一趟烽火台。狼烟不起的烽火台,就好似一个不冒烟的普通烟囱,燧长正带着人添加新的柴火。 裴元瑾凌空越过,从上方远眺,西面平原一览无遗。狼烟示警,敌从西来? 他在空中潇洒转身,体内真元如金丹一般滴溜溜地转动着。金丹期乃是以身体为炉鼎,炼制真元为金丹,经过南虞的连番鏖战,火候已至,就差一口气了。 回去的路上又路过军营,蓦然听到有人喊霍将军,想起芬芳夫人私宅遇到的霍姑娘,脚步顿时一顿。 正中央的营房内,几人正在说话。 一个粗犷的声音道:“纪世子好生惬意!才多久的工夫,就这么不当自己是外人。就算你有圣旨,有兵符,也不能不和刘将军打个招呼吧?将置刘将军于何地?” 被唤作“纪世子”的人回答十分冷静:“边境换防自古有之。刘将军那里,陛下另有安排。” “说得好听,当我们不知道使者已经将刘将军囚禁起来了?” “使者代天行走,如陛下亲临,闭门密谈,也是皇恩浩荡。” “就算是死,也要让我们做个明白鬼吧?刘将军驻守边境多年,陛下总不能……一声不吭就缴了刘将军兵权吧?” “你的话,便是缘由。”皇权天授,兵权皇授。当他说陛下不能缴兵权时,便已经将刘将军推到了火坑。 “……” 裴元瑾不耐烦听他们打嘴仗,略站了站,便准备回去,就听急促的马蹄声朝着军营的方向奔来。 从他的方向,刚好看到带头的刘坦渡,以及略微落后半个马身的傅轩和傅希言。 营房众人闻声出来,几个老将军看到刘坦渡,激动得虎目含泪,倒是霍原见刘坦渡和傅轩同来,脸色微微一变,下意识地放慢脚步。 双方都有千言万语要说,还是刘坦渡嘴快一步,问起狼烟,将军们你一言我一语的解释,刘坦渡听说海西公世子奉旨换防,面色微变,转瞬又露出果然如此的坦然。 老将军哭喊:“听说使者囚禁将军,某恨不能以身代之!” 刘坦渡皱眉:“何处来的谣言?” 老将军一愣,看向霍原,霍原“激动”地上前道:“将军你平安归来便好,军中诸事还需你坐镇操持!” 刘坦渡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 他与傅轩同来,自然知道千户所发生的事。但他与霍原认识多年,相交莫逆,一时也不能确认他这般作为的用意,便含糊地应了一声问:“纪将军在何处?” 老将军看了眼身后的营房。他们这边说了好一会儿的话,纪酬英若有心应酬,也该出来了,他不出来,自然是在摆架子。 老将军心中不满。 纪酬英虽然是海西公世子,官职却是定国将军,略低于刘坦渡的骠骑将军。 刘坦渡拍拍他们的肩膀,率先往营房走,却发现里面已经有了人。 傅希言正拉着裴元瑾为两人介绍。 早在老将军们提到海西公世子时,他就忍不住溜了过来,正好遇到从屋顶下来的裴元瑾,便拉着进屋见礼。 纪酬英看到傅希言愣了愣,等他自我介绍才将信将疑地问:“你是希言?”北周第一美人的画像还未流传到西陲,他并不知道原来自家内侄瘦了以后是这般模样。 傅希言指着裴元瑾发髻上的赤龙王说:“这是赤龙王,所以他是裴元瑾。因为他是裴元瑾,所以我是傅希言。” 纪酬英忍不住笑道:“这不着调的模样,的确是傅小四没错了。” 傅希言无语道:“说好了不叫小四的。” 纪酬英摇摇头,正要说话,就见刘坦渡一行人进来了。他连忙上前,抱拳道:“刘将军,久仰久仰。” 刘坦渡一边回礼,一边意有所指地说:“万万没想到,我与将军有生之年竟在南境相见。” 纪酬英说:“换防南境,还需将军鼎力协助。” 刘坦渡似笑非笑道:“世子来如星流霆击,动如秋风扫叶,何须我多事?” 纪酬英不在此事上纠缠,改了话题:“听闻将军与使者有些许误会?” 刘坦渡眸光看向站在纪酬英身边的傅希言,傅希言摊手表示自己什么都没说。刘坦渡微微一叹,道:“此事说来话长。我还是先接圣旨吧。” 像调防的圣旨,本该由刘坦渡来接,然后双方做交接。纪酬英为免夜长梦多,才快刀斩乱麻,先斩后奏。 刘坦渡提议接圣旨,便是要好好做个交接,纪酬英自然求之不得。 傅希言和裴元瑾不愿凑热闹,两人跑去外面,只是里面的声音依旧陆陆续续传来。听建宏帝在圣旨里要求傅轩随刘坦渡回京述职,不由冷哼了一声。 他见裴元瑾看自己,便小声道:“狗皇帝打了一手好算盘。” 建宏帝从一开始就没想让傅家接手南境!他让傅辅、傅轩借婚事打击刘家,并押送刘坦渡进京,只是为了给纪酬英铺路。 想也是,若是傅家刘家撕破脸,只怕南境军心便会动荡不安,内部纷争四起。此时,纪酬英以第三方的身份出现,反而能渔翁得利,收获奇效。 建宏帝人选也选得极妙。 他说:“打压刘坦渡,再从傅家手中抢走硕果,放眼北周,只有姑父能做到了。” 纪酬英是傅惠然的丈夫,傅辅、傅轩的妹夫,傅家在镐京抬不起头的那些年,海西公府还是提供了不少帮助的。光凭这层关系,傅家就不可能与纪酬英翻脸。 看建宏帝身在镐京,决胜千里。一番运作后,这江陵城里竟然都在他的计算之下。 傅希言听里面说得差不多,对裴元瑾说:“我想送叔叔回镐京。” 北地联盟对刘坦渡势在必得,他怕路上又出幺蛾子。虽然刘坦渡之前斩钉截铁地选择留下,但人性本就复杂,今日明日后日,谁能保证日日不变?何况刘焕失踪,十有八九与北地联盟有关,刘坦渡对陷自己于不义境地的刘夫人都心软地收殓尸首,那养了二十年的儿子难道能说放就放? 还是要看着才放心。 裴元瑾说:“我陪你。” 傅希言说:“对了,要把香囊给虞姑姑。” 裴元瑾早就想看看和尚给的香囊了,真的见到后,眉头一皱,嫌弃之意溢于言表。实在是,实物与想象中的香囊差距太大,还血迹斑斑的。 傅希言说:“我觉得这个香囊的背后一定有故事。”忘苦要是编故事,也没必要特意找这么一个香囊来。 “忘苦说送出香囊的人在北地。你知道虞姑姑和北地有什么关系吗?” 裴元瑾很认真地想了想:“口味偏北方算吗?” “……”傅希言道,“算了吧。” * 交接如此顺利,是纪酬英来时没有想到的,但他很坦然地接受了这个明显是多方运作后的结果。傅轩也没有多言。 今天局面不是纪酬英所能左右的,只要他们一日为北周臣子,就要接受头顶有个北周天子指手画脚的结果。倒是刘坦渡今日的种种选择都在他的意料之外。 刘坦渡心情十分复杂。 他在南境经营多年,一朝放弃,怎么可能不痛心疾首?但是自张阿谷死在刘夫人手中,他就已经没有回头路。 只是在离开军营之前,他还要做最后一件事——提审霍原。 假借他的名义清洗千户所,又制造他被张阿谷囚禁的谣言,霍原图谋太明显,很难令人忽略。 他要求将霍原单独关在一间屋子里。 纪酬英刚承他的情,当然不会在这种小事上为难。 傅轩要求陪审,被拒绝了。 傅希言见傅轩一脸愤愤的模样,朝他比了个我去偷听的手势,然后偷偷绕了一段路,躲过老将军们的视线,和裴元瑾一起当起了屋顶君子。 时近夜半,万籁俱寂,连星星都陷入沉睡,桌上的灯火蔫蔫地提不起精神,好似有个无形的声音在暗中高唱着睡吧睡吧。 可刘坦渡与霍原两人面对面坐着,眼睛睁着一个比一个大。 刘坦渡问:“刘焕在何处?” 霍原还想抵赖,解释自己完全是为了维护刘坦渡在南境的地位,絮絮叨叨地数落傅轩的;不是。 听得傅希言拳头发痒。 刘坦渡显然不受他的蛊惑,单刀直入地问:“你何时投靠北地联盟的?” 霍原还想装傻。 刘坦渡说:“知府衙门的涂军师也是你们的人。”要不是为了通缉北地联盟的人,寻找刘焕,去了趟知府衙门,他还不知道知府已多日未露面,日常事务竟由一个师爷越俎代庖! 霍原实在抵赖不掉,换了一种方式:“你可知刘焕的真实身份?” 刘坦渡面色一僵。 没有人想让别人知道自己的儿子其实不是自己的儿子。 霍原一脸恨铁不成钢地说:“你是他的养父,凭借这层身份,若他日他登上大宝,你就是实质上的太上皇。大好前途,因何而放弃?” 刘坦渡冷冷地看着他:“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霍原说:“刘焕是云中王之子,真正天潢贵胄。北地联盟盟主温鸿轩是云中王旧日部下,有他辅佐,刘焕未来贵不可言!” 听说刘焕是云中王之子,傅希言和刘坦渡都愣了下。 因为牛将军是陇南王旧部,他们先入为主地认为刘夫人带的孩子,应该是陇南王的孩子,没想到是云中王后裔。 “他生母乃是容惠,容家即便蛰伏一时,日后也会为他披荆斩棘。”霍原越说越激动。他知道的这些都是温娉用来引诱他的,字字句句都说入他的心中,此时复述,更是添加了不少自己的情绪进去。 刘坦渡说:“胡言乱语!刘焕乃我亲子,你即便要偷梁换柱,也不必把主意打到我儿子身上。” 霍原说:“事情真相,你我心知肚明。将军,我只是希望你能睁开眼睛,好好看看眼下的局势。南境若真由纪酬英做主,日后老鲍他们还有好日子过吗?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孤注一掷!” 刘坦渡面色阴沉地盯着他。 霍原还在喋喋不休,傅希言却没听到刘坦渡的声音,他有不祥的预感,难道刘坦渡被说动了?要是刘坦渡变卦,这里是南境军,一呼百应,说不定真能把纪酬英重新掀翻了过去。 他虽然不喜插手朝廷的事,可亲人遇到危险,还是不得不出手的。 他紧张兮兮地等着刘坦渡做最后决定给,然后等到了……刘坦渡杀了霍原。 …… 这是什么路数什么剧情? 刘坦渡杀完人之后,将手里的刀塞到霍原手中,说他假传军令被发现,畏罪自杀。 傅希言:“……” 这自杀的现场,假的不用勘查都能看出不对劲啊。 偏生,的确没人来勘查。 刘坦渡快刀斩乱麻地定了罪名,今日随霍原一道去千户所的人也都按军法处置。这件事既然在纪酬英上任之前发生,他自然就听从前任的判断。 傅轩原本还想对千户所发生的事算算账,没想到还没出手,对方就已经将事情办妥,这口气只能缓缓咽下去。 等他们骑着马从军营出来,东方已翻出了鱼肚白的刘坦渡和傅轩心事重重,都没有多言,傅希言靠在裴元瑾的怀里,呼噜呼噜睡得正香。 回到江陵城,傅辅还在刘府,为了等他们,一夜未睡,见他们回来才松了口气,又听傅希言说纪酬英来了,在短暂的错愕之下,便明白了建宏帝的如意算盘。 “看来,在陛下心目中,最可靠的始终是海西公啊。”不过傅辅并未觉得嫉妒或不公平,一来傅家与海西公府是亲家,多年来关系不错,受过对方不少恩惠。二来,建宏帝也没有看错人,他一开始并不打算和刘家硬碰硬的,做不到纪酬英那样令行禁止。 想想别人长处,想想自己短处,眼红病自然不会发作。 “但北地联盟的人还没有抓到。”傅辅担忧地说,“他们一直图谋南境,如今南境落入你姑父之手,他们会不会对你姑父下手?” 傅希言道:“他们杀了姑父,也没有合适的人手接管南境,没有必要。” 听到刘坦渡和霍原在小黑屋的对话后,他意识到霍原很可能是刘坦渡的平替。只是霍原在军中威信不够,即便没了刘坦渡,也很难全面接手。 他不是梅下影肚子里的蛔虫,并不知道他想出“为营救刘坦渡”将造反坐实的毒计,也不知道梅下影等人因为久久等不到霍原率领大军攻城,而派人出去打探消息,听说刘坦渡从城外回来时,立刻意识到计划失败,正在芬芳夫人的私宅商量新的对策。 温娉将最新收到消息看完,随手用烛火销毁:“刘坦渡已经去过军营,即便霍原全身而退,也不可能再说服其他人进攻江陵城。” 吴宽说:“早知如此,当初就该让霍家丫头拜我为师!有她在,不怕霍原畏首畏尾,不尽心尽力。” 温娉看向梅下影:“梅先生还有何良策?” 梅下影说:“南境已不可图。” 温娉脸色一白,看向吴宽,吴宽说:“要不我们走之前,拿下几个人头,回去也好交差?” 梅下影说:“你想杀谁?” 吴宽想了想道:“不识时务刘坦渡,拿他祭刀!” 不等梅下影反驳,温娉便抢先开口道:“他与狗皇帝势成水火,留着他,还能给狗皇帝添堵。” 吴宽提议:“傅辅如何?他武功低微,杀起来不费力。” 梅下影微笑道:“但傅辅养了个好儿子,好儿子又找了个好儿婿,杀一人容易,杀完之后,只怕北地永无宁日。” 吴宽说:“难道我们就这样两手空空的回去?” 梅下影说:“你不是还带回去了一个人吗?” 随着他的话,几人都转头看向榻上。刘焕正闭着眼睛,呼吸平稳。 温娉心有未甘:“刘夫人都死了,只带他回去,我怕……”她好似想到了什么,脸色微微发白。 吴宽哂笑道:“你就这么怕他?他当年威风八面,如今不过是个残废,有什么可怕的!” 温娉忙道:“三长老慎言!” 吴宽啧啧两声,没再说话。 三人讨论半天,意见始终未能统一。照梅下影的看法,既然事不可为,不如早日离开,但温娉和吴宽想留下来,看看有没有新的机会。 双方未能说服对方,最后便兵分两路。 梅下影先一步北上,他们俩随时伺机而动。 * 傅希言并不知道自己身边埋伏着一男一女、一胖一瘦两条毒蛇,不过即便知道,也不会放在心上——有莫翛然这样的bss当敌人,其他人很难不黯然失色。 张阿谷临死前,曾与傅辅商议,押送刘坦渡去镐京,后来纪酬英又让傅轩随刘坦渡回京述职,由此可见建宏帝为了将刘坦渡召回镐京,心情是多么迫切,几乎到了双管齐下,多渠道共同谋划的地步。 刘坦渡即便知道前路茫茫,很可能一去不复返,可事到如今,也没有留给他第二条路。 他启程的日子,也是傅家人告别的日子。 傅辅身为湖北巡抚,不能离开湖北范围,傅夏清虽然没有退婚,可谁都知道,就目前的情形,这桩婚事已然不可能。 别的不说,就说刘焕是云中王之子的身份,除非傅家愿意登上北地联盟的船,或者举家离开朝堂,依附储仙宫或天地鉴,不然就会为傅家带来无限麻烦。 傅希言前世的婚姻尚且要顾忌男女双方的家人,何况这一世,门当户对,结两姓之好,都是婚姻的基础。 傅辅、傅夏清、鹿清和小桑他们回江城,傅希言、裴元瑾则带着傅贵贵护送护送刘坦渡的傅轩北上。 临行前,傅家人还特意去了趟兵营看纪酬英。 纪酬英来的仓促,虽然用雷霆手段稳住局势,可大火猛烧之后,容易烧焦,接下来不免要用些微风细雨的怀柔手段。 傅轩在千户所的亲信虽然被霍原清理了,但傅家势力庞杂,还有其他人潜伏。傅轩趁着离开前两天,都一一向纪酬英我交代清楚。 势力的延续,并不全靠旧日交情,未来的希望也很重要。他将人交给纪酬英,也是希望他有机会的时候能够拉拔一下这些人,实现互惠互利。 纪酬英闻弦音知雅意,一切竟在不言中。 * 张阿谷来时车辇,去时棺椁,也算是风风光光。 楚少阳依旧承担暗线任务,在前面带路,清扫障碍。 黎慕鹤上车之后,就把自己关在车厢里,除非吃喝拉撒,不然很少露面。 傅轩和刘坦渡坐一辆车,一是监视,二来也为了做心理疏导。他和傅希言想得一样,刘坦渡之前的配合很可能是被一时冲昏头脑,为免他中途醒来,图惹事端,他就要保证对方一直浑浑噩噩。 傅希言和裴元瑾原本想带着傅贵贵同坐一辆马车,奈何傅贵贵越长越大,而且不知道是不是翅膀硬了额,有事没事便喜欢挥舞两下,闹腾得不得了。 傅希言被烦得不行,就给它安排了一辆单独坐的车。 它开心了一个上午,突然就想爹了,然后傅希言就听“吨”的一声,马车上方好像被什么重物砸了一下。 傅希言探头出去,正好傅贵贵探头下来。 傅希言看看马车的高度,以及离后面那辆马车的距离,惊喜地问道:“你会飞了?” 鸟会飞并不是一件了不起的事,但鸡会飞——尤其还是家鸡会飞,就不得不让人惊喜了。说实话,傅希言都做好了傅贵贵是鸵鸟的准备,没想到它就带来了大大的惊喜。 第163章 药材要凑齐(上) 树叶飘零,辗转落入湖面,搭乘清风,徐徐拖曳一条浅浅的痕迹,荡漾着姗姗来迟的春意,至亭边方歇。 亭立于池中。 池叫太液池,亭叫太液亭。 亭中坐着两人,各执一色棋子,潜心对弈,许久未言,直至一方认输,丢开棋子,拱手道:“陛下棋力远胜于臣,臣叹服。” “蒲相今日只让了一炷香,便输了,心不静啊。”王昱放下黑子。 蒲久霖被揭穿让棋也不紧张,微笑着道:“陛下龙威浩荡,臣近在咫尺,难免心潮起伏。” 王昱说:“这话放在二三十年前说,朕还信你。如今,朕与你,就如这两张石凳,天天对着,日日看着,哪还有什么波澜。” 蒲久霖笑道:“陛下慧眼如炬,臣对陛下,确实心如磐石。” 王昱手指虚点了他两下:“听闻博远终于要成亲了?” 蒲久霖说:“定了马祭酒的孙女。” “马祭酒已经归隐田园好些年了。” “臣与他相交多年,他回乡这些年,也未曾断了音讯。他那孙女我早些年见过,早慧伶俐,模样也好。” 王昱说:“博远比老大小三岁。若老大还活着,怕是孩子都有了。” 蒲久霖沉默了下,才道:“太子颖悟绝伦,不会像博远那么拧,拖到现在才肯成亲。” 王昱脸色微微一黯,叹息道:“是啊。他打小就孝顺听话,朕让他一日写五张大字,他发烧病得人都糊涂了,还惦记着。老三就顽皮得多。五张大字,亲手写的有两张就不错了,余下的叫人代笔,被揭穿了,还要嘴犟,说什么不可多得,以其珍也。呵,好行小慧,他在洛阳搞小朝廷,叫你费心了吧?” 他知道蒲久霖这次进宫,主要是请示如何处理三皇子在洛阳闹出的乱子。但皇子闹出的事,再大也是皇帝家事,只能皇帝自己开口。 即便皇帝开口了,下面的人也不能顺着说,而要反着说。蒲久霖慌忙起身行礼:“殿下是陛下派去洛阳的先锋官,为陛下鸠工庀材,责无旁贷。” 王昱摆摆手,让他坐下:“北地为平,南虞未定,朕即便坐在警卫森严的高墙之内,依旧如履薄冰。老三若真成器,要折腾便折腾,有他在洛阳,何尝不是北周的一条后路?可他折腾的这一年多,傅家胖儿子都成北周第一美人了,他自己又折腾出什么花头?串联世家,贿赂官员,一天天想着逼朕迁都,却不敢来信问一句。王家的江山交给他,朕那两个兄弟都要从地下爬起来戳朕脊梁骨。” 蒲久霖听他评价三皇子已有些不安,听他提及云中王、陇南王,更是忐忑。 王昱见他不说话,忽而笑道:“朕发发牢骚,又不是骂你,你紧张什么?” 蒲久霖道:“殿下年轻,或许与臣一样,慑于龙威。他在洛阳种种,也是想为陛下分忧所致。” “不必为他开脱。老三手伸太长,折腾得过了,闹得天怒人怨,怪得了谁。你也不必试探朕,君无戏言,该如何便如何。下面的人不敢插手,你扛着点。镐京城里龙子凤孙多了去了,北周宰相却只有一个。” 蒲久霖忙躬身道:“臣领旨。其他人都好说,但洛阳知府的人选,是否由陛下钦点?” 他问的是知府,又不只是知府。 被牵扯三皇子办小朝廷的官员中,洛阳知府官阶并不是最高,可他是洛阳父母官,若建宏帝迁都之心不改,知府的人选自然十分紧要。如若不然,便意味着迁都搁置不是一年两年,甚至连迁都本身都可能是个幌子。 王昱手指在桌上轻轻一点,道:“若一时没有合意的人选,就先不动了。” 蒲久霖微微一怔,心中转过千百个念头,连忙应了。 王昱缓缓起身,踱步至亭边,看着湖面粼粼波光,突然问道:“你也曾在宫中讲课,八、九、十这三子中,你最看好谁?” 蒲久霖大惊,忙道:“三位皇子天资聪慧,一时瑜亮,难分高下。” 王昱仿佛自言自语:“老八似老三,爱耍小聪明。老九憨厚乖巧,但太乖巧了,耳根子软。老十,年纪小了些。” 蒲久霖垂下头,不敢细听。 王昱说:“待他们长成,你与朕都该老了。” 蒲久霖忙道:“陛下千秋,臣待博远生了孩子,就该含饴弄孙,享天伦之乐了。” 王昱道:“你倒是想得美,你走了,北周这摊子事,谁来与朕商量?一南一北的,谁都不安生。北地和蒙兀的联军还在边境虎视眈眈。南虞越王与皇帝进入和谈,攘外必先安内,安内便要攘外,也不知何时就会起硝烟。好在有酬英在南境,但海西公年事已高,日后西境谁来执掌?” 蒲久霖不了解刘彦盛死亡真相,也就不明白建宏帝为何冒着南橘北枳的险,坚持将刘坦渡调离南境,召回镐京,但他为官多年,自有一套生存法则,那就是皇帝决定的事,不多问,皇帝想做的事,要多想。 “我北周人才济济,陛下如此问,臣一时竟也分不出胜负优劣,只能略作提议,请陛下圣裁。” 他等王昱点头,才道:“贺兰公虽然久居镐京,但先祖亦是开国名将,可挡一面。广信侯是老将,身经百战。乐安伯虽然弃武从文,其子楼无灾却是难得的将才,堪当大任。” 王昱道:“贺兰公甘心当安乐驸马,不必折腾他了。广信侯倒是老将,当初在北境与老郡王闹得不可开交,说要去北地建功,迷路了半个月。西境的地况可不比北境简单。楼无灾在武学方面虽有建树,但领兵打仗是另一回事,非靠匹夫之勇。” 蒲久霖见他说得毫不犹豫,显然早有思量,顿时心中一动,道:“永丰伯之弟,傅轩如何?” 王昱道:“待其回京述职后,再行定夺。” * 还在路上的傅轩并不知道自己已然成为皇帝与宰相心目中驻守西境的主将候选人。 此时,他正在赴京的路上,与刘坦渡谈星星谈月亮,从舞刀弄枪谈到人生哲学,谈得刘坦渡见他就头大,头大就睡觉,白天睡多了,晚上睡不着,夜夜辗转反侧。 傅轩越发担心他想不开,开导得更为用力。 与他一道用力的还有傅希言。 自从发现傅贵贵有飞天的潜力之后,傅希言就化身为严父,一有时间就督促它学习飞翔,有时候还亲自带它上青天。 第一次上去时,傅贵贵吓得尾巴乱甩,傅希言吓得差点松手,下来时,都很是狼狈。 傅希言心里愁,跟另一个家长吐槽:“鸟也会恐高的?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恐鸟?” 裴元瑾说:“你带它上去的时候,死抓着翅膀,就好比你下水的时候,被人抱住了腿,不惊恐才奇怪。” 傅希言:“……” 第二次上去时,他强忍着内心对尾巴的抵触,托着它的爪子上去。 傅贵贵倒是成功飞了出去,但走之前,蹬了他一脚,尾巴还甩了他一脸。 当那冰冷的触感滑过傅希言的脸,他就如丢了三魂七魄,完全不记得自己如何下来,又如何躺在了车厢里。 见他浑浑噩噩,傅轩也懒得管睡得天昏地暗的刘坦渡了,上来关心侄子。 他拍拍傅希言的脸,问裴元瑾:“入道期也会中邪吗?” 裴元瑾:“……” 一样的句式,一样的疑惑,谁说不是一家人呢? 裴元瑾说:“他怕蛇,被傅贵贵甩了一尾巴。” 傅轩道:“鹏乃是传说中的神鸟,它的尾巴怎么会是蛇尾呢?” “那是什么?”傅希言颤声问。 傅轩肯定地说:“龙尾。” 傅希言捂住脸:“听起来太假了,并没有好受一点。” 傅轩说:“你见过龙么?” 傅希言沉默了会儿问:“南北两个陛下算不算?” “……”傅轩说,“外面算,车里面不算。世间没人见过真龙,却留下了不少与龙有关的传言。是真的没有龙,还是没有传言中的龙呢?” 傅希言慢慢坐起来,靠在裴元瑾的怀里:“叔叔你是认真的?” 傅轩说:“当然。既然叫傅贵贵,自然是贵不可言。怎可将其当作蛇尾呢?” 傅轩走后,傅希言揣摩他的话,突然激动地抓住裴元瑾的手:“这么说来……” “嗯?” “我以后还要怕龙啊!” “……” 不得不说,傅希言的付出还是得到了回报。差点变成高空坠物的傅贵贵在性命攸关之际,终于激发潜能,学会了天空翱翔。从此之后,马车便关不住了,往往早上出去,晚上才回来,一天两顿饭,倒是顿顿不落下。 傅希言问:“作为一只学会飞翔的成熟鸟,你就不能学会自己捕猎吗?” 傅贵贵扭头。和尚念经,不听不听。 傅希言:“……” 这气人玩意儿,到底谁生的! 时间一久,傅希言都习惯它早出晚归了,突然有一天,他们正停车吃午饭,傅贵贵突然从天上俯冲下来,啪叽落到地上,还用翅膀撑了一下地面,然后摇摇晃晃地朝着树的方向走。 傅希言以为它受了伤,忙追上去,就见它屁股一摆,大长尾巴啪得甩树上,晃得树上直掉叶子。 傅希言掉头就走。 其他人见赤鹏发飙,都有些惊慌,傅贵贵甩了几下之后,又去蹭。 傅希言站在裴元瑾身后,推着他往前:“你看看它怎么了?是不是被欺负了?这么大的个,还有人能欺负的了它?总不会是翼龙吧?” 裴元瑾眼睛往尾巴上看了两下,停住脚步:“它在蜕皮。” “鸟也要去死皮?这么讲究。”傅希言咕哝着说完,突然拽住裴元瑾的衣服,激动地说,“它是尾巴蜕皮,又是春天,那蜕下来的是不是就是龙春蜕?” 裴元瑾:“……” 他看着慢慢从傅贵贵尾巴上蜕下来的蛇皮,表情突然变得不太好。 傅贵贵蜕皮蜕了四个多时辰,结束的时候,天都黑了,车队原地驻扎。傅希言这下也不嫌弃了,的捡起蛇蜕就好好地收了起来,回头见裴元瑾还僵着个脸,笑着撞撞他的胳膊:“女儿给的礼物,好歹笑一个。” 裴元瑾说:“不用它炼制金元丹,我就笑。” 余下三味药,好不容易有一味可能有了眉目,焉能错过。傅希言说:“要不你说说混阳丹的配方吧。为何不能再炼制?” 裴元瑾眼神闪烁了一下。 傅希言凑过去,盯着他的眼睛:“我吃了七颗。” 裴元瑾看他,一脸无辜。 “不说算了。”傅希言也不想知道,免得膈应自己。“自古以来,与龙有关的东西,哪样不是宝贝?这若真是传说中的龙蜕,你就偷着乐吧。要不是宝贝女儿,一般人哪能找得到。” 裴元瑾搂住他:“没有夫人,哪有女儿。” 傅希言点点头,温柔地望着他:“看你嘴巴这么甜,炼制的时候,我帮你把皮磨得细点。” 裴元瑾:“……” * 春末夏初,行人衣衫渐薄,从南境归来的车队也穿过城门,进入镐京。 刘坦渡坐在车上,看着车外的街景,神色有些许恍惚。上次回京述职,刘彦盛还是北周太尉,官居一品,权势滔天,他身为南境主将,也是大权在握,加上在宫中风头无两的贵妃妹妹,刘家的风光,连世代驻守西境的海西公府,以及尚公主的贺兰公府都要略逊一筹。 可如今,海西公府和贺兰公府还是海西公府和贺兰公府,刘家却离家破人亡不远了。 刘坦渡虽然算是被押送回京,可名义上,他骠骑将军的身份还在,依旧是二品五官,也没人限制他的自由,回来后,依旧可以住在将军府。 临下车前,他突然抓住傅轩:“答应我的事,不要忘了。” 傅轩说:“若是力所能及,自然义不容辞。” 刘坦渡说:“尽快。” 傅轩见他说得郑重,心中有不祥的预感,可刘坦渡并不给他深思的机会,直接从马车下去。刘府的管家收到消息,早已经守在门口等着。 消息灵通的人都知道,如今的风向不利于刘家,他这次回来,也没什么人上门拜访,傅轩等人马车一走,这门前便只剩下了清冷寂寞。 与黎慕鹤一行辞别,傅轩等人便回了永丰伯府。 许久未归,傅希言进门那一刻,鼻头还有泛酸。他顺着花园跑了一圈,然后对站在一旁等他的裴元瑾说:“我小时候就是沿着这条路跑步减肥的。” 裴元瑾看这加起来两百尺左右的路,扬眉道:“便是没有饕餮蛊,也未必奏效吧。” “……”傅希言说,“给你个机会重说。” 裴元瑾说:“你胖的时候也很可爱。”手感还好。他看着傅希言的脸,有些遗憾。 傅希言翻了个白眼:“我还是用第一条吧。” 两人手牵手,回了小院。 当时裴元瑾就是霸占了傅希言的小院,没想到兜兜转转,到最后,终究是一起住了进来。傅希言重新给他介绍了一遍。 曾在床上偷吃零食,曾在床下藏前世的知识,曾在桌上磕了个大包……房间里每一物,都是慢慢回忆。跟着傅希言重温时光,仿佛参与到了他曾经的人生里。 裴元瑾眼神越来越温柔,然后说:“笨。” 傅希言无语:“看我们的职业也不需要磨炼演技,要不我们日常生活还是走甜宠偶像剧的路线吧。” 说完,心有未甘:“你刚刚说我什么笨?” 裴元瑾伸手揉了揉他的额头:“磕了个大包。” 在遥远的童年记忆里—— 胖乎乎的小男孩为了减肥,又节食又运动,最后头昏眼花,不小心一脑袋磕在桌角上,痛得眼泪哗啦啦往下掉。 这时候,一个又高又瘦又帅的少年出现在他身边,嘴上说着“笨”,手却温柔地揉着他额头磕疼的位置。 傅希言:“……” 这样想想,好像他们俩走的还真是甜宠偶像剧? * 与刘坦渡相比,傅轩虽然也是回京述职,但傅辅还在湖北任巡抚,傅希言和裴元瑾依旧掌握着江湖两大势力,因此,他一到家,拜帖请帖便纷至沓来。 其中不少直接投给傅希言。 不认识的,直接略过,认识不熟的,犹豫了一下,也略过了,这样一番删选,最后只剩下了一张。 傅希言见了拜帖便说:“让他来,尽早来,要是他不方便,我去探访他也可以。” 下人连忙去回复。 裴元瑾看到名字,眉头微微一挑。 傅希言解释道:“乐安伯府家的,当初我和他都在铁蓉容的死亡名单上,也是唯二逃过一劫的,一来二去就成了朋友。后来他被炸伤,昏迷很久,记得我走的时候遇到小神医的马车,便是来救他的,听说他好了,正该见见。” 裴元瑾说:“成家了?” “走的时候还没。” “多大?” “我没问,应该比我大几岁。”傅希言顿了顿,好气又好笑地说,“你问得这么仔细做什么?” 裴元瑾淡然道:“不该为令姐考虑一下婚事吗?” 傅希言一怔,随即反应过来,觉得楼无灾的确是个不错的姐夫人选。脑子好,天赋高,长相出众,出身显赫,最主要的是,几番接触下来,人品也不错,唯一的缺点是武将。不过刘焕也是武将,傅夏清经此一事,或许已经改变了择偶标准。 他越想越觉得合适,若非楼无灾的拜帖说明日才来,他恨不能现在就插翅飞过去。 当夜,荣升为储仙宫镐京唯一主管事的韦立命前来拜见。 江上一别,再见已是少主与下属,韦立命恭恭敬敬地汇报工作。 他能升职,也是机缘巧合。原先的雷部主管事任飞鹰下落不明,风部主管事谭不拘回了总部,雨部主管事去了审计组,电部主管事去了巡查组,到最后,便轮到了他。 裴元瑾见他意气风发,也深感欣慰:“近日城中有何消息?” 韦立命也不知哪些消息有用,哪些没用,便都说了:“秦岭派在镐京开了间秦岭镖局,生意很红火。城中多了很多打探消息的人,看身法作风,很像诡影组织,但他们神出鬼没,至今没有弄清楚来历和目的。” 傅希言问:“朝廷方面有没有什么消息?” 身处天子脚下,即便韦立命对朝廷不感兴趣,却还是得到不少消息,还有几条风言风语,其中一条,令傅希言很是在意。他不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了。 “陛下要楼无灾尚公主?” 傅希言眉头深深地皱起来。刚刚觉得这个姐夫不错,转眼就要飞了? “下旨了吗?” 韦立命说:“听说七公主反对。” 傅希言想起天真又残忍的公主,不由看了眼当初令公主私奔的理想配偶——裴元瑾。他拍拍裴元瑾的手背:“要是没有我,你该怎么办啊?” 班轻语、温娉、夏雪浓、七公主……这要是同台演出,金枝欲孽都只能算去掉了战斗力的斯文版本。 裴元瑾不悦地说:“不会。” 傅希言说:“嗯嗯,你说得对。” * 翌日,傅希言早早便起来等人。 他原本对楼无灾还没有这么迫切的想见,但裴元瑾昨日的提议,让他越想越心动,而韦立命的消息,又像是一盆冷水,泼得他心里半冷半热。 若皇帝真的想招婿,傅希言并没有太大把握从他的碗里扒拉肉。 毕竟楼无灾还在体制内。 楼无灾如约而至,两人见面,都是一愣。回想最后一次见面,两人的变化都极大。 傅希言从一个胖子变成了美男子,而楼无灾肉眼可见的沧桑了许多,面部也不似以往那样光滑,有着明显的疤痕。 楼无灾笑道:“北周第一美人,果然名不虚传。” 傅希言说:“当年镐京六子,你与我齐名,这是自夸吧。” 楼无灾摸了摸脸上的伤疤:“不复当年了。”他眼中微微带着遗憾,却没有太过感怀。他伤势那么严重,能捡回一条命,已经是上天恩赐。 第164章 药材要凑齐(中) 清茶两杯,花生一碟。 傅希言和楼无灾坐在花园廊下,正对着几株晚熟的杜鹃,在他们身后不远处有一座假山,假山上有一座凉亭,亭中人也在喝茶。 楼无灾抬头望了眼,打趣道:“久闻裴少主与你焦不离孟,果然名不虚传。” 傅希言欲盖弥彰地辩解:“我家一共这么大点儿的地方,只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比不得乐安伯府广厦万千。” 楼无灾看着他,露出淡淡的微笑:“不说没有,便是真有,我也羡慕傅兄。” 傅希言心想,来得正好!当下顺着话题展开问问:“我刚回镐京,便听闻楼兄喜事将近,旁人便是羡慕也羡慕不来?” 楼无灾笑容一顿,别有深意道:“的确是羡慕不来。” 傅希言见他笑容消失,也收敛起打探之色,轻声道:“我与七公主倒是有一面之缘。” 楼无灾道:“略有耳闻。七公主曾随三皇子去洛阳,当时,你还是锦衣卫。” “我曾以为锦衣卫看脸,我入职了发现,也没那么看脸,瘦了以后才知道,还是看脸。” 楼无灾看了看他,摇头道:“若是以你为准,锦衣卫便该散了。” 傅希言笑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坐下才多久,你已经夸我两次了。” 楼无灾说:“放眼北周内外,敢与陛下叫板的人,屈指可数。我占着人和之便,近水楼台,若还不懂得树下乘凉,那我这伤就不算痊愈,至少脑子还没治好。” 这话说得隐晦,但“敢与陛下叫板”六个字多少泄露了楼无灾此行来意。 傅希言手指在茶杯上轻轻摩挲着,思量着楼无灾想在哪方面与建宏帝叫板,转念又想到,自己当初见建宏帝,还要定一定心神,如今却被认为可以叫板,这其中的差距啊……也不过是一年而已。 想着想着,他吹了吹茶叶,如老干部一般地啜了一口。 楼无灾见他没说话,主动解开底牌:“实不相瞒,我此次前来,是有一事相求。” “你我之间何必言‘求’?”傅希言轻轻一笑,依稀察觉假山上有目光瞟来,立马端正坐姿,无比严肃地说道,“主要看什么事。我这人帮忙,一向对事不对人。” 楼无灾道:“我想去南境。” “啊?” “想请傅兄在世子面前,代为举荐。” 傅希言眨巴着眼睛:“这,陛下未必放人吧?” 楼无灾说:“我痊愈之后,未回衙门。先祖也是领兵打仗的武将,北周正处于多事之秋,投身戎马,也是继承先祖遗志。” 正说着,就见门房踩着小碎步跑来,朝两人行了个礼,然后悄悄说:“族老和傅轼老爷来了。” 傅希言愣了下:“叔叔不在吗?” 门房说:“二老爷一早就出门了,还没回来。” 楼无灾贴心地说:“你有事先去忙,也好叫我独自欣赏一会儿这满园春景。” 傅希言道了声失礼,跟着门房去见人。 傅家嫡支和旁支关系修复不久,就被建宏帝逼出了镐京,气得傅轼直摔东西,骂永丰伯府一个比一个不是东西。 老伯爷是豁出旁支去搞宅斗,傅辅青出于蓝,嫡支旁支一起豁出去搞朝争! 直到知道傅辅走之前,托蒲久霖和胡誉看护傅家旁支,傅轼这口气才算咽下。 后来傅轩在南境站稳脚跟,傅希言成为天地鉴主,傅辅就任湖北巡抚,傅家旁支处境便越来越好,因此傅轩一回来,族老就忙不迭地拉着众人过来走动。 众人见到瘦身版的傅希言,不免又是一番惊诧。哪怕事先知情,见到真人,也不免惊叹变化之大。 族老握着他的手,细细打量,感叹道:“这,这应该是我傅家最俊的人了。我保证,就是往上数三代,也没这么俊俏的!” 傅希言:“……” 幸好他爹不在,不然又不知要哄多久。 双方旨在加强走动,加深感情,傅希言原要留饭,族老以回去路远不好走婉拒了,不过送客时,他抓着傅希言的手,悄声说:“不一定是工部,要是有其他合适的,都可以给轼儿一个机会。陛下也不知何时去洛阳,我们傅家在京里总要留个看家的人。” 此话倒也不假。 虽说傅家与蒲久霖、胡誉等简在帝心的重臣们关系不错,但求人不如求己,有些事要自己人在才方便。 傅希言心领神会道:“我会同叔叔说。” 送走傅家一行,他急急忙忙跑回花园,楼无灾还在花园里看花,裴元瑾也依旧在假山上喝茶,好似这小小的花园里,有着一堵大大的墙。但看两人状态,又各自安然。 “快中午了,先吃个饭吧。”傅希言招呼楼无灾。 楼无灾笑着摇头道:“我病虽然好了,身体却还要养着。吃饭喝水都有限制,还是不折腾你们家的人了。” 傅希言看了眼他面前的茶水,果然没有动:“若去南境,这些限制才是真正限制。你可想清楚了?你若是不喜欢与七公主定下婚约,也不是没有其他的办法。” 说完,又有些后悔。 楼无灾样样都好,但身体是硬伤。 若给自己择婿,许多条件傅希言倒是可以一降再降——尽管也没有择和降的机会。可他对傅夏清,不由的慎之又慎,带着老父亲看女婿的挑剔。 楼无灾倒不知道他内心的翻江倒海,淡然道:“我如今孑然一身,建功立业正当时。若是娶妻生子,难免瞻前顾后。身体是弱了,但壮志雄心犹在,赴火蹈刃不惜。” 看他斗志昂扬,傅希言顿觉自己适才的想法简直是一种亵渎。 他吸了口气,拍拍楼无灾的肩膀:“你赶赴边疆,为国建功,我岂有不帮之理?只是记得,日后你的军功章也有我的一半啊。” 楼无灾说:“何谓军功章?” 傅希言说:“论功行赏了对半分。” 楼无灾佯作认真地皱眉:“那我还是留下来听听你的其他办法吧?” 傅希言笑着说:“卖身傅家,天塌下来,我替你扛着。” 楼无灾道:“那天大概不敢塌了。” * 傅轩过了两天才风尘仆仆地回来,傅希言原本在外面游逛,重温家乡美食,听到消息紧赶慢赶也赶回来,却也没赶上见面。 傅轩一回家,倒头就睡了。 他的随从也是累得眼皮直打架,却还是被傅希言用扫帚柄从床上赶下来,抵着胸膛问:“做什么去了?” 随从试图守口如瓶:“二爷没说可以说。” 傅希言说:“也没说不可以说吧?我叔叔睡着了,家里我最大,说吧。万一叔叔真在外面闯了祸,总要有个收拾的人吧?” 随从实在困得要命,意志力薄弱,闻言竟想不出半点反驳之词——傅家上下齐心,从没有勾心斗角的事,自然也就没什么防范之心。 “二爷去安置刘太尉的家眷了。” 傅希言疑惑道:“刘彦盛的家眷?刘彦盛死了这么久,他的家眷还在京里吗?” 随从说:“在附近的庄园里养着。” “为何要叔叔去安置?” “二爷没说。不过我们都是偷偷摸摸做的,分了好几批送走,进城出城也打点了关系,没留下痕迹。” “刘坦渡没去?” “刘将军今天做寿,二爷前日就预备了礼物,叫人在今天送去。” 偷偷摸摸,是怕人发现。能够威胁刘家的人,除了上面那位,不做第二人想。刘坦渡做寿,是为了替叔叔转移注意,两人这是打了个配合。 “送去哪里了?” “眉坞。” * “人已经从眉坞接回来了。” 胡誉单膝跪在大殿内。 王昱批着奏折,一心二用地问:“是太尉的家眷吗?” 胡誉迟疑了一下,王昱抬头看他,他忙道:“不是。是刘家的下人。” 王昱也不生气:“什么时候掉包的?” 胡誉说:“我去庄子查了,应该是半个月前就掉包了。家眷去了哪里,我们还在查。” “半个月?”王昱放下笔,合拢奏折,往桌上一丢,“算算日子,京里差不多该收到刘坦渡回京述职的消息了。他们掉包之后,一定还在庄园躲着,今天傅轩送人,你们去盯梢,正好给他们逃跑的机会。从寿宴,到傅轩,一环扣一环。套路虽老,骗你也够了。” 胡誉慌忙低头认错。 “算了。” 自从铁蓉容死后,王昱心情便平和了许多,竟也没有大发雷霆:“秋天生人,偏到夏初做寿,也是难为他脸皮厚。哪些人去了,哪些人送礼了,你有名单吗?” 胡誉忙从怀里掏出一本册子:“有,请陛下过目。” 内侍小跑着下来,又小跑着上去。 王昱看了他一眼,想起张阿谷,又想起更远的张辕和俞双喜,不耐烦地将人挥退。他翻开册子,将名字一个个地看完,才说:“还是武将讲义气啊。” 刘彦盛当太尉的那段日子,每年寿宴都是宾客云集,文武官员但凡能挤得进去的,都想办法往里挤,就是挤不进去,送份厚礼,在太尉府管家面前混个眼熟也是好的。 “不能寒了人心。朕记得贵妃很久没见家人了,传个旨,明天让刘坦渡进宫见见妹妹。” * 傅轩这一觉,白天晚上连着睡,一直睡到第二天中午,醒来的时候脑子还有些懵,在床上坐了会儿才醒神。 傅家留守的管家不是原本的大管家,行事十分谨慎,听他起了,立马前来汇报这几日发生的事。 傅轩听说族老来过,便叫了傅希言前来问情况。 傅希言便说了傅轼求官的事。 傅轩皱眉:“文官中的人脉还要看大哥。”此事最好方便安排的是蒲相,可是他们之前已经请过他帮忙,一个劲儿地逮着一头羊薅毛也不是个事儿。 “我写信问问他。” 傅希言眼珠子一转:“我去都察院探探消息?” 傅轩说:“千万别带都察院的特产回来。” 傅希言:“……” 想到回都察院,他内心还有些小激动,仿佛辞职的前员工回来慰问受苦受难的前同事,要是能围在一起吐槽一下前老板,那就更完美了。 他去的时候,都察院还没下职,门口衙役见了他都是一愣。 “通报一声,便说是傅希言前来拜会老友。” 衙役进去通报,里面还没动静,左都御史史维良便坐着轿子回来了,见到他先是一怔,然后试探着问:“傅巡检?” 这下轮到傅希言一怔:“史大人?” 史维良道:“既然回来了,还站在外面做什么,还不进来?” 傅希言被说得又是一怔,等人进去之后,才跟了上去。 史维良说:“自从南虞谍网告破,陛下就一直盯着文武百官的一言一行,而我们,就是陛下的眼。你不在镐京的这段日子,都是同僚帮你分担京都巡检事务,下值莫忘了请吃酒。” 傅希言错愕道:“我,我还是都察院的人?” 史维良顿住脚步,回头看他,一脸理所当然地说:“你不曾请辞,陛下也不曾罢免,你自然还是都察院的京都巡检使。” 傅希言:“……” 回来看前同事却发现,前任是自己的理解错误,他们一直还是现任……这是什么狗血奇葩剧情? 史维良说:“你来得正好,有件事要你去查。” 傅希言下意识地问:“什么?” 史维良进了房间,示意他随手关门后,才道:“有人检举羽林卫指挥使,私通北地。” 现任羽林卫指挥使是胡誉。 胡誉之所以能当上羽林卫指挥使,是靠出卖容越。 容越逃亡北地…… 这不胡说八道吗? 傅希言难以置信地问:“您信了?” 史维良说:“容家要潜逃,陛下早就知道了。即便没有胡誉,容家也逃不走。这种情况下,你若是胡誉,若是北地的探子,会如何做?” 傅希言下意识就浮现答案:检举容家,继续潜伏。 傅希言说:“要不问问陛下怎么想的?” 以狗皇帝的猜忌多疑,应该不会放一个不可信的人在身边吧? …… 陈太妃、容妃、刘太尉的名字在脑海里飞旋……算了。 史维良说:“我适才说了,我们是陛下的眼。陛下如何想,要先看我们如何看。兹事体大,先暗中调查,不要打草惊蛇,不管好坏,有了结果再向陛下汇报。” 傅希言不想蹚浑水:“如果是这样,我申请回避。我与胡誉是好友……” “好友不在回避之列。除非你们在五服之内。” “那我回去查查家谱?” 史维良无语地摆摆手。 傅希言从房间里出来,往外走了好一段路,越走越觉得哪里不对……自己都已经天地鉴主、储仙宫少主夫人了,鬼才要回来给都察院打工! 他快步往回走,史维良竟然开着门,好似知道他一定会回来一般。 等傅希言进门后,他又做了个关门手势。 傅希言说:“我来辞官。” 史维良指了指桌子:“坐。听说前两日傅轼上了永丰伯府?” 傅希言无奈地说:“有人在我家门口蹲点开直播还是咋地,走亲访友都要传得人尽皆知?” 史维良说:“工部最近要补个员外郎,正巧,吏部考功清吏司员外郎也出缺,两者相较,自然是后者更好。”傅希言说:“史大人有话直说。” 史维良说:“北地留在镐京的棋子,远不止拔掉的这些。当初那份名单上,真真假假,陛下不能尽信,也不能尽不信。查胡誉是个开端,其目的,是要将泥土底下的萝卜连根拔起。” 傅希言说:“与我何干?” “令尊是永丰伯。” 傅希言微微蹙眉。 似乎看出他的不悦,史维良放缓口气道:“陛下对江湖人忌惮甚深。秦岭派即便倾力相助,也未能在镐京开张收徒,只能假借镖局的名义。” 他见傅希言沉默不语,又道:“以你的武功,当然可以来去自由,但令尊与令叔还在朝中做事,令兄日后也要出仕,他们的锦绣前程全在陛下一念之间。” 傅希言扬眉说:“所以我便要做皇帝的走狗?” “不为朝廷,也为北周。北地狼子野心,为了一己私利,与借苍生之流沆瀣一气,若他们入主江山,那日的北周,就是昔日的新城。” 傅希言道:“若借苍生真的要谋害百姓,我自会出手。但江湖人做江湖事,北地与北周的纷争,请恕不便插手。” “只此一次如何?” “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这道理我都听过,史大人不知吗?” “陛下打算将傅将军调去西境担任主将。”史维良说,“只是陛下还有些担心。傅大人闯皇宫如入无人之境,是威风,也是威胁。傅大人何妨妥协一次,令陛下安心呢?” “安心?” 史维良说:“令陛下相信,傅大人的桀骜仅限于南虞,对陛下仍存有敬畏之心,恭顺之态。” 傅希言想冷笑,但想着敬老,又忍住了。 史维良苦口婆心地说:“好歹等傅将军去了西境。傅将军一身本领,若在镐京蹉跎,未免可惜了。傅大人傅将军顾虑你的感受,你何不也为他们着想着想?” 傅希言心下微微一颤,终是将拒绝的话咽了回去。 * 傅希言去过都察院的第二天,傅轼便收到补缺吏部考功清吏司员外郎,他去衙门报到后,立马就上门感谢。 傅轩还不知道事情来龙去脉,将人送走之后,才找傅希言来问。 傅希言心知吏部考功清吏司员外郎是定金,便问:“叔叔可愿去西境当主将?” 傅轩一怔之后,紧张地问:“你用傀儡术控制了谁?吏部尚书?兵部尚书?还是……陛下?” 傅希言:“……” 傅希言说:“要不你吧?” 傅轩见他不像开玩笑,想了想便道:“西南北三境乃防御要地,若能入主其一,三生有幸。你为何这么问?” 傅希言拍拍他的肩膀:“立夏快到了,你总要立下个梦想吧。先做做梦,适应一下心情。” 傅轩:“……” 傅希言回房间后,直接扑到裴元瑾怀里:“我已经是个成熟的大人了。” “……”裴元瑾拍拍他的屁股:“显而易见。” 傅希言说:“轮到我为这个家牺牲了。” 裴元瑾扬眉:“哪方面?” 傅希言坐直身体,认真地说:“我要出去打工。” 裴元瑾:“……哪方面?” 傅希言想了想,根据目前的任务,自己这个职务应该算是:“安全局?” 裴元瑾:“哪方面?” 傅希言:“……” “你还会第四个字吗?” 裴元瑾说:“哪一方面?” 傅希言凑过去,突然咬了下他的下唇,冷笑着说:“让你不好好说话。”说罢抬眸,正好对上一双情绪浓烈翻腾的眼睛。 “给你咬回来?”他识趣地噘嘴。 裴元瑾眉毛一扬,身体缓缓往前,傅希言突然后缩,如箭矢般窜出去,奈何这箭矢去势虽快,却没有快过另一支箭。 裴元瑾贴着他跑了一段,等他放弃了,才展臂一捞,将人捞回房间。 傅希言双手在胸前合十,认真地望着屋顶:“我还想挣扎一下。” “你可以挣扎很多下。”裴元瑾声音渐沉。 傅希言:“……” 傅希言说:“没想到你是这样的裴少主。” 裴元瑾说:“我们可以创造更多的没想到。” …… 傅希言垂死挣扎:“要不我给你讲讲安全局的方方面面?” 裴元瑾说:“嗯,可以用你的方方面面来阐述。”傅希言:“……” * 一觉睡得缠缠绵绵,未到天涯,已是天涯。自从裴元瑾达到半步金丹,且真元经脉不再封锁后,两人双修更进一步。 傅希言时时刻刻都觉得自己的身体随时时刻准备着,可以突破至武王了,奈何心境就是达不到。 “谁来与我打一架啊。” 裴元瑾侧过身,将他搂入怀中,正要亲下去,傅希言七手八脚地挡着他的脸:“不是这种。” 裴元瑾定定地看着他,发现他的确不是在说这种,才微微拉开一些距离:“那种我也可以。” 第165章 药材要凑齐(下) 傅希言蹭蹭他放在枕边的胳膊:“我知道你不会真的杀我,心境无法进入遇死寻生的状态。” 裴元瑾沉默了。 他可以在很多方面给傅希言启迪,唯独濒死之境,他无法给予,甚至连想一想,都会令他剑意沸腾。 两人正在被窝里说着悄悄话,就听外头跑步声由远而近,小厮在门外嚷嚷道:“少爷,外面有人找你。” 傅希言从裴元瑾身下探出头:“谁?” “秦岭镖局的人。” 傅希言:“……” 都说六月的账还得快,那也没有第二天就来催的吧。 镖局来访的阵容强大。副镖头带队,十六个镖师随行,客堂的椅子坐不下,管家又加了座。 近二十个壮汉济济一堂,正襟危坐,仿佛随时要拔剑出鞘一般,气势惊人,小个子坐在旁边,格外叫人容易忽略。 但傅希言一进门,率先迎上来的却是小个子:“四方商盟陈家六管事,给鉴主请安。” 傅希言依稀觉得他有些面熟。 六管事连忙指挥镖师送上一个竖直的、一臂长的锦盒:“你当时要的东西,费了一番工夫才找到,紧赶慢赶地送到江陵,还是晚了一步。这才托秦岭镖局的当家们一路胡送来,请您。” 傅希言一怔,没想到自己想岔了来意,好奇地问道:“何物?” 六管事小声道:“河泥月棠。” 傅希言猛然想起,当初去南虞,地安司长派他们去豫章执行任务,当时谈妥了条件,若他们杀了班轻语,便将河泥月棠双手奉上。 这么久过去,他早以忘记,没想到地安司长还记得。 傅希言将盒子放在桌上,轻轻打开,一朵形似海棠的花朵被放在一只盛满水的修长大琉璃瓶中。花朵栩栩如生,在路上待了这么多天,丝毫不见枯萎。 金元丹最后三味药,已经凑齐了两味。 傅希言强忍住心头火热,关上了盒子。 副镖头见东西顺利交接,这才放下心来,收了尾金后,便匆匆离去。 他们一走,六管事便自在了许多:“原本老管家要亲自来,不想感染风寒,躺了几天都还咳嗽着,实在下不了床,这才命我过来。当日有幸与傅鉴主、裴少主同乘一条船,想着多少混了个眼熟。” 傅希言笑道:“我该谢谢司长,还是王爷?” 六管事道:“王爷亲自下的令。这东西不好找,几乎把南虞大小河塘都翻了个遍,才在山上一处湖泊里找到的。说实话,消息传来的时候,所有派出去的人都是喜极而泣啊。” 傅希言对越王秦昭的警惕,源自于双方的立场,以及对方的职业,撇开这些谈个人,秦昭的确是个很适合做朋友的人,至少这朵河泥月棠展现了他过河不拆桥,言出必执行的品质。 “你小住两日,容我备一份回礼。” 河泥月棠是地安司长答应的,但当时没说包邮。这一趟快递费不便宜,他总要稍稍意思一下。 说是特意准备,其实就是让管家去库房找些北周有南虞无的特产,不多不少,不轻不重,就当个普通的朋友来往。 他才在家赖了一日,史维良便下帖子来催他点卯上班。 傅希言出发时还在向裴元瑾抱怨:“我怎么觉得兜兜转转一圈,我们又回到了起点,就差虞姑姑、寿总管和虎傻儿了。哦,寿总管现在是寿长老了。” 正说着,天空投下一道阴影。 裴元瑾头也不抬,以指为剑,朝上一点,就听头顶一声情真意切的“哎呀”,阴影拍拍翅膀,又去别的地方了。 傅希言看着傅贵贵离去的方向,摇头道:“傻点也好,至少老实。”傅贵贵会飞以后,那可真是孙悟空大闹天宫也没它续航时间长。好在傅希言特意强调后,它知道不能跑出傅府,就一天天的窝里横。 傅希言掐着时间点卯,一众同僚看到他,都是呆了一呆,好在他们不是初出茅庐的愣头青,很快就收拾情绪,表面上该干嘛干嘛去了,但傅希言还是能断断续续听到他们在背后的议论。 诸如美貌、减肥这些的就不提了,更多人的疑惑是,堂堂天地鉴主,为何像他们一样来都察院点卯? “我堂堂天地鉴主为何还要点卯?” 傅希言也很疑惑。 史维良说:“发俸的时候,也是一项考据。” 傅希言:“……” 准时上下班,足数发薪水——听起来好像没毛病。他也说不出我不要薪水这种话,毕竟是自己劳动所得,拿去捐了也好,为何要便宜剥削者。 史维良递给他一份资料,上面密密麻麻的,写满了胡誉这一年来与人交往的记录。最新的一条,是他表舅大老远送来一条百年老参,托他给自己的儿子在衙门里找一份差事。 傅希言说:“来往送礼都有纪录?” 史维良说:“人情世故才有大文章。” 傅希言抬眼看着他,许久没说话。 史维良看了他一眼,两眼,三眼,终于问道:“你与四方商盟过从甚密?” 他把话敞开了说,反倒叫人安心。六管事虽然是为越王而来,但顶着陈家名义,若非抓住人严刑拷打,应该不会察觉正主儿。 傅希言说:“生意往来。” 史维良意味深长地说:“越王兴师动众,搜遍江川的河泥月棠可不是普通生意。” 傅希言:“……” 万万没想到,打脸来得如此之快。 但傅希言底气十足。武王一条命,还换不得一朵花? “让南虞送奇花来北周……”傅希言说,“就算不是普通生意,也该是不亏本的划算生意。” 史维良看着他,笑了笑道:“说的也是。利在北周,功在千秋。” 傅希言:“……”后面半句,你是为了押韵吧? “陛下日理万机,不可能事事过目,像这样的消息要先在我们眼皮子底下过一遍,但凡大节不亏,就不必管。” 傅希言想:这不是滋长贪污犯罪嘛。 “有别的人管。” 傅希言:“……” 史维良见他捧着记录半天没动,道:“看完了?” 傅希言说:“看不完。我带回去慢慢看?” 史维良干咳一声道:“这倒不必。记录已经整理过了,胡誉交往诸人中,有两人最为可疑。一个是财神赌坊的老板田妥,胡指挥使并不好赌,以他今时今日的地位,实在不该与这样一个人产生往来关系。另一个是容越的堂叔容谅。容越叛逃之后,容家便是镐京的瘟疫,谁也不敢沾惹,胡誉与之交往,实在反常。你查查他们,看他们是否暗中勾结北地。” 傅希言将手头的册子放下:“查这个不难吧?” 史维良道:“都在京都巡检使权责范围内。” “我现在相信你不是故意为难我了。” 傅希言拍拍册子的封面,转身从房里出去。 外面的议论还在继续,已经说到了储仙宫。隔行如隔山的缘故,并不高耸的山峰,在他们嘴里说出了欲与天公试比高的气势,白天仙雾缭绕,夜间群星闪耀,就差仙女载歌载舞。 傅希言从都察院调了一组人,然后去了财神赌坊。 镐京赌坊不少,财神赌坊名字取得大气,实际上开在小巷子里,左右加起来就占了两家铺子,掀起帘子,就能闻到一股鸭屎般的脚臭味,熏得傅希言差点掉头就走。 他在门口站得有点久,晌午的阳光照入赌坊,将许多人一下子从浑浑噩噩、冲昏头脑的状态中清醒了片刻。 当他们看到门口的人,又回到了浑浑噩噩、冲昏头脑的状态中去。 傅希言抬脚踢飞了一个装摔倒想要揩油的老色胚,随手操起一把凳子丢在赌桌上,庄家大怒:“你是什么人?” “让你们老板田妥出来。” 傅希言挥挥袖,扫开两个冲上来的打手。 庄家见势不妙,果断去了后面,没多久,就见一个样貌平凡的中年人和和气气地走出来:“我就是田妥,不知公子是……” “都察院办案,问你一个人。” 田妥有些紧张:“谁?” “陆小凤。” * 再是小心伺候,也留不住春意,时候到了,百花会谢。不久前还花团锦簇的园子,一转眼,就飘飘零零稀稀疏疏。 今日是建宏帝恩准刘坦渡进宫见刘贵妃的日子。 后妃见家眷本该在殿里,但刘贵妃偏偏选了花园,女官太监轮番劝说,也不肯改主意。后来女官偷偷向建宏帝汇报,得了个“准”字,这事儿才算定下。 “那宫殿阴气森森的,坐在里头,像在商量后事,我不喜欢。今天这个日子还是我选的呢,黄道吉日,良辰吉时,诸事皆宜。” 在自家兄长面前,刘贵妃放下了的娇媚柔弱、善解人意的面具,仿佛又变回那个言谈无忌的闺中少女,连言语都犀利起来。 刘坦渡定定地看着她。 她脸上的粉厚了,妆浓了,眼角的细纹多了,鬓角的白发也没有拔干净,还留了一根在外面。与入宫前相比,她憔悴了许多,沧桑了许多,但他还是很认真地看着,想要将她现在样子,深深地刻在心底。 “这些小事,何妨顺顺陛下?” 刘贵妃叹气道:“就是小事,我才敢任性。” 刘坦渡说:“我听说后宫里的事还是你在管?” 刘贵妃自嘲地笑道:“只要我事事顺上意,那便是我管着。” “那就好。”他低下头。那里有个花盆,蚂蚁在花盆边沿爬行,他看得很认真,好似入了迷,但藏在袖子里的拳头紧握着,好似在酝酿着某种情绪。 刘贵妃突然问:“嫂嫂和侄子都走了?” 刘坦渡似乎松了口气,抬头说:“你都知道了?” 她笑了笑:“都知道了。最近关于你的消息突然多了起来。你知道的,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这宫里都爱踩地捧高,想看我倒霉的人多了去了。” 刘坦渡说:“听说你和十皇子走得很近?” 刘贵妃说:“我又没孩子,他是个孩子,多少有个念想。对了,听说焕儿和傅家二小姐的婚事没成?” 刘坦渡说:“没成。” 他修炼《补天启后功》的后果,只有刘彦盛和傅轩知道,刘贵妃蒙在鼓里,自然认为刘焕是自己的亲侄子。 她由衷叹息:“太可惜了。” 傅家在朝中的地位和势力,只能说略有潜力,不说与那些经营数代的世家相比,便是比起蒲久霖、史维良这样身居高位的重臣相比,也略有不如。 但这些都是其次。 傅家真正让人在意的,还是朝廷之外的势力。拥有正面对撼皇者实力的储仙宫和天地鉴,才是他们目前最大的底牌。 试问,谁能忽略一个随时可能冲到家里来,威胁自己生命的组织? 那不是一个人,是一群人! 刘贵妃有时候想到傅家,会悄悄地热血沸腾,若是刘家得其相助,又何惧皇帝? ……可惜。可惜了。 刘坦渡看出她脸上的遗憾,有种将南境发生的一切都一股脑儿据实相告的冲动,然而话到嘴边,终究还是忍住了。 他看着刘贵妃捧着凋谢得只剩下半朵的月季,突然怒道:“我看你是昏了头!” 刘贵妃捧着花的手微微一抖,扭头看他。 刘坦渡手指指着她的鼻子,面色微微发红,一副怒不可遏的样子。 刘贵妃很快平静下来:“你送走嫂嫂和侄子,我就想到有着一天啦。” 刘坦渡一怔,她突然扑过来,他想躲,又不忍心躲。刘贵妃抱着他,哭着打他肩膀:“你把他们送走,谁还不知道你想做什么!你以为你和我吵一架,就能不连累我吗?” 刘坦渡沉默了许久,松开了身侧紧握的拳头,低声道:“好,我知道了。” “你不知道!”她生气地说。 刘坦渡不是刘彦盛,刘贵妃发火的时候,他一向没有办法。 她抱着他,凑在他的耳边,小声说:“你放手去做,不用管我。” 刘坦渡身体一僵。 “我会想办法活下来,即便不能,我们三兄妹在一起,也好。”她靠着他的肩膀,眼泪在流,嘴角却在笑,“要给大哥报仇,别放过仇人。” 刘坦渡说:“不一定有机会。” “大哥不在了,二哥就是一家之主,二哥想要做的,便是妹妹要做的。”她拍拍的肩膀,然后推开他,娇嗔道,“下次再骂我,我就不原谅你了。” 刘坦渡看着她,视线微微模糊着,可模糊的视线里,刘贵妃眼角的细纹不见了,鬓角的白发不见了,花园里的半朵花依旧是粉嫩嫩的一团,她也依旧是那个天真烂漫的小姑娘。 * 田妥苦着脸坐在傅希言的面前,赌坊里的账簿都已经摊出来了,依旧没有找到那位“陆小凤”。他忍不住怀疑:“真的有这么个人吗?” 傅希言翘着二郎腿:“他有一个朋友叫西门吹雪,喜欢穿白衣服,话少;还有个朋友叫花满楼,是个瞎子,人很礼貌;还还有个朋友叫司空摘星,是个小偷……” “大人,大人!”田妥忍不住打断他的话,“不是我不配合,实在是您提的这三个名字都不像会来我们赌坊的。来我们赌坊的人,你看这些名字……” 王二麻。 张阿三。 李阿四。 …… 田妥说:“就陆小凤还有些可能。” 傅希言说:“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 田妥心里恨死“陆小凤”了,上哪儿不好,便要上赌坊:“我说的都是实话,真没有见过这些人。不信您自己看账簿!” “当我不知道你们赌坊都流行阴阳账簿?” 田妥好奇地问:“什么是阴阳账簿?” “阳的,是给外面的人看的,阴的,是自己人看的。”傅希言说,“别装糊涂!” 田妥着急站起来,直跺脚:“我这账簿是用来要账的,给自己看做什么,肯定要给别人看,让别人把钱还回来啊!” 傅希言掸掸衣服站起来,高冷地走到赌坊外面,田妥跟在他后面,紧张地问:“大人,您是相信了?” “相信……你个鬼。”傅希言一挥手,埋伏的都察院衙役便冲出来,“把赌坊给我封了!” “大人!” 田妥惨叫一声,几乎要昏过去。 傅希言看着他急得火烧眉毛的样子,暗道:遇到这种事,该找关系疏通疏通了吧。 * 就如花朵有花期,刘坦渡和刘贵妃见面的时间也有规定。女官出来,便说明时间到了。 刘贵妃摘下那朵只剩下一半的月季花,送给刘坦渡:“纵然只剩下一半,花儿依旧不减美貌。” 刘坦渡郑重地接过来,然后跟着女官头也不回地走了。 刘贵妃忍不住跟了一路,一直送到了宫殿门口,刘坦渡才回头:“别送了。” 刘贵妃说:“好,你走吧。” 刘坦渡便走了。 女官站在刘贵妃身边,低声道:“娘娘今日失仪了。”即便是哥哥,也是外臣,搂搂抱抱成何体统,即便陛下不说,只怕也要有风言风语传出来。 刘贵妃看着刘坦渡的背影走出自己的视线,才转身:“让陛下罚我吧。” 刘坦渡估算着自己应该已经离开了刘贵妃的视线范围,才停下脚步,回头看去。宫殿已经很远了,只能看到屋顶檐角。 其实宫殿屋顶都大同小异,但想到住在里面的人,他目光不由的温柔起来。 领路的内侍小声道:“刘将军留意脚下。” 说是提醒他“留意”,其实是催促他的快点走。像这种探访,出入宫门都是有时间限定,若是滞留太久,就会惊动羽林卫,到时候刘坦渡或许没事,他这个领路的就免不了要打板子。 刘坦渡低应了一声,跟着他往外走,走到一半,就见另一条路上,几个人匆匆赶来。他认得领头的那个,就是继张辕、俞双喜、张阿谷之后,成为陛下跟前红人的有一位张中官。 也不知道陛下为何对姓“张”的情有独钟。 内侍艳羡地想:自己这胎投的,可真是下下签。 新任张中官叫张财发,极俗的名字,建宏帝也没让改,就如当初的张阿谷。张财发匆匆赶来,气息不敢乱,微笑着说:“刘将军留步,陛下有请!” 刘坦渡看了他一眼,二话不说地跟了上去。 张财发走了两步,突然回头问仍站在原地的内侍:“今日怎么没见到胡指挥使?” 那内侍道:“胡指挥使今日休沐。” * 傅希言原本以为田妥就算要疏通关系,也肯定回去打听一下,准备一下,谁知道他前脚封了赌坊,田妥后脚就去了胡府。 傅希言听到时,还有些不敢置信:“这么顺利的吗?” 要不是之前没见过,他都要怀疑田妥是不是自己安排的群众演员了。 既然好戏开锣,自己接下来就可以等着看。 看胡誉会不会为了田妥上门。 若是上门,是为了帮赌坊解封,还是为了……打探自己为何要去赌坊。 若是不上门,就看看他会不会托别人说项。 不过在傅希言心里,胡誉若是与田妥交情深厚,又心中没鬼,应该还是会亲自走一趟的。毕竟,当初傅家将旁支托付给了他和蒲相,还欠着一份人情。 他在家里等到傍晚,终于收到胡誉约吃饭的帖子,而地点是珍味阁。 傅希言头一回听到这个名字,还找管家问了问,才知道这地方就是原来的自醉楼。自醉楼原本是京都府尹岳母的产业,如今府尹换了人,这闻名镐京的香饽饽自然也就转了手。 傅希言听到这个消息,还有些感慨,跟裴元瑾说:“想当年,我刚知道自己要护送三皇子去洛阳,一气之下,跑去自醉楼吃饭,打算碰个瓷,闹出点动静,让把自己从名单上划掉,谁知就遇到了三皇子。还以为是明君良臣的邂逅呢,谁知道……” 裴元瑾听得眉头一挑:“谁知道什么?” “三皇子都快成我故事里的路人甲了。”傅希言吐槽起来毫不留情,“我那时候还给他、楚光和楚少阳拉了个危险人物群,以为他们前期能蹦跶一会儿的,万万没想到,连个小bss都没混上,就快查无此人了。” 第166章 陷阱要跳过(上) 和三皇子他们相比,胡誉前期的存在感实在不强,也就是楚少阳刚进羽林卫时,出来拱了一把火,谁能想到后来他的身份一转再转,生生为自己加了这么多戏份呢? 这样说起来,傅希言和胡誉的初会并不愉快,但时光如梭,这一两年他身上发生的变化实在太大,那时候令他感到不愉快的人,现在都已经无所谓愉快不愉快了。 珍味阁在自醉楼的原址上推倒重建,地方还会老地方,面貌却是新面貌。 傅希言抬头看匾额。 镀金的“珍味阁”三个字在阳光下耀眼争光,不管吃不吃饭,凡是路过的,都会忍不住抬头看一眼。 傅希言看的是落款。 闫久察是工部侍郎闫参的字。闫参人在工部,一手书法名声在外,每日求字者络绎不绝,但真正如愿的,百里无一。 珍味阁能请到他亲笔题字,背后能量不可小觑,恐怕京都府尹复生,再干个十七八年,也未必能赶上。 后来在饭桌上,他提起这个问题,胡誉笑道:“别说涂牧,便是蒲相也拍马难及。” 傅希言扬眉,手拿着筷子,往上指了指。 胡誉点头道:“不然以闫参自矜的性子,怎么肯把自己的字放在外面,任凭风吹雨打。” 傅希言说:“陛下小金库告急?” 既然闫参、胡誉都知道这家店的主人是谁,想来瞒不过朝中其他人。那些平时正愁无处拍马屁的人,可不得夜以继日关照生意。 胡誉笑道:“有个六品官和你想得一样。” 傅希言说:“那他到底是升了还是降了?” “你觉得呢?” “若是升了,就不该再称为六品官了吧。” 胡誉道:“被都察院查出了贪污受贿,已经下了大牢。” 傅希言摇头。就这个智商,能当上六品官,都是祖坟冒青烟了,人果然不能贪得无厌。 胡誉说:“听闻傅大人回都察院复职了?” 傅希言朝天拱手:“傅某胸无大志,唯想为陛下尽忠,为北周尽力,为百姓尽心而已。” “若有需要胡某之处,尽管直言。我没有别的,就是在镐京待久了,还算有几个朋友。打更的,唱戏的,还有开赌坊的。” 胡誉说到这里,微微一顿,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容。 傅希言说:“那可真巧。我刚刚才封了一家赌坊。” “明人面前不说暗话。傅大人今日封的那家财神赌坊,刚好是我一个朋友开的,不知可否卖胡某一个面子,先解了封条,至于你要找的人,包在我身上。” 胡誉将话说得如此之满,倒是叫傅希言有些吃惊。 在他想来,依田妥的身份,胡誉肯为他出面就已经是天大的恩情了,没想到居然大包大揽了下来。 傅希言说:“恕我眼拙,这位田老板到底是胡大人的什么人?” 胡誉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才道:“实不相瞒。他是我的奶兄弟。不过,不是他娘奶大了我,而是我娘奶大了他。我娘怀我的时候,我爹去网鱼,溺水死了,我娘就进了田家当奶娘。那时候田家还是地主。我和田妥从小一起长大,他待我不好不坏。但是,他爹带他去武馆拜师,他带我一起去了。” 傅希言听到这里,已经明白胡誉为何对田妥如此特殊。胡誉能有今天,必然是许许多多条件叠加的结果,而田妥带他去武馆拜师,无疑是至关重要的一条。 傅希言说:“他为何来镐京看赌坊?” 胡誉说:“是我让他来的。” 傅希言疑惑。 “他本身就是个烂赌徒,无药可救的那一种。自己开了赌坊后,他反倒好了许多,有时候忍不住手痒,便在自己的赌坊里玩,钱左手倒右手,总不会飞到别人的口袋里去。” 胡誉说得很平静。 他感激田妥,是因为他给了自己改变命运的机会,却不表示他和田妥会成为朋友。他们两个人,年幼时身份有别,成年后性格不合,怕是这辈子都不可能成为知交知己,但不妨碍他报恩。 傅希言拿起茶杯,与他的酒杯碰了碰:“胡大人奶兄弟的面子那是一定要给的,但都察院的任务还要请胡大人多多上心。” 胡誉问:“那是一定。不过那位陆小凤到底是什么人,为何会出现在财神赌坊,都察院又为何要查他?” 傅希言说:“因为他杀了……灵教的一个人,拿走了一件东西。咳,事涉机密,我只能说这么多了。” 一个能杀灵教教徒的人,一件让都察院追查不休的东西。 光是这么多,已经给了胡誉无限的遐想空间。 胡誉道:“既然与灵教有关,即便不为了这件事,我也要助傅大人一臂之力。” 傅希言想:陆小凤去的不是财神赌坊,而是银钩赌坊,恐怕胡大人这一臂不太好助了。 胡誉与田妥关系是真是假,就不在傅希言的调查范围之内了。胡誉进了宫,籍贯、来历必然是登记过的,之后的工作就要交给籍贯所在地的巡检使了。 傅希言接下来的任务是容谅。 借着吃饭,他倒是努力套话了,可惜每次提到容妃容家,胡誉就把话题岔了过去,始终不接茬,要是问得多了,他便抬出皇帝来。 “容家就在陛下的眼皮子底下,我等不便品评。” 傅希言只能作罢。 正要散局,羽林卫一名卫士匆匆赶来,附在胡誉耳边低语了几句,这样的距离,这样的音量,和附在傅希言耳边没什么区别。 他听到对方说陛下急召。 天都快黑了,什么事这么急?难道宫里出事了? * 具体的事,还要回到刘坦渡见完刘贵妃,准备出宫,半途被建宏帝召见那时候说起。 建宏帝一向喜欢在延英殿召见外臣议事,刘坦渡之前回京述职时,也去过几次,只是张财发带他走的路,却不是去延英殿的路。 刘坦渡放慢脚步:“陛下在何处召见?” 张财发头也没回:“清晖阁。” 刘坦渡脚步一顿,很快又跟了上去。说实话,他不是没有怀疑张财发受人指使,想要陷他于不义,毕竟,皇宫里腌臜手段多了去了,刘贵妃就见过不少,也曾在家书中提起过,不过这座皇城中,有胆子指使建宏帝身边红人陷害贵妃哥哥的,恐怕只有那一位。 既然是那一位,那放防与不防又有和差别。 他都已经做好了百口莫辩的心理准备了,踏进清晖阁,却见建宏帝背着手站在一副字画前,左看右看,似乎不太满意。 刘坦渡连忙行礼。 建宏帝说:“见了贵妃?” 刘坦渡说:“刚刚见了。” “听说你们兄妹俩一见面就抱头痛哭?” 刘坦渡依旧低着头:“许久未见,有些情不自禁。” 建宏帝转过身来:“什么情?” 刘坦渡皱了皱眉,对他的这个问题感到了被冒犯,但是受君臣身份所限,他还是回答道:“兄妹之情,亲人亲情。” 建宏帝道:“加上刘彦盛,你们三人的兄妹之情一向令朕羡慕。安乐见了朕,像待客一样,生疏客套礼貌周全,唯独不会扑到朕怀里哭。” 刘坦渡说:“陛下是九五之尊,长公主难免心存敬畏。” “你这话听着像是蒲相说的。”建宏帝招招手,让他走近些,“可知朕为何召你来?” “臣不知。” 建宏帝说:“朕将你从南境叫回来,又让纪酬英接替了你的位置,你恨不恨朕?” “臣不敢。” 是不敢,不是不想。建宏帝道:“朕在圣旨上说对你另有安排,你想不想知道是何安排?” 刘坦渡说:“陛下下令,臣唯有服从。” “朕原本想让你去北境,给老郡王打打下手。北地与蒙兀联军来势汹汹,有不战便不退之意,北方战火难免。但老将军年事已高,战场瞬息万变,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朕总要留个后手。而你就是朕相信的人。” 刘坦渡忙单膝跪下:“陛下一声令下,臣万死不辞。” 建宏帝说:“但贵妃想把你留在镐京,朕今日召你来,就是想问问你的意见。你是愿意去北境,有朝一日接替老郡王,还是留在镐京,当羽林卫指挥使,等以后走你哥哥的老路子?” 刘坦渡犹豫了下,但很快又坚定了想法:“臣,想留在镐京。” 建宏帝半天没说话,等刘坦渡忍不住想要抬头的时候,才突然说:“快起来,看看这幅字画。这画是以前的宫中画师梅下影所作,但没有留名字。你看这幅贫妇送子图画得如何?” 刘坦渡缓缓站起来,看向那幅图,越看,他的脸色便越白,半晌才道:“臣一介武夫,实在看不懂画中奥妙。” 建宏帝说:“有人在江陵看到了梅下影,你见过他吗?” 刘坦渡说:“臣未曾在宫中见过这位画师,便是在江陵见到了,也不能确认。” “可他在江陵并未改名,也叫梅下影。你身边有没有这么一个人?” “臣身边的确一位门客叫梅下影,但他终日无所事事,臣除了刚见面时,欣赏他的诗才之外,并无太多关注。” 建宏帝道;“那可真是可惜。这位梅画师的身份可是很不简单。他不仅是北地联盟的客卿,还是借苍生郑佼佼的得意门生,蒙兀王让他当自己儿子的老师,可说是北方叱咤风云的人物。他能在你的府里当门客,可见在他眼中,你的潜力堪比北地联盟。” 听他这么说,刘坦渡本该惊惧下跪请罪才是,但事情进行到这里,建宏帝显然已经掌握了他在南境的信息,私通敌国是满门抄斩的大罪,又岂是下跪请罪就能一笔勾销。 他直挺挺地站在那里:“陛下适才问了我许多,我有一句话想问陛下,不知陛下能答否?” 建宏帝嘴角勾起了讥嘲的弧度:“你问。” “我想知道,我哥他到底是怎么死的。”刘坦渡没说一个字,便往走前一步,等这句话说完时,他离建宏帝不到两尺之距。 为了让他们能敞开了说话,此时的清晖阁并没有第三个人。胡誉看着建宏帝,看的不是这个人,而是这条命。 他冲了上去,就如之前无数次在战场上发起的冲锋那样。 义无反顾,一往无前! 杀了他! 杀了他! 杀了他! 此时的刘坦渡脑海里只有这三个字,眼前只有建宏帝这一个人,而且他眼里的建宏帝,已然是个死人。 就在他的手掌即将拍下去的刹那,应该惊慌失措的建宏帝露出了古怪的笑容,看着他的眼神甚至带着几许同情。 他的掌终于拍到了对方身上,却没有拍实。 在他的手掌与建宏帝的身体之间,数十道紫色真气编织成一张小小的网,正好将他们隔离开来。 刘坦渡惊骇欲绝:“这是?” 建宏帝抬起手指,轻轻点向刘坦渡,刘坦渡撤掌要跑,可是不管他怎么跑,怎么躲,那一指都如影随形地跟着他的额头。他惊慌下,踏错一步,退慢了一瞬,那指便轻轻落在了他的额头上。他只觉得额头一阵清凉,随即一阵火热,然后在身体翻江倒海一般,差点让他吐出来。 他半跪在地,神色惊魂未定,好似还未从刚刚那一幕中彻底清醒过来。 建宏帝收回手指,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你哥哥要杀朕,你也要杀朕,你们刘家人果然是养不熟的白眼狼。” 刘坦渡艰难地抬起头,嘲讽道:“我哥对你忠心耿耿,日月可表,你却因为他成为了王傀,就将他杀了。你才是狼!” “你可知王傀是清醒的?” “你明知道我哥是清醒的,怎么能下得去手!”刘坦渡眼眶通红,“他与你从小一起长大,为了你受过多少罚,每次你比不过陇南王、云中王,都是他替你挨板子!” 建宏帝说:“但他要杀朕!他亲口对朕说,不能接受朕成为九五之尊,他就为了这个要杀朕!朕对他不够好吗?是朕让他成为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尉,他还有什么不满足?!” 刘坦渡说:“我哥已经死了,你怎么说都可以了。” 建宏帝这次是真的气到说不出来,他瞪着刘坦渡,半晌才说:“这次刺杀,是你兄妹联手?” “与娘娘无关!”刘坦渡断然否认,“是我临时起意。” “临时起意?呵。”建宏帝说,“她故意挑了胡誉休沐的日子让你进宫,又死缠烂打让朕答应给你个机会选择去北境还是留镐京。不然你以为你怎么会有今天这个机会?” 刘坦渡一怔。 “大哥不在了,二哥就是一家之主,二哥想要做的,便是妹妹要做的。” “你放手去做,不用管我。” 如今回想起来,刘贵妃当初说的话,已经在暗示眼前这一幕的发生。 “我会想办法活下来,即便不能,我们三兄妹在一起,也好。” 而她也知道,他成功的希望并不大。可她还是让自己放手去做,或许她困在这座皇城里,每日陪着自己的杀兄仇人,也早已经腻了吧。 建宏帝冷笑道:“不要小看你的妹妹。你今天若杀了朕,她明天就敢带着老十即位。这些年来,她没少给自己拉帮手。” 刘坦渡张了张嘴,又慢慢闭上,表情也从最初的惊愕中恢复到了平静,甚至还有一些冷漠。 既然刺杀失败,那其余的事就不在有意义。 他甚至不关心建宏帝为何突然有了这么好的武功。 建宏帝见他面如死灰,突然道:“看在你没有跟着梅下影去北地的份上,朕可以再给你一个机会。” 刘坦渡无动于衷。 “朕不杀你,也不杀贵妃,不但不杀你们,还可以给你们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 刘坦渡脸上总算又有了些许表情,却是狐疑大于惊喜。不过很快他就回神道:“我可以去北境,我保证,只要我活着,绝不让北地联盟和蒙兀的人越过北境半步。” 建宏帝摇头:“这个机会,之前朕已经给过你了,是你没有珍惜。同样的机会,朕不会给第二次。” 刘坦渡茫然。 除了征战沙场,他想不出自己还有什么别的立功赎罪的机会。 建宏帝说:“朕想将老十送去紫荆书院。但他年纪太小,身边没有人,朕不放心。就让贵妃陪他去吧,你作护卫。当然,明面上要分开。你护送老十,贵妃就去荥州督建行宫吧。” 刘坦渡沉默许久道:“陛下不怕我对十皇子不利?” “冤有头债有主,你恨的是朕。朕不也没有对躲在定西的人下手吗?” 刘坦渡心中一凛。 刘彦盛的遗孀和子女离开庄子之后,就去了定西。他一直以为自己做得神不知鬼不觉,没想到还是被查出来了。 建宏帝说:“不管你信不信,朕杀刘彦盛是因为他先要杀朕。这或许不是他的本性,或许是受王傀的影响,但朕问心无愧!” 刘坦渡沉默。 刘彦盛已死,事情真相也随之掩埋。建宏帝说的也许是真的,也许是假的,但他这辈子都不会选择相信。 “朕对你们兄妹可说是仁至义尽。你感恩也好,不感恩也罢,但有个问题必须回答朕。”建宏帝深沉地看着他,“刘焕究竟是谁?” * 刘坦渡从皇宫离开之后,很快就被调往锦衣卫,任副指挥使。不过他没有被剥夺骠骑将军衔,所以,尽管楚光是刘坦渡的上级,但两人从官阶上说,刘坦渡比他高得多。 好在,两人并不用共事,甚至不用见面。 刘坦渡被授官没多久,就跟着十皇子,走上了求学的路。 尽管在很多人眼里,刘坦渡被贬谪,是倒了大霉,可是在傅希言、傅轩等知情人眼里,刘坦渡能活着离开镐京,绝对是刘家列祖列宗保佑。 傅轩甚至很疑惑:“陛下何时变得如此仁慈了?” 不是他怀疑建宏帝,而是以建宏帝一贯的为人,就刘坦渡做的事,建宏帝没有株连九族都是看在自己也在九族之列的份上。 傅希言说:“可能是年纪大了,开始念旧。” 傅轩见他衣着朴素,皱了皱眉:“你穿成这样,要去哪里?该不会真的去都察院吧?” 傅希言没好气地说:“我这是为谁?” “此风不可长。今日陛下以我们威胁你回都察院,明日就可能得寸进尺。他连刘家都高高拿起轻轻放下,对我们就更不可能重锤打击了。你放心便是。” 傅希言说:“想当年,你为了让我当羽林卫卫士,就各种威胁利诱,如今正儿八经的都察院四品官员,你又劝我放弃。叔叔,咱做人就不能表里如一、一如既往、一往情深么?” 傅轩没好气地说:“算我多嘴。” “好啦,别生气,主要是我觉得史维良大人给我的这件任务还挺有趣的。”尤其是,当他一步步地扯开线团,一点点接近谜底的时候。 他盯了容谅两日。 容谅表现得非常普通,整日里斗鸡走狗,无所事事,去得最多的地方是常驻镐京的一个戏班。但他并不是去听戏的,而是去见一位相好。 那位相好在戏班里并不出众,相貌只是清秀,但一双眼睛弯弯如月牙,不笑的时候也含着几分笑意,看着非常喜庆。 不过傅希言关注她,并不是因为她的眼睛,而是因为她的气场。 每当她与容谅单独相处时,不管容谅如何为自己壮胆,小姑娘又如何配合,两人的关系看上去都不像是想象中男强女弱,而是翻转过来。 小姑娘每次说话,容谅都会认真聆听,及时给予反馈,而当容谅说话时,她表情便很随意,仿佛可有可无的。 但在外面面前,两人又会刻意保持着世家老爷与戏班小角儿的分寸。这种人前人后的反差,想叫人不注意都很难。 今晚小姑娘有演出,容谅也去捧场,趁两人都不在,傅希言决定当个梁上君子,好好翻一翻小姑娘的东西。 不过闯空门,需要人望风。 …… 裴元瑾对着目不转睛贴脸盯自己的傅希言,无奈地放下书卷:“你想做什么?” 第167章 陷阱要跳过(中) 去的路上,两人约法三章,主要是傅希言单方面发言。 “先说好,盗亦有道。虽然我们是去做贼,但我们要做有品格、有底线的贼,尤其是我们一会儿要去的是女儿家的闺房,所以,不该看的一概不看!不该碰的一概不碰!只能用眼睛搜寻事件的增项……啊,真相。哎呀,口音出来了。哎呀,傅贵贵的口头禅也出来了……咳,你说说话吧。” 裴元瑾抱胸,慢悠悠地走在街上,似笑非笑地说:“我只是一个望风的,风里有什么不该看不能看,不该碰不能碰的吗?” 傅希言拽着他腰际的衣服:“要不,咱俩换换?” “好啊。” 傅希言冷不防他居然答应了,立马跳起来道:“好你个裴元瑾,平时一本正经,还以为你是北周最后一个好男人呢,没想到啊没想到……你,还真是北周最后一个好男人,我真是何德何能,何其有幸!” 裴元瑾说:“阖家欢乐。” 傅希言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冒出这么一句,但这时候点头就对了:“阖家欢乐阖家欢乐。” 裴元瑾指着他身后的门:“你说的,戏班就住在门口贴着阖家欢乐的老宅子里。” 傅希言转身一看,果然是到了。 “嘿,还真是。”他身体正准备往上窜,翻墙过去,就被裴元瑾按住。 “我是北周最后一个好男人,所以你不是好男人?” 傅希言眨巴眼睛:“我,是好夫人。” 他见裴元瑾嘴角微翘,知道是哄好了,连忙道:“事不宜迟,我先进去看看,你在这里望风。要是有人来了,我们就以鸡叫为暗号。” 裴元瑾无语:“这个时候计较,是通知你,还是通知来的人,这里有问题?” 傅希言说:“那猫叫,小巷子里夜猫多。” 裴元瑾:“……” 傅希言怕他反悔,直接翻墙过去,蹑手蹑脚地走到小姑娘的房间门口,其实以他的武功,院子里有没有人,有多少人,他都能听到一清二楚,甚至裴元瑾都可以不来,但是……做贼嘛,这样比较有氛围感。 小姑娘的房间比他想象中乱,戏服散落得到处都是,梳妆台上的胭脂还打翻了,大部分撒在地上,像一小块红地毯。 傅希言在“红地毯”前停下脚步,环顾四周。 一般人的乱七八糟,是随心所欲,稀里糊涂,少了东西也不会察觉,但是,他来这里,就是怀疑小姑娘背景不简单,代入这个设定,在看这“乱七八糟”的场景,仿佛处处都是有意为之,每件东西的摆放都经过精心计算,自己动了一根线,屋主人回来后,也会立马发现。 傅希言站了会儿,没想出办法,只好朝门口探头:“喵,喵。” 须臾,裴元瑾出现在了墙头。 傅希言干笑着朝他招手。 两人站在房间里,傅希言里正要解释眼前的情况,就见裴元瑾突然伸出手,朝下虚虚一拍,甩在椅子上的戏服,撒在地上的脂粉,挂在屏风上的外衣……保持着原来的形态,齐齐上升一尺。 傅希言吃惊道:“这,是,特异功能?” 裴元瑾说:“用灵气包裹住物件,再上升灵气,都是些入门手段,你若是将灵气运用纯熟,也能轻易做到。” 傅希言怕他又想出一些枯燥乏味的办法,帮自己练习,连忙岔开话题道:“连屋内都布置得这么谨慎,十有八九藏着秘密。” 他眼睛飞快地搜寻四处,想要往前走,却发现脂粉上升一尺后,直接挡在了他小腿前。 裴元瑾看出他的犹豫,提醒道:“难道你一定要站直了、踩实了,才能使出‘碎星留影’么?” 傅希言想了想,身体突然向虾一样弯了起来,然后鬼鬼祟祟地跃过飘在空中的“脂粉毯”,落到屏风边。 屏风上的那件外衣实在宽大,升空之后像是一顶大斗篷。傅希言路过时,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随即停下脚步,又看了一眼。 裴元瑾凉凉地说:“衣服下面还藏着一件衣服。” 说衣服并不准确,从单薄的布料来看,应该是肚兜。托前世信息爆炸的福,傅希言还是认得的,不过他看得这么仔细,不是因为猥琐,而是因为……线索。 傅希言说:“肚兜里好像有东西。” 他用了“窥灵术”,明显感觉到里面还藏着一样。裴元瑾将肚兜“降下来”,傅希言想上手,又有些忌讳,忍不住看了裴元瑾一眼,裴元瑾抬手一道剑气,将肚兜割开,里面掉下来一张纸。 纸上写着一串名单,胡誉也在其中,每个名字后面都有标记,有的是全,有的是半,还有的是无。胡誉是“半”。 纸条右下角有小姑娘和容谅的签字。 他将纸条递给裴元瑾:“全、半、无,是什么意思?高利贷?有的全还了,有的还了一半,还有的没还?” 裴元瑾说:“何不抓住人问一问?” “未必会说吧?” “难道你打算好好商量?” 傅希言对言行逼供有些抗拒,万一误会怎么办,又不能把别人受过的伤害抹掉。他说:“要不要注意些技巧?比如说,囚徒困境。” 他花了五分钟讲解何谓囚徒困境,然后飞快制定了一个计划。 “你去找容谅,我去找……或者我去找容谅,你去找……”傅希言两根手指互相对着画了个圈圈,“我都可以,看你。” * 大晚上的,储仙宫镐京分部来了个急活,韦立命亲自带队,正对两个人秘密逮捕的人分别进行审讯。 傅希言一再强调:“把握尺度,千万不能动手,更不能屈打成招。” 韦立命领命而去。 傅希言见裴元瑾坐在桌子边,怡然自得地吃着分部准备的水果点心,有些羡慕他的淡定:“我以前不相信有人能够看着泰山崩了还无动于衷,直到遇见你。” 裴元瑾递了颗枣给他。 傅希言一边接一边道:“泰山就是你给崩的吧。” 裴元瑾:“……” 韦立命干活效率很高,夜宵还在路上,他就拿到两人相差无几的口供。 容谅承认自己正在为北地卖命。容越离开之前,他们就来往密切,容越去了北地之后,还悄悄送信给他,允诺他日北地入主镐京,必然为他升官加爵。 小姑娘是北地派来的联络人。 那张纸是他们的策反名单。“全”是已经策反的,“半”是正在接触的,“无”是还没来得及接触,但是被列入目标。 纸条一式两份,两人各自保管,以后容谅前往北地,这纸就是他的功勋簿。 裴元瑾说:“一切都很顺利。” “也不算很顺利,要不是你武功盖世,我聪明绝顶,也不会这么容易就找到那张纸。”傅希言说完顿了顿,道,“你怀疑有人在暗中帮忙?” “……” “难道史大人?没想到史大人没长了慈眉善目的脸,却拥有一颗温柔的心。” “……” “不过史大人是怎么会知道我能找到那张名单呢?除非是他亲手缝到度兜里的。所以,还有一种可能……”他 看向裴元瑾。 裴元瑾拿起最后一个枣子。 傅希言凑过去张嘴吃了,边咀嚼边摇头:“套路啊都是套路。” * “斗指东南,维为立夏,万物至此皆长大,故名立夏也。” 一大早,傅希言就从厨房拿了煮好的鸡蛋,到处找人比试。 碰鸡蛋是有技巧的,傅希言先挑了个尖的,又抓住了快狠准的诀窍,“十步杀一人”,蛋下几乎全是一合之将,充分发扬“独孤求败”的精神。 他拿着剩下的鸡蛋,兴冲冲地回院子,就见裴元瑾难得地往外走。 “找我呢?”傅希言将篮子递过去。 裴元瑾说:“我去接一个人。” 傅希言问:“谁啊?我认识吗?” 裴元瑾看看他,伸手接过了鸡蛋,淡然道:“你今日还要上值,莫要错过时间。” 傅希言伸着手,目光幽幽地看着裴元瑾离去的背影,奈何对方说一往无前,就一往无前,绝不东张西望。 傅希言颠了颠手中的蛋,想着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不管去接谁,晚上不还得乖乖回来睡觉么。哼哼。 他也不换官服,就拿着鸡蛋,穿着便服,大摇大摆地坐马车去都察院。 他这次回来,都察院上下态度都大不一样,哪怕穿着便服,门房也是恭恭敬敬地请进去。他问:“史大人下朝了吗?” 门房道:“禀告大人,今早还不曾见过史大人。”回复格式规范,内容严谨,绝不擅自添油加醋。 领导不在,开溜不虚。 傅希言点完不是卯时的“卯”就准备给自己放假,出门正好遇到史维良回来。 史维良一见他便道:“屋里谈。” 傅希言正好技痒,带着心爱的蛋王,兴高采烈地去了,可惜没等他提出挑战,史维良便问起调查进展。 傅希言说了田妥和胡誉的关系,至于真实性,因为同僚还没传消息回来,还不好说。 “容谅呢?听说你在查他和一个戏班的关系?” 傅希言说:“已经查过了,戏班一个小姑娘是他养的外室。当初胡誉卧底,咳,假装是容家的细作时,曾与容谅有过往来。后来容家出事,容谅丢了差事,想找胡誉疏通关系。” 史维良敲着桌子的手一顿:“只是这样?” 傅希言说:“不然呢?” 史维良看向他的手:“你手中是何物?” 傅希言道:“蛋。史大人要不要来比一比?” 史维良:“……” * 依旧未求一败的傅希言,带着蛋王,当着领导的面,在立夏温煦的阳光下,翘班而去。因为心里头还惦记着裴元瑾说的接人,他特意去城门绕了一圈,奈何镐京城大,城门又多了,他走了两个就饿了,只好回家吃饭。 吃完饭午休。 午休醒来练了会儿功。 如今他专心修炼《精魂诀》,与梅下影一战,让他认识到魂魄的重要性。尤其那个虎视眈眈他身体的亲爹最后的逃命功夫就是灵魂出窍,他可不得好好学习,以便将来让那位亲爹退无可退么。 练到晚上,吃了晚饭。天黑了。 然而裴元瑾还没回来。 这些天来,一直他在外面东奔西跑,突然换了角色,颇有些不适应。他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将屋顶的傅贵贵叫下来,帮忙梳了会儿毛,然后去厨房找东西吃,吃完还给裴元瑾带一份。 然而…… 他还还没回来。 傅希言跃上屋顶,和傅贵贵一起在屋顶上走来走去。 到月上中天,他终于看到大门口有动静。 傅希言连忙从屋顶跳下来,飞快地回到房间,脱了外套,钻进被窝里,枕着枕头假睡。但,不得不说,这个枕头睡惯了,实在舒服,傅希言原本想等门,等着等着就去梦乡里继续等。 等他再醒过来,已经是第二天早上了。 床另一边凉飕飕的,好像昨晚没人回来过。 这都夜不归宿了? 傅希言大怒,披上外头就往外面冲,然后就看到裴元瑾睡在外间的榻上,听到动静,正睁开眼睛。 “好端端的,为什么分居?” 傅希言心里无限委屈。 裴元瑾无奈道:“你睡得太香,免得吵醒你。” 傅希言想说你不在我才会醒,但昨天事实俱在,实在说不出口,只好哼哼唧唧地说:“昨天去哪接人,接的什么人,这么晚才回来。” 裴元瑾说:“人在隔壁院子,你何不自己去看看?” 会直接带回来,多半是认识的人,但傅希言偏要演一段,捂着胸口后退了好几步,“痛心疾首”地说:“你,你你你你你居然将人带回来,让他登堂入室,你置我于何地啊!” “好好说话。” “哦,”傅希言放下手,一本正经地问,“是不是虞姑姑?”忘苦和尚托他送东西,但他分身乏术,但转交又怕说不清楚,于是在江陵的时候,裴元瑾就修书一封,通知虞素环走一趟镐京。 裴元瑾说:“猜对一半。” 傅希言高兴地击掌:“寿长老?易长老?景总管?谭……好歹给个提示吧?” 裴元瑾说:“柳木庄。” “姜药师?” 这的确是大喜,原因无他,傅希言快要凑齐金元丹所需的药材,但炼制丹药需要药师。论技术,论亲疏,姜休都是唯一必然绝对的人选。 傅希言说:“虞姑姑是昨夜才到的?” 裴元瑾看了他一眼,坐起身:“不是。” 傅希言不说话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嘴角还挂着丝丝戏谑的笑意。 裴元瑾毕竟是“泰山崩前临危不惧”的人,泰然自若地起身换衣服。 傅希言从身后抱住他:“以后我不到处乱跑了。” 裴元瑾半晌才轻轻发出了个“嗯”的音。 “如果乱跑,就带着你一起跑!”傅希言还是给自己留下了一线余地。 裴元瑾扭头看他。傅希言干笑:“人在官场,身不由己。” 裴元瑾说:“容谅的事,你没有告诉都察院?” 傅希言耸肩:“反正容谅胡誉与我都不沾亲带故,我不着急,就看谁能憋过谁!” * 有朋自远方来,在家休息一天。 傅希言在心里默默请好了假,就毫无负担地跑去了隔壁院子。姜休还在睡,虞素环已经起了。几个月不见,她精神上好,脸色却憔悴了许多。 景罗搞机构改革,审计组也是重点之一,她这段日子累得够呛。所以裴元瑾来信说有事找她,镐京面谈,她二话不说就放下事务,马不停蹄地赶来。 傅希言没有一上来就拿出香囊,而是绕着圈子问:“虞姑姑认不认识一个叫忘苦的和尚?” 虞素环皱着眉头想了想,摇头道:“不曾听说过。” 和尚之前不一定是和尚。 傅希言形容了一下忘苦的长相。 这次虞素环沉思的时间更长了,过了会儿才说:“说实话,这样的面相,我的确见过两三个,却不知道你说的是谁?” 傅希言说:“那你会绣香囊吗?” 虞素环仿佛意识到了什么,神情微微紧张起来:“为何这么问?” 傅希言说:“有个叫忘苦的和尚托我送一个香囊给你,还带一句话,他说,送出此物的人,如今在北地。” 他一边说,一边观察虞素环的表情,见她一下子进入了呆滞的状态,美目却很快积聚泪水,摇摇欲坠。 可见忘苦和尚不是随便找来一个香囊编故事。 傅希言连忙将用手帕抱着的破烂香囊拿出来。 手帕打开的一刹那,虞素环眼里的泪珠终于成串的掉下来。她伸出手,想拿香囊,又有些不敢,几番犹豫,才颤抖着将它拿起,放到眼前细细打量。 如今的她,视线被泪光模糊成一片,哪里看得清楚,可越是看不清楚,她越是看得认真,几乎要将香囊凑到自己的脸上去了。等一阵轻微的血腥味冲入鼻中,他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连忙擦掉眼泪,抓着傅希言的手说:“忘苦和尚现在在哪儿?” 她手有些用力,傅希言却没有挣扎,放慢语速,温和地说:“我们在江陵一家私家菜馆见的面,初见面的印象不太好,我们还打了一架,我略占上风,打到后来,他就不肯打了,让我把这个香囊交给你,还带了刚才那句话。” 他顿了顿,小心翼翼地问道:“是认识的人吗?” 虞素环说:“这个香囊,是我送给我夫婿的定情信物。” 傅希言嘴巴微微张开。 这句话的信息量委实有些大了,一时间,他竟不知道该从哪里问起。又或者说,他该不该问。 虞素环说:“他真的说送出香囊的人在北地吗?” 傅希言点头:“一字不差。” 她死死地抓着香囊,半晌才松出一口气,随即,身体便有些站不住了,踉跄着后退一步,傅希言慌忙将人扶住,将她引到后面的凳子坐下。 她反手抓住傅希言的胳膊,轻声道:“我一直以为,以为他已经不在了,我一直在为他守寡。没想到,他居然还活着。他还活着。他活着为何不来找我!” 吼完这一句,她又慢慢地呜咽起来。 那是大喜大悲之后的委屈。 平日里压抑的情绪突然之间爆发,便有些收不住。 傅希言见虞素环哭得差点厥过去,有些无奈地看向不知何时从厢房里出来的姜药师。 姜药师看看他们,然后转身走了。 傅希言:“……” 虞素环哭了大概有小半炷香的时间,哭得两只眼睛变成两个通红的核桃,可精神肉眼可见的更好了。 她努力睁大眼睛:“你知道,怎么去找忘苦和尚吗?” 傅希言想说不知道,可面对她眼里的光,他怎么忍心让她失望。他说:“这还用你去找吗?储仙宫上下那么多人,分分钟让人把他带到你跟前来。这些年去哪儿了,为什么不来找你,都问得清清楚楚,一个字都不许他藏。” 虞素环忍不住笑出声来:“好,他那个人,一向自以为是,也该让他吃吃苦头了。” 傅希言想起虞素环当初来储仙宫,是带资进组,身份必然不简单,不然也不会让应竹翠忌惮了这么多年。而她的夫婿曾经九死一生,下落不明,现在又出现在北地。 带话的忘苦和尚虽然还不清楚身份,但十有八九和北地联盟有关系。 几条线索叠加在一起,虞素环夫婿的身份应该很不一般。 傅希言有些猜测,但虞素环没有说,他也就没有问。 不过回到房间,他还是和裴元瑾探讨了这个问题。 “我不知道我想得对不对,但是我现在真的觉得……刘焕可能要重新父母双全了?”傅希言摇摇头,“不对。以虞姑姑在储仙宫的地位,要是有孩子流落在外,早就派人去找了,还能等到现在?难道,孩子是别人的?” 他脑洞越快越大,脑海已经开始放“为所有爱执着的痛,为所有恨执着的伤”的背景音了。 裴元瑾说:“你何不自己去问?” 傅希言说:“挖人隐私不好。” “背后议论就好?” “……那要不你去问问?” “……” 第168章 陷阱要跳过(下) 姜药师原本是裴雄极派来照看裴元瑾的。 其他人都在惊叹于裴元瑾在南虞的赫赫战功,只有亲爹关心他有没有留下后遗症。在裴元瑾之前,武者对武王级以上战斗的认知就是,一死一伤。裴元瑾连下三城,谁知道会造成什么样的暗伤。 不过姜药师后来给裴元瑾检查身体,发现其真元变金丹后,简直喜不自禁。 他听说裴元瑾有段时间无法使用真气,忍不住埋怨:“何等大事也敢隐瞒不报。若宫主知道,必然要大发雷霆。” 傅希言想象不出笑眯眯的裴雄极大发雷霆的样子。 姜休也是这么一说。他现在看裴元瑾,那就是金山银山,傅希言在旁边巴拉了半天,才发现姜休依旧将手放在裴元瑾的手腕上,一步不肯放开,眼中光芒越来越盛,压根没在意他的说话。 傅希言干咳一声:“姜药师,你听到我说什么了吗?” 姜休头也不抬道:“看脸神采奕奕,听声中气十足,还需要关心你说什么吗?” 傅希言用播音腔朗声道:“敬爱的女士们先生们,立夏刚刚过去,我们正要喜迎小满。” 姜休扭头瞪他,嫌吵。 傅希言见缝插针地问:“姜药师,你会炼丹吗?” “不会,我只会沐浴焚香祈求天上掉丹药。混阳丹就是这么炼出来的!”姜休嘲讽拉满。 傅希言继续道:“金元丹呢?” 姜休:“……” 傅希言将药方递给他。 姜休看着药材后面的圈圈叉叉,疑惑道:“这是何意?” “圈,就是已经找到了的药材。叉,就是过两天说不定能从天上掉下来的药材。”傅希言微笑道,“毕竟,河泥月棠和龙春蜕就是这么掉下来的。” 这两味姜休也是闻所未闻,狐疑道:“你真的找到了这两味?” 河泥月棠傅希言还是敢拿越王的名望打包票的,龙春蜕就……他谦虚地说:“您给长长眼?” 姜休去看了所谓的龙春蜕。 他想了想道:“蛇蜕本身就是一味药,有清热解毒,压惊祛风的功效。都说世间本无龙,神话了蛇,便有了龙。龙蜕,不无可能便是药效更强的蛇蜕。” 傅希言问:“那到底是不是?” 姜休继续道:“蛇乃寒物,故而蛇蜕也是凉性,鸟却是温物,你说赤鹏鸟的尾巴究竟是凉是温呢?春天,是温暖的季节。” 傅希言特原本对龙春蜕没什么信心,听他这么一说,不由……云里雾里。 姜休看了他一眼,摇摇头:“月棠炼丹的剂量不大,可以先试着炼炼,若是哪里不对,再改就是了。” 傅希言:“……”这么听天由命的结论,根本不需要上面那段精致的分析吧! “现在就缺最后一味了。”姜休看着他。 傅希言会意:“我现在就去祈求老天爷爸爸再爱我一次!” 姜休也知道找稀世灵药有多难,很快将注意力收回来,继续放在裴元瑾身上。当初改良《圣燚功》,姜休出力不少,对裴元瑾身体状况再了解不过,如今的变化,却完全在他的意料之外,怎能不见猎心喜。 傅希言出来,见虞素环在门口徘徊:“虞姑姑找元瑾?” 虞素环顿住脚步:“少主身体如何?” “还在检查……”傅希言眼珠子一转,“虞姑姑是找姜药师?” 虞素环的确是来找姜休的。 “我想请姜药师和我一起去一趟北地。” 她原本已经接受与爱人阴阳两隔的事实,如今好不容易看到一线希望,自然想牢牢把握。随身携带的香囊破成这样,那携带的人该是怎样? 她 到现在都想不到他是怎么活下来的,是否付出了太大的代价。带着姜休一起去北地,万一他真的有事,身边有大夫,总会好一些。 傅希言看着她欲言又止。 虞素环说:“我知道,北地陈兵北境,与北周或有一战。我也知道我不会武功,去北地并不安全。但我还是要去,就算死在路上也要去。” 她若是神情激动地说出这番话,傅希言还能劝一劝。她如此冷静,显然经过深思熟虑,并非一时冲动,傅希言也只能自己冲动一回。 “我陪你。” 虞素环柔柔地笑道:“北周大乱将起,你如何抽得开身?” 傅希言说:“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正因为大乱将起,才要抽开身啊。” 问虞素环愿不愿意让傅希言一起去,那当然是愿意的。他去了,裴元瑾必然也会去。他们俩的战斗力和破坏力已经不需要再实践证明。但是,傅希言背后还有永丰伯府,并不是孑然一身的自由侠。她委婉地劝道:“令叔也在镐京,不妨与他商量商量再说。” 傅希言想起傅轩的任命还没下来,倒也不敢将话说得太满。 * 关于傅轩的任命,实际决策者建宏帝仍举棋未定。他原本想传蒲久霖,但命令出口之前犹豫了下,转而叫来了史维良。 因为傅希言复职,史维良近日频频被召见,已经十分习惯,主动汇报了傅希言的消息。 建宏帝意味深长地问道:“你认为他是真的没有查到,还是故意包庇容谅?” 史维良说:“皆有可能。不过,可能不是包庇容谅。” “为何?” “容谅和那戏子似有意逃离镐京。若是傅希言通风报信,容谅此时就该沉住气,等风头过了再走,而不是急急忙忙离开,惹人怀疑。” 建宏帝道:“那依你之见,他们为何要走?” “或许是傅希言查案不慎,惊动了对方,引起他们的怀疑。” “焉知不是他故意卖出破绽,暗中提醒?” 史维良躬身道:“故而臣说,皆有可能。” 这话说了等于没说,但建宏帝并不生气。他几番打压世家朝臣,就是为了建立说一不二的威信,史维良恭顺的态度反而令他感到舒心。 他继续问:“傅希言身为周臣,为何要帮助北地?” 史维良道:“傅大人不仅是周臣,更是江湖人。江湖人的想法与立场,一贯难以揣摩。” “此话不错。”建宏帝的语气中带着几分嘲意,“说什么快意恩仇,不过是随心所欲,毫无节制罢了。” 他顿了顿道:“既然傅希言不可信,那你认为朕当如何安置傅轩呢?” 史维良道:“臣疏谋少略,一时没有头绪,想起陛下曾言傅将军可去西境,想来有陛下的思量。” “呵呵。”建宏帝手指虚虚点了他两下,“朕看你是藏巧于拙,老奸巨猾!” 史维良慌忙跪下道:“陛下慧眼如炬,臣的这点小把戏,难逃陛下法眼!” “让傅轩去西境……”建宏帝双手拢在袖中,闭目思索了一会儿道,“海西公年事已高,不可久居苦寒之地,迟早要回镐京养老。纪家在西境的根基固若磐石,傅轩此去,两三年内,难以自立,还要仰仗纪家,而纪酬英在南境也需要傅家帮衬。两境换将,合者两利,分则俱损。即便合,也要时间磨合,至少三五年内,纪傅都会安心在军中经营。” 像这些话,本不该由左都御史来听。 史维良伏在地上,权当自己不存在。 建宏帝说:“去宣傅希言进宫。” 史维良抬头:“陛下,傅希言乃江湖人。” 建宏帝讥笑道:“他若要行刺朕,这宫墙挡得住? ” 史维良不肯让步:“陛下有话,可由臣转达。” 建宏帝有些不耐烦,但想了想,又改变了主意道:“罢了,难为你一片忠心。你去找傅希言,让他把容谅和那个女的抓了,朕要证据确凿地去抓!然后让他亲自审,等审完了,审明白了,你就把结果送进宫。朕赏他叔叔,去西境当大将军!” 说是打脸,其实给脸,说是给脸,又很打脸。建宏帝这一招,完全是阳谋,傅希言只要不是真傻,便能领会这背后的意思。 史维良一出宫门,直奔永丰伯府。 傅希言收到楼无灾的告别信,正准备出城送行,就在门口被堵了个正着。 史维良随口问:“傅大人要去何处啊?” “送友人。”傅希言猜他是来找自己的,便道,“史大人一起送送?我们边走边说?” “傅大人,有公务。” 傅希言皱眉:“这么不巧?” 史维良无语地说:“今日并非休沐。”你难道就没有一点翘班在家,被上司追上门来的不好意思吗? 傅希言说:“是何公务?”他心中打定主意,先把史维良打发走,再去送人。 然而,史维良显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好打发,傅希言骑在史维良手下匀出来的马上,被迫一路向容家行去。 他看看骑在前方不远处的史维良,忍不住问道:“史大人没有别的事吗?” 史维良说:“傅大人借了马,我跟着,一会儿还起来方便。” …… 傅希言说:“其实我跑起来比马快,要不我先还你?” 史维良似笑非笑地回头看了他一眼:“抓人这种事,骑在马上总比站在街上有气势些。” 傅希言说:“抓人主要还是靠人手。” “放心,人手管够。” 自从容越逃去北地,容家上下惶惶不可终日,生怕哪一日杀头皇帝想起他们这群“逆臣家属”。因此都察院的人冲进容家时,容家惊慌之余,又带着早晚等到这一刀的坦然,还是史维良怕事情闹大,亲自去容家几位长者那里说明情况。 傅希言则在门口看着容谅被提出来。 容谅之前被韦立命派人提审,以为自己暴露了,正惶恐不安,却很快被放回来,草木皆兵了几日,见朝廷方面迟迟没有后续动静,猜到审问自己的人不是朝廷的人,当下就准备逃走,没想到还没付诸行动,就被抓了。 容谅被抓后,藏身戏班的密探也跟着落网。 第169章 这次要北上(上) 一回生, 两回熟,招供亦如是。有了第一次招供的经历,容谅和戏班小姑娘没有坚持多久, 就乖乖将秘密吐露了个干净。 傅希言急急忙忙交差, 看窗外天色,盘算现在出发, 不知还能不能赶上给楼无灾送行。 史维良看着手中这两份比预期顺利百倍的口供,意味深长地说:“这两个细作在北周蛰伏多年, 口风甚紧。傅大人一出马, 竟然不消一个时辰就让他们开了口, 果真精明强干。” 傅希言面露诧异之色, 凑过去, 小声道:“这难道不是史大人事先安排好的吗?” 史维良不动声色地压低声音:“何以见得呢?” 傅希言说:“胡大人身为禁卫军指挥使, 平日往来不知凡几,史大人却只给了我两个名字,其中一个便是细作。这二选一的概率……命中机会, 难道不是史大人早就安排好了,存心让我立功?” 容谅第一次招供, 他便想到了这个问题。 查案的过程太顺利, 几乎水到渠成。史维良既然已经怀疑到容谅的头上,不可能不踢这临门一脚, 所以,只能说明容谅这条鱼是故意从网里漏出来给他抓的。 而傅希言不抓,实在是……被坑太多次, 坑出了陷阱过敏, 但凡别人的精心设计, 我就闭着眼睛, 坚决不跳。只要不跳,对方就坑不到我。 但没想到的是,他都连饭带碗的丢出去了,对方还能捡回来,喂到他嘴里。 图啥? 到底图啥? 史维良不置可否地反问:“傅大人是今天这么想的,还是之前就这么想了?” 傅希言一脸真诚地说:“当然是今天,之前我都被容谅给骗过去了!” 史维良微微一笑,看不出信了没有。 “傅大人上报二人不可疑之后,我本来也放弃了,不想昨日另一个叛徒落网,反咬出了他们。我想着,这案子原本就交到了傅大人手中,让你收尾,也算有始有终。” 傅希言“恍然”道:“多谢史大人关照。”我信你个鬼。 史维良道:“此次傅大人立功不小,我即刻进宫面圣,陛下或有封赏,不知傅大人可有心仪之物?” 傅希言睁大眼睛:“能挑?” 史维良说:“万一陛下问起,有备无患。” 傅希言激动地戳着手:“那目录呢?” “目录?” “就是皇帝藏品的目录啊。”傅希言露出兴奋的目光,“北周开国至今,也经历好几代了,这日积月累的,宝物蔚为可观吧?” 史维良:“……” 他原本想着,既然建宏帝已经决定让傅轩去西境,自己就做个顺水人情,让傅希言主动提起,等圣旨下来,自己便可说争取了一番,谁知对方压根不按照他的预想来。 他断然道:“陛下珍藏岂是我等可以觊觎的。” 傅希言:“……”老史,你敢抬头看看自己刚刚说了什么吗?! 史维良强行转移话题:“咳,傅将军回京也有段日子了,不知有何打算?” 傅希言老神在在地说:“难得休假,在家里躺着也没什么不好的,又不是不发饷。” 史维良:“……” 话不投机半句多,告辞! 送走史维良,外面天色已然全黑,这时候送楼无灾,怕不是要一路追到江陵城外才能见上面了,傅希言放弃了原先的打算,借着骑来的马,慢悠悠地回家吃晚饭。 傅轩也在,傅希言便顺口说起了史维良今日问起过他接下来的打算。 傅轩到底在官场浮沉多年,比他更老神在在:“看来陛下已有所安排。” 果不其然,夜深人静的大晚上,大半个镐京城都陷入了沉睡,傅希言脱了外套也准备上床睡觉,史维良就带着圣旨来了。 傅希言见裴元瑾脸色难看,便道:“你先睡,我去瞧瞧。” 裴元瑾揪着他的衣服,不悦道:“你又不在家,去做什么?” 看看这睁着眼睛说瞎话的功夫,不愧是武王啊。 傅希言只好窝在房间里,对外面的小厮说:“我和裴少主不在家呢,去别人家屋顶上看星星看月亮……看谁大半夜的不睡觉跑到别人家串门子!” 小厮愣了会儿,才会意地去了。 傅希言回头看裴元瑾,一脸邀功求赏的小表情。 裴元瑾扬起眉毛,将人拉入怀中。 赏钱么,也不是不可以。 “……等等,我不是这个意思。” 发现小小卧室有燎原之势的傅希言竭力扑火。 奈何“纵火者”意志坚定:“我是这个意思。” * 哪怕史维良选了个夜晚宣读圣旨,但傅轩受封昭勇将军,将被派往西境的消息依旧不胫而走,很快传遍皇城内外。 此次傅轩与刘坦渡两人一道回京,却受到两般境遇。 就在两年前,他们一个还在禁卫军里挣扎上位,一个已经在南境驻守一方,如今全反了过来,傅家的崛起好似正对应着刘家的没落。 城中唏嘘者有之,投机者更多,傅家一时门庭若市,感受了一把“富在深山有远亲”的高调。 傅轩应付了两日,实在不堪其扰,当下就收拾东西准备前往西境,只是傅希言打算和虞素环一道北上,就将小桑他们留给了傅轩。 傅轩提醒他:“你身上还兼着都察院的差事。” 傅希言胸有成竹道:“叔叔放心,我已经想好对策了。”说是这么说,他还是送走了傅轩之后,才去找史维良商谈自己要北上的消息。 他去的时候,史维良房里有人,两人正在议事。傅希言只听了一句“顺藤摸瓜”,就故意加重脚步,硬生生地踩碎了两块青石板。 …… 史维良打开门,就见傅希言一脸无辜地站在两块踩碎的青石板边上:“我帮大人试了试,这两块石板太脆,有碎裂的隐患。” 史维良了然地说:“是吗?傅大人有心了。” 一个官员小心翼翼地从史维良身后出来,路过傅希言时,还刻意停顿了一下,但傅希言要打招呼,他又低着头走了。 史维良也没有介绍的意思,招呼他进门:“你来得正好,刚好有个事……” 傅希言抢在他派活之前,问:“北地细作这个案子进展如何了?” 史维良的话被打断,微微蹙眉,却还是回答道:“已将叛徒缉拿归案,正在审理中。傅大人想要继续追查下去?”也不是不可以。反正按照建宏帝的意思,只要不断给他派活,别让他太闲着便好。 傅希言颔首:“我想从源头查起。” 史维良关门的动作一顿,合拢门之后,重复了一遍他的话:“源头查起?” 傅希言自顾自地找了把椅子坐下:“北地近来动作频频,大人难道不好奇原因?” 史维良不置可否:“北地狼子野心,预谋久矣。” “但南虞动乱,北周少了南边的牵制,正可腾出手来,全力应对北方,此时并非进攻北周的时机。若说为南虞作嫁,北地付出的未免太多了。”十万大军虎视北境,每日耗费的粮草就不是一笔小数。 “傅大人打算怎么查?”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史维良眉头不自觉地皱起。他虽然还未问过建宏帝的意见,但下意识想将人留下来:“北地有意南侵,与北周 已成水火之势。傅大人刚从南虞回来,何必再涉险地?” 傅希言义正辞严:“精忠报国耳!” 史维良被镇住了。大抵是想不到上班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人居然好意思说自己精忠报国。他干咳一声道:“事关重大,还要从长计议。” 傅希言明白他要问问上面。为表决心,他补充了一句:“不瞒史大人,其实我从小畏高,居庙堂不如走江湖,地大海阔,来去自由。” 史维良干巴巴地说:“走江湖没有俸禄。” 傅希言:“……” * 史维良亲自进了趟宫,将两人对话一五一十地交代了。 他原以为建宏帝会问自己意见,在来的路上已经打好了腹稿,谁知建宏帝只说了一句“朕知道了”,便将人打发了。 建宏帝面色阴沉。 从羽林卫的一名普通卫士,到如今京都巡检使,傅希言的崛起背后少不了他的推动。可时至今日,他做了许许多多,傅希言依旧游离于他的掌控之外,他甚至不能辨认对方是否包藏祸心。 他唤来张财发,说要小憩片刻,不许任何人打扰,然后换了一身便装,在胡誉的掩护下,偷偷离开皇城,去了秦岭镖局。 秦岭镖局背靠朝廷,自开张以来,一直生意兴隆,连招收的弟子也比往年要多——刀口舔血、行走江湖,当家长的未必愿意,但是让孩子学一技之长,投身朝廷,捧铁饭碗,那就大不一样了。 建宏帝拿着秦岭老祖给令符从后门进来,院子里满满当当的叽叽喳喳的小孩子,领路的门房解释道:“都是今年新收的弟子,过两天就送去秦岭。” 建宏帝心下微沉,有铁蓉容这个饿前车之鉴,他对江湖人的启用便十分谨慎,不让秦岭在镐京建派也有遏制其发展的意思,但目前看来,效果不佳。 他跟着门房走到一座院子外面,裘西虹正站在门外仰头看树上的叶子,直到建宏帝走到树下,才转过头来——像是迎接,又像是碰巧。身为武神,他自有他的骄傲,但投身朝廷,又有不得不为之的规矩,只能说,裘西虹为平衡两者,花费了不少心思。 “参见陛下。”裘西虹微微躬身。 建宏帝亲切地扶起他,甚至微微低头以示回礼:“几日不见,老神仙风采更胜往昔。” 裘西虹没有顺势恭维,而是道:“陛下似是遇到了困扰?” 建宏帝说:“被老神仙言中了。自从南虞事发,朕日日如坐针毡,看人仿佛雾里看花,知面不知心啊。” 裘西虹说:“能让陛下牵挂的人必然不是凡人。恕我斗胆一猜,莫不是储仙宫的裴元瑾和天地鉴的傅希言?” “又被老神仙言中了。”建宏帝沉声道,“朕想知道,当日他们与莫翛然鏖战,究竟是真是假。” 第170章 这次要北上(中) 裘西虹沉默了下, 没有直接回答,反问道:“陛下为何有此一问?” 建宏帝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朕不知天下还有何人可信。” 从小一起长大的刘彦盛想杀他, 睡在身边的刘贵妃也包藏祸心, 张辕或许是可信的,却已经死了。天大地大,他身居万人之上, 感到的却是无尽孤独, 每一次赋予信任,都像是一场豪赌。 裘西虹面不改色道:“他们未必与陛下站在一个战壕里,但陛下可以与他们站在一个战壕里。” 建宏帝细细品味,若有所悟。 “储仙宫与傀儡道分属正邪两道,水火不容。天地鉴老鉴主因莫翛然而死, 傅希言继承天地鉴, 便是继承了这份仇怨,他若偏帮莫翛然,天地不容。在这两个‘不容’前,他们与莫翛然绝无可能和解。” 裘西虹看似没有回答,其实已经回答了。 建宏帝这次沉默更久。 裘西虹也没有催促, 继续看着门前那棵树。这是一棵胡桃树,未到开花结果的时节,树枝上只挂着树叶,并没有太多景致可看,可他看得很认真, 仿佛眼前这棵就是能令人顿悟世间欲望的菩提树。 建宏帝率先回过神来:“北面的蒙兀异族,觊觎中原多年, 北地利用他们叩关, 无异是引狼入室;西陲诸国蛰伏多年, 看似安分如家犬,其本质仍是鬣狗,不用铜芳玉从中作梗,只要闻到肉味,就会群起扑咬;南面,南虞内乱初定,难保他们不会以北伐聚拢民心。还有,莫翛然……” 说到这里,他突然低头冷笑了一声:“北境有老郡王,南境有海西公世子,傅轩也去了西境。比起当年……朕富有四海,统御一国,不知多了多少胜算。朕受命于天,所遇坎坷苦厄皆为历练。” 他看向裘西虹,似乎在等对方的肯定。 裘西虹低头避过他的目光,从袖中掏出一张羊皮图,双手呈上:“这是陛下要的新城布局图。” 建宏帝又看了他一眼,才接过羊皮图,在掌中摊开后,将图中的每一笔每一划都反复看了许久,才沉声道:“保真?” “是门下弟子根据新城的断壁残垣还原出来的,大抵不会出错。” 建宏帝将羊皮纸收入袖中:“今日打扰老神仙了,朕受益匪浅。”这当然是客套话了,除了真正到手的这张羊皮纸外,他今天抛出去的话题,裘西虹正经回答的只有一个。 不过这位秦岭老祖本就谨言慎行,能听他多说一句都是赚的,建宏帝与他相处久了,倒也习惯了。 一国之君要告辞,裘西虹即便贵为武神,也要纡尊送一送。 两人并肩往外走,既不像点头之交那样,东拉西扯,避免尴尬,也不似熟识多年的知己,依依惜别。 他们只是各自沉默着。 一直走到门口,裘西虹才突然说:“陛下,同道者无需锣鼓喧天,默默而行也能抵达彼岸。” “若四下无声,如何才知道朕不是踽踽独行?” “若孑然一身,陛下便不战了么?” 建宏帝面色微僵,却还是很快展露笑容:“有老神仙在,朕何至于孑然一身呢?” 裘西虹躬身道:“陛下所言甚是,我自当追随左右。” 建宏帝这才满意。 回宫后,他召来史维良:“调傅希言为北地巡检使,探查北地动向,可便宜行事。”顿了顿,问道,“他之前不是问起朕的宝库吗?一会儿让张财发将名录拿来,与北地逆党的名单一道给他。名单上的,杀一人,记一功。” 史维良不知建宏帝为何突然放下对傅希言的试探与防范,但他作为下属、上官——简称中间人,自然希望他们俩能和平共处,忙不迭地答应下来,拿到名录之后,转手和北地联盟头目 们的简介一起送到了永丰伯府。 傅轩走后,永丰伯府只有傅希言一个主人,上上下下都由他做主,那真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与傅家相关的满城风雨都冲着他一个人打。 调职的命令一下来,傅希言就迫不及待地叫管家准备车辆行李:“明天城门一开,我必须是第一个出去的人!”上次出狱都没这么积极过。 管家也想好好表现一下,准备了满满当当的八车东西。 傅希言看到时都惊呆了:“这……” “北地荒凉,又是战时,据说北方米粮涨了四五倍,依旧有市无价。”管家说,“四少爷还是多带一些备用的好。” 傅希言下意识道:“岂不是很容易被抢?” 管家道:“四少爷正好大显身手。” 傅希言:“……” 荒唐!这不就是钓鱼执法吗?!难道他学武功就是为了扮猪吃老虎,打别人的脸吗? 傅希言摇头叹息。 早知如此,当初他就该选“龙傲天”走的道——人前显圣,打脸升仙。 八辆车最后还是被浓缩成精华的两辆。从虞素环到傅希言,都打算悄然北上,半路遭劫这样的事,还是能免则免罢! 临行前,韦立命收到消息,大半夜的过来送行,除了口头祝福之外,他还带了一张名帖,据说是在前雷部主管事闭关的密室里找到的。 镐京前雷部主管事任飞鹰失踪了很久,有人曾见过他往北去了,原北地风部主管事阿布尔斯朗奉命调查了很久,目前还没有消息传回来,没想到线索竟然藏在密室里。 韦立命解释道:“密室一直封存,直到前两天,我心有所感,打算闭关一阵子,才在里面发现了这张名帖。” 裴元瑾打开名帖,却是一个陌生的名字。 阵师,宋磊明。 傅希言问:“阵师?” 在武道如日中天的当下,阵法的用途实在不大,阵师的发展也是江河日下,近两年来几乎已经淡出江湖,若非灵教利用新城布下升仙大阵,大概很多人都忘了阵法的作用。 韦立命道:“属下查了一下,宋磊明在阵师中颇有名气,据说他设下的阵法,能够困住脱胎期高手一刻钟。” 这就是阵法没落的原因。 即便是天赋异禀的阵道高手,在武道高手面前,也只能困住一段时间。固然,当两个脱胎期高手对战时,其中一个被困住,别说一刻钟,哪怕只有一息,也是致胜机会,但是,阵师布置阵法需要时间,而且位置固定,就像是猎人设下的陷阱,对方不踩,便是白费了,在真正作战时,发挥的作用极其有限。 阵师自保能力也不强,参与到江湖恩怨中,往往会变成炮灰,久而久之,阵师们便慢慢将手艺发挥到了民用上,比如给家宅设个防盗的阵法,给猎人设个大范围的捕猎陷阱,官兵捉山贼的时候防止逃逸等等,每年做几笔生意,也能满足温饱。 宋磊明是少有行走江湖的阵师,传闻他之所以如此胆大,背后靠着好几股江湖势力。 韦立命道:“据说,宋磊明也很久没有消息了。” 傅希言已经进入“虱多不痒,债多不愁”的泰然状态:“反正都要去北地,就一块儿找找吧。” * 早起出城的人实在太多,傅希言紧赶慢赶也没赶上第一个,不过总算是第一拨。想起上次离开镐京,还是南下,没想到这么快就北上了。 “南虞北地都去了,什么时候再去个西陲,点齐周边地图。” 傅希言伸了个懒腰,正要靠着裴元瑾补个觉,突然想起昨日史维良给两本册子。 北地逆党他昨晚已经看过了。除了北地联盟盟主温鸿轩、大长老张祖瑞有画像之外,其他 人只有名字和简单介绍。 温鸿轩是云中王的智囊,张祖瑞是前骠骑将军,原本驻守北地,是陇南王的人。这两人各自代表着当年北周一文一武两位王爷余下的势力,也是建宏帝的眼中钉肉中刺,为了弄死他们,连宝库都不惜拿出来当诱饵。 傅希言打算好好欣赏一下诱饵有多诱饵。 “三尺珊瑚树,啧。” “红宝夜明珠,啧啧。” …… “翡翠土。” “灵芝……” 傅希言突然一个激灵坐直身体,目光回到上一行:“翡翠土?!”他激动地将名录放到裴元瑾面前,“你帮我看看,上面写的是不是翡翠土?” 裴元瑾看着这并不算罕见的三个字,缓缓道:“是。” 傅希言不满道:“你一点都不激动的吗?” 裴元瑾用面无表情“绘声绘色”地回答着。 傅希言手舞足蹈:“翡翠土啊,金元丹最后一味药材!拿到它,我们就凑齐啦!” 裴元瑾淡定地说:“既然知道在哪里,那便够了。” “嗯嗯!” 傅希言脑子里已经闪过无数个坑蒙拐骗强取豪夺的念头,不过想到最后,还是乖乖地拿起了另外一本名录:“温鸿轩……张祖瑞……苦面僧……唔,你觉得哪个够换翡翠土?还是干脆上个套餐,把前面的珊瑚树也搭上?” “咚。” 车顶突然发出一声巨响。 傅希言无语地探出头,坐在车顶的傅贵贵正好也低下头来。 “马车要是坏了,就罚你一天不许吃饭!” 傅希言狠狠地威胁着,刚缩回头,就听咔嚓一声,一条细细长长的肉色的东西从车顶漏了下来。虽然很快缩了回去,但傅希言还是看清楚了是只慌张的鸟爪子。 “傅贵贵!” 他吼的有些大声,傅贵贵吓得鸟爪在车顶狠抓了几下,然后,车板咔嚓了几下……整只鸟掉了下来。 傅希言无语地挪开挡住视线的车顶板,看看在车里拼命扑腾着想要逃跑的肥鸟,又抬头看看阴沉得随时会下雨的天空,咬着后牙槽问:“这个天你让我坐什么敞篷车!” 第171章 这次要北上(下) 暴雨哗啦啦地下着, 好似天上有谁掀翻了盆子,推倒了水缸。 傅希言安然地坐在车厢里,听到水深滴答, 头也不抬地说:“往右边挪一点。” 半晌没动静。 他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缩着翅膀避雨的傅贵贵立马挪动爪子, 往右凑了一咪咪, 但也足够了,它的脑袋刚好顶住车顶漏雨的缝隙,那水珠子落到油光水滑的羽毛上, 顺着滑下来,慢慢地渗透到羽毛的间隙里, 冻得它忍不住抖了抖。 那可怜兮兮的模样,像极了被后妈虐待的小可怜。 可惜“后妈”心如寒铁,又冷又硬,看他堵住了漏水点之后, 又低下头自顾自地琢磨自己的武功。之前晋级太顺利, 让他产生了升级就像在游戏里按一下确定键那样简单的错觉,几个月的停滞让他不得不腾出空来好好消化一下这两年的收获。 他之前主修的功法是傅轩给的《天罡混元功》,不属于江湖中的顶级功法, 但胜在普通、平实、温和、兼容,日后修炼其他武功也不会产生冲突。像裴元瑾的《圣燚功》就很挑剔, 不仅剔除了与其属性相对的阴性寒性功法, 连同属性的功法都可能因为不及《圣燚功》霸道,而无法修炼。 后来修炼的傀儡术, 除了驱物术能当做远程攻击手段之外, 窥灵术和驱物术目前都是探查类的辅助手段。 绵绵拳的确有出其不意的效果, 但越级挑战不够看。 天地鉴书库中得到的《精魂诀》主攻另一个方向, 对战梅下影时,的确成效显著,但样本太少,结果的精确度很低。 傅希言觉得自己花头还是太少了。看那些穿越者前辈,隔几章升个级,隔几章做个法……努力成这样也要熬一千章才飞升,看看自己这点家底,怪不得修个金丹都费力。 “我是不是再选修一门?” 裴元瑾从书中抬头:“修什么?” 傅希言掰着手指算:“轻功身法有了,近战远攻也有了,我好像缺个防御。我去天地鉴书库找找有没有合适的,你有什么想要的吗?我帮你看看。” 他之前就问过裴元瑾,不过裴元瑾的武功以《圣燚功》为核心打造,讲究化繁为简,学习太多功法,反而失之本真。 裴元瑾说:“境界提升与功法数量无关。” “我知道,但是寻找遁去的一真的太难了。”傅希言瘫在他身上,郁闷地扭动着,“怪不得现实中零多一少,的确不好找啊,像我这样已经有了一个,还要继续找,真的是礼乐崩坏,道德沦丧!” 裴元瑾:“……” 他抱住怀里的人,轻轻拍着胳膊,淡淡地说:“你再动下去,就是车门崩坏,傅贵贵沦丧了。” 傅希言的脚又试探着动弹了两下,委委屈屈缩在门边的傅贵贵敢怒不敢言。 裴元瑾拍胳膊的手突然一顿。 傅希言被拍得有点舒服,戳戳他,让他继续,裴元瑾说:“有人来了。” 须臾,傅希言便听到四周包抄过来的细碎脚步声,不过对方并不是冲着他们来的。 此时,两辆马车正行驶在一条山间的车道上,两侧浓密的树木为攻击者提供了天然掩护。 “动手!” 随着一声吆喝,十几个人眼冒绿光地从林中蹿出来,穷凶极恶的模样,像极了山中野虎。 然而,他们手中锈迹斑驳的铁器们还没有砍到马车,就被一阵疾风刮了出去。原本隐身暗处的护花组齐齐现身,不消片刻就将林中冒头的匪徒一网打尽。 傅希言从马车探头,见后面打得热火朝天,疑惑地看向裴元瑾:“你刚刚释放武王威压了?”不然那群山匪怎么只打劫后面的马车,不管他们? 裴元瑾说:“……你都没察觉, 还算武王威压吗?” 傅希言无话可说,只好推着傅贵贵从车上跳下去。 护花组让匪徒围成一个圈蹲着,中间丢着一堆斧头、耙子、锤子、凿子……看提着刀在旁边走来走去的护花组,他一时有些分不清到底谁打劫谁。 “真的不是抢东西,真的没想抢东西!” 匪徒们惊慌地辩解着:“我们就是太饿了,出来找点吃的,想问问你们有没有。你们弄错了,没想抢东西!” “没想抢东西你带斧子锤子?”护花组气笑了。 “我们是怕路上被人抢咯,世道乱了,外面不太平,我们带着斧头是为了保护自己。” 傅希言凑过去问:“两辆马车,为什么抢后面的不抢前面的。” 一个包着头巾的黑脸汉子嘴快地说:“你那破车,一看就穷。” “别胡说!没抢,就是问问。”先前回答的方脸大汉急忙打断他。 黑脸汉子忙道:“我怕我去问了,回头你还问我要吃的。” …… 傅希言倔强地维持着最后的尊严:“我这车是敞篷,比有顶的贵!不信你去车行问,买这种要另外加钱!” 一群人顿时用“我穷,但不笨,别驴我”的清澈眼神看他。 傅希言“驴”不下去了,只好说:“看你们一个个粗手粗脚的,不像没力气,怎么就落草为寇了?” “没想抢。”方脸大汉死死地抓着自己的遮羞布。 傅希言无语地站起来,去后面车厢和虞素环说了会儿话,很快,护花组就讯问清楚了。 这群人都是更北地带的庄稼汉,本来都到播种的时节了,去年被征用的粮种还没还回来,官府给出的补偿落到每个人手里也就两三个铜板,不仅如此,还要被征民夫去北边修筑城墙,他们走投无路之下,才决定结伴南逃。 “到处都在传言要打仗了,如今北面的城镇防范很严,他们没有路引,进不了城,只能打劫过往路人。” 可怜可恨,还是可恨可怜,傅希言也不知该说什么好,但也不能放任他们继续侵害路人。他让护花组打听一下,将他们送去吏治清明的官府处置。 护花组去了一大半,姜休和虞素环不会武功,两人同行不太安全,两车四人只好重组,傅希言和虞素环坐后面马车,裴元瑾和姜休坐前面。 姜休嫌弃地看着破破烂烂的车顶:“少主为何不去后面的车?” 裴元瑾说:“难道你舍得让夫人坐漏雨的车?” 他顿了顿,很快接道:“哦,忘了姜药师还没有夫人。” 姜休:“……”也不知道金元丹里能不能加一斤黄连! * 傅希言和虞素环一向谈得来,在车厢独处也不觉得尴尬,将他和裴元瑾在南虞、江陵的经历绘声绘色地说了一通。 提到刘焕身世时,他特意观察虞素环的反应,她只是微微一怔,并未流露激动之色。但她极其敏锐,立马看过来:“嗯,你莫不是怀疑我和刘焕有什么关系?” 傅希言尴尬地笑笑:“刘焕到底是谁的孩子还说不准呢。” 虞素环说:“温鸿轩对云中王忠心耿耿,绝不会混淆其血脉,既然北地联盟认定他是小王爷,那就不会错的。” 傅希言想了想,觉得也对。如果温鸿轩只想师出有名找个傀儡,没必要大老远地跑去江陵冒险。 “这样说来,我和刘焕的确有点关系。”虞素环冷不丁地说。 傅希言脱口问:“什么关系?” 虞素环看着他,抿着嘴笑。 傅希言忙干咳一声道:“虞姑姑若是不想说,其实……嗯……你真的不想说吗?” “都到了这个地步了,也没什么不可说 的。”虞素环说,“我的夫君是保家卫国的大英雄,曾经北上抗击蒙兀,也曾马踏西陲,令诸国闻风丧胆!” 傅希言心跳忍不住加快了两拍。 虞素环微微仰起头,脸上仿佛在放光:“虞是我的母姓,我本姓阮,我是陇南王妃。” * 从昨夜起,天上便下起绵绵细雨,丝丝缕缕地侵袭着驼镇内外。 而温娉和吴宽也已经在角落的竹筐里躲了整整一夜,眼看着天渐渐亮起,行人稀稀朗朗地出门,吴宽终于按捺不住道:“今天算了吧?” 温娉没说话,只是找了个无人经过的间隙,从竹筐里一跃而出,学着当地人的样子,双手揣袖,缓缓往客栈的方向走去。 吴宽很快追上来:“要不还是硬闯?” 温娉问:“二长老不走,光凭我们两个,很难带着刘焕过去。” 吴宽皱眉,似乎有些不服气,但嘴唇动了两下,终究没有说些大包大揽的话。他想了想说:“不如我今天换几个人贿赂试试?” 温娉说:“上次差点打草惊蛇,我们还是从长计议吧。” 这不行,那不行,吴宽有点想发脾气,但看温娉年纪轻轻,承受着比自己更大的压力,便有些发不出火来。 “我再找和尚聊聊!” 一进客栈,他就一溜烟跑去找忘苦。不过他没有去忘苦的房间,而是去了隔壁。 忘苦果然在,与他一起的还有披麻戴孝的霍姑娘。 吴宽看到她没什么好脸色,朝忘苦努嘴。 两人一前一后从房间里出来,忘苦知道吴宽说不出好听的话,体贴地关上了门,带着他走远了些,确保对话不会被房间里人听到。 果然,吴宽一开口便是:“这小娘子带着忒累赘!我们还是趁早将人……送走吧!”他本想说处理了,怕忘苦不同意,便选了个温和的说法。 即便如此,忘苦仍是摇头:“她父亲因你我而死,如今孤苦一人,怎好弃之不顾?” 吴宽说:“当兵打仗的,哪有不死人的,就当他上战场死了,不也一样嘛。” 忘苦道:“贫僧意已决。” 吴宽怒了,眼睛死死地盯着他发光的脑袋:“盟主还在外面等着我们把人带过去呢,你推三阻四的,该不会另有想法吧?” 忘苦不为所动:“贫僧已认霍姑娘做徒弟,要走也要带她一起走。” 吴宽负气道:“你要是能带着她和刘焕一起走,我也不反对!” 忘苦想了想道:“刘公子会武功。” “干嘛?想把他弄醒过来打我们啊?”吴宽跺脚道,“哎哟,我的和尚唷,你还嫌我们处境不够麻烦吗?” 忘苦道:“再想想办法。” 吴宽气笑了:“行啊,想,我们一起想,最好让地上长个办法出来!” 温娉突然从楼下跑上来:“有办法了。” 第172章 姑娘要报仇(上) 像储仙宫这样拥有众多超卓战力的江湖门派其实在大多数时候都挣脱了国家的约束, 所以他们出门的时候并没有想过要如何穿越正处于欲战还休的北地北周边境。 但这次,边境管制出乎意料的严格,都察院的令符只让他们畅通到榆林镇外,到了榆林镇, 便是“北地巡检使”也不好使了, 毕竟, 北周的官员去北地“当官”,听起来就很荒唐。 因为不知道北地联盟如今是什么情况,这一路走来, 他们都没有暴露储仙宫这重身份, 都是由傅希言的官职开道。 傅希言原本不觉得自己这官调得哪里不对, 被对方疾言厉色一质问,整个人也懵了,呆呆地回答:“皇帝给的。” 守镇小吏越发觉得他可疑, 试问哪个官员会大大咧咧地称陛下为皇帝?缺乏应有的尊敬!更何况,这人长得委实太好看了些, 都不像个人;而这马车也忒破了点,都不像辆车! 榆林镇一带常年受北地侵袭困扰,过得比较封闭,并未关注永丰伯四子的美貌传说。 小吏连人将车扣住,立马让人向上汇报。 他的官职实在有些低,而汇报又是层层向上,等平罗郡王收到消息,一天一夜过去了。 收到皇帝来信通过气,知道“北地巡检使”是傅希言的平罗郡王心里都有些犯嘀咕, 怕傅希言按捺不住直接杀出去, 立马下令放行。 等消息回传过来时, 傅希言等人已经在客栈住了两天,就马车还留在镇外。同住的还有小吏,美其名曰“方便官员就近监视”。 被反过来扣了两天的小吏不敢怒,不敢言,实在是平罗郡王特意网罗的江湖高手在这行人面前表现得太过不堪一击,还没动手,就就地滑跪,其速度之迅捷,姿态之虔诚,简直碎人三观——可怜小吏还不知道三观是什么,就已经全碎了。 高手也很冤枉,人家干活卖力,轮到他差点卖命。谁能想到破破烂烂的马车里,会冒出武王级的高手? 好在傅希言还算“讲理”,除了给自己找了个舒坦的地方居住外,其他都很配合。 等平罗郡王放行的命令下来,他连挟持小吏的罪名也洗清了。小吏扣押巡检使,以下犯上在先,傅希言做啥反制措施都占着道理。 小吏诚惶诚恐地道了歉,但在背后忍不住小声嘀咕:“陛下为何派人去北地当官呢,莫不是……送死队么?” 傅希言:“……”呸,大吉大利!不会说话你可以学会闭嘴。 在客栈整顿两日,消除了少许长途跋涉的疲惫,重新出发时,连傅贵贵的头羽都笔直竖立着,显得很有精神。 说起傅贵贵,傅希言发现它最近长得很快,好似不久前还是需要他抱在怀里的小鸟,一转眼就已经五大三粗了。 看着已经和他齐胸的鸟头,他有些疑惑:“傅贵贵种族的身高上限在哪里?” 裴元瑾回答:“她已经突破了。” 傅希言看着闺女没心没肺的样子,有些艰涩地问;“所以她现在长得每一寸都在创造纪录?那它还能找到媳妇儿吗?” 裴元瑾沉默了会儿说:“她是雌的。” “哦,那我们还能招到上门女婿吗?” 从小就被父亲安排了三门婚事的裴元瑾从来没想过成婚有什么难度。他扭头看了看傅希言……还有意外和惊喜。 傅希言并不知道裴元瑾在短短的一段时间里已经回顾了他们从恋爱到结婚的整个过程,还在那里瞎操心:“要不,我们还是给它找一只鸵鸟吧!”门当户对的翠鹏估计是指望不上了。 * 榆林镇外时常有北地和蒙兀的探子过来刺探,尤其是北周开始修筑城墙之后,刺探次数明显增多,前来转达平罗郡王命令的传令官建议他们等探 子来过以后再走,免得正面撞上。 请来的高手在旁边嘀咕:“撞上了不是更好?” 傅希言扭头看他。 他连忙解释:“以诸位的身手必然能将他们打得落花流水,不敢再犯,缓解城中局势。” 傅希言呵呵笑道:“不错不错,顺便把对方主力引走,最好擒贼擒王,灭了北地盟主和蒙兀王,让十万大军直接退兵。” 真讽刺、假赞赏,高手还听得出来的,立马闭紧了嘴巴,不敢再说话。 有对比就有高下,傅希言看传令官十分顺眼:“好,我们等探子来。” 绵绵细雨持续了很多天,让刚有些转暖的气温又直线下降,清冷起来。傅希言在当地成衣铺购置了几件具有北地特色的棉衣,刚换上,传令官就派人跑来报信说探子来了。 傅希言拉着裴元瑾快步去了城门口,果然看到外面有几个牧民打扮的汉子骑着马,明目张胆地沿着城墙晃来晃去。 城墙边上,被征用的民夫正热火朝天地加固城墙,工程开始没多久,所以能够从城门看到民夫忙碌的身影。 傅希言好奇地问传令官:“城头有弓箭手吧,他们一直在射程之外?” “便是在射程之内,也不能轻易动手。”传令官顿了顿,道,“他们目前只是屯军城外,还未正式开战。” 傅希言不喜欢打仗,但眼下这形势已经是两军对垒的局面了。他叹气:“此战在所难免了吧?”别人都已经把脚丫子怼到面前了,难道还要塞住鼻子当自己没闻到脚臭? 传令官说:“北地联盟能出兵,仰赖蒙兀支持,若蒙兀王退兵,这仗自然就打不起来了。” 傅希言心中一动,下意识地问:“计将安出?” 传令官说:“郡王正派人游说蒙兀王。” 看他老老实实的,有问必答,反倒叫傅希言有点心慌。他目光闪了闪,然后给了一个短促又坚定的“哦”,准备仓促地结束话题。 但传令官的每个回答显然是有的放矢,自顾自地接下去道:“故而需要傅大人配合。” 傅希言心里唱着“来了来了他来了,他带着目的和要求来了”,脸上还要保持着淡定:“可惜了,我们行程已经定了,不去蒙兀。” 传令官说:“我知道傅大人要探查北地,希望大人尽可能转移联盟的注意力。” 傅希言推脱道:“我打算暗访。” 传令官看着他那张美丽得几乎令山河失色的脸,沉默了半晌,才道:“那就请傅大人暗暗地转移联盟注意力。” 傅希言:“……”三言两语间,他的试卷难度好像又莫名其妙地增加了。 两人聊着聊着,探子们已经结束了探查,消失在了地平线,傅希言抓住机会,跳上马车,正准备离开,原本在修筑城墙的民夫中突然冲出来一个消瘦的身影,手里拿着小半个铁饼似的杂粮饼子,用力地投向马车的方向。 傅希言耳朵一动,正要抬手格挡,裴元瑾已经抢先一步将饼弹开,饼落地的瞬间,投饼人一个踉跄倒在地上,他身后,一个身影正飞快地钻入人群中。 从投饼,到杀人,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传令官正觉得云里雾里,傅希言和裴元瑾已经蹿了出去。 护花组的人都安排在后面一辆车上,前面这辆破车上如今只有他们两个。 裴元瑾去抓杀人的人,傅希言去查看投饼的人。 或是仓促出手,有些慌乱的缘故,投饼的还没有断气,傅希言将人翻过面来,发现竟是熟人:“霍姑娘?” 他急忙渡真气给她,为她续命。 霍姑娘睁大眼睛,想努力看清楚眼前这张曾令人爱过恨过的脸,却只看到越来越模糊的景象。她张着嘴巴,努力地说着话:“报, 报……” “抱?”傅希言送开了一只手,只用另一只手为她渡气。虽然裴元瑾不在,但是……他很快就会回来了! 这男女授受不亲的…… “报仇。”霍姑娘终于说出了心中想要说的话。 哦,原来是报仇。傅希言收敛心神:“找谁报仇?”问完又觉得自己的问题多余。霍姑娘是霍原的女儿,霍原死在了江陵,仇人是刘坦渡,自然是找刘坦渡报仇。 他连忙改了个有用的问题:“你怎么会在这里?” 尽管有真气续命,但霍姑娘五脏六腑都被震破了,生机流逝:“北,北地……我恨!” 最后一个字吐出来时,仿佛带着血,让她涣散的眼睛突然犀利了起来,有那么一瞬间,傅希言仿佛又见到了江边那个骄纵神气的少女。 可惜,一瞬过去,少女便没了气息。 尽管手上已经沾染过不少人命,但眼睁睁地看着一条鲜活的生命从眼前流逝,依旧让傅希言有些伤感。他放下遗体起身,就看到裴元瑾提着另一个少女过来。 她的打扮与霍姑娘如出一辙,都是一身破破烂烂的棉衣,蓬头垢面的样子,但傅希言还是很快辨认出了对方的身份。 比起霍姑娘只是弄脏了自己的脸,大体样子没变,温娉对下手就狠多了,不仅把头发剪得乱糟糟的像个糙汉子,还将脸抹黑,眉毛画粗,加了颗豆大的黑痣。 第173章 姑娘要报仇(中) 被人提着领子本应很狼狈,但温大小姐脸上始终保持着视死如归的平静,看到霍姑娘的尸体时,甚至还流露出几分不屑来。 看到她的表情,傅希言一开口就不自觉的刻薄起来:“兵马未动,北地是自知必输无疑,让温姑娘过来看看投降以后的待遇吗?” 对他的挑衅,温娉只是默默地垂下目光,一言不发。 裴元瑾将人丢下,点了穴道,低头看地上余温尚存的尸体:“这是……” “霍原的女儿。”傅希言顿了顿,叹气道,“霍原也算为北地鞠躬尽瘁,没想到自己陪了性命不算,连亲生骨肉都葬送在对方手里。” 温娉依旧不为所动。 一直默默跟在傅希言身边的传令官忍不住问:“温姑娘是指温鸿轩的女儿?” 盯着北地联盟盟主女儿和储仙宫少夫人候选人的头衔,温娉在北境也算小有名气。传令官得到确认之后,眼睛顿时亮起来:“巡检使不出北周,便立下大功,不愧是傅家后裔。不知二位打算如何处置她?” 傅希言看他热切的眼神,了然道:“你想带走?” 传令官道:“她也是北地联盟的领头人之一,若能从她口中得到……” “等等。”傅希言从怀中掏出北地联盟人物兑换手册,果然翻到了温娉的名字,不过没有画像,看着不太值钱。 但蚊子再小也是肉。 傅希言强调:“要为我记功。”他已经看到翡翠土挥舞着隐形的翅膀朝自己口袋里钻的感人场景。 传令官忙不迭地点头:“当然当然,傅大人要是不急,可以留下来等审讯结果,说不定能问出些有用的消息。” 傅希言有些犹豫,抬头看裴元瑾,对方脸上果然一如既往地写着“随意”,他又看向虞素环他们所在的马车。 姜休正从车里探头出来张望。 傅希言过去,将事情交代了一下,其实是询问虞素环的意见。 越靠近北地,虞素环的心情越是忐忑复杂,担心现实比自己心里的最坏打算还要更坏,听到傅希言说多留一天时,心里反倒是松了口气,当下就应承了下来。 传令官带走了温娉和霍谷娘的遗体,还让驻守榆林镇的将官将修筑城墙的民夫重新梳理了一遍。 到了晚上,傅希言便收到了第一份情报——温娉还未招供,但她和霍姑娘这几日的行踪已经被摸清楚了。 “与温娉、霍原之女同行的还有三个人,两个汉子,一个病人。病人一直被人背着,没有露脸。他们在城中客栈住了两日,其中一人曾借口寻找失踪的孩子,试图收买校尉出城,被喝退后,第二天便退了房。当时城里正征民夫修城墙,温霍二人乔装改扮后,收买了一个被征的流民,以其姐妹的身份当了厨娘,专为民夫提供伙食。” 消息是传令官亲自送来的。 傅希言说:“另外三人找到了吗?” 传令官自信地说:“正在全城搜索,想来很快就会有结果。” 傅希言不敢如此乐观。 他猜测温娉同行三人的身份,其中一直没有露面的病人应当是刘焕;余下二人,可能是和霍姑娘同行的忘苦,以及梅下影。 一天时间过得很快,正当傅希言以为离开前收不到回音时,传令官带着新的口供来了,但语气十分抱歉:“温娉已经被送往肃州,时间太短,只知道她和霍原之女原本打算借着修城墙的便利,悄悄离开,只是这几日都在修筑城门附近一带,没能找到机会。” 若他推断正确,忘苦和梅下影与她们同行,以他们的武功,同时带走霍姑娘、刘焕应该不是问题,为何温娉和霍姑娘会留下来? 莫非温娉在说谎,她在掩饰什么 ?难道想偷偷在城墙上留下隐患,等北地大军进攻时,让城墙坍塌? 傅希言提醒传令官:“你们最好检查一下修筑过的城墙。” 传令官已经在做了,却表现出大受启发的样子:“是,傅大人英明。”他表情十分真挚,让傅希言满足感爆棚。 虽然得到了两个没啥用的消息,但又在榆林镇休息了一天,从虞素环姜休到护花组众人,看着都更加精神了一些,这里面也有姜休的功劳。他趁着休息,还去药房补充了些药材,给每人熬了一碗补药。 傅希言捧着黑乎乎的药,迟迟没有入口:“补什么?” 姜休不耐烦地说:“有病治病,没病强身。” 傅希言咕哝:“听着不像是正经大夫说的话。” 姜休看着他:“你喝不喝?” 傅希言一脸惊喜:“可以不喝?” 姜休将他手中的药抢过来,塞进旁边的裴元瑾手里。 傅希言更惊喜:“可以代喝?” 姜休冷哼一声,直接走了。 傅希言感动地拍着裴元瑾的胳膊:“养夫千日,用在一时,是时候展现你的男友力了。” 裴元瑾端起来直接一大口。 “厉害!”傅希言刚说完,嘴巴还来不及合拢,就直接被堵住了,一口汤药渡过来,苦得十分厉害。 傅希言瞪着眼睛看他。 裴元瑾泰然自若地端起来喝第二口,傅希言扭头就跑,脚才刚刚迈出去,就被人搂着腰逮回来。 形势比人强,傅希言认怂很快:“咳,我自己喝。” 然而裴元瑾并不打算受降,又渡了一口过去,才说:“不是要展现我的男友力吗?” 傅希言不可置信地说:“你确定你知道什么是男友力?” 裴元瑾似笑非笑地说:“看你的反应,我应该没有理解错。” …… 傅希言抢不了药碗,直接把头凑过去,咕噜咕噜地一口气干完,然后吐着舌头说:“好苦,我怎么觉得这碗里有一斤黄连?” 裴元瑾想了想道:“我的更苦。” 傅希言相信。裴元瑾不是会说花言巧语哄人的类型,应该是真的苦,这样想想……还是没有被安慰到啊! 他叹气:“会不会以后你亲我,我都会想到苦苦的味道。” 裴元瑾眉头慢慢皱起来,显然对这样的结果感到十分不满意。 傅希言看他黑着脸走了,心里略微有些后悔。裴元瑾也是一番好意,自己怎么能怪他,要怪也怪姜药师啊,明明会制作药丸,非要熬汤,这下好了,闹出家庭纠纷了,偏偏这个世界也没有调解节目,正郁闷着,便见裴元瑾又回来了。 傅希言刚张嘴,准备说几句好听的,就被一下子用力堵住了。甜甜的味道顺着舌的纠缠慢慢传过来…… 许久。 裴元瑾低声问他:“还苦吗?” 傅希言咽了口口水,竖大拇指:“打心眼里甜!” * 这次出发是在夜里。一来可以借夜色掩护,二来,北地方面应该也想不到榆林镇会半夜三更地放人出城。 又一波北地探子离开之后,傅希言等人终于坐着马车晃晃悠悠地离开了榆林镇。镇外是一望无垠的平原,若非天黑,两辆车行驶在路上,还是很显眼的。 傅希言没有直接往前,而是顺着城墙,绕开了北地驻军的范围。他们的目的地是北地联盟总部,无需面对十万大军。 越往北走,景色越凄清,倒不是北地治理不善,而是这一带原本属于蒙兀,蒙兀是马背民族,草原才是他们的故乡,借给北地之后,这里又成了两国缓冲带,只有一些小型军事建筑,并未建立城镇。 一 行人走了一天一夜,总算绕开了蒙兀与北地联军的耳目,进入了北地腹地。 北地的城镇与北周颇为相似,只是建立年数不长,城中建设皆以实用为主,看着有些粗糙简陋,生活在这里的,有北周人,有蒙兀人,还其他地方过来做生意的。不得不说,当年云中王能得到“善治”的美名,温鸿轩功不可没。 榆京是北地联盟总部所在,也是北地联盟的政治经济中心,比起其他城镇交钱就放行的稀松管理,榆京很严格。 傅希言排在队列里,看着守城门的士兵不但翻看路引,还盘问得极为仔细,尤其是北周打扮的人,几乎是将眼珠子怼在对方的脸上查探。 轮到傅希言时,明显感觉对方戒备心很高。尽管姜休、虞素环给傅希言、裴元瑾两人稍作易容,但出色的五官依旧无处躲藏,在一众满面风霜中出类拔萃。 士兵说:“做生意?做的什么生意?” 傅希言赔笑道:“从南边带了些糖,打算换北地的琉璃。”琉璃是北地特产之一,而糖在这里是稀缺物,只要来回平安,两者兑换是能赚到钱的。 士兵说:“糖呢?” 傅希言忙小心翼翼地扶着姜休从车上下来,然后掀开车底板,拿出一包包包装得极为细致的饴糖来。 “这一包为何比其他的少。” 士兵观察很仔细,问题很刁钻,简直无理取闹。 但傅希言不得不答:“走得有些久,怕糖潮了,所以打开尝了尝。” 士兵并未就此放松,继续问他带了多少糖,准备卖多少钱,要买的多少琉璃,去哪里出售,随行的又是什么人,都从哪里来,几乎问了个底朝天。 此时,进城的队列越等越长,士兵却一点都不心急,有些问题明明问过,还反反复复地再问,傅希言被问得笑容越来越僵,开始祈祷后面的人寻衅滋事。 第174章 姑娘要报仇(下) 也不知这座年纪不大、底蕴不深的榆京如何让来往商队服服帖帖,队伍停滞了快一炷香的工夫,愣是没有个傻大胆出来挑衅。 好不容易士兵闭上了嘴巴,扭头往回走了,傅希言以为过关了,正要上马车赶路,那士兵突然朝旁边指了指:“去那边待着。” 傅希言:“……” 不是,他到底哪里回答得不对?明明表情、语言都将商人演绎得惟妙惟肖,他自己都很信服啊!傅希言越想越不服气,飞快地追上去,倔强地……递出了一个装着金叶子的荷包:“官爷,还请通融一下。” 士兵眼神一变,手按在腰刀上,冷冷地说:“过去。” 马车车厢传来动静,裴元瑾似乎要出来,傅希言连忙往后退了两步,按住了门,然后在士兵警惕的注视下,将马车引到城门一边。 裴元瑾知道他在外面,推门没敢用力,但是打开车窗,从里面探头出来。 傅希言信心满满地向他眨眨眼睛,表示自己能搞定。 士兵将他们晾在旁边便不管了,又去处理其他人。傅希言站在原地,呆呆看着士兵傲慢的身影。说实话,他已经很久没有受到这样的冷落了,哪怕是修炼不出真气的废柴时代,他受到更多的也是奚落。 笃笃。 裴元瑾敲了两下车窗。 傅希言看看天看看地,实在没东西看了,才尴尬地转过头看他。 裴元瑾冲他挑眉。要是他头上能显示怒气值的话,现在应该已经蓄满了,可以发大招了。 傅希言凑过去,干咳两声道:“这里是北地大本营,保不齐郑佼佼梅下影忘苦几个都在里面窝着,万一打起来,我们这边不划算。” 裴元瑾傲然道:“无妨。” 当初在南虞,那么多武神一起不要脸,他们不也扛过来了吗?何况,越是险恶的环境,越有利于淬炼心境。 傅希言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现在没人比他更想突破了,只是…… “虞姑姑和姜药师在。” 他有天地鉴,裴元瑾实力强横,护花组会“隐身术”,打不过还能跑,虞素环和姜休别说跑,步行太久都能要命。 裴元瑾抿了抿嘴唇,显得不太乐意,却不能不考虑。 傅希言摸着他的手,安抚道:“没关系,我有个想法。” 他去后面的车厢和兼职车夫的护花组交代了几句,须臾,一个护花组成员便在士兵的眼皮子底下,悄然地混进城中。 天色渐明又渐暗,云朵从东边飘向西边,逐渐消失在无垠的蔚蓝之中。 城门外蜿蜒的队列终于见底,等几个西陲打扮的商人进城之后,守城门士兵终于空闲了下来。先前盘问傅希言的士兵懒洋洋地走过来,看了他们一眼,然后脚步不停,直接上了城门。 和他们一道被拦在城门外的,还有两个江湖人,以及一个自称进城探亲的中年书生。 傅希言注意到被拦下的好似都是北周面孔。只是,被放行的人中也不乏北周人士,不知士兵拦人的依据是什么。 比起还有闲情逸致淡定观察的傅希言,另外几人明显焦虑得多。中年书生看起来尤其紧张,在老仆的陪同下,谨慎地走过来搭茬道:“这位公子也是进城探亲吗?” 书生来得晚,没看到傅希言被盘问时拿糖的画面。 傅希言便客客气气地解释了一番。 中年书生闻言有些失落,两只手抓着衣摆:“公子见多识广,不知往日遇到这样的情形,会如何处置我等。” “处置两个字未免有些严重了。”傅希言顿了顿,迎着对方灼灼的期待目光,硬着头皮说,“我也是第一次来。” 中年书生面色一黯, 要不是年纪放在这儿,泪腺不如以前发达,北方空气又干燥,怕是当场就会哭出来。 傅希言赶紧礼尚往来地询问他的情况。 中年书生大吐苦水。 他父亲是北周人。父亲精通蒙兀语,常来蒙兀讨生活,后来北地被蒙兀租借给北地,两地边境戒严,他回不去故乡,便留下来娶妻生子。 中年书生说:“我有个妹妹,嫁给了北地的卫兵,几年前卫兵被调到了榆京,我们就没再见面了。年前娘过世,心里惦记着妹妹,留了些东西,我便想着给她送来,哪想到遇到这样的事,早知如此,我便该留在家里。” 傅希言十分同情他。 上位者眼中的世界与百姓自己感受的世界,往往存在差距。一个小小的动荡,毁掉的可能是普通百姓珍贵的一生。 傅希言安慰道:“你妹夫是卫兵,一定认得军中的人,你托人说一声,疏通疏通关系,应当就没事了。” 明知眼前青年说的话未必管用,但中年书生的表情还是肉眼可见的放松下来。 过了会儿,士兵带着一个军官打扮的人从城墙上走下来。军官面容漆黑,两条眉毛天生般的紧皱着,看他们几个人的目光都带着阴森的杀意。 那士兵快步走到众人面前,吆喝道:“所有人都从马车上下来。” 人在屋檐下,你说啥是啥。 傅希言一行人老老实实地下了马车,中年书生依旧跟在他身边,两个江湖人见状,也都表现得很配合。 皱眉军官走到众人面前,语气阴沉地说:“为何留下你们,想必你们心中都有数。若此时坦白,我顾念着省去的工夫,还可以给你们留个全尸,若是心存侥幸,负隅顽抗,就莫怪我心狠手辣,活生生地剥皮剔骨。” 中年书生浑身一颤,正要说话,就见两个江湖人已经不高兴地叫道:“这是在吓唬谁?小小的看门狗也敢装狼狂吠!老子说了是军务处王大人请我们来的,若耽误了王大人的事,是你这条狗担待得起的吗?” 军官当面受了侮辱,竟也不生气,阴冷地看着他:“你口中的王大人不会就是王运来王大人吧?那可真是不巧,王大人两天前因为延误军机,已经先一步……” 话未说完,趁他们两人怔忡之际,军官突然抽刀,朝其中一人脖子砍去。 他出刀极快极准极狠,纵然那人下意识地避了一下,脖子还是割开一道口子,血水瞬间喷溅出来,如烟火一般,诡异而绚烂。 他的同伴立马拔刀迎战。 其他士兵纷纷涌上来,齐齐围攻。 傅希言冷眼看着,那江湖人应当是金刚期巅峰修为,莫以为武功不高,要知道傅轩还是金刚期,就担任过北周禁卫军统领,对江湖散人而言,只要不作死,金刚期巅峰的修为闯荡江湖已经足够了。 那个军官武功也不弱,起码是金刚期中后期,对付金刚期巅峰略有些吃力,但助战的士兵配合极有默契,有的进攻,有的防御,以军官为中心,竟逼得江湖人毫无还手之力,只能挥刀自保。 同伴已然倒地不起,生死不知,给这名江湖人造成了极大的阴影,面对对方的咄咄逼人,几度错失逃跑的机会,到后来,竟被生生磨死。 看着他浑身是血的倒下,中年书生终于吓得精神崩溃,狂哭起来。 那军官握着血淋淋的刀子回来,目光冷冷地扫过书生与老仆,落到傅希言等人的脸上:“你们的打算呢?” 傅希言说:“久仰温盟主雄才伟略,英明神武,我等才不远千里跑来做生意,还请将军明辨。” 军官说:“北周北地大战在即,你跑来做生意?” 傅希言咬牙道:“实不相瞒,我在家里欠了赌债,走投无路,不得已才出来寻求东山再起的机 会,老话说得好,富贵险中求。要不是大战在即,其他商人不敢过来,我也赚不到这银子。” 军官冷笑道:“说得倒是有理有据。”他看向先前盘查的士兵,“你为何留他下来?” 士兵道:“他的路引上有北周边城官印。自从我军驻扎北境,北周便龟缩不出,封锁边境,只有两条走私线路进出,一是鬼哭隘,一是雷鸣山。这两个地方,地势险要,行走马车已是勉强,如何能运输易碎的琉璃?可见是满口谎言!” 傅希言万万没想到自己以为万无一失的准备,在对方眼中竟是破绽百出。这路引是史维良准备的,印章是真的,卖糖买琉璃也是根据两地商贸精心设计的借口,只是他身在镐京,算漏了时局变化。 话说到这份上,再辩解也只是令自己更难堪罢了。 傅希言叹了口气,看向裴元瑾,意思是准备动手了,军官看着他们,手中的刀却迟迟没有挥出去。他从军多年,经历过战斗无数,累积的经验已让他获得了对危险的敏锐感知。 像刚才,他知道自己一刀拔出,对面的人没了,可对着眼前这群人,他有种直觉,这一刀拔出,自己没了。 就在双方陷入诡异的沉默时,急促的马蹄声打破短暂的静谧。神骏的白马从城门一跃而出,马上银甲在黄昏中依旧闪闪发光,如一道闪电,来势汹汹地冲将过来。 眼看着马蹄就要踏上士兵的后背,银甲小将一拉缰绳,马蹄瞬间立起。 “大将军要人!速速放行!” 第175章 姑姑要找人(上) “大将军”三字一出, 军官脸色瞬间漆黑,按着刀的手却下意识地松了松。 小将高坐在马背上, 旁若无人地指着傅希言一行人道:“愣着做什么, 还不跟我走?” 傅希言二话不说,扶着虞素环上车,姜休跟着裴元瑾, 四人分坐两辆车,中年书生见状, 眼泪自发地止住了,拉着老仆上了自家马车,机灵地跟在傅希言的马车后面。 军官见状, 立马道:“张少爷且慢!” 小将不理他, 看着三辆马车缓缓启动, 驱马跟在一侧。 军官脸色黑无可黑,三步并作两步窜上去,挡在马前:“此乃北周细作,论理,应该交由我战辅司。” 傅希言见小将勒住缰绳,没有撞上去, 不禁有些遗憾。 小将俯视着他:“你怎么知道他们是北周细作, 王昱写信告诉你的?” 军官将士兵之前的怀疑说了一遍。 小将看向傅希言。傅希言会意, 立马辩解道:“确实是通关出来的, 路引为证,大人的指控小人不敢认。” 军官冷笑道:“边境封锁,你却能通关, 还不是北周派来的细作?” 傅希言低声下气地说着气死人的话:“会不会是大人的消息有误?” 军官顿时血气上涌, 整张脸黑里透红。 小将不耐烦地说:“真相如何, 大将军自会查明,不用你管。” 军官倔强地说:“纠察细作是战辅司的职权!” “大将军统管三军,战辅司想抗命?”小将翻手,一道银光从袖中钻出,落在他掌中。他右手一甩,那银光就化作一柄银色长枪,枪头正好戳在军官面门前,离他眉心不到两寸处。 军官一动不敢动地站着。他知道,以小将的背景,纵然自己今日死在了这里,也无法使对方伤筋动骨,甚至可能以抗命之名被倒打一耙。 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他很快与自己达成妥协,小心翼翼地退后一步,见小将的银枪没有追过来,立刻退避到了路边。 小将这才冷哼着收起银枪。 看这行人穿过城门扬长而去,军官挥手招来刚才检举的士兵,让他继续严加看守城门,自己则骑上一匹马,径自往战辅司大本营告状去了。 * 尽管小将从军官手里带走了傅希言等人,但态度十分高冷,面对傅希言自来熟般的套近乎,始终爱答不理,问得多了,还会翻一个白眼。 傅希言起先觉得没趣,后来发现他再不耐烦还是会保持基本的礼貌回答嗯嗯啊啊,还是能得到不少消息,便孜孜不倦地在对方发脾气的边缘试探。 在抵达大将军府之前,傅希言打探出不少消息—— 尽管大将军是北地联盟武官之首,手掌三军兵权,但是,情报搜集、辎重运输、军器锻造等军务都掌控在战辅司手中。而战辅司司长柯正烈是温鸿轩的人。 傅希言在心中梳理着几人的关系。 温鸿轩是云中王的心腹,大将军张祖瑞出身河西张家,在王昱上位之前,是奉命驻守北境的骠骑将军,陇南王的铁杆支持者。如此一来,今日剑拔弩张的局面便很好理解了。 虽然面对共同敌人时,云中王与陇南王的势力暂时拧成了一股绳,一起退避北地,但精神上并未真正融为一体,在这座新生的榆京城中,依旧存在着文武两大派系。 眼见着众人就要跟着小将进大将军府,一直默默跟在后面的中年书生看着宽阔的大门急了,鼓足勇气问:“小人,小人也要进去吗?” 小将回头疑惑 地看了他一眼,又看傅希言,似乎在问,这不是你的人? 说实话,刚听中年书生故事的时候,傅希言是相信的,后来听守城门的士兵分析了自己路引上的纰漏后,才认识到对方扣人并非无的放矢,因此对中年书生多少产生了几分怀疑。 双方萍水相逢,不知根底,他也不想大包大揽,便将两人认识的因由稍作解释,撇清了关系。 中年书生当下就要叙述自己的来历和来意,但小将耐性不足,直接将他们丢给了大将军府的门房:“你来问清楚。” 能在大户人家当门房的,都不是一般人,脑子眼神稍微差点,就可能给主家招灾。因此门房接下这突兀的命令也不惊慌,当即领命,将人叫进去了。 小将领着傅希言一行人继续往里走,穿过重重长廊,来到一处僻静花厅,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小将将人带到后就自顾自地走了,没过多久,天色就完全暗下来。因为没有点灯,花厅内比外面更黑,附近也没有灯光,唯有天上星辰稍微带来些许亮度。随着时间一点一点过去,这里像是被遗忘的角落,始终没有人来。 不得不说,来榆京不到一天,就被连续怠慢了两次,就算傅希言是菩萨,也要窝火,何况他还不是。 “饭点不管饭,请客不奉茶……”傅希言在黑暗中瞪着一双漂亮的眼睛,发出了阴森诡异的冷笑声,“呵呵!既然他们不懂待客之道,那就不要怪我不问自取。” 护花组拿出火石,点亮了房间里的两盏宫灯。 明亮的光,直直地打在他的脸上。 “这光的角度不对,应该从我背后打,让我脸上都是阴影,才有人物黑化的效果,现在一定把我照得很貌美无双,一点都不像反派。”傅希言对“灯光师”指指点点。 裴元瑾看着他易容后的脸,淡定地催促:“早去早回。” 傅希言见姜休、虞素环一脸疲倦,立马收起了源源不断的废话,留下一句“我去去就来”,便身影一闪,消失在外面的黑暗中。 护花组一脸不安:“少主,要不要属下跟着少夫人?” 裴元瑾说:“无妨。”依傅希言如今的修为,万一有事,容易拖后腿。 进入大将军府后,他便平静下来了,一点也看不出城门外曾经要杀出一条血路的冲劲,平静地坐在椅子上闭目养神,端的是气定神闲。 虞素环和姜休这会儿是真的困了,两人并排坐着,托腮打盹儿,不一会儿,大约是一盏茶的工夫,裴元瑾睁开眼睛,又过了一会儿,脚步声便在外面响起。 率先推门而入的是一直在暗中保护虞素环的另一名护花组成员,之前他们一行被拦在门外,傅希言便向他分派一件任务,他出现在这里,自然表示任务的对象与大将军有关。 他任务完成之后,就被张祖瑞带在身边,未能及时复命,心中正忐忑不安,见到裴元瑾等人平安无恙,顿时松了一口气,但很快发现傅希言不在,又是一惊,以为自己完成任务太慢,使少夫人发生变故,但见裴元瑾一脸平静,不像是遇到了坏事,也不敢妄自猜测,走低眉敛目地了裴元瑾身后,打算小声汇报此次任务的完成经过……张祖瑞便紧跟着进来了。 与常人想象中将军人高马大魁梧雄壮的形象不一样,张祖瑞看着高,却极瘦,大风天容易在街上被刮走的那种瘦,而且面色发白,嘴唇发暗,本该给人病秧子的印象,偏生一双眼睛炯炯有神,有种精神抖擞的反差。 他进屋后,目光很快扫过裴元瑾和姜休,直直落在虞素环身上,不等虞素环起身,就大跨步上前,单膝跪下道:“臣张祖瑞拜见王妃!” 太久,太久没有 被称呼过“王妃”的虞素环心神一颤,眼眶迅速变红,过去种种仿佛如走马灯一般自脑海中掠过,画面与眼前人重合,只是岁月不饶人,多年之后,终究是物是人非。 她坐在椅子上定了定神,才起身道:“张将军快快请起。” 张祖瑞迅速起身,避开了虞素环欲言又止的眼神,转向裴元瑾:“这位想来便是储仙宫裴少主?” 裴元瑾起身道:“久仰。” 字少得像敷衍,但从他嘴里说出来,却有种令人坚信的力量。 张祖瑞四下一看,见房间里冷冷清清,连茶水都没有,脸当下就不好看了,却没有发作,只是道:“我已备下薄酒,请随我移步。” 他顿了顿,又道:“听说天地鉴主也在同行之列,不知在何处?” ……在你家厨房偷吃。 虞素环和姜休默默地看向裴元瑾。 谁家家属谁负责。 即便到了这种情况下,裴元瑾依旧保住了“泰山崩了我不崩”的淡定人设。 “人有三急。” 叼着烤鸡腿,端着两大盘美食回来的傅希言正好赶上这句话,急忙止步于屋顶,飞快地消灭掉罪证,从容地跃下房檐,迤迤然地从黑暗中走来,极为自然地打招呼道:“大将军来啦!” 裴元瑾等人望着他,默默地沉默着。 今夜星光璀璨,傅希言的油嘴在星光下也十分璀璨。 张祖瑞能成为大将军,除了脑子好,会打仗之外,为人处世也十分沉稳,直接忽视了亮闪闪的唇光,客气地说:“招待不周,让傅鉴主受累了,这边请。” 他一转身,傅希言立马凑到裴元瑾身边,裴元瑾犹豫了下,还是抬起手,用自己的袖子擦了擦对方的嘴巴。 傅希言一呆,小声嘀咕:“很明显吗?” 裴元瑾道:“在黑暗中闪闪发光。” 傅希言沉默了下,很快打起精神道:“发光的不一定是油,也可能是唇彩。” 姜休走在他后面,听得不真切,问道:“嗯,谁,谁是蠢材?” 傅希言:“……” 我,是我。 小丑还是我自己。 因为虞素环身份特别,高于张祖瑞又低于裴元瑾,但张祖瑞是主人……座位实在不好安排,于是男女分席而坐,虞素环由张夫人带着女眷招待,中间用屏风隔开。 一番寒暄后,众人依次落座,仆人开始上菜,张祖瑞见看着席上诸人,正要开口,就听女方那边突然传来一声小姑娘的惊呼:“咦,这只烤鸡怎么少了一条腿?” …… 张祖瑞将话咽了回去。 沉默,屏风的这边有点沉默。 第176章 姑姑要找人(中) 眼见着菜上齐了, 姜休在裴元瑾的注目下,硬着头皮打破沉寂:“多谢大将军款待。说实话,老夫还真是有些饿了。” 张祖瑞忙道:“若知裴少主驾临, 我本该出城相迎才是。” 尽管储仙宫本部坐落在北周境内,但江湖门派与官府朝廷一般是各过各的, 鲜有似灵教南虞、秦岭北周这般紧密的。 傅希言虽有双重身份, 但一来巡检使不算高官,业务范围也在内部,二来, 当初傅家轰轰烈烈南下, 闹出了与王昱离心的假象,后来傅希言又跟着裴元瑾东奔西走, 闯荡江湖, 身上官员的印记就更浅了, 这次被派遣北地也是秘密行事, 因而在张祖瑞眼中, 这行人并未被染上北周朝廷的色彩。 倒是姜休有些疑惑张祖瑞怎么会知道他们在城门口,还派人来接应,但看裴元瑾和傅希言都是一副坦然置之的模样, 便懒得多想了。 张夫人那边突然派了人过来, 说要试菜。张府原本没有这个规矩, 张将军深知夫人为人谨慎, 应该是少了的一条鸡腿闹的。 傅希言、裴元瑾等人何等聪颖,很快就反应过来,假装不知, 任由那人将菜一道道尝完, 活蹦乱跳地退场。 张祖瑞道:“家中陋习, 叫诸位见笑了。”气氛有些尴尬,他此话是将张夫人的责任给揽了下来。 傅希言说:“哪里哪里,看他吃得香,我倒是更饿了。” 玩笑般的话冲淡了“一只神奇失踪的鸡腿”带来的余波,也拉近了双方的距离。 傅希言娴熟地与张祖瑞寒暄起来,顺利把张祖瑞寒暄得无话可说。 身为一个武将,张祖瑞还是头一次知道,原来问候能问候这么久,称赞能称赞得这么细致入微。他很快招架不住,转头问身边伺候的管家:“那臭小子呢?” 管家小声道:“有两人跟着裴少主来的,少将军去处理他们的事情了。” 他的声音虽小,但在傅希言和裴元瑾这等高手耳里,和对着他们耳朵说没区别,两人也没掩饰眼中的好奇。 张祖瑞不知具体什么事,也不好在吃饭的时候详询,便道:“待事情处理完了,让他来书房。” 接下来便是吃饭时间。 北地菜肴结合了北周与蒙兀的特色,几道羊肉做得鲜而不膻,嫩而不油,滑而不腻,尤其是片羊肉,简直到了入口即化,回味无穷的境界。傅希言一边吃,一边后悔,下口太快了,早知如此,就该把鸡腿的位置腾出来。 一顿饭吃得客人们心满意足,女主人却有些心神不宁。她执掌中馈多年,知道厨房不可能会闹出烧鸡少了条腿这样的纰漏,家中一定是进了外人。对方既然进了厨房,难保不会对饮食下手,因此才临时安排人试菜,好在没出事。 她心中紧张,面上却涓滴不露,殷勤招待。 陇南王是武将心中继承皇位的不二人选,张祖瑞也在其中,当年她与虞素环关系尚可,宴会相逢也能闲话几句家常,此次重逢,看对方眼角细纹,难免生出“青山依旧在”,青春不复回的感叹。 虞素环自见张祖瑞起,积攒多年的情绪便抑制不住的汹涌翻腾,只是桌上人太多,只能强行压抑,直到散席,终究按捺不住地握住了对方的手。 张夫人侧头看她。 虞素环没说话,动了动嘴蠢,用口型无声地说了“王爷”二字。 张夫人沉默下来。 虞素环地手微微颤抖着,刚刚见面,张祖瑞虽然对她恭敬有加,却一直在回避她的眼神,而张夫人也是。若是,若是那人真的还活着,绝不止于此。 所以,是她误会了 ,是傅希言误传了,是…… 她心乱如麻,大起大落的情绪瓦解了她的意志,让长途奔波的劳顿一下子显现出来,眼前一黑,人就倒了下去。 张夫人眼明手快地抱住她,却被拖着往旁边倒去,女眷哗然,一阵兵荒马乱。 好在大夫是现成的。 张夫人急忙安排她去客房住下,姜休、护花组随行照顾,张祖瑞则邀请裴元瑾和傅希言去了书房。安排妥帖后,张夫人总算腾出手来处理厨房的纰漏。 管家前因后果已经查清楚了,被傅希言“销毁”的食物也找了回来。 张夫人皱眉:“听闻傅希言出身勋贵,何至于此?” 管家知道根源在张酬,却不好在夫人面前说她儿子的坏话,只能苦笑。 张夫人扬眉:“人是谁带回来的?” “少将军。” 知子莫若母,张夫人便知道问题出在哪儿了。 陇南王就算死了,也是张祖瑞的旧主,陇南王妃就是他们的主母,这般怠慢,传将出去,整个北地都要戳他们家的脊梁骨! “他今日又不在家?等他回来,叫他上我这儿来!” 管家说:“将军也想见少将军,已经吩咐过了。” 张夫人知道张祖瑞教训儿子只会比自己更严厉,不免有些心疼,但想起张酬平日里横冲直撞的样子,那点儿心疼又收了起来。 “那就让他爹管教吧。” 出门在外的张酬还不知道亲爹亲娘都已经做好了单打的准备,正盯着中年书生战战兢兢地写状纸。若非父亲命令他去城门外接人,他还不知道原来战辅司的手已经伸得这么长了。 想到自己带回状纸后,父亲震惊的样子,他不由的胸口一热。 别看他白马银甲四处逛荡,实际上并未在军中任职,因而今日守城门的军官称呼他为“张少爷”。这三个字,像是尊敬,其实是嘲讽,只有依靠家族庇护,不能自己立足的人才被称为少爷。可他明明从小熟读兵书,一身武艺从未落下,偏生被父亲压着不能从军,实在气人。 中年书生写到最后一个字,笔便不动了,张酬催促道:“还不落款?” 书生说:“我,我……要不算了吧,张少爷。” 张酬还没说话,旁边哭哭啼啼的妇人已经冲过来,一把夺过他手中的笔,补上了最后一个字,然后干脆利落地署上姓名,还在上面按下了手印。 有人带头,其他人便纷纷跟进。认识字的签名,不会写的按手印,状纸上一下就多了七个指印。 张酬推开浑身哆嗦的书生,满意地接过状纸:“好,几位夫人既然将事交给张某,张某必然会给你们一个交代。” 带头的妇人含泪道:“小妇人不会说话,只知道我们的夫君都是保家卫国的好汉子,从未做过对不起北地的事,不该落得含冤入狱、生死不知的下场,还请……少将军为我等做主!” 她一跪,其他人便纷纷模仿:“求少将军为我等做主。” 张酬顿时热血翻腾,恨不能单枪匹马闯进牢中,将那些被冤枉的卫士救出来。不过,他身为大将军之子,自然知道这座榆京城并非父亲的一言堂,自己鲁莽行事,后果难料,故而安抚众人之后,便揣着状纸,往大将军府去了。 他一走,中年书生便跺脚道:“你们这下可害死我了。” 那领头的妇人说:“哥哥放心,落款都是我们几个的名字,追究不到你的头上。你快快离开此地,我们几个只当没见过你,纵然出事了,也不会供你出来。” 其他妇人也纷纷附和。 中年书生绝望地摇头。他倒是想走,可他进城的时候报了妹夫的名字,后来又跟着张酬离开,一旦出事,想不被牵连是不可能的了。 但他还是心存侥幸,当下带着老仆去了另一个方向的城门附近找了客栈入住,准备明天一早就离开。榆京一向是严进宽出,他只能寄希望于少将军动作别太快。 另一边,就在张酬回家的路上,傅希言等人已经吃完饭,跟着张祖瑞去了书房。 客套结束,接下来便是正事了。 书房门一关,张祖瑞便从怀里掏出一只匣子放在桌上,小心翼翼地打开,露出里面带血的荷包:“不知二位从何处得到此物?” 傅希言原本以为忘苦转交陇南王随身之物定然是陇南王的人,冷不防被对方这么一问,原先的想法便要推翻了,下意识地问道:“大将军不认识此物?” 张祖瑞道:“傅鉴主若非笃定我认识此物,也不会叫人带着它来向我求助了。” 不错,傅希言发现守城门的士兵有意刁难后,就叫护花组带着虞素环拿出来的荷包,去找张祖瑞帮忙。 当时他做了三手准备,先用自己和裴元瑾的名号;若张祖瑞不为所动,就拿出荷包;若张祖瑞不认识,再让护花组带口信说是王府旧人带王爷旧物前来拜访。 没想到的是,进展到第二步——亮出荷包,张祖瑞就二话不说让儿子去城门口领人了。 护花组不似小桑,没话都要找点话出来热热场子,见任务完成,便没有多说什么,所以当时的张祖瑞并不知道有王府旧人到访。 傅希言说:“明人不说暗话,认识此物的不是我,而是虞姑姑。” 张祖瑞愣了愣:“虞姑姑是?” 傅希言解释:“就是大将军刚刚见过的陇南王妃。” 张祖瑞想了想,恍然道:“原来王妃去了储仙宫。” 与裴元瑾同行,又被傅希言称为姑姑,还姓虞,几个条件加起来,他自然联想到储仙宫曾经的雨部总管,如今总部审计组组长虞素环。 此事他先前真的不知,不然今日也不会随随便便打发儿子去接人,还让他怠慢了贵客。 他怅然道:“王妃这些年过得可好?” 傅希言当即反问:“大将军是为自己问的,还是为旁人问的?” 第177章 姑姑要找人(下) 张祖瑞微微一怔, 道:“我们这群跟着陇南王的老人都希望王妃能够万福金安,一世无忧。” 傅希言越听越觉得奇怪。 当初忘苦明明说是送出香囊的人在北地,那人应该是陇南王, 为何张祖瑞一无所知……等等。他猛然反应过来,送出香囊的人不一定是香囊主人。忘苦的背后很可能另有其人。 想到这里,他不禁有些慌了。一路同行,他当然知道虞素环对此行是多么期待,若自己理解有误,令她空欢喜一场,大喜大悲之下, 也不知身体是否承受得住。 他顾不得兜圈子,直接了当地问:“你可认识忘苦?” 张祖瑞若有所思:“忘苦便是苦面僧。” 张祖瑞当上大将军, 榆京出现战辅司, 都是租地建城以后的事, 在此之前,北地联盟更像是江湖组织。温鸿轩是盟主, 张祖瑞是大长老,苦面僧就是二长老。 傅希言说:“香囊是他给我的。” 张祖瑞蹙眉道:“此乃王爷之物, 一直由我保管, 不久前突然失踪, 没想到竟然是他偷拿了。” 傅希言差点怀疑忘苦是温鸿轩的人, 张祖瑞与他不对付,因此一无所知, 但听这口气,又似亲密。 裴元瑾突然说:“忘苦的‘方寸之间’是你教的?” “方寸之间”是河西张家的独门绝学。 张祖瑞道:“他与裴少主动手了?真是不自量力。不错, 他之前是我麾下大将, 善于用兵, 但本身武功平平,我见将才难得,才将‘方寸之间’传授于他。” 傅希言还是觉得他有所隐瞒:“香囊是忘苦托我转交给虞姑姑的,所以,他知道虞姑姑的真实身份。” 张祖瑞这下才是真正吃了一惊。 他知道陇南王与江湖门派有所来往,储仙宫是其中之一,但不知有多深,直到虞素环的身份曝光,才知竟到了托付妻子的地步。可他不认为忘苦会知道这点,以为忘苦就是偷偷将香囊给了裴、傅二人,希望用陇南王的面子借力,万万没想到他从一开始就是奔着虞素环去的。 傅希言见他神情不似作为,觉得事情越发扑朔迷离:“张将军若是不信,可否请忘苦出来,当面说清楚?” 张祖瑞苦笑道:“非我不愿,实则不能。不敢相瞒,忘苦外出,至今未归,我们也正在找他。” …… 难道他又猜错了? 忘苦与霍姑娘在中途分手,当初和温娉一起入住榆林镇客栈的几个人里没有忘苦? 事到如今,傅希言也不想再迂回试探,直白地问:“忘苦当初拿着香囊来,说送出香囊的人就在北地,我和虞姑姑都以为那人是陇南王,所以才千里迢迢地赶来。即便中间诸多误会,忘苦又不在这里,但我想问张将军明明白白地回答我一句,陇南王在吗?” 张祖瑞“啊”了一声,正要回答,又被他打断道:“这些年虞姑姑身体每况日下,虽然有姜药师调理,但心病需心药医,心伤不愈,药石罔效。忘苦送来香囊,是良药,也是毒药。若结果不是她希望的那样,也许……” 张祖瑞眼睛微微睁大,看着傅希言老气横秋地拍拍他的胳膊后,忧伤地说:“你们的王妃也只能永远留下来陪你们了。” 张祖瑞:“……” 他明白傅希言的意思,可对方这个说法,倒像是自己今日要是不给个他们想要听的正确答案,陇南王妃有个三长两短就都是他的错。 气死主母的罪名……这口锅他的确背不起,但正确答案也不是他想给就能给的。 他脸有些黑。 更气人的是傅希言扣完锅之后,还极其无辜地问:“刚刚张将军要说什么?” …… 他还能说什么。 张祖瑞说:“我随你们见见王妃。” 傅希言也没有追问,当下便说一道去。 人死不能复生,如果陇南王真的死了,他逼死张祖瑞也不能让虞姑姑一家团聚。可这香囊送得蹊跷,忘苦又在节骨眼上不见了,让傅希言不得不怀疑这背后是否藏着什么不可告人之事。 北地内务本与他无关,但牵扯到虞姑姑,他不能怪他寻根究底了。 因为是女眷,张祖瑞不敢直接进屋,等在外面请示,待里面同意了,才小心翼翼地进去。 客房分里外两间,中间用屏风隔开。虞素环躺在里屋,张夫人亲自作陪。张祖瑞在屏风前止步,对着屏风行礼。 傅希言和裴元瑾都拿虞素环当长辈看,一向随意,见状双双收起了蠢蠢欲动想往里走的脚。 “张将军。” 虞素环说话的声音还带着几分虚弱,但语气很坚定:“当日你与王爷一起入京,发生了什么事,王爷究竟……是生,是死,可否请你给我一个答案?” 张祖瑞喉结动了动,忍不住看向傅希言。 傅希言抿着嘴唇,也在看他。 张祖瑞不安地动了动脚,面上表情虽然没什么变化,但眼中闪过许多情绪,很有些犹豫:“当年先帝突然下令封锁镐京,要捉拿云中王。云中王在京中的势力几乎被一网打尽,万般无奈之际,他只能暗中向王爷留京的部下求助。 “我们后来才知道,是王昱利用陈太妃和铁蓉容控制了先帝,想要除掉云中王。王爷因为驻守北境,军权在手,手下又都是武将,他一时不敢轻举妄动。云中王与王爷虽是皇位的竞争对手,却是君子之争,当时牛将军在镐京,收到云中王的求助后,悄悄派侄女将云中王之子送了出去。而云中王,则由牛将军亲自护送去北境,找王爷会合。 “但王昱也没有放过王爷。早在他对云中王动手之前,就以先帝之名,派信使去北境,以身体有恙为由,召回王爷。” 虞素环道:“那时候我住在县里,王爷突然回来,说父皇急召他回镐京,他先走一步,要我随后跟上。但我启程没多久,就收到了王爷的信,要我速速收拾家中银钱,前往府君山。可在半道上,我就听到了云中王与陇南王造反未遂,王昱登基的消息。” 她声音渐渐弱了下去,似乎回想起了当时天塌地陷般的心情。 张祖瑞惨笑道:“若非王爷坚持不肯借助武林的力量,我们何至于被傀儡道耍得团团转!” 傅希言咋舌:“铁蓉容这么厉害?” 他不是怀疑这话有水分,实在是张祖瑞、忘苦修为都不低,铁蓉容再妖孽,也不至于以一己之力帮着建宏帝翻盘。 张祖瑞道:“不仅是铁蓉容,还有诡影组织,云中王便死于暗算。而且,我们败退北地时,遭遇了万兽城的伏击。” 想起那场鲜血淋漓的惨败,以及付出的沉重代价,他至今提起时,眼中尤有恨意。 裴元瑾突然说:“你们与借苍生联手,一样是引狼入室。” 张祖瑞神情一僵,眼中流露愧色。 傅希言发现他东拉西扯半天,只确认了云中王是死透了,还没说陇南王如何。虞素环也发现了这一点:“后来呢?王爷随你们一起到了北地?” 张祖瑞吸了口气,好似做出了某个重大决定,嘴巴一张,正要说话,就听外面有人嚷嚷道:“爹,出事了,出大事了!” 张祖瑞好不容易鼓足的勇气便 一泻千里,慌忙起身道:“我出去看看!” 傅希言:“……” 这时间卡得未免太好了,好得就像fg。接下来他是不是要重点保护张祖瑞,以免他在说出真相之前就挂了? 傅希言朝裴元瑾使了个眼色,意思是跟上去看看,这时候张夫人出来了。她朝两人微笑着打招呼后,便匆匆出了门。 ……难道真的出大事了。 他好奇地跟出去,发现张祖瑞正带着银甲小将往外走。 已知银甲小将是张祖瑞的儿子张酬,他之前去处理中年书生的事,那么,应该是中年书生家里出了事。 因为心里装着陇南王是死是活之谜,他对别人的闲事有些提不起兴趣。 “咳咳。”虞素环咳嗽了两声。 傅希言忙冲进去,虞素环正靠坐在床上,见到他进来,柔声道:“是你把张将军请来的。” 傅希言说:“他很关心你。” “所以才一直回避问题。”虞素环垂下眼睑,“其实这么多年,他没有来找我,我就该知道答案了,只是不死心。如今,也该死心了。” 傅希言嘴巴张了张,却说不出劝慰的话。张祖瑞今天的态度,其实可以从很多个角度解释,但真相如何,也只有张祖瑞自己知道。 姜休熬药回来,傅希言和裴元瑾便从房间里出来,一路走到无人处。 傅希言说:“我的看法和虞姑姑相反。若陇南王真的死了,事情早晚藏不住,张将军反倒不必纠结。我觉得陇南王可能还活着,只是,不好见人。” 裴元瑾没说话,但点了点头,显然认同他的看法。 “毁容了?残疾了?还是……”傅希言想起张祖瑞口中的那场大战,低声道,“被制成傀儡了?” 第178章 跟踪要技巧(上) “也可能被囚禁了。”裴元瑾又提出一种可能。 “难道是温鸿轩?”傅希言皱着眉头, 也不是不可能。根据张酬和战辅司对峙的场面,可推测榆京城内部已是暗潮汹涌,两位王爷的手下都不是省油的灯。或许忘苦让他将香囊转交给虞素环, 是借着陇南王的面子向储仙宫求助——有虞素环的面子在,有些话不用求出口, 就能达到效果, 看他们现在人不就已经在城里面了吗? 傅希言想起虞素环刚才的样子, 心里说不出的难受:“要尽快查明真相。” 裴元瑾一向直来直去:“问张祖瑞。” “也不是不行……”傅希言迟疑了下, 面色很快一凛, “不行!”他反手就想给自己一个巴掌,被裴元瑾抓住了手。 看着裴元瑾疑惑的眼神,傅希言苦笑道:“我没疯。我只是突然想起摄魂术,可以读取人的记忆。”所以刚刚有一刹那的心动。 裴元瑾蹙眉:“你学了?” “没有没有。我就是……瞄了一眼, 大概知道怎么做。”傅希言说话声音越来越低, 脑袋也渐渐沉下去,像是做错事的孩子。“放心,我不会学的。” 裴元瑾慢慢松开他的手:“堕入魔道也只需要一个念头。” 傅希言用力地点点头。 他清楚自己的内心,对力量是有所追求的, 不然也不会积极修炼武功,等不能产生真气的问题解决后又那么欣喜若狂。 但他也深深地清楚,控制力量与被力量控制的区别, 如果在追求更高层次的路途上迷失自我,那么, 即便有一日他无敌于天下, 也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罢了。 至少现在的他绝对不能接受那个未来的自己。刚刚那一巴掌, 是他对自己的提醒, 也是对欲望的警惕。 傅希言看了看四周环境, 因为虞素环身份特殊,张夫人也没叫丫鬟过来伺候,故而院子里静悄悄的,张家三口越走越远,除了房间里的虞素环和姜休,附近已经没有其他人。 他冷静地想了想道:“本以为忘苦会在榆京敲锣打鼓地迎接我们,来之前也没做什么功课,以至于现在两眼一抹黑,我看我们还是得先搜集信息。陇南王如果真的活着,一定会有蛛丝马迹露出来,张将军不说,温盟主或许知道。” 都说最了解自己的人不一定是朋友,更可能是敌人。像张祖瑞和温鸿轩这种亦敌亦友的关系,必然将对方老底都摸透了。 裴元瑾点头:“我去找温鸿轩。” 傅希言也没有和他抢:“我留在张家,看有没有信件信物密室什么的,说不定张将军不放心将人藏得太远,就藏在家里呢。” 他受够了电视剧里男女主一墙之隔搞得跟天涯海角似的,要是陇南王真活着,在榆京,他就算挖地三尺也要把人找出来! 月黑风高夜,偷鸡摸狗时。 等裴元瑾的背影消失在视野尽头,傅希言才收回目光,朝着张家人离开的方向追了上去。 三人前面讲了什么,傅希言并没有听见,只看到张夫人半道就折回来了,想来是不放心虞素环,傅希言跟着张家父子进了一个大院子,院子里人来人往,十分热闹,护院分布各处,警卫森严。 傅希言费了好一会儿工夫,才悄悄地摸到他们所在的房间上方。 此时,张祖瑞和张酬已经说完了前情提要,直接开吵。 “此事你不要再插手,那什么书生,士兵家眷,都不要再见。”张祖瑞一挥手,表示话题到此为止。 张酬梗着脖子道:“被抓走的士兵都是我们的部下,他们为我们冲锋陷阵上战场,难道我们在他们被 抓之后装聋作哑当没事人吗?要是这样,以后谁还敢相信我们张家!” 张祖瑞斥道:“匹夫之见!战辅司做事自有他的道理,你听一家之言,便挑拨为父与温大人的关系,若非我亲儿,我早已拿下你亲自送往战辅司审问了!” 张酬道:“这话也就骗骗你自己了。温鸿轩为了把你赶出榆京,不惜放了十万大军在北周门口,他的心思难道你还看不明白吗?我听说今日下午他又催促你出征,苦叔叔还没回来,你再走,这榆京就是温家的天下了!” 张祖瑞黑着脸道:“这些话是谁教你说的?” “还用教吗?大家都是这么想的。”张酬愤怒道,“当年要不是你和苦叔叔将他带到北地,他早就成孤魂野鬼了,你们好心让权给他,他现在却鸠占鹊巢,简直忘恩负义!” “住口!” 张祖瑞突然走到门边,离开书房门,见护院和仆役都不在附近,才稍稍缓和了面容,随即合拢门,转身对张酬说:“这等扰乱军心之言切不可再说!” 张酬不服气道:“战辅司抓卫士不就是为了扰乱军心吗?”好在他熊归熊,也知道父亲刚刚动了震怒,说这句话的时候刻意压低了声音。 张祖瑞头疼道:“事情不似你想得这么简单。” “有多难?你说,你不说我怎么知道你怎么想的?你看看其他将军的儿子,哪个不是早早地入伍,哪怕不打仗,至少也在军中领了差事,哪像我,多大了,还在街上瞎晃悠,被人叫‘张少爷’。”张酬越想越委屈,“若说我本领不济,我也认了,可你看那个姓马的,连我两招都接不住,今年也当了个副统领!” “我这么做自有我的道理。”张祖瑞见他两眼通红地站在原地,满脸的倔强,知道今日不将话说清楚,他是绝不肯歇的,便道,“北地与北周必有一战,我身为大将军责无旁贷,这是身不由己的事。你若从军,那我们整个张家都不由己了。” 张酬茫然道:“什么意思?” 张祖瑞走到他身边,拍拍他的肩膀,犹豫片刻,才用极低的声音道:“若有一日,我战死沙场,你就带着你母亲离开榆京,横穿蒙兀,从东边出海,去南虞定居。从此以后,做个快乐的富家翁,绵延我张家香火。” 这话不吉利之极,别说见多了fg的傅希言,连张酬都被他这种交代遗言般的态度吓住了,半晌才说:“父亲觉得北地必输?” 张祖瑞摇头道:“战场胜负尚在其次,怕就怕战场外面的东西。” 张酬还要再问,张祖瑞却已经不打算再说:“战辅司抓卫士也是例行公事,你放心吧,待我去了北境,他们就会放回来的。”无疑是认同了战辅司抓卫士是另有所图,也想好了解决的办法。 张酬汗涔涔地站在原地,看着父亲的背影,突然意识到自己记忆中的高山并非顶天立地到无所不能,他已经竭尽全力,却也会感到疲倦。自己当然也可以像其他将军之子一样从军入伍,可是,也许适合别人的路未必适合自己。 他突然问:“我今天下午接回来的是什么人?” 张祖瑞看了他一眼,道:“他们来自储仙宫。” 张酬震惊了:“是裴雄极裴宫主的储仙宫?” 张祖瑞白了他一眼。 张酬慌忙往外走,因为太激动,脚还提到了门上,他也没知觉,依旧傻兮兮地打开门要出去,张祖瑞看不下去:“你去哪儿?” “我去给他们斟茶倒水,我接他们回来后,还没给上茶呢。” 傅希言和张祖瑞同时在心里说:原来你知道啊! 张祖瑞道:“回来,也不看看什么时辰了,人家都已经休 息了,有什么事情明天再说!” “哦哦。对对对。”张酬突然蹿回来,“爹啊,既然我不能从军……嘿,不如就让我拜入储仙宫门下?灵教已经被越王解散了,如今江湖上储仙宫一家独大,我若是成为储仙宫门下,那以后别说姓温的,就算是郑佼佼要动我们,不也得掂量掂量吗?” 他顿了顿,又拉了下张祖瑞的衣服:“爹啊,你认识储仙宫的人也不早说,不然我早就成为笑傲武林的大高手了。” …… 张祖瑞一脚踹在他腿上:“滚!” 傅希言听张酬说郑佼佼与他们不是一伙时,对张将军的好感直线上升,与之相对,对未曾谋面的温鸿轩印象越来越差。 张祖瑞等张酬走远之后,绕着书桌走了一圈,才坐下来研墨,准备提笔写字,只是刚写了一横就停住了,将纸一团,随手丢弃,然后拿起搭在衣架上的披风,推门而出。 当即有随从跟上来。 等他走到门口,身后已经跟了五个人。 马夫牵马过来,六人翻身上马后,便绝尘而去。 傅希言只能用两条腿追在后面,他还不敢追得太近,怕被发现,好在是夜里,他又穿着显瘦的颜色,在街上上蹿下跳的也不明显,只是六匹马很快进入了热闹的街巷。 榆京没有宵禁,将近巳时,店铺依旧灯火通明,路上依旧熙熙攘攘,但马路很宽,六匹马排成一列在街道穿行,竟是畅行无阻。 傅希言不知跟着马兜了几条街,马突然停下来。他这才发现倒数第三匹马上少了一个人。他连忙蹿到前头去看,张祖瑞已经不见了,如今骑着张祖瑞那匹马的,只是其中的一个随从。 …… 跟踪被发现了? …… 果然是术业有专攻……想念栖凤组。 第179章 跟踪要技巧(中) 不过傅希言没有放弃,依旧蹲在屋檐上盯着剩下的五个人,没多久,就看到张祖瑞提着一堆吃从旁边的一条黑巷子里钻出来了。 傅希言眼睛飞快地辨析这他手中的吃食,看着他重新翻身上马,如来时一般,六马奔腾地回到了张家。 只是,回来时间明显变短,由此可证去时是绕了路。是真的发现他在跟踪?还是去时走的路线别有深意呢? 傅希言一时参悟不透,只好像影子一样,继续跟着张祖瑞,看他又去了虞素环所住的客房,将张夫人叫出来。 大半夜的出门给老婆买宵夜,是硬汉的浪漫啊。 傅希言正感慨,就听张祖瑞说:“以前听王爷提过王妃爱吃的小吃,我特意去买了回来。” 张夫人瞪他:“王妃好不容易平静下来,你又要惹她哭?” 张祖瑞愣住:“不应该高兴吗?”人难过的时候不应该吃点喜欢吃的,高兴高兴吗? 张夫人白了他一眼道:“睹物思人啊。” 张祖瑞尴尬地说:“这样啊,那这些……” “你亲手买的,还想给谁去?我一会儿吃了吧。” 张夫人说着,伸手要接,张祖瑞就缩手回去:“你还要陪王妃,都不知到什么时候,都凉了,还是我吃吧。” 傅希言看他拎着东西,撇下老婆就跑,不由无语。这是什么金属成分的钢铁直男啊,老婆都开口了,还能再抢回去。 他摇摇头,看张祖瑞又去了书房,便悄无声息地从张家出来,径自回到了刚刚张祖瑞消失的那条街。 一来一回耽搁不少时间,街上的店铺陆陆续续准备打烊了。 傅希言抓紧时间问那些吃食的来处,找到了一家糕饼店,但包糕点的油纸瞧着不是同一种。他上前问店家,挨了一枚白眼,还是拿出一块碎银子才问出张祖瑞手中的油纸是城西一家糕饼铺用的。 那么问题来了,为什么张祖瑞在城北买到了城西糕饼铺的糕点? 傅希言莫名在意答案,甚至有种奇怪的预感,解开这个谜团,北地这一趟就没有白来。 等他赶到城西,店门已经关了,但里面还有窸窸窣窣的人声。 他趴在屋顶上偷听,里面的人拨着算盘算今天一天的营收。 这是一家夫妻店,妻子抱怨近来生意不景气,一整天下来,只做了三笔生意,其中两笔还只买了一块。丈夫安慰她,好歹有一笔大生意。 妻子叹气:“要是没有傍晚这笔生意,今天一天又贴钱了。” 傍晚? 张祖瑞送虞素环糕点,肯定不会是一块两块,那就应该是傍晚这笔大生意。可傍晚在城西买的,为何张祖瑞要在晚上去城北拿? ……总不能是张家的菜鸟驿站在城北吧?! 傅希言百思不得其解,既然想不通,不如下去问问。他跳下屋顶,敲响了糕饼铺的门。 夫妻顿时没声音了,过了会儿,丈夫才问:“谁啊?” 傅希言说:“今天傍晚是不是有人在你们糕饼铺买一大袋糕点?我有点事来问问。” 丈夫打开店门,探出头来:“你想问什么?” “那糕点被下了泻药,吃的人拉了一晚上肚子,老爷让我来问问,到底是你们下的药,还是买的人下的药。” 傅希言给的信息很含糊,但夫妻一听说有人吃糕点拉肚子,就慌乱了,也没有仔细甄别,连声道与他们无关。 丈夫说:“不信可以拿剩下的糕点验证一下,绝对没有下药!我们开了十几年的老店,不可能做这种 事情的。” 傅希言说:“那就买的人下的药了?” “我,我不知道。反正不是我们。”夫妻俩握着彼此的手,警惕地看着傅希言。 傅希言道:“你还记得买糕点的人长什么样子吗?” “记得记得。”妻子连忙形容了一番,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 傅希言一听就排除了张祖瑞今天晚上出来的六个人:“就他一个人。他身边有没有其他人……可以靠近糕点下手的?” 丈夫紧张地唠叨着:“没,没有,就他一个进店里,马车在外面等着。他经常来的,是老主顾,我们家糕点肯定干净,不可能下药。” 傅希言心中一动:“每次都乘马车吗?什么样的马车?” 妻子见丈夫看自己,忙补充道:“都乘车,就普通的,常见的那种。”她边说边比划着,的确是大街上经常能看到的那种。 傅希言又旁敲侧击地问了几个问题,见实在问不出什么了,才掏出一锭银子放在桌上:“姑且信你们。记住,这件事切不可对外说起。” 两人见他不但不再追究,还给了那么大一笔钱,又惊又喜,却不敢要,傅希言也不管他们要不要,丢下银子就走了。 买糕点少年和马车的出现证明了两件事。 为虞素环买糕点的另有其人。 第一, 第二,第二,那人住的地方离糕点铺有点远,需要马车来回。比如……城北。 根据以上条件,他是否可以假设,今晚他追丢的张祖瑞,其实是在那段时间去见了一个人。那人傍晚买了虞姑姑喜欢吃的糕点,让张祖瑞转交? 那人会是谁? 是忘苦,还是……陇南王? 傅希言略微振奋精神,感觉自己已经抓到了谜团的线头——不管是谁,那人就在他跟丢张祖瑞那条街的附近。他可以根据脚程推算范围,一家一家找过去,他不信揪不出来! 听起来像大海捞针,但实际做起来,应该算荷塘捞鱼。毕竟榆京城北统共这么大,还没到海的地步,而且,这人藏得深,住所一定会有警卫,自己可以拿石头探路。 于是榆京城北一部分居民今晚遭了殃,睡得好好的,就听到屋顶上,院子里想起丢石头的声音。傅希言丢完路过时,时不时听到屋里迷迷糊糊的声音。 “什么人!” “来者何方神圣?” “??” “гадаахэнбайна?” …… 丢了半天的石头,没听到一句英语,傅希言准备的那句“goodnight”终究没能找到欣赏的人。 大街小巷潜行,上天入地找寻,然而前路黢黢,不见光明。就在夜色浓黑,一天最暗的时候,一辆马车低调地闯入了傅希言的视野。 站在远处看,马车并无特异之处,兴许里面只是坐着一位普通的“都市夜归人”。但傅希言连躺在屋里打呼的人都不放过,怎么会放过他,当下偷偷摸了过去。 靠近后,他便发现了马车的不凡。首先车轮和马蹄都用东西包起来了,与地面碰触时,声音很轻,驾驶车辆的人穿着一身黑袍,整张脸都藏在斗笠之下,而且看对方的身姿气势,应当是个练家子。 不仅如此,马车周围还有其他人随行保护,虽然不如栖凤组、潜龙组做到了神不知鬼不觉,却也是难得的高手了。 要不是傅希言保持警惕,也不会发现对面屋檐上,其实匍匐着两个人。 他慢慢矮下 身体,等马车慢慢远去,对面屋顶的人跟着跑了,才轻手轻脚地跟上去。他已经尽量放缓心跳呼吸,将身体能够发出的声音降到最低,可就在他要跃下屋檐的刹那,就看到对面还有一个人,面向他而站,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要不是他在心跳骤停前认出了对方是谁,傅希言觉得刚刚一刹那,自己可能就被吓得灵魂出窍,英年早逝了。 他捂着心脏,没好气地说:“要不是我年纪小,你刚刚就经历小小年纪丧偶的人间惨剧了。” 可惜裴元瑾没有理解:“他们不是你的对手。” 傅希言心跳渐渐恢复正常:“你怎么在这儿?” 尽管马车越来越远,却没有离开裴元瑾耳力范围:“跟踪温鸿轩。” 傅希言精神一振,自己这一夜的辛苦果然是……白费了啊!早知道就跟着裴元瑾一起去温府,不知省去多少弯路! “刚才马车里是温鸿轩?” 裴元瑾点头。 傅希言问:“他住城北吗?” 裴元瑾道:“我跟着他从城东温府一路来到城北。” “走!” 傅希言也不多啰嗦,拽着裴元瑾的手就往马车离开的方向追下去。马车并没有走得太远,他们追上去的时候,正好看到马车驶入一间民居。 跟着马车的保镖们立刻四散开来,分布在屋顶和屋舍周围。 傅希言面露难色。 打败这些人不难,但要在对方眼皮底下进去,几乎不可能。 “要是小桑小樟在就好了。” 这是他今夜第二次冒出这个念头。 裴元瑾道:“你想进去?” 傅希言眼睛一亮:“你能带我进去?” “不能。” 傅希言:“……” 裴元瑾说:“但我能进去。” 小桑小樟他们使用的轻功叫“疾风隐”,就是以极快的速度模糊掉自己的身影。他当初杀麒麟君时用过,但对武王及以上级别的高手没什么用,而且会影响极阳圣体的使用,所以就没怎么施展。 傅希言听到可以学,眼睛都亮了:“现学现会的那种吗?” 裴元瑾看着他频发眨动的双眼,顶住了美色的诱惑,冷静且理智地回答:“你不能。” 傅希言:“……” 不能就不能,特意加个“你”,是不是特指得太明显了?呵! 第180章 跟踪要技巧(下) 傅希言盘膝坐在离民宅不远的一棵树上, 看裴元瑾往里走,他故意吐出舌头,两只手往前一伸, 假装一具无情的僵尸。 裴元瑾显然会错了意, 原本要走的人,突然又来到了树上, 顺势抱住了他。 两只胳膊刚好搭在裴元瑾左右肩膀上的傅希言:“……” 裴元瑾看他把舌头缩回去, 想了想,还是凑过去亲了亲:“这样?” …… 傅希言脑海过了一遍解释“僵尸”的整个过程, 然后在心理上认为自己已经解开了误会, 微笑着点头:“对。快走吧。真相在等着你!” 裴元瑾摸摸他的脸, 虽然少了肉乎乎的手感, 但皮肤滑溜溜的, 摸起来依旧很舒服。他眸光微沉,压下了不合时宜的念头,一个闪身便消失在民宅围墙里。 傅希言难掩羡慕。 听人转述总没有自己看直播来得快乐。 民宅不大,裴元瑾施展“疾风隐”, 大摇大摆地突破对方防线, 溜到了居中的主屋。 屋里火光闪烁,隐隐传出人声。 但屋门口趴着一条通体全黑的大狗。狗很是灵敏,尽管没听到动静, 也没看到身影,但裴元瑾一靠近,它就直起脖子,警惕地看着门的方向。 裴元瑾身形微顿, 退后一段路, 绕过了它的警戒范围, 跃到主屋屋顶。不远处,一个护院正虎视眈眈地看着四周,只是在他的视野里,并未“出现”裴元瑾的身影。黑狗脑袋动了几下,也没发现异常,又重新趴了下来。 屋里面的人并未发现屋顶上多了个人,说话时并未控制音量,尤其是温鸿轩,一贯以儒雅形象示人的他,今日说话竟有些激动。 “大长老迟迟不动身,十万大军深陷北境,劳师糜饷,将成笑柄,二长老三长老南下旷久,下落不明,长此以往,北地十多年的筹划就要土崩瓦解,我周朝勇士一手建立的榆京城也会成为蒙兀人的囊中物,还请王爷及早定断!” 一段静默之后,一个沙哑冷淡的声音缓缓响起:“瞒天过海闯下大祸后,依旧不知悔改,请人擦臀还用一堆大道理压人,以莫须有的罪名胡乱抓人威胁,读书人的心眼子果然多啊。” 温鸿轩说:“兵临北境乃是早年与蒙兀王立下的契约,人无信不立,国无信则衰,此事我业已向王爷解释好几次了。” “为何立下契约,你我心知肚明。我与云中王明争暗斗多年,他的套路见多了。也就是他,做人还有些底线,不至于卖国求荣。倒是你,十几年未见,陌生得很啊。” 这次轮到温鸿轩沉默。 过了会儿,就听到茶壶倒水的声音,温鸿轩好似平静了许多:“无论进退,大长老都要即刻启程,赶赴前线,稳定军心。十万大军每日耗费数千石粮食,粮仓捉襟见肘,再这么下去,就只能动百姓的救命粮了。” 所谓的救命粮就是储存着应对灾祸的储粮。 不等对方回答,温鸿轩又接下去道:“王爷若有二长老的消息,也请他即刻回京。天地虽大,叶落归家。人家虽好,认祖归宗。” 另外那人冷笑一声,温鸿轩好似没听到一般,自顾自地说:“今天下午,大长老的儿子保了一行人进城,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回答不尽不实,战辅司怀疑是北周细作。王爷若见到大长老,还请代为提醒,莫要引狼入室,重蹈覆辙。” 那位王爷嘲讽道:“一时周朝勇士,一时北周细作,一介武夫,厚颜送一句诗与温大人。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温鸿轩顿时激动起来:“王爷忘了云中王之死吗?!他是 你的手足兄弟!” 一直冷嘲热讽的王爷也激动道:“王昱也是本王的手足兄弟!你联合蒙兀的十万大军想要踏足之地是北周,十 万大军兵刃所向之人也是北周子民,本王宁为败寇,不做敌犬!” 砰! 茶壶落地,碎片四溅。 温鸿轩一步越过地上的碎片,冲到那人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王爷九死一生,难道不恨?” “我本该十死无生。” 回答平静且坚定,似乎对生命已经失去了追求。 温鸿轩瞳孔微缩,身侧的拳头握紧又松开,脚不自觉地朝后退了一步,刚好踩在碎瓷片上,脚下异物感让他回过神来,以极低的声音道:“我何尝不希望醒来的是……王爷呢。” 尽管他面前有一位王爷,话中未尽的叹息却让人觉得另有所指。 夜,已经过了最黑的时段,然而黎明,还很远。 温鸿轩带着人悄无声息地离开民宅,就如他们悄无声息的来,但这座民宅的戒备并未解除。裴元瑾从屋顶上下来,在黑狗闹出动静前,直接将它击晕了过去。 温鸿轩走的时候居然没有关门,不知道是忘了,还是刻意没关,倒也方便了裴元瑾进出。 他一进门,就看到一个头发枯黄的人瘫坐在一张轮椅上,腿上盖着毯子,毯子一角垂落在地,离瓷片极近。 经过刚才的偷听,他已经猜出了对方的身份。 他观察对方的时候,对方也在看他,却出乎意料地没有叫喊,而是抬起手,示意他快走。 裴元瑾看看他,不进反退,一步步走到他面前。 “陇南王?” 语音落下的瞬间,十几支铁箭便破风而来,其速度之快,角度之刁钻,几乎让人避无可避,但裴元瑾仿佛毫无所觉,依旧朝着原定的方向,一步一步朝前走。 只是当箭矢接近他后背时,仿佛遭遇了无形的旋涡,原本分袭而来的箭矢竟然扭成一束,然后垂直向下,插入地面。 陇南王目光从插在地上的箭矢慢慢往上移,落到裴元瑾脸上,看似淡定,但抓着扶手的拳头泄露了他此时的紧张。 裴元瑾离他三尺远的位置停下,扬眉看着他。 陇南王仿佛此时才想起他刚才的询问:“我是。” 话音刚落,门外先冲进来三个黑衣护院,很快又冲进来两个,一共进来四拨九个人。 裴元瑾冷漠地侧头,目光往后一瞟。 那九人怕他对陇南王不利,不远不近地围着他。 陇南王摆手道:“退下吧,他是我的……一位朋友。”说完又刻意地看了裴元瑾一眼,裴元瑾没有否认。 “吾等护卫王爷安全,不敢擅离职守。” 九人磨磨蹭蹭不想走。 陇南王冷下脸:“下去!” 九人犹豫了下,有的盯着裴元瑾的后背,有的盯着地上的箭束,无论如何,还是慢吞吞地离开了房间,只是他们也没走远,就在院外面远远地看着。其中一个还抱起了黑狗,在那里为它运功,直到它“呜”的一声醒过来。 陇南王眸光沉了沉。他们阳奉阴违的表现一再地提醒他,自己的存在不过是一场笑话。 裴元瑾没空理会外面那些人在想什么,他只想着傅希言还在门口的树上等他回去,当下收敛心神,单刀直入地问:“虞姑姑寻你,为何避而不见?” 陇南王似乎没想到他问得这么直接,连自我介绍都没有,一上来就是“虞姑姑”,微微一怔才道:“终要别离,何必重逢。” 裴元瑾心里念着傅希言,耐心极度缺乏,讥讽地说:“生来要死,何必生存。” 他目光扫过陇南王藏在毯子下的双腿和轮椅,显然以为这就是症结所在,但他实在不擅长说服,见陇南王不为所动,冷着脸往外看了看。 站在院子里的护院们顿时绷紧了身体,连黑狗也 发出了警告般的低吼。 傅希言打了个哈欠,顺手摘下一片树叶,无聊地捏来捏去,心中揣测着裴元瑾进去以后看到了什么,会不会见到陇南王,他是不是被温鸿轩囚禁了拿来威胁张祖瑞,张祖瑞是不是怕救不出人让虞素环失望,所以干脆没说。 乱七八糟的想法倒叫他略微提了提神。 黑暗中,橘红的亮光自不远处的屋舍群中一闪而过。 傅希言猛然挺直身体,迅速从树枝上跳下来,也不管会不会打草惊蛇了,嗷嗷地往里冲。干架了,干架了,他看到集合信号了,他要去打团! 他冲进来的时候,可以说是万夫当关不敌我一人之势,然而冲进来以后的场景,却和他想象中打得你死我活、热火朝天的场景完全不一样——九个护院老老实实地站在院子的一角,将整条进出路线都腾了出来;裴元瑾嫌弃地看着脚边的大黑狗;黑狗嗅着他的脚踝,每次弓起后背要发起攻击,就被裴元瑾发出的威压压制住,委屈地呜咽着。 傅希言差点没刹住脚,一路冲到裴元瑾面前,黑狗想着,这个看起来好欺负,顿时一个猛扑扑过去,裴元瑾也没拦着,傅希言便下意识伸出手,一手抱住狗,一手捏住狗嘴。 准备大干一场的黑狗呆若木鸡地“坐在”傅希言的怀里,似乎没想到自己的进攻会造成这样的“后果”。 傅希言颠颠狗:“怪肥的。” 又嗅了嗅:“好臭啊。” 最后总结陈词:“想虎儿砸了。” 要是黑狗能听懂,就该指着这人的鼻子骂渣男,居然抱着它想别虎——这该死的替身梗! 裴元瑾说:“陇南王在屋里。” 傅希言立马丢了狗,窜到屋里,见了轮椅上的人,眉头一皱,用窥灵术看了看他的生命力,虽然不是很旺盛,但是绿色的,并不是将死之兆。 因为心中有气,他直接略过自我介绍,开门见山地问:“你知道虞姑姑在等你吗?” 陇南王无奈地看向裴元瑾,似乎想问,你们说话都是如此直截了当,不加掩饰?不过这样的方式他并非不习惯,当初他在军营里遇到武将们,大多数都是这么大大咧咧的。 他说:“我知道。我让张将军送了她爱吃的糕点。” 他神色温柔,显然认为自己做得不错,嘴角甚至有了微微的笑意。 然而傅希言—— “呸,渣男!” 嘴里说走,心里想勾,谁见了不说一声“狗”! 陇南王怔怔地看着他,渣男这种说法虽是初闻,却也不难理解意思,难理解的是,他为何是。 傅希言微微抬起下巴,趾高气扬地问:“你是否在想,你现在的样子已经配不上虞姑姑了,就算见了面,也只会破坏你在她心目中的形象,倒不如留下一个英勇的背影,让她缅怀?你是否觉得只要你不出现,时间就会抚平她的伤痕,这么做完全是为了她好?你是否以为你让人送了包点心过去,足以表达关心?这都是你的一厢情愿,自以为是!” 陇南王对裴元瑾说:“劳驾关一下门?” 护院顿时紧张地叫道:“王爷!” 陇南王摆摆手:“我挨骂的时候,不想让太多人听到。” …… 门缓缓合拢,隔绝了护院们担忧的目光,能隔绝多少声音却不好说。至少,根据裴元瑾的亲身经历来看,作用不大。 但陇南王并不在意。他推着轮椅往前,凑到裴元瑾面前:“你是裴元瑾。”转头看傅希言,“你是裴少夫人。” 傅希言没好气地说:“我没名字的么?” 陇南王看向裴元瑾:“素环管账的确很有一手,当初将王府打理得井井有条,但她身体不大好,不能太过操 劳。” 傅希言说:“虞姑姑有多能干我们都知道,说说你呗。” 陇南王之前被骂懵了,现在才反应过来,忍不住嗤笑了一声,靠着椅背,斜看着他道:“当初宫中摆宴,傅辅也在,我远远地见过一次。似乎与你不大一样。” “我像我娘。” “……运气不错。” “再聊下去,温鸿轩就该杀个回马枪了,还是,你在故意等他回来?”傅希言面向裴元瑾,眼珠子灵动地转来转去。 裴元瑾不解地扬眉。 傅希言无奈地说:“我在问你要不要干脆……把人绑回去。”尽管后面五个字说得有些含糊,但在场两个人都听清了。 陇南王下意识地抓住扶手:“稍等!” 傅希言问:“等什么?” 裴元瑾突然朝着民宅大门的方向看去:“有人来了。” 与此同时,数十名黑衣人如下饺子般地跳入民宅,原本守在门口的九名护院警惕地转身,黑狗也对着门口的方向,时刻准备着窜出去。 夜突然变得很安静,连人的呼吸都屏住了。 突然,黑暗中闪烁着数十道银点——带着枪头的长索以不输箭矢的速度钉入地面,长短远近不一,却恰好将九人一狗分别隔离开来,上下困住。 护院反手抓住长索,用力一拉,顿时拽出九个黑衣人。 黑衣人一手抓着绳索,一手抓着一大一小子母轮,被拽到护院近前时,突然将长索一头抛向身后,一推子轮,子轮旋转着飞射出去,奇快无比地割向护院的脖子。 护院身体后仰,夺过子轮,刚要站直,母轮又迎面飞来,一时间,九条长索,近二十只子轮母轮全场飞转,逼得护院上蹿下跳,几乎无处落脚。 仗着身材优势的黑狗领会地穿梭在长索之间,然后看准机会,对着其中一个黑衣人猛扑上去,脑袋正好撞在对方的拳头上……将自己撞晕了过去。 屋里,陇南王肃容道:“你们想知道的事,等我离开之后自会交代清楚。” 傅希言看向裴元瑾,裴元瑾也在看他。两人意识到,他们今天来得看似很不是时候,其实很是时候。要是来晚一步,等他们的将是一座空楼。 来都来了,绝不能让陇南王飞出他的掌心! 傅希言问:“你要去哪里?” 轮椅无声,在黑暗中飞快地滚动,裴元瑾悠悠然地走在前面,只是一步跨去,便是数丈距离,傅希言在后面几乎将轮椅推出了“风火轮”。 只是走着走着,他们竟然要直接出城了? 傅希言看着前方的城墙,猛然收住脚步,连人带车送到旁边屋檐底下:“你要出城?” 陇南王仿佛知道他在担忧什么:“不会很远,你们可以很快回来。” “那几个护院见过我们,就算没见过,也能猜到是谁接应你的吧?”张祖瑞是陇南王手下大将,两人今天又刚好见过面。 说张祖瑞没参与此事,鬼都不会信。 傅希言冷声道:“刚好,张祖瑞今天保下了一行 人。我们不在,虞姑姑怎么办?”他故意隐掉了护花组没有说,一是想看看陇南王渣到什么程度,二来,护花组人数本就不多,又分走了一部分,能否在北地的地盘上抵御温鸿轩之怒,犹未可知。 陇南王说:“温鸿轩急着送张将军上前线,不会在此时与他翻脸。素环在张府很安全。”他侧过身,“我今日所为,不为自己,也为百姓。” 傅希言询问般地看向裴元瑾。 裴元瑾道:“付个定金。” 陇南王沉默了一瞬,才道:“我几乎是死而复生。救我身者,鄢瑎;救我魂者,郑佼佼。” 今天下午进城门时,城门还像一道铜墙铁壁,拦截者居心叵测的外来者,到了夜晚,城墙突然褪去了刚正不阿的一面,陇南王坐着轮椅刚出现,城门守卫便自发地打开城门,连问都没有问一句,甚至在傅希言推着陇南王从他们身边走过且深深地望向他时,神色都没有任何的变化。 一切顺利得好像一场预谋已久的阴谋。 ……不是好像。 “的确预谋已久,当我从黑暗中醒来时,便开始谋划了。”陇南王从城里出来的刹那,忍不住深深地吸了口气。 傅希言问:“摆脱黑暗,难道不应该开心吗?” 大概因为计划执行得很顺利,陇南王也有了谈心的兴致:“如果刚摆脱黑暗就发现自己陷入了更深的黑暗,那只会让人绝望。” 傅希言觉得继续问下去,天亮了都说不完,事实上,此时的东方已经可以看到破晓的痕迹。他们在陇南王的指引下去了一座城镇的雏形。 之所以说雏形,是因为只有简陋的几座房舍,以及修建了一小段的城墙。 陇南王熟门熟路地挑了正中间的屋子。门没锁,轻轻一推就开了,桌上放着一座烛台,旁边还有火石。 裴元瑾点亮了蜡烛,映照周围。 外面看着捡漏,但里面别有洞天,桌椅床柜一应俱全不说,而且用的都是上号的材质,铺在床上的被褥还能看到丝绸的光泽。 傅希言说:“金屋?” 陇南王说:“我也是第一次来。” 傅希言明显不信。 陇南王说:“这个计划在我心中反复推演了数百遍,每个细节都历历在目,包括这个房间,也已经在张将军口中听过不下十遍。” 傅希言说:“但我们不在你的计划之内吧?走出榆京城应该是最重要的一环,你怎么放心交给两个陌生人?” “当年我怎么放心将素环送去储仙宫,今日便怎么放心二位送我离开那座城。” 傅希言觉得他自信满满的样子十分碍眼:“万一我们今晚没去呢?” “这当然很有可能。”陇南王手指在扶手上敲了敲,“事实上,遇到二位只是我的一种猜想。” “猜想?” “二位既然是为我而来,又未能从张将军口中得到确切的回答,必然会心生怀疑,主动探查,跟踪他的行踪,是最方便也最正常的一种。” 傅希言看不惯他一切尽在掌握中的嘚瑟样,“呵呵”一笑,道:“但有一点你绝对没有想到。” “什么?” “我跟丢了。”面对嘚瑟的人就要比他更嘚瑟!傅希言一脸得意地说:“张将军来见你的时候,我并没有跟住。” 陇南王、裴元瑾:“……” 陇南王失笑道:“但你们还是找到我了。” 傅希言说:“我找到了你买糕点的店,推测出你可能在城北一带。”事实上这个推测与地点无关,因为他追丢的时候就在城北,而找人 的方位也在那一带附近,只是让他更加确信陇南王还存在于世。 “元瑾则是跟踪温鸿轩,没想到恰逢其会。”现在想想,他觉得很是侥幸。若不是裴元瑾在,他今夜未必会闯进民宅,说不定就错过了发现真相的机会。 陇南王微笑:“这便是天意了。” 第181章 古镇有伏兵(上) 他想套近乎, 奈何傅希言不吃这套,冷漠地说:“闲话休说,言归正传, 你现在可以解释为何不见虞姑姑了吧?” 他见陇南王沉默,立马火上心头:“交代一切是你让我们带你离开的条件, 堂堂陇南王, 不会出尔反尔吧?还是, 你又布下了什么局?” 说到这里,他警惕地走到窗边, 果然看到远方有黑点在慢慢靠近。 他对裴元瑾道:“有人来了。” 裴元瑾一脸的无所谓。来的这些人不过是普通士兵罢了,有许多还上了年纪。 陇南王解释道:“他们是张将军派来保护我的,我们约定在小镇见面。” 傅希言看着那连风都挡不住的一截墙:“这里也算小镇?” “若当初水源没有干涸, 如今也该繁荣起来了。”蒙兀愿意借地借兵支持北地联盟,无非是觊觎中原丰饶, 这才是陇南王最不可原谅温鸿轩的理由。 黑点慢慢靠近, 陇南王拉开门,朝聚拢过来的人做了个挥退的手势, 那些人立马又如潮水般退去, 问都没问一句。 这才是陇南王昔日麾下如臂使指的军队。 与老兵们会合后,陇南王一直紧绷的肌肉终于放松下来。 他看着屋内跳动的烛火,缓缓道:“我刚刚从黑暗中醒来, 看到的也是这样一盏烛火。当时我还以为,那是接我去地府的冥火。” 傅希言想起了自己死而复生的经历,一时沉默下来, 安静地聆听着。 “但我很快知道不是。我应该死, 却没有死, 我的身体和魂魄都被人用特殊方法保存起来, 直到魂魄完全修复,才被唤醒。” 修复……魂魄? 傅希言听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按照他的话说,人若死了,只要没亲眼看到他魂飞魄散,就不算死透? 他想起小神医当初在镐京救醒楼无灾之后,就来了北地,难道…… 他将问题问出了口。 陇南王说:“听说在我醒来之前,我差点停止了心跳,是被鄢瑎救回来的,想必就是那个时候了。” “你恢复意识之前,你的心跳没有停?”那不就是植物人?傅希言问,“那你有知觉和意识吗?” 陇南王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没有。所以我至今都不知道,如今的我到底是不是真正的我。” 傅希言听得毛骨悚然。 前世看过太多匪夷所思设定的他忍不住脑洞大开,在莫翛然创建的傀儡道可以远程操控身体的前提设定下,他按捺不住地发散思维:如果灵魂可以修复,那记忆可以复制吗?如果记忆可以复制,那眼前的还是陇南王么? 他再次启用窥灵术,窥探陇南王的魂魄,之前匆匆一眼,只看到他生机犹存,如今细细观察,便觉察出他的魂魄的边沿有种破碎感,和一般人并不一样。 若是这样,傅希言还真的不敢让他见虞姑姑。万一他不是自己,是郑佼佼操控的傀儡,鬼知道会发生什么样的事! 裴元瑾见傅希言在发呆,开口直击重点:“魂魄如何修补? ” 陇南王手指僵了僵,缓缓抬眸,那看似平静的瞳孔里仿佛蕴藏着无尽的黑暗,即便屋里点着一盏蜡烛,也照不亮他的眼睛。 “以形补形。” 四个字说出口的刹那,那股支撑着陇南王一路走到现在的劲头一下子消了下去,疲倦蔓延,虽生犹死。 他终于鼓起勇气迈出了这一步,将昔日的荣耀,自身的骄傲,以及勉力维持的体面一并摈弃,将血淋淋的伤疤曝露在两个初次见面的年轻后辈面前。 换做以往的他,必然不会这样做,可如今已经没有更好的选择。他可以死,但他不能管死后的滔天洪水。 或许是踏出了最难的那一步,他神情反而轻松了起来:“北地联盟的来历,你们或许清楚。王昱挟持父皇,我与云中王联军,最后却一败涂地。云中王当场身死,我被张将军等人拼死救出,却身受重伤。待我再度醒来,集合我与云中王残余势力的北地联盟已然成为蒙兀的盟友。 “蒙兀心如豺狐,温鸿轩野心勃勃,郑佼佼居心叵测,纵使张将军用兵如神,但在他们三方的夹击下,已然左支右绌。我的醒来,不但没能为他助力,反而成为了他们操纵的傀儡,为他们侵吞北周江山的谋划划下了最后一笔。” 傅希言之前在门口蹲树,没听到陇南王与温鸿轩的对话,此时不免好奇:“难道你不想拿回皇位?” 陇南王淡然道:“父皇至死未传位于我,何谈拿回?” 傅希言有些吃惊。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但古往今来有几人能想通且接受。光凭这一点,就不是一般人的胸襟。 陇南王又傲然道:“何况,就算争那也是我王氏兄弟之争,岂容他国指手画脚!” 真正闻名不如见面。傅希言第一次认同了虞素环择婿的眼光。不说别的,就凭战败也不肯沦为他国傀儡的骨气,就这一点,建宏帝差远了。 裴元瑾突然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你就是你。” 傅希言和陇南王都是一怔。 裴元瑾说:“若郑佼佼能换魂魄,就不会留下你这身反骨。” 傅希言深觉有理。既然要找傀儡,就找听话的,找个和自己唱反调的干嘛。总不能是怕崩了人设挨骂吧? 陇南王怔怔地想了会儿,豁然开朗,大笑道:“有理有理,言之有理!” 从昨晚到今晨,傅希言还是头一次看他笑。或许是好感作祟,看陇南王顺眼后,便觉得他处处顺眼,虽然长得不年轻,笑起来却有种成熟的魅力,和虞姑姑站在一起,想必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傅希言也笑了笑:“你之前怕自己不是自己,所以不敢见虞姑姑,既然现在你已经相信了自己就是自己,也从榆京城里逃出来了,总算可以和虞姑姑喜相逢了吧。” 陇南王笑容渐渐收敛起来,一脸苦涩的摇摇头:“不是时候。” 傅希言皱眉:“为何?” “因为我还不知道我该不该活下去。”不等傅希言询问,陇南王已经接下去,“北地和蒙兀想借我起事,可我怎能让我成为外族踏足北周的借口?到了逼不得已的时候……”他抿紧嘴巴,虽然没有明说,但神色已有决绝之意,“到时候,我只希望二位能让我魂飞魄散,不要留下隐患。” 傅希言提醒:“你知道刘焕吗?” 张祖瑞已经亲口承认当年云中王之子是由牛将军的侄女送出镐京,等于间接地承认了刘焕的身份。既然云中王还有后人,陇南王便是死了,那也有备胎。 陇南王道:“我知道。温鸿轩派了苦娃他们南下,想寻他回来。但是,他身世离奇,并不容易服众,最简单最直接的方法,便是由我出面相认……但我岂能将云中王唯一的骨血拖入泥潭,张将军他们也不会承认。” 傅希言眼珠子一转:“苦娃是忘苦?他一直没有回榆京是不是和你有关?” 陇南王点头:“刘焕不回来,他便永远是刘焕。” 他当然知道,以温鸿轩对云中王的忠诚以及对夺回北周皇位的执着,即便他不承认刘焕这个侄子,温鸿轩也会想方设法让刘焕恢复身份。如此一来,不管成功与否,刘焕余生必然都会在温鸿轩的干涉下,生活在国仇家恨的漩涡中,他不愿如此。 傅希言见他态度坚决,突然有些好奇:“若刘焕自愿呢?” 陇南王斩钉截铁地回答:“他不需要自愿。” 傅希言:“……”尽管他知道刘焕本身也不愿 意,但听到陇南王的答案,还是觉得有点手痒。这性格,说好听点是当机立断,说难听点叫刚愎自用,也不知道虞姑姑是怎么忍受的。 他抱胸道:“你说得对,的确不需要自愿。” 陇南王听他语气,依稀感到有哪里不对。 傅希言转头对裴元瑾说:“你在这里看着,我回去接姑姑,让他们夫妻团聚。” 陇南王皱眉道:“我时日无多,何必让她再伤心一回。” 傅希言嘲讽道:“既然如此,你何必让忘苦转交香囊?” 陇南王苦笑道:“我没有,我只是让他打听素环的消息……他猜出了她的身份,擅作主张。” “无论如何,虞姑姑收到了,心动了,人来了。” “你们可以当作我已经死了。” “我们当然可以。但温鸿轩可以吗?郑佼佼可以吗?蒙兀王可以吗?”傅希言气势汹汹地瞪着他,“若在你死后,虞姑姑才知道曾经有一个重逢的机会摆在她眼前,她却错过了,你猜她会怎么想?你猜她此后余生要怎么过?!” 陇南王愣住。 傅希言咄咄逼人:“除非你现在承认,你根本不喜欢她,不想见她,对她没有半分感情!”心里想的是,如果他说不喜欢她不想见她……自己就把他绑着去! 陇南王手指捏着毯子,沉默了许久,才像是输了一般地苦笑道:“怎能不想。”自醒来那刻起,便思之如狂。 第182章 古镇有伏兵(中) 陇南王妥协后, 裴元瑾便出发了——傅希言的建议虽然被采纳,但两人的任务掉了个个。傅希言留下来保护陇南王,裴元瑾回榆京城接人。 一方面是考虑到温鸿轩一旦发现陇南王失踪, 必然会全城搜捕,风雨难测,让武王级的裴元瑾出场, 安全更有保障; 另一方面, 傅希言修炼了精魂诀和驱灵术, 万一陇南王的魂魄被郑佼佼动了手脚, 傅希言应对的手段更丰富。 长夜将尽,天色将明。 傅希言目送裴元瑾离开。 陇南王生死之谜已然揭晓,然而, 笼罩在北地上方的迷雾并未完全退去。 蒙兀觊觎国土,温鸿轩想为主报仇,他们图谋北周都有自己的目的, 但郑佼佼身在江湖, 为何要花费十几年来蹚这趟浑水? 看他藏身幕后兴风作浪, 让傅希言想起了一个人。 郑佼佼, 不会是莫翛然的化名吧? 借苍生,傀儡道……听起来像是一路货色。 傅希言身后,陇南王坐在门里,微微抬头, 望着遥远的东方露出鱼肚白,眼中终于染上了浅浅的光。 * 傅希言和裴元瑾送陇南王去城门,接应的黑衣人则合力将那九个名为保护实为监视的护院捆成粽子, 塞到耳房里堆着。 他们动作极快, 蹑手蹑脚地关上各道门后, 飞快打扫战场,钉在地上的长索,丢在地上的武器……全都收了起来,连黑狗也放在门口,看上去像在打盹儿的样子。 布置好一切,他们才退出民宅。 外面,一个身材瘦削的蒙面男子负手站在门口,等他们出来,立刻比划了一个走的手势。数十人连忙跟在他身后,消失在街道的黑暗尽头。 数十人到了城北与城南的交界,便如鱼入大海一般,很快消散了开去,只留一人继续跟着。 两人又去别处绕了一圈,才回到张府。 张祖瑞拉下面巾,沿着围墙的阴影,慢悠悠地走进倒座房的其中一间,脱下外套,一直跟在他身后的黑衣人立刻伸手取下挂在衣架上的外套,帮他换上。 张祖瑞说:“密切关注城门的消息,确认王爷顺利离开后,立刻回报。”待那人走后,他才穿过长廊庭院回到卧室。 屋里还有灯。 张夫人正靠坐在床上,撑着眼皮等人,见他平安归来,才露出轻松之色:“大半夜的上哪儿去了?也不说一声。” 张祖瑞不答反问:“王妃如何?” “能如何?”张夫人叹气,“人死不能复生,除了节哀,我也没什么可劝的。看她这样子,我心里也难受得很。” 由人及己,她想到自己的处境,又何尝不是在步王妃的后尘?即使身处后宅,她也知道驻扎北周境外的十万大军都在等他的夫婿。而这一去,便是刀山火海,生死未卜。 张祖瑞说:“熬过这阵子就好了。” 既然傅希言和裴元瑾知道了陇南王没死,那么虞素环早晚会知道这件事。想来,这也是忘苦盗取香囊送给虞素环的原因。王爷在北地处境艰难,内忧外患,若能得到储仙宫相助,逃出升天的机会便大大增加。 张夫人以为他说时间会冲淡一切,叹息道:“这多过了多少年了。王爷王妃当年感情那么好,也难怪王妃走不出来。” 张祖瑞“哼”了一声,脱下外衣,随手挂在衣架上:“我待你不好?” 张夫人道:“你要是少打点仗,那就比什么都好!” 张祖瑞脱鞋的动作一僵:“我打算明日启程去北境。” 张夫人顿时黑了脸,张祖瑞要上床,还被她推了一下。她自顾自地往床上一躺,直接拽过张祖瑞的被子盖在自己身上。 张祖瑞背对着她坐在床边上:“你带上酬儿和我一起去。” 张夫人翻身坐起来,趴在他背上问:“你说什么?” “全家都去。” 张夫人立马笑开了花:“你不是一向不愿意我和儿子跟着你?” 张祖瑞说:“这次不一样。” 尽管他将陇南王住所周边的耳目都清理了一遍,但是纸包不住火,按照温鸿轩每天不见陇南王一面就不放心的习惯来看,陇南王失踪的事情早晚会被发现,张夫人和张酬留下来就是现成的人质。 张夫人也不管哪里不一样,喜滋滋地说着要带哪些东西。 张祖瑞心不在焉地应和着,心情却有些沉重。陇南王是温鸿轩、蒙兀侵吞北周布局中不可或缺的一环,温鸿轩不会轻易放手。虽然他已经有了后续的计划安排,但能否顺利,还要等明天才能揭晓。 * 卖早点的,倒夜香的,打水的,洒扫的……晨光照耀下的榆京城刚刚从睡梦中苏醒,处处祥和。 裴元瑾翻过城墙,一路畅通无阻,想象中的盘问阻拦跟踪查询……都没发生。直到回到张府,才看到一些与往常不同的景象。 府里上下正热火朝天地收拾东西。 这是要跑? 裴元瑾招来护花组,知道姜休和虞素环都没事,便去了张祖瑞的房间。张祖瑞忙活了大半夜,还在床上打呼噜,倒是张夫人一大早就起了,正指挥下人准备行李。 裴元瑾在门口站了站,便有丫鬟去通报,不一会儿,张夫人便风风火火地出来了:“裴少主来找外子?且随我进屋稍坐,我这就去叫他!” 裴元瑾也没有客气。城里现在没有动静,可能是陇南王离开的事情没有被发现,也可能是温鸿轩在放长线钓大鱼,不管哪一种,他都只有三十六计走为上计这一种。 他们进门的时候,张祖瑞已经起了。见到裴元瑾时,他微微一怔,连忙招呼他进了书房。 张夫人在外面关上门,屋里便只剩下他们两个。张祖瑞按捺不住地问:“王爷如今……” “已顺利抵达废弃的古镇。” 说明一切都在按照计划进行,张祖瑞放下心来:“那就好。我打算立刻出发去北境,不知裴少主作何安排?” 裴元瑾说:“我与你们同行。”若能在张祖瑞掩护下,平安撤离是最好的。 张祖瑞犹豫了一下,才道:“好,就以一炷香为限。一炷香后我们一道启程。” 约定时间之后,裴元瑾便去安排姜休、虞素环启程,张祖瑞则抓紧时间处理书房的东西,顺便通知张夫人。 张夫人看着下人们进进出出忙乱的样子,叹了口气道:“罢了,出门在外也没得讲究,只那些贴身要用的,余下的先放进柜子里锁起来,叫人看着吧!”就是不知道这次离开后,还有没有机会回来。 一炷香说长也短,但每个人都遵守了时间。 尽管张夫人精简了行李,却还是占用了好几辆马车。张酬穿着心爱的盔甲,早早就骑在马上,收到消息后,他就处于极度亢奋中,恨不能眼睛一闭一睁就抵达了北境。 与他们相比,储仙宫一行就低调平静得多。虞素环与张夫人打了个招呼,正要上车,裴元瑾突然站在她身后道:“陇南王还活着。” 虞素环上车的动作一顿,晦暗的眼睛突然绽放出启明星般的惊人光亮。她看着裴元瑾,似乎在确定刚才这句话的确是出自他口,而不是自己的幻想。 裴元瑾一向不喜欢说废话,但今天难得的又重复了一遍刚刚说过的话。 如果这句话是傅希言说的,她难免会怀疑这是否是一个善意的谎言,但裴元瑾不会做这种事。 所以是真的。 王爷真 的没有死。 这个认知在她脑海盘旋,淹没了所有情绪。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怎么进的车厢,只觉得春光明媚,所见所闻都美好得不可思议,仿佛人间处处是希望之光。 裴元瑾送她和姜休上车后,目光犀利地往街道尽头看去。 张祖瑞不动声色地说:“有人在附近埋伏?不用管他们。” 裴元瑾看了他一眼:“他们正在靠近。” 张祖瑞说:“我知道。让他们跟着吧。反正我去的是北境,正好把他们引开。” 裴元瑾说:“他们应该没有跟踪的意思。” 张祖瑞这才察觉不对,没多久,就听到马蹄声从街道两头传过来,旋即,数十名骑士策马而来,一前一后堵住了车队的进退两路,骑士后面还跟着有一辆黑色的马车。 骑士们拦着人以后,也不说话,就像木桩子一样杵在必经之路上。 张祖瑞皱了皱眉,张府的管家会意地迎了上去,傲慢道:“我家将军正准备赶赴前线,为北地征战,谁敢贻误军机!” 骑士们一动未动,但后面那辆马车上却走下来一个人。 张祖瑞见温鸿轩亲自来了,暗道不好,知道自己终究还是小看了对方。 温鸿轩下马车后原地等了等,等一个骑士从马车上又拖下一个人之后,才款步走到两方对峙的边界,对着张祖瑞微微一笑道:“昨晚有人想在我的夜宵里下蒙汗药,询问之下,才知道是张将军的人。所以给将军带来了。” 骑士将人往地上一丢。 那人一身是血,显然遭遇了严刑拷打。他原本昏迷了,不知怎的又醒了过来,艰难地将自己翻身过来,也不理张祖瑞,仰面盯着温鸿轩,呸了一声道:“你不过是我蒙兀走狗,竟敢这么对我,蒙兀王不会放过你的。” 张祖瑞紧握的拳头微微一松,看着温鸿轩道:“看来温大人消息有误啊。拷问这门手艺,我比温大人熟,不如将人交给我……” 温鸿轩突然喝道:“战辅司!” 马上马下的骑士齐声应和。 温鸿轩眼睛盯着张祖瑞,慢吞吞地说:“将人押下去,再仔细地查问查问,张将军说了,拷问是门手艺,你们可要做得精细点。” 第183章 古镇有伏兵(下) 张祖瑞见那人像麻袋一样被提走, 脚下意识往前踏出一步。裴元瑾身影一闪,挡在他面前:“且慢。” 温鸿轩道:“你认得此人?” 裴元瑾道:“留下此人,与我有用。” 他的语气既不是威胁, 也不是请求,就那么平平淡淡的理所当然,反倒叫人憋了一口气。温鸿轩当上北地盟主之后,已鲜少有人在他面前摆架子,就算蒙兀王见他, 也是客客气气的, 这种目下无尘的姿态唯有郑佼佼那般的武夫…… 他心中揣测对方的身份:“人是我抓的,你用什么交换?” 裴元瑾手指轻弹, 发髻的赤龙王便如一道赤色闪电,在空中折出几道弯,恰恰地劈落在拖着疑犯那骑士的面前。 闪电落地,化作一柄长剑,笔直地插在地上,仿佛一座界碑,张扬地宣告来人,擅进者死。 灵器本就世间难得, 何况这种能够大变换自如的武器, 当今天下, 纵观四海,也只有一人的武器符合描述。 温鸿轩眸光深沉, 皮笑肉不笑地说:“原来是储仙宫少主驾临。张将军, 你怎得也不通知一声, 若非昨夜守护王爷的人说, 来了一位武功极高的年轻人, 我至今还蒙在鼓里呢。” 昨夜发生的事,他并非一无所知。 他一直知道身边的小厮是张祖瑞安插的人,对方一下药,他立刻意识到张祖瑞今夜要动手。但他首先想到的是张祖瑞要救关在战辅司地牢的卫士,等他意识到陇南王住所生变,带人赶去城北时,已然迟了一步。 九名护院一五一十地交代了昨晚大战,被陇南王请入房间的两个人引起温鸿轩的好奇,尤其是护院形容其中一人的武功“深不可测”——陇南王帐下武功深不可测的唯有忘苦。 但忘苦行踪成谜,只能是另有高手助拳。 昨天张酬特意从城门口领走的一行人引起温鸿轩怀疑,正好守城门的战辅司早上发现裴元瑾从城外回来——这便对上了。 温鸿轩推测陇南王已经不再榆京。在此等高手的眼皮子底下,以他目前的人手,想要跟踪近乎不可能,而且,张祖瑞手掌兵权,加上高手武力加持,即便找到了陇南王,也未必能要回人来。 于是他迅速改变战略,退而求其次——试着留下张祖瑞。 张祖瑞与温鸿轩认识这么久,知其为人向来走一步看三步,自己这次的救援行动猝不及防,对方全无准备,大抵会谋定而后动,这也是他带着家人离开的底气。 但观温鸿轩今日所为,竟是不顾多年情分,冒着北地内讧之险,也要硬怼,这与他的预想不符。 按照他的原先设想,接应陇南王离开榆京的同时,安插在温家的人就会向温鸿轩下药拖延时间——成功最好,若是失败,以温鸿轩一贯的谨慎,在失去陇南王的情况下,绝不会贸然出击,在大战前夕与他撕破脸皮。 然而,他低估了温鸿轩的执念。 张祖瑞不动声色地反击:“有裴少主助拳,我方胜算大增,温兄应该高兴才是。” 温鸿轩说:“张将军一向反对江湖人介入北地,倒是愿给储仙宫大开方便之。” 张祖瑞说:“储仙宫追捕傀儡道不遗余力天下皆知,我们也是同仇敌忾罢了。” “铁蓉容伏诛前,已在北周作威作福多年,储仙宫同在北周,难道没有受到一点消息?” 两人唇枪舌战,你来我往,好不热闹,若是傅希言在此,少不得要加入战局,大话一场,可惜在这里的是能动手绝不哔哔的裴元瑾。 他看着赤龙王孤零零地插在不远处,感受着剑客遇到政客的孤独。 张祖瑞说:“十万大军深陷边境乱局,每日耗粮数千石,令我忧心如焚啊。我这就奔赴前线,稳定军心,无论如何也不能动百姓的救命粮!” 这些话都是温鸿轩这两天说给他听的,如今从他嘴巴里说出来,有种说不出来的讽刺。 温鸿轩沉下脸道:“之前的卫士渎职案、泄密案尚未结案,张将军不留下来看看结果吗?” 这是明晃晃的威胁了。 张祖瑞心头一紧,脸上却还在笑:“那些都是我北地好男儿,想必温大人会给他们一个公道。” 温鸿轩缩在袖子里的手指轻轻摩挲着:“可否借一步说话?” 张祖瑞便与他一道进了张府,与外面的人拉开一段距离,但还在裴元瑾的听力范围之内。 温鸿轩说:“你请王爷回来,进攻之事可以再议。” “你对蒙兀的承诺当真可以不作数?”张祖瑞见他拉长着脸,叹气道,“我不使你为难。蒙兀王若怪罪起来,自有我一肩担之。” 温鸿轩冷笑道:“你去了北境又如何,没有后方供应粮草辎重,十万大军顷刻间就会变成丧家之犬,到时候攻打北周,获取物资就是唯一之选。” 张祖瑞面不改色道:“既如此,不正合了温大人之意吗?” 温鸿轩又换了一种威胁:“张将军若不想卫士们白白送命,不如再留几日。张夫人和张公子可以自行离去。” 可惜张祖瑞心意已决:“卫士是北地的卫士,非我一人之兵。” 竟是油盐不进,毫无空隙。 温鸿轩瞪着他,眼睛似乎要冒出火星来,他几乎用诅咒般地语气说:“北周容不下两个王,你和你的主子只会变成丧家之犬。” 张祖瑞看了他一眼:“是啊,我还有主子。” 温鸿轩脸瞬间变得极为狰狞可怖,张祖瑞不再理他,转过身,大摇大摆地走出门口,随即就听到外面传来下令出发的声音,紧接着是马车车轮滚动声,以及张家人吆喝声。 温鸿轩不在,骑士们不敢拦着大将军,只能让开一条路。 裴元瑾伸手召回赤龙王,然后跃上车顶,犹如定海神针一般,坐在车队中央位置,看着车队缓缓驶出街道。 张祖瑞顺手将自己安插在温家的人带走了。 转弯的时候,他无意间回了个头。 温鸿轩就站在张家门口,平静地目送他们。 荒镇真的很荒。 傅希言坐在门槛上,嘴里吃着陇南王手下送来的干粮,和陇南王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大多数都是陇南王问他虞素环的事。 傅希言津津有味地讲起相识过程。 虽然陇南王问的是虞素环,但傅希言答着答着就忍不住往裴元瑾身上扯,让陇南王好几次都不得不打断他,将话题拉回来。 “不知不觉,我们竟然已经认识这么久了。”傅希言感叹。认识裴元瑾之后,日子过得比他之前十六年都精彩。 “对了。”他突然想起凑积分的事,从怀里拿出史维良交给他的名单,递给陇南王,“你看看,找一些穷凶极恶、罪大恶极地给我。” 陇南王翻开,见第一页写着温鸿轩,脸上顿时露出古怪之色,一页一页翻下去,都是北地联盟的人。 “你问这个做什么?” 傅希言说:“我要翡翠土,但要拿积分换。解决名单上面的人,就能积分。” 陇南王的神色更古怪了:“翡翠土……是我的。” 傅希言一怔:“你的?” 陇南王道:“王昱应该是把我的王府给抄了。” 傅希言也不意外。双方都兵戎相见了,还留着对方的房子干什么,当故居保护起来吗? 傅希言说:“要不你修书一封,直接让他还回来?” 他是开玩笑说的,陇南王听后竟然认真地点点头:“可以。反正,我也有事要找他。” 傅希言脱口道:“让他还你命来吗?” 陇南王:“……” 荒镇没有文房四宝,守在附近的士兵也不知道从哪里找了块白色的麻布,又找了支炭笔,写倒是能写,只是写出来的东西怎么看都不像是给一国之君的。 傅希言说:“是不是有些过于寒酸了?” 本来是理直气壮地要回自己的东西,写在这信上,倒像是在乞求救济。 陇南王面上也有些挂不住,放下笔道:“即便写好了信,一时也送不出去。” 傅希言道:“我倒是有一只会飞的鸟,华美无比!”开始了口述吹嘘自己女儿的小作文,又是色彩斑斓,又是雄姿勃发,说到后来,传说中的凤凰也不过如此了。 正胡扯,一个士兵匆匆跑来道:“天上有怪鸟徘徊。”紧接着又一个士兵跑来说:“二长老来了。” 傅希言一抬头,就看到天空中一只奇特的怪鸟穿着奇怪的裙子,露出半截尾巴,在天空里兴高采烈地翱翔着。 他嘀咕道:“都说白天不能说人,晚上不能说鬼,原来说鸟也不可以。” 傅贵贵眼尖,看到门槛上的傅希言,有些想认,又有些迟疑,在他头顶上方打了好几个转,嘴里哎呀哎呀地发出叫声,希望下面给个回音。 傅希言刚吹完牛,不想这么快就吹破了,不大想认,奈何女儿对爹还是有点感应在身上的,他越是不说话,傅贵贵越是确信这德行除了“亲爹”没第二人,当下一个俯冲,冲着他的脑袋一个猛扎! 傅希言在它抓住自己头皮之前,终于懒洋洋地伸出手,抓住了它的一对爪子。 傅贵贵顿时失去平衡,两只翅膀胡乱挣扎着,将傅希言整个脑袋都裹在了里面。 正鸡飞狗跳,一个和尚飞快地冲过来:“施主,刀下留鸟!” 第184章 计划有分歧(上) 傅希言放开一对“凤爪”, 顺便整理了一下被翅膀扇乱的发型,然后扭头对陇南王说:“我就是动物亲和力比较高。” 陇南王微微笑道:“的确很像凤凰。” 傅希言:“……”和聪明人打交道,确实没什么意思。 两句话的工夫,和尚背着一个年轻人三两步便到了近前。离傅希言上次见他, 也没过多久, 但整个人都沧桑了许多。 “傅施主。” “忘苦大师。” 两人装模作样地打完招呼, 立刻开启打探模式。 “施主怎么会在这里?” “你怎么会和傅贵贵一起来?” 两人对视着,忘苦率先败下阵来,主要是陇南王在旁边悠然看戏,显然和傅希言相处得不错。忘苦道:“施主问的是这只赤鹏大鸟吗?” 傅贵贵因为找到了主人, 在旁边性兴奋地啪嗒啪嗒走来走去。 “它一天间在贫僧头顶上飞了五六次,后来就一直跟在后面了, 贫僧也不知为何。” 傅希言扭头看傅贵贵,明知它不会说话, 还是没好气地问:“说好了在原地等待, 不要乱跑的呢?我不是说好了让猪肉铺老板每日喂肉?” 带着傅贵贵进榆京, 等于脸上贴着身份证,所以他路过某个小镇时,向当地的肉铺老板订了一个月的肉,让他每天挂新鲜的猪肉在树上投喂,只是不知中间出了什么差错。 傅贵贵张开翅膀,愤怒地扇动了两下,尾巴也在地上拍着。 傅希言暗道:莫非是猪肉铺老板阳奉阴违, 收钱没干活? 他又注意到它的裙子又破又脏,显然在外面吃了苦头, 不由心疼:“好了好了, 爹回去找猪肉铺老板算账。不过, 那么多人,你为什么偏偏跟着忘苦大师?” 傅贵贵张了张嘴吧,发出单调的哎呀声,然后……又扇了两下翅膀,甩了两下尾巴。 傅希言:“……”误会肉铺老板了,扇翅膀甩尾巴可能只是傅贵贵新学的舞步吧。 忘苦见他和傅贵贵聊天,立刻走到陇南王面前,下跪行礼,然后将背上的人放到地上:“幸不辱命。” 傅希言见他们有话要说,识趣地带着傅贵贵去了别处。 陇南王低头看着昏迷不醒的青年,眼神十分温柔:“这就是二哥的儿子?” 忘苦道:“他便是刘焕,被他们下了药,我一时还没有解决的办法。好在他们下手很有分寸,即便不醒,但脉象平和,人也没有太过消瘦。” 陇南王低头打量着刘焕的脸:“像二哥,也像容侧妃。” 忘苦说:“是,我第一眼便觉得像云中王。” 陇南王道:“二哥成亲后一直想要孩子,盼了那么久,总算盼来了,却没见到。人的命数真是很奇怪,永远是想要的得不到,来了的又不是时候。” 忘苦跪在地上,小声嘀咕:“王爷不去要,又怎么知道不是时候呢?” 陇南王斜眼看他:“这边是你偷我香囊的理由?” “属下罪该万死!”忘苦嘴上这么说,脸上却没有告罪的意思,眼珠子还灵活地往屋里探了探,“傅鉴主应该不是孤身来此吧?” 陇南王冷哼一声。 忘苦见他脸虽然黑,眼睛却很明亮,心中一喜:“王妃也来了?” 陇南王伸出手,指着他的脑袋道:“再擅作主张,以后便不用跟着我了!” “不敢了不敢了。”忘苦笑嘻嘻地说。 “起来吧。把焕儿抱到屋里来,躺在地上像什么话。”陇南王一转轮椅,退到了屋子里,忘苦连忙跟进来。 蜡烛已经灭了,但旭日东升,窗外的光线也足够照明了。 陇南王等 忘苦将人安置好,才说:“说说这一路的遭遇吧。” 忘苦便将跟着温娉南下,收霍原之女为徒,策反刘坦渡事败,带着诸人想从榆林镇离开等事,一五一十地道来。 “梅下影不在,我一人无法同时带走刘焕和霍原之女,因此,温娉便主动提议带着霍原之女去给修筑城墙的役夫做饭,打算等他们修到城墙中段时,再找机会逃离。我带着刘焕和老三离开榆林镇之后,又找了个机会把他留在了客栈里,自己偷偷离开了。” 吴宽一向贪睡,这事倒也不难。 “不过我怕他们沿途安排了眼线,所以绕了一段路,我没有来迟吧?” 陇南王有些怜惜地看着床上的刘焕:“来得刚好。就是不知待他醒来,会否责怪我的选择。” 在北地,刘焕的身份比不良于行的陇南王更有优势。他不仅是云中王之子,也是容越的堂侄。比起容荣这个早已离心的妹妹,容越与容惠的关系更好。而容越逃离北周之后,便成了温鸿轩的得力助手,如今还是驻扎北境外的十万大军的监军。 陇南王没有继承人,论立场论血缘,刘焕都是最亲近的一个。可以说,只要陇南王配合温鸿轩承认刘焕的身份,北地的两大阵营立刻就能拧成一股绳索,刘焕即刻便是北地之主。 忘苦说:“据我所知,刘焕并不想认王爷,刘坦渡待他不错。” 陇南王低头,自嘲地笑了笑道:“也好。” 一个生下来便是在将军府里养大的孩子,如何能强行要求他去承受一个战败的王爷父亲带来的麻烦。 如他有孩子…… 陇南王下意识地抚摸着自己失去感知的腿。 忘苦见状忙道:“听说储仙宫有位医术出神入化的药师,待王爷与王妃重逢后,可以去府君山一趟,说不定能治好。” 陇南王缩回手,意兴阑珊地说:“再说吧。” 小神医都判了死刑的事情,他也不敢抱希望,以免让自己更加难堪。 傅希言虽然带着傅贵贵在外面玩,但心思一直留在屋里,见忘苦出来,立刻凑过来:“刘焕怎么样了?” “被下了药,一时醒不过来。”忘苦这么说,也是抱着求医的心态。储仙宫混阳丹天下闻名,铁胆药师姜休的名气自然也是水涨船高。“还要请傅鉴主代为引荐姜药师。” 傅希言对刘焕印象不错,如今又有陇南王、虞素环这层关系,自然不会拒绝。 今天午饭吃得略早,傅希言本以为是陇南王的习惯,谁知吃完饭大家就开始收拾东西准备出发了。 傅希言看着马群和马车出现在荒镇,蓄势待发,疑惑地问:“我们去哪儿?” “麂城。” 麂城临近北境,与十万大军驻扎地极近,也是张祖瑞的势力范围。 傅希言吃惊道:“元瑾还没带着人回来。” 陇南王道:“为免温鸿轩跟踪张将军,我们事先约定在麂城见面。” 之前的计划没有算上傅希言和裴元瑾,为了保障陇南王安危,才特意让忘苦赶过来,不然忘苦也可以在麂城等待。 陇南王见傅希言面露难色:“有何不妥?” 傅希言想了想道:“我们还有事,要与元瑾商议后再决定去留。” 他们此次来北地,主线是带虞姑姑找陇南王,但还有支线任务,诸如完成翡翠土的兑换,寻找阵师宋磊明以及镐京前雷部主管事任飞鹰等。 而且,抵达北地之后,裴元瑾曾经联络过北地曾经的风部主管事,如今的北地分部主管事阿布尔斯朗,却没有得到回应,也需要调查。 陇南王沉默了下:“你们的事情若是危险,不如将素环留在麂城。” 傅希言:“……” 还以为他半天不说话是在纠结啥,原来是这。之前还不想见呢,现在又怕见不着,人啊!啧啧。 傅希言微笑道:“那就要看虞姑姑怎么想的了。” 其实不用问也知道虞素环一定会选择留在麂城,就算她不这么选,傅希言和裴元瑾也不方便带着她到处跑,但想到陇南王之前让虞姑姑掉了那么多眼泪,他就决定将答案留到最后揭晓,让他也尝尝患得患失的滋味。 匆匆与陇南王等人告别,傅希言带着傅贵贵踏上了寻夫之路。 虽然不知道裴元瑾他们现在走到了哪儿,但张将军赶着去接手十万大军,离开榆京之后必然会一路南下,所以只要顺着这条路线走,总会找到的。 …… 计划是很美好的,但实现起来,还是略有些困难。 “这边,这边!” 傅希言在下面拼命地指手画脚,叫得头发都要白了。 傅贵贵这才从西面飞回来。 傅希言盯着它。总算知道傅贵贵和忘苦是怎么遇上的了。“以前也没发现你路痴啊?”一路跟着走南闯北,不都飞得挺好。 傅贵贵也愁。 小时候是两个爹轮流抱着走,自然不用分辨方向。后来是长长的车队,在天上看着可明显了,现在他爹就那么一个黑黑的小不点,稍微飞得快点,飞过头了,就找不到了。 傅希言并不知道傅贵贵的腹诽,还在心里计划着怎么改一改女儿路痴的毛病,傅贵贵就自己想到办法了。 傅希言无语地看着傅贵贵不知道从哪里叼来的遮天蔽日芭蕉叶:“干嘛?” 傅贵贵飞起来,扑过去,想要将芭蕉叶插在傅希言的脑袋上。 傅希言立马让开:“戴绿影响家庭和谐!” …… 后来,路上就多了一个肥袍飘飘的红影。傅希言一边用轻功飞快地跑着,让红袍展成一面大旗,好让天上的女儿看到,一边自言自语:“难道是蛇的基因拉低了鸟的视力么?” 第185章 计划有分歧(中) 张祖瑞一行人目标不小, 傅希言找起来也不太麻烦,临近傍晚的时候,就在一个小镇附近的茶寮听到了消息。茶寮里的人闲来无事, 还在津津有味地形容着车队的样子。别的不说, 光听那一辆破破烂烂的补丁车, 傅希言便知道自己没有找错方向。 张祖瑞念着今天是长途旅行的第一天, 张夫人等人还在适应,没有走得太久,直接在小镇歇下了。 傅希言找上门的时候,他们正在客栈大堂吃饭, 大块的羊肉煮得一般, 但闻着极香。他进门之后, 朝着张将军等人打了个招呼后, 就直接在裴元瑾身边坐下了。 裴元瑾神色自然地递了双筷子给他, 他接过来就吃,自然得好像他本就是车队的一员。 傅希言见这一桌加上自己也只有三个人, 护花组和虞素环都不在, 不由担心地问:“你还没有告诉她?” “说了。”裴元瑾道。 姜休道:“连着大悲大喜, 最是折磨人, 我开了宁神的药, 她喝了好好睡一觉,人能缓过来。” 傅希言又问裴元瑾:“说了多少?”陇南王坐轮椅这件事, 他没好意思问, 想来不是好结果, 毕竟陇南王的身体是小神医鄢瑎治疗过的身体, 也不知道虞姑姑能不能受得住。 裴元瑾说:“还活着。” 傅希言原本认为他说得太少, 就跟看电视只看了个预告一样, 仔细想想,又觉得这一句便胜过千言万语了。 他凑过去,小声说了陇南王打算去麂城和他们会合,然后问裴元瑾的打算。 裴元瑾微微蹙眉。 北地分部失联,他身为少主自然要调查清楚。 要调查,就要去蒙兀。因为阿布尔斯朗的真正身份是蒙兀的一个小部族的族长,手底下掌管着一支族人组成的商队,平时会来往于北地和蒙兀之间,一边赚钱一边搜集消息。但蒙兀位于榆京之北,和去麂城的路完全相反,一来一回,就是十天半个月。 他们的原计划是送虞素环到榆京与陇南王会合,他们继续北上蒙兀。 傅希言见裴元瑾犹豫,建议道:“或者送虞姑姑和陇南王会合?”这个计划他出发前就想好了,所以刻意问了忘苦他们接下来几天的行程,如果现在赶过去,应该能赶上。 大概是他电视剧看太多,都有了后遗症,看有情人天各一方,就害怕他们下次见面就是阴阳相隔。所以秉着送佛送上西的原则,他觉得把虞姑姑送到陇南王身边,让他们一家团聚才是最保险的。另外,护花组加忘苦,足以应付大多数高手,比分开更安全。 裴元瑾:“好。” 然后他们一起看向姜休。 他们要走,姜休自然要一起,只是连番的舟车劳顿,也不知道虞素环的身体能不能吃得消。 姜休慢悠悠地吃着羊肉:“心病还须心药医。” 这就是不反对了。 傅希言说:“问问虞姑姑,要是虞姑姑不反对,就这么办吧!” 虞素环当然不会反对,要是傅贵贵能够载人,她巴不得骑着傅贵贵飞过去。 事不宜迟,傅希言当下就找张祖瑞商量此事。 当他们救走陇南王时,张祖瑞已经猜到后续发展,也是乐见其成:“王爷这些年吃了很多苦,有王妃在身边,一定会开怀许多,只是,我担心路上有温鸿轩的耳目。” 傅希言自信道:“除非他们派出的是郑佼佼。” 虽然没有见过面,但因为之前的各种揣测,什么善莫大焉,什么莫翛然等于郑佼佼,以至于傅希言对郑佼佼抱持着极度的警惕。 提到郑佼佼,张祖瑞不由想起当年并肩作战如今分道扬镳的温鸿轩。若说温鸿轩与蒙兀合作,还可以说是互相利用, 那与借苍生联手,用陇南王的话说,就是“自甘堕落”。 这也是他们最不可调和的矛盾。 张祖瑞提醒道:“郑佼佼与蒙兀王关系密切,你们若去蒙兀,千万提防。” 傅希言不觉得意外。 张祖瑞他们来北地才多少年,而在他们来之前,郑佼佼已经在北地了,那时候北地还是蒙兀统治,他们关系好很正常。 傅希言感慨:“也不知蒙兀王许了他什么好处,让一个武神这么忙前忙后,跑上跑下。”说起来莫翛然也是。身为傀儡道宗,一天到晚出现在皇宫,也不知道图什么! 张祖瑞自然答不上来。 他们在客栈休整了一夜,等第二天天还没亮,傅希言他们就悄然出发了,只是这次他们挤在那辆完好的马车里,显眼的破马车就留给张家装行李了,权当这两日在张家蹭吃蹭喝的饭钱。 路上,傅希言打着救治的旗号,状若不经易地提起了陇南王和刘焕两人的症状。 虞素环在旁边听着,却没有露出惊讶的表情。在她心中,陇南王醒来却避而不见,必然是有他的原因。残疾也在她的猜测之中。 姜休对治疗这种疑难杂症有一点点兴趣,但不大,心心念念惦记着的哈市翡翠土。 傅希言想起怀里的名册,陇南王没有提供可以下手的人选,那他只好另辟蹊径,比如说——蒙兀王庭? 反正北地蒙兀是联军,对付蒙兀四舍五入就是对付了北地,想来建宏帝也会认的吧?虽然用的是问号,但傅希言心里用的是肯定语气。 找张祖瑞容易,找陇南王却费了他们一番功夫,主要是傅希言他们在北地人生地不熟,走岔了几次,后来还是靠着傅贵贵带路,才找到外出探路的忘苦。 看着忘苦光秃秃的脑袋,傅希言怀疑傅贵贵靠得是他头皮的反光。 无论过程如何,结果是好的就值得。 忘苦见到虞素环从马车里露面,整个人又惊又喜,手脚都不知该如何放了,双手合十道了声佛号:“阿弥陀佛,苦娃参见王妃!” 虞素环冲他招手,等他走到近前,才叹气道:“好端端的,为何要出家?我原本和王爷说好了,要给你说媒的。” 忘苦干笑着摸着自己的脑袋:“一开始是为了逃避追杀,后来便习惯了。” “还俗可好?” 忘苦二话不说:“听王妃的!” 虞素环开心地笑起来,然后轻声问:“王爷呢?” 忘苦也不说什么贫僧不贫僧的了,自告奋勇:“我带路!” 因为带着一队士兵,他们这一路都是避开城镇村庄,走的是山路,只是山地有限,他们如今就要从山里出来,忘苦是斥候,陇南王他们还在山上等着。 虞素环一听到陇南王的消息,整个人都精神了,直接从车上下来,徒步就往山上走。 傅希言见山路狭窄,的确难以容纳马车,便将马车放在山脚,让护花组和姜休看着,自己和裴元瑾跟在虞素环的身后,一步步朝山上走去。 春天到了,山上野花繁盛,黄的红的蓝色的紫的,那五彩斑斓的样子,好似是从虞素环心里开出来的。 傅希言原本跟得很紧,后来被裴元瑾轻轻拉了一下,便自觉地放慢了脚步,又过了会儿,他就听到了山上人的动静。 虞素环的体力平平,今天却越走越快,直到山路尽头,那茂密的树丛之间,出现了一个坐着的消瘦身影。 即便隔着一段距离,对方还背对着自己,可虞素环仍是一眼认了出来,那个曾经让她的人生无比绚烂的男人。 她踩着地上草丛枯枝。 对方听到动静,缓缓转过头来。 虞素环慢慢地停下了脚步,刚刚走得那 么快,那么疾,如今突然近乡情怯,不敢在往前迈步。同样的场景在梦里出现过太多次,但每次走得太近,梦境就会像泡沫一样消失。 她想:这次要克制一些,让眼前的人留得再久一点。 陇南王深深地望着她,眼眶微微泛红,突然笑道:“悔不当初不听夫人之劝。” 虞素环终于鼓起勇气踏出那一步,然后伸出了手,陇南王轻轻地握住了。 两只手互相试探着,好似都在确认对方的真实性。虞素环握着他的手,越来越紧,随即,一个前扑,整个人投入陇南王的怀中,终于憋不住情绪,嚎啕大哭起来。 陇南王抱着她,轻轻抚摸着她的后背。 傅希言和裴元瑾识趣地停住了脚步,将眼前的空间留给这对久别重逢的有情人。 “呜。” 傅希言听到近处出来呜咽声,转头就看到忘苦在偷偷地用袖子抹眼泪。 傅希言拍拍他的肩膀:“别哭了,虞姑姑答应了给你找媳妇。” 忘苦说:“要是没有当年的事,我孩子都能跑了。” 傅希言安慰他:“要不,你就当你孩子跑了吧。” 忘苦:“……” 那一边,虞素环哭了一会儿,勉强收住了,抬头看他:“你刚刚说什么?” 陇南王一边帮她抹眼泪,一边柔声道:“当初有传言说王昱野心勃勃,我没有当一会儿事。后来陈妃找你为他说项,你说王昱做贼心虚,怕是所谋不小。我应该听你的话。” 虞素环也想了起来。 她与陈妃来往不多,但王昱也想争位的流言传出之后,一向中立的陈妃在宫宴为王昱开脱,令她心生警惕,可惜王昱平时伪装得太好,她的提醒并未引起重视。 第186章 计划有分歧(下) 虞素环回想起他当时满不在乎的表情, 嘴角微弯:“为何不听?” 陇南王握着她的手,轻轻摩挲着,柔声道:“我错了。” “顶天立地的陇南王也会认错么?” “在夫人面前可以认。” 也许他们分开的时候太年轻, 积攒的感情太浓烈, 重聚的时候,那些被跨越的记忆便被刻意地抹了去, 仿佛从未离别, 仿佛他只是出征回来, 她一直在家守候。 两人气氛正好,却有三个不识趣的蜡烛慢慢地凑过来。 陇南王抬眸看了他们一眼, 傅希言立马停住脚步,顺便拉住裴元瑾, 对着旁边的那棵树指指点点, 假装看风景。 落单的忘苦自觉地凑过去, 一起看那棵树的树皮。 陇南王失笑道:“还不过来。” 虞素环也是这时候才想起自己不是一个人来的, 连忙擦干眼睛站起来,因为蹲得有些久, 腿有些发麻, 身体踉跄了一下, 差点摔倒,陇南王下意识地伸出手抱住。 原本已经走过来的傅希言立马一个掉头, 转过身, 指着刚才那棵树道:“刚刚还是看得仓促了, 要不回去再慢慢看看?” 虞素环站直身体,俏脸微红:“别闹。” 傅希言扭头, 促狭地说:“好好好, 我们不闹, 你们接着闹。” 虞素环说不过他,回头瞪陇南王。 陇南王一脸无辜:“要不我们继续?” 虞素环端起王妃架子:“还闹?天都快黑了。” 天气其实尚早,不过陇南王妃说要黑了,其他人便只能识趣地装瞎。 傅希言还煞有其事地感叹,幸亏他们相逢及时,再晚些,怕是要用火光照着忘苦的脑袋,才能吸引傅贵贵的目光。 忘苦:“……” 一行人缓步下山。 亲眼见证了虞素环与陇南王相认的这场大戏后,双方言谈之间便更加的随意亲近。 听说他们要去蒙兀,陇南王面露欣羡之色:“昔日我驻守北境,遥望北方,也曾畅想着有一日能踏破蒙兀圣山。” 傅希言:“……”大家想得应该不是同一件事。 下山与姜休会合。在傅贵贵的侦查之下,一行人悄然横渡平原地带,重新进入山林。此时天已经黑了。 马车不方便上山,忘苦便将马车拆成了轿子,方便虞素环和姜休体力不济时乘坐。 傅希言等他们拆完才想起一件事:“这辆马车是都察院的。”算公车吧?这么拆了,是不是要赔啊。 他想了想,很快放下心来:“就说是温鸿轩拆的吧!”既然马车是因公殉职,应该就不需要他掏腰包了。 刘焕的情况姜休坐马车时已经探过脉了,此时宣布结果:“呵,直接服用了一整棵百岁草王,好大的手笔!他昏迷不醒是在吸收药性,睡得越久,吸收的药效越多。不过过犹不及,他要是继续这么下去,再好的灵丹妙药也在体内堆积成了毒,说不定就真的醒不过来了。” 陇南王忙道:“有劳药师费心了。” 姜休道:“也不难,服一剂泻药,把余下的百草药王排泄出来就好了。不过丑话说在前头,百岁草王若有剩的,便归我了。” 天地玄黄四个级别里,百岁草王差不多是地阶顶级了,之所以没有进入天阶,就是吃多了会中毒这个特性。一般人,别说一颗,就算是泡着它和一碗水,都有白发变乌,重返青春的功效,是极好的药材。姜休求之不得。 虞素环抢在陇南王之前开口:“您老陪了我一路,这点算什么,还有想要的,尽管开口。” 姜休满意地点点头。 姜休又给陇南王看腿,看了半天,才摇摇头道: “你能活着便是奇迹。恕我直言,当年你如果遇到的是我,早就入土为安了。” 傅希言:“……”这似乎没有自吹的必要吧。 陇南王洒脱地笑道:“无妨,还能见到素环,我已经很满足了。” 姜休想想又有些不甘心,酸溜溜地说:“鄢瑎当年才几岁,就有这般造诣?” 忘苦道:“这件事温大人藏得太深,直到鄢瑎来了北地,和郑佼佼一起唤醒了王爷,我才知道王爷未死。” 虞素环低头看着陇南王:“早知如此,我当初就不该上府君山……”那这些年,她至少可以陪在他的身边。 陇南王握着她的手:“那我们可能就得坐一块儿了。” 虞素环捶他。 “咳咳。”傅希言戳破了弥漫在空气中粉红泡泡,“时间不早,我们也该告辞了。” 这荒山野岭的,也不是留宿的好地方,陇南王等人也没挽留,只是约定了待两人从蒙兀归来,路过麂城再见。 傅希言和裴元瑾下山之后,又带着傅贵贵跑了一段路,天微微亮时,遇到一个小村庄,花了点钱,租了间民居,舒舒坦坦地睡了一个上午,总算将这几天熬的夜给补了回来。 傅希言中午起来吃屋主提供的烙饼时,忍不住感慨:“据说金丹期可以不吃不喝不睡觉,堪比行尸走肉,我们要努力了。” 裴元瑾无语:“……听上去不像是值得努力的事情。” 伴侣居然不求上进,傅希言觉得自己有义务关心一下另一半身心健康:“你最近还有没有要被天打雷劈的预感?” 裴元瑾:“……没有。” 傅希言啃着烙饼:“看来要抓紧时间兑换翡翠土了。太久没看到莫翛然闹幺蛾子,心里总有点慌兮兮的。” 裴元瑾说:“或许和金元丹无关。” “怎么说?” 裴元瑾也不知道怎么说,只是一种微妙的感觉,就像前几次的雷劫,总觉得雷劫后继无力,好似差了点什么。 可惜至今为止,只有他一人遇到了雷劫,没有对比。 傅希言虽然饱览众书,但里的主角要不就是彻底的废柴,要不就天纵奇才,很少卡在筑基期的,一时也没什么可参照的。 “你爹不是也在研究么,说不定已经有结果了。”回头想想,他们这两年走南闯北,很少在一个地方停下来,待在府君山的那段时光,虽然要一边查案子,一边斗赵通衢,但也是难得的安稳。 裴元瑾摇摇头:“这世间还没有金丹期。” 傅希言好奇地问:“你怎么知道?” 裴元瑾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这是他遭受雷劫时的一种感悟,他之前以为是心境,可在南虞大战乌玄音在内的三大高手后,他心境有所突破,即便没有水到渠成,也该更进一步,雷劫却消失了,体内的真元也停止了变化,能够随心所欲的使用武功了,但是,在他的感觉里,那条通向金丹期的道路好似戛然而止了,有一道看不见的门挡在了面前,连雷劫也受到了约束。 傅希言听得一愣一愣的:“差的那口气,会不会就是体内的真气,也许服用了金元丹就好了。”也只能对它寄予厚望了。 裴元瑾心里清楚希望不大,却没让傅希言跟着自己一起纠结下去。 两人离开村庄后,便一路往北。路过榆京城的时候,还顺路拐进去瞄了一眼,在他们想来,温鸿轩吃了这么大一个亏,必然有所动作,可进温家逛了一大圈都没有发现他的踪迹,城里也一切安稳,便没有再耽搁,径自出城往蒙兀的方向去了。 * 夜很深,天很黑,城外很静。 城头放哨的士兵强撑起眼皮,看着外面一成不变的景色。他从军六年,城外的景色便没有变 过,有时候太寂寞,心里甚至会生出“来点动静吧”的诡异想法。 不过北周西境安稳了十几年,最近一次动乱,还是建宏帝登基之前,万兽城借道北周,追着战败的陇南王一路杀向北地。 那一次,万兽城向世人展露出了獠牙,让很多人惊讶的发现,这个武林邪派居然拥有着不小的兵力,堪比一座小国。 “都打起精神来!” 巡逻的校尉吼了一嗓子,娴熟地驱赶着值夜士兵的瞌睡虫。 就在此时,异变陡生。 十几个铁钩飞上城头,眨眼间,便有数十个人顺着钩子上的场所,攀上了城墙! “敌袭!” 校尉率先反应过来,抽刀便朝绳索砍去,但对方反应更快,直接一个猛扑,将校尉扑到在地,然后一拳锤爆了校尉的脑袋。 “敌袭!敌袭!” 士兵们迅速反应过来,急忙将火把投掷了出去,然后纷纷抽刀砍向冲上来的敌人。 夜晚的宁静就此打破。 敌人用出其不意的手段占据了瓮城,但守城的士兵反应迅速,很快集结在第二道防线。守城的将军登上城楼:“放箭!” 一场箭雨袭来,笼罩住了整座瓮城。 箭雨过后,是死寂般的沉静。 须臾,就听“咚”的一生,瓮城的城门被撞开了。撞城门的不是冲车撞木,而是一个身高逾八九尺的小巨人。他肩膀上还坐着一个人,天太黑,站在城楼上看不清面容,只见那人抬起胳膊,用力一挥:“杀!” 数千人如潮水一般,从他身后敞开的大门里冲进了瓮城。他们不等第二波箭雨来临,便敌人便踩着地上的箭矢,用轻功飞上了城楼。 守城将军一边挥舞兵器抵挡,一边吼道:“速报海西公,西陲来犯!” 第187章 蒙兀有阴谋(上) 夜风掠过平静的江面, 吹起微波粼粼,优哉游哉的巡逻船突然发现不远处有黑幢幢的,似乎是船只在行驶, 立马打起精神, 加速划了过去。 船桨拨动的声音惊扰到了前方,让那些黑影慌乱地动起来,掉头就跑。 “什么人?” 对方一动,巡逻船不再藏着掖着, 一边喝问, 一边下令擂鼓。 一时间,江面鼓声大作,水鸟惊飞,双方在水上展开追逐。不过对方的船小而敏捷,船速极快,巡逻船一直追到两境交界都没有追上。 北周水军看着南虞巡逻船渐渐靠近,掩护着小船远去,惊怒不已:“是南虞的细作,速速禀告世子!” * 北地在北地联盟的治理下,建筑风格、风俗习惯都近似北周,傅希言待了几天,都很习惯,直到进入蒙兀管辖的地界,眼前一片风吹草低见牛羊的景象,才有了出国的真实感。 “羊很可爱啊。” 傅希言远远地看着,然后吞了口口水:“但是, 烤羊肉好好吃。” 傅贵贵站在他旁边, 好似认同一般地点了下头。 可能是伙食太好, 傅贵贵的身高一直在往上窜,如今差不多和傅希言的肩膀齐平了,有时候站在一起,傅希言还能搭着对方的肩……翅根。 裴元瑾看了眼这对化身“望羊石”的父女,开始搜寻牧民的所在。傅希言见裴元瑾往前走,让傅贵贵自食其力、自由活动,自己屁颠颠地跟了上去。 牧民被羊群淹没,等羊群惧怕陌生人,像水流一样分道后,便露了出来。牧民见到异族,也不害怕,皱着眉头,一边嚷嚷着蒙兀语,一边朝着他做出了驱逐的手势。 裴元瑾递出去一片金叶子。 牧民眼神立刻变了,嘴里蹦出了两个裴元瑾听得懂的词:“你,谁?” 裴元瑾没有一上来就打听阿布尔斯朗部落,而是将自己和傅希言包装成了路过的旅人。 也不知牧民听懂了没有,两人鸡同鸭讲的半天——主要是牧民在讲,裴元瑾发现无法沟通之后,只用眼睛盯着对方。 牧民终究没有顶住他眼神的压力,败下阵来,带着他们去了自己的毡包,让妻子提供了奶茶和烤肉,过了会儿,一个头发微卷,皮肤黝黑的中年汉子跟着牧民进了毡包。 “北地人?北周人?” 中年汉子发音怪异,说的却是流通南北的官话。 傅希言谎说二人是榆京来的富家子弟,因为北地要打仗,待在家里心烦,跑来看蒙兀的天池,想请他们带个路。阿布尔斯朗的部落就在天池脚下,找到天池,就找到部落了。 中年汉子将信将疑,又问了几个问题,傅希言胡乱说了一通,要是对方问得深了,他就随意背几句古诗,非把对方听得晕头转向云里雾里不可。 等中年汉子皱着眉头走后,裴元瑾问他:“他问家里做什么营生,你回答‘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傅希言眨巴着无辜的眼睛:“跟我这么念。沧海月,明珠有咧!蓝田日,暖玉生焉!有明珠,生暖玉,说明我们家里特别有钱!” 裴元瑾:“……”一味督促武功进步是不对的,应该文武结合,回去就请夫子教他好好读书! 傅希言还不知道一番胡说八道为自己找了个免费的家教,还在那里得意:“幸好我的语文只还了一半给老师。” 中年汉子很快又回来了,身后跟着部落的族长和他的小儿子。小儿子大概十六七岁,看着虎头怒脑的,说是能听懂官话,给他们当向导。 傅希言自然求之不得,开出了一个不错的价格。 小儿子高兴地拍着胸脯:“布和。” 族长看着他的眼神特别复杂。他 并不相信异族人,只是对方给得这笔钱,刚好能救急。 去年冬天酷寒,他们部落本就冻死了好些牛羊,今年开春,蒙兀王又加大了征收的份额,如果交不够钱,就要拿族中的壮丁抵数,一个人抵两头羊,实在不值钱。与其把自己的儿子当做羊来抵,倒不如跟着两个异族人闯一闯,回来的希望还能大一些。 布和倒没有他父亲那么愁苦,这个年纪的人总是对外面的世界充满好奇,想要一个人出去看看,哪怕是去一趟天池,也是难得的机会。 旅途上多加了一个人,就不能用轻功赶路了。傅希言向他们买了三匹马,言明等布和回家时,可以把他带走的那匹马再骑回来。布和这才兴高采烈地将自己心爱的小白马牵出来。 小白马比另外两匹枣红马矮一头,但跑起来一点儿不慢,时不时挡在另外两匹马的前面挑衅。每到这个时候,布和就会发出一连串爽朗的笑声。 傅希言:“……”好想在肥嘟嘟的白马臀上留下一个嚣张的脚印。 有了本地导游,他们总算不用跟着傅贵贵到处找光头,行程变得有序起来。 上路之初,布和还有些拘禁,时间一长,话痨的属性就藏不住了。他能听得懂官话,但说得一般,表达得词汇很简单,但连比带划的,也能沟通。傅希言这才知道自己能顺利找到导游,还要感谢蒙兀王突然加强了对各部落的压榨。 “蒙兀王要这么多牛羊做什么?” 布和解释:“王,有大大的,草……很久。” 傅希言干咳一声道:“天还没黑,别瞎开车。” 布和一脸茫然。 傅希言紧接着问:“牛羊不够就用人来抵?他要那么多人做什么?” 布和又开始比划:“王,大大的包,人,多多的人。” 傅希言表情一言难尽。王有大大的,草很久,大大的包,多多的人……连起来想,联想起来……这,真是让人不敢细想啊! 布和似乎不知道自己说了多么容易让人误解的话,还呵呵笑:“有你和你,我和我不难过。” 傅希言:“……”知道的知道他说的是“你们”“我们”,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身边都跟着“小兄弟”呢。 布和除了有些时候会冒出几句令人啼笑皆非的表达之外,本职工作还是完成得很到位的。 虽然没有去过天池,但临走前组长将世代相传的地图给了他,布和靠着地图和对蒙兀地形的了解,一路走直线,不到五天就来到天池附近。 这时候,先前像催命鬼一样催催催的傅希言又不急着去看天池了,借口吃了一路的干粮想换换口味,想要去部落投宿。 布和闻言,连忙摆手:“不不。” 傅希言逗他:“你不是不不,你是布和。” “不不。王在,你,不去。”布和越急越讲不清楚,每到这时候,只能求助裴元瑾。 裴元瑾道:“蒙兀王庭离天池不远,附近的部落都是大部落,一般人这么找过去,很可能有去无回。”这里的一般人特指一般的北周人。看蒙兀这么积极地帮助北地对付北周,就知道他们对北周有敌意。 傅希言点点头,看向布和:“这样看来,你留着也没什么用了。” 布和浑身一哆嗦,下意识地往后退去。 傅希言嘿嘿邪笑着:“啧啧,让我想想,上个让我们觉得没有用的人,现在可能已经……” 布和张大眼睛,虽然临走前父亲跟他说过,异族人有可能会对他做坏事,但他以为他们这一路已经相处得很好了。 原来,都是骗他的吗? …… 天色将暗,傍晚的微风将草原翻出了层层绿浪。 布和牵着两匹枣红马的缰绳,骑在 白马上,一脸茫然地踏上了归途。 白马感觉自己老大的地位终于被确立,踩着欢快的小步伐。布和看着两边景色倒掠,忍不住回头,想看看那两个奇怪的异族人是不是后悔了。毕竟天池还没有到,他们又额外给了自己一大笔钱,让自己走……一匹马都不留下,这太奇怪了。难道北地人都不会觉得吃亏吗? “不觉得吃亏”的傅希言正跟着裴元瑾在天池附近穿梭。根据阿布尔斯朗的描述,他们的部落就在旭日照耀之地,鲜草繁盛之处。 傅希言说:“简单说,不就是东边吗?” 可是,东边好像没有部落。也不能说绝对没有,在东边靠北的位置,有个羊群正怡然自得地吃着草。不过太阳下山之后,牧民就赶着他们去了天池的北面,那里驻扎着一个中型部落。 布和走了之后,傅希言和裴元瑾随时可以开启“神出鬼没”模式,他们借着夜色,偷偷去部落转了一圈,没有发现阿布尔斯朗,也没有找到与储仙宫相关的信物,应该不是阿布尔斯朗所在的部落。 傅希言说:“我们直接去王庭看看吧?” 问一般的部落未必会有结果,不如直捣黄龙,反正已经很近了。。在蒙兀大地上,能够让阿布尔斯朗连同他的部落一起失踪且不留下痕迹的,只有蒙兀王。 裴元瑾赞同。 王庭的位置,傅希言曾在布和的地图上看过,就离天池东北十几里,像阿布尔斯朗部落这样,驻地离王庭十几里的,都是蒙兀的高等部落。 傅希言有些好奇:“那他怎么会加入储仙宫?” 裴元瑾说:“他嗜武成痴,曾经上山挑战父亲。” “后来呢?” “输给了寿总管。”虽然寿南山已经晋升为长老,但裴元瑾的叫法一时间还改不过来。 傅希言说:“然后就失足了?” 裴元瑾说:“……他离开的时候很满足。” 边闲聊,边赶路,很快,代表蒙兀王庭的巨大毡包群便渐渐出现在了地平线上。 第188章 蒙兀有阴谋(中) 此时明月悬空, 繁星晦暗,广袤的蒙兀大地上只有清冷的月辉照明,依稀能看到王庭的毡包比之前所见的都更大一些, 更气派一些。 毡包周围围了一圈铁铸栅栏,偶尔能看到蒙兀士兵牵着狗巡逻。 傅希言和裴元瑾掠过栅栏, 朝着毡包群中央摸去。与一天到晚换寝宫睡的南虞小皇帝不同,蒙兀人崇拜勇士, 蒙兀王就是蒙兀最强勇士。他毡包就是中央位置最大最显眼的那个,要不是科技不允许,恨不能录制一句“有种你过来啊”, 放在门口一天二十四小时无间断播放。 越靠近毡包群里圈,守卫越森严,尤其是靠近中央的毡包, 是按照阵法布置的, 傅希言和裴元瑾都不懂阵法,最后靠裴元瑾一剑斩空,硬生生破出来。 黑暗中的赤色火焰犹如烟火般绚烂, 让沉静的夜晚一下子热闹起来。 蒙兀士兵手持兵器, 嚷嚷着地冲过来。 傅希言一挥手, 他们手中的兵器立刻脱手飞起,在空中转了一百八十度之后, 又朝着原先的主人射了过去。 蒙兀士兵吓得连蹦带跳, 还有勇猛的, 干脆不管兵器, 直接朝着两人冲了过来。 傅希言自觉地后退一步, 让裴元瑾挡在身前。 裴元瑾随手挽起一朵剑花, 轻挥赤龙王, 纵横的剑气在地上划出一条入土七分的“禁行”的横线。飞扬的沙土带着劲风,迷蒙了眼睛不说,砸在盔甲上生疼! 此处离蒙兀王的毡包只有几丈之遥,可是这么大的动静,毡包依旧漆黑一片,一点反应都没有。 傅希言踩着碎星留影,身如游鱼,穿过蒙兀士兵的防线,出现在毡包外。 掀帘的那一刻,危机感骤生! 他立马向后撤去,数百颗弹珠从黑夜中射来,像是一场不见缝隙的瓢泼大雨!弹珠的速度太快,饶是傅希言轻功已运用得炉火纯青,也有些措手不及,难以逃脱。 其实有天地鉴护体,他对一般的偷袭都抱持着躲不过就硬扛的态度,唯独弹珠例外。他到现在都记得,伴随着铃声的那场偷袭,一样是弹珠,却在他身上留下了痕迹。 心念电转,傅希言右手捏诀,体内真气自毛孔外溢,罩住了身体,弹珠砸在真气上,既没有穿透,也没有掉落,而是粘在了真气盾上。 傅希言感觉到自己的真气正在迅速流逝,不由大吃一惊。 “真罡盾”就是他在天地鉴藏书库里新找的防御功法,虽然不是最强悍的,但是入门门槛低,上手速度快,正适合他这种四处奔波、没时间静下心来好好钻研武学的出差人士。 不过,即使是退而求其次的选择,“真罡盾”也是当年某修真门派初阶修士的招牌功法之一,拿到这个筑基期顶天的世界,应该是绰绰有余才对。 裴元瑾将挣扎着冲上来的士兵扫得更远后,终于发现他处境不妙,一道赤色长虹随心而至,劈在弹珠上。 在赤龙王剑气之下,弹珠竟然发出了微弱的光芒,虽然一闪而逝,却也显示出了它的不凡之处。而且闪烁之后,弹珠竟如泡沫一般消散在了空中。 傅希言连忙撤去“真罡盾”,只是刚刚一会儿工夫,他就感觉自己的真元要被掏空,也终于明白他当年使用饕餮蛊时,陈文驹等人的感受。 蒙兀士兵重新围了上来,见识过他们的厉害之后,士兵们不敢靠得太近,却也不想放人走,隔着三四丈的距离,在那里骂骂咧咧。 傅希言仗着语言不通,权当做背景音,他目光盯着蒙兀王的毡包:“里面好像没人。” 裴元瑾提着赤龙王,一步步走到毡包面前,正要掀帘,傅希言提醒他小心弹珠。 帘子被慢慢掀起,帐内空无一人,正对帘门的桌台上放着一把组合型的机关弓。傅希言见士兵并不阻止裴元瑾往里走,便知道蒙兀王的确不在里面。 裴元瑾见人不在,就想出来,傅希言在外面怂恿道:“把那弓拿出来,看看上面还有弹珠。” 他对弹珠十分介意。 因为至今为止,能够突破天地鉴的复原能力,在他身上留下痕迹的只有一堆不知名的弹珠,而那些弹珠被他捡走收藏后,也消失得无影无踪。虽然消失的方法不一样,但他希望是同一种东西,至少能少防范一种。 裴元瑾将机关弓拎出来,傅希言原本想摸索一下原理,看了下复杂的结构后,决定不在敌人的地盘上浪费时间。他翻了翻弓,没发现弹珠,不由叹了口气。 裴元瑾说:“带回去?” “关键应该在弹珠上。”这弓虽然精巧,但也不是无法复刻。 两人耽误的这一会儿时间,蒙兀士兵人数已经层层又叠叠,将他们围了个水泄不通,其中不乏金刚期高手。 但是,作为蒙兀王庭所在地,这样的安保力量,未免弱了些。 傅希言目光在人群中扫了几圈,看到有几个北周长相藏在人群中暗中观察,一个箭步冲了过去,在几个金刚期反应过来之前,就拎着其中一个看上去最具北周风格的面孔退回原地。 那人吓得双腿发软,傅希言松手后,直接摔倒在地上,抱着脑袋道:“大人饶命。” 傅希言一听这亲切的语言,脸上立马露出亲切的笑容:“别怕,饶不饶命的……主要看你配不配合。” 那人抬起头,正要说话,就见一个蒙兀将军打扮的人,用蒙兀语飞快地说了一串话,紧接着就有人翻译道:“请问你是哪里的朋友?这里是蒙兀王庭,请你们速速离开!” 傅希言也没为难被自己抓过来那人,干脆对着那将军说:“我们想见蒙兀王。” 那将军听完翻译后,眉头紧蹙地说:“王是草原的雄鹰,他正在巡视领地。” 傅希言不是蒙兀人,不知道蒙兀王巡视领地算不算正常,他看了裴元瑾一眼,见对方一副全都交给你的样子,便直接问起了阿布尔斯朗的下落。 问归问,他其实并没有抱太大的希望,但那将军居然知道:“阿布尔斯朗正随王巡视领地。他的族人都在乌勒部落做客。” 傅希言说:“他的部落遇到什么事了吗?为什么要去别人的部落?” 那将军说:“草原人热情好客,互相招待是正常的事。” 傅希言也不知道他说得是真是假,只好继续问蒙兀王巡视的路线,主要想知道他们现在巡视到哪一块地方了。 那将军说:“按照脚程,他们现在应该去了太阳升起的方向。” 傅希言:“……”不说个日升日落,你们就分不清东西南北吗? 对方这么配合,傅希言也不好一直扣着人不放,便让裴元瑾收起了赤龙王,表达了他们此次完全是友好访问,并不想造成流血事件的意愿。 或许是他们的确没有造成人员伤亡,将军也表现得很通情达理,主动让士兵让出一条路,放他们离开了。 傅希言和裴元瑾一路往王庭外面走,一直走到他们视线之外,才停下来。 傅希言说:“你信吗?” 裴元瑾说:“你呢?” “他只在刚开始的时候问了一句我们是谁,后来就提也不提了,好像根本不好奇。还对我们有问必答,有求必应……这是遇到刺客的正常反应吗?我怀疑刚才那段话里,他大概只有说到‘蒙兀王是草原雄鹰’这句时,才是真诚的。”傅希言毫不留情地吐槽。 裴元瑾点点头,眼睛里流露出“英雄所见略同”的赞许。 傅希言说:“既然这样,我们要不要杀个回马枪?” 裴元瑾二话不说就投了赞成票,傅希言有时候忍不住怀疑他成亲以后,就直接将反对票都涂改成了赞成票。 尽管两人的武功都远在蒙兀王庭目前留守人员之上,但考虑到自己刚刚才打草惊蛇,对方已经回有所防备,所以这记回马枪他们打得非常谨慎。 只是他们还是高估了蒙兀王庭的反省能力,刚刚遭遇刺客,王庭的守卫和前一次只差了一点点,差的那点是他们好像更松懈了,大概是以为人刚走不可能这么快回来。 傅希言忍不住小声嘀咕:“好歹也是王庭所在,这个配置,怎么比当初的北周还不行啊。至少当初的北周还请来了宋大先生坐镇。”说到这里,他顿了顿,突然“呸呸呸”三声,“晚上不能说鬼。” 裴元瑾:“……” 他们这次回来,目标明确,就是要找个会将官话的人打听情况。之前那个翻译就很合适和吓腿软的就很合适。 夜晚的毡包外,只有士兵巡逻,之前那两人都进毡包里去了。 傅希言虽然没有透视眼,看不到他们在哪个毡包,却有顺风耳可以偷听。刚刚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他不信没有一个人八卦。 他拉裴元瑾小心翼翼地避开巡逻和岗哨,横穿整个王庭,快要走到北面边缘时,终于听到有个毡包里,有人用官话小声说:“我看这两人应该就是储仙宫派来的。” 傅希言和裴元瑾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里的欣喜。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还是费了一点功夫。 第189章 蒙兀有阴谋(下) 毡包里的人并不知道话题中的主角就在门口听着, 还在那里唉声叹气:“可惜被阿拉坦骗走了,不过他们是来打听阿布尔斯朗下落的,就算留下来也没什么用吧。” “他们如果去了东边, 没有见到王,应该会发现上当吧?” “那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什么来不及了?” 一个陌生又熟悉的声音在毡包惊悚地里响起,原本坐在地毯上聊天的两人瞬间抱成一团,紧张地看着不知何时站在门边上的两个年轻人。 离开榆京后, 傅希言和裴元瑾就卸掉了易容和伪装, 即便在昏暗的光线下, 两人的面容依旧熠熠生辉, 不似凡人。 但有时候,不像人也不是好事,尤其是大晚上。 “你们怎么又……” 说话的那个是之前的翻译,不过他说到这里,就自动收声,显然想到了自己刚刚的畅谈, 一张脸顿时惨白惨白的。 傅希言于心不忍,蹲下身,与他视线齐平:“深呼吸, 放轻松,别紧张,我就是来问几个问题, 问清楚了, 掉头就走, 绝不拿你们的一针一线。” 坐在翻译边上的就是先前被傅希言抓出来腿软的那位“幸运儿”, 他用手肘撞了撞翻译的腰, 又眨眨眼睛。 翻译紧张地搓着手:“你们想问什么?” “蒙兀王去哪里了?”傅希言顿了顿, 警告道,“别想骗我,我刚刚听到你们的对话了。” 翻译犹豫了下道:“你们要是想找阿布尔斯朗,就去蔚州看看吧。” 傅希言皱眉:“蔚州?” 他地理学得一般般,但裴元瑾一听就懂了:“蔚州原属北周,十年前被蒙兀侵占。若是蒙兀想要南侵,蔚州就是前哨。” 边上那汉子见他一言命中关键,眼睛一亮道:“数月前,蒙兀王以效仿北地建立城池为名,大肆征夫,要的都是年轻力壮的汉子!” 傅希言想起布和说的两头羊抵一个人:“你说他以建立城池为名,那实际去做什么了?” 汉子要说,被翻译一胳膊肘子又撞回去了。翻译抢着说:“我们都是当初蔚州城破后,被虏劫到蒙兀的,蒙兀人根本不相信我们,我们知道的并不多。” 傅希言看汉子欲言又止的样子就知道他们不是知道得不多,而是想说的不多。不过自己毕竟是陌生人,对方有所防备也是很正常的。 他理解地点点头,朝裴元瑾一伸手。 裴元瑾低头看着他嫩白的手掌,毫不犹豫地握住。 …… 傅希言挠了挠他掌心,然后在对方握得更紧时,无情地抽出了手:“金叶子金叶子。” “……”裴元瑾从怀里抓了一把。 傅希言小声说:“多了多了。” “……”裴元瑾又拿回去一半。 傅希言将余下的递到翻译和汉子面前,诱惑地晃了晃:“知道多少说多少,只要说得好,钱途大大地!” 翻译和汉子:“……”我们不瞎,刚刚要不是你说“多了多了”,他们的钱途更加大大地! 翻译艰难地挪开自己粘在金叶子上的目光,盯着傅希言道:“两位应该来自储仙宫吧?” 傅希言指着裴元瑾头上的发簪:“赤龙王。” 汉子眼睛一亮,正要接话,但翻译语速更快,抢在他前面说:“蒙兀王离开之前,曾嘱咐我等,如果遇到储仙宫的人来访,就遵循阿拉坦将军之前的回答来应对。” “蒙兀王预知我们会来?”是阿布尔斯朗泄密?还是……傅希言扭头看裴元瑾,“蒙兀王知道阿布尔斯朗和你们的关系吗?” 裴元瑾道:“不知。” 阿布尔斯朗所在的部落人数 虽然不多,但擅长经商,经常行走于北方大地,是打探情报的好手。若蒙兀王知道他们与储仙宫有所关联,必然不会容忍他们驻扎在王庭附近。 傅希言说:“暴露了?” 这就解释了北地分部为何突然失去联络。 傅希言突然一脸严肃地看着翻译:“阿布尔斯朗被蒙兀王带走的时候,还活着吗?” 翻译看他表情不好,立马回答:“活着活着。蒙兀王不仅是阿布尔斯朗,还带走了很多阿牧部落的人,剩下的才送去乌勒部落。” 裴元瑾道:“蒙兀王征兵是为了南侵?” 和习惯于生活在安定环境中的北周人不同,蒙兀人从小在马背上长大,部落之间常有摩擦,个个都有战斗力,青年基本上都是招之能战。 裴元瑾一鸣惊人,翻译和汉子明显一怔,翻译还在犹豫,汉子已经在那里激动地点头:“他带着人十二天前就出发了!还下令各部落提供辎重!” 那就没跑了。 傅希言算算时间,十二天都快到蔚州了。 他深吸一口气,感觉大事不妙。之前已有北地和蒙兀十万联军陈兵北境,虎视眈眈,如今再加上蒙兀王亲率的大军,北周北境将会全面告急! 如今唯一值得安慰的,便是陇南王并不支持南侵,又有张祖瑞在身边助力,大抵是打不起来的。 傅希言不干涉南虞内战不等于会对北周战事袖手旁观。 这是两码事。 一方面,他是北周人,另一方面,蒙兀挑起的不是内战,是侵略战,万一北周战败,未必会善待平民。 傅希言当下心焦起来,也不挤牙膏式了,直接问道:“除此之外,你还有什么想要对我们交代的吗?” 汉子凝眉深思,还没有结果,翻译便叹了口气,道:“蔚州是障眼法,蒙兀王真正的目的是出其不意地拿下雁门关。” 汉子吃惊道:“你怎么知道?” 翻译说:“我偷听到的。阿拉坦将军一直提防着我们,说蒙兀王去东边是第一层谎言,他们料到你们可能会杀个回马枪,所以故意在我们面前泄露要去蔚州的消息。” 傅希言接下去道:“而他们真正的目标是雁门关。” 翻译苦笑道:“不过现在说这个可能已经太晚了。” 蒙兀王既然要出其不意,必然是急行军,十二天时间,他们最慢也已经到了雁门关外了,若是再快一点…… 傅希言废话不多说,直接一把金叶子塞在翻译手上,又朝裴元瑾伸手,这次裴元瑾很上路,毫不犹豫地把剩下金叶子掏出来,傅希言抓过来塞给汉子。 翻译和汉子还想推辞,傅希言说:“你们总不能一辈子待在蒙兀,有这些,你们去不成北周,也能去北地。” 两人一怔,脸上都露出向往的神色。 身在异乡方知苦,他们何尝不想离开。 “多谢两位大侠。” 翻译和汉子起身道谢,然而“侠”字声音刚落,面前两人就不见了,只剩下帐帘微微晃动。 傅希言出了王庭,立刻道:“我们立刻通知平罗郡王!”说是立即,但两人都知道,靠他们报信,十有八九是来不及的。 裴元瑾安慰道:“蒙兀这么大的动静,北周不会毫无觉察。” 傅希言依旧感到心神不宁,却也只能自我安慰道:“但愿吧。” 说是这么说,两人赶起路来却毫不含糊,基本上夜以继日,只有傅贵贵累狠了,半死不活地落在地上撒泼打滚,他们才象征性地休息一会儿。傅贵贵在不远处睡得两脚朝天,裙子都撩到腰部位置,凝神屏息,还能听到它“呀呀”的呼噜声。 等傅贵贵睡醒,两人便继续启程,好在他们一路南下,都没 有听到雁门关破的消息,正要松一口气,却在临近雁门关的一座小村庄内听说榆林镇破了。 “什么?” 傅希言原本是来讨一口水喝,闻言顾不得会吓到主人,直接跃上墙头,两眼炯炯地看着院子里聊天的村民。 村民吓了一大跳:“你是何人?” “北周人。”傅希言一看对方长相就知道对方原本也是北周人,“你们刚刚说榆林镇破了?谁说的?” 村民不敢说话。 傅希言只好从墙上跳下来,和裴元瑾一起,老老实实地敲门,才让村民稍微改变了一点态度。 村民说:“蒙兀大军在雁门关外面喊话,有人听到的。” 他们这座村子原本属于北周,后来北周打输了,村子便归了蒙兀。 蒙兀人不喜欢他们村的地形和生活方式,搜刮了一遍便走了,后来每年深秋,会有人定期来搜刮,村民都习惯了,早早地藏起大部分粮食财物,只留一部分在外面,来搜刮的蒙兀人见到有收获,也不会太过为难他们。久而久之,他们就靠着这份“识趣”继续在这里生活。 这次蒙兀士兵攻打雁门关,他们也被迫提供了一部分的军粮。但因为之前贫穷的印象深入人心,所以只是搜刮了一遍后就被遗忘了。 村民倒是积极关注时事,但凡有个风吹草动都会互相通传,傅希言来的时候,他们正好传到这一家。 傅希言说:“怎么破的?” 他的长相实在有欺骗性,村民看着他的脸,迷迷糊糊就回答起来:“蒙兀人说,北地出了战神,要讨回公道,什么乱什么正,澄清天下。” 第190章 守将有请求(上) 北地战神, 讨回公道,拨乱反正,澄清天下……每一件对应的都是陇南王。难道“宁做败寇,不做敌犬”都是假的, 他还是想夺回北周的江山? 傅希言很快将这个念头驱逐出去。眼见为实, 他相信自己看人的眼光。何况, 又不是他一个人看的, 总不能虞姑姑、裴元瑾都眼瞎吧? 他和裴元瑾向村民要了两碗水, 喝完后匆匆告辞。 局势瞬息万变,他们必须争分夺秒。 雁门关外, 春风怡人,在冬日沉睡的万物渐渐苏醒,山野缝隙依稀能看到浅浅的绿意。 蒙兀深知养肥再宰的道理, 春耕在即,往年这个时候,两国边境都是相安无事,这次的千里奔袭, 的确在意料之外,好在北地十万联军的压力令全北境练兵秣马,枕戈待旦,雁门关才能反应迅速,抵挡至今。 但是榆林镇失守的消息的确沉重地打击了士气, 要知道双方刚开始大战时, 雁门关还会冲出来迎战一番,如今只一味防守, 任凭对方如何挑衅, 也不肯出去了。 傅希言和裴元瑾原本想偷偷摸摸地潜入蒙兀后方营地中寻找阿布尔斯朗的下落, 但营地里密密麻麻的毡包,几乎看不到头,而且警卫森严,天空还有飞鹰群巡逻。 虽然他们有傅贵贵,但是…… 傅贵贵正呆呆地看着天空盘旋的飞鹰,然后跃跃欲试,被傅希言按住了。 傅希言说:“打架前你不会先数数……鸟头么?” 傅贵贵的确是身躯庞大,但身躯庞大说明挨打的面积也大啊!若对方一拥而上,傅贵贵也是双翅双爪一尾巴,难敌一群大嘴巴! 咚咚咚—— 鼓声如雷。 蒙兀大军正在攻打雁门关! 傅希言和裴元瑾对视了一眼,暂且放下阿布尔斯朗的事,双双赶往战场。他们到的时候,蒙兀大军正在攻城。前方大军正围着云梯冲锋,后方七八辆投石车掩护。 雁门关只管射箭,密密麻麻的箭矢如间歇性大雨,每次黑压压地扑来,便有人倒下,再也站不起来。 几日的战斗,大家都打红了眼,蒙兀的将军扬起长剑,声嘶力竭地吼着,下面的士兵便源源不断地上前。 双方打得胶着,谁都没有注意到偷偷摸摸进场的第三方。 忽然听到震耳欲聋的一声“咚”,地面都好似被震动了一下,原来是蒙兀的撞车在撞城门。 云梯已经架在了城墙上,士兵开始往上攀爬。 城头开始往下丢石头,淋热水,惨叫声夹杂着呼喝声,呼喝声很快又转变为惨叫声,在城墙上下交替上演。 傅希言旁观不下去,一跃而起,虚空踩“云梯”,一下子从“泯然于众”变得“鹤立鸡群”。 不仅蒙兀士兵们纷纷抬头看“神仙”,雁门关守将也是第一时间下令将箭头对准了他。 傅希言刚想喊“别开枪,自己人”,箭雨就劈头盖脸地射了过来。 傅希言:“……”这欢迎仪式为免太大阵仗了。 使用驱物术不需要收拾,可底下这么多观众,总要闹腾点花样出来。傅希言平静地抬起右臂,做了个尔康手。 第一次用驱物术控制这么多箭矢,一时之间,只觉得真元内的真气席卷一空,甚至产生了榨干后的揪痛,好在天地鉴的复原能力及时发挥作用,傅希言只痛了一下,真气就重新恢复运转。 那如蜂群一般叫人头皮发麻的箭矢停顿在半空之中,距离空中的傅希言只有半丈之距。 不过在这威风凛凛的背后,在其他人看不见的地方,裴元瑾用剑气击飞了十几支傅希言来不及控制的箭矢。 傅希言控制得有些吃力,直接将箭头朝下,朝地面砸去。 吃瓜的蒙兀士兵没想到这么快就“瓜熟蒂落”,纷纷躲闪。 傅希言想起布和和善的笑容,想着若不是他们需要导游,给了一笔佣金,也许布和也会成为下面中的一个,心中不由一软,在箭矢落地时,卸去了力道,“软着陆”。 箭矢像谁撒谷子一样,纷纷扬扬地落下,轻柔的触感让做好了必死准备的蒙兀士兵面面相觑,随后爆发出劫后重生的大笑。 但笑声很快终结于是蒙兀将军的怒吼。 三个亲信搬来一把巨弓,蒙兀将军亲自拉弓。比普通箭矢长了椅背的巨箭瞄准傅希言的后背,射出之后,发出了一声极为尖利的啸声。 傅希言没有回头,闲庭信步一般穿过战场上空,靠近城楼。 “射!” 箭楼调转箭头,又向傅希言射来。 此时,他人在半空,腹背受敌,体内的真气也没有完全复原,仿佛陷入危境,不过他背后有人,半点不慌。 果然,眨眼间,数十道赤虹贯空,生生地改变了天色,令太阳黯淡无光,而射出来的巨箭与箭群被截成数段,刷拉拉地落下来。 雁门关守将突然道:“收!” 傅希言趁机踏入城楼,守将惊疑地打量着他,慢慢露出喜色,试探道:“阁下莫非是……” 傅希言不等他说完,就坦然承认了:“是。” 守将还是不放心地继续问:“傅……” “是。” “四公子?” “是。” 傅希言连答了三个“是”,看着守将的眼神有些疑惑,仿佛在问,我都承认了,你怎么还喋喋不休。 守将是看到赤虹贯空联想到裴元瑾,又见傅希言容貌绝世,才猜到他的身份,此时颇有些天降横财的恍惚与欣喜。 蒙兀大军进攻的五天,天天鏖战,他合眼的时间统共不超过两个时辰,每次都是闭上眼没多久,便有新的军情。 这还不是最叫人心焦的,真正令他感到恐惧的,是烽火点燃后迟迟没有收到回音,蒙兀大军又四处散播到“榆林镇破”的消息。要是消息属实,北境联线溃散,北地联军配合蒙兀绕后进攻,雁门关就会腹背受敌。 像傅希言和裴元瑾这样的顶级高手到来,可说是及时雨,至少可以威慑蒙兀,暂缓进攻。 果然,在蒙兀将军犹豫着要不要加强进攻时,蒙兀大军后方营地鸣金收兵了。 看蒙兀士兵带着云梯、撞车等攻城器械缓缓退去,雁门关兵将们齐齐松了口气。明知道对方没多久就会卷土重来,但短暂的喘息时间对他们而言,已是弥足珍贵。 守将见状,越发确定傅希言的身份。毕竟,像傅希言这种身手,若是蒙兀的探子,雁门关早就破了。 他激动地问:“储仙宫裴少主是不是也到了?” 傅希言拇指朝城墙外一指。 便见那尚来不及打扫的战场上,一个青年神色淡定地走来。 雁门关被攻五天后,第一次在兵将脸上看到了喜色。守将更是亲自打开城门,迎接裴元瑾入内,并一路与傅希言高谈阔论,每句话必要提到“傅鉴主”或“裴少主”,生怕还有人不知道。 傅希言知道他在街机鼓舞士气,也很配合,对方说一句,他便夸一句军容军貌。士兵们打完仗,原本累得直不起腰,被他一看,一夸,个个抖擞精神,站得笔直,一副老子还能再战五百年的骄傲模样。 守将怕手下傻不隆冬的,把最后的力气都耗尽了,一会儿要人扛回去,连忙带着傅希言他们去了临时征用的指挥部,顺便叫人准备了一桌饭菜。 说是一桌,其实只有一荤两素三道菜,就这样,已经是高规格的特殊待遇了。 守将坦言,因为不知战 争会持续到什么时候,也不知平罗郡王的支援几时能到,所以他控制了每日粮食的消耗。 傅希言和裴元瑾赶了好几天的路,好久没踏踏实实地坐下来,享用一顿热饭了,吃得心满意足,哪里会嫌弃。 守将没有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边吃边问他们为何从北面来。 傅希言隐去了陪虞素环找陇南王这一段,只说是都察院要他调查北地。他在蒙兀王庭听说了蒙兀王亲率大军攻打雁门关的消息,所以急忙过来报信。 守将很是感动:“雁门关有二位相助,何愁蒙兀大军!” 傅希言说:“榆林镇被攻破是真的吗?” 守将叹气道:“我也没有收到消息。不过,榆林镇是北境防线重镇,即便北地有十万大军,但我方也是早有准备,要攻破并非易事。或许是蒙兀大军扰乱军心之策!” 傅希言说:“如果是真的呢?” 守将脸色一变道:“榆林镇破,南下可抵镐京,向东可以拦截雁门关后路,撕裂北境防线。” 傅希言对打仗一窍不通,听他这么说,不由重视起来:“那有什么补救措施吗?” 守将说:“镐京之北还有‘三秦锁钥,五路襟喉’的延州。北地大军越深入,补给线越长,若久攻不下,反而会骑虎难下。何况,平罗郡王能征善战,绝不会轻易言败。说不定,到时候反倒是他们偷鸡不成蚀把米。” 傅希言听他言之凿凿,也稍稍安心:“那眼下你有什么打算?” 守将闻言,立刻一脸期待地看着他:“还请傅鉴主、裴少主与我共守雁门关!”不是他脸皮厚,实在是大敌当前,个人脸皮不如国家地皮! 第191章 守将有请求(中) 雁门关遭遇蒙兀大军奔袭, 尚能僵持不下,等来傅希言和裴元瑾这样的强援,而直面西陲诸国联军的鄯州就没有这样的好运气了。 由铜芳玉、悬偶子等高手冲锋陷阵, 鄯州终究没能等到黎明。坐镇金城的海西公收到消息时, 已是第三天。 鄯州之后, 便是金城。金城天险, 易守难攻,但那是对普通的士兵,像铜芳玉这样视河川若平地的高手, 海西公也没有太大把握能够守住。 但海西公毕竟是久经沙场的宿将,很快镇定下来:“速速向陛下求调高手增援。联络城内江湖人士, 不管是镖局武馆,正道邪派,只要肯助我守卫金城,都以黄金相赠!”他没说赠多少, 毕竟这时候忽略了正邪之分,但武功还有高低之别。 他虽然做足了礼贤下士的姿态, 但金城内江湖门派本就不多, 其中大部分都闻白虎城色变,一听说西陲联军攻来,纷纷收拾行李准备逃跑, 答应支援的不到十人,十人中有三人狮子大开口,要价极高,余下七人中有六个是武馆学徒, 真元期都不是, 最后一个是武馆馆主, 他们都是本地人,捍卫家园,满腔热血。 海西公亲自接见了他们,感谢了武馆的仗义相助,又与漫天开价的三人讨价还价了一番,最终以一百两黄金一人的价格,雇佣了他们。 不是他吝啬,实在是这三人也不过是锻骨中后期,对付一般士兵绰绰有余,遇到铜芳玉这等高手,就只能被“挫挫有余”了。 这三人是抱着富贵险中求的心态留下的。 看着这样的阵容,海西公唯一的欣慰就是儿子不久前被建宏帝调去了南境,此战不管成败,纪家总算留了根。 就在海西公绞尽脑汁冥思苦想如何用一手烂牌打赢对方的王炸时,门房通报,岭南派掌门求见。 岭南乃南虞地界,岭南派掌门为何来北周? 海西公暗道不好,莫非西陲联军中,还有南虞的手笔?但对方既然找上门来了,自然不可不见。海西公将武馆馆主请来作陪,这才将人请进来。 岭南派掌门并非一人前来,身后还跟着个少女,海西公细细打量,见他们眉眼颇为相似,应该是父女。 何思羽进门后也懒得寒暄,开门见山地说:“西陲联军中高手如云,金城的地利于他们无用。何况铜芳玉擅长傀儡术,你派出去的人,回来未必还是你的人。” 海西公听得暗自心惊,面上却不动声色道:“我北周何尝不是高手如云?” 何思羽淡然地瞥了武馆馆主一眼:“一个金刚期巅峰掀不起浪花。” 海西公说:“阁下特意来此,莫非是想劝降?” 何思羽摇头:“西陲与北周之战与我无关。但我与铜芳玉有仇,你若是能将她单独引开,我便能杀了她。” 海西公心中一动,铜芳玉的万兽城正是他最为忌惮的,但他不是轻信之人:“你既然能杀她,为何还要引开她?” 何思羽说:“我能杀她,但杀不了她身边的白虎王。” 海西公下意识问道:“那白虎王怎么办?” 何思羽冷漠地说:“那就是你要考虑的事了。” 没能得寸进尺,海西公内心十分遗憾,但免费得一强援,到底还是赚了。安顿好何思羽和何悠悠之后,海西公问武馆馆主:“此人武功如何?” 武馆馆主汗颜:“深不可测。” 海西公心情越发沉重。这样深不可测的人竟也自言不是白虎王的对手,那白虎王的武功该有多高?有这样的人在,即便铜芳玉死了,恐怕金城之危也依然存在。 延英殿外,春光灿烂,延英殿内,乌云密布。 建宏帝自独揽大权以来,习惯了乾纲独断,难得今日半个时辰过去了,还未出声, 只是静默地坐在龙座上,聆听文臣武将发言。 但事关重大,文臣武将开口前无不是斟酌再三,让一向吵吵闹闹大殿竟时不时地出现了无人说话的间隙。 皇帝罢工的时候,身为宰相的蒲久霖只能硬着头皮顶上。他见乐安伯说完之后,无人继续,便主动开口道:“南虞水战之强,天下闻名,以己之短攻敌之长,是否过于冒进?” 乐安伯道:“陈年旧事矣!且不说南虞内战初停,消耗甚巨,我朝这些年一直在训练水军,打造水师,应有成效了。” 礼部尚书听说要打仗,忙劝道:“先礼后兵,先礼后兵。” 乐安伯道:“来而不往非礼也!南虞船只屡屡越境挑衅,我等若不反击,岂不被讥笑北周无人?” 礼部尚书还要再说,就听吏部尚书慢悠悠地说:“听闻乐安伯世子前不久主动请缨去了南境,英雄少年,正是建功立业之机啊。” 乐安伯拉下脸来:“沐尚书怀疑我楼某人背公向私?” 吏部尚书被他这么指名道姓地针对,便有些怂了,朝着建宏帝说:“事关重大,还请陛下圣裁。” 建宏帝这才慢悠悠开口:“蒲相以为呢?” 蒲久霖自认为揣摩上司心意略有心得,但这次,看建宏帝波澜不惊的样子,一时有些吃不准,便道:“南虞越境而不越礼,背后似有深意。” 建宏帝说:“之前南虞越王登基,朕派人相贺,曾约定两国相好,此事是礼部办的,朕没有记错吧。” 礼部尚书忙道:“是。使团还在路上,但国书已先一步送回来了。” 建宏帝冷笑道:“使团还在路上……南虞便按捺不住,蠢蠢欲动,这背后是何深意啊?”他见众人都低着头,生怕被点名,眼神更冷,“乐安伯乃开国武勋后人,熟读兵法。你认为,南虞内乱初定,在何等情况下,才会令南虞小儿急不可耐地撕毁盟约,侵犯我国边境?” 蒲久霖听他说“侵犯”,便知建宏帝看似平静,内心已是怒不可遏了。 乐安伯犹豫了下,才道:“或是北地陈兵北境,令他误以为有机可乘。”其实他还想到一个原因,便是南境突然换将。新将与老兵总有个磨合期,也是可乘之机。不过换将的决定是建宏帝下的,他自然不会傻乎乎地触霉头。 建宏帝脸上看不出对这个答案满不满意,只是又问礼部尚书:“北地陈兵非一两日,南虞若有此心,为何礼部派去的使团毫无察觉?” 礼部尚书慌忙下跪:“臣惶恐,臣有罪。” 他跪得太快,倒叫建宏帝不好在追究下去,何况,这件事也不一定是礼部失察。也可能是使团离开之后,发生了某些事,令南虞新帝改变了主意。 其实建宏帝对南虞并不太担心。毕竟南虞内战刚刚结束,新老交替的风波尚未完全平息,百姓需要时间休养生息,秦昭疯了,才会在这个节骨眼大兴战事,最多就是趁着北地与北周不合之际,发生点小摩擦,占点小便宜。 他真正担心的,就是令南虞改变主意的某些事。 建宏帝手指在桌案上轻轻一敲道:“将我北周开国大帝手书‘受降为生民,不降为清白’的拓本送往南境,交给纪酬英。再令湖北、巴蜀、中州三地巡抚各征兵五万以备战。” 户部尚书忙道:“正值春耕,不如等农忙过,再征不迟。” 建宏帝冷笑道:“朕倒是能等,你问问北地和南虞等不等?” 户部尚书缩着头不敢说话了。 建宏帝总结完毕,其余官员告退,蒲久霖被留下用膳。以前各部尚书还很羡慕这待遇,今天却庆幸留下来的不是自己。 伴君如伴虎,谁知老虎什么时候发威。 蒲久霖倒很淡定。既然摸到了皇帝的脉搏,他 心里就有数了。 建宏帝带着他去太液亭用膳。 前阵子在亭子里坐着还有些冷,今日却刚刚好,清风轻柔拂面,还有些惬意。兴许是春风醉人,建宏帝神色松弛了许多,还主动为蒲久霖斟了一杯茶:“今日殿中可有未尽之语?” 蒲久霖诚惶诚恐地接过茶,犹豫了下才道:“南虞犯境,恐有依仗啊。” “乐安伯不是说北地?” “北地不过是寄人篱下的傀儡,不成气候。” 这话显然说到了建宏帝的心坎里,他道:“那你认为呢?” 蒲久霖道:“傀儡背后的提线之人。” 建宏帝看了他一眼。 蒲久霖不敢卖关子,直接道:“北地有今日,全赖蒙兀王布哈斯赫借地借兵,他统一蒙兀多年,大权在握,野心勃勃。若他有意南侵,南虞与其沆瀣一气,就不足为奇了。” 建宏帝点头道:“的确由此可能。还有呢?” 蒲久霖被问得一怔,心念电转,立刻反应过来:“陛下担心西陲?” 建宏帝说:“万兽城铜芳玉与容妃是师姐妹,与朕有私仇。而且,她还是莫翛然的弟子。”说到这里时,他语气森然,又深藏忌惮。 蒲久霖对江湖事不太关注,听他这么说,也觉得西陲棘手:“我立刻修书一封,提醒海西公加强防范。” 建宏帝自言自语道:“南虞没了灵教,暂时不成气候,倒是西陲与北地,都培养着江湖高手,傅希言与裴元瑾去了北地,如今西陲更令人担心。” 说到这里,他看向蒲久霖:“你随我出宫一趟,顺便说一说,这几日城中接二连三的祸事。” 第192章 守将有请求(下) 蒲久霖愣了下, 总算在脑海的犄角旮旯里想起刑部曾经说过,城中纵火案频出,京都府要与他们联合查案。 为免隔墙有耳, 建宏帝没有在去路上交谈, 这也给了蒲久霖思索答案的时间。 等两人上了马车, 建宏帝再提此事, 蒲久霖心中已有腹稿,谨慎答道:“最近城内接连有人纵火填井,损毁房屋,好在没有造成百姓伤亡,只是纵火者仍逍遥法外。京都府与刑部已联合缉查, 相信再过不久, 便能水落石出。” 建宏帝道:“损毁的房屋如何处置?” 蒲久霖道:“正全力抢救修葺。” 建宏帝说:“纵火者不伤人, 只毁屋,或有深意,何不将计就计?” 蒲久霖愣了下, 试探道:“依陛下之意?” “将受灾的百姓送到寺庙安置,房屋暂不修补, 守株待兔, 看那纵火之人究竟有何图谋。” 若认真思量,建宏帝的办法显然漏洞百出。难道纵火者一直不出现, 百姓便一直住在寺庙里?但一向处世精明的蒲久霖没有反对。 在他看来,北周眼下最要紧的便是北地联军与南虞挑衅,如百姓房屋受损这等小事连早朝上奏本的资格都没有, 更别说君臣私下商议。但建宏帝既然提起, 必然因为这件事比看起来更为紧要。蒲久霖不知其详, 不敢妄下结论, 便顺了他意。 依旧是拿着令符从后门进秦岭镖局,叽叽喳喳的小孩子已经不见了,只有枝头小鸟在叽叽喳喳,显得有些冷清。 裘西虹在他们进门时,便知道今日有两位来客,早一步沏好了茶。 蒲久霖久闻秦岭老祖之名,但面对面交谈还是头一回,不免说了一套“久仰大名”之类的社交辞令。 裘西虹也礼节性地回了两句。 建宏帝随口提了一句朝中七事八事,愁绪如麻,今日不能久留,蒲久霖会意地说起了南虞犯境,顺便担忧西、北两境。 “我北周将士个个骁勇善战,悍不畏死,若只是国战,我并不担心。怕只怕那些江湖高手参与其中,那就结果难料了。” 裘西虹便明白了他们此行的目的:“宰相收到了什么消息?” 蒲久霖便看建宏帝。 建宏帝道:“朕想请老神仙走一趟西陲。” 裘西虹沉默不语。 他不知道武王武神的进阶奥秘,便以为自己身为武神巅峰,贸然动武,是拿命冒险,自然不太愿意。 建宏帝说:“西陲诸国中,唯万兽城是江湖门派。其城主铜芳玉乃容妃的师妹,武功应该不相上下,以老神仙的威名,无需动手,便能叫她望风而逃。” 裘西虹摇头道:“万兽城中最叫人忌惮的并非铜芳玉,而是白虎王。据说其人武功深不可测,远在铜芳玉之上,只是无心权力,不理俗务,才让铜芳玉做了城主。” 建宏帝说:“既然无心权力,不理俗务,应当也不会参与战争。朕知道此事强人所难了,但事关北周存亡,朕不得不厚颜相求。若老神仙应允,那朕愿意封秦岭为护国神山。” 裘西虹心中一动。 他愿意带领秦岭投靠朝廷,无非是觉得自己时日无多,万一驾鹤归西,徒子徒孙们撑不起门楣,会使秦岭派没落。若有了“护国神山”的封号,即便下面几代出不了武王武神,也能仗着朝廷的支持,广收门徒,等待复兴的时机。 但是立秦岭为护国神山,和立秦岭派为国教听起来是一回事,细细追究起来,却可以是两回事。 他先试探道:“我若离京,只怕会被人趁虚而入。” 建宏帝说:“老神仙放心去,城中诸事朕自有安排。” 裘西虹见他心意已定,又问:“陛下可愿立国教?” 建宏帝面色一凝,沉声道:“朕敬仰老神仙,不愿虚话相欺。江湖门派在朝中做大,易受忌惮,便是朕不相疑,但朕的后人未必信老神仙的后人。灵教便是前例,盛时一呼百应,衰则鸟散鱼溃。朕观秦岭上下,皆为温柔敦厚之辈,何不细水长流,令秦岭延绵不绝?” 裘西虹原本板着脸,听到这里,竟笑了笑道:“陛下开心见诚,我也并非不知好歹。此去西陲,路远迢迢,祸福难料,还请陛下看顾秦岭上下。” 建宏帝说:“老神仙放心。朕即刻下令,封秦岭为护国神山,无论老神仙此去结果如何,北周不灭,此号不改。” 裘西虹说:“我走之后,陛下多保重。” 说动裘西虹去西陲,令建宏帝心情大好,离开后也不急着回宫,体贴地送蒲久霖回家。蒲久霖自然是受宠若惊,只是临走前,还是表达自己内心的担忧。 “裘老乃定国神柱,他离开镐京,只怕会有宵小趁机闹事。”他说完,越发觉得城中放火的人不简单。 建宏帝说:“铜芳玉出身傀儡道,郑佼佼创立借苍生,两者都是邪魔外道,朕打算请求储仙宫援助。” 蒲久霖眼睛一亮:“由傅四公子牵线,此事可成。陛下何不请储仙宫去西陲?”相较之下,还是投靠了朝廷的秦岭老祖坐镇镐京比较让人放心。 建宏帝没有他想得那么乐观。 他登基之后,就考虑过借储仙宫之手对付铁蓉容。不过考虑到他和铁蓉容之间存在合作关系,为免偷鸡不成蚀把米,他没有直接道明铁蓉容的身份,只是动之以情,诱之以利,希望与储仙宫建立合作,可惜他送出了八封信,每封都如泥牛入海,杳无音讯,他还邀请过当时储仙宫驻守镐京的各部主管事进宫,却无人应召。 由此,他便知道自己不受储仙宫待见。 所以,虽然今时不同往日,他与储仙宫之间多了傅希言这条桥梁,但裴元瑾单枪匹马闯皇宫的画面还历历在目,他不敢托大,向护卫西陲这样的紧急要务还是请裘西虹这样的熟人更妥当,至于护卫镐京……他另有办法。 * 开国皇帝手书拓本已送往南境,裘西虹也在去西境的路上,镐京暂时恢复了平静,然而纵火烧民宅的案犯还没有逮捕归案,因为建宏帝关注,蒲相也跟着关注了起来,刑部与京都府压力倍增,几乎守株待兔到了株要结果子的程度,可惜,依旧没有音讯。 就在这时,北境传来榆林镇破的噩耗! 随着噩耗一起传来的,还有陇南王尚在人间的消息。平罗郡王的奏折已经送到了龙案上,但包括蒲久霖在内的文武百官,谁都不敢在早朝时提起此事,倒是建宏帝自己提了一嘴:“郡王竟言陇南王尚在人间,诸卿以为呢?” 被他目光扫到的礼部尚书暗叫倒霉,却毫不犹豫地说:“必是北地阴谋,以假乱真,惑乱人心!” 建宏帝问:“若陇南王当真没死,卿家的心便要乱了吗?” 礼部尚书慌忙跪地求饶:“臣,是臣失言。陇南王是武神,微臣是文臣啊。” “武神?”建宏帝冷笑一声,甩袖而去。 礼部尚书吓得浑身发软,站都站不起来,还是吏部尚书好心,与礼部侍郎一起将人拉起来。 蒲久霖看着他,微微叹了口气。 在榆林镇破这样的大事面前,建宏帝依旧关注着陇南王的消息,由此可见心结之深。其实,当年与云中王、陇南王有瓜葛的世家朝臣都被建宏帝清理得差不多了,今日能上早朝的,差不多都是建宏帝的“自己人”。不过,就是“自己人”在提到陇南王依旧以“武神”尊称,这才是建宏帝至今没有解开心结的原因。 他走出殿外,被乐安伯等武将叫住,拉去议事。 榆林镇破的 细节写在了寄往兵部的奏折上。 按平罗郡王的说法,他无意间抓住了温鸿轩的女儿温娉,便以此为筹码,要求对方退兵。与之谈判的是容越。容越假意同意,要求双方见面和谈,并且交换人质,然而就在和谈那日,容越发起攻击,不但亲手射杀了温娉,鼓舞士气,而且榆林镇内还有内应,为他们打开了城门。 “陇南王旧部?” 蒲久霖皱眉。 乐安伯道:“接着便传出了陇南王未死,乃是北地联盟真正主人的传言。” 蒲久霖问:“有人见过吗?” 兵部尚书说:“应当没有,不然平罗郡王也不会说是传言了。不过打开城门的内应之后便自杀身亡了,说是忠义不能两全,只能舍身取义。” 乐安伯冷笑道:“我看他是猪油蒙了心,被人骗得团团转!若陇南王当真在世,早就出现了,还需要温鸿轩在外面招摇撞骗?” 蒲久霖干咳一声道:“慎言。” 这个节骨眼上,还是不要去触碰建宏帝的逆鳞了。 兵部尚书说:“平罗郡王已经集结榆林余部严守延州,阻挡敌军。如今唯一可虑的便是北地绕后偷袭雁门关。雁门关是抵挡蒙兀的门户,若蒙兀再趁机发起攻击,雁门关前狼后虎,将成孤岛。” 蒲久霖道:“可有解救之策?” 兵部尚书道:“或可从石门调兵。” 第193章 大营有异常(上) “信送出去都快五天了, 为何石门迟迟未有音讯?” “兵贵精不贵多。石门统共一万出头的人马,都是些娇滴滴的老爷兵,便是来了, 也是浪费粮食,不来正好。” “话不能这么说。一万多的人马多少能分散敌方兵力。” “石门守将” 蒙兀大军来袭, 雁门关曾送信向石门求援,却一直没有收到回信。如今守将与副将两人正为此事争吵。 距离傅希言抵达雁门关, 已过去三天。这三天来,蒙兀发起的攻击从激烈到平缓, 一改往日速战速决的作风, 渐渐进入两军对峙的局面, 像是要长长久久地对看下去,令雁门关守将倍感不安。联想榆林镇破的消息, 他们怀疑蒙兀在等待北地大军,因此在思量应对之策。 傅希言旁听了一会儿,没插上嘴,便转移阵地, 准备去城头探望一下子辛苦工作的傅贵贵。 若说这三天有什么收获,见证女儿的成长可算其一。 他和裴元瑾身份暴露后,便不再将傅贵贵藏着掖着, 大大方方地展现人前。原本是摊牌了, 不藏了,没想到却挖掘了宝藏。 有一次,蒙兀大军发起进攻, 傅贵贵跑去城头凑热闹, 看战况激烈时, 还亲自上爪了, 抓着云梯就遛,引得一群投石机追着它打,彻底搅和了蒙兀的进攻节奏。 战后,雁门关守将大方地送了它一直嫩羊作为嘉奖,吃得它眉开眼笑——傅希言也是第一次在一只鸟的脸上看到这么生动的表情。 下次蒙兀大军再进攻,傅贵贵就当仁不让地上了,从此成为了捍卫雁门关的一员编外猛将。每天天蒙蒙亮就要跑去巡视一圈,等吃饭时间再回来,下午再溜达一圈,有时候傅希言吃完晚饭还能看到它振翅北飞的身影,恪尽职守的样子,让傅希言开始怀疑自己的工作态度是不是有点消极了。不过他很快想通了。女儿肖父,傅贵贵能有今天,少不了自己的言传身教,他也算是居功至伟了。 傅希言踏上城楼,沿途都是兵将们崇敬的眼神。 他知道自己上面还有武王、武神……甚至金丹、元婴、化神等境界,但是对普通士兵而言,能够在空中飞来飞去的高手,已经顶了天了。 此时的傅贵贵正在天空翱翔。 蒙兀有鹰,用来侦查和通信,和傅贵贵比体型就输了,更不要说战斗力,大老远地看到,就避开去了。 因此,雁门关外的蓝天白云下,就它一鸟,寂寞地上演着王者孤独。 傅希言朝它打了个手势,傅贵贵在他头顶绕了一圈,认出人之后,才落到地上。 傅希言扯了扯它翅膀上的羽毛:“你另一个爹不在,这两日记得陪我吃饭。” 镐京、榆林镇迟迟没有消息,他们又不好放着雁门关不顾,商量再三,还是让裴元瑾就近去一趟石门。 石门有储仙宫分部,打听消息,调派人手都会方便许多。 一人一鸟吃完饭,傅贵贵又着急慌忙地要去开工,傅希言闲来无事,便陪它一起。不过今天蒙兀大军很是安分,只派了几个骑兵出来打探情况,傅贵贵一飞出去,他们就骑着马头也不回地跑了。 一夜无话。 翌日一早,傅希言伸着懒腰出门,就见裴元瑾踏晨曦而来,本就潇洒的英姿,因为他手上的外卖——崩肝,而更加伟岸。 傅希言感动得无以言表,唯有大快朵颐以谢之! 两人也不挑地方,就在暂住的屋顶上边吃边聊。 石门的美食唤醒了傅希言并不久远的记忆:“高义门还好吗?” 裴元瑾道:“煮雪堂已经离开石门了。” 高义门与煮雪堂的恩怨历经数代,堪称世仇。后来煮雪堂背靠储仙宫幽州雷部主管事汪 康,逼得高义门走投无路,拦车告状。当时是汪康手下的田安接手处理此事,裴元瑾下令,要他督促两家各规格为,将产业恢复为储仙宫插手之前。 煮雪堂为了买通汪康,本就下了重金,全指望打倒高义门挣回来,没成想最后偷鸡不成蚀把米,把自己赔了个底朝天,不得不变卖家产远走他乡。 高义门大概是吸取了煮雪堂的教学,没有落井下石,只是埋头经营自己的一亩三分田。他背后有夏雪浓支持,很快就恢复元气,且有更上一层楼的迹象。 傅希言听后很是欣慰:“与人为善,予己为善。” 裴元瑾说:“我见了石门分部主管事。” 傅希言见他表情有异:“嗯?如何?” 裴元瑾道:“是汪康。” 傅希言也吃了一惊。 当初汪康敢明目张胆地包庇煮雪堂,全凭背后有人,而那人就是赵通衢。这一年来,景罗着手改革储仙宫制度,明面上是取消风雨雷电四部,统一为分部,顺理成章地进行人事调动,暗地里却是将赵通衢手下赶的赶,降的降。 赵通衢原本是雷部总管,各地雷部是他的基本盘,汪康算赵通衢的明子,傅希言原以为经过这么多事,对方应该早就离开了才对。 裴元瑾说:“从幽州雷部主管事到石门分部主管事,已是降职。” 傅希言说:“他表现如何?” “十分积极。”裴元瑾从怀中掏出一张纸,递过去。傅希言接过来一看,都是这两个月石门收到的各地消息,看似密密麻麻一大张,其实并没有多少有用的。 不得不说,储仙宫取消风雨雷电,有利有弊。利者,机构精简,政令通达,不再有各部互相推诿的现象;弊端也是显而易见的人,各部的专业性都有所下降。 傅希言说:“没有其他的了?” 裴元瑾道:“我已叫他派人去榆林镇。” 储仙宫之前没有特意关注国事,所以就算榆林镇附近的储仙宫分部收到最新的北周战况,也不会第一时间分发各地,而是与其他消息一起发送,所以消息必然会有所滞后。 傅希言说:“对了,雁门关求援的消息都发出去好几天了,石门还没有回音,你知道为什么吗?” 裴元瑾说:“石门守将已与知府商讨过此事,知府怕派出援兵后,雁门关依旧沦陷,届时石门也会跟着万劫不复。” 傅希言气得无语了:“这时候不报团,难道还要配合对方各个击破吗?” 像这种简单的道理,石门知府也未必想不到,只是人在面对生死胜负的时候,难免会变得自私狭隘。恨不能风险都由别人承担,自己只负责摘取果实。 “也不全是坏消息。”裴元瑾说,“高义门听闻雁门关有难后,决心组织江湖同道前来支援。” 傅希言愣了愣,随即赞道:“不愧是为高义门,果然高义。” 雁门关守将听说裴元瑾回来了,当即与副将一同来见。 傅希言便将裴元瑾石门之行的收获告之。 听说石门知府决定按兵不动,副将顿时大怒:“倾巢之下焉有完卵!石门知府知而不救,与卖国何异?” 傅希言见他义愤填膺,想起他先前还嫌弃人家是老爷兵,浪费粮食,如今听人家不来,又换说辞了,不由感到有些好笑。 雁门关守将倒很淡定:“不来也无妨。我们有裴少主、傅鉴主和傅姑娘相助,应付蒙兀,绰绰有余。” 傅希言怕他太乐观,提醒道:“蒙兀也不乏高手。” 蒙兀不缺脱胎期、入道期的高手,但至今还未听闻有武王、武神现世。若真有,那十有八九与郑佼佼有关。 傅希言想起半路上辞别温娉、忘苦等人的梅下影,不知怎的 ,心里略感不安。 呼应他不安的,是又一日的风平浪静。 蒙兀接连两天没有进攻,只派人在门前转悠两圈,远远地打量着春光下依旧巍峨挺立的雁门关,好似“到此一游”的观光客。 北周人一向居安思危。蒙兀这样不走也不攻的作风,令守将和傅希言都觉得事出反常必有妖。与其等对方做了坏事再亡羊补牢,倒不如主动出击,掌握先机。 当夜,傅希言和裴元瑾夜访蒙兀大营。 去之前,他让傅贵贵故意去大营周围转了一圈,将蒙兀人养的鹰吓得不敢出门。失去了空中的监视之眼,两人行动便方便许多。 蒙兀营地里的帐篷很单薄,与蒙兀王庭不可同日而语,若是帐内有关,他们站在外面就能看到人影。 他们一路往里,路过好多个帐篷。起先还好,能看到里面走动,盘坐的身影,但越往中心地带,空置的帐篷越多。帐篷里黑灯瞎火不说,连呼吸声都没有,就好似这些帐篷只是帐篷,根本没有用来住人。 傅希言越看越觉得诡异,尤其走到最中间最大的帐篷门口。这顶帐篷倒是很厚,光线无法透出来,无法看到里面的人影,但他能听到里面呼吸声,那呼吸声里,像人的只有一个。 傅希言偷偷掀起帘子的一角,往里看。只见一个背部微驼的人正背对着他,给那些被傅贵贵吓得早睡早起的老鹰们喂夜宵。 第194章 大营有异常(中) 王帐里竟然没有王。再怎么后知后觉的人也能发现事情不对头, 何况傅希言本就是没事儿也要无中生有的编出点故事的人。 老鹰敏锐地察觉帐内气氛不对,正要扑翅警告,傅希言已经闪身到驼背人后面, 手轻轻地搭着他的肩膀:“不要出声。” 驼背人浑身一震,也不知听没听懂, 惶急地想要去掏怀里的东西,但是还没碰到衣襟, 就被傅希言眼疾手快地点住了穴道。他顺手朝老鹰撒出一把当初在南虞乔装改扮时,以执行任务之名, 向地安司要的迷药, 然后在安静的环境里搜索线索。 尽管养着鹰, 但帐篷打扫得很干净,干净得不像有人居住。傅希言特意看了看枕头, 一根头发都没找着。 有三种可能性: 打扫房间的人很仔细,都收走了; 蒙兀王是个光头; 蒙兀王根本没在这里睡觉。 考虑到蒙兀人慕强的心里,蒙兀王不在这里睡觉的唯一可能就是他不在营地。 傅希言思绪千里,各种阴谋论浮现。 他走到驼背人面前, 手正要伸入对方的衣襟,就被裴元瑾随时用桌上的鼻烟壶弹开了。傅希言揉着被弹的位置,无语道:“我就是想看看他要掏什么。” 裴元瑾扬眉, 随手射出一道剑气, 割断了驼背人的腰带,长袍散开时,藏在胸前的东西便兜不住了, 直接落在地上。 傅希言在它落地前伸手接住。 半个拳头大的球, 摸着像是金属外壳, 但又感觉很脆, 傅希言不敢用力,只是凑到眼前细看,但被裴元瑾一把拿过去。 傅希言好奇:“这是什么?” “像响雷弹。” “这么大的响雷弹?”傅希言吃惊。响雷弹是诡影组织的特产,当初劫狱时,撒出一大把的威力,令他记忆犹新。要是刚刚让驼背人得逞,驼背人和鹰没了,他们的潜入也会被察觉,完全是自损一千,伤敌一百的做法。 “蒙兀王若掌握着这项技术,何不在攻城时使用?”不等裴元瑾回答,傅希言便自言自语地接下去,“是原材料不够,还是有所顾虑?” 究竟是哪种,或是另外的,他一时也说不好。 丢下昏迷的老鹰和被点了穴不能动弹的驼背认,傅希言和裴元瑾又在蒙兀营地旁若无人地转了转。 营地越靠北,人越少,有些甚至不是士兵,这场景,差不多能用“十室九空”来形容了。傅希言回忆刚到雁门关那会儿,两军正交战,浩浩荡荡的蒙兀大军怎么看也有几万兵力,这些人都去哪儿了? 傅希言越想心越惊。 他有两世为人的眼界,思想之跳跃无人可及,但前世是学生,缺乏社会阅历,今生是伯府庶子,也没被当做继承人培养,考虑问题的高度还是受到局限。尤其是遇到裴元瑾后,两人产生变色龙效应,遇事不决一起莽过去,分析眼前往往能天马行空,别出心裁,却很少展望大局。 蒙兀先支持北地兵临榆林镇,又秘密组织大军进攻雁门关……这是赤裸裸的两国之争。榆林、雁门关,都只是棋盘中的一小块地罢了。蒙兀野心勃勃,又手持响雷弹这样的利器,攻不下雁门关,会做什么? 念头尚未行程,一条完整的北境国境线已经呈现在傅希言的脑海中! * 傅希言今夜的侦查行动守将也知情,他料想对方在城墙上熬夜等自己,马不停蹄地赶回来,想要将滚烫的第一手消息传给他,谁知扑了个空,问了人才知道守将刚刚才离开。 他一路找过去,终于在营地门口看到了人。不过除了他和副将之外,还有一张生面孔。 傅希言怕打扰,拉着裴元瑾就想离开,不料副将眼尖,张口便唤了出 来,于是便走脱不得了,又掉头回来。 守将介绍了来人,才知是镐京来的羽林卫,姓许名海。 傅希言见他面容微显憔悴,但眼睛湛湛有神,显然身手不俗。 许海见了裴元瑾,眼睛一亮,又道出另一重身份,乃秦岭派弟子,岑报恩的师弟。 守将怕两人寒暄起来,忙插话道:“榆林镇在十二天前被北地攻破了。” 傅希言脸色一变:“怎么回事?” 许海便将寄往兵部的那封奏折内描述的详情复述了一遍。 傅希言听说榆林镇有陇南王旧部为内应时,眉头一皱,又听陇南王并未现身,心中便有了猜测。但他没有贸然发表意见:“皇帝……陛下怎么说?” 许海道:“陛下认为是北地的离间计。陇南王战死多年,绝不可能重现于人世。” 守将道:“榆林镇破,雁门关便可能腹背受敌。” 许海从怀里掏出一封密旨,守将慌忙下拜,双手过顶,恭敬接下。密旨授权他可以随意征用石门兵力,如果不够,还可以就地征兵。 副将沉不住气道:“只有这些吗?万一蒙兀北地内外夹攻,光靠石门的一万兵力,加上就地征来的新兵蛋子,于事无补啊。” 许海说:“我暂时不回去。” 副将:“……” 许海知道自己只是金刚期巅峰,并非决定战局走向的人才,解释道:“在榆林镇破的消息传来之前,南境便发现了南虞船只越境。如今的北周,才是真正的腹背受敌,南北夹击。” 可以说那几日,北周朝廷天天收到坏消息。先是南虞犯境,再是榆林镇破,正焦头烂额呢,雁门关又求援了。 傅希言皱眉道:“南虞越境?是越王指使?” 他对秦昭的印象不坏。 因为籍贯不同,他从未放下对秦昭的防备,不过,两人交往的那段时间,秦昭始终把握分寸,即便利用,也将事情做得漂漂亮亮,事后还送来了河泥月棠,叫人无可指摘。突然听到秦昭落井下石,他还感到有些违和。 许海说:“越王秦昭已经登基为新帝,年号为永和。” 傅希言忍不住吐槽:“哪里永和了?豆浆吗?” 其他人没反应,就裴元瑾给了点面子,接口道:“想喝豆浆?” 傅希言说:“……太晚了,算了。” 守将见气氛有些尴尬,忙道:“既然如此,我们便齐心协力守好雁门关!傅鉴主此次夜探蒙兀大营,可有收获?” 傅希言道:“收获大了。我发现营地里的人都差不多没了。” 其人齐齐一愣:“没了?” 傅希言说:“外围还有些战士,有几个便是这两天频繁露脸的斥候。富丽堂皇的王帐里只有鹰和养鹰人。” 守将顿时叫道:“不好!这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之计!” 或许蒙兀王一开始的目标的确是雁门关,但有了傅希言和裴元瑾的加入,令他们破关的希望大减,所以蒙兀王一定是调整战略,去了其他地方! 守将问:“平罗郡王现在何处?” 许海道:“正在延州拦截北地蒙兀的联军。” 副将道:“联军原有十万,若加上蒙兀大军,延州危矣!” 傅希言听得心脏怦怦乱跳,下意识就要说,我去支援延州。但很快他又冷静下来,既然是国战,他的思维模式就要从局部和眼前的利益中挣脱出来,着眼全局…… 完全是睁眼瞎呀! 傅希言无比怀念前世的网络,要是在前世,不管哪边闹出动静,随便上一款社交网站,都能给你扒拉得清清楚楚,无所遁形,哪像现在,送一封信都要好几天。 想到这里,他突然问许海:“ 我送给……陛下的信,陛下怎么回复的?” 许海一怔:“陛下没说。” 傅希言脸色顿时不好看了,守将心里咯噔了一下,忙解围道:“我一共送了两封信,傅鉴主的信是后来送的,不知你出发前,陛下收到没有?” 许海不傻,立马道:“我来得急,应是没来得及看到后面那封。” 傅希言微微叹了口气。 他在那封信里,直截了当地借守卫雁门关的功劳讨要翡翠土。眼前局势紧张,对面的郑佼佼还没有跳出来,之前频频刷存在感的莫翛然也突然失去了踪迹,好像在酝酿什么大招,总叫人不安。所以他便想着早日炼出金元丹。 只要裴元瑾突破至金丹,那就真是天上飘来一行字,那都不是事了。 关于石门调兵,蒙兀大军失踪等事,守将、副将和许海还有许多事情要商议,傅希言原本想听,但发现对方并没有邀请他们的打算,便作罢了。 实在是他之前江湖高手的形象太深入人心,像这种城防事宜,守将也就识趣地没有打扰。不过傅希言回去之后也没有闲着,认认真真地练功,以期早日突破,给己方再添战力。 只是天色将明之前,傅希言右眼皮不停地跳,像是某种征兆,果不其然,没过多久,守将便派人来请,听说又有不速之客到来。 傅希言摸着跳灾的眼皮,心也怦怦乱跳:“谁?” 来人答曰:“幽州来使。” 傅希言小时候经常在电视里看升国旗,对幽州很有感情,哪怕知道两者不一样,还是爱屋及乌。 第195章 大营有异常(下) 应是破晓时分, 西边的昏黑却迟迟未褪,浩瀚的天空仿佛被劈成了两半,一半走向光明,一半沉沦厚夜。 傅希言头顶上方, 正是昼夜交替地带, 灰沉沉的, 仿佛酝酿着一场暴雨, 又仿佛渐渐雄起的天光正在稀释浓黑。 只是抬头微微看了一眼, 就被前面急促的脚步声吸去注意力, 傅希言看着副将跟着一个哨兵匆匆忙忙跑来,照面后,只是微微点头示意, 或许也不是, 就是跑得急了,脑袋上下颠簸了一下, 总之,双方就这么擦肩过去了。 傅希言下意识地跟了两步, 被裴元瑾拽住。 裴元瑾指了指守将住所的方向。 傅希言便知道其他人还在里面。果然,一踏进院子,守将房门前狭小的空地上,已经站着好几个人。 余下三人有两张熟面孔, 一是昨晚来的镐京信使许海之外, 另外一人——他转过头来, 比上次分别时沧桑了些许,刚好褪去稚气, 显现出男人味。他主动打招呼:“傅鉴主、裴少主, 镐京一别, 别来无恙?” 傅希言也没想到这对师兄弟会一前一后到这里聚首:“岑少侠风采依旧啊。”略作寒暄,便话题一转,问及刚刚离去的副将。 守将答道:“我昨夜叫人盯着蒙兀营地,刚刚收到他们要弃营逃走的消息。守了这么久,是时候进攻一把了。” 傅希言道:“将军不怕他们是故布疑阵,诱敌深入?” 守将拍拍身边唯一一张陌生面孔的肩膀,道:“你来说罢。” 与岑报恩相比,幽州使者膝盖以下都是泥,脖子以上都是沙,说话声音倒如洪钟一般,令人耳朵嗡嗡作响:“我奉幽州总督张常大人之命,前来求援!” 傅希言反应极快:“蒙兀大军去了蔚州?” 蔚州南下便是幽州! 幽州使者说:“是。先前,张大人知道雁门关点燃烽火,立刻派五千骑兵驰援,但是出发没多久,便发现蒙兀大军悄悄进驻蔚州,只好火速将骑兵招回。在我动身前,蒙兀大军已经发起了两次进攻,他们拥有响雷弹,张大人为了保护城墙,只能出城迎战,我方损失惨重。” 他说得极为简略,并没有刻意卖惨求援,可在场诸人都听出了战况紧急。守将当下就拨了一万精兵援助。同守北境战线,说难听点就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少了谁,余下的都好不了。 傅希言说:“他们的响雷弹威力如何?” 幽州使者道:“一丈内,必死无疑。” 傅希言先前还希望蒙兀攻打雁门关没用响雷弹是原材料不足,如今看来,很可能是还没派上用场,自己就赶到了,让对方投鼠忌器,没有动用。 毕竟响雷弹这东西,对付普通战士绰绰有余,遇到高手,不等落地就会被扫回去,反而是加重了自身危险。 幽州使者讨到援兵后,并不着急离开,扭头对裴元瑾说:“有件事我想私下向裴少主禀告。” 守将与其他人立刻知情识趣地朝外走,把院子腾出来给他们。傅希言体贴地跳到屋顶上放哨——顺便偷听。 幽州使者从怀里掏出一面令牌,傅希言远远地瞄了眼花纹,依稀是储仙宫的老款。自从风雨雷电四部取消之后,令牌也被更新换代。 “迎战蒙兀大军时,有人在战场上丢出这块令牌,说转交储仙宫,还叫我们转告,说阿布朗食言了,小心镐京!” 裴元瑾接过令牌,看清楚上面写的头衔,淡漠的表情终于裂开一丝缝隙,露出几许焦急;“给你令牌的人呢?” “死了。他是跟着蒙兀人从蔚州方向跑来的,出现时满身是伤,后来被一支铁箭穿透胸腔……”幽州使者见他脸色不好,声音慢慢低了下去。 裴元瑾问:“遗体呢? ” 幽州使者说:“被蒙兀人抢回去了。”说是“抢”,其实是“捡”。幽州方面并不认识那人,自然不会特意收藏尸体。 傅希言从屋顶上跳下来,走到裴元瑾身边,轻轻握住他的手。裴元瑾回过神来,将令牌收入怀中,朝幽州使者抱拳道:“多谢。” 幽州使者完成任务,也不多留,去找守将商量援兵的事了。 傅希言从他手里接过令牌,翻过来看了看,猜测道:“任飞鹰?” 这个问题已是多余。镐京雷部主管事的令牌,已是任飞鹰独有。韦立命上任没多久就遭遇了体制改革,他的令牌上写的是“镐京分部主管事”。 他脑海中闪过很多念头,最终只是抓着裴元瑾的手,轻轻地晃了晃:“回去再说?”这里毕竟是别人家的院子,总不能老是鸠占鹊巢,害得守将有家不能回。 裴元瑾顺从地跟着他回到房间,只是面色极冷。 傅希言知道他正处于盛怒之中。他不善劝人,“人死不能复生”用在朋友间是一种礼仪,他们之间反倒生疏。 难得词穷的他,犹豫了下,还是照常地分析起这件事背后隐藏的可能:“阿布朗……是阿布尔斯朗?还是另有其人?” 裴元瑾见他说话小心翼翼,主动缓了缓脸颊,解去脸上的冰霜:“应该是阿布尔斯朗,宫内很多人都这么叫他。” “若是阿布尔斯朗,那有人看到任飞鹰出现在北地,储仙宫北地方面却一直没有消息,便有了合理的解释。” 裴元瑾嘴唇微微抿紧,没有接着这个话题说下去,而是话锋一转,开始考古:“他曾上府君山挑战父亲,被景总管打败后,便心悦诚服。景总管收他为记名弟子,带在身边指点。他嗜武成痴,却性情疏朗,与谁都相处得来。”他小时候并不是武痴。阿布尔斯朗便经常陪他玩,可以说是他枯燥童年里为数不多的快乐时光。可以说,比起难得一见的各部管事,在府君山住了整整一年的阿布尔斯朗与总部的关系反而更好。 傅希言问:“后来呢?” 裴元瑾道:“次年,他父亲病逝,他回家继承族长之位,顺便应我父亲邀请,成为北地风部主管事。在此之前,储仙宫在蒙兀只有做生意的雨部。” 傅希言说:“啊,是为了虞姑姑?”风部的职能是打探消息,阿布尔斯朗身为蒙兀人,却是北地风部主管事,针对目标十分明确。 裴元瑾道:“我从未想过他会背叛。”之前北地分部失去消息,他第一反应便是阿布尔斯朗出了事。 傅希言张了张嘴,客观地说:“他毕竟是蒙兀人。” 而他们面对的,是一场国战。 裴元瑾沉默不语。 储仙宫一向遗世独立,不参与国战,一来,储仙宫队伍庞大,人员组成复杂,各国都有,贸然参与国战,就得先来一波内战;二来,储仙宫高层一心想着飞升,哪肯浪费多余的时间精力? 所以,这次保卫雁门关,裴元瑾和傅希言两人都是以个人身份参战,避免将储仙宫牵扯进来,唯一一趟见石门分部主管事,也只是打听消息。 傅希言又问:“还有那句阿布尔斯朗食言……他许下过什么诺言吗?” 裴元瑾说:“若有一日,他打败景总管,便可自立门户。” 假设幽州士兵在战场上撞见的那人就是任飞鹰,那么,他那句“阿布尔斯朗食言”,对应的应该就是这一句。 傅希言问:“你打算怎么做?” 裴元瑾情绪慢慢沉淀下来,又变回了那个“冷静自信”的裴少主:“蒙兀射杀储仙宫主管事。那便不是国事,而是江湖事了,这笔账一定要算清楚。” 傅希言想起他的一往无前,心下有点慌:“你打算怎么做?” 裴元瑾说:“缉拿叛徒乃巡查组的分内事,应交由景总管处置。” 傅希言见他不打算单枪匹马招蒙兀报仇,微微放心,仔细想想,阿布尔斯朗是景罗的记名弟子,让他处理,于公于私都是最合理的。 他们在房间待的时间有点久,岑报恩按捺不住,便在他们院外的门前徘徊。 傅希言见裴元瑾恢复了精神,便故意打开门,闹出点动静,须臾,就听到岑报恩的敲门声。 傅希言见他一个人来:“你也要私聊?” 岑报恩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匣子,小心翼翼地打开:“我来送东西,你想分享也可以。” 傅希言看清匣子里的东西后,眼睛便挪不开了。 翡翠土,翡翠土,光听名字便知道这东西应该是绿色的土,可想象终究比不上亲眼所见,翡翠土的确是绿色的,虽然每一颗都和沙子差不多大小,却像是用翡翠一点点磨出来的,充满光泽。 岑报恩等他看得差不多了,立马把匣子合上。 傅希言立马伸手去接,被岑报恩躲开了。他道:“陛下有事交代。” 傅希言对建宏帝的印象不佳,闻言立刻警惕起来:“这不是我守卫雁门关的报酬吗?” 岑报恩将匣子塞回怀中,拿出两卷羊皮纸:“陛下还有东西要给你们看。” “什么?” 岑报恩看了看屋里,傅希言只好将人请进去,心里却想着,进来更好,不给翡翠图,就关门打狗。 岑报恩还不知道自己进了狼窝,进门后,还主动把唯一的退路给栓上了,又小心翼翼地点亮蜡烛,这才将羊皮纸放在桌上摊开。 在打开的前一刻,傅希言已经做好了看藏宝图的准备,并暗下决心,要努力记住,然而随着羊皮纸上的线条一点点呈现在眼前,他脸色微微变了。 “这是……” 岑报恩没有回答,将一张羊皮纸完全摊开后,又去打开另外一张。 傅希言看着两张图,瞳孔巨震:“这是……” 岑报恩认真地说:“陛下恳请二位立即回京。” 第196章 各人有鬼胎(上) 副将带着数千名俘虏, 意气风发地回来。不必细问, 只观其神态,便知此战大捷。雁门关上下无不眼笑眉飞,一扫被蒙兀雷霆击打时积攒的苦闷。 傅希言没有加入欢庆的队伍。建宏帝让岑报恩带来的消息实在太过惊人,哪怕从听闻到现在, 已经过了半天, 他还是没有从震惊这个情绪中挣脱束缚。 裴元瑾已托守将借驿站寄信,将幽州战场上的听闻记录下来, 送去储仙宫总部,交由景罗定夺。若任飞鹰被杀, 阿布尔斯朗背叛的事被证实为真, 储仙宫有可能会被牵扯到两国的纷争里来, 若说裴元瑾先前对此结果还有几分犹豫, 看到岑报恩送来的两张图后,已然烟消云散。 他在写信时,不免将幽州使者的话重新回忆,自然想起那句“小心镐京”。 字越少, 话越简单, 越容易引起歧义。 小心镐京可以解读为小心提防镐京里的人, 也可以解读为小心镐京会发生的事。究竟哪一种,且看且分析。 傅希言向岑报恩表达自己答应建宏帝的恳请后, 岑报恩便催促上路。 一行人很快向守将辞行。 守将也知道他们不可能久留雁门关, 拿出早早准备好的一面旗帜。 傅希言双手接过的时候,以为展开会是“助人为乐”“百姓保护神”之类的锦旗,但不是, 这只是一面雁门关的普通军旗。 然而, 它又不那么普通。 “雁门关不忘二位之功, 也望二位不忘雁门关之情!”当初若不是他们及时赶到,雁门关或许已经步上了榆林镇的后尘,守将会怕之余,内心更是感激。 傅希言抱拳:“矢志不忘。”他大小战斗经历了不少,唯独雁门关是捍卫国土之战,与之前的不太一样,这句话完全出自本心。 离别依依,一踏上归途,却是倍道而进。 * 此时的蔚州,在又一日的攻城后,再度陷入了疲倦的沉寂。 阿布尔斯朗见完蒙兀王,拒绝了同僚的喝酒邀约,匆匆回到住所。 被他留在此处照顾人的军医慌忙起身,对方是北周人,在蒙兀颇受排挤歧视,全赖阿布尔斯朗照应,因此态度十分恭敬。 “他今日伤势如何?” 军医说:“适才醒了一会儿,烧也退下去了,只要安心休养,便能康复个七八成。” 阿布尔斯朗想问剩下的二三成呢,但想到自己奋力射出去的那一箭,面色便阴沉下来,挥挥手,让军医离开。 军医行至门口,他突然开口:“万一其他人问起……” 军医想了想,试探道:“还在昏迷中。” 阿布尔斯朗点点头,待军医才如蒙大赦地离开,他才站在床头,有些郁闷地说:“你醒了,为何还要装睡?” 躺在床上的人并没有动静。 阿布尔斯朗说:“今日蒙兀攻城,你猜结果如何?”不等对方有所反应,便接下去道,“没有攻下来。不过北周又死了很多人。” 躺在床上的人终于睁开了眼睛。 阿布尔斯朗有些高兴:“你醒啦?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何必猫哭耗子假慈悲?” 阿布尔斯朗拉了把凳子在他旁边坐下:“我知道你恨我骗你,把你留在蒙兀,但我是蒙兀人,蒙兀王征召,我是一定要应的。不过,我这样做,是得到允许的。” 床上人以为他说蒙兀王的允许,不由“呵呵”冷笑。 阿布尔斯朗径自往下说:“我曾经犹豫彷徨,不知该如何是好,还因此写信问府君山。若是忠义难两全,应该选择忠还是义?任兄弟,你猜我收到的回信怎么说?” 这位“任兄弟”自然是失踪了很久,又被默 认死亡的任飞鹰。他虽然被阿布尔斯朗一箭穿胸,但对方手下留情,并没有让他命丧当场,而是将他从阎王门前硬生生地拖了回来。 任飞鹰瞪着他。 阿布尔斯朗说:“他说,先国后家,先君后臣……此乃人之根本。” 任飞鹰震惊:“谁回复的?” 阿布尔斯朗直接从抽屉里拿出一封信给他看:“我也不知。” “不知你如何认定是储仙宫回复?” 任飞鹰冷笑了一声,但看清楚信上的自己后,脸色僵住了。 他虽然是镐京雷部主管事,却常年闭关,述职一向由副管事代劳,因此对总部诸人的笔迹并不熟悉,唯有一人是例外。 “赵总管?” 赵通衢是雷部总管,任上也算兢兢业业,经常亲笔回复,因此他的字,任飞鹰是认得的。 任飞鹰狐疑道:“你寄信给赵总管?” 阿布尔斯朗说:“我没有特意寄给谁,甚至没有署名,只是寄去了府君山。” 他寄这封信,只是为了让自己心里好受一些,并没有想过寄到对方手中,因此人是路上随便找的,钱是随手给的,像这样的情况,这封信很可能不会寄出去,可没想到的是,不但寄出去了,被人看到了,对方还精确地回了信。 任飞鹰心中十分怀疑,这事听起来太不可思议。一封没有抬头,没有落款,随意叫人送出的信,却被对方送了回来……这中间需要多少巧合才能成功? 他问:“赵总管认识你的字?” 阿布尔斯朗想了想道:“我的字是师父教的,当初赵兄也指点过一二。” 那很可能是认得的,但赵通衢认出他的信,便应该想到这封信背后的隐含之意,即便想维持储仙宫不插手朝廷政务的惯例,也该袖手旁观才是,为何看起来更像是……煽风点火呢? 任飞鹰越想越觉得不可能,又恢复了冷淡:“你之前虽然忘恩负义,却也算敢作敢当,如今却编出这样的谎言,陷害赵总管,呵,算我看错了人!” 阿布尔斯朗想解释,但任飞鹰已经闭上眼睛不想听了。他在床边呆坐了一会儿,叹气道:“你向幽州报信的事引得我王震怒,他已经决定发起夜袭,不惜伤亡。我被调去做前锋,万一明天天亮之后我没回来,你就跟着刚刚那位大夫走吧。” 说完,也不管床上的人听没听见,将凳子放回原处,便离开了屋子。 * 人在睁着眼睛熬夜的时候,就会觉得长夜漫漫,等不到天明,若是眼睛一闭,大睡一觉,那就会嫌天亮得太快,总叫人的梦意犹未尽。 这一日,澜溪镇的天,将明未明,澜溪镇的人,犹在梦中,在一家酒楼里的贵宾房内,却出现了一个本不该此时此地出现的人。 贵宾房的窗户微微打开了一条缝隙。 秦昭站在窗前,看着地安司长蹑手蹑脚地走进院子,与自己身边的小黄门说话,干脆咳嗽了一声,过了会儿,地安司长便上来了。 秦昭登基后,地安司的职责没变,司长的职责也没变,只是掌管的区域变大了,算是变相升职。作为新帝手下极为重用的新贵,地安司长如今可说是走路带风,风光无限。 不过在秦昭面前,他还是极为恭敬温顺的。 秦昭显然习惯了他的态度,坐在桌前,一边喝茶,一边慢条斯理地问:“此行可顺利?” 地安司长道:“纪酬英亲自率领船队在江上巡视,我们的人差点被抓住。陛下,我们今晚还要去吗?” 秦昭说:“纪酬英亲自出马,说明他已经开始重视这件事了。该提醒的,我们都已经提醒过了,余下的,就看他们的运气吧。” 地安司长犹豫了下,忍不住道:“陛下,这次我们 真的不动手吗?”被北周带人追了这么久,每次都演“落荒而逃”,让一向自认无敌的南虞水军上下都憋着一股气。 秦昭说:“为何要动手?” 地安司长试图进言:“眼下或许是南虞百年一遇的机会。” 蒙兀、北地、西陲联手进攻北周,并且邀请南虞一同参与的事,他身为秦昭的亲信,自然是知道的。可他还知道,秦昭并不打算参与。 让南虞水军频频过界只是一种左右逢源的障眼法。 在蒙兀、北地方面看来,南虞的确有所行动,牵制了北周南境兵力;对北周而言,南虞意在示警。至于对方能否领会,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秦昭道:“北周一去,直面蒙兀、北地与西陲的便是南虞。我朝内战刚歇,元气大伤,正该休养生息,贸然卷入多国之战,不仅劳民伤财,一个不慎,还会引火焚身,不如坐山观虎斗,隔岸观火烧。” 地安司长不安地问:“可万一北周输了,蒙兀实力大增,下一个要对付的,恐怕就是我们了。” 秦昭蹙眉,显然这并不是他想要看到的结果。北周强盛,与南虞对峙多年,互有胜负,实力不相上下,若蒙兀灭周,那南虞必然会陷入险境。 作为老对手,他自然是研究过北周在位的皇帝,这位心机智谋阴狠毒辣样样不缺,蒙兀要啃下这块硬骨头怕是不易。不过他也不会将希望完全寄托在被人身上,心中早有应对:“那就抢在蒙兀站稳脚跟之前,殊死一搏!” 第197章 各人有鬼胎(中) 离开雁门关之后, 傅希言和裴元瑾便跟着岑报恩一路往镐京疾驰。接连数日,人累马疲,恰逢干粮告罄, 便就近找了小镇歇息一晚。 岑报恩外出补充物资, 傅希言趴在窗台边, 低头看着街上来来去去的人群。 裴元瑾在他身后站了会儿,突然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 傅希言轻轻地叹了口气。 裴元瑾说:“累了?” “我在深沉地思索着一个问题。” “嗯?” 傅希言张了张嘴, 这些日子他想了很多很多, 但临到嘴边, 又不知道从哪里说起。 那千头万绪,前世今生,将他原本就混乱的世界观人生观进行了重新的梳理。他想,在遇到裴元瑾以前, 他是很善于思考的,经常三省吾身, 如今反省的时间少了,每日遇到的事情多了, 各种想法像淤泥一样, 生的熟的,大的小的,都搅和在一起, 反而让他时不时地钻牛角尖。 “我在想, ”他放弃剖析自己的心路历程,直接说出结果, “以前的我总觉得自己对这个世界的改革发展责无旁贷。” 裴元瑾微微蹙眉, 似乎疑惑于他哪来的自信。 傅希言说:“就好像其他人都在一步一个脚印的往前走, 而我弯道超车, 提前知道了前面的风景是什么。” 裴元瑾半晌才发出了一个“嗯”来表示没有走神。 “可仔细想想,我完全是杞人忧天啊。”傅希言自言自语道,“做个香皂都花了好多年,科技这条路根本走不通。而制度改革……算了吧,我没有圣雄的胸怀,而这个时代也未必需要我一厢情愿的付出。” 裴元瑾看着他,忍不住又摸了摸他的额头。 傅希言抓住他的手说:“我没发烧,我很无比清醒。” 裴元瑾说:“喝醉的人不会承认自己喝醉。” “……但生病的人没必要否认自己生病。” 裴元瑾扬眉,看起来并未被完全说服。 傅希言说:“嗯,我刚刚说的只是这几天我思考的众多问题中的一小部分。” “还有什么?”裴元瑾想试试,有没有他能听懂的。 “比如人类执着于文明的传承,可天地终究会走到尽头,文明终究也会随之湮灭,人类的执念是否是一场镜花水月。” 裴元瑾:“……” 他换了个思路:“你今天吃了独食?” “……我没中毒。” 裴元瑾已经打算带他去看大夫了。 傅希言突然抱住他:“最近发生了太多不好的事,我很自责。” 裴元瑾有些莫名其妙,却还是安慰道:“不是你的错。” “我知道,但我依旧很自责。”人对自己与众不同的那部分,总会特别在乎,甚至高看,傅希言虽然在这个世界生活了很久,在这里收获了亲情友情爱情,但骨子里仍因为前世的记忆,而对自己有着更高的期许。好比近来的战事,他明明只是一个江湖人,半个朝廷官,却下意识地将北周皇帝的责任扛在身,暗戳戳地对自己未能提前看破蒙兀与北地的阴谋而自责。 这简直毫无道理! 裴元瑾抱着傅希言,轻轻地拍着他的后背,给予无声的支持。 傅希言把脸埋在他的怀里:“我们暂时可能走不了了。” 裴元瑾皱眉,是真的担心:“不舒服?” 傅希言抬起头,一双眼睛亮晶晶。 …… 岑报恩买完东西回来,本想叫他们下楼吃饭,发现裴元瑾一个人坐在大堂里,慢悠悠地喝着茶,好奇地走过去:“傅鉴主睡了?” “没有。” “那叫下来吃饭吧。”岑 报恩说着就要往楼上走。 “不用。”裴元瑾顿了顿,说了句风马牛不相干的话,“我已经将客栈包下来了。” 岑报恩呆了呆,连忙道:“失礼失礼,是我招待不周。”因为前几日都是风餐露宿,他不知道两人的住宿习惯,以为他们不喜欢外人打扰才将客栈包下来。 裴元瑾摇头道:“我们要在这里住几日。” “住几日?”岑报恩微微提高嗓门。他总算记得自己有求于人,和声和气地问,“这是为何?” 裴元瑾抬头看了他一眼:“闭关。” 岑报恩呆住。 身为秦岭派弟子,他当然知道什么是闭关,也知道闭关对习武之人有多重要。但是,此时?此地?他心想这未免也太不是时候了,却也无可奈何。顿悟,晋级,原本就不是人为可控的,不然也就没有那么多低手了。 他将买来的东西放在桌上,轻轻叹了口气。 * 晋升武王没有雷劫,所以站在客栈外面的街道上,完全看不出里面即将诞生一位新武王。但裴元瑾完全能感觉到天地灵气正疯狂地涌向客栈,帮助傅希言做最后的冲刺。 岑报恩原本待在客栈里唉声叹气,后来也不知是不是想开了,还是觉得机会难得,借着灵气浓郁之机,也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修炼,待傅希言出关那日,也涨了一个小境界。 当然,收获最大的还是傅希言。 “一入武王天地换”绝非虚言。登临入道期巅峰之后,傅希言已经有种自己是高高手的自信,但真正跨出那一步,才知道先前的认知完全是坐井观天。 别的不说,光是感知,就拓宽了足足十倍,对灵气的运用更是到了如臂使指的地步,周围的灵气全都是亲儿子啊! 不仅如此,连驱物术也提升了许多,要不是太惊世骇俗、劳民伤财,他甚至想试试能不能让整个客栈拔地而起,一飞冲天。 很快,这些意气风发在他意识到下一步是金丹期,如今只是个筑基之后,就收敛下来。不过他还是忍不住在裴元瑾面前嘚瑟了下:“没想到这么快我们就平起平坐了。” 裴元瑾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傅希言想起他切武王如切菜的光荣战绩,立马敛容道:“你永远都是我的榜样!这就是榜样的力量!” 三人重新上路。 傅希言重新开始叽叽喳喳。 “其实我觉得所谓的武道,只是一种方法,而不是目的。真正的目的是为了让我们心境豁达,摒除心魔。” 傅希言这么说是有证据的:“你看,我选择的武道明明是寻找遁去的一,但这次的顿悟和一二三四都没有关系。我只是想开了。” 武王传授经验,多么不可多得。 岑报恩听得很认真:“可是很多高手都是依靠武道来提升心境从而晋升更高境界。” “所以我说这是一种方法。比如说元瑾的武道是一往无前……”裴元瑾的武道天下皆知,他就直接哪来举例了,“这是他性格决定的处事作风。如果有一日,他畏葸不前了,心中必然郁闷,也就无法心境豁达,畅通无阻了。” 岑报恩犹豫了下,道:“我的武道是有来有往,互不相欠。” 傅希言还是头一回听说这样的武道:“嗯,就是不能被人欠钱,也不能欠别人钱?” 岑报恩苦笑道:“若是欠了不还,不管是给是借,都会有损我的心境。” 傅希言:“……” 这武道,不是一般人能想出来的。 他同情地问:“你在决定武道之前,是不是被人欠了很多钱?” 岑报恩木着脸说:“我家原本是开钱庄的,很小就跟着父亲算账,每次看到坏账,就会心痛如绞。我父亲以 为我身体不好,便送我去秦岭学武了。” 傅希言看着岑报恩,想象他小时候抠门的样子,不由笑出了声:“嗯,其实,咳,这倒是个拒绝师兄弟借钱的好借口。” 岑报恩:“……” * 当从雁门关回镐京的小分队正在路上披星戴月地赶路,想要将之前停留的几日追回去时,裴元瑾送去府君山的信已经送到了景罗手中。 虞素环、姜休不在,裴雄极、易绝等人闭关,赵通衢被架空,谭不拘等人又是下一辈,如今的储仙宫完全架在景罗一人的肩膀上。 但他依旧一副游刃有余的样子,看到信之后,微作沉吟,便收入袖中,去找闭关的裴雄极等人了。 虽然傅希言提供了很多晋升金丹期的资料,但纸上得来终觉浅,躬行后发现遇到的困难比想象中更大。 于艚、谭长恭都依照傅希言留下的资料,小心翼翼地修复真元,努力重归正途,直到再次召出了雷劫——这次他们没有惊慌失措,而是凝神静气地全力应付,起初一切都很好,可就在真元即将成丹之际,雷劫突然消失,于艚、谭长恭功力迅速倒退,竟有散功的迹象,幸亏裴雄极等人轮流灌输真气,硬生生拖住了。 可惜治标不治本,灌输一旦停下,依旧会散功。裴雄极等人试了各种方法都没有效果,正考虑让景罗叫傅希言和姜休回来,景罗便出现了。 裴雄极正好轮休,便将事情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景罗不动声色道:“如此一来,宫主与长老暂时便不能离开府君山了。” 裴雄极并未因为挫折而丧失斗志:“我们已经等了这么多年了,难得希望就在眼前,不离开更好。宫中事务就麻烦你了。” 景罗不着痕迹地将袖子里的纸条往里推了推:“嗯,我也已经被麻烦了这么多年。” 裴雄极脸红了红,嘿嘿干笑了两声。 景罗回到住所之后,想了想,招来属下:“请赵组长来。” 第198章 各人有鬼胎(下) 储仙宫制度改革之后, 赵通衢就被架空了实权,名为巡查组长,权力却集中到几个副组长手中, 原本的亲信也是树倒猢狲散, 走的走,逐的逐, 极少数留下的,也遭到了贬职。 为免进一步遭受清算, 赵通衢近来热衷于韬光养晦,每日不是去后山种菜, 就是在房间里画画, 倒也慢慢地淡化了自己的存在感。若不是阿布尔斯朗信件事发,景罗原本打算让他就这么一直养晦到天荒地老, 可惜, 树欲静而风不止, 埋下的种子总会开花结果。 景罗将裴元瑾送来的信重新看了一遍。信上明确地说, 当时寄出的是两封信,一封走官府驿站, 一封通过石门分部。 按理说, 石门分部传递消息的速度应该更快,他手中的这封却是官驿送来的。 他放下信, 从书架上拿下北周境内成员名册, 翻到石门那一页。如今的石门分部主管事汪康的履历便详详细细地呈现在眼前。 “雷部。” 与记忆完全吻合的信息让他确认不是自己多心,汪康的确是赵通衢心腹中难得留下的人。那么,汪康没有送出裴元瑾的信件的举动便耐人寻味了。 是针对裴元瑾, 还是针对信中内容? 裴元瑾显然有所预料, 所以才在信里强调自己寄出的是两封信。 景罗又顺手查询起任飞鹰的消息。任飞鹰本是江湖大侠, 后来与某个已经成为历史的邪派起了冲突,遭受追杀,故而拜入储仙宫门下寻求庇护。因为醉心武学,很少回宫述职,虽是雷部主管事,但与赵通衢并不相熟。失踪两年以上,疑似最后出现在北地,之后去向不明,目的不明。 按照裴元瑾的描述,任飞鹰很可能是去了北地之后,落入蒙兀手中,而阿布尔斯朗一定在里面起到了关键作用。 想起那个憨憨的蒙兀汉子,景罗眉头微微蹙起。 而让他眉头皱得更紧的是,手下去了那么久,赵通衢还没有来。这不符合赵通衢一贯的作风。他现在就在等待一个翻身的机会,而自己是储仙宫位数不对能让他翻身的人。 他不可能不来。 景罗打开门,正准备再找个人去看看,突然看着下山的方向,脸色一凝。 * 月如银盘,皎洁,明亮,将下山那条路照得发白发光。而储仙宫设置的关卡就隐藏在这月色下,这山林间。 自从雷部被裁撤,把守关卡的人便换上了原本电部,如今巡查组的人。他们专业倒也对口,比起原本的警卫森严,如今储仙宫的守卫由明转暗,润物无声。 心怀不轨的人往往只有进入了陷阱,才知道自己栽在哪里。 但这是大多数情况。 总有些情况是例外。 比如现在,洒满清辉的山道上,有个青年正沿着山道慢悠悠地走着。 他容貌俊美,抬眼看人的时候,眼中的柔波几乎要化作月辉,那一身白衣,更叫人怀疑他是不是月光幻化的妖精。 将近山顶时,他刻意放慢了脚步,储仙宫那嵌入山中的宏伟建筑便出现在眼前。 青年脸上出现赞叹之色:“此情此景,真想马上挥毫,让其跃然纸上。”话音刚落,他就停住了脚步,一个头戴金冠的紫衣中年站在山道的尽头,与他隔着数丈相望。 紫衣中年说:“阁下修炼的功法很特别。” 青年羞涩地笑了笑:“景总管见笑了。只是中原不多见。” 府君山上的紫衣中年自然是景罗。他盯着青年,想了想道:“梅下影?” 中原不多见的功法,又有武王修为……余下的选择并不多。 梅下影点头道:“景总管好眼力,我……” 景罗突然脸色一变,随即闪身不见 了,梅下影愣了愣,急忙跟了上去。 景罗用最快的速度赶到了裴元瑾等人闭关处,然而已经晚了一步,此处灵气浓郁而混乱,好似刚刚发生过一场大战。 他听到后面的脚步声,立马祭出万佛印,挡在梅下影身前。 万佛印在空中缓缓地自转着,好似用各个角度盯着来人。 梅下影识趣地停住脚步,远远地看了一眼,嘴角露出诡异的微笑,很快便转身走了。 景罗紧张地冲进去,却见裴雄极等人都完好无损地盘膝坐着,并没有出现在最可怕的预测。他道:“刚刚是郑佼佼?” 裴雄极睁开眼睛,摊开手掌,灵魂凝成的灵粒正在他掌心上方缓缓浮起:“应该是吧。他莫名其妙地跑来偷袭了我一下,然后又心急火燎地跑了,看都没看一眼,一点都不关心自己偷袭成功了没有……就像小孩子的恶作剧!” 景罗蹙眉。 郑佼佼虽然恶名在外,却不是恶作剧的恶,他千里迢迢跑来府君山,必然有不可告人的目的。“刚刚梅下影出现在前山,我怀疑是调虎离山,便赶来了。” 裴雄极看其他长老,长老们都一脸不想思考的样子,他只好……将希望寄托在寿南山身上。谁让他年纪小,当长老晚呢。 寿南山说:“或许,他想试一试储仙宫的防御?” 裴雄极点头:“有可能,他今天是来踩点的。” 景罗沉默了会儿,问:“储仙宫与借苍生一向井水不犯河水,他为何要来储仙宫?” 裴雄极猜测:“会不会是我儿子在外面做了什么?” 景罗想到了裴元瑾送来的那封信。莫非阿布尔斯朗和任飞鹰身上还藏着什么秘密,重要到连郑佼佼都坐不住了? 他手头信息太少,不好分析:“我有任飞鹰的下落了,本打算这几日去一趟蒙兀,但是……” “去吧去吧。”裴雄极挥手,“我们几个现在不方便离开府君山,但是对付一个郑佼佼还是绰绰有余的。” 裴元瑾信里说任飞鹰被一箭穿胸,很可能已经死了,景罗便也不太着急:“我可以留下来,等你们出关。” 裴雄极说:“那不知道要多久,说不定你都已经变成一棵树了。唉,别担心,大半个武林的武神武王都在这里了,谁来都是想不开。你看郑佼佼,不也是小试牛刀,逃之夭夭。” 景罗看向谭长恭和纪默。 长老中也有几个靠谱的人,间他们俩都默默点头,说明今日郑佼佼的确没有对他们造成伤害,这才放下心来。 他离开后,直接去了赵通衢的住所,却扑了个空。 * 赵通衢被甩了出去,打了个滚,装在树干上,虽然不怎么疼,却还是做出了一副疼痛不堪,站不起来的样子。 郑佼佼并不理会他的表演,站在临近山脚的树丛里,等待徒弟。 梅下影很快下山,依旧一路畅通无阻。 他们修炼的功法主要针对于精神,想要让别人忽略自己,再简单不过。除非境界与他相若或更高,不然很难抵抗。 郑佼佼说:“事情已经办完,我们可以进行下一步了。” 梅下影吃惊道:“师父已经重创了裴雄极他们?” 躺在地上的赵通衢竖起耳朵。 郑佼佼说:“我本打算动手,却发现他们中有好几个都炼出了哑丹。若是不能突破至金丹,他们的修为就会慢慢散尽,除非有人日夜不停地灌输真气。就凭这个,他们暂时就离不开储仙宫。” 梅下影笑道:“天助师父!” 郑佼佼“嗯”了一声,心中也很是满意。今天这个行动,其实是很冒险的,他也没有十全把握,毕竟储仙宫高手实在太多了,即便在新城战中受伤了 好几个,余下的也不容易对,。但,拖住储仙宫又是必须的一环。所以他原本是打算出其不意,如若不成,当即退走!万万没想到会这么顺利! 他往山上看了一眼,储仙宫没人追上来,这说明……裴雄极他们的确遇到了麻烦,才会这样忍气吞声。 这就好。他低头看向赵通衢。 赵通衢恨不能装死。 梅下影也看到了:“这是……” “我在路上抓的。他主动告诉了我裴雄极他们闭关的位置。”郑佼佼道,“应该是个叛徒。你控制住他,让他做我们的眼线,有任何风吹草动,我都要第一时间知道。” 梅下影低头看赵通衢,赵通衢忙做出发誓的手势:“不用控制,我愿意!我乃是储仙宫雷部总管赵通衢,裴雄极杀了我娘,景罗毁了我的前途,我恨储仙宫!我愿意做眼线!” 梅下影朝他微微一笑,然后蹲下身,迎着赵通衢惊恐的眼神,抚慰道:“别担心,不会疼的。” * 看过战争的残酷,再看镐京的繁华,便会生出幸福生活来之不易的感动。傅希言进城门前,抬头看了会儿城墙。 镐京城墙威武宏伟,若有一日蒙兀南下,也不知道能不能扛住。 进城之后,岑报恩带着他们直奔皇宫。 而皇宫也是大开方便之门,一路放行,直到太液湖边,才被拦住。岑报恩先进去,过了会儿,他出来,换他们两个进去。 傅希言和裴元瑾如今都有千里眼顺风耳的能力,大老远的就看到亭子里坐了两个人。一个是王昱,另一个蒲久霖。 两人都不是第一次面圣,都不太激动,倒是蒲久霖看到他们,露出了难以抑制的愉悦笑容:“国难之际,得遇义士挺身而出,捍卫国土,幸何如之!” 傅希言小声说:“义士听起来挺不吉利的。” 蒲久霖一怔:“哦?” “很容易就义的样子。” 蒲久霖连忙改口:“二位英雄。” 虽然还不是很满意,但也不能要求更多了,毕竟,时间宝贵,还是留给更重要的事情吧!傅希言看向了王昱。 第199章 城中有秘密(上) 此时坐在亭子里的王昱与他们记忆中的印象差别挺大。印象中的王昱, 无时无刻不端着皇帝的范儿,生怕松一口气,就会崩了人设, 而如今,他坐姿都不算挺直, 面容也苍老了许多, 若不是身上的龙袍, 看着就有普通富贵人家的老头也没多大差别。 他看向傅希言和裴元瑾时, 眼神甚至有点慈祥:“奔波多日, 一回来就进宫,累了吧,别站着, 坐下来慢慢说。” 裴元瑾和傅希言也懒得推辞客气,当即从善如流地坐下来。 蒲久霖还亲自给他们倒了两杯茶。 傅希言想:态度越好,所求越大。不免感叹时移世易,他们竟然也能坐下来,平静地喝茶聊天。局势变幻莫测,合作者与敌对者的立场也在不停地变动。谁知道会不会有一天, 在座之人就倒戈相向了呢。 ……有陇南王在, 也不是不可能。 蒲久霖见他叹气, 忙道:“二位日夜兼程, 应该是不了解最新的战况。” 傅希言收敛心神:“愿闻其详。” “北周眼下是三境作战。南边受南虞频繁越境, 好在对方以惊扰为主, 未敢轻启战端。倒是西面诸国组成的联军,在十五日前, 携干粮千里奔袭, 攻陷鄯州, 后分兵攻打河、凉二州,来势汹汹。但海西公乃当代名将,坐镇金城,与凤林关互为犄角,可守西北门户。即便西陲联军号称二十万雄狮,也不足惧。唯一叫人放心不下的,便是万兽城的武者。他们往往以一敌百,可打击士气,扭转战局。” 傅希言还是第一次听说西境也开战了。万兽城有铜芳玉,傀儡道技能逆天,何止可以打击士气,万一让她控制了海西公或其他主帅,那一城的人都是白给。 他想到了前不久赶赴西境的傅轩,面色微变。 王昱仿佛知道他的担忧,主动说:“朕已经请动裘老神仙坐镇西境。” 裘西虹成名已久,是当今武林有数的泰山北斗级人物,也是难得能与莫翛然一较高下的正道高手,有他在,铜芳玉之流便蹦跶不起来。 听说他去了,傅希言才略微放心。 蒲久霖说:“西、南两境虽然险恶,但局势明朗,唯有北境,蒙兀大军频繁调度,北地联盟从中作梗,三线开战,局势扑朔迷离。我等身处后方,消息难免滞后啊。” 傅希言叹气道:“正是如此,我虽然从雁门关回来,所掌握的也是七天前的消息了。” 王昱说:“七天前倒有一件喜报。” 蒲久霖识趣地接口道:“是。蒙兀大军于夜间向幽州发起突袭,拼死撞开城门,却遭遇平罗郡王伏击。双方展开巷战,蒙兀败退!” 傅希言说:“平罗郡王在幽州?那延州呢?” 榆林失守后,延州就是直面北地的前线,若是延州城破,北地大军就可以一路南下,杀入京都一带! 蒲久霖道:“从榆林镇到延州,跋涉千里,郡王已下令坚壁清野,北地沿路无法得到补给,就要从北地调度,供应线漫长。郡王再以偷袭、骚扰的方式,切断补给线,北地军队就会陷入进退两难的困境。此战需耐心,适合擅守的将领,陛下已经另外派遣广信侯镇守延州了。” 傅希言听他言之凿凿,有条有理,以为此事已经安排妥帖。他若是之前参加过朝议,便会知道广信侯与平罗郡王不合,原本不是王昱心目中的北上人选。 就因为不知道,他还满意地点了点头。傅礼安的夫人出身广信侯府,两家是姻亲。所以傅希言对广信侯还是有所了解的,的确是位经验丰富的老将。 蒲久霖说:“傅巡检过榆林去北地,又协助雁门关守门,想来对两处都有所了解,不知可有建议?” 傅希言打了个哈哈:“蒲相这不是要我关公面前耍 大刀吗?” 若是以前,他大概会追根究底地问清楚为何临阵换将,但晋升武王以后,就想开了,不再把所有事情都往自己身上揽。既然是小地主,就打理好自己的一亩三分田,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却是各有各的精彩,自己又不是霓虹灯,非要天天五颜六色地闪烁着。 事实证明蒲久霖也不是真指望他说出要言妙道,指点江山,纯粹是顺水推舟地给他一个面子。 王昱突然说:“傅家世代忠良,如今傅辅镇守南边,傅轩支援西境,可说是一门双杰。朕欲赐傅轩为男爵,待他立夏战果,另行封赏……此事就交由蒲相去办。” 蒲久霖当下就借着这件事告辞了。 他走后,傅希言反而放松了许多。 蒲久霖帮过他的忙,所以他视作长辈,在他面前还有几分拘谨,而王昱骚操作太多,他私底下不知骂过多少回狗皇帝,反倒放开一些。 傅希言说:“陛下的男爵是白送的吧?” 王昱抿了口茶,微微一笑道:“天下哪有白送的好事。” 傅希言毫不犹豫道:“我叔叔受陛下恩惠,自当尽忠职守。他若有所懈怠,我第一个出来提醒!” 王昱早知道封爵对傅希言没什么吸引力,所以一开始就没打算把他列为封赏的对象:“朕的翡翠土也不是白送的。” 傅希言装糊涂:“我知道啊,陛下的交换条件不就是让我们两个来镐京吗?” 因为他说到“我们两个”,王昱便不由自主地看了裴元瑾一眼。如剑一般凛冽凌厉的青年,哪怕他坐在那里,一言不发,也叫人难以忽视。 王昱永远不会忘记他与宋大先生的那一战。若说在此之前,他对自己的武功尚有几分自矜,自那之后,他对自己武功的要求就只剩下自保。 至少,不要像南虞小儿那样,毫无还手之力,最后连皇位都丢了。 但如今,要保住皇位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王昱沉声道:“你们应当已经看过两张地图了。” 傅希言说:“是真的?” 王昱说:“镐京城就在这里,你若不信,可以拿着地图去比对。” 傅希言说:“我怎知不是新城地图作假呢?” 王昱说:“听说你去过新城。” “只是粗粗看了几眼,见过店铺见过门,却没俯瞰过全景。”傅希言虽然不停地反驳他,脑海却回想起第一次见新城的感受。那时候他想,这街道纵横笔直,堪与镐京媲美。 “何况。”傅希言接下去道,“灵教已经没了。” 那位妄图举新城之力飞升的班轻语已经“飞升”了,教主乌玄音也步了后尘,灵教已经没有超级高手可以执行这个恶毒的计划。 王昱突然问了个没头没脑的问题:“你认为当今天下谁最可怕?” …… 这是脑筋急转弯? 傅希言看了裴元瑾一眼,裴元瑾一脸的“谁都不可怕”。他想了想,说了个中规中矩的答案:“阎王爷?” 王昱:“……” 他放弃了原先的方案,换了一种揭秘方式:“你可知道朕为何迁都洛阳,又为何搁置了迁都计划?” 傅希言一愣。 要不是王昱主动提起,他都快忘了,建宏帝打算迁都。 他脸色顿时阴沉下来:“因为你早就知道镐京会成为修罗地狱?” “朕不知道。朕这么做,只是一件交易。”他缓缓站起身,眼睛有意无意地扫过四周,羽林卫都在湖的外沿守着,确保双方的距离能够隔绝偷听。 “若非不得已,朕原本打算永远不提起这件事,甚至要完全地遗忘这件事。”王昱语气渐渐沉重,“莫翛然杀铁蓉蓉,是朕的授意。” 大概觉得平等的交易太跌份,他用了“授意”这个词来挽回颜面。 傅希言一愣:“莫翛然?你们的交易是他杀人,你迁都?” 王昱说:“朕那时候并不知道他要朕迁都的真正用意。当时他的说辞是,在迁都的风声传出去之前,让朕买下半个洛阳,赠予他。” 傅希言一脸无语:“难道你相信他想做富家翁?若是如此,何必这么麻烦,何不让你送半个国库给他!” 王昱说:“朕自然知道这个理由站不住脚,但左思右想,也想不出迁都有何弊端。直到灵教利用新城想要飞升的消息传来……朕才感觉到不妥。原来一座城,还可以这么利用。于是我便请裘老神仙找人弄来了新城地图。” 听他这么说,傅希言有些刮目相看。发生在南虞境内的事,他竟然能立刻联想到自身,这份警觉,不愧是在皇位争夺战中笑到最后的人。 “所以你拒绝迁都了?” “并非拒绝,而是拖延。”王昱苦笑道,“朕尚且对付不了铁蓉容,何况是将铁蓉容置于死地的莫翛然呢?” “那铜芳玉伤你,是莫翛然给的警告?” 王昱摇头道:“那是朕做的,为了有个合理的暂不迁都的理由。” 傅希言望着他,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好。王昱耍的手段虽然都是小道,可到底也是一种努力方向。“不迁都,莫翛然便不能达成目的了?” 王昱苦笑道:“朕也不知。朕甚至不知道新城与镐京到底是何关系,为何新城会是缩小的镐京城,而这座镐京城中又隐藏着什么秘密。” 第200章 城中有秘密(中) 镐京城的设计者、督造者并非北周人, 他为何如此设计、如此建造已不可考,但可以确定的是,在新城案发之前, 从来没有人将镐京城当做一个大阵。 裴元瑾突然道:“还是不同。” 他难得开口,一开口便引起了王昱的重视,忙问道:“有何不同?” 裴元瑾说:“塔。” 傅希言想起来, 忙点头道:“是, 当时灵教总坛搬迁到新城, 中间有一座铁塔拔地而起。” “很醒目?” “很醒目!” 王昱想了想:“或许这就是要朕迁都的理由。” 如果是皇帝住的地方, 别说建一座塔, 就是店铺前面多放两条板凳, 也会有金吾卫跑来干涉。成为旧都后就不同了,在上位者看不到的地方,有太多可以运作打点的空间。 傅希言道:“若是新城之前,从来没有人以城为阵, 那么会不会镐京城是后来才被一点点改造而成的呢?算算莫翛然的年纪……算了, 妖怪说不清年纪。你……陛下以今年为始,往回倒推,将镐京城内的城市改造记录都翻看一遍, 或许有所收获。” 察觉莫翛然的可疑用心之后,王昱早已暗中抽调文档, 查探自己即位以来镐京城中的动静,但彻底摊牌还早,这两人还未全然相信自己。 他说:“朕知道得虽有些晚了, 却没有浪费时间, 你们若想知道, 改日再细谈。今日太晚了, 你们旅途奔波,不如先回家休息休息。” 傅希言也想好好整理思绪,看到两张地图后的惊疑已经得到送图人单方面的承认,但他还需要从其他方面确定一下。 两人从皇宫出来,傅家的马车已经在门口候着了,据说是蒲相派人通知的。 傅希言感叹:“见微知著啊。我们先不回府,先去找个地方吃饭。” 兜兜转转,又到了珍味阁。 正是用膳时间,楼里进进出出的都是人,脸上挂着喜乐满足的笑容,与榆林镇的警惕,雁门关的焦灼,全然不同。 谁能想到,他们才是真正架在火上烤的人呢。 迎宾正解释包厢都满了,请他们去大堂里坐,傅希言也无所谓,三人正往里走着,就听到身后响起生疏中又带着几分亲切的呼唤声:“傅兄!” 傅希言听出声音属于谁,不免错愕,回头一看,还真是楼无灾。 楼无灾行色匆匆而来:“我从兵部来,正好遇到岑兄述职,才知他去了雁门关接你们,心中想着你或许会来这里吃饭,便来了。” 傅希言道:“这里已经不是自醉楼了。”两人之前常在自醉楼见面。 楼无灾道:“但你还是来了。” 傅希言也是懒得另外找地方,万一踩雷了,平白浪费一顿晚膳,毕竟,人一生吃的饭是有定数的。他问:“你不是去了南境吗?” 楼无灾道:“此事说来话长,我们不如找个地方坐下来聊。” 若只是吃饭,那大堂哪里都无所谓,既然要说话,自然要找个僻静的地方,三人又转身离开了珍味阁,将旁边一家没什么生意的小酒馆二楼包了下来。 老板喜不自胜,亲自送了一壶米酒。 米酒微甜,但在座诸人都是心事重重,喝得没滋没味。 楼无灾吃了口菜,喝了口酒,才开始讲自己的经历:“我抵达南境后,持你的举荐信谒见纪将军。纪将军当时还说南境安稳,一时间也没什么立功的机会,叫我现在军营里待着,他会找些练兵的机会。不曾想没过多久,就遭遇南虞频频越境。” 傅希言说:“那岂非有了立功的机会?” 楼无灾摇头苦笑:“说来惭愧,南虞兵从江上来,而我……晕船。” 傅希言目 瞪口呆:“你去之前不知道吗?”南虞和北周的国境线就是长江啊,为了防范南虞,南境操练的也一直是水军。 楼无灾叹气道:“我从前并不晕船,这是……受伤之后的事。” 傅希言记起他是在浐河画舫被炸伤,或许从此留下了心理阴影。 “纪将军说南虞无故挑衅,事出必有因,怀疑屯守北境外的十万北地蒙兀联军有所动作,便给我写了封举荐信,让我去兵部另一份可以前往北境战场立功的差使。” 傅希言听得有些无语,这圈子绕的,早知如此,还不如待在原地。“你什么时候动身去北境?去的是哪个城?” “金城。”楼无灾解释道,“兵部说北境的援军早就开拔了,正好西境也要增兵,反正都是立功,就干脆把我调到西境去了。” 傅希言拍拍他的肩膀:“也好。正好我叔叔在西境,你去了以后,彼此有个照应。” 楼无灾说:“你既然刚从北境回来,那里战况如何?” 傅希言便聊起自己在雁门关的所见所闻,主要还是说雁门关将士的英勇坚强。他喃喃道:“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待他回神想起自己刚刚念的诗,忙尴尬地解释道:“这诗不是我作的,就是呃,好像在某本书上看到过,可能是孤本。” 楼无灾毫不怀疑:“我知道,是唐代诗人王翰写的。” …… 原来这个时空有王翰啊。 傅希言连忙点头,小鸡啄米似的:“是的是的,是他。” 故友相逢,本该不醉不归,但大战在即,谁都不想让自己太纵情于酒。 楼无灾说:“大军后日开拔,我明日去军营报到,在下次回京之前,应是没有机会与傅兄、裴少主喝酒谈天了。” 裴元瑾没说话,只是端起酒杯,与他的轻轻一碰,两人各饮一杯。 此情此景,傅希言搜肠刮肚想背一首重逢的诗,奈何刚刚的凉州词已经烧掉了他的CPU,想来想去,只想起:“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希望楼兄思故乡的时候,也能想想故乡里的我。” 楼无灾露出为难的表情:“我故乡在齐州,傅兄应该不在吧?” 傅希言:“……”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所以从二楼送到一楼门口也是一样的。 楼无灾走后,傅希言和裴元瑾又转身回了酒馆,径自走向角落。不等他们走到近前,韦立命已经站起来朝两人拱手:“见过少主,少夫人。” 傅希言开玩笑:“几时来的?也不帮忙埋单。” 韦立命无辜地看向裴元瑾,一脸有听没有懂的样子。 他们三个要坐下来谈,自然不用选酒馆这样人多眼杂的地方,便坐马车回了傅家。管家早就准备好了酒菜,正在灶上温着,一回来就可以续摊。 傅希言之前在酒馆吃得很随意,如今便放开肚子吃起来,倒是韦立命,因为与裴元瑾同桌,表现得稍微有些拘谨。 傅希言从怀里掏出王昱给他的那份镐京地图,塞给裴元瑾,低声道:“查镐京城的事。” 说是低声,其实在座三人都能听到的。 但韦立命识趣地没有问,如果要他知道,自然会让他知道。 裴元瑾无奈地看了傅希言一眼,伸手摸了下他的头发,才将地图转交给韦立命:“查查地图与标注是否与如今的镐京城完全一样,只要有所不同,不论大小,都记下来。” 韦立命接过地图,直接揣入怀中,也没有多问。 裴元瑾起了头之后,傅希言指使人便自在多了:“秦岭老祖离开镐京了吗?” 韦立命说:“近日的确没有发现老祖的踪迹。” “那你发现了谁的踪迹?莫翛 然有没有来?” “未曾发现。”韦立命说,“镐京城近来还算太平。” 傅希言想了想说:“查查镐京城是谁设计督建的,近些年有没有做过改动,还有,城里有没有铁塔。” 他的命令虽然古怪,查起来倒也不算麻烦,韦立命当下便领命去了。 待闲杂人等都走过了,只剩下两人时,傅希言才将担心说出口:“若我没有记错,莫翛然是用摄魂怪换走了新城阵法,那他拿到阵法之前,应该不知道镐京就是个大阵吧。那镐京这个大阵是谁布下的?” 裴元瑾说:“你认为是先有镐京还是先有新城阵?” 傅希言被问住了。 若是以时间为准,应当是镐京先于新城。但用来当阵法,新城是天下第一例。两者简直是互为悖论。 裴元瑾又问:“你累不累?” 傅希言愣了下说:“累啊。” “那不如洗个澡睡下吧。” 傅希言一下子瘫在他身上:“其实,也可以不洗澡。” 裴元瑾微微挑眉,低头看他:“你省下这些力气,是打算做什么?” 傅希言大吃一惊,立马坐直身体,控诉道:“怎可说这等虎狼之词!” 裴元瑾疑惑:“虎狼之词?” “你说了‘做’!” 裴元瑾很快反应过来,供认不讳:“我说了。” 傅希言占据上风,便得寸进尺:“那今天就不洗了吧。” “可以。” 裴元瑾好说话得有点吓人。 后来,一直看着床顶摇摇晃晃的傅希言终于知道他吓人在何处了,可惜为时已晚。 更可恶的是,过了子时,他总算停下了“虎狼之举”,体贴地说:“昨天已经过去了,现在可以洗了。” 傅希言:“……” 这个教训告诉我们,今日事今日毕,偷懒是没有好下场的! 第201章 城中有秘密(下) 到底是武王, 即便被“如狼似虎”了一夜,等太阳冉冉升起,便又生龙活虎,只是难得的不用赶路, 府里又没人催促, 干脆赖在床上不起。 裴元瑾倒是想起, 被拖住了,且他藏在被子底下的两只脚也不老实, 在那里踢踢蹬蹬的。裴元瑾眉毛一扬:“夜以继日?” 傅希言一脸震惊,心里咕哝着这是什么“新虎狼之词”, 却汲取教训, 没敢当面说出来, 扯开话题道:“是啊,一夜过去了, 也不知韦立命有什么收获。” 裴元瑾抱着他, 眯着眼睛享受着温馨的时刻。 但傅希言显然是破坏气氛高手, 原本是扯开话题,扯着扯着思绪就扯远了:“我还以为莫翛然这么久没动静,是在家养伤呢。还是小瞧了他,果然是宁死也要作死的大魔头啊。” 裴元瑾摸摸他的胳膊:“西陲突然犯境, 必然与他有关。” 西陲小国林立, 风俗各异,一般人要将他们拧成一股绳并不容易,但有同在西陲的万兽城城主铜芳玉穿针引线,便不一样了。 傅希言说:“不止西境吧。” 独西境起战事, 是无法动摇北周根基的, 只有三面一起发动进攻, 方能使北周顾此失彼,制造可乘之机——岂不见裘西虹已经被调走了。 裴元瑾接下去道:“皇帝是顺水推舟,置之死地而后生。”调走裘西虹,镐京再无顶尖高手坐镇,门户大开,为百姓计,储仙宫也不会袖手旁观,毕竟有新城的前例在了。 傅希言微微蹙眉:“但是新城之战才过去没多久。” 与灵教及其助拳高手的那一战,裴雄极和长老们都受了不同程度的伤,还有濒临突破的,走错方向的,战斗力大打折扣,究竟能发挥几成,怕是连裴雄极自己心里都没底。而莫翛然从迁都到发动战争,前前后后策划这么久,一定是有备而来。有心算无心,这场仗还没有开始,他们就已经输掉先机。 裴元瑾想起了罗市那场大战。师一鸣、景罗和自己联手,依旧叫莫翛然逃之夭夭,更可恶的是,那时候莫翛然用的还不是自己的身体。其修为之高,可说到了深不可测的地步。 他真的是武神么?还是说,已经超脱了武王武神的枷锁,成为了传说中的金丹期? 若是一般人,想到这种可能时,必然会产生怯战的情绪,但裴元瑾反倒斗志高昂,恨不能当即就与对方大战一场。说不定这就是他寻找的突破瓶颈的机遇。 傅希言聊天时,手不太安分,一直在裴元瑾的腹肌上比划来比划去。突然,他动作一顿,很快面无表情地将手抽出了被子。 裴元瑾意味深长地看过来。 傅希言沉声道:“莫翛然一日不除,天下一日不得安宁,我也一日不得安枕!嗯,业精于勤荒于嬉,我还是起来练功吧。” 裴元瑾缩紧胳膊,将人揽在怀里,赞同地说:“大清早的确该练功了。” 傅希言:“……” 此练非彼练啊亲! …… 下单慎重没库存啦亲! * 楼百战来之前便知道自己是不速之客,却没想到自己卡的点会那么刚刚好。事实上,他刚走到傅府门口,傅希言和裴元瑾才刚结束大战三百回合,等他坐在厅堂里喝茶时,两人才匆匆地赶过来。 不过当他们出现时,是全然看不见匆忙之色的。 楼百战热情地迎上来:“当日与傅兄相识,纯属一见如故,不成想竟让我机缘巧合地攀上了今日的武林泰山北斗!” 傅希言笑哈哈地迎上去:“许久不见,甚是想念,你多讲点。” 楼百战愣了愣,随即点头道:“傅兄不嫌我唠叨,我便说说近况?我原打算随三皇子去洛阳,不巧临行 前我娘身体不适,便错过了。后来父亲想给我在兵部谋个缺,又找不到机会,唉,一把年纪了还一事无成。” 傅希言有些疑惑,特权时代,皇亲贵胄都不好找工作了吗?他说:“我昨日见过令兄,听说他明日去西境。” 楼百战点头:“兄长上了战场,我更要留在家中侍奉双亲了。” 傅希言当即明白了,两兄弟一个上战场,一个给家里留后。 楼百战见裴元瑾坐在一边不说话,热情地作了一番自我介绍,然后道:“久仰裴兄大名。说来你们不信,其实我小时候最敬仰的人便是储仙宫的裴前辈,当时为了拜裴前辈为师,还离家出走过呢。可惜还没迈出大门,就被逮回去了,在祠堂饿了整整一夜。” …… 傅希言说:“睡觉的时候,一般都不吃东西吧。” 楼百战哈哈一笑:“我小时候是个胖子,怎能不吃。” …… 傅希言说:“巧了不是,我也是胖子。”我就不吃。 楼百战道:“那不一样,傅兄的身材全然掩盖不住你的风采!” 傅希言:“……”刚刚让你多讲点,就是这“一点”啊。 楼百战展示完自己社交达人的属性后,终于转入正题:“其实我这次来,是我兄长临走前吩咐的。伯爷和傅指挥使都不在镐京,朝中有什么消息只好是我们这一辈互相通气了。” 言下之意是永丰伯与乐安伯二人是有交情的。 傅希言惊讶又不太惊讶。别看傅辅之前在镐京不显山不露水的,但傅希言心里清楚,自家老爹和叔叔都不是省油的灯。 不过对他而言,楼百战的提议的确是及时雨。他现在最需要镐京城的消息。当然,也不能派出楼百战背后有建宏帝授意的可能。 不管是不是,都是个消息渠道。 傅希言说:“北周三线作战,朝中应该不太平吧。” 楼百战道:“谁说不是呢?父亲每日回来,进门先叹一口气,烦得祖母背后直叫他‘倒霉玩意儿’。朝中这两日最大的争议便是陛下派广信侯节制延州,替换平罗郡王的事。听兄长说你昨日回来就进宫面圣了?可千万不要提这件事。” 傅希言本来也没想到提,但他这么郑重其事,不免好奇:“为何?” 明知道附近没别人,楼百战还是压低了声音:“榆林镇失守是有内贼,内贼口口声声说陇南王没死,回来了,还说陛下当年得位不正。” 傅希言跟着小声:“那和广信侯替换平罗郡王有什么关系?” 楼百战的声音更小了:“因为平罗郡王写给陛下的奏折里,清楚地写着,陇南王的确没死。榆林镇破后,边军原本来不及撤退,据说是陇南王拖住了北地联军,这才给了平罗郡王收拢残部,坚壁清野的机会。” 傅希言问:“消息属实?” “千真万确。平罗郡王在奏折里说了陇南王的好话,这才被调去了幽州。名义上是防肃蒙兀,其实是陛下担心平罗郡王与陇南王……暗中勾结。” 傅希言眨了眨眼睛:“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平罗郡王当年是王……陛下的铁杆追随者吧。” 楼百战说:“所以只是被调离延州啊。” 傅希言捋顺了逻辑后,发现会造成这个结果,完全是因为王昱对陇南王的忌惮胜过他对平罗郡王的信任。 他问:“陇南王若真的还在,陛下打算怎么办?” 楼百战说:“这个恐怕只有广信侯本人才清楚了。毕竟是兄弟阋墙,这种事就算真的下了旨意,必然是密旨。” 傅希言到现在甚至有些佩服王昱了。这局势都乱成麻了,难为他还能稳坐钓鱼台,等自己“想清楚”再说。 楼百战说:“我的消息 说完了,不知傅兄这边可有什么消息?”既然是互相通气,当然要有来有往才算数。 傅希言说:“倒也有一个。” “哦?”楼百战期待地凑过去。 傅希言说:“平罗郡王及时赶到幽州,打退了蒙兀大军。” “这我知道。” “你知道?” “其实,”楼百战顿了顿,最终决定不绕圈子,“我们想知道陛下为何请二位回来。”楼无灾昨天回去说,岑报恩从雁门关将他们请回来之后,乐安伯就很重视背后的原因,所以,楼百战说是楼无灾让他来的,其实真正差遣他的人是乐安伯。 海西公驻守的金城,广信侯驻守的延州,平罗郡王所在幽州……不管哪个,都不像要被攻破的样子,镐京在后方应该是很安全的。因此,像傅希言和裴元瑾这样的高手必然是在战火纷飞的边境上更能发挥作用,调回镐京完全是一种浪费。 傅希言说:“你知道我之前为何去北地吗?是陛下派我去打探消息。原本我也不知道陛下为何匆匆忙忙地要我回来,刚刚听你提到陇南王,我就有数了。” 楼百战吃惊道:“陇南王的确没死?” 傅希言说:“温鸿轩和张祖瑞闹翻了。” 楼百战愣了下,然后非常造作地倒吸一口凉气:“这也是很重要的消息!” 傅希言点点头:“是啊是啊。” 楼百战还想问下去,傅希言却不想透露太多,毕竟,镐京是个阵这种消息,在没有确定之前,说一个字都是居心叵测,幸好韦立命来了,楼百战便识趣地起身告辞了。 第202章 合作有条件(上) 韦立命应是一夜没睡, 依旧穿着昨天那身衣裳,但精神尚好, 神采奕奕地走在前面, 后面跟着两个抬箱子的储仙宫弟子。 傅希言笑着迎上去:“来就来吧,还带什么礼物。” 韦立命行完礼,将箱子打开:“这是我从工部借出来的文册, 左边这部分是今上登基以来, 城中修葺改建的记录,右边一侧放着镐京城部分图纸的副本,我已经与地图比对过了,有铺面一改二, 有楼房加盖,我都叫人标注出来了。镐京城乃是九百多年前的将作大匠安乐君所督造, 具体资料还待追查。” “九百多年前?” 久远得有些超乎意料, 却也是一条线索。莫翛然若真的出身无回门, 那么, 他可以从九百多年前的无回门入手,或许会有线索。 傅希言按捺住去天地鉴图书馆查阅资料的冲动,继续聆听韦立命的汇报。他的确还有话要说:“虞组长有口信传来。” 虞素环如今担任的是审计组组长, 主要是查账, 故而不再叫虞总管了。 傅希言看看裴元瑾,有些疑惑:“口信?虞姑姑说了什么?” 一般传口信都不会是特别复杂的句子或内容, 不然看后世传话游戏就知道了,一句“今天天气不错”传到最后都可能成了“老天爷, 你想气死我”。 韦立命说:“夫与郡王, 共御外贼。” 这个“夫”自然不是助词。 傅希言听完, 便知道这条消息严重滞后了, 楼百战刚刚才说过陇南王还在延州。也许是虞素环刚把这条口信传出来,广信侯就到延州接替了平罗郡王。 平罗郡王驻守北境多年,以捍卫北周领土为最高准则,他与陇南王暗中联手并不稀奇,但广信侯是王昱知道陇南王的存在后派出去的,必然会警惕两人串谋。广信侯家人俱在镐京,不可能对建宏帝阳奉阴违。 这么一来,陇南王处境堪忧。 傅希言念头刚起,就听裴元瑾问:“延州方面有何消息?” 韦立命想了想:“广信侯已经替换了平罗郡王。”他不知道陇南王与虞素环的关系,自然不会刻意去打听朝中动向,储仙宫对国事一向淡漠。 裴元瑾也不意外:“陇南王与父亲有旧,这么多年始终念念不忘,你遣人去延州一趟,若他正好无事,便送去府君山。”这是给陇南王留下退路。 韦立命愣了下。延州属陕西分部管辖,此事完全可以他们传信,陕西分部执行,不过少主既然这么说了,他也没多问,就当是一次立功机会。 其实他即便问了,裴元瑾也不会改变主意。延州在打仗,陇南王光靠威信显然是不够的,手下要有人。看北地联盟攻破榆林镇,他只能行拖延之策就知道联盟大军的兵权如今不在张祖瑞手中。那陇南王手下可用之人便寥寥无几了,唯有储仙宫的人手虞素环还可用借组长之名调动一二。正好如今的陕西分部主管事是戚重,虞素环曾与他在裴介镇打过交道。裴元瑾再从镐京调人手过去,也可视为“增援”。 当然,这仅是他开的方便之门,虞素环不一定会用。 自从猜测北周战事背后有莫翛然的身影后,裴元瑾对储仙宫介入战争的态度便有些模棱两可。莫翛然做事无下限,自己太墨守成规,无疑是作茧自缚。 韦立命领命离开,傅希言安排裴元瑾翻看箱子里文册,自己则去天地鉴“图书馆”寻找无回门与镐京或阵法相关的痕迹。 山中不知岁月长。 傅希言埋头图书馆,并不知道外面天已经黑了,直到肚子咕噜噜响起。 可惜,耗费了这么多时间,结果并不令人满意。 天地鉴虽然神奇,却有限制,比如,它的馆藏只有飞升那个年代的事,后来没人引进新 的图书,它也就一无所知了。 但小收获还是有的。 至少他知道了,在大飞升时代,四通八达的修真路上,曾出现过一个阵法大家,且很快被打死了。当年,他修炼近百年,终于炼成大阵,准备找仇人报仇,哪知战帖还没递出去,仇人就已经闻风而至,在他布阵之前,一棍将其打死。至此,阵法无用论喧嚣尘上,被认为是旁门左道都救不了的废道。 傅希言想查一查这位阵法大家究竟练成了什么惊天动地的伟阵,可惜没有资料。 * “此阵名‘诛万仙’,一经摆出,便万仙湮灭!” 一艘画舫沿着长江河岸,顺流而下。 船头两人惧是英俊男子。 只是其中一人面容狭长,略显怪异,但是当他一开口,便有“一览众山小”的霸气:“只要时间足够,便是大罗金仙,也难逃噩运。” 梅下影微笑道:“那就预祝师父旗开得胜了。” 画舫又行了约莫三里,终于看到岸边人头涌动,近看,犹如密密麻麻的蚂蚁,正合力搬运着某件庞然大物。那物极大,通体漆黑,一头若尖顶,另一头藏在林后面,竟望不见底。 江上建了浮桥,只是队列的两人抬着东西正要往上走,桥便吃不住力得下沉。 “不可不可。” 众人七嘴八舌地叫起来。 郑佼佼远远地看着,脸色阴沉:“秦效勋便找了这么些人来做事?” 梅下影道:“安定王今非昔比,能够将东西运出来,已经不容易了。”秦效勋禅位后,并未自裁,但秦昭也没有奉他为太上皇,而是给了一个“安定王”的爵位。 不过目前看来,这位安定王也不怎么安定。 郑佼佼冷哼一声。 梅下影见他不悦,忙道:“接下来的事便由弟子来做吧。” 他飞身到岸上,无视其他人惊呼,单手托起那东西,双足一点,便要凌空掠过江面,只是那东西的重量有些出乎所料了,他走到江中间,便觉得掌托之物好似头轻脚重,摇晃着便要后倾。偏生他一口气刚好堵在欲泄不泄处,有些使不上力。 只见长江水已淹过脚面,他伸出空闲的左手,朝后一引,数十魂魄被抽离身体。但他并不吸入体内,而是借魂魄之力往水面拍了一下,硬生生地将脚从水面“拔”出,跃到江对岸。 脚踏上实地后,梅下影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将东西轻轻放在地上。但此物太重,依旧轰的一声,扬起大片灰尘。 对岸一下子死了几十个人,正吓得尖叫连连。 郑佼佼也懒得理,轻巧地调转船头,一边返航,一边传音到梅下影耳边:“我要万无一失。” 尽管他站的位置只能看到船尾,梅下影还是恭恭敬敬地道了声:“是。” * 傅希言是收获不多,裴元瑾却是收获太多。 王昱登基以来,虽然没有大兴土木,对城市进行大范围的拆迁重建,但小打小闹的改造也不少,比如,被抄家的房子被拆分后拍卖,兄弟太多的人家在父母过世后干脆将祖屋瓜分了,也有买下邻居房子连成一片的…… 琐碎事太多,连一向爱看书的裴元瑾也看得一个头两个大。 傅希言还在那里啰里啰嗦:“根本不知道哪些改动有影响,唉,我们这根本就是盲人摸象。怪不得王昱稳坐钓鱼台,一点都不急。” 根本是知道他们看了这些资料也没用。 他扒完最后一口面,嘴巴一抹,饭碗一推,心烦意乱地伸了个懒腰道:“他这两天一定会盯紧这些册子,说不定明天就会找上门来了。” 裴元瑾说:“不想见他?” 傅希言说:“倒也不是,就是不知道这次做 的是对是错。”哪怕种种迹象都说明王昱没有撒谎,可是观以往作为,并非可信之人。 裴元瑾说:“你不是说,要保持心境通明吗?为何纠结?” 傅希言说:“我都已经武王啦,心境通不通明的,都顶了天花板了,再往上走,就得等金元丹面世。说起这个,翡翠土已经到手了,我们不如将东西送去给姜药师?正好韦立命要派人去。” 他们俩都是行动派,也不管天黑不黑,夜深不深,拍拍屁股就跑去敲韦立命的房门,这样那样地叮嘱了一番。 不过回来时,傅希言还是有点小小的内疚:“刚刚韦立命打了个哈欠。” 裴元瑾问:“所以?” “我看到了他牙龈有些上火。”傅希言贴心地说,“明天送点黄芩给他吧。” 他有些遗憾,自己最近事情太多,不然就可以做一支黄芩牙膏给对方,正好给自己的生意开发新品种。 裴元瑾:“……好。” 可惜,韦立命第二天并没有等到来自领导的黄芩关怀。 傅希言还在赖床,王昱派来请他们进宫的人就在门口等着了。倒也没催促,但傅希言还是感觉到了压力,与裴元瑾两人收拾整齐,就坐着皇帝御赐的轿子进宫了。 傅希言没忘记让他们把文册一起带上。 进宫后,皇帝体贴地安排了共进早膳的行程。傅希言和裴元瑾也没跟他客气,坦然坐下来,傅希言边吃边品评御厨的手艺,最后总结:“今天开始想偷御厨。” 他只是随便说说,但言者无心听者有意,王昱直接就送了,让他们出宫时将人带走。 傅希言在这一刹那是心动的,但最后还是抗住了诱惑,婉言谢绝了。 毕竟…… “我在家时间不多,总不能让人吃空饷吧,太埋没人才了。” 裴元瑾看了他一眼,眼底带着微微的笑意,似乎在揶揄他心疼的到底是闲置的人才,还是多花的钱。 傅希言:“咳咳。” 看破不说破,日子照样过。 第203章 合作有条件(中) 轻松愉快的时光过去, 接下来便要进入正题。莫翛然作为共同的敌人,像靶子一样伫立前方,使双方都少了几分尔虞我诈的试探。 王昱表现得很真诚:“关于镐京与新城的关联, 二位还有疑问么?” 傅希言也很直接:“太多了。阵法的真假、用途, 如何破坏?幕后主使者有几人, 爪牙又有几人,如今可在镐京?近日开启的战事是否与之有关?还有……” 他顿了顿, 双目紧盯着王昱的眼睛:“陛下是真的事先不知情,还是临时反悔?今日开诚布公,还请陛下坦诚相告, 省得以后受莫翛然挑拨离间, 破坏了你我的信任。” 王昱眼睛眯了眯,似有不悦,但很快平静下来,似笑非笑道:“傅卿之子, 果然有乃父慎始敬终之风。” 傅希言佯叹:“事关重大,不敢不慎。” 王昱道:“昨日从工部‘借’走的文册可曾一道带来?” “借”字的读音格外重,奈何傅希言脸皮厚如牛皮,吹一吹都能上天,何惧区区揶揄,大大方方地说:“带来了,可惜才疏学浅, 未能从中看出端倪。” 王昱叫人将箱子抬进来, 却没有打开,而是让张财发将早已准备好的几份案卷送过去:“镐京城近来频频走水, 幸无百姓伤亡, 但毁坏的民宅不可修复。” 傅希言接过来一部分, 又将余下的递给裴元瑾。 几桩纵火案,有的有疑犯,却无法证明其有罪,有的房屋是荒废已久,烧秃了才被邻居发现。虽然案发地散落各处,但共同点很多:事发都是夜半,没有目击者,现场用了桐油,故而难以扑灭等等。 裴元瑾看的那些除了纵火,还有人好端端地将人家里打了没多久的井给填了。 填井并非易事,典型的吃力不讨好,谁人这么无聊? 傅希言看完手头的,正要与他交换,见他对着案卷陷入沉思,小声问道:“有何不妥?” 王昱也闻声看过来。 裴元瑾合拢案卷道:“这些房屋和水井在近几年有过改动。” 王昱嘴角缓缓露出笑意:“是,少宫主慧眼如炬。若是不信,可以从工部的文册里找,都有记录。” 傅希言对裴元瑾自然是有信心的,也没有打开堂中箱子的意思,只是疑惑不解:“这是什么意思?这些房屋的改建,新井的打造,果真与阵法有关?那为何烧了?” 王昱叹气道:“朕不知道,所以才烧毁看看。” 傅希言一呆:“你烧的?” 王昱点头:“朕烧的。” 傅希言想了想,也觉得这个解释才合理。 若是莫翛然布下的阵法,不可能再自己烧了。而且这么多场火灾,都是烧屋不烧人,太过巧合了,显然背后之人对镐京有着极强的掌控力。 傅希言问:“那有什么反应?” 如果这些房屋和阵法相关,幕后主使必然会有所反应。 王昱摇头:“没有动静。” 他苦笑道:“风平浪静得反倒叫朕自疑是不是心生了妄想。”从迁都,到千方百计留都,从调离高手,到千方百计寻找助力,他的一切行为都只是建立在两张相似的地图,以及对莫翛然的揣度上,直接的证据并没有。 傅希言原本应该是反方,可是看他苦恼的样子,不由自主地安慰道:“若对手是莫翛然,怎么神经质、妄想症都不嫌多。” 王昱听得一知半解,隐约感觉到他是在安慰自己,这说明双方已经建立起一定的信任,那接下来就应该展示自己的可靠。 “两位初入镐京,已经查到了工部文册,朕也不能无所作为。” * 裘西虹不在,秦岭镖局的生意依旧红红火火。西 、北两面战火纷飞,百姓流离失所,不少富商、官眷都请托他们保镖,来镐京投奔亲友或重整家业。 但王昱这次乔装后,并未进镖局,而是从镖局的后巷进了一家名为“黄金屋”的书局。 书局不负其名,庭院深深,阁楼重重。东南和西北两个方向各矗立着一座三层高楼,俯瞰前后街巷。 傅希言说:“此处警卫森严不下于皇宫啊。”明的暗的,埋伏着不少人,连路过的丫鬟都身负武功。 王昱没打算瞒,也知道瞒不住:“地方小了,人就密了。” 傅希言:“……”这地方有多小呢,大概也就半个永丰伯府吧。 王昱进了梅苑。 天井布置简朴,只放了几株还未凋谢的晚梅点缀,中央是一张石桌,上面铺着一张纸,周围围着一圈人,原本在激烈地争吵,看到他们进来,慌忙收敛了声音,恭恭敬敬地起身行礼。 傅希言暗暗吃惊。因为在迈进梅苑前,他根本没发现里面有人! 裴元瑾似乎看出他的惊疑,低声道:“阵法。” 王昱笑道:“不错,这几位便是天下阵法大家!” 被称为“阵法大家”的众人神色不一,有的自得,有的惶恐,也有的淡漠,但王昱也不在乎。这些人聚集在这里,并非每个都是礼贤下士请来的。 王昱道:“这二位便是储仙宫的高人,当日新城之战,他们最清楚不过。” 傅希言还来不及反驳,“阵法大家”们便一哄而上,拉着他对桌上那张图指指点点。他们倒没有怀疑两人身份,毕竟傅希言和裴元瑾的外貌描写在江湖上并不是秘密。至于他们有没有亲自参加新城之战,并没人在乎,就算没亲自参加,那也是拿到第一手资料的。 “当日班轻语站在何处?此处极可能是阵眼!” “天下水脉其形各异,新城的水脉果然与镐京一般无二?其水源自何处?流速如何?” “储仙宫究竟是如何破的?班轻语是否受到反噬?” “……” 傅希言看着周围激动的人群,沉思半晌道:“要不,我还是给你们签个名吧?” 王昱见裴元瑾眼神一凝,立马看了张财发一眼,张财发会意,慌忙拦住其他人:“莫急莫慌,你一言我一语的,像什么样子。陛下此次来,是来听的,不是来说的。你们先将这些日子的成果呈上来,让两位高手品评品评。” 这是要考校他们。 阵师们面面对视了一眼之后,不管心里对北周皇帝是何想法,此时都燃起了熊熊斗志,想要使出浑身解数。 这么多年了,阵师的存在感实在太弱,能够坚持到今日的,不是痴迷阵法,就是缺乏武道天赋,他们太需要一个证明自己的机会。 证明自己,或证明阵道绝非废道! 傅希言这才知道王昱模糊他们俩身份的用意,原本对他这不打一声招呼就把自己架火上烤的做法有点反感,不过看在他是为了正事,便没有作声。 为免阵师因发言先后有所吃亏,傅希言提议采取面试方式,一个个轮流进屋发言。 傅希言和裴元瑾都不懂阵法,所以他们坐在那里纯唬人,主要还是王昱与阵师们对答。 面试开始前,傅希言以为王昱会出固定考题,让各人自由发挥,面试开始后才发现小觑了王昱,他竟能阵师们的答案继续追问下去,双方你来我往,讨论得很是热烈。 反倒是他和裴元瑾……嗯,主要是他,一把椅子换了七八个坐姿,好不容易挨到最后一个,一个名叫“曾放”的小年轻。 傅希言一进门就对他有所注意——长得颇秀气,见皇帝时很平静,如今依然,只是开口就来了个猛的:“以一城为阵,古所未有,吾等辁才小慧, 何能勘破玄奥?诸人所言,想当然耳,不足采信。” 王昱说:“你有何见解?” 曾放摇头:“若宋兄在此,或有头绪。” 王昱说:“你说的宋兄是宋磊明?” “是。天下阵师,首推宋兄。”他说别的兴致缺缺,一提到宋磊明,整个人肉眼可见的精神了,滔滔不绝地称赞起宋磊明有多了不起,修补了古书上的哪些阵法,又改进了什么理论…… 傅希言见他没完没了,忍不住打断:“你的意思是说,刚刚的阵师说得都没有用?” 曾放道:“自古以来,必然是先有阵理,再论阵法。如今他们都是对着新城倒推阵理,若说得有理倒也罢了,许多都牵强附会。数都不对了,还硬生生地将窗作门,视木为户,统统都是胡说八道,乱七八糟!” 刚刚和人“胡说八道”“乱七八糟”的王昱闻言也不生气,还好声好气地问:“那依你之见,新城究竟布的是什么阵,又如何破解呢?” 曾放一下子语塞了,被问得急了,便道:“我看这根本就不是一个阵!” 他走后,王昱长长地叹了口气,一脸忧郁地看向裴元瑾和傅希言:“事到如今,从破阵入手希望渺茫,到最后,恐怕还是要请出储仙宫诸位前辈高手压阵啊。” 傅希言知道裴雄极正与长老们一起闭关冲击金丹,未必能抽空过来,便打了个哈哈道:“陛下对我和元瑾没有信心?” 王昱眸光一闪,似乎从他的回答中领悟到了什么,却佯作不知,依然道:“事关百姓,自当慎之又慎。” 第204章 合作有条件(下) 平罗郡王坐镇幽州之后, 稍稍缓解了蒙兀大军逼境的压力,战况却日趋激烈。蒙兀利用骑兵优势,放弃强攻, 开始迂回穿插奔袭各地,不时绕行山道, 偷袭后方, 待援军赶至, 他们又烧杀抢掠一番后, 逃之夭夭。 不胜其烦, 亦不胜其扰。 景罗带着赵通衢进入幽州地界时遭到盘问, 幸好储仙宫令牌还算有用,只是消息传到平罗郡王处, 郡王即派自己的儿子亲自出来相迎。 毫无疑问,在这个武力可以解决大多数问题的世界, 若能得到储仙宫鼎力相助,便可遏制蒙兀的游击战术。 但是等郡王之子赶到时, 景罗已经穿过两军防线, 抵达蔚州。 蔚州自从被蒙兀占领之后, 城中百姓就过着生不如死的日子, 当生存都成问题时,体面、尊严便遥不可及。 赵通衢看着路边百姓麻木的表情, 想起自己幼年时期跟着母亲流浪的那段经历, 不由露出了些许怜悯,反观景罗依旧气定神闲, 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与其无关。 这一刻, 他不免带着几分恶意地想, 莫非武功修为越是高深, 人情味便越是淡薄,储仙宫的那位少宫主平日里岂不就是一副目中无人、不可一世的模样么! 两人的神情姿态与城中大多数人迥异,又是极为明显的北周穿戴,不一会儿,便有蒙兀士兵跟上来,然而他们才跟了一条街,就跟丢了目标。 摆脱普通士兵追踪并不难,却也意味着景罗他们接下来的时间不多了。 赵通衢想到这里,又忍不住看了眼在前面带路的景罗,暗嘲道:果然,精明如景罗,当久了武王也成了只会用武力解决问题的莽夫。 景罗进入一家宅院后门。这条街叫演武巷,目前由蒙兀军官暂住。 他进屋的时候,正好撞见军医坐在院子里捣药,对方见有人进来,起初一愣,随即紧张地站起来,小声问:“你们是何人?这里是蒙兀人的地方!” 赵通衢正要说话,景罗手指轻弹,已经点了对方的昏穴,阿布尔斯朗听到动静出来,手臂缠着的绷带还在渗血,表情却很平静,好似早有所料:“师父,赵师兄,好久不见。我算算时间,也该有人来了。” 景罗问:“任飞鹰在何处?” 阿布尔斯朗见他神色冷淡,眼神一黯道:“在里面。” 景罗略过他往里走,赵通衢跟在后面,与阿布尔斯朗擦身而过的刹那,抬头对了个眼神。阿布尔斯朗突然高兴起来,越发相信那封信就是他写的,连忙伸出手想送上久违的拥抱。 赵通衢没想到自己的暗中观察被看穿了,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气氛顿时有些尴尬。 躺在床上的任飞鹰猜到储仙宫的人到了,没想到是景罗,立马激动地想坐起来,但他伤势未愈,稍微动了一下,就嘴唇发白脸色发青,景罗忙做了个虚按的动作。 他任飞鹰这才“听话”地躺了回去。 景罗问:“已收到少主来信。你们究竟发生何事?” 简简单单的一句问话,却让任飞鹰的委屈突然翻涌上来。他余光扫见阿布尔斯朗心虚的脸,身体突然间就生出了无穷的气力,诉苦亦是铿锵之声:“我有一阵师好友宋磊明……” 从他冒死向幽州守军大喊起,就做好了告状的准备,讲得极有条理,总结起来便是,他发现好友宋磊明失踪,他一路追查到北地,寻上阿布尔斯朗帮忙,凑巧听闻蒙兀王与他商量南侵之事,之后就被他擒住,关押起来。后来蒙兀大军南侵,他找机会逃出来,被阿布尔斯朗一箭穿胸,只来得及报信。 他刚说完,阿布尔斯朗便着急地解释自己一切所为都有储仙宫“许可”,那封回信不可避免地拿了出来。 景罗略 微扫了眼,便看向赵通衢。 赵通衢心中暗道不妙,不动声色地凑过去一看,脸色顿时变了,但很快镇定道:“此信绝非出自我之手,是有人仿造笔迹栽赃于我。” 景罗点评:“遣词造句也深得精髓。” 赵通衢问:“此事于我何益?” “于你无益。” 景罗这句话说完,赵通衢刚要松口气,就听他慢悠悠地接下去道:“但对储仙宫不利。” 赵通衢知道自己往日所为在景罗面前,毫无信誉可言,从损人不利己这一点上去辩驳是辩驳不清的,只能从可行的角度分析:“我常年驻守府君山,怎能遥知蒙兀事?” 景罗反问:“很难吗?” 赵通衢语塞。 当年的储仙宫雷部总管的确权势滔天,府君山上多少人都是他的嫡系。 景罗提出的问题太唯心,他反驳不清。隔了好几年的事,眼下的证据只有一封信,要寻根究底,就要从谁收了阿布尔斯朗寄来的信开始追查。 赵通衢只能表明心迹:“我信景院长能查明真相。回山后,我愿入地牢等候结果。” 景罗微微一笑,似乎满意了。 阿布尔斯朗知道赵通衢那边若是撇清了干系,他的嫌疑就大了。但他不会辩驳,只能翻来覆去地强调信绝对是真的,长生天的子民不会说谎。 赵通衢不与他起争执,转头就对任飞鹰嘘寒问暖,义正辞严地表示自己绝对不会纵容倒戈相向的叛徒! 阿布尔斯朗大声道:“我不是叛徒!” 赵通衢一再强调:“此信绝非我所书。” 阿布尔斯朗瞪大眼睛,还想辩驳,就听任飞鹰冷静道:“雷部护卫府君山,除了赵总管还有谁能够谁不知鬼不觉地截下信件?又能将赵总管的字迹模仿得惟妙惟肖?左右已是瞒不住了,赵总管何不堂堂正正地认了?” 既然景罗认可了信,任飞鹰也就认定了赵通衢就是幕后黑手。 赵通衢心道:早知如此,我岂会自投罗网走这一遭! 只是任飞鹰的话不无道理,若阿布尔斯朗没有说谎,的确有人从府君山寄出了这封信,会是谁?那时候虞素环和寿南山都不管事…… 赵通衢突然感觉不妙。生与死,成与败,有时候就在短暂的一瞬间。他根本没有时间转头观察自己的预感是否正确,而是在预感出现的同时,就朝阿布尔斯朗的方向扑去。 这个房间只有一道门——就在景罗背后,而阿布尔斯朗的方向有一道窗。 阿布尔斯朗受了伤,见他如狼似虎地冲过来,第一反应是退,而他这一退,就给对方留出了足够躲闪的空间。 景罗并没有出手。他只是看着赵通衢的背影,转了个身。 赵通衢冲破窗户后,一刻不停,足下一点,人已经冲向了右侧的围墙,景罗瞬间出现在他行进的路线上,但赵通衢视若无睹,直直地冲了上去,仿佛是逼到绝路的野兽,用尽全力发起濒死一击! 认识赵通衢的人都知道,他绝对不是一个无惧生死的人。明知对方是武王巅峰还敢放手一搏,有三个原因。 一是他寄望景罗对武神境望而止步,不敢全力施展。二来,他因祸得福,拿到了一个压箱底的绝招。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眼前只剩下一条绝路。不搏一搏,如何绝处逢生! 赵通衢的面容诡异地抽搐着,就像是倒映在湖面的面容随着水波渐渐扭曲,但是他的实力不过几个眨眼间,就突破了武王的门槛。 景罗盯着他,眉头微皱:“魂力……” 赵通衢挥臂,澎湃的魂力呼啸而至,单单这一击,就不知道消耗了多少无辜亡魂! 景罗面色一凝,袖中的万佛印终于祭出。 南无阿弥多婆夜…… 哆他伽多夜…… 金色经文随着万佛印缓缓释出,每一字都打在魂力之上,每一下都使那澎湃的魂力往里缩了一点。等《往生咒》整段经文结束,魂力也随之消失于眼前。 同时不见的,还有赵通衢。 但景罗一点都不急。 他气定神闲地推开院门,顺着演武巷走了约莫十几步,终于看到了赵通衢的背影——他伏在地上,右手还在努力地朝前伸出。不用探脉,就知道心脏已经停止了跳动。 景罗看着尸体,眼神带着几许悲悯几许嘲弄:“借苍生的魂力岂是好借的。” 等他回去,阿布尔斯朗还老老实实地等在原地,一点儿趁机逃走的意思都没有,许是他过于实诚,连任飞鹰看着都有些无语,就这么安安静静地共处一室。等景罗出现,才算激活了屋里这摊死水。 景罗道:“赵通衢在外面,为他准备一副棺材,再为任主管准备一辆马车。” 阿布尔斯朗愣了下,道:“好。”说到这里,围墙外面突然传来动静,有大批士兵围拢过来。 景罗看了眼阿布尔斯朗。 阿布尔斯朗反倒紧张不安,踌躇道:“我去将人引开。” 景罗道:“不必。你依旧去准备棺材与马车,若蒙兀王问起来,便说我亲自来带人离开。”威胁、妥协一概没有,然而那平静的语调反倒没给蒙兀王留下任何讨价还价的余地。 阿布尔斯朗对这位教了自己没多久的师父很是尊重,虽然没有想通,却也照实说照实做了,外面闹哄哄了大概一炷香的时间,最后还是散了,连个进来问的人都没有。 这就是武王与普通高手的差距。得罪任飞鹰可以,但是到了景罗这个级别,即便背后没有储仙宫撑腰,也足以叫一方之主投鼠忌器。 阿布尔斯朗将马车送到门口,又与军医一道将任飞鹰送到了马车上,临走时,低声道了声“抱歉”,任飞鹰闭着眼睛不理他。 过了会儿景罗上车。 任飞鹰拨开窗帘见阿布尔斯朗还好端端地站在门前,有些吃惊:“景总管,他……” “我如今是储仙宫法院院长。”景罗顿了顿,大概知道他要问什么,“阿布尔斯朗有错,储仙宫内部亦有失。我与他说了,待国战结束,他若还活着,再来府君山领罚。” 任飞鹰虽然是雷部的人,但对赵通衢一向没什么好感,认为他德不配位,倒是对景罗心服口服,故而也无异议,只是感慨:“不成想这次赵通衢竟然来了,倒叫事情简单了许多。” “我本想派他一人前来,山上只他得闲,然而,终究是不放心,”景罗顿了顿,“幸好不放心。” 任飞鹰原本觉得景罗和赵通衢两人这趟同行得蹊跷,听他这么解释,便释然了:“他竟没有半路逃跑。” 景罗眼神微凝。 任飞鹰冷笑一声:“或许是坏事做多了,不记得自己做过什么了吧!” 景罗问:“少主说你传信要他们小心镐京,是何意?” 任飞鹰说:“我怀疑宋磊明还在镐京。对方是故意留下线索让我去北地。” 景罗道:“你怀疑是调虎离山?” 任飞鹰说:“宋兄是我生平仅见的阵法奇才,阵法也不似我们以为的那般无用。” “那正好。”景罗从怀中抽出一封信,“少主眼下就在镐京,正需要人手。” 第205章 故人有仇隙(上) 当海西公收拢鄯州败兵, 稳住阵脚,西陲群龙无首、各自为政的弊端便慢慢展现出来。 胡胡善骑射,经常自己领队去抢掠城外的百姓;孤墨、普类等国在攻破鄯城之后, 便以守城之名留了下来,都想要占据此城;还有披山、伊奈等国, 嘴上说听万兽城调遣,私下里都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的,铜芳玉要攻打凉州,还要给他们一定的钱。 总之诸国一开始就没想着能侵占北周多少城池,他们内心的期待和强盗打劫差不多,要的都是眼前的利益。 倒不是他们所有人都目光短浅, 而是太清楚自己的斤两,临时凑齐的联军能走到这里, 一靠突袭,二靠贪婪。 往后走, 也许能跟着万兽城分一杯羹,也可能会将自己小小的家底全赔进去,然后,同样的贪婪就会变出不一样的结果,刚刚还并肩作战的战友扭头就会一刀子结果自己。 所以,他们出发前就很清楚自己的底线与分寸, 并非追着北周啃下多少肉, 而是要保护自己不要损失太多。 作为发起人, 万兽城显然也不指望他们能做出太大的贡献。 铜芳玉说:“带上他们, 只是为了让北周恐惧。” 悬偶子立马恭维道:“北周早已闻师父色变, 不然也不会罗织罪名, 非说师父刺杀皇帝了。师父带着他们, 是让他们沾光。” 铜芳玉看了他一眼,没说话。她身边就这么一个徒弟,好赖都自己受着。 师徒俩说话时,旁边还坐着一个戴着白色虎头面具的白发老者。虽然看不清楚他的表情,可是从他手指敲击桌面的频率来看,显然很不耐烦,他接下来说的话,也印证了他的心情:“城主若是无事,老夫就先回去了。” 悬偶子好似有些怕他,当下就不做声了。 铜芳玉说:“有事请虎王出马。” 白色的老虎,自然就是万兽城的白虎王。他在铜芳玉加入万兽城之前,就已经在这里待了许多年,铜芳玉面对他时,会不由自主地感觉到忐忑,由此可见武功之高深,可这样一个人,在铜芳玉争夺城主时,心甘情愿就认输了,实在叫人迷惑不解。 这件事她旁敲侧击过很多次,白虎王每次都是同样的回答:“与你无关。” 任我为主却与我无关? 这样荒谬的答案让铜芳玉隐隐有个猜测。 她曾将这个猜测问出口,白虎王道:“你觉得是就是。” 铜芳玉觉得是。 因此这么多年,不管那人是成亲,还是入赘,她始终没有动摇过一个信念——他对自己并非无心,只是碍于时局,不得不隐忍罢了。 他为自己筹谋深远,自己又怎可辜负他的期待? 管他河、凉二州如何,鄯州已破,下一个便是金城。只要她一路强杀,便是北周有千军万马又如何? 白虎王似乎感知到她“遇神杀神”的冲动,朝着她的方向看了一眼:“老夫不拼命。” 铜芳玉说:“杀鸡焉用牛刀,虎王只需替我掠阵。” 白虎王无可无不可地问:“几时动身?” 铜芳玉说:“黎明之前。” 那是最黑暗的时候,也是人最困乏的时候。 白虎王摇摇头,似乎对这个时间不大满意:“只此一次。” “虎王觉得有何不妥?” 白虎王从座位上站起来,背着手往外走:“睡不足。” 说是黎明之前动身,但起身还要早一盏茶的时间。包括铜芳玉在内,万兽城的人都没见过他的真面目。白虎王对隐私极为保护,连住所都是闭门谢客的,非邀请不能靠近。即便如此,万兽城人人都知道白虎王生活精致讲究,并非奢侈,而是……养生,各种药材流水一样地往里 送。 悬偶子就曾在私下里偷偷吐槽,说他必是耄耋之龄,才这般惜命。 无论如何,白虎王愿意在寅时之前起床,已是给足了城主的面子。铜芳玉也不好强求他充当先锋,只能亲自带队,杀上金城。 夜半惊鼓声。城墙内外乌漆嘛黑的,谁都不想点个火给对面照明指路,可就这么瞎打,也打得热火朝天。 “啊!” “哈!” “去死!” 敌我双方的呼呼喝喝与兵器交接声混合在一起,像是在迎接即将到来的黎明,又像是拖延着长夜,不让它太快离开。 海西公披着大氅上了城头,武馆长和聘请来的“高手”都跟在他身后。原本有十位,去掉战损与临阵脱胎,如今只有四人了。 难得的是,拿了黄金的三位高手还有两位在,不在的一位是战死了。不得不说,他们在收钱干活这方面,还是很有道德的。 海西公一出现,万兽城的攻势就更加猛烈了,就像是油锅烧了半天,终于下了菜。 他感觉到人源源不断地涌过来,己方身边压力倍增:“有人在指挥。” 话音刚落,地上的一杆长矛突然弹起来,朝着海西公的脖子割去。亲卫早知道傀儡道的手段,心中一只防范,见状毫不犹豫地劈刀砍出,将长矛击落在地。 “保护公爷!” 亲信用自己的身体将他挡在身后,然后挥刀一顿乱砍,前面果然多了很多失去了主人的兵器。 “是傀儡道,铜芳玉来了,公爷先回避!” 海西公还想坚持,就看到傅轩从另一边杀过来。来西境几天,傅轩渐渐习惯了战场的气息,睡不着就会上城头溜达,没想到今天就撞到万兽城偷袭。 他看到了海西公,忙道:“请公爷坐镇后方。” 海西公见他在,终于听从建议。 他刚刚转身,就听脚下传来崩塌的声音,随即城墙就慢慢地落了下去,傅轩和亲信一左一右地搀住站立不稳的海西公。然而他们也失去了“立足”之处,随着城墙的塌陷,三人一起跌落下去。 谁都没有注意到,一个断掉的矛头无声息地挪过来,距离五六尺处,颤巍巍地停住,然后,以荆轲刺秦王般的决绝,朝着海西公的后脖子刺了过去。 它的速度太快,行迹太诡异,傅轩意识到时,已经迟了一步,在失重的情况下,他只能勉强伸手,用手掌去抵,但他内心对于自己能否将矛头挡下来并没有完全的把握,这一瞬间,内心的惊惧已经改过了对自己手掌被扎穿恐慌。 就在此时,一声清脆的交击声。 傅轩看到那矛头被顶了出去。他没有看到顶掉他的兵器,只看到海西公被人拎起衣领,往上跃去。 别看发生了这么多事,其实在现实中,他只是跌落的时候抬了一下手,随即就倒在了城墙的废墟里。 万兽城的人冲了过来。 他们人数不多,但大多数都有金刚期的修为,傅轩落地后,一个鲤鱼打挺地站起来,随手抓起一把刀,挡掉了差点收割掉士兵人头的一击,随即扭头去找海西公的下落。 海西公正被亲信护着往里走。 在他们离开的那条路上,站着一个异常挺直的背影。他手里握着一柄银色的枪。月光下的枪,自然不可能闪闪发光,可诡异的,仿佛与天上的明月产生了共鸣,散发着温柔的银光。 在他的面前,悬偶子带着几个万兽城弟子冲破到了防线,朝着海西公的方向冲来。那人银枪一扫,悬偶子等人就被“抛”了出去。 跟在悬偶子身后的铜芳玉皱了皱眉,加速往前冲,在冲到那人面前时,手突然往他的面门拍去。 铜芳玉也是带艺投师,她本身的家传武学也不 弱,一手“霹雳云掌”既有雷霆的威力,又虚无缥缈难以寻踪,入了傀儡道之后,她结合傀儡道的心法以及傀儡术,更将“霹雳云掌”与对方的身体想结合。 就在她拍出这一掌时,那人身上的腰带突然散开,勒住对方的右手,阻止他躲闪反击。 可对方神色平静,仿佛一切还在他的预料之中。他只是松开手指,那柄银枪在空中抡了一圈,铜芳玉心情产生了一瞬间的恍惚。 她修炼傀儡术,当然不会像傅希言这么挑挑拣拣,放着控灵术不用。她对灵魂的修炼虽然不如莫翛然那样精深,能够让自己的灵魂自由穿梭在别人身体躯壳之中,却也对别人的控制十分敏感。 不过,哪怕铜芳玉只有一眨眼时间的恍惚,对对手来说,已经够了。 他挣脱了腰带,就那么敞着衣衫冲了过去,在与银枪交错时,枪自动“送”到了他手中,并且枪头对准了铜芳玉的咽喉。 铜芳玉想用驱物术控制银枪,却不起作用,只能像傅轩一样抬起双手挡在自己的喉咙前,枪头刺入她的手臂。 竟如水丝滑,直接刺穿两只手骨,只差分毫就能刺入喉咙。 铜芳玉的瞳孔已经缩到了最小,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不仅是因为对方的这柄枪,更因为对方碾压式的威压! 武神! 就在这生死一线,白虎王终于出现,提起她的衣领将人一甩。这一甩看似不费力,其实对方的威压大部分都落到了白虎王身上,推延了铜芳玉的死期。 铜芳玉落地之前,终于恢复身体的掌控力,一个懒驴打滚站起来,双手垂放在身体两边。血顺着她洁白的手腕不断流淌下来。 悬偶子带着人冲过来,紧张地喊道:“师父您没事吧?” 铜芳玉好似对手臂的伤口毫无所觉,任凭悬偶子在那里大呼小叫,只是盯着那柄枪的主人,恨声道:“你是谁?” 那人缓缓侧头,看着她的眼神仿佛在看着一个死人:“铁耳。” 第206章 故人有仇隙(中) 铁耳? 对铜芳玉而言, 这实在是个很久远的名字了,但是很快就拔出萝卜带出泥一般的,将那些令人反感的人, 一个又一个的带回她的世界。 银菲羽。 金芫秀。 ……何思羽。 何思羽在南虞武林大会上公开承认自己就是南岭派那个受妖女银菲羽蛊惑的大弟子铁耳一事,早已传遍大江南北。 她也有所耳闻。昔日追杀的人成为了当世顶尖高手的事的确令她有些不舒服,可终究是过去的事了,她也没想到有一日, 他竟然还会出现在自己的面前。 “你做了北周鹰犬?” 何思羽冷冷地说:“我杀你,与北周无关。” 铜芳玉想了想, 恍然:“那就是来报仇的了?” 何思羽说:“当年我们势单力孤,你追杀我们。如今我修为大进, 就来杀你。” 白虎王听到这里,突然说:“既然是私怨,老夫就不便插手了。”他也是个爽快人, 说完,直接转身就走,也不管身后两人是何表情。 铜芳玉皱了皱眉,何思羽的枪就已经冲过来了。 黎明未至, 皓月当空, 月魂枪仿佛吸收了月之精魂, 浑身散发着柔柔的弱光, 然而刺出去的那一刻, 却凌厉无比! 铜芳玉拍出一掌,却没有拍实,而是虚晃一下后, 身体急速后掠。她再自大也不会以为自己与武神一战能有胜算。 但何思羽显然没有受她迷惑, 此时此刻, 他的心、眼、手都只有一个目标——杀死铜芳玉。 悬偶子下意识地想要上前帮师父,但他刚刚生出念头,何思羽就已经越过他,冲到了铜芳玉的背后。 枪尖离她的后脑勺不到一尺! 宽袖如大片白云,朝着他的面门拂来——白虎王终究没有如他说的那般的袖手旁观。 白虎王身法之诡谲,竟如鬼魅一般,那袖子看似轻薄如云,无声无息,却浩瀚汹涌。若何思羽执意要铜芳玉的命,那自己必死无疑。哪怕他现在掉转枪头,也未必能躲过这致命的一击! 是两人同归于尽,还是一人单独赴死,这似乎已经不是一个有余地的选择题。不过,今日有帮手的不止铜芳玉一个。 一柄钓竿突然出现在白虎王和何思羽之间,钓线细如蚕丝,下方挂着一只指甲大小的鱼钩。鱼钩很普通,甚至还有些生锈,却在一摇一晃之间,轻易化解了白虎王的攻势。 而何思羽的枪还在往前。 铜芳玉感受到了死亡临近的脚步。白虎王之前说不插手,只是为了迷惑何思羽,好偷袭得逞。垂钓者的出现是他们都没有预料到的。 但她身为傀儡道四大弟子中武功最高的一个,自然不可能束手就缚。 尽管为了引诱何思羽入局,她失去了逃跑的最佳时机,但是,攻击也是最好的反击。 因为万兽城地处西陲,故而她将头发扎成十几个小辫子,这一瞬间,辫子突然像注入了灵魂,张牙舞爪起来,一根接着一根地去吵缠绕月魂枪的枪头。 何思羽手腕向外一翻,月魂枪顿时自转起来,刀刃锋利,将青丝割成漫天黑雪,四处飞扬开来。 铜芳玉借着这一点点的喘息时机,向前一扑,就地一滚,想要脱离他的攻击范围。但何思羽攻势未歇,枪随着她的身影如行走的盲杖一般,在地上戳出一个又一个的圆洞。 铜芳玉在地上滚得狼狈,心里只能期待白虎王尽快解决敌人来救她,然而,白虎王遇到的敌人很棘手。 钓竿伸向半空晃晃悠悠,而鱼线却灵活得好似舞动的手指,时而卷起,时而舒展,时而疾射,时而弯曲,与白虎王的两片袖子打得不亦乐乎。 他们周围形成了一 股旁人难以介入的灵力激流带,像悬偶子等人,连靠近都不能,更不要说帮手。因此他在观察了战况之后,毅然决然地冲向了何思羽。 他武功天赋平平,若非容貌得了铜芳玉的眼缘,绝无希望加入万兽城。因为修炼傀儡术进展缓慢,所以铜芳玉将家传的“霹雳云掌”传授给了他。 此时,他一掌劈出,虽然没有铜芳玉的浑然天成,却也带着几分威势! 何思羽头也不回,手中的长枪反手一挥,仿佛随性所为,却正好荡开悬偶子的攻势,将枪头抵在他的胸前,只要轻轻往前一送,就可以直取性命。 悬偶子浑身一冷,旋即又庆幸于自己的死里逃生,张嘴吐了口气,身体正要后退,何思羽的枪头已经送进他的胸膛,将人串起,往铜芳玉的方向挥去。 铜芳玉趁着他对付悬偶子,终于从地上狼狈地站了起来。一头乌黑的秀发现在变成了凌乱的及肩短发,娇媚的眼睛充满怒火。 何思羽一抖枪杆,悬偶子便从枪头滑落下来,掉在地上。 他还没有咽气,英俊的脸痛苦地扭曲着,眼睛努力看向铜芳玉的方向,嘴巴嗫嚅着,似乎想说点什么,血却从嘴角淌了下来,让他的遗言淹没在咕噜咕噜声中。 月魂枪指地,何思羽嘴角噙着一丝冷酷的微笑:“他拼死救你,应该是你很重要的人吧?” 铜芳玉瞪着他:“你想激怒我?” “这么多年了,我无时无刻不在想象杀死你的这一刻。想象你走投无路,想象你跪地求饶,”何思羽道,“终于能实现了。” 铜芳玉冷笑着:“你在做梦。” 平整的地面突然龟裂,碎石拔地而起! 何思羽平静地看着她,长枪一扫,碎石顿成齑粉。 武神威压! 铜芳玉身体被定在了原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一步步走过来,然后抬起月魂枪。 长枪若有灵,此时当放歌。 他将月魂枪平平地刺出,洞穿她的心脏。 铜芳玉嘴角露出古怪的笑容,下一刻,灵魂骤然离体,朝着他硬生生地撞了过去,想要冲入他的身体。 月魂枪的柔光突然凝成一束,朝铜芳玉的魂魄击去。 只见那光突然散开,与此同时,铜芳玉的魂魄也碎成了齑粉,与那光一道,散落在这天地间。 何思羽拔出月魂枪,铜芳玉身体缓缓向后倒去,撞在地上。 声如钟,那么重。 此后无声息,那么轻。 何思羽在原地呆愣了下,似乎在慢慢接受着自己大仇得报,杀死铜芳玉这个事实。 忽地—— 月魂枪急速颤动,何思羽猛然身体没有动,但浑身真气如澎湃的海潮,朝外涌去。 却偏偏有人乘风波浪,逆浪而行! 何思羽身体猛然回转,月魂枪挡在胸前,但对方直接穿过了月魂枪……将他的魂魄从身体里撞了出去! 莫翛然左手擦掉嘴角的血渍——毕竟是武神,强行硬碰硬,他身体也遭受了一定程度的内伤,右手握着何思羽被撞出来的灵魂,然后轻轻一捏……嘴里轻叹:“为何坏我大事。” 月魂枪碎裂! 正在与白虎王对战的钓鱼者见状脸色大变,鱼竿一挥,鱼线绕杆,鱼钩勾住杆子,顷刻间就收起了渔具。 其主人更是灵巧地跳出战场,赶在天色将明前,将自己融入于黑暗之中,很快就不见了踪影。 白虎王佯作要追,但跑了两步,见莫翛然没喊他,又讪讪地停住了,扭头便是抱怨:“你来晚了,把你的徒弟害死了。” 莫翛然知道他在推卸责任,但这件事的确不能怪他:“我去了一趟南虞。” 白虎王扭头看 看铜芳玉的尸体,又看看他,见他似乎对自己徒弟的死并不挂怀,立马松了口气,随口问道:“做什么?” “塔不见了。” 白虎王唯一露在面具外面的眼睛滴溜溜地转了一圈:“哦,计划快成功了?那我回万兽城了。” 莫翛然说:“随我去镐京。” 白虎王摇头:“不去。万一又遇善僧……麻烦太多。” 莫翛然说:“难道你不想亲眼见证?” 白虎王说:“若是成功了,自然有我的好处,若是没成功,也不关我的事。” 莫翛然语气渐沉:“你还欠我的人情。” 白虎王似乎对他有些忌惮,一听他语气变了,态度立马端正去许多,但嘴上还要抱怨:“这个人情也还得太久了。” 莫翛然道:“最后一次。” 白虎王犹豫了下:“那刚刚逃走这个人呢,你不杀了?” 莫翛然显然没把垂钓者放在眼前里,冷淡地说:“裘西虹不想死也不敢死。他若是死了,秦岭立马就会沦为二三流的门派。不必与其硬碰硬。” 白虎王这才知道刚刚与自己交手这么久的人就是正道难得能与他们一较高下的秦岭老祖,不由感慨:“同样是武神,也差太多了。” 他指的是何思羽和裘西虹。 莫翛然看了眼何思羽的尸体:“借灵气修行,终是根基不稳。”看向月魂枪时,不免流露出几许遗憾之色。大飞升时期后,像这样与魂魄有关的灵器已经极为罕见了。 白虎王见他抬步就走,立马跟上去,嘴巴还在唠叨:“那万兽城怎么办?”攻城攻了一半,就群龙无首了,余下的岂非就成了无头苍蝇。 莫翛然对战事毫不关心,更不在意万兽城这股令正道色变,令邪道仰望的势力:“只要我想,随时能再建一个万万兽城。” 第207章 故人有仇隙(下) 王昱将事情摊开之后, 裴元瑾便将事情前因后果写了一封信送到景罗手中,是否转告父亲,相信他会有判断。 此外,傅希言建议王昱暗中调查莫翛然的下落。 “这个阵法是为了汲取众生魂力飞升, 他本人不出现, 阵法就不会启动。所以找到源头, 也是一样的。” 王昱叹气:“要找一位圣师谈何容易。” 傅希言有些惊讶。 修炼法门不同, 称呼也有别,比如修炼至武道最高境界叫武神,器道叫兵尊, 傀儡道叫圣师。只是武道大盛, 不会武功的人就不太区分, 常以武神一概而呼。 裴元瑾道:“事在人为。” 他面对任何困境都是坦然处之, 傅希言早已习惯, 倒是王昱,看他的目光中带着几分自己都没有察觉的欣羡。 一往无前,以此为道的人, 内心何等强大不屈。 似乎受裴元瑾感染,王昱当即下令从羽林卫、刑部、都察院三处调派人手,进行全城搜索。但命令发布之后, 王昱又有些犹豫:“人多嘴杂, 万一打草惊蛇……” 傅希言并不担心:“以莫翛然的阴险, 即便你一动不动, 他也会主动将你所有可能的动向都堵死。” 王昱苦笑道:“如此说来,岂不是做与不做都枉然。” 傅希言安慰道:“挣扎还是要挣扎一下的嘛。” 王昱:“……” 羽林卫、刑部和都察院临时组建的队伍打着调查城中纵火案为旗号, 故而叫缉火队, 傅希言改了, 叫消防大队,代号幺幺九。 新上任的消防大队长岑报恩好奇地问:“有何深意?” 傅希言说:“好记。” 岑报恩:“……” 傅希言和裴元瑾担任大队顾问,这是他自己要求的,原本王昱想让他们担任大队长。但傅希言连北地巡检使都想辞,何况再加一份工?担任顾问也只是为了打进内部,探听消息。 岑报恩第一次独当一面,干活十分卖力,先将城中客栈、民宿、出租屋全都核查了一遍,光是这一桩,紧赶慢赶地查了半个月。莫翛然没找到,城中治安却好了起来,莫说打家劫舍,连小偷小摸也销声匿迹,百姓不明就里,只知环境变好了,纷纷盛赞今上圣明。 王昱是对待世家勋贵如秋风扫落叶一般毫不留情,对百姓虽然说不上春天般温暖,但他不增税赋役期,兄弟又被他一网打尽,皇亲不多,狗仗人势的事也就少,所以民间口碑尚可。当然,也有人记得旧事,惦记昔日的云中王、陇南王,多是不高兴的时候逞口舌之快,真要他支持换皇帝,也未必会愿意。 傅希言这几日经常“微服私访”,民议听多了,心中一动,骑上马就进宫提建议去了。 “你要朕撤走百姓?” 傅希言见王昱一脸严肃,发热的脑袋慢慢冷静下来,露出了尴尬的笑容:“是我想简单了。” 王昱从龙椅上下来,犹豫了下,才道;“其实,朕何尝没有想过。阵是死的,人是活的,人自然可以离开。但天底下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何况,镐京乃北周都城,弃之如弃国,朕尚且不肯迁都,又如何能弃都。” 傅希言刚刚也是从抗灾的角度脑子出发,心血来潮,仔细想想,这是人祸,与天灾不一样。要是举城搬迁,不说北周威严扫地,百姓流离失所,还有莫翛然从中作梗,事情哪能如预期那般顺利。 他从延英殿出来,望着天上流窜的白云,想着还不知道在哪里飘的莫翛然,微微叹了口气。 天日尚早,现在出去,还能与裴元瑾一道用膳。这些他忙忙碌碌,裴元瑾也忙忙碌碌,两人只有晚上见面。 就那么一点时间,也要用来分析 情状。他有些后悔新城之战结束后,光顾着问罪,去府君山时竟没有细心询问经过。班轻语当时应该算“飞升”失败了,却又晋升到了武王境,储仙宫各位做到了什么,又没做到什么,实在令人好奇。 傅希言如今是宫中红人,都知道皇帝三番两次召见他,沿途遇到的宫人侍卫都特意与他见礼,傅希言也都一一回礼,只是一个小太监有些不同,行完礼之后,没有立即离开,而是偷偷凑过来,小声道:“七公主有请。” 傅希言一愣。哪里冒出来的人? 小太监自顾自地走了几步,回头见他没跟上来,连忙又走回来:“公主有事相求,请傅公子念在相识一场的份上,随奴婢来。” 傅希言总算从记忆的角落里捞起了这位公主,当初他去裴介镇,就是为了寻找这位“私奔”的公主,而公主梦想中的对象就是裴元瑾。尽管——裴元瑾对此一无所知。楼无灾跑完南境去西境,就是为了免当她的驸马。 他问:“此事陛下知否?” 小太监说:“公子见了公主就知道了。” 傅希言抬脚就走,不是赴约,而是出宫。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在皇宫这样的宫斗战场,赴约跟赴死似的,哪能随便乱应。 小太监似乎没想到他跑得那么快,下意识追了两步,紧接着就连背影也瞧不见了。 傅希言回府后,顺口与裴元瑾讲了此事。 裴元瑾原本在喝茶,听完后,茶也不香了,幽幽地望着他。 傅希言摸着自己的脸:“怎么了?” 裴元瑾淡淡地说:“她的夫婿去了西境,如今正缺个夫婿。” “……怎么?想要我保媒拉纤?”傅希言腮帮顿时也鼓起来了,“不是吧,这么久了,她还惦记着你呢?” 两人的目光在茶水的热气中一撞,突然都忍不住笑起来。 空气中那点点酸味也很快消散于无形。 傅希言说:“这位七公主不是善茬,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至于她到底中意谁,或者是为了别的事情,他都不在意。 要不是镐京阵法牵扯莫翛然的野心和无辜百姓的性命,他都不想和王昱走得那么近。 他想得固然通透,然而树欲静,风不止。第二天,永丰伯府就收到了一封来自七公主的邀请函,与它一起装在信封里,还有一幅画——朱门前站着一对夫妇,正从一个贫苦妇人手里接篮子,篮子里有个哭泣的婴儿。 傅希言说:“我上次看到这幅画,是在梅下影的书房里。那时候我正在调查镐京六子案。这个篮子里暗示的婴儿应该是……我?” 铁蓉容对莫翛然情有独钟。她知道了金芫秀带着孩子改名换姓,所以想要找出他来杀了。 矫情点想,就是他不杀伯仁,但建宁伯的大孙子、二孙子,德化侯次子,还有刘致远都是因他而死。 这件事的后遗症极大,造成二姐婚事坎坷,至今未有着落,他忍不住在心里将傀儡道臭骂了一顿。 生而为人,不干人事! 裴元瑾问:“这位公主为何会有这幅画?” 傅希言说:“她住在皇宫里,可能是不小心找到的,也可能是有人故意给她的。不管哪一种,问一问就知道了。” 裴元瑾道:“我陪你去。” “好。” 傅希言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见多了里的阴谋诡计,他也怕公主一不小心落入水里要人搭救,或是他去了趟茅房遇到公主在那里横躺。 两人进宫还是要以找皇帝为借口。傅希言见了皇帝,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好的理由,便道:“我就是想问问昨天说的撤退还有没有可能?” 王昱本以为自己昨天已经说服他了,没想到今天又要重头来,只好将话换 汤不换药地又说了一遍。 傅希言听得连连点头:“果然还是不行啊。那我还是再想想吧。” 王昱说:“听说昨天小七去吵你了?” 傅希言原本打算他没发现,自己就不主动说,毕竟这么大人了,打小报告不像话,但他主动问起,也没藏着掖着:“何止昨天,今天也是。” 王昱说:“她若是提出非分的要求,你直接拒了便是。让她伤伤心也没什么。”他的想法显然和傅希言开始的想法差不多,都以为是对裴元瑾没死心。“伤伤心也没什么”的另一层意思是动口别动手。 傅希言原本就是去探个究竟,自然是笑着应了。 他们从延英殿出来,随意走了走,没多久便见昨日的小太监又出现了,还是老套路。 傅希言这次跟在她后面。 他们毕竟是外男,哪怕是一对夫夫,也不能大摇大摆地走进后宫,小太监带他们去了画院。这并未使傅希言太过惊奇。 七公主去过画院,拿到画便不稀奇了,由此可见,她未必知道画中含沙射影之意。 傅希言稍稍安心。 自己是莫翛然之子的事,他当然希望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尤其是他可能对整个镐京布下一个杀生大阵的情况下。 然而一进画院,裴元瑾便轻轻捏了捏他的手腕,随即书房门开了,站在门槛里的人让他忍不住脱口道:“卧槽!” 梅下影倒是神采奕奕,还朝两人招了招手:“茶饮已然备下,还请两位赏光。” 正说着,七公主从里面探出头,朝他们哼了一声:“让你们昨天不来,上好的毛尖都浪费了。” 傅希言:“……” 眼前这两位……又是什么情况? 他觉得昨天那句“此事陛下知否”问早了。 第208章 宫中有内应(上) 四人坐在屋里, 喝着那传说中的上号毛尖,小太监从外面关上门, 像门神一样守着。 但屋里只有七公主才认为那小太监有用, 余下的三人都知道,若是有人来了,他们三个一定比小太监更早知道。 梅下影冲着傅希言笑吟吟地抱拳:“恭喜傅鉴主晋级武王境。”似乎就想靠着这一声恭喜, 抹去两人往昔的恩怨。 傅希言抖了抖腿:“梅画师应该还是朝廷的通缉犯吧。” 七公主顿时紧张地站起来, 水灵灵的眼睛刚眨了两下,就被裴元瑾一记眼刀劈得“啥也空空”, 又委委屈屈地坐了回去。 梅下影倒是不太在意:“只要二位不出手,我自可在镐京城里自由来去。” 傅希言问:“我凭什么不出手呢?” “留着我有好处。”梅下影压低声音道,“我可助你们杀莫翛然。” 傅希言盯着他的眼睛没说话。 裴元瑾更淡定了, 好似刚刚只是一阵清风吹过,一片树叶落下,一只蚂蚁在爬。 梅下影没有得到反应,也不恼, 只是微微一笑道:“我观近日城中气象, 外松内紧,暗潮涌动不休,问了小七才知道,原来是为了莫翛然。实不相瞒, 莫翛然与我师门之嫌隙由来已久, 若有机会除掉这位,家师也会助一臂之力。” 说实话,傅希言的心的确狠狠地动了一下。梅下影是借苍生的人, 用借苍生对付傀儡道, 简直是完美的狗咬狗。 但借苍生会像狗一样听话吗? 显然不会。 傅希言说:“我如何信你?” 梅下影道:“我可以提供莫翛然的下落。围杀计划可以由你们来定, 到时候由我和我师父一起出手,相信莫翛然就算插翅也难飞。” 傅希言想起了罗市之战。那时候还有天地鉴主师一鸣和景罗,莫翛然没有插翅,却依旧遁了。弄死这个大魔头的难度可见一斑。 他摇摇头道:“我怎知你们和莫翛然不是一伙的呢?” 梅下影苦笑道:“立誓、定契……恐怕都是无用的。这的确很难证明。” 傅希言说:“你不如说说郑佼佼和莫翛然有何恩怨?” 来之前,梅下影就已经想到要取信傅希言和裴元瑾并非易事,但也做好了让步的心理准备。他沉吟道:“家师与莫翛然其实师出同门,按辈分,我该称莫翛然为师叔。” 傅希言心中一紧。 这句话透露太多信息。首先,梅下影承认了自己是郑佼佼的徒弟。其次——上回和裴元瑾闲聊时那玩笑般的揣测袭上心头,让他忍不住伸出了试探的脚。 “原来,”傅希言极力用不经意的口气说,“令师是‘善莫大焉’里的善啊,我还以为是大呢。” 梅下影瞳孔微微一缩,一向温和可亲的脸骤然降温,看着傅希言的目光森冷渗人。 傅希言脑袋往裴元瑾的方向靠了靠,裴元瑾发髻上的赤龙王闪烁红光——场上很静,又似在无声地沸腾。 只有七公主一派天真,搭着梅下影的肩膀问:“你们在说什么?为何我都听不懂呢?” 梅下影突然笑了。他的容貌俊雅,微笑时可亲,大笑时便有种仗剑疏狂的洒脱。他轻轻拍了拍七公主放在自己肩膀上的手道:“我会让二位相信我的诚意。” 七公主被“请”了出去,尽管看上去并不愿意,可终究还是屈服于这个结果。傅希言注意到她对梅下影有着一种狂热的顺从。 他皱眉问:“你把公主做成了傀儡?” 梅下影摇头轻笑:“那是傀儡道的手段,莫师叔可不曾传授于我。” 傅希言想,应该把储仙宫那个可以检验人有没有变成傀儡的灵器带过来查一下。 裴元瑾手指在扶手上敲了敲:“是时候展现你的诚意了。” 傅希言:“……”这话听起来特别像“请开始你的表演”。想着想着,就不由自主地捧起了茶杯,翘起了二郎腿。 梅下影说:“家师的确是无回门‘善莫大焉’四大弟子中的善僧。” 傅希言:“……” 他就说!他就说!莫翛然、鄢克这两人名字果然和“善莫大焉”脱不了干系!要不是时机不对,他恨不能发个弹幕庆祝自己的“预知”! 尽管不能站起来欢庆,他还是向裴元瑾递了个得意的眼神。 裴元瑾也没想到这样毫无根据的联想居然会证实是真的,无语之余,也忍不住轻笑了一声。 梅下影还是头一回遇到听了无回门还能笑出来的人,但结合两人的背景,又显得不太意外。 他轻轻叹气:“其实,家师当年对无回门主程鹤成以及其他弟子的作风并不认同,若非如此,也不会孤注一掷,为江湖除害了。” “什么意思?”傅希言坐直身体,“你的意思是说……” 梅下影说:“程鹤成乃家师所杀。” 傅希言震惊:“弑师啊。” 梅下影说:“为万民计,大义灭亲也是无奈之举。” 傅希言还在呵呵,裴元瑾已经开嘲讽了:“借苍生这些年的劣迹比之无回门当年不遑多让。狗咬狗的窝里反,就不必文过饰非了。” 梅下影垂下眼睑,他在铁蓉容手底下忍气吞声这么多年,隐忍方面的功夫早非一般人可比。“那我们不如讨论一下如何对付莫翛然?” 傅希言见裴元瑾头顶的赤龙王总是一闪一闪的,像闪光灯一样,怕他一个按捺不住,暴起杀人,忙握住了他的手。 “你有何打算?” 梅下影也看到了赤龙王蠢蠢欲动的样子,但他既然敢来,自然就有一定的把握。他说:“听小七说莫翛然要在镐京设阵?” 傅希言暗暗皱眉,面上不动声色道:“梅画师应该听过新城吧?” “新城百姓遇害,家师也……”梅下影叹了口气,抬头见傅希言和裴元瑾都用凉凉的目光看着自己,立刻收敛了表演痕迹,淡淡地说,“也不想惨案重演。” 傅希言不怀好意地怂恿:“何不让令师重振雄风,杀了莫翛然这祸害?” 梅下影别有深意地望着他:“杀莫翛然,你下得去手吗?” 傅希言满不在乎地说:“要是你们能把人按住咯,最后一刀我来捅。”他穿的要是游戏世界,这一刀下去,像莫翛然这种大BOSS,经验值都够他直接突破金丹了。 梅下影意有所指:“看来当年镐京四子案的真相并未给你带来困扰。” 傅希言说:“人不能选择父母,却可以选择成为怎么样的人。就比如,你师父拜师的时候未必没有选择,可他最后还是选择了……弑师。” 梅下影特意看了眼裴元瑾,傅希言看出他隐藏于眼神下的威胁:“他都知道。所以,你打算怎么杀莫翛然?” 梅下影先后用了秘密共享、同仇敌忾、威胁暗示都没有奏效,便知此行只能走下下之策。不过也无妨,即便是下下策,也是借力打力,只要能够拦住莫翛然不作妖,他的目的便算达到了。 他道:“若莫翛然入城,我可以通知你们。届时,我们再部署杀局。” 显然,泄露莫翛然行踪才是他的投名状。 傅希言想了想道:“说起来,你和你的师父说到底都不是北周人……” 梅下影愣了下,不明白好端端的怎么就开始地域歧视了。 “应该让皇帝尽地主之谊,衣食住行都该由他安排。” 傅希言这句话其实有两层意思。 一是这次合作他打算知会王昱,二是要郑佼佼和梅下影来了镐京以后别乱走,一举一动都要在监视之下。 说实话,傅希言知道对郑佼佼这样的江湖大佬来说,自己的要求有些过分,做好了梅下影讨价还价的准备,然而梅下影毫不介怀地笑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会谈在友好的气氛中结束,似乎达成了暂时的合作,但双方都知道,这只是一次试探,合作能否成功尚且未知。不过裴元瑾最终没有动剑,对梅下影来说,已经是个不错的结果。 傅希言从书房出来,七公主还在门口蹲着。她一听到动静,立刻转过头来,水汪汪的大眼睛带着些微控诉。 傅希言弯腰,微笑着问:“公主殿下与梅画师相熟?你们是何时遇见的?” 七公主眨了眨眼睛:“他在宫里待了那么久,有几个与他不熟的?前几日他偷偷递信给我,我就来画院见他了。” “公主尚未出阁,私见外男……” “我之前还见过你呢,而且,”她猛然站起来,跺着脚娇嗔道,“哼。你当初骗我!你说药是唐宝云吃的,其实是你吃的,这笔账还没有跟你算呢!” “呃……”和裴元瑾成亲久了,傅希言潜意识就默认两人是老夫老妻关系,牢不可破,突然被翻旧账,还有些恍惚。 七公主看看他,又看看裴元瑾,突然用酸溜溜的语气说:“傅希言,你嫁给了本宫想嫁的人。” 傅希言:“……” 原本想斥责她私下将建宏帝搜查莫翛然的事随意泄露出去,但被她先声夺人,一连窜质问后,自己竟然无话可说了。 七公主眼睛一眨,话锋一转:“梅下影也是武林高手吧?” 傅希言说:“是。” “我就知道。他以前在宫里就得宠,太妃、容妃都喜欢他。如今太妃、容妃死了,他还能在宫里神不知鬼不觉地走来走去,一定不简单。”她突然捧着脸,对傅希言说,“你若想补偿我,便向父皇进言吧。” 傅希言听着就觉得不是好事。 果然,她说:“让梅下影当驸马。” 傅希言退后两步:“关我什么事?” 七公主说:“你骗走了裴元瑾,又拐走了楼无灾……我的两任驸马都是你弄丢的,你自然要赔我一个。” 傅希言说:“那我推荐岑报恩。” 第209章 宫中有内应(中) 推荐岑报恩倒不是为了和七公主赌气, 在他心里,若是选驸马,秦岭派出身的岑报恩自然比郑佼佼的徒弟要可靠得多, 但心中也知道七公主大抵是不会同意的。她好似有非常极端的慕强心理, 总喜欢武功高强的人, 对方是正是邪是善是恶倒无所谓。 傅希言其实很想问她,不怕“梅驸马”他日杀妻证道么?不过以七公主的智慧, 应该是听不进去的。 他扭头去找王昱。 王昱正与大臣们开会谈论战事。南境那边终究是消停下来了, 纪酬英认为之前南虞越境的举动似有警示之意, 当下有大臣建议从南境调军。 但乐安伯反对, 生怕南虞原本不打算攻打北周,见边防薄弱, 就忍不住诱惑了。他怒道:“岂可将门户安危寄望于敌人慈悲!” 蒲久霖见双方吵起来没完没了, 直接出言站了乐安伯, 建议南境调军的大臣这才消停下来。 接下来又说西境,金城城墙一面破了, 好在武神裘西虹坐镇,又有海西公指挥得当, 傅轩英勇抗敌, 楼无灾及时赶赴,几人合力, 总算将西陲联军赶了出去,如今正焚膏继晷地重建城墙。此外, 万兽城铜芳玉、悬偶子战死, 白虎王不知所终, 万兽城发生内乱, 短期内不足为惧, 西陲联军隐有分崩离析之势。 王昱忍不住问:“铜芳玉果真死了?” 回复的是兵部尚书:“回禀陛下,仵作已验明真身。” 纵然有仵作的证词,王昱仍是将信将疑,主要是傀儡道变幻莫测的手段叫人不得不多留一个心眼。不过少一个铜芳玉,也不会影响大局。他怀疑了一番后,又将此事放下了。 接着是北境。 三境开战,迅速消耗着北周多年家底,诸大臣知道事关国家存亡,叫苦卖惨都是无用,只能咬紧牙关想办法。 王昱说:“朕库房里还有些宝贝,一会儿让张财发送出宫去拍卖吧。让他们用粮食买。” 他顿了顿,又道:“让裴元瑾和傅希言先挑,他们若有中意的,不拘拿什么买,打欠条也可。” 户部尚书听着就忍不住肉痛起来,小声嘀咕了两句。 王昱说:“这两位乃是安邦定国的人才。” 这个时代的个人战斗力是可以抵挡千军万马的,这么说倒也没太大毛病,大臣们即便心中还有些不高兴,也不会冒着激怒杀头皇帝的危险继续说下去。 他们开完会,张财发便将在侧殿等候的傅希言和裴元瑾叫进来。 户部尚书见到两人时,神色有些不自然,傅希言朝他眨眨眼睛,用口型说了句“没关系”,户部尚书顿时吓得脸都白了。 傅希言一脸无辜地问裴元瑾:“我都说没关系了,他为何还不高兴?” 正殿侧殿的距离显然方便两人的旁听。 裴元瑾哪里管这闲事,随口道:“这便是他的风骨吧。” 傅希言想:北周果然人才济济,建宏帝都杀了一茬又一茬了,居然还有大臣刚正不阿,威武不屈。心中不由对户部尚书产生了由衷的敬佩。 若是户部尚书知道他所想,大概只有一个反应:我不是,我没有! 王昱见他们联袂进宫,便知有要事要说,果然傅希言一开口便是:“宫中有内应!” 王昱一惊。 傅希言随即将昨日出宫收到的信,今日与梅下影在宫中的对话都简明扼要地转述了一遍,也提到了七公主的心思。 “简直不知所谓!”王昱听说七公主想嫁给梅下影,整张脸都气白了,“朕为她千挑万选选了楼无灾,少年英杰,人品刚正,她偏偏推三阻四,将人气走,如今还敢自作主张!” 傅希言听到此处,就知道王昱的大怒中,有三四分真,六 七分假,真生气的人哪能还为他开脱“拐走楼无灾”之罪呢。 到底是皇帝的一片心意,傅希言也只能沉默地表示心领。 “朕叫人搜查莫翛然的下落,宫里只有羽林卫和……”王昱看向站在一边的张财发。张财发吓得两腿一抖,跪在地上道:“奴婢绝不敢泄露半字。” 王昱说:“让胡誉查。” 张财发连连点头:“奴婢遵旨。” “七公主年纪大了,女红还一塌糊涂,让她去刘贵妃那里好好待着,哪日绣出了万里江山图再出来吧!” 傅希言暗暗咋舌,心想自己前世也就听过千里江山图,绣出来就已是惊世之作,王昱翻了十倍,七公主怕是一辈子都出不来了。 王昱处理好这件事,才问两人对梅下影提议的看法。 傅希言非常客气:“自然唯陛下马首是瞻。” 哪怕知道傅希言也就是说说而已,王昱依旧很高兴。他道:“朕对江湖事一知半解,还是要仰仗二位啊。” 成人的世界就是你给我脸面,我给你尊重。 于是在你好我好的气氛中,傅希言建议道:“借苍生、傀儡道、无回门都是一丘之貉。相信是肯定不能相信的,但利用还是可以利用的。他们师出同门,彼此之间或许有特殊的办法可以感应。这还是其次,我真正好奇的是,借苍生在阵法这件事中扮演的是何角色。” 王昱神色一凛:“你怀疑借苍生也想用阵法?” 傅希言说:“他主动提起莫翛然要在镐京设阵的消息,我问他是否知道新城,他便说百姓遇害的事,全然不提阵法的作用。借苍生岂是善男信女,若是毫不了解阵法的作用,怎会不问?” 王昱说:“会不会……这阵法出自无回门?” 傅希言说:“但乌玄音曾经说过,莫翛然手中的阵法还是他用摄魂怪向灵教交换的。” 王昱说:“焉知他的目的不是为了拿到阵法,还是要将摄魂怪送出去?” 傅希言一怔,随即眼中闪烁着异样的神采!不错,一般人的逻辑,自然是我拿到了什么便是我的目的,但对于莫翛然怎能用一般人的逻辑。或许他的求,就在对方所需里! 傅希言说:“进一步想,会不会新城阵根本就是个探路的工具,镐京才是正主儿!无回门的人都知道,也都想要!” 这么说来,也许新城阵从一开始就注定了失败。 郑佼佼、莫翛然这些人怎么可能眼睁睁地看着别人拿到天大的好处?这么一想,灵教与无回门便更加可恨!前者是蠢得可恨,后者是坏得可恨! 王昱说:“若是如此,他们终究会对上的。” 傅希言顿时明白,他们的想法在此时达成了一致——且看他们如何狗咬狗。 难得与狗皇帝心意相通,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露出了“狼狈为奸”的微笑。 不过,幸福的时光总是很短暂,王昱下句话就中断了这难得的默契:“郑佼佼和梅下影都是极危险的人物,放在外面朕不放心,不如让他们住在傅卿家中看管如何?” 傅希言:“……” 这事儿别说喊傅卿,喊父亲也不行。他可不想每天晚上睡觉还要和裴元瑾两人轮流放哨。 王昱见他一脸抗拒,忙道:“自然不是白住的。你可以从朕的宝库任选三件宝贝。” 傅希言眨眨眼睛:“不是说可以打欠条么?” 王昱说:“白拿的,不比欠债更好么?” 傅希言略微有些心动。王昱的宝库当初他就看过了,除了翡翠土之外,还有几样灵器灵药也不错。但是让郑佼佼住在家里……的确比住在外面让人放心。 要是真让他们住在外面,自己和裴元瑾说不得还要去外面守着。 在确定自己想要宝贝的情况下,傅希言很快就把自己“说服”了。 “成交!” * 王昱生怕他反悔,当场就让张财发带着他们去宝库挑选。傅希言打开窥灵术,先坚定宝贝的价值,然而再从功能上考虑。 傀儡道和借苍生的修炼功法都与魂魄有关,因此他想要能够克制或保护魂魄的宝贝,奈何王昱的宝库虽大,却也没有到包罗万象的地步,唯一与魂魄相关的是一把叫“一线生机”的伞。据炼制者说,它能挡住一次魂魄攻击,但因为只能挡住一次,所以炼制者自己也没有试过,效果只能存疑。 傅希言拿了这把伞,但把名字改了,叫“薛定谔的伞”,表示在真正使用之前,它可能行,也可能不行。 裴元瑾选了一对黄阶灵器心随意动轮,滴血认主后,它会随着主人的心意随意转动。傅希言一看就知道是为陇南王选的。 第三件,可选的还有很多,但必选的已经没有了,最后傅希言坚定地拿起了一把玄阶的剑。论品级,宝库里更高的不是没有,但傅希言选它是为了…… “讨个好彩头。” 此剑名烟花刹那,与乌沉、莺啼一起列入天下三大不祥之剑。 乌沉杀妻,烟花刹那……弑父。 选完宝贝之后,傅希言只能顺路将梅下影领了回去。傅希言在路上给他立规矩,遵纪守法之类的不用说了,还设置了门禁,规定他每天出门的时间和时长,具体标准——和遛狗差不多。 梅下影不以为意:“放心,待莫翛然入城,我必然第一个告知,届时便可证明我们合作的诚意。” 说着,三人就回到了永丰伯府。 府门前站着个刑部的衙役,傅希言认得是消防大队的人。衙役凑近傅希言,低声道:“找到莫翛然了!” 傅希言扭头看梅下影。 …… 梅下影显然有些措手不及,但他很快调整好情绪,积极地走到门边,离迈入门槛就差一步时才停下脚步,露出尴尬又不失礼貌的微笑:“我住哪间房?” 第210章 宫中有内应(下) 哪间房也没给他进去。 当然不是傅希言临时反悔了, 想要将人扫地出门,王昱毕竟是下了定金的,做人要有契约精神, 而是在莫翛然面前, 梅下影自然要往后面让一让,当务之急是抓住莫翛然。即便抓不住, 也要去看一眼, 确定烟花刹那预定的剑下亡魂的确已经在“刺”程范围内了。 衙役在前面领路, 一路往镐京城里数一数二的悦宾客栈去。 傅希言越想越不对:“你如何确认对方是莫翛然?” 衙役说:“那人的路引作假,而且会武功, 长得很好看, 大队长说疑似。”大队长就是差一点就当上七公主驸马的岑报恩。 听说路引作假, 傅希言又觉得不像了。莫翛然以假乱真的水平不可能差到连官府都瞒不过去。他回头看落寞地坐在马车里的梅下影:“莫翛然一进城你就能得到消息?” 梅下影显然没有先前那么自信了。他优雅地托着腮,缓缓道:“理当如此。” “……也就是还有不讲理的时候了。” 梅下影叹了口气:“这世上从来都不缺不讲理的事。” 马车到客栈前停下, 车夫去停车,衙役领着人往里走。客栈大堂看着人来人往, 其实除了掌柜以外,伙计、客人都已经被暗暗清走了,如今在这里充人头的,都是消防大队的成员。 傅希言见岑报恩在那里部署围捕, 忍不住说:“若真是莫翛然, 你部署也是白部署,若不是莫翛然,你还是白部署。” 岑报恩说:“伪造路引也是要抓的。” 倒也有理。傅希言就随他去了, 自己搭着扶手, 踩着楼梯的木板, 一层层地往上走, 岑报恩立马跟了上去,走在梅下影的后面。 梅下影失踪的时候,岑报恩还没进宫,两人并没有打过照面。他见他仪表堂堂,以为是储仙宫的哪位高手,还礼貌地打着招呼。 两人互通了姓名。 岑报恩的表情顿时不好了,心中的纠结明明白白地写在脸上,可惜傅希言走在最前面,他们中间隔着两个人,不方便讲悄悄话,只能干笑了两下。 傅希言走到一间名为“异乡客”的客房门口,轻轻地敲了敲了门。 里面的人问:“谁?” 傅希言听着声音不像是莫翛然:“查房。” 须臾,房门就从里面打开了。 傅希言虽然在进门之前已经猜到里面不可能是莫翛然,可证实了以后,还是难掩失望。屋里站着个面容秀气的男子,乍一看约莫二三十岁,仔细看看,又觉得实际年龄应该更大一些。 傅希言问:“你是何人?来镐京做什么?” 裴元瑾眉头微皱,正要说话,那男子已经抢先一步道:“我是你爹。”他说话的态度十分真挚,笑容中还带着几分羞涩与腼腆。 再度当子的傅希言:“!” 他还来不及发飙,就听梅下影低声道:“真的是莫翛然莫师叔?”他知道莫翛然换身如换衣。 傅希言无语地看着他。要是无回门都是这智商,世界早就和平了。 裴元瑾认得屋中人,冷冰冰地问:“你为何在此?” 傅希言揍人的袖子都捋起了,闻言又把拳头放下:“他谁啊?” 裴元瑾望着那始终面带微笑,显得十分和气的年轻人道:“鄢瑎。” 傅希言瞳孔一缩。 他知道母亲失踪真相之后,就一直想找到鄢瑎,后来因为真相大白,知道莫翛然有可能对母亲不利,为免带去麻烦,才暂时打消了念头。在他想来,待来日,莫翛然成了莫消失,他便将金芫秀找回来,届时,自然能会一会这位素未谋面却到处都是他的传说的小神医。 没想到这一天竟然 提前了。 鄢瑎被戳穿身份也不慌张,目光柔柔地梅下影,微笑着问:“适才听这位公子称莫翛然为师叔,不知师从何派?” 梅下影行礼道:“在下梅下影,家师郑佼佼,见过鄢师兄。”这句话等于承认了鄢克也是“善莫大焉”之一。 鄢瑎眨眨眼睛:“那你知道莫翛然在何处了?” 梅下影张了张嘴,还没发出声音,傅希言就抢先一步道:“他知道。只要莫翛然出现在镐京,他就会第一个知道。” …… 梅下影默默地闭上了嘴巴。 鄢瑎拎起放在桌上的报复,用一脸腼腆的微笑说出了十分无耻的话:“既然如此,那就要叨扰梅师弟几日了。” 梅下影看向傅希言。 傅希言微微蹙眉。鄢瑎想找莫翛然?为什么?他突然想到了一种可能,心下一沉,对岑报恩说:“请岑少侠带梅画师去隔壁买点东西。” 岑报恩的思绪还沉浸在身边这个青年竟然是郑佼佼的徒弟以及小神医和他称兄道弟的震惊中,闻言下意识地问道:“买点什么?” 梅下影识趣地回答:“自然是有什么买什么。”说罢,率先便下楼去了。 岑报恩回过神来,见裴元瑾和傅希言是两人,鄢瑎只有一人,怎么也不会吃亏,便朝着傅希言点点头,跟着下楼了。 待楼上清了场,傅希言大摇大摆地走进客房,双手负在身后,老气横秋地问:“当年是你串通唐恭藏起我娘?” 鄢瑎温柔地说:“我和你娘在一起很开心。” 傅希言道:“是吗?那我娘呢?” 鄢瑎神色阴郁起来。 傅希言觉得此时这张表情才像是他真正的脸,刚刚那羞涩的样子,简直违和得叫人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她不见了。”鄢瑎声音低沉,“我们原本在无名山隐居。有一日,我去小镇出诊,回来时,她就不见了。山居周围的阵法完好,说明她是自己从阵法里走出去的。” 傅希言说:“你怀疑是莫翛然?” 鄢瑎看了他一眼:“我起初怀疑是你。” “我?” “若是莫翛然,她一定不会出去。只有亲近的人,才能让她离开我。”说到这里,那张清秀的脸竟微微的有些扭曲。 傅希言心怦怦乱跳,暗道:亲娘哎,你找的这两任都是什么人啊。这么一对比,傅老爹真的是单纯善良质朴得过了分。 鄢瑎意识到失态,很快笑了笑:“我以为是你找上了门。” 傅希言说:“所以你来镐京是想找我?” “我来看看,能够令她主动离开的人屈指可数。”鄢瑎好似想到了什么,面色沉了沉道,“来了之后才发现镐京城也不太平。” 傅希言说:“你什么时候发现她不见的?” 鄢瑎道:“两个月前。” “你这两个月去了哪里?” “到处走走,我总要找找她在哪里……”鄢瑎见傅希言满脸不信,微微抿了抿唇,却还是好声好气地说,“我去了江城,登上了黄鹤楼。” 傅希言说:“你去见了我爹。” 鄢瑎看着他,神色有些委屈:“如今我才是你的继父。” 傅希言不理会他的神色,自顾自地问道:“你见到他了?做了什么?”尽管他表面上看起来很平静,可体内的真气已经运行到了手掌,但凡鄢瑎的回答不够令人满意,他的绵绵拳就会一点儿不绵的挥出去。 幸好,鄢瑎懂得看脸色。他道:“我偷偷跟了他两天,确定秀秀不在他身边,我就走了。这世上能把秀秀从我身边骗走的人就那么几个,我不喜欢其中有傅辅,幸好他不是。” 傅希言懂了。 金芫秀失踪了,鄢瑎怀疑是熟人作案,所以先找了傅辅,然后再来找她。 傅希言说:“你现在怀疑下手的人是莫翛然?你不是说,我娘不会跟莫翛然走吗?” “一般情况下不会。”鄢瑎说,“但莫翛然从来不是一般人。” “还有其他证据吗?”当年金芫秀为了生下自己保护自己,对莫翛然可是狠狠得罪了,傅希言并不希望她落到莫翛然手上。 鄢瑎说:“这几个月,他一直在找我们。为了躲他,我们搬了好几次家。如果不是你和傅辅,他就是最可疑的人。” 傅希言觉得这不算证据,只能算有嫌疑,可看鄢瑎如今的样子,大概也是无计可施了。他说:“若真的是莫翛然,你打算怎么办?” 鄢瑎歪歪头,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抢回来。” 傅希言皱了皱眉。说实话,因为鄢克是神医,他原本对鄢克、鄢瑎这一脉还是抱有几分期待的,如今看来是天真了。 无回门下,哪有好鸟,都是一群法外狂徒。 他朝着门外走了一步,冷不防地扭头问:“当初我娘是自愿的吗?” 鄢瑎说:“后来是。” 傅希言:“……” 拳头终究还是挥了出去,鄢瑎因为没防备,躲晚了,被结结实实地揍了一拳,整个人飞到床上,脑袋还撞了下墙。 傅希言听到非常清晰的一声“咚”。 鄢瑎在床上顿了顿,然后若无其事地揉了两下脑袋,将淤血揉开,便起身背上行李道:“那位梅师兄住哪儿?” 傅希言没好气道:“永丰伯府。” 鄢瑎微笑道:“打扰了。” 傅希言头疼。他家现在都快变成魔窟了,什么妖魔鬼怪都来。他咬咬牙说:“想住交钱!” 第211章 是否有蹊跷(上) 鄢瑎全情代入继父身份, 交钱交得很是大方,一瓶瓶外面难求的灵丹妙药一股脑儿地送出去,养生的, 培元的, 养颜的……几乎照顾到了方方面面。但他注意到,他给了那么多药,但没有最常用的伤药。当然,这有很多种可能,不过他最先想到的是——鄢瑎知道了他身怀地鉴, 也知道地鉴能够迅速愈合伤口。 与消防大队告别, 他们去时三人,回来四人, 说不清是赚了是亏了。 傅希言带着他们回家,正想让管家准备一个僻静的小院子让他们住下, 就听管家说有客来访, 如今正在客厅里等着。 …… 当着梅下影和鄢瑎的面,傅希言没有问具体是谁, 但头皮有些发麻, 生怕又来一个麻烦。 他问梅下影:“该不会是你师父来了吧?”要真的是郑佼佼, 那他家里的无回门可就三缺一, 就等着莫翛然到镐京开局了。 梅下影微笑道:“我师父应该没有这么快到。” 傅希言点点头:“那就不方便让你们见客了。”他让管家带他们去安置。 梅下影倒是无所谓,鄢瑎却迟疑了一下:“真的不需要我出面么?” 傅希言被他问愣了:“有你什么事?” 鄢瑎担忧地说:“家里没其他大人在, 怎能让你一个孩子出面?” 傅希言吞了好几下口水才把那个差点滑脱的“滚”咽回去。他深吸一口气道:“我不但成年了成亲了,我还快成精了!精神病的精!所以别给我杀人不负刑事责任的机会, 赶紧走!” 鄢瑎看着他, 又从怀里掏出一瓶药, 塞到傅希言的手中:“此药可养精……”不等傅希言有所表示, 他又吐出两个字,“蓄锐。” 傅希言作势要发火,鄢瑎已经迤迤然地走了。看着他的背影,傅希言收起脸上丰富的表情,冷静地说:“你猜他是想对付莫翛然,还是对付我?” 裴元瑾说:“都有可能。” 傅希言分析道:“如果我娘真的在莫翛然手中,很可能会以此要挟,让他对付我。若没有要挟,那他来找我,也许是认为莫翛然会来找我,想守株待兔。” 裴元瑾点点头,显然与他想法一致。 傅希言按着额头:“甭管他是什么目的,我们先来会会客厅中的不速之客吧!” 两人肩并肩走着。 不管前途是黑暗是光明,他们一起走着,便有无穷的力量与勇气去应对一切的未知与危险。傅希言想到这里,突然生出一个奇怪的想法。若这世上没有赵通衢,也就没有他和裴元瑾这段姻缘,两人的际遇或许全然不同。 裴元瑾或许会与班轻语、夏雪浓、温娉其中一个或三个在一起,生活可以预见的跌宕起伏。而他呢,终究还是要遇到莫翛然。但失去了储仙宫的庇护,开局就可能挂了。 当然,故事也可能会朝着另外的方向发展,但不会比现在更好了。 傅希言暗戳戳地坚定无比地下了定义。 即便有平行时空,平行时空里的傅希言没有吃混阳丹,却成为了天下第一人,金丹元婴化神……一路顺遂直至飞升,也不会比现在更好了。 他们走到客厅外,就知道客厅里至少有一个人受了伤,另外一个人,裴元瑾能够感觉到对方带来的压力,那是一种习武者的直觉,却听不到对方的动静,说明对方的修为还在他之上。 莫翛然、郑佼佼、裘西虹…… 裴元瑾已经大概猜到里面的人是谁。 客厅的门敞开着,一个人头戴金冠的紫衣人正负手站在客厅里面,欣赏着墙上的书画,听到脚步声,他并没有回头:“笔力浑厚,极富金石气。” 傅希言见着他,眼睛顿时一亮,脚步也轻快了起来,走 到他身边道:“这是建宏帝的字。” 王昱登基前,是远近闻名的书画才子,这字还是他爷爷——老永丰伯当年收集的。王昱当皇帝的是非功过自有历史评说,但他写的字,即便是当下,也是饱受赞誉的。再过个几百上千年的,大概就能放在博物馆里了。 紫衣人缓缓转身,不是景罗还有谁? 他杀了赵通衢之后,就带着任飞鹰来了镐京。任飞鹰的伤势在舟车劳顿中又有些恶化,此时起身行礼也显得有气无力。 裴元瑾见他还活着,也是惊喜。 几人见面,自有一番叙说。这一说,便是白天变黑夜。管家准备好了膳食,他们吃完了又继续秉烛夜谈。 傅希言听说赵通衢写信怂恿阿布尔斯朗,又听说他最后死在了景罗手中,不禁叹息:“多行不义必自毙啊。” 景罗又问起了裴元瑾在信中写的事:“我虽然未曾参加新城之战,但宫主早将发生的事与我说了。他当初阻止阵法,是与于长老、谭长老一起推倒了一座铁塔。之后,阵法就不再源源不断地汲取百姓魂魄,自然就中断了。” 傅希言说:“一定要那座铁塔吗?” 景罗说:“应该是不可或缺的。我已经收到消息,当初新城的那座铁塔已经离开了南虞,正在往镐京的方向来。” 傅希言震惊:“这么大一座铁塔,就这么大摇大摆一路运输过来了?” 景罗说:“是一家叫‘和气生财’的新开的镖局。” 傅希言:“最近大家都很喜欢开镖局嘛。” 秦岭派在镐京也是开镖局。 裴元瑾问:“镖局是何来历?” 景罗说:“一家坐落于雨城附近小镇上的小镖局,若非接了这趟镖,只怕除了当地人,根本不会有人察觉。” 傅希言说:“那知道是谁托的镖吗?”他嘴上那么问,心里却已经有七八分笃定是莫翛然。 “是一位姓王的富商,来历成谜。”景罗顿了顿道,“我已经让陕西分部主管事戚重前往拦截,相信很快就会有消息了。” 傅希言对戚重有些印象。他们当初在裴介镇见过,就是他刚认识裴元瑾的时候。想到一个认识的人如今要去对付莫翛然,心里不禁暗暗为他捏了一把汗,他又想到梅下影、鄢瑎如今就在家里吃闲饭,何不让他们走一趟? 傅希言把自己的想法说了。 景罗皱眉:“郑佼佼?鄢克?善莫大焉?” 傅希言后悔当初脸皮太薄,没有把自己对“善莫大焉”的猜测告诉景罗,少了个证明自己是预言家的大好机会。 不过现在也不晚。他将自己的猜测,以及梅下影、鄢瑎的表现都绘声绘色地描述了一遍。 “他们都已经承认了,说明‘善莫大焉’的确代表着无回门的人。” 景罗听傅希言这么说,也有了些兴趣:“当初江湖流传这句话,还以为是无回门弟子临死前弃恶从善,没想到竟然是漏网之鱼。那梅下影他们可有说具体是哪四个人么?” 傅希言愣了下:“还没来得及问。要不我们现在去问问?” 景罗说:“倒也不急。既然他们反目成仇,对我们倒是个好消息,却也要提防他们是故意演戏,混淆视听。” “那有什么好处?” “好比,你刚刚想让梅下影和鄢瑎去阻止这趟镖。若他们是一伙的,便可阳奉阴违,一路护送铁塔入镐京。” 傅希言被他这么一提醒,顿时反应过来。当初新城之战中,参战的邪道高手可不少。无回门还师出同门,焉知他们不是故意分配了角色,有的唱黑脸,有的唱白脸,在关键时刻背刺他们! “那男……难得景总管在,你有什么建议?” 景罗说:“无论 如何不能让铁塔入镐京。我们亲自走一趟。” 傅希言不放心地说:“若有人趁虚而入,偷袭镐京呢?” 景罗说:“铁塔不入京,阵法不能成。莫翛然便是来了镐京又如何?” 傅希言将事情前后梳理一遍,觉得其中有很多问题。 比如梅下影一口咬定莫翛然会到镐京,而且他会第一时间知道。如此自信的根据在哪里? 比如金芫秀的失踪,鄢瑎的出现。莫翛然并非恋爱脑,在他准备开启镐京大阵的关键时刻,怎么可能抓走金芫秀,增加鄢瑎这样的不安定因素?只有两种可能。一是金芫秀对开启大阵有着非常关键的作用。二是,他要利用鄢瑎。这样一想,鄢瑎是奸细的可能性很大。 又比如,以莫翛然的阴险狡诈不会想不到运输铁塔的过程中会遇到阻碍,他也一定会有所准备。会不会这就是一个把他们一网打尽的陷阱? 只是这些问题光是坐在家里对着天空发呆是没有用的,它们每一项都需要用实际行动去证实。而证实的唯一方式,扁丝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傅希言发现自己东想西想想了一大堆,到最后还是扰乱回了前面的思路。 “我们明天探一探梅下影和鄢瑎的口风,至少搞清楚‘善莫大焉’都是谁,他们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 裴元瑾说:“顺便让鄢瑎为任主管疗伤。” 傅希言想了想道:“那就疗完伤再问。”以免双方谈崩之后,鄢瑎直接拂袖而去。 第212章 是否有蹊跷(中) 傅希言将梅下影和鄢瑎直接丢给管家, 终究不放心,又跑去问情况,得知二人在竹林小筑的东西厢房安分地住下, 且吃饭也没闹幺蛾子才放下心来。 裴元瑾则带着景罗去了傅希言院子里的厢房安置。 待任飞鹰进屋后,裴元瑾突然走到了院中, 景罗会意地跟过来,主动开口:“少主放心,宫主与长老们都没有大事。” 傅希言对储仙宫高层们都不太熟, 了解不深, 但裴元瑾从小在储仙宫长大, 自然知道他们一个个嫉恶如仇, 若知道莫翛然在镐京策划大阵, 就算伤势未愈, 也会想办法赶过来的。 景罗说:“并非他们不便前来,是我没有告诉他们。” 裴元瑾说:“为何?” 景罗叹了口气, 将长老无法突破金丹,需要不断输入真气的事情说了。“如今天地鉴名存实亡,储仙宫是白道硕果仅存的旗帜, 绝不能覆灭。”裴雄极与长老们现下的状况,即便来了, 能发挥出几成实力尚不好说,但事后要承受的代价绝对很沉重。 裴元瑾抿唇:“父亲事后得知,一定会生气的。” 景罗道:“所以,我们一定要阻止镐京大阵。” 裴元瑾望着他眼中的坚定之意, 郑重地点了点头。 景罗去休息没多久, 傅希言便回来了。今日发生了太多事, 来客一个接着一个, 每人都带着故事与线索,令他千头万绪。 他进门后还在思索,下意识地喃喃自语:“怎么是景总管自己来了?” 裴元瑾便说了裴雄极与长老们遇到的困境,以及景罗没有通知他们而独自前来的原因。 突破金丹的方法是傅希言提供的,闻言不免心中惴惴不安。他摇头晃脑道:“不应该啊。大飞升时期化神渡劫无数,没道理我们被金丹期卡住,我再去图书馆找找资料吧!” 裴元瑾道:“天色已晚,明日也来得及。” 傅希言摇头:“今日事今日毕。明天就要启程了,在路上反而不方便。” 天地鉴图书馆虽然有搜索引擎,但在智能上,尚有不足。 傅希言搜筑基升金丹期的所有资料,却拿到了一堆大佬吐槽飞升成功率犹如千军万马过独木桥……果然哪个背景都有变相的高考。晋升金丹期的记录也有,但是大多轻描淡写,仿佛不值一提。 他一头雾水地出来,在床上躺着,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裴元瑾揽过他,轻轻地拍着他的后背。 傅希言说:“我在想一个问题。” “嗯?” “其他修真门派出现了传承断层,但是无回门应该没有。”傅希言说,“为什么郑佼佼、莫翛然他们也没有到金丹期?程鹤成当年是金丹期吗?我是说,他当年的武功超越武神了吗?” 裴元瑾说:“若程鹤成当真为郑佼佼所杀,那他的武功最多与如今的郑佼佼差不多。” 傅希言困惑地挠脸:“那他们为何迟迟不能突破金丹期?别人暂且不说,莫翛然的天赋放眼天下也是数一数二的了。” 裴元瑾低头看了他一眼。 傅希言飞快地改口:“你数一,他数一点二。” 这都是玩笑话。借苍生应该是无回门换壳,莫翛然在无回门的基础上,自创傀儡道,又将武道修炼至武王境,其习武天赋足以用天才来形容了。 若是莫翛然这样的天赋突破金丹期都要靠大阵辅助,那他就只能想到三种可能。 第一种是当年修士的天赋普遍比莫翛然更出色,也就是说,大飞升时期之后,人们的天赋倒退,都不到及格线了。 第二种是如今的环境与当年不一样了。就像里常写的,灵气枯竭,支撑不了那么多修士。但是他知道 灵魂、真气、空气中的灵气是能互相转换的,只要这个世界还在死人,灵气就不会枯竭到那个程度。 最后一种,有一道无形阻碍制约了他们的突破。 除掉第二种的话,第一或第三……他更倾向于第三种,因为他记得裴元瑾也说过,突破金丹期的时候,总觉得差了点什么。 傅希言将自己的猜测告诉裴元瑾,搓着裴元瑾的头发,沉吟道:“你觉得是差了点什么,还是多了点什么?” 裴元瑾回想自己杀班轻语那一战,雷劫从天上劈下来,那厚厚的云层,却像是一朵看不清的谜团……那时候,他心境不足,不敢立马突破,故而努力压制着自己的修为,可如今回想起来,当初即使自己不压制,雷劫可能也会停下来。 “好似是有一道……” 他的头慢慢抬起来,眼睛望着帐顶的方向,但目光似乎已经穿透了帐顶,床顶,屋顶……抵达了更高远的地方。 那里有风在吹拂。 那里有云在飘荡。 那里有…… “屏障。” * 兴许是心里装着事,睡不踏实,翌日天蒙蒙亮,永丰伯府就热闹起来了。 裴元瑾练完一套剑法,傅希言驱使烟花刹那与他对战,不消片刻,输得凄凄惨惨戚戚,然后,新的一天开始了。 用完早餐,傅希言陪着景罗去找梅下影。 梅下影与鄢瑎刚用餐。原以为他们师出同门,总有些话题聊,可进了院子才发现他们都在各自的房间里用膳,并未打照面。 傅希言带着景罗去见梅下影。至少在协议上,他们是合作伙伴关系,套点情报理所当然。 梅下影才住了一晚上,已经有了主人的架势,也不知从哪里找来的茶,生起小炉子就煮上了。 傅希言说:“关于无回门的事,我想多了解一些。” 梅下影说:“我拜师的时候,师父已经创立了借苍生,对无回门也是极偶然的才能听到只字片语。” 傅希言才不理会他的推托之词,开门见山地问:“善莫大焉究竟是哪四个人?” 梅下影说:“你不是已经知道了吗?” “具体的,详细的。”傅希言顿了顿,强调道,“如果你和我知道的有所出入,我就要重新评估你的诚信了。” 梅下影看出他在虚张声势,不过郑佼佼的信息他都公布了,余下的也没有藏着掖着的必要:“家师善僧,曾是鬼王大弟子。” “出家人?” “已经还俗了。” 傅希言脑补了光头挂串珠的酒肉和尚形象。 “莫生莫翛然,排行第二。大将……师父没提过他的名字。不过,鬼王最信任他,一直叫他贴身守护,当初我师父杀程鹤成时,就遭遇大将阻挠,于是我师父杀了他。” 傅希言心情猛然一松:“这么说,他已经死了?” 梅下影说:“但我师父说,他好像没死。” 傅希言忍不住指责:“你师父杀人这么不严谨吗?事后把个脉能有多难?就不肯多走一步!就知道世上多少事,就毁在这缺斤少两上!” 梅下影说:“他的身体死了,活着的是他的灵魂。” 傅希言被他说得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大白天说鬼也不吉利。” 梅下影点到即止,又道:“焉是焉子,也就是大名鼎鼎的神医鄢克。关于他的事,你问对面的小神医或许能知道更多。” 傅希言看向一旁的景罗,想问问还有没有什么要补充的。 景罗道:“大将既然与你师父有仇,那他多半是站莫翛然那一边的了。” 茶终于煮好了,梅下影给两人一一斟上,自己又缓缓啜了一口,才道: “我师父曾经说过,大将是天生的执棋者。别人在黑黑白白你死我活的时候,他或许已经不在棋盘里了。” 傅希言喝着茶,却觉得一点都不香。 郑佼佼、莫翛然两个人已经搅和得天下不得安宁了,若是再多一个大将在暗中窥伺,那好人的赢面未免太小了。 傅希言问了想问的之后,便说了要说的:“莫翛然准备运铁塔进城,我们准备去阻止。你们也一起来吧。” 梅下影皱了皱眉,好似不太甘愿:“我奉命在镐京等候莫翛然的消息。” 傅希言说:“你还奉命与我们合作呢。现在还没合上,你就开始作了?” 梅下影看向景罗:“有你们三位出马,应该用不到我了吧?” 傅希言说:“放心,用得到的。到时候我们三个掠阵,主要还是你和鄢瑎出马。毕竟打架这种私情,还是窝里反比较好。” 梅下影:“……” 从梅下影这里出来,傅希言又去找了鄢瑎。鄢瑎好说话的多,当即就应承下来,不过他还有附带条件:“你母亲下落不明,你要多上些心。江湖上的事,你永远管不完,多一件少一件也无伤大雅。” 傅希言说:“反正人都是要死的,那多活一天少活一天也无伤大雅?” 鄢瑎轻笑了一声:“这岂非取决于我救与不救么?” 傅希言:“……说来巧了,有个人正需要你救一救。” 其实任飞鹰的伤势不用鄢瑎出手也能慢慢痊愈,鄢瑎看了一眼后,果然流露出不屑的神色:“射箭的人并不想他死。” 不过在继子面前,他还是勉为其难地拿出一瓶伤药。 傅希言看着任飞鹰抹药,确认了之前的猜测。鄢瑎果然知道他身负地鉴,之前的伤药是故意不送的。 第213章 是否有蹊跷(下) 拦截铁塔要遭遇莫翛然, 必然险象环生。 任飞鹰受着伤,送去韦立命那里养病。虽是前任现任,但江湖儿女不拘小节, 何况任飞鹰擅离职守的罪过还没有清算, 大抵是不会留在镐京继续任职了, 两人目前是没有冲突的,倒也相安无事。 临出发, 任飞鹰将寻找宋磊明的事拜托给了傅希言。他懂察言观色, 看得出少主与少夫人之间, 少夫人才是管事的。 傅希言问:“你们之间有没有什么联络的暗号?万一见着面了,如何取信于他?或者,他会不会在哪里留下标记?” 任飞鹰愣了下。关于宋磊明的事, 他与景罗也说了,景罗当即就派人去调查,却没有像傅希言这般问得细碎。他心中一暖, 道:“我曾送他一枚八卦镜, 可以用来吸收与释放灵器, 是阵师布阵用的法宝。此镜名为‘元灵归释镜’,但我们私底下都叫小镜子。” 傅希言:“……”元灵归释镜一听就是面镜子,叫小镜子不是很正常吗, 这个当做暗号似乎有些薄弱了。 任飞鹰又道:“他极喜欢小镜子,随身衣物都有时候也会绣上八卦镜的图案, 嗯, 连私印也是八卦镜的图案。” 傅希言点点头, 明白了, 若是在路上捡到八卦镜衣服碎片, 十有八九是宋磊明留的。不过他也知道, 这种可能无限接近零。且不说宋磊明失踪了多久,任飞鹰都失踪了很久,就算宋磊明当时里三层外三层把自己裹成一只熊,这么多年,衣服就算是抽丝都该抽干净了。 不过他临走前还有个疑问:“宋夫人对于自家相公的衣服上绣着你送的礼物……没有意见?” 任飞鹰说:“也许是因为他没有夫人?” 傅希言:“……合理。” * 这趟出去的目标是速战速决,几人都选择骑马,直接从镐京出发,一路往东南方向走,按照路线,许是没多久都能迎面碰上。 储仙宫弟子沿途都在送消息。所以他们刚出发没多久,就知道戚重在一天前向铁塔运输队发起了进攻。 又过了一天,他们便知道戚重失踪了。此时,傅希言等人已经抵达了戚重等人失踪地的附近。 景罗与傅希言两人分析现状。 傅希言说:“铁蓉容、铜芳玉、银菲羽都已经死了。金芫秀和莫翛然不对付。他身边已经没有可用的人了吧?难道想以一对多?” 不是他自夸,就他们目前的阵容——鄢瑎的战斗力暂且不明,但景罗、裴元瑾都是可以和武神一战的武王级,自己和梅下影也是两个武王。哪怕四个同职业也足以推平一个莫翛然了,何况还不是。 景罗说:“若如任飞鹰所言,他手中还有一个宋磊明。” 傅希言陷入沉思,嘴巴不经大脑:“男神的意思是说……” 景罗微愕:“戚重的失踪或许与阵法有关。”随即,他摇头笑道:“少夫人如此称呼,余愧不敢领。” 傅希言也发现失言,尴尬地咳嗽了一声道:“谁年轻的时候没几个偶像呢。” “偶像?”景罗试着理解他的意思,虽然不知道那供奉之物与自己有何关联,却也明白是一种赞美,便道,“我以为少夫人的偶像是少主。” 裴元瑾原本就竖着耳朵聆听两人对话,听他提及自己,干脆正大光明地看过来。 那眼神,灼热得着实明显了。 傅希言立马道:“谁说不是呢。”当初他还想当一日的储仙宫少主呢。现在当上了少夫人也不错,感觉成婚之后,少主都快被自己架空了。 若是戚重的失踪与阵法有关,就说明莫翛然已经预计到有人会在此处抢夺铁塔,又或者说,这个地方就是他设下的天罗地网。 此处名为小北沟,山林茂密,其间有山谷,谷中有小径,可容三人并行。若是扛着铁塔打此处走,遇两边埋伏,将无处可退。 傅希言和景罗都认为,莫翛然如果想从这里运送铁塔,那么一定会在通过之前,将隐患掐灭。所以,陷阱应该在山谷尽头。 几人顺着山谷往前走,没走多远,就听到旁边的山上传来沙沙的动静,未几,一个储仙宫弟子从上面窜下来,谨慎地看着他们。 弟子显然在山上埋伏了很久,神色有些憔悴,待傅希言等人亮明身份,当即哭诉道:“戚主管已经失踪了两天两夜,我们守住了山林的各个方向的,始终没看到有人从里面出来。” 傅希言说:“两天都没有消息吗?” 弟子说:“杨副主管让我们守住外面,他正带人寻访阵师。” 这位杨副主管显然知道了山谷中的陷阱,做法叫人眼前一亮。 不过傅希言知道,天下最厉害的阵师被莫翛然带走了,北周有名有姓的阵师又被王昱网罗,就算还有落网之鱼,市面上应该也找不到。 大概是景罗无所不能的形象太深入人心,傅希言问:“景总管精通阵法吗?” 景罗摇头苦笑:“早知今日,当初便应该学一些。” 裴元瑾淡然道:“阵法终究是用来破的。” 阵师之所以不吃香,除了阵法布置起来麻烦以外,还因为它最终能够用武功强行破解。布置阵法的灵气一旦被驱散,阵法就会出现破绽,也就自然而解了。 “走吧。” 储仙宫弟子在前面领路,傅希言看着他的背影,脑海中模模糊糊地想,莫翛然这样的大敌,派一位分部主管事出来委实是冒险了。但想到发布命令的人是景罗,他又对自己的想法动摇起来。景罗做事,必有其目的。或许,戚重只是位探路人。就像当初在裴介镇相遇那样,戚重手中掌握着一些灵器法宝,足以保障自身的安全。 他正想着,就听裴元瑾道:“景总管相信戚重能破解此局?” 景罗说:“之前宫中改制,我就想将他调回总部巡查组,奈何陆瑞春之后,陕西雷部主管事迟迟未能寻到适合的人选,他一直身兼二职,脱不开身,最后不得已还是留在了分部。大江南北诸多电部之中,他是我难得看好的继任者之一。” 傅希言吃惊道:“继任者?” 景罗失笑道:“江山代有才人出。少主是宫主的传人,我自然也需要继任者。” 傅希言沉默着,好似无声的抗议。继任者的到来,就意味着上一任的离场。人类大多数都是喜聚不喜散,他也不能免俗。 “其实,若非赵通衢实在无可救药……他本是很好的人选。”景罗容忍赵通衢这么久,其中自然也有看重他的工作能力的缘故。可惜到最后,他仍是迷途未返。 傅希言对此倒是持反方意见。江山易改,禀性难移,就赵通衢这德行,怕是再给他五百年,他也不会陪着唐僧去西方取经。 正说着话,前面领路的弟子突然不见了,裴元瑾伸手去抓他的衣服,竟撕下一片布料。 傅希言嘀咕道:“我们得快点找到他。他现在不仅一人失踪了,身上还穿着一件破衣服,容易着凉。” 裴元瑾:“……” “我们现在靠近些,不要走散。”傅希言挽住裴元瑾的手,又去拉景罗。 景罗看了裴元瑾一眼,退到了鄢瑎身前。 鄢瑎歪头看他:“要我挽住你,还是你挽住我?” 景罗正要说话,就听傅希言说:“梅下影不见了。” 果然,鄢瑎身后空荡荡的。 看着人一个一个在身边消失,上次看到这种设定,还是鬼片里,而这个世界的本质是修真世界,本身就应该有鬼魂的存在,傅希言明知是阵法效果,依旧忍不住瑟瑟发抖。 裴元瑾拉着他的手,发现越摸越凉,忍不住渡了真气过去。 傅希言整个人都要缩进他怀里了:“你抱着我,别让鬼把我抓走。” 裴元瑾道:“……没有鬼。” 傅希言说:“我心里有。” 景罗突然祭出万佛印。 曩!谟!三!满!哆! 金光闪闪的字从万佛印中出,一一打在附近的空气中。 傅希言使用窥灵术,能看到空气中的灵气像水一样,荡起粼粼微波,又很快聚拢。 紧接着—— 母!驮!喃! 这三个字出时,四周景色突然天旋地转。 傅希言急忙伸手抱住裴元瑾。 裴元瑾已经拔出了赤龙王,数十道红光在瞬间劈出,纵横剑气编织成一张美丽的大网,朝着四周扑了过去。 原本扭曲的景色好似停顿了一瞬,剑气将景色分割成数百片,但很快,剑气被慢慢吸收了,景色恢复了原状,只是原本站在他们旁边的景罗和鄢瑎也不见了。 傅希言转过身,将裴元瑾的手搭在自己的肩膀上,拍拍他道:“上来,我背你。”想来想去,还是这个姿势既能让两人紧密相连,又不会影响裴元瑾出剑的速度。 裴元瑾搭着他的肩膀,微微用力,傅希言便被甩到了他的背上。 …… 这样也行。 傅希言不讲究地抬起脚,夹紧了他的腰,双手又搂住他的脖子:“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裴元瑾缓缓抬起剑:“破阵。” 第214章 合作有好处(上) 铜芳玉死后, 万兽城群龙无首,无力顾及西境战场。西陲强国趁机争夺盟主位,不过两三日, 联盟便四分五裂。多国萌生退意, 驱使军队在北周境内掠劫。傅轩与楼无灾分别带领一支骑兵四处救援,海西公则亲自率军出城追击西陲大军。自此, 西境战局出现逆转。 与此同时,一辆灰扑扑的马车正从西北面低调驶来。 驾马车的是个戴着斗笠的老者。老者鼻梁高挺, 眼窝深邃, 一见便是来自外域,但他一开口, 便是一口纯正的北周官话,而对方持有的通关文牒却是南虞。 城门守卫确认关牒信息无误后,便将人放了进去,只是马车在前面行驶,后面跟着一连串的小尾巴。 一个妙龄少女从马车里探出头, 不满地朝后瞪了眼,又很快缩回头来,对着车厢里满脸苍白的中年人道:“爹, 有人跟着我们。” “去永丰伯府。” “……好。”少女失落地往后缩了缩, 对着父亲的衣角发呆。 自从父亲受伤之后, 她明显感觉到两人之间出现了一道说不清道不明的隔阂,每次谈话都是爱答不理, 而且这才还要去永丰伯府。 她没有忘记,在南虞武林大会那一战里, 父亲曾经拜托过那两个人, 若是有一日, 他不在了,便要将自己托付给他们。 可是,父亲明明还在啊。 马车驶到永丰伯府门口,管家出来迎接。自从永丰伯南下,傅轩赶赴西境之后,府里近日里来往招待的都是傅四公子的客人。 果然,今日也不意外。 管家娴熟而遗憾地表示公子外出了,四少夫人也不在——从储仙宫那边算,傅希言是少夫人,但是在永丰伯府,裴元瑾才是少夫人。他礼貌地请对方留言。 随着一声咳嗽,一只手缓缓掀起帘布,露出一张苍白的脸。 “在下何思羽,依约送小女到府上,希望傅鉴主日后能好生照顾她。” 管家不知道前因后果,看着车上如花似玉的大姑娘,顿时头皮麻了:“这这这……” 何思羽不等对方答应,就拍着眼眶发红的何悠悠,要她下车。 何悠悠赌气说:“我不去。” 何思羽封了她的穴道,直接用一股巧力将她丢下了马车,然后对老者说:“走吧。” 何悠悠看着晃动的车帘,猛然嚎啕起来,吼道:“爹!” 马车无动于衷地缓缓离开。 管家看着被丢弃的少女,硬着头皮问:“小姑娘,你爹这是……” 何悠悠收起眼泪,恨声道:“他不是我爹!” …… 管家看着一动不能动的少女,心想,他不是你爹,你却是我的烫手祖宗! * 马车离开永丰伯府所在那条街巷后,尾随的人明显多了起来。这就是今时今日永丰伯府在镐京城里的牌面。不管是世家勋贵,还是江湖门派,都极其关注伯府的一举一动。 马车在城里来来回回地兜着圈子,仿佛想将跟踪者甩掉,但看那拖泥带水的速度,又不太像。 终于,当夕阳西下,跟踪的人都准备交班的时候,马车在一家普普通通的客栈门前停了下来。若说这家客栈有什么吸引人的地方,大概是它旁边开着一家医馆吧。 马车停在客栈的马厩里,老者去登记房间,何思羽则拖着沉重的脚步,一步步走入医馆内。 医馆生意热火朝天,他安静地坐在那里,仿佛是一尊蜡像,只有轮到自己的时候才动起来,手搁在台上,大夫为其把脉,随即脸色苍白起来,看着竟与何思羽一样了。 但大夫还是有活人气的:“阁下的伤势……”顿住,在琢磨着说法。 何思羽接下去:“很严重。” “是,很严重。” “还剩几日好活?” 大夫觉得要是照脉象说,下一刻就死了也是正常的。可看着眼前这人,坐姿板正,神色平静,与那些病入膏肓的人又不一样。 他便套了那鲜少出错的说辞:“好生将养着,或许能多拖一些时日。” 何思羽点点头:“配些药吧。” 大夫也不敢胡开,开了些补气养血的温和的药,不求治好,只求不治坏。 何思羽拎着药,又慢吞吞地回到了客栈。老者在堂中等着,接过他的药,将房门钥匙递给他,自己去找客栈的厨房煮药了。 两人从入城到入住发生事,很快就送到了王昱的案头。 “岭南派何思羽?” 他微微皱着眉头。因为裴元瑾傅希言当时闯入南虞武林大会,所以天下人都知道,今日的何思羽就是当年南岭派被银菲羽勾引私奔的铁耳。何思羽出现在西境战场,海西公第一时间就向他汇报过,却没有提到他来了镐京。 镐京可能沦为第二座新城的心理压力,令王昱草木皆兵,夜间辗转反侧,不能成眠,后果是白日里的精神不佳,越发的疑神疑鬼。 哪怕是简在帝心的蒲久霖也吃排头,举朝上下便都知道皇帝心情不好,于是烦他的人自然就少了。大臣们的责任担当和工作能力都提升到了一个新的台阶,倒有几分贤臣辅佐明君的盛世气象了。 王昱因此得到了一些以往没有的空闲时间。这些时间又悉数用来思考阵法的事、镐京的事、莫翛然的事——事事烦心。 何思羽是南虞武王,他的出现又让王昱烦上加烦。 不过,何思羽在西境一战出过力,又杀了铜芳玉,与莫翛然有仇,他身为南虞人,也没有参与新城之战,做人算有底线,王昱想,若他不是身受重伤,或许还能为己所用。 发现自己过于关注何思羽,王昱招来胡誉:“去查查他身边的那个老头。”对手是莫翛然,他不得不再谨慎一些。 胡誉领命后,先去一趟永丰伯府,但何悠悠解开穴道以后就自己跑了,管家乐得把烫手山芋丢出去,叫家丁佯追了一番,追不到也就罢了。 傅希言和裴元瑾不在,伯府附近便多了很多眼线,其中也有消防大队的人。 胡誉找到岑报恩。 岑报恩果然有第一手消息:“她去了安化门打听她父亲的下落。” 胡誉听完一怔,突然发现何悠悠的思路才是正常的。人之将死,唯一的牵挂也已经安排妥当,之后便该想着落叶归根才是,何思羽就该启程回南虞。 ……为什么不呢?若是不回家,那为何不在弥留之际,多陪陪女儿? 他问:“何思羽和车夫还在客栈吗?” 消防大队一直盯着客栈,岑报恩想也不想地回答:“在。” 建宏帝特意询问了老者,胡誉心中一动,问:“何思羽被挟持的可能性有多大?” 以何思羽的武功,挟持他何等困难! 一是要武功远高于他,令他不敢反抗。 二是手中要有能拿捏住他的把柄。 或许,这就是何思羽送何悠悠去永丰伯府的原因。只有将女儿安置妥当了,他才能全心全意为对方卖命。 两人催马赶去客栈。 此时天色已晚,夜风微凉,垂挂在客栈匾额下方的灯笼摇曳,本该是热闹的饭点,客栈里却静悄悄的,偶尔能听到奇怪的咚咚声。 掌柜和伙计们正坐在角落里吃饭,见有人进来,立马迎上来道:“客官来得不巧,小店这两日满房了。” 岑报恩说:“楼上楼下统共没几个人,包场了?” 掌柜笑容满面:“是。刚好有个大主顾……” 刚说到这里,胡誉已经一把推开他,大步朝着后院跑去。 今夜月明星稀,莹白的月光照得人闪闪发亮。“发亮”的老者坐在后院的摇椅上,专注地吃着芝麻饼。 胡誉手放在身后,放慢脚步,走到他面前:“老人家刚刚可曾听到敲击声?” 老者将落在衣襟上芝麻捡起来,塞到嘴里,然后抬眼看他:“什么?” 胡誉好声好气地将问题重复了一遍,老者指了指自己的耳朵:“耳背。” 胡誉打量后院。 后院平日里疏于打理,角落里堆满了各种废弃的杂物。破裂的水缸里盛着发臭的水,飞虫萦绕,断了一只脚的桌子就架在水缸上方,再上面叠着个歪歪斜斜的破架子。缺口的砍刀,断掉的衣杆,破洞的木盆……哪个都不像能发出沉闷的咚咚声。 他低头看地面,地上原先铺过青石板,但已经松动了,泥土好像有翻动过的痕迹……胡誉脚尖碰到一块青石板,正要将它踢起来,老者突然弹了一颗芝麻在青石板上。 石板便又压了下去,震得胡誉脚尖隐隐发麻。 岑报恩戒备地看向老者:“恕我眼拙,不知是哪位前辈大驾光临?” 老者吃掉了最后一口芝麻饼,用食指轻轻地擦了擦嘴角:“你们不是正在找我么?” 岑报恩和胡誉脸色大变!他们当然知道消防大队真正要找的人是谁,但谁能想到他竟然真的出现了。 胡誉说:“不,你不是我们要找的人。”莫翛然是天下第一美男子,而眼前这个老者最多只能算是个男子。 老者根本不理会他说了什么,自顾自地呢喃:“既然来了,就不要走了。” 岑报恩和胡誉两人对视了一眼,随即,两人同时腾空而起——胡誉朝着老者一掌劈去,岑报恩转身就往外跑。 老者摇着躺椅,眨眼间,摇椅便空了,人出现在岑报恩的前方。 被忽略的胡誉当下就从怀中掏出一支哨子,用力吹响。 潜伏在外面的消防大队慌忙也吹响哨音,未几,便有好几拨人将客栈团团围住了。 老者看着周遭越来越多的人,感觉自己此时就是整个镐京城的中心,不由微笑着问:“裘西虹、裴元瑾都不在,你们想让谁来拦我?” 第215章 合作有好处(中) 赤龙王真如一条雄霸天空的神龙, 每至一处,灵气便被席卷一空,随即劈出剑气, 将那灰蓝色的天空割裂成数十片。 然而不消片刻, 剑气便消了,只是天空的颜色比原先更暗沉了一些。 傅希言盘膝坐在地上, 真气刚走完一个大周天,睁开眼睛看到的便是眼前这看过千百回的画面。 山中不知岁月。 阵中也是如此。 傅希言以往听说武者一力降十会, 破阵如切菜, 信以为真,心底对阵法的效用多少有些轻看, 如今才知是坐井观天。 裴元瑾的剑,连武神都杀得,偏偏砍这阵法像个樵夫一样地砍了半天还不见树倒。 傅希言想着这么久了,裴元瑾也该累了,拍拍屁股站起来, 手虚虚一指,烟花刹那便应声而出。 两人轮值了几次,已有默契。 裴元瑾收起赤龙王, 看着他烟花刹那在傅希言的遥控下, 东戳戳西看划划, 虽然不如赤龙王那般声势浩大,但每一剑出, 都带着雄厚的真气。 裴元瑾露出满意的微笑。傅希言晋升武王之后,还没有好好沉淀巩固, 此次倒是个让他历练的好机会。 但当事人显然没有这个自觉, 一边干活, 一边嘴里唠唠叨叨:“早知道会被困这么久,我们就该带点干粮和水。露天席地的,啃着牛肉干,还能顺便野炊露营。” 因为天色是随着他们破阵的速度慢慢变化,压根看不出过去了多长时间,傅希言只知道自己肚子咕噜咕噜,实在有些饿了。 裴元瑾闻言,只好临时修改了练兵计划,手中的赤龙王再度脱手。 烟花刹那戳了又戳的位置依稀出现了一个极小极小的黑点。它正要再接再厉,赤龙王便横冲直撞着过来,一剑捅在了那黑点上。 裴元瑾伸出手,轻轻地按在赤龙王的剑柄上。 四周灵气涌动,疯狂地朝着一人一剑冲来。 傅希言立马上前一步,握住烟花刹那,一剑斜撩,将密集的灵气驱散。趁着这一刹那的空隙,裴元瑾手握赤龙王,猛然下拉。 仿佛是一层画纸被撕裂一般,后面露出了越发黑暗的景色。 傅希言看到镜光一闪,身体已经像小燕子一般从撕裂的缝隙中钻过,追向了那一抹光亮。 那光是一个中年文士手中发出来的,在傅希言追上他的时候,他刚拿着一支笔在地上划拉完,一半的身体已经消失了,却被傅希言抓住另一边的胳膊硬生生地扯了出来。 “你,放手!”傅希言下手颇重,那人疼得龇牙咧嘴。 “宋磊明?”傅希言看了眼那枚八卦镜,试探着喊。 中年文士吃惊地瞪大眼睛:“你是何人?” 傅希言说:“任飞鹰托我来寻你。” 中年文士眸光闪烁了一下,道:“你寻错人了。”说着,就要往刚才那方向钻。 傅希言气笑了,抓着他的衣袖,翻出那一面八卦镜的图案看了看,然后直接把烟花刹那架在对方的脖子上:“既然不是我要找的人,那留你也没什么用了!” 中年文士大惊失色,忙道:“我是,我是!” 傅希言依旧不放下剑。 宋磊明发脾气地嘟哝道:“我的确是宋磊明,你把剑放下来。任兄从哪里找来的莽夫?” 傅希言道:“……先把阵法解开。” 他注意到裴元瑾并没有跟着出来的。至于他为何在此心甘情愿地为虎作伥这笔账……等人聚齐了再算。 “解不开的。这阵法耗费了我毕生心血。”本有些畏惧的人,一提到自己专业便忍不住眉飞色舞,“便是武神级的高手入了阵,也是哭天无路,求地无门。” 傅希言手腕微动,剑刃紧贴他的肌肤:“你先看看你自己眼下还有什么门路?” 宋磊明收起得意,有些恼怒地看着他:“你既然是任兄请来的人,怎敢对我如此无礼?” “会不会是因为我是你家任兄的上级?” 宋磊明沉默了下:“你是储仙宫的人?” “你不知道我们是谁就拿阵法对付我们?”傅希言呵呵冷笑,摆明不信。 宋磊明说:“他叫我设置阵法的时候,并不知道要对付谁,只知道武功很高。” 傅希言一直拿着剑有点酸,干脆将剑搭在对方的肩膀上:“他是谁?莫翛然?” “我也不知他是谁。他没说,我也没问。他只叫我研究了一个阵法,还有就是让我在这里布阵。” “研究的什么阵法?” 宋磊明露出了迷茫的神色:“镐京城。可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阵法,城门宫门为阵门,河流井水为阴穴,上承百年国运为眼,下有江山万里作基。可能是我才疏学浅吧。至今仍不能完全参透。等此间事了,我要去镐京看一眼。” 傅希言一开始对宋磊明是抱有怜悯之心的,觉得他一身才华,被虎狼盯上,遭遇一场无妄之灾,如今看来,此人分明是痴迷阵法到了无视生命的地步,说不定被找上门来还觉得是天赐良机。 “找你的人长什么样子?” 宋磊明敏锐地察觉到他话里藏着冷意,这是先前没有的,而搭在肩膀上的剑看着就很锋利,他一下子就端正起了态度:“长脸,高鼻梁,眼睛看着很冷酷……中庭也长。” 傅希言在脑海里拼出样子来,却很是陌生,若说是莫翛然,倒也不是不可能。毕竟他经常拿人当衣服穿,可不知怎的,听着宋磊明强调是张长脸,他隐约觉得又不太像。 他判断不了,便暂且搁置:“把阵法撤了。” “撤不了。” 若他眼里没有那隐约的骄傲,傅希言便要信了。他正要再逼一逼他,就见四周的空气诡异地扭曲了下,剑气与佛字出现在空中,随即就看到裴元瑾和景罗、鄢瑎从两个方向现身,紧接着戚重带着一群储仙宫弟子也出现了,只是他们陷在阵里的时间更长,看着十分狼狈。 傅希言见人都出来了,暗暗松了口气,对着宋磊明狞笑道:“看来你没什么用了。” 宋磊明见众人出现时,面孔阴暗地扭曲着,听他如此说,又连忙大喊:“别杀我,这阵法还是第一层,还有第二层呢!” “你猜我信不信。” 傅希言正冷笑着,就听天上传来隆隆声,好似要打雷。他刚要抬头,人已经被裴元瑾抱住了。 他们站的位置正好在两座峭壁的中间——众人的上方,巨石正滚滚落下。 山,崩了。 * 而千里之外的镐京城中,虽然没有山崩,却正在经历着一场“大地震”。 站在客栈屋顶上的老者,就如这镐京城中的王者一般睥睨众生。而镐京城中真正的王者却是坐在王城里指点江山。 除了羽林卫之外,镐京城大半的兵力都已经集中在了客栈附近。在那层层叠叠民宅里,在那深深沉沉的黑暗中,隐藏着数之不尽的弓箭手。 老者似乎并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为了靶子,冷眼看着那群人慢慢地聚集过来。 胡誉看着他波澜不惊的样子,突然道:“不对劲。” 岑报恩也说:“像调虎离山计。” 胡誉说:“去看看何思羽。” 他们原本以为看何思羽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谁知岑报恩一路进客栈,根本没有遇到阻拦,就这么轻而易举地来到了何思羽的客房内。 房顶的老者听到动静,只是动了动眼皮,随即又沉默了。 岑报恩先在门口自报家门,客客气气的求见,见里面毫无动静,才推门而入。走到一半的时候,他就察觉不对劲,这个房间内,竟然只有一个人的呼吸声——就是他自己。 他当下将客气礼貌抛到脑后,快步走到床边,掀起床帘。 何思羽双手放在胸前,安详地躺着,心跳已经停止。 “死了?” 岑报恩探了几处脉搏,又去摸他的脸和脖子,无论怎么看,眼前的人都是死掉的何思羽。 难道说,他早就知道自己命不久矣,所以才放弃回南虞,来客栈等死么?难道去医馆求医拿药,也只是临死前的最后挣扎? 那为何不让女儿守在身边? 岑报恩想不通。 他干脆将何思羽的尸体抱起来,想要送交胡誉查看。然而他刚刚走到门边,就听到外面突然有了大动静。 埋伏的弓箭手终于出手了。 数以万计箭矢从四面八方密密麻麻地朝着屋顶的老者射来。 老者若是站在原地不动,不小片刻,浑身上下就会变成一只连针都插不进去的刺猬。可他即便要动,这东西南北,也无路可走。 不过,胡誉很清楚,老者若真是莫翛然,那这场箭雨对他而言,不过是一场毛毛雨。 念头刚起,老者身体就突然下沉,跌破了屋顶,落在了岑报恩身后。 岑报恩拔腿就跑,老者迤迤然地跟上。 岑报恩抱着何思羽的尸体越过二楼栏杆,直接从上面跳了下去,然后蒙头往外冲,藏在门边的消防大队成员想也不想地挥出了手中刀! 胡誉看着老者跌入客栈就知道事情不妙,他赶到客栈大门口,正好岑报恩出来:“人呢?” 岑报恩将何思羽交给手下,才敢回头,却只看到守在何思羽房门口偷袭的两个手下手里依旧举着长刀,人却朝着彼此,缓缓地倒了下去。 胡誉和岑报恩快步上二楼,他们一个搜查老者,一个检查尸体。两个手下身上看不到外伤,心脏却停止了跳动,仿佛突然间疾病发作。 前前后后不过几个眨眼的工夫,老者的手段叫人不寒而栗。 胡誉将客栈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搜了一遍,却不见老者,问守在外面的其他人,都说没看到有人从里面出去。 仿佛他就这样凭空消失了。 第216章 合作有好处(下) 天似乎黑了也没有许久, 可街上的人已经稀少了。 久居镐京的人哪里察觉不到近日来城中的变化?走街串巷的官兵多了,衣着普通但身材魁梧的人多了,小偷小摸和街溜子少了……仿佛是一桩好事, 家里有见识的老人们的看法极为谨慎。 “想当年,约莫十多年前吧, 也曾有过这么一段时间。” 后来呢。风光无限的云中王和陇南王成了叛逆, 死在了动乱里, 从不显山露水的广安王坐上了那万人之上的位子。 可这些都是天底下有名有姓的人物, 还有许许多多的人, 或许只是出去逛个街, 或是回家的时间稍晚了, 他们最后也没有回来, 一起埋葬在了那深沉寒冷的夜里。除开亲近的人,根本无人在意。 “唉,听说陇南王没死。” 提起这则小道消息, 曾为陇南王赫赫军功欢呼欢庆过的老人们心情复杂。守护北周的战神, 会将手中的利刃倒戈吗? 镐京的天, 大概是又要变了吧。 百姓肚子里装的事和皇城里的天子想的并非同一件,可在建宏帝不想明令下门禁的情况下, 能够让百姓自发地少出门, 也是好事,故而对于城中私下流传的风言风语完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此时, 整座镐京城的注意力都被引向了客栈, 原本就清冷的街道显得越发冷清。 街边屋檐的阴影中,有个穿着黑色长袍的男子正缓缓地走着。他的脸隐藏在兜帽之下, 只露出弧线极为漂亮的嘴唇, 此时微微翘着, 似乎心情不错。 野猫在他头顶的屋檐上飞快地蹿过,从屋檐翻下来的刹那,黑袍男子伸出手,在猫肚子上轻轻托了一下,然后才让它落在地上。 猫似乎有些懵了,回头看了他一眼,随即甩了甩尾巴,飞快地蹿到了街对面的屋檐下,很快就不见了。 男子顺着长街,缓缓迈入光德坊,一地的月光银屑,犹如静止的河流。 他伸出手,手中握着一把一头圆一头尖的锥子。他将尖的那头钉在地上,手搭在圆头上,轻轻一拍,锥子便没入了地面。 须臾,他将锥子一点一点地往上提。那锥子的长度远不是之前的“小”锥子了,提起了两三尺,竟还未完。 男子没有继续提,顿住了手,那锥子尖尖的一端便自己往回缩,直至恢复成原来的样子。他伸手在锥子尖端一摸,摸到了冰冷的水滴,嘴角的笑意便越发明显了。 然而这笑意才逗留了一个眨眼的时间,便消失了。 他站直身体,看着冷清的街道上,一个与他穿着相若的高瘦男子一手提着猫,一手提着人,缓缓走过来。那人微微一笑,态度居然还很客气:“又见面了。你发现了我的秘密,我捉住了你的人和猫。莫生,你这次可还有新的招数?” 拿着锥子的男子便是王昱遍寻不着的莫翛然。而那高瘦的,表现得与他十分熟稔的,自然是还俗后的善僧——也就是借了天下苍生从不还的郑佼佼。 在外呼风唤雨,搅得天下不得安宁的两个人同时在这样一条普普通通的街坊里碰面,或许说明,这街坊并没有想象中的那般普通。 莫翛然的眼睛藏在兜帽下面,只是那微微抿起的嘴唇透露了内心并不平静。 郑佼佼又走得近些,将手中的野猫往地上一丢,野猫软趴趴地卧在地上,胸膛已然停止了呼吸。 莫翛然说:“我并未在它身上做手脚。”只是看它跳下来,顺手接了一把罢了。 郑佼佼又丢下了手里的人。 那人之前低着头,脸埋在胸前,此时落在地上,身上穴道俱解,立马翻身坐起,露出一张年轻英俊的脸。他抬眼看着不远处的莫翛然,苦笑着喊道:“师祖。” 莫翛然有金银铜铁四大弟子。 铁蓉容的徒弟张大山和英俊是半点不挨边的,铜芳玉倒有两个英俊的徒弟,可惜都已经魂归地府。余下的金芫秀有一亲子,银菲羽有一养子。 躺在地上的正是银菲羽的养子段谦。 罗市一战后,他便销声匿迹了,傅希言一直以为他是为了银菲羽之死,心灰意冷,绝迹于江湖,如何也想不到他兜兜转转居然归于莫翛然旗下。 段谦卑微地单膝跪地:“他来得太快了,我来不及示警。” 郑佼佼道:“你这徒孙不错,还和我过了一招。” 莫翛然没说话,只是目光落到了段谦身上,后者立马端正了跪姿。 郑佼佼将帽子翻到脑后面,露出那张奇特的英俊长脸:“天地鉴的传人是储仙宫少夫人,正道都已经联手了,难道我们还要继续内讧下去?” 莫翛然说:“看来他们不想与你联手,你才退而求其次来找我。” 郑佼佼说:“裴雄极为了新城大阵寻死觅活,我与他绝无可能联合。倒是你,镐京阵法乃是师父的遗愿,难道你不想试试看它真正的威力么?” 莫翛然微微一笑,温和地问:“你愿意让我受益?” 郑佼佼说:“待我步入金丹,便天下无敌。到时候再为你布一次大阵又何妨?” 莫翛然幽幽叹气:“我很想相信你,可惜,我长了脑子。” “我可以立下魂誓。” 与普通人随意立誓胡说八道不同,魂誓束缚于魂魄上,若是违反,这一缕魂魄就会消散,对修炼魂魄的无回门弟子来讲,的确有约束。 只是…… 莫翛然浅笑着问:“敢以三魂立誓否?” 人有三魂七魄,像傀儡道驾驭傀儡,一般只会分出少许,平日里养一养,便能养回来,可是三魂是人魂魄必不可少的,自古传言,丢了一魂就会变成傻子,丢了三魂,便是成就金丹,也只是个金丹期的傻子罢了。 莫翛然这项提议显然没打算等到郑佼佼的首肯,因此刚说完,便收起锥子,转身朝着街道的另一个方向走去。 “等等。” 郑佼佼突然出声。 莫翛然停住脚步。 “我可以以三魂立誓,待成就金丹之后,全力助你突破。不过,”郑佼佼朝前走了两步,“你也要答应我,全力助我。” 莫翛然回转身,定定地看着他,伸手摘下了自己的兜帽,露出一张足以燃烧黑夜的俊美容颜:“何谓全力?” 郑佼佼说:“交出藏在冰魄阴泉里的东西。” 莫翛然轻笑了一声,带着几许嘲讽:“这用三魂立誓可不够。” 郑佼佼突然低头对段谦道:“有人来了,你去打发一下。” 段谦抬头看莫翛然,见他轻轻点了点头,才起身朝着发出脚步声的方向跑去。 郑佼佼又往前走了两步,拉近了与莫翛然的距离:“你不想知道我为何猜到你入城了吗?” “白虎王闹出的动静太大了。” 郑佼佼摇头:“在他闹出动静前我就知道了。” 莫翛然眉毛微挑,然后恍然大悟般地点点头:“原来你们暗中串通好了。” 郑佼佼说:“有他站在我这边,你的胜算便更小了。你我师出同门,分则两害,合则两利,何必取利而避害呢?铁塔我已经运到城外了,趁着镐京正道武力空虚,你助我突破金丹之后,我立即助你!三魂立誓,绝不食言。” 他说得情深意切,可莫翛然依旧无动于衷:“没有那件东西,你突破的希望便渺茫,你失败了,我正好螳螂捕蝉,岂不比将希望寄托在你身上要划算得多?” 郑佼佼阴沉着脸,却偏偏还笑了笑,使气氛更加诡异:“你若执意如此,那我也只有联合白虎王,先解决掉隐患了。” 莫翛然沉默不语,可看表情,并不受其恐吓。 郑佼佼见硬的不行,又调整策略,倒退一步道:“你若有条件,尽可提出。” 莫翛然双手负在身后,锥子像笔杆子一样在指尖转动。看得出来,他正在飞快地思索着,半晌才道:“先回答我几件事。你吸收了程鹤成的魂魄?” 郑佼佼说:“不然我从何处得知镐京这座大阵呢?” “掌门魂印在你身上?” “为何问这个?”郑佼佼眯起眼睛,显然对他突如其来的问题有些在意。 莫翛然说:“你先回答我。” “我从未指望你服从掌门魂印,”郑佼佼有些意外他会提起这个。在他看来,所谓掌门魂印只有象征意义,并不能真正约束门人,更不用说他们四个师兄弟中最不爱讲规矩的莫翛然。“不过我的确继承了魂印。” 莫翛然道:“除了以三魂立誓之外,我还要你做两件事。” “你先说说?” “一,杀了白虎王。” 郑佼佼愣了愣,随即笑起来。莫翛然的这个要求在他的意料之外,却又在情理之中。一向与他交好的白虎王在最后关头竟然倒戈自己,以莫翛然这样自视甚高的性子来说,自然是无法容忍的。 他摇摇头:“我不杀他,但你要杀他的话,我不拦着。” 莫翛然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显然对这个答案并不满意。 郑佼佼只好又补充了一句:“你们若是决斗,我可以在旁掠阵,绝不叫人……临阵脱逃。” 这话听着两不相帮,其实是委婉地答应了莫翛然的条件。 莫翛然道:“第二件,待你成就金丹之后,我要掌门魂印。” 郑佼佼凝眉:“你要魂印做什么?” 莫翛然笑了笑:“魂印乃是无回门历代掌门魂魄精炼而成,你说我要它做什么?” 郑佼佼沉默不语。很显然,莫翛然索取的东西已经超出了他的预期……但没有触及底线。郑佼佼看着“贪得无厌”的莫翛然,在不耐烦的同时,又略微放心。 比起无欲无求,莫翛然的“贪得无厌”,反倒更显出他合作的诚意。 此时,月过中空。 月下的人以三魂为誓,誓言说完的刹那,郑佼佼就感觉到冥冥中好似有一根无形的绳索锁住了自己。 莫翛然也极爽快地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匣子,匣子遍体阴寒,即便在这寒意微尽的春夜里,依旧能看出微微冒着白气。 郑佼佼接过匣子后,飞快地打开匣子看了一眼,确认无误后,才心满意足地收起来。 莫翛然问:“此间地脉……” “我早已在光德坊下修建地下沟渠,将永安渠与清明渠连成一处,串起了阵法里所有地脉。”郑佼佼面露微笑,“如今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 正说着,段谦回来了:“是官府巡逻的人。我将他们丢在了路边,一会儿会被发现的。” 郑佼佼意味深长地看着莫翛然:“没关系,很快,这里就不会有人打扰了。” 第217章 镐京有危险(上) 山石落下的排布仿佛是暗合着“不留活口”的法则, 铺天盖地而来,几乎不留一丝逃生的缝隙。只是地上的“活口们”也不循常理。 万佛印出,佛偈鱼贯而出, 形成一道道字印, 如星星一般照亮被巨石遮掩的天空。赤龙王尾随而至, 一道道赤虹贯穿长空, 洒落的碎石瞬间化作齑粉。 偶有几块落网之鱼,也被飘浮在半空中的烟花刹那挑开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 局石终于不再从天而降,露出了月光映照的夜空,或许是西去的关系, 此时已经不大亮了, 隐约能看到几点星星。 原本伫立在两边的峭壁已经矮了一大截, 没有了顶天立地的气势。这有两个原因, 一是山都作了滚石, 二是滚石成了灰土, 将他们脚下垫高了些许。 此消彼长, 距离自然就拉近了。 傅希言提着宋磊明的衣领,皮笑肉不笑地问:“接下来还有什么招待?” 宋磊明扯了扯衣领,扯不动,只好臊眉耷眼地说:“没了。这便是第二重阵法了。原本还要做第三重,但时间委实不够了。”说着, 竟然还有些遗憾。 只是傅希言碍着任飞鹰的面子,还给了几分好脸色, 储仙宫的其他人却无此顾忌。戚重当下就黑了脸:“这阵法是你设的?” 宋磊明撇撇嘴没说话, 傅希言巴不得有人给他点教训, 直接将人丢给戚重:“好好问问, 除了这里,还有哪里设了阵。再问问镐京阵法要怎么破。” 宋磊明不等他戚重动手就叫起来:“镐京大阵奇之又奇,你们居然想要破了?” 傅希言朝戚重使了个眼色:“非常时期当用非常手段。” 戚重会意地捏住了宋磊明的后颈。 看着宋磊明像只小鸡仔一样被提走,傅希言查看余下的人,发现少了一人:“你们谁……见到梅下影了吗?” 鄢瑎率先回答:“我一直与景先生在一起。” 景罗微微点了点头。 傅希言一直和裴元瑾在一起。 戚重等人比他们早一天进入,所以…… 傅希言抽出烟花刹那架在宋磊明的脖子上:“人呢?” 宋磊明发热的头脑冷却下来后,终于认清现状,眼前这群人虽然认得自己,却没有放在眼里,自己继续自矜,只怕没有好果子吃。 他说:“我不认得你说的人,不过你们来时,有个人没有入阵,而是借着阵法遮掩了行踪,早早地离开了。” 傅希言说:“朝哪儿走的?” “哪儿来的,便朝哪儿走。” 傅希言心里咯噔一下,下意识地看向裴元瑾,见他也微微皱着眉头,又去看景罗。景罗眉头皱得更深些:“借着阵法是说,他懂得此阵?” “应是懂的吧。”宋磊明顿了顿,又道,“我布阵时,曾将阵法的运用教给那个长脸,本以为他会留下来,没想到率先走了,只留下一座塔。” “铁塔在哪?” 宋磊明便带他们去看。 也不太远,就十几丈,藏在茂林中,因为是夜晚,不太真切,若是白天,他们隔着老远就能看到。 裴元瑾伸手摸了摸,便道:“假的。” 傅希言也摸了摸,没有问为何是假的。因为……这塔竟是木头做的。他深吸了口气,道:“你再把这张长脸好好的形容一下,到底是有多长。” 宋磊明主动配合,事情便变得简单了,脸有多长,眼有多宽,说还不够,还在傅希言的脸上比划。 景罗听完描述后,看了鄢瑎一眼。 鄢瑎道:“的确有些像郑师伯。” 傅希言吃惊道:“郑佼佼?” 布下陷阱的主谋不是莫翛然吗? 为何又冒出个郑佼佼?难道说,他们俩已经联手了?如此倒解释了梅下影为何能够借着阵法离开。 “不好!” 这个程度的陷阱显然不可能让他们全军覆没,所以,这个阵法不是用来杀他们的,而是用来拖延时间的。 “镐京。” * 镐京城门都已经关闭严实,不留一丝缝隙。角楼上,守夜的城门卒正双眼无神地看着城外。在安静的夜里,同样的景色总叫人昏昏欲睡。 他打了个哈欠,揉了揉眼睛,正要伸个懒腰,就看到护城河的对岸,一队人正抬着几十个箱子,晃晃悠悠地朝着城门的方向行来。 这群人看似走得不紧不慢,其实每一步都跨出了两三丈的距离,不过须臾,就已经到了护城河边。 城门卒不敢再耽误,急忙拿起鼓槌,敲鼓示警。 沉静的黑夜终于起了波澜。 站在下面,能看到城门上火把晃动,箭楼的箭矢纷纷瞄准,顷刻间,双方就走到了剑拔弩张的地步。 “来者何人?” 守将站在城墙上,高声喝问。 那一队人留在护城河对岸,看着黑黢黢的河水,似乎在考虑要不要下水游过去。但清冷的夜风让领头那人很快做出了决定。 他选择了,不。 天这么冷,下水太不好受。既然游泳这条路走不通,他便试着光明正大地从桥上走过去,于是真诚地说:“在下沐开森,自长寿山而来,专程送一件东西,东西送到,我们立即就走。” 对守将而言,长寿山沐开森实在陌生。 他抬起手,冷冷地说:“城门已闭,速速退去!若不退去,莫怪我们不客气!” 随着他的动作,箭楼里的箭都蓄势待发。 沐开森摇摇头道:“我约定要今夜送入城中,总不好失信的。” 守将果断地挥手。 箭矢顿如雨下。 沐开森没有动,与他一道来人们倒是十八般武器样样都用上了,尚有余力的,便将他也保护在内,一时间兵器们反射着月光余晖,在黑夜里闪闪烁烁。 偌大一场箭雨,竟是连他们衣服上的洞都没有扎出一个。 守将一见是武林高手,头皮有些发麻,一面叫人快马加鞭入城汇报,一面点燃了烽火。 只是烽火刚起,就灭了。 在那烽火台边,站着个貌不惊人的老头。老头不仅将烽火灭了,还将点烽火的人直接逼到了台阶处,然后轻轻一推,那些人就如滚葫芦一般地滚了下去。 老头单手负在身后,右手拿着一支不知从哪里捡来的扫把,就那么秋风扫落叶一般,一路从楼上扫到了楼下。 守将亲自带人拦截。 只是他们人太多,而敌人太少,一哄而上,许多人便插不上手,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冲在最前面的战友们不断地飞出来。 守将的武功略强一些,挡了老头两招,却也败得最惨,扫把柄敲中脑袋,便一命呜呼。 老头杀得太快太多,渐渐的,冲锋的便少了。老头顺顺利利地走到城门后边,然后伸脚一揣,门便倒了下去,落在河上,形成一条桥。 沐开森立刻带人冲了进来,一边冲一边喊:“我只是来送东西,不要慌,不要慌!” 守城卒形成一个半圆,将他们围在中央,却没有继续进攻。 沐开森见到老头,立刻行礼道:“参见师父!” 老头看了他一眼:“你弃了破玄要术?” 沐开森干笑道:“徒儿子侄驽钝……” 他还想这样那样地解释一番,谁知道老头不耐烦地摆手:“随你。” 沐开森脸颊抖动了下,露出些微委屈的表情,却不 敢说着,只能招呼着其他人继续抬东西。 刚刚从城墙上往下看,人与箱子都很显瘦显小,如今站在眼前,便发现这些人抬得箱子极大,虽然是两人抬着一个,却能看到箱子极沉,那些人每走一步,都能看到尘土在足下微微扬起。 他们顺着朱雀门街往前走,待走到道德与开明坊附近,胡誉和岑报恩终于领着消防大队、羽林卫、金吾卫以及城中部分守军赶到了。 密密麻麻的人将各个街道堵得水泄不通。 胡誉越过众人,走到老头面前,试探道:“莫宗主?” 老头笑了笑,手中的扫把用力地掷出! 扫把横扫千军,胡誉一掌拍在扫把上,却反被扫把打退在地。连建宏帝身边的贴身高手都非一合之敌,可见老头武功之高。 众人不禁胆寒。 这等武功,应该便是莫翛然本人无疑了。 * “他不是莫翛然。” 王昱穿着龙袍站在延英殿前,看着朱雀门的方向。 他说话的对象是张财发,后者脑袋空空,不知如何作答,只能摆出一脸渴求解惑的迷茫。 王昱本也不指望他能说出个一二三四,径自接下去道:“莫翛然不会用扫把当武器,他这个人,尽管整日戴着面具,可心底始终认为自己是天下第一美男子,一举一动都要风雅,扫把绝不在他的考虑之列。” 张财发忙道:“陛下圣明。” 王昱说:“朕不圣明。朕若是圣明,就该阻止傅希言和裴元瑾出京。” 这调虎离山之计实在不算高明,却戳中了他们的盲区。 因为除了傅希言他们去的方向,根本没有第二个铁塔出现,他们便自然而然地认为那个就是了,可如今听说那个叫沐开森的人带了很多箱子,他便想到了,原来,铁塔是能分拆的。 第218章 镐京有危险(中) 戚重用了一会儿工夫, 就将宋磊明审得明明白白。这只是个痴迷阵法的工具人,因阵法势微,对武道抱持着敌意, 对任飞鹰也是利用居多。 见他不思悔改地数落任飞鹰武功不济, 对阵法的测评力有未逮,再对比任飞鹰为了他,远赴北地,差点魂归异乡, 傅希言就气不打一处来, 忍不住冲上去,打了几下肚皮出气。 余下也没有太多可用资料了。 宋磊明对镐京大阵知之不祥, 郑佼佼临走前表示,只要他困住傅希言他们三天,便将镐京大阵完全展示于他。 尽管郑佼佼说了三天,可傅希言等人不敢如此乐观。好比买大件东西时,若是手头宽裕,便会多带一些钱, 以应付意外状况。 这三天, 只意味着——镐京危在旦夕。 野兽落入猎人的陷阱里, 便会惶悚不安,闷头乱撞, 想要尽快从陷阱里跳出来,往往不可如愿。人要聪明些,分析眼前的局势, 想着如何弯道超车——既然已经落后了, 便少走点弯路吧。 计划一时间还没有, 傅希言等人便骑上了在附近小溪边找到的马群, 一边赶路一边计议。 不管这次的对手是莫翛然还是郑佼佼,亦或是狼狈为奸的两人,他们既然用铁塔作诱饵,便说明双方都已经知悉了对方的目的。 一方要布阵,寄望成仙;一方要解阵,拯救万民。双方在本质上背道而驰,绝无可能坐下来谈判,那便只能战了。 若根据实力排兵布阵,己方武王级以上的战斗力的有景罗、裴元瑾和傅希言。 但傅希言有自知之明,自己与另两人存在很大差距,应该单独列入一档。 余下的,胡誉岑报恩都可忽略不计,鄢瑎实力成谜,立场也谜,若金芫秀真的在莫翛然手里,他随时可能倒戈,是敌是友不可知。戚重原本也算一个劳动力,守在外面的弟子却说原本坐镇分部的副主管事一天前接到姜休的信离开了,戚重只好留下来善后。 傅希言虽然好奇姜休信上说了什么,但一时间也顾不过来了,只能安慰自己,莫翛然郑佼佼都在镐京这滩浑水里蹚着呢,姜药师便是遇到麻烦,也不至于解决不了。 关于莫翛然那头,且不说“善莫大焉”不知到齐几人,便是梅下影也能与自己打个旗鼓相当。如此盘算来盘算去,胜算不大。 听了他的发言,景罗尚未说话,裴元瑾便道:“决定胜负的从来不是人数。” 傅希言问:“那是什么?” 裴元瑾道:“人。” 别人这么说,傅希言大概都会觉得装,但裴元瑾有实打实的南虞武林大会连胜战绩,便十分有说服力了。 他叹了口气:“我现在也没什么别的想法,就想着能不能去镐京之前,先打个蓝buff。” 鄢瑎问:“何谓蓝茇罘?莫非是新的灵药?” 傅希言这才想起他们中间还有一个暂未激活的二五仔。他突然问:“若我娘真的在莫翛然手里,他要挟你对付我,你会对付我吗?” 鄢瑎毫不犹豫地点头道:“会啊。” 傅希言:“……”欠揍的人多了,这么欠的殊为难得。 鄢瑎顿了顿,又补充:“不过可能性不大,顶多叫我两不相帮。” “为何?” “我是鄢家人。鄢克其实是我的叔叔。他一向不喜欢我问及无回门的事,以前也只教医术,我的武功其实与无回门没有关系。”鄢瑎说,“莫翛然与叔叔交好,看在叔叔的面子上,他也不会叫我卷入太麻烦的事情里去。” 傅希言心中一梗,生怕善莫大焉又多一个人出来:“你叔叔如今在哪?” “十几年前送来了遗物,应当是死了吧。”鄢瑎幽幽叹了口气,“若非他 走了,我也不会独自出来行医,更不会遇到你的母亲。” 傅希言好奇:“你算无回门的人么?” 鄢瑎呵呵笑道:“你以为现在还有无回门?早就没有了,有的只是无回门野火烧不尽的野心罢了。” 傅希言说:“莫翛然与郑佼佼的关系如何?” 鄢瑎说:“善僧自认为是大师兄,应当继承门派一切,莫翛然自持天赋过人,目空一切。这样的两个人自然是互看不顺眼的。不过……” 他顿了顿,显然是引人去问。傅希言也十分上道,积极配合道:“不过什么?” “不过我叔叔很久以前曾经说过一段很有意思的话。他说,有的人自以为聪明,快人一步,其实是一只蝉。有的人是真聪明,借刀杀人。还有的人坐山观虎斗,想当渔翁。只可惜了我,与聪明半点不沾边,只想过太平日子,却处处受人掣肘。” …… 傅希言诚心诚意地问:“你叔叔说这段话的时候,后面有注解么?” “什么注解?” “到底有的人是哪个人?” “没有。”鄢瑎理所当然地说,“没有注解,这段话才永远不会出错。” 傅希言:“……” 鄢克当神医还是浪费了,支一杆“铁口直断”的幡,日日祝人财运滚滚,婚姻美满,才算人尽其才。 一行人在阵里困了半天,本就饿了,披星戴月地走了一晚,待天色微亮,正好遇到一座逐渐苏醒的村庄,便中途朝农家买了些早膳。 到了他们这样的境界,几日不睡觉也没什么,吃完饭,稍微打了会儿坐,便又神采奕奕。 鄢瑎见傅希言和裴元瑾两人吃饭还黏黏糊糊,突然有些不是滋味:“你成婚的时候我竟没有去观礼。” 傅希言茫然地看了他一会儿才明白他在说什么,一时无语,半晌才道:“我娘也没来,你不来不是很正常吗?” 鄢瑎还想说什么,傅希言就把饭碗一推,嘴巴一抹,催促大家上路。 不过真上了马,他又安慰大家:“其实,我在镐京留了眼线。若镐京真的竖起铁塔,它会知会我的。” 正说着,就听到空中传来“哎呀哎呀”的叫唤声。 众人抬头,就看到傅贵贵正拍着翅膀,目下无尘地从他们头顶飞过。 傅希言:“……” 等他闲下来就想想怎么造玻璃,甭管是近视还是老花,好歹得给女儿配一副眼镜,远的近的,总有一个距离是它能瞧见的。 这段心理活动产生的同时,他已经跟着傅贵贵飞奔出去了,一边跑一边喊,从生龙活虎喊到半生半死,总算把傅贵贵给叫下来了。 傅贵贵见了他还挺开心,蹦蹦跳跳嬉嬉闹闹……被傅希言一巴掌拍安分了。 “韦立命让你来的?” 他离开镐京时,把傅贵贵留给了韦立命。自从一起去了北地之后,傅希言发现傅贵贵找人不太行,找地方却是一找一个准。 这次果然没有辜负期望。 傅贵贵歪着脑袋看他,鸟喙往脖子地方伸了伸。 傅希言伸手去摸,从毛茸茸的鸟毛里找到了一只挂在脖子上的锦囊,打开只有两个字:速归。他不禁有些无语。又不是发电报,按字算钱,反正有快递员,多谢几个字也不会多加多少分量。 吐槽归吐槽,他知道韦立命写这两个字,必然是镐京局势已经很坏了,当即带着傅贵贵和裴元瑾他们集合,干脆将马匹也弃了,直接用轻功赶路。 * 韦立命写字条的时候不是没想过多写几个字,只是下笔的时候,发现讲得再多,都不如这两个字来得紧迫。 就在朱雀门前,一座黑漆漆的铁塔正在一层一层地往上 叠高,很快就超越了皇宫里的所有建筑物,成为城中最高的那座。 铁塔不远处的凉茶铺里,坐着三个监工。 郑佼佼与莫翛然一桌,老头单独一桌。 郑佼佼道:“我们师兄弟好久没聚了,何不同坐?” 老者摇头道:“我刚刚背叛了莫生,他此刻恨我入骨,我不能给他机会杀我。” 郑佼佼笑了下,好似觉得好笑,但其间又夹杂了些不易察觉的嘲弄:“你们一贯很好,总不能为了这点小事闹翻。” 莫翛然说:“我不觉得是小事。” 老者也点点头:“的确不小。” 郑佼佼说:“上天不公,才使小事变大事,待我突破了桎梏,从此以后,金丹元婴化神接踵而来,回头再看,便又是小事了。” “或许吧。”莫翛然对他描述的美好前景兴致缺缺,反倒在意铁塔的位置,“这个地方,离皇宫很近。” 郑佼佼说:“吸收龙气,本也是阵法中重要的一环。” 莫翛然嘴唇微微一动,却只是低头抿了一口茶水。 郑佼佼说:“明明胜利在望了,我却有些不安。” 莫翛然看着并不在乎他的心情,只是郑佼佼一直盯着他,似乎他不接话就要盯成望师弟石,便随口道:“是吗?” “我思来忖去,唯有你,叫我不能安心。”郑佼佼的脸本来就很长了,如今拉下来,好似又长了些。 莫翛然斜了老者一眼:“还有他在。” 郑佼佼沉默了下道:“你可愿意以三魂立誓,助我突破金丹境,不做任何对我不利的事?” 莫翛然说:“我若不愿意呢?” 郑佼佼看着他,认真地说:“那我只能在入阵之前,先杀了你。” 不远处—— “咚”的一声。 铁塔封顶竣工了。 第219章 镐京有危险(下) 若这个时代有闹钟, 那么刚刚“咚”的那一声, 便是响铃,意味着等待莫翛然回答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郑佼佼两只手都放在桌上,好似在抚摸茶杯,可是在指尖流动的真气说明他正处于蓄势待发的状态。 莫翛然低头, 啜了口茶, 目光甚至没有放在对方的身上,悠闲自在的样子仿佛在暗示自己是友非敌的态度。 “我可以起誓助你完成大阵, 至于你能否突破金丹境……我从不将自己的命运寄托于别人的运气上。”莫翛然嘴角噙着一丝讥嘲道,“你若想万无一失, 杀我也可,但杀我并不比突破金丹容易。” 这句话的确令郑佼佼深有感触。同门多年,他自然清楚莫翛然城府有多深。正因为深, 他才忌惮, 正因为忌惮,才多疑。 时隔多年, 他又面临选择。 当年, 他选择孤注一掷,杀程鹤成, 终是拿到代表无回门掌门的魂印以及镐京大阵。如今,面对更大的赢面, 他应该选择…… 郑佼佼手指搓着茶杯的杯沿,目光深邃,嘴角却先一步弯起来:“想当年, 我们迟迟无法突破, 便疑心无回门的功法。包括你我在内, 都弃了破玄要术。你开创傀儡道, 我选择魂修。起初那阵子,我们一边防着师父发现,一边私下里交流心得,其乐融融。” 莫翛然被勾起昔日回忆,神色渐渐缓和下来。 郑佼佼说:“焉子与大将都是受了你点拨,不然,大将当初也不会有机会逃出生天。” 莫翛然笑了笑:“你还在耿耿于怀?” 郑佼佼总觉得他笑容中蕴含深意,又怕是自己疑神疑鬼,强忍着不适道:“你还想与他联手杀我,哦,还是手下留情了,没有叫白虎王参加。” 坐在另一桌的老者动了动耳朵,却没有看过来。 莫翛然说:“那时他还在西陲。” 郑佼佼觉得感情拉拢得差不多了,便随口提醒他立誓,莫翛然竟也没有玩弄文字,按预先答应的,以三魂立誓助他完成大阵。 得来得太轻易,郑佼佼又有些彷徨,突然问道:“你这具身体是真正的身体吧?” “你我相识这么多年,难道还有假?” 郑佼佼眯了眯眼睛,还未说话,莫翛然便主动道:“难道你要我用身体也立个誓言?” “你愿意么?” “呵。” 郑佼佼道:“其实用身体立誓也没什么,毕竟,你还有一个好儿子。他如今已是天地鉴主人,储仙宫的少夫人。统御正道,征服武林,这不是你梦寐以求的么?” 莫翛然道:“你应该已经知道,我们迟迟无法突破金丹与功法,与身体都无关系。既然没有关系,身体还是旧的好。” 此时,现场督造铁塔的沐开森已经带着人过来了,郑佼佼还是抓紧时间问了一句:“那你有没有后悔生下了一个不省心的儿子?” 莫翛然笑了笑:“亲生的。” 郑佼佼垂下眼睑,似笑非笑地说:“那恭喜。” 说话间,沐开森等人已经走到近前。 郑佼佼站起身道:“接下来,就要靠二位为我护法了。” 莫翛然道:“你如今用的是魂体,万一阵法有所差池,不怕魂飞魄散吗?” 关键时刻来临,郑佼佼反倒不再疑神疑鬼婆婆妈妈了。此时日过中天,艳阳高照,处处生机。他甩了甩袖子,意气风发地朝着铁塔的方向走去:“修道人,与天争命。” * 作为北周最尊贵的建筑,镐京皇宫的角楼一直享受着独一份的视野。可如今,却被一座铁塔挡住了视野。 王昱站在角楼上,手扶着栏杆,他身后站着胡誉和张财发。 张财发此时厚重的衣服下,已是两股战战,全靠着对皇帝的畏惧,才勉强维持住镇定。胡誉倒是镇定,只是脸色不大好看。 王昱说:“疏散了多少百姓?” 胡誉低着头:“直至我进宫,不到两成。莫翛然的手下在城门附近游击骚扰,不少世家也在逃离之列,现场十分混乱。幸好有秦岭派弟子维持秩序,目前我们把守这启夏、延兴等五道门。” 王昱平静地点点头:“蒲相呢?” “岑报恩亲自护送出城了。” “你带着宫里的人出城吧。” “陛下?”胡誉震惊地看着他。 “快去吧。”王昱挥挥手,“朕大约能支持一段时间,这段时间里,能带多少人走就带多少人走吧。” 胡誉犹豫了下,才道:“臣遵旨,恭请圣安。” 张财发嘴唇哆嗦了一下,下意识地看向胡誉离去的背影,心中正纠结,就听王昱淡淡地说:“若张辕在此,此时定然已经准备了许多逗趣的话讨朕欢心。” 张财发身体一抖,忙跪下道:“奴婢愚笨。” “若俞双喜在此……”王昱顿了顿,突然笑道,“他大抵是要跟着铁蓉容帮莫翛然的。若张阿谷在此,也不至于似你这般的惊慌失措。” 张财发伏在地上,惊惧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罢了。”王昱兴致缺缺地说,“朕是皇帝,身边要有人伺候,是不会放你走的。你去传膳吧,朕今日就在此处用膳。” 张财发一时间也不知道自己是离鬼门关远了还是近了,颤巍巍地起身领命。 早过了午膳时间,御厨早就准备好了御膳,很快就上了。 张财发知道自己已经没有了退路,反倒冷静下来,依照规矩给王昱上菜。然而王昱十分难得地伸了手,将桌上的菜重新调整了顺序。 不爱吃的推得远远的,爱吃的放在近前。 王昱放完后,才满意地点点头:“朕早就想这么做了。” 张财发要给他夹菜,又被他推开。王昱说:“朕自己来。”拿着筷子,运指如飞,与往常吃饭的样子完全判若两人。 要不是张财发这两日寸步不离地跟着他,确定没有掉包的可能,应该要怀疑眼前这个是替身了。 王昱吃得很快,到七分饱的时候下意识地放慢了速度,却还有些不甘心,便有一口没一口地吃着。他突然问:“你觉得朕是好皇帝吗?” “当然。”张财发凭着本能回答完,就陷入了词穷。花式夸皇帝本是内侍的必备技能,张财发私底下也没有少练习,但刚刚从鬼门关溜达回来,脑子还在路上,竟半天没答上来,直到被王昱瞪了一眼,才现场组织语言,“奴婢小时候听人家说,能让百姓好好活下去的,便是好官。陛下是天底下最大的官儿,百姓都在你的治下生活,都活得好好的,您自然是好皇帝。” 王昱说:“既然都活得好好的,你为什么进宫?” 张财发又被问住了,讷讷道:“陛下不是说皇帝身边要有伺候的人吗?奴婢就是进来伺候陛下的。” “倒有几分急才。”王昱笑了笑。 张财发说:“奴婢肺腑之言。” “那你如何看云中王和陇南王呢?” 这话题张财发不敢碰,只好说:“奴婢在山村里长大,不知山外事。” “他们都不如朕。” 王昱拿着筷子在那里指点江山:“云中王背靠世家,日后必受掣肘。世家越是树大根深,百姓越无立足之地。什么治世明主,那不过是世家为了将来的利益,短暂的牺牲眼前,为他造势罢了。这好比向钱庄借钱,今日拿了多少,日后必然会加倍吐出来。” 楼里只有他和张财发两人,张财发不敢置喙,自然是他说什么就是什么。 “陇南王能征善战,却不善治国。若依他的打法,东西南北的胡打一通,不出五年,北周就会陷入钱粮荒,到时候,百姓就没什么好日子过了。” 张财发回过神来:“陛下英明。” “朕也不英明。朕若英明……”王昱用筷子遥遥地指了指那拔地而起,顶天而立的铁塔,“它就不该在镐京城里出现。” * 铁塔很高。 当然,这个高是相对的,至少在傅希言的见识里,并不算什么,但在北周百姓眼里,就很了不得了。 他们前两天就听到城中严查的风声,今晨起来又听说昨夜里有人攻城,所以坊长一叫他们收拾东西出城,大多数人都立马应了,也有少数的顽固者,誓与家宅共存亡。 不论怎么说,城里到处闹哄哄的,有的在跑,有的在找。 郑佼佼便是在这乱糟糟闹哄哄中,登上了铁塔。 从高处往下看,便能看到城里慌乱的景象了。 沐开森组建完铁塔,就带人去接应段谦,后者正在城里到处拦门。不过,以镐京城的居民人数,便是长开了城门让他们跑,留下的人也足以让郑佼佼开启阵法。那时候的新城,人数不到镐京的半成,一样有效果。 郑佼佼心头火热地打开莫翛然给他那个匣子,冰魄阴泉之中,正藏着一颗从人身体里挖出来的真元。 他正准备将真元放入阵眼,突然感觉到周遭灵气在被疯狂抽离,而抽离灵气的中心地带,正是隔壁的镐京皇宫。 * 王昱站在太极殿屋檐上,手掌缓缓地划出太极。布置在皇宫四周的阵法骤然启动,疯狂吸纳着整个镐京上空的灵气! 他花了那么多时间找来那么多阵师,不仅是让他们来动嘴巴的。 第220章 关键有转折(上) 郑佼佼站在铁塔里, 遥遥地望着屋顶上的王昱,两人的目光穿过重重宫阙,落在彼此的脸上——初次见面, 却是生死大敌。 天地间的灵气如潮水般涌向皇宫, 镐京其余地方渐渐变成了灵气荒漠。 郑佼佼捧着真元, 眼神微凝,另一只手突然朝着皇宫一指。 “莫生, 你立过誓, 助我成阵。” 他的声音如一道惊雷,从塔上劈落。 原本在街上悠然行走的莫翛然, 迎着“雷声”跃上朱雀门,脚步却未停,身影如枭,轻盈地掠过承天门街, 直扑太极殿。 嗡—— 以王昱为核心的太极殿突然形成一道两仪阵。 莫翛然入阵一步,仿佛蹚入灵气干涸之地,原本充盈的灵气随着两仪阵,全部都涌在了王昱那一边。 两人之间明明隔着十几丈的距离, 却如千山万水, 两重世界。 但是以莫翛然的修为,他浩瀚的真气,又何须调动周遭灵气。只见他脚下轻轻踏出几步, 双指微微抬起,两仪阵便飞快地转动起来。 王昱一怔,阵眼竟然像一条游鱼一般落到莫翛然的指下。 随着莫翛然戳中阵眼, 两仪阵冰消瓦解。原本泾渭分明的两重世界的真气重新回归混沌一般相融起来。 但莫翛然并未趁机往前走, 而是站在原地, 对着王昱微微一笑。 直到此时,王昱的心才沉了下去。 破两仪阵并不难,难的是,莫翛然看出了两仪阵背后的无极阵法——用无尽的灵气拖住对方,让对方陷入灵气的泥潭,最后灵魂与灵气同归。 莫翛然双脚不动,原地下蹲,手在地上轻轻一按。皇宫地面顿时龟裂,无数小石子缓缓浮起,然后随着莫翛然轻轻翻转的手腕,朝着王昱射去。 “傀儡术……莫翛然?” 王昱终于将眼前这个俊美得不似真人的青年与戴着金色面具的莫翛然联想到了一起,不得不承认,的确符合他的想象。 他抬手挥袖,用真气将石子碎成石屑。 但石屑的劲道未减,密密麻麻地散射而来。 王昱从袖子里掏出一只佛家灵宝,黑金钵盂,旋转着丢出去,钵盂在空中飞旋,那散开石屑便如陷入漩涡一般,齐齐被收入钵盂中。 只是那石屑入钵盂之后,劲道依旧不减,只听里面叮叮当当的,竟推着钵盂继续往前。 王昱伸指弹开。 钵盂仿佛一只皮球,飞快地转了开去,但在空中凝滞了一瞬间后,又顺着原路转回来。 王昱发现哪怕灵宝有主,用来对付傀儡道宗也不是好主意。因为傀儡术能够控制钵盂中石屑。 两人在空中“推杯换盏”了半日,莫翛然突然踏出一步! 王昱心头一紧,旋即狂喜。他终究还是按捺不住踏入了阵中,但开心不过片刻,他就发现,无极阵并未如约开启。 是阵师算错了? 还是…… 他目光飞快地扫过闲庭信步而来的莫翛然,朝着四下查看,脸色蓦然一变。太极殿前的地面不知何时已经被转换过了,原本设的阵法痕迹都被重新排列。阵法内在的关联被打乱,已经不再起作用。 “你懂……” 他刚说了两个字,莫翛然已经到了面前。 王昱收敛心神,长袍一展。身为北周君主,他手中的灵器又岂止黑金钵盂一件?只见他右手一摊,背后便飞出一柄半长不短的剑。 莫翛然见他不死心地还用武器,正觉得奇怪,待看清了这把剑的真面目,才有些无语:“你不怕这把剑?” 王昱淡淡地说:“莺啼自刎,乃弑主之剑。你若是怕,便不要操控它。” 莫翛然哂笑:“南虞有乌沉,也未见它杀了乌玄音或秦效勋。将希望寄托于一把剑上,未免儿戏。” 王昱说:“不可尽信,不可不信。” “那便试试吧。” 莫翛然话音刚落,王昱手中的莺啼便悍然出鞘,悬在空中,剑尖直指王昱鼻尖。 王昱抬起手,紫气外溢,缠住莺啼。 莫翛然扬眉:“紫气东来?” 莺啼发出尖锐的啸声,朝着王昱刺去,与此同时,那啸声在莫翛然脑中回响,好似一个疯狂哭啼的孩子。 莫翛然用手指按了按额头:“原来如此。” 阵法解除后,原本涌在皇宫上方的灵气便慢慢外溢,只是,到朱雀门附近时,灵气突然如退潮一般,往回翻涌。 突如其来的变化让已经准备将真元放入阵眼的郑佼佼也禁不住怔了下,随即黑了脸。在他看来,必然是莫翛然阳奉阴违动了什么手脚。 一个凡人皇帝而已,以莫生的修为,怎会耽误这么多功夫! 但直面王昱的莫翛然很清楚,眼前这个,可不仅仅是一个凡人皇帝。 狂风骤起。 天上丝丝缕缕的白云渐渐汇聚成团,依稀透露紫光,云层中,隐约有闷雷作响,似乎一场惊天动地的雷雨就要降下。 这一切的变化不过短短的半盏茶时间。 王昱昂首立在风中,宽大的龙袍在风中猎猎作响,龙袍上的金龙张牙舞爪,好似随时会腾飞升空。 莫翛然面露微讶:“筑基巅峰?” 修真知识断层之后,无回门之外的门派都按照后来重新定义的真元、锻骨……武王、武神来划分晋升等级。只有无回门知道,武王即筑基,只有踏入这道门,才算真正进入了修真的门槛;而进入这道门之后,未来的路就会变得坎坷多舛。武神的歧途便是一例。 他没想到的是紫气东来竟然能够在一众歧途中脱颖而出,坚定地走着正道。 不愧是皇道绝学,果然受命于天。 可惜…… 莫翛然冷漠地看着王昱疯狂地将灵气聚拢,冲击雷云,想要以此刺激雷云降下雷劫。 王昱走到这一步,已是孤注一掷。 他在武王巅峰上滞留多年,两年前终于有机会触及天花板,本以为可以一举突破,谁知传说中“紫气东来”最高境界的紫光降临后,引来悬而不发的九天雷霆,旋即,一切又恢复如常。 虽是短短一瞬,但有那么一瞬间,他能够感觉到自己身体的变化,已经触及到了更深层次的境界,与传说中的武神并不相同。 当时,他便有一个念头。 或许悬而未发的雷霆,才是晋升的关键。 只是他身负江山,不能以身涉险,只能将这个疑惑藏在心中,只等着他日江山后继有人,他便可抛下一切,实现心中多年的疑惑。 但世事难料,他终究还是被逼到了这一步。 只要能抢先一步,莫翛然、郑佼佼,都只能成为他的手下败将。 灵气疯狂冲向云层,果然引起了电光闪烁,那紫色的雷电,漂亮迷人,是天空难得一见的异向,随即,雷声轰隆作响。 须臾,雷电终于从天上劈落。 莫翛然眼中闪过惊异,不仅是他,站在塔里的郑佼佼,朱雀门街的老者、沐开森,掩护百姓撤腿的岑报恩,还有许许多多在镐京城中逗留来不及撤走的人,都仰着头,看着那爆炸般的落地雷。 王昱被雷电击中,只觉得浑身穴道大开,真元高速自转,变成了一个圆球,真气疯狂涌动,与周遭的灵气里应外合,仿佛形成了一个纯然的灵气世界。 在这个世界里,他觉得自己无所不能。 紫色的真气汹涌澎湃,如海啸般地略过莫翛然,疯狂地朝宫外铁塔扑去。 悬在空中的莺啼发出击更加尖锐的啸声,像箭矢一样冲破紫浪,朝着王昱的喉咙刺去。 王昱单手划圆,在空气中凝成一个紫色气盾。 莺啼剑尖撞在气盾上,两者一虚一实,竟撞出了紫气四溅的效果。 王昱眉色一沉,紫盾越发厚实,并渐渐往前推去,就在这时,又一道天雷劈下!王昱闷哼一声,胸口气血翻腾,真元已有成丹之势。 就在此时——他真元突然封闭,原本澎湃的真气像被截断的水流,猛然间失去了源头,渐渐干涸。 汹涌的紫色海啸扑到朱雀门前,缓缓升高,像是要与铁塔比高一般,却终究后继无力,瞬间溃散。 王昱面色一变,趁着还有真气,身体猛然向后越去。他一退,气盾便自然消散,莺啼迅疾如电,朝他疾驶而去。 在不远处偷偷观战的羽林卫见状不好,纷纷跑出来护驾。 然而已经迟了一步。 在他们抵达之前,莺啼的剑尖已经碰到王昱的咽喉。 王昱强行将四周灵气凝聚成一面小盾,勉强抵住了莺啼。 这时莫翛然突然出现在他左前方,淡然道:“即便用莺啼的是我,它的主人依然是你。”他抬起手指,轻轻一点。 莺啼瞬间冲破气盾。 但是—— 一个羽林卫以突破自身极限的速度飞上屋顶,在千钧一发之际,死死地抓住了剑柄。 与他同步冲过来的还有好几人,毫不犹豫地去抓剑刃,任由剑刃割破手掌,鲜血流了一地,也不松开半分。 只是莺啼的长度有限,很多人没地方可抓,便抱着同僚拼命往后拖。 几人的力量使莺啼微微一窒。 王昱趁机后退,只是他失去了真气,对身体的控制大不如前,后退时脚下便有些打滑,看看站稳,就见莫翛然伸出手,做了个往前推的动作。 羽林卫手中的莺啼便刷得往前一刺,正好插入王昱的咽喉。 从外人的角度看,好似是几个羽林卫合力将剑捅了进去。 王昱一死。 萦绕在皇宫上方的灵气便争前恐后地散了开去。 莫翛然看着王昱魂魄溢散,不理鬼吼鬼叫的羽林卫等人,双手负在身后,悠悠然地掠向铁塔。他手下死过太多人,高的矮的都有,就算是个皇帝,也无法使他动容。 铁塔上,郑佼佼终于将手中的真元放入了阵眼中。 第221章 关键有转折(中) 真元放入阵眼的刹那, 铁塔附近的人仿佛都听到了成千上万人共同发出的凄厉哀嚎,天上那未完全散开的雷云竟又有缓缓聚拢的迹象。 矗立在朱雀门外的铁塔呈现出沉稳的气势,与这滚滚天雷也不相让, 通体的乌黑中显现出些微光亮, 渐渐的,光亮越发耀眼。 从皇宫里涌出来的灵气都被其吸纳在内, 形成一座顶天而立的巨大灵器。 郑佼佼站在塔尖下方, 正中央的位置,随着体内真气流转, 身体竟慢慢变得透明,呈现最原本的魂体状态。 当日他与程鹤成之战, 也付出惨重代价, 身毁不说, 连魂魄也遭受重创, 若非前后吞噬程鹤成、乌玄音的魂魄修补, 只怕此时未必能承受进阶金丹的力量。 正在思忖间,他突然觉得铁塔有些不大对。按新城那次, 此时铁塔应该贯通天地, 将镐京城中生灵的魂魄吸纳为灵气, 冲击天关。 可此时, 铁塔既然没有贯通天地, 也没有吸纳灵气,那颗放在阵眼里的真元倒是在源源不断地倾吐着灵气与魂力,只是那灵气与魂力全都依附在铁塔之上,形成一座监牢。 监牢! 郑佼佼猛然意识到不对, 想要将真元从阵眼中拿出来, 可真元与铁塔已然融为一体, 他的手刚放上去,便被一道吸住,真气源源不断地被吸收过去。 到了现在,他当然意识到铁塔出了问题,只是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他脑海飞快地闪过一切与镐京大阵相关的细节。 阵法是他吞噬程鹤成的魂魄后,从他记忆里得知的。之后,他将阵法交给胡珞珞,由灵教依样画葫芦,建造一座更小的新城做实验。 难道是尺寸? 不。镐京有的,新城都有,就算有问题,也不该是尺寸。 之后,他就联络秦效勋,带走了新城铁塔。他特意造了一座假的木塔让梅下影明目张胆地带入北周,真塔由他亲自拆解,送到镐京城外,直到几日前,他为了压住莫翛然,才交给沐开森。 难道是沐开森? 还是他背后的白虎王? 亦或是,白虎王背后的莫翛然? 此时此刻,他再也克制不住本性,猜疑的种子刚刚种下,顷刻间就枝繁叶茂,长成参天大树。他的眼睛恶毒地看向塔外,扫视着附近的人。 是谁,究竟是谁?! “给我出来!” 郑佼佼驱动无回门的掌门魂印,铁塔附近的无回门人都感觉到脑子嗡得一声,若他们还在修炼破玄要术,只怕此时都要受到魂印牵制,可惜包括沐开森在内,几人都改修别的功夫,因此虽然受到了影响,却也不大。 老者疑惑地抬头,似乎不明白郑佼佼好端端的发什么疯,只是他没参与新城之战,自然不知道如今铁塔的状况不正常。 他只是想着,与其在下面胡乱猜测,倒不如上去看一看。 “师父。”沐开森站在他身后,有意无意地喊了一声。 老者蓦然回头:“你动了手脚?你投靠了莫翛然?” 沐开森坦然地回望着他:“我没有。” 老者狐疑地看了他两眼,倒是没有再打算上去了。 而此时,倒是有一个人踩在了顶楼之下那层的屋檐上,与塔内的郑佼佼对视着。只是看他一眼,郑佼佼就知道谁才是幕后黑手。 “又是你,莫生。” 看着他满脸恨意,莫翛然平静如同吹不皱的镜湖:“你叫我成全你的镐京大阵,我以三魂立誓,如今三魂犹在,就说明我未毁诺,你因何恨我?” 郑佼佼的真气已经快要见底,魂魄开始被迫转化为魂力。他的眼神越发疯狂:“你算计我?” 莫翛然说:“不,我算计的从来不是你。” 郑佼佼发出极为难听的冷笑,那声音仿佛来自阴曹地府,带着渗人的寒气。 莫翛然说:“我当年想骗的是程鹤成,可惜被你捷足先登。” “你迟迟不想下手,是想用阵杀他?”郑佼佼一边与他说话,一边抓着真元,与阵法对抗,想要将其从阵眼中移出来,“连风烛残年的程鹤成你都不敢自己下手?” 莫翛然目光在他手背上慢悠悠地扫过,落到他的脸上:“没看出来吗?无回门最后一个魂印不除,这天下就出不了金丹。我若杀了他,魂印就有一定的机会落在我身上。只有用镐京大阵,将其慢慢炼化,才能为天下修士争回通天之路。” 郑佼佼心头巨震:“这阵法是……”他心神失守,原本已经挪出一寸的真元又回到原地。他只觉得身上魂力流失的厉害。 莫翛然说:“根本没什么镐京大阵。” “什么?” “镐京只是一座建得方方正正的城罢了。”莫翛然说,“所谓的镐京大阵,不过是我研究了阵法之后牵强附会而已,真正生效的是这座正反锁魂大宝塔。” “怪不得,怪不得连宋磊明都说研究不透这镐京大阵,因为根本就是假的。” 莫翛然说:“造城者或许学过阵法,只是没有真正运用而已,若非如此,我也不能瞒过这么多人。”这个镐京大阵,前前后后骗过程鹤成、郑佼佼、胡珞珞、乌玄音、班轻语……甚至裴雄极、王昱等人,自然不可能就靠两片嘴唇上下一合,镐京城暗合诸多阵法原理的规划设计功不可没。 “正反锁魂大宝塔又是什么?”光是听名字,郑佼佼就感觉到阵阵恶意。 莫翛然还好心地解释道:“以炼丹炉为基,倾灵教全教之力炼制的灵器。班轻语用的时候,是反锁,故而那些宝塔吸收的是外面的魂魄,在你搬塔之前,我将它调成了正锁,所以它就变成了向内吸。只是这座塔虽是灵器,却只是地阶,尚不足以锁住你,为了加强宝塔的威力,只能借用班轻语那颗吸收了数万魂力的真元启动阵眼。” 若非郑佼佼是魂体,此时怕不是要气得口吐鲜血。 他千方百计地算计,先是与乌玄音交易,后又与莫翛然协议,都是为了班轻语的真元,没想到到头来竟是亲手敲响了自己的丧钟。 “既然要炼制我,你当初在南虞为何还联合大将追杀我?莫非也是演戏?” 莫翛然道:“故意从他手中抢走班轻语的真元是演戏,以免你将信将疑,中途变卦。杀你是真的。因为在那之前,我一直以为得到魂印的人是大将。” 郑佼佼对他的解释表示怀疑:“是我杀了程鹤成。” 莫翛然说:“我知道。但当时你杀程鹤成那日大将在场,我以为他才是拿到好处的人。” 还是那句话,若是郑佼佼的身体还在,这时候他大概要吐第二口鲜血了。 “我当时联合他追杀你,一是为了杀你,以免你日后坏事,二是为了引他出来。”莫翛然直白地叹了口气,“直到你亲口承认杀程鹤成的人是你,拿走他魂魄的也是你,我才知道,原来大将没有拿走魂印。” “你想说什么?” “也许他也知道了不能拿吧。”莫翛然微微一笑,“这样倒使事情简单了。” “是吗?” 郑佼佼冷笑着反问,他抓着真元的那只手,突然抬起食指,用力地戳了进去,真元内魂力流散,郑佼佼疯狂回吸,想要将失去的魂力补回来。 莫翛然冷静地看着他,面上一派平静。 无论郑佼佼如何垂死挣扎,从他放入真元启动阵法的那一刻起,他的命就已经交出去了。这座塔除非从外面攻破,里面的人不管怎么上蹿下跳,都不可能逃出来。 他抬头。 铁塔上空,魂力直冲九天。 的被王昱聚拢的雷云越聚越,紫光不见,但金光闪烁,这才是无回门世代流传的雷劫纯正颜色。 他迎着拂面的清风,正缓缓露出笑容,就感觉到一股杀气扑近,侧首望去—— 王昱一身带血的紫金甲,手持莺啼,正穿过承天门街,急速朝他靠近。 莫翛然微微蹙眉,从塔上落下,老者正好过来,问他:“塔里怎么了?” 莫翛然理也不理,只对沐开森说:“管好你师父。” 老者眉头一皱,正要说话,眼睛就瞟到了冲向铁塔的王昱。王昱看着脸还是那张脸,人还是那个人,可眼中全无神采,血粼粼的紫金甲仿佛在吸血一般,那么多的血水竟然没有一滴落在地上。 “这是北周皇族的紫金战甲?” 老者的声音远远传来。 莫翛然在心里回了一句废话,人已经迎了上去。 沐开森怕老者插手,忙问道:“师父,何谓紫金战甲?” “紫金战甲乃是拥有天阶实力的地阶灵器,也是北周皇族压箱底的反击手段。”老者顿了顿道,“它之所以会被压箱底,是使用的条件太苛刻。启动它,必须将黄道绝学紫气东来练至武王境,以鲜血供应。而且战甲一出,不死不休。” 这也是紫金战甲只能作为压箱底手段的原因。没有一位武王能够忍受一边作战一边被战甲吸血吸到死,所以北周皇族第一次,也是王昱之前唯一一次使用战甲,用的便是开国皇帝亲弟弟的新鲜尸体。只是战甲无魂,用起来便是无差别杀人,王昱这次似乎有些不同。 沐开森看着神色木然的王昱,惊愕道:“那建宏帝如今……” 老者看着与莫翛然交上手的战甲,终于发现了不同之处,眼睛中也不禁流露出些许佩服:“他也是个死人了,只是他在死前存下一魂于战甲中,如今的战甲正是以魂念而战。如今就看是魂念先消,还是鲜血先尽了。” 与此同时,亲手将皇帝遗体送入战甲的羽林卫们满怀悲愤地冲出宫门,杀向铁塔。 建宏帝已底牌尽出,接下来就要看……命。 第222章 关键有转折(下) 紫金战甲不愧是用武王鲜血浇灌出来的战甲, 哪怕王昱已经没有了神智,但是穿上战甲后,依旧给莫翛然造成了极大的压力。 莫翛然本不想浪费时间与他硬碰硬, 想将它引去别处, 但是紫金战甲并不跟着他,一旦他脱离铁塔范围,紫金战甲便会去攻塔。 正反锁魂大宝塔如今开启着内吸的模式,对外便会脆弱,莫翛然不敢冒险, 只能将人引到老者面前。 老者背着手,脚步拖拖拉拉地往旁边躲。 莫翛然闪身到他背后:“难道你不想晋级金丹了吗?” 老者不得不抬手挡了一记王昱的攻击, 那紫金战甲十分邪门, 原本正气凛然的紫气东来突然变得阴邪无比。饶是老者出身无回门,手掌擦过紫金战甲的表面时, 也感觉到了一阵震颤。 莫翛然借机脱身, 想要回去盯着郑佼佼, 哪知他这边一动,王昱就不管不顾地冲上来, 举起莺啼就朝他砍去。 莫翛然一闪,莺啼砍在铁塔上, 发出嗡的一声。 塔内,魂印渐渐散开,融入魂体的郑佼佼突然觉得手中的吸力一松,好似有人将们开了一条小缝隙, 让他等到了片刻喘息之机。 郑佼佼精神一振, 咬牙捏住真元, 想要将其捏碎, 可惜,那缝隙只是一闪而过,旋即魂力就重新流失。 已经失去身体的他竟然感觉到了头疼,或者说,是他以为自己在头疼,而事实上,他正在慢慢地失去意识。 不,他绝不接受。 郑佼佼精神一凛,咬牙道:“我要破誓!” 他曾经在莫翛然的花言巧语下,以三魂立誓,要助他成就金丹。如今,他亲口违反誓言,经过天地明证的三魂就该消散。 但铁塔已成密闭的独立空间,即便是天地法则也无法进入,只能在铁塔外面发出无能狂躁的雷音。 莫翛然将王昱重新打回塔底,见雷声轰鸣,起初以为是魂印炼化,雷劫重临,后来才发现是郑佼佼豁出去耍的小聪明,立马一掌拍在铁塔上。 铁塔运转的速度顿时加倍。 就在此时,朱雀门街的方向传来落地雷般的隆隆声,一直插不上手的沐开森精神一振,朝着大街的方向看去。 只见几个白发白须的老人穿着盔甲,提着银枪,策马前来。他们身后跟着各自的子嗣与家将。 “金溪伯廖成举来助陛下灭贼!” “陛下稍安,我扬威将军钱胜前来护驾!” “冷水伯护驾来迟,请陛下恕罪!” “我吴家老三给陛下牵马来了!” “还有我……” 几人的声音沧桑老迈,却透着视死如归的坚持。马到近前,沐开森陡然出手,金溪伯大喝一声:“来得正好!”举枪相抗。 只是他毕竟上了年纪,武功修为又十分普通,武器甫一相交,就被对方压得贴住了胸口,但很快,另一把枪就从斜里伸出,扛住了沐开森的一剑。 冷水伯说:“畜生,看枪!” “且看老夫!”扬威将军也不甘示弱,举着枪便刺向沐开森。 沐开森眸光一沉,身体陡然跃起,一剑横扫,只听叮叮叮几声,那胸甲就被割裂开来,剑气直接震裂了几名老将的胸膛。 吴家老三看得目眦欲裂,弃了马儿直接冲上来:“狗贼,老夫与你拼了!” 沐开森举剑要砍,又冲出来一群人,挡住了这一剑,正是上任不到一年的储仙宫镐京分部主管事韦立命。 他身后还跟着伤势没有痊愈的任飞鹰。他们之前与秦岭派弟子一起在城中维持秩序,疏散人群,后来见朱雀门前战况激烈,便忍不住赶了过来。 韦立命看着躺在地上没了呼吸的老将军们,一股热血直接往脑子里冲,高声道:“誓与镐京共存亡!” 储仙宫弟子纷纷附和:“与镐京共存亡!” 天阴沉沉的,乌云密布,这个时候的日头已经渐渐西移了,长夜将至,只是不知道,他们还能看到明天的日出吗? * 车轱辘在地上飞快地滚着,明明有上百辆车,数百万人,此时却只能偶尔听到几声近似于风声的呜咽。 最前方的马车由胡誉领着。 他送蒲相出城之后,原本想折返,却被蒲久霖留住了:“陛下为北周江山而留下,你也要为北周江山留下来。” 胡誉知道王昱已经将诸般事情都交代给了这位国相,表面也无异议,只是坐在车辕上的他,眼神总是仍不住看向来路。 夕阳西下,断肠人不在天涯,在路上。 不知过了多久,天色已然全暗了,零星的火把照着路,在黑黢黢的官道上,像极了飘动的鬼火。这么多人走了这么久,本该疲了惫了,渴了饿了,可谁都没有说要停下来,连最不懂事的小朋友也是在母亲的怀里抽抽噎噎地哭到睡着。 又不知过了多久,天似乎又要亮了。 一缕晨光自东方来,那么鲜亮,那么清澈,那么皎洁,好似这世上的所有罪恶都会在这缕晨光的照射下,无处可藏。 “前面有人。” 护送车队的有不少羽林卫,胡誉提醒他们小心,只是他说的时候,前面的人已经出现在了地平线上,然后一眨眼,又到了他们的面前。 待他看清楚来人,心中狠狠地悸动了一下,然后直接从马上跳下来,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去:“裴少主,傅鉴主!” 傅希言这几日日夜兼程,看着还是容光焕发,内里早就疲惫不堪,乍见熟人,却又强打起了精神:“你们……这么多人,上哪儿去啊?” 胡誉苦笑道:“逃难。” 此时马车都已经慢慢停下来,蒲久霖听到动静,从马车上下来。别看他一把年纪,又是个文臣,可腿脚十分利索,整个人冲到傅希言面前,双手把住他的胳膊,用力地晃了晃道:“救救陛下,救救镐京百姓!” 傅希言闻言心中一惊:“怎么回事?” 蒲久霖道:“铁塔建成了,陛下已经疏散全城百姓,只是城中百姓人数众多,一时三刻哪里能够完全疏散。陛下他便亲自上阵,要拖住莫翛然。” 傅希言听的一愣一愣的:“亲自上阵?建宏帝会武功?” 蒲久霖对武功并不十分了解,只说:“陛下亲自守城,只怕是……祸福难料啊。”说是这么说,他心里想的其实是凶多吉少。 傅希言自然也知道这点。 建宏帝武功再高,最多是武王巅峰或武神。若是武王巅峰还好,至少能随意使用武功,若是成了武神,那能够动用的武力便很有限了。 不过不管哪一种,对上将傀儡道武道几近巅峰修为的莫翛然,都是输多赢少。 傅希言和裴元瑾碰了个眼神,两人无需言语,就达成了一致,立马取消了原本打算的休息,准备就这么一路赶下去,希望能赶在镐京悲剧发生之前。 “四公子!” 傅管家听到了动静,从后面跑了上来,后面还跟着傅家旁系子弟。 蒲久霖说:“我出城之前,特意叫上了他们。” 傅希言道:“有心了。” 此时也没有太多时间互诉衷肠,两人对了个眼,便知对方都领了请。 “景总管……” 傅希言看向景罗。 景罗二话不说:“走吧。” 鄢瑎也没有反对。 于是,一行四人又朝着太阳今天会落下的方向,加速冲了过去。 * 这真的是极为漫长的一夜。 莫翛然、老者、沐开森、段谦都加入了战局。他们的对手中,除了韦立命还勉强算是个高手,其余人最高都只是金刚期。 即便局面从一开始就一面倒,却没有人后退过半步。 每当一个战友倒下,都只是激起了他们更加强烈的战斗欲望。 杀。杀。杀。 杀戮是无止境的,但生命有尽头。 等东方露出曙光时,铁塔周围已经被染成了一片血地。韦立命和任飞鹰背靠背坐在地上,拼命地想要站起来,可是满身的伤痕让他们连保持清醒都变得无比艰难。 沐开森原本想要结果两人,却被段谦拦了下。 沐开森看着他:“你认识他们?” 段谦说:“他们是储仙宫弟子。” 沐开森疑惑道:“无回门杀储仙宫弟子不是天经地义吗?” 段谦说:“我还不算真正的无回门弟子,嗯,说不定日后还有机会改邪归正,留他们一命,等我改邪归正了,储仙宫就不好太找茬了。” 沐开森有些疑惑。倒不是疑惑他为何这么想,还是疑惑他想就想吧,为何还非要说出来,难道他不怕自己告诉莫翛然吗? 听到沐开森的疑问,段谦苦笑道:“即便我天天在师祖面前表忠心,他也未必会信我,倒不如做自己。” 两人正聊着天,就听铁塔突然咔嚓了一声,好似有什么东西在内部重重地撞了一下,旋即,宝塔就变得更加晶亮。 莫翛然看了眼还在和紫金战甲纠缠不休的老者,丢掉擦手的手帕,足下轻点,落在了铁塔之上。 从他的角度刚好能看到阵眼附近的情景。 郑佼佼的魂魄已经淡得几乎看不见了,而无回门的掌门魂印也早已融入他的魂魄,此时正一点点都被阵眼吸收。 还剩,最后一点了…… 第223章 晋级有竞争(上) 裴元瑾带队, 景罗断后,四人如飞火流星一般,在路上都快跑出了一连串的火花。 傅希言若非有天地鉴作弊, 不断帮忙修复真元损伤,只怕此时就要跪了。令他刮目相看的是鄢瑎, 倒不是说他的修为有多高深,而是人能嗑药啊,一把丹药下去,苍白的脸颊瞬间白里透红。 傅希言突然凑过去:“你们办婚礼了吗?” 鄢瑎原本专心致志地赶着路,被他突如其来的一问,立马就乱了脚步,人扭动了两下才缓过来, 然后用一种极为奇怪的眼神看着他。 傅希言不觉得自己哪里不对。要不是他一上来就想当爹,自己也不会问这种问题。他虽然没见过金芫秀, 但心里总觉得自己对对方的人生有一定的责任。 鄢瑎看着看着,突然开心地笑起来:“好啊。” 傅希言被他笑出了一头问号。自己是问有没有, 不是问你愿不愿意! 鄢瑎显然不管他的想法,兴致勃勃地说:“等我找到她就下聘。” 傅希言吐槽道:“你先找到她吧。” 鄢瑎表情突然又古怪起来, 要笑不笑, 要哭不哭的, 还突然叹了一口长气:“你娘嘴上不说,其实, 很喜欢我。” 傅希言:“……”要不是你说她嘴上不说,我就信了。 鄢瑎陷入了自己的思绪,喃喃道:“原来她是怕我遇到危险。” 傅希言忍不住说:“怎么?是一把年纪了还牵着你的手过人行横道, 还是喂饭的时候只准你吃流食?” 鄢瑎说:“我要去找她。” 傅希言无语:“这不就是你这次来的目的吗?突然想起来啦?” 鄢瑎不理他了, 只是嘴角微微扬起, 一副心情很好的样子。 傅希言加快脚步,忧心忡忡地赶到裴元瑾身边:“我突然明白老父亲的心情了。”他现在觉得金芫秀不是他妈,是他闺女,看莫翛然阴险狠辣,鄢瑎又满脸的离谱,他心里就沉甸甸的。 裴元瑾握住他的手,将真气渡过去。 天地鉴可以修复他的身体,但他还是会感到疲倦,这道真气的确缓解了少许压力。傅希言别别扭扭地看了眼其他两人,发现他们都没在看自己,正要说话,就听裴元瑾道:“你的哪个老父亲?” “……”傅希言缓缓道,“裴老爹。”有这么个一根筋的儿子,可不是不是容易么! 裴元瑾抓着他的手突然紧了紧,傅希言佯作很痛:“我跟你讲,你这样我可以算你家暴的。” 裴元瑾自然地放开了他的手。 傅希言心里又有些不得劲,身为灵魂伴侣,这时候不应该当捧哏让他这台戏继续唱下去吗?但他很快发现裴元瑾的脸色不大对劲,而且速度也慢慢地降了下来。 傅希言跟着收住脚步。 鄢瑎突然凑过来:“快下雨了?我们找个地方躲雨?” 傅希言没好气地说:“天下风风雨雨,躲能躲到哪里去?” 鄢瑎一怔,竟露出了赞同的表情。 景罗突然说:“你要晋级了?” 裴元瑾头顶的赤龙王光芒一闪,就主动从发髻上飞了下来,落在裴元瑾的手里,变成了一把长剑。 傅希言这才注意到天上乌云密布,竟是要下一场大暴雨的架势。只是,他如果没有记错的话,裴元瑾曾说过他晋升金丹仿佛还差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就因为这个,雷劫无疾而终,只用来伸张正义,劈死了班轻语,也算是无心插柳了。 裴元瑾道:“这次是水到渠成的感觉。” 景罗微微蹙眉:“可是这里……” 他们现在就在官道上,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如果非要在附近找个地方,只能去山上。可是镐京危在旦夕,需要人争分夺秒地赶去支援。 裴元瑾沉声道:“你们先走,我随后就到。” 景罗说:“你需要人护法。” 现场除了裴元瑾之外有三个人,鄢瑎不用说,自然排除,剩下景罗与傅希言,傅希言第一反应是让景罗留下来,自己去支援镐京的。 倒不是裴元瑾不重要,而是眼下的局面,明显是镐京更危险。傅希言说不出让别人冒险的话。但是,话到嘴边,不知怎的,他又有些说不出口。这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冥冥之中,又或者说潜意识里,有个声音在提醒他,留下来,留下来。 景罗见他迟迟不开口,主动道:“我先去镐京,你们随后再来。” 他看向鄢瑎,似乎在问你跟谁。 鄢瑎压根没回答,直接朝着镐京的方向跑了,景罗便朝裴元瑾点点头,转身要走,裴元瑾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说:“我可以再忍一忍。” 傅希言张口欲言,被裴元瑾握住了手,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傅希言其实并没有看懂,却识趣地没有说出来。 四人重新上路,鄢瑎在前面带头,只是没多久,就被景罗超过去了。 傅希言和裴元瑾跟在后面。傅希言悄声问:“你刚刚什么意思?” 裴元瑾说:“镐京大阵可能……成功了。” * 郑佼佼早已经失去了意识,原本安安分分的魂印突然发出一声尖啸,一个指甲大小的黑点散发出巨大威能,瞬间吞噬了郑佼佼最后的魂力,一头钻入那颗置于阵眼位置的真元之中。 莫翛然嘴里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讥笑,手指在铁塔层与层的连接处拨了一下,铁塔顶层发出咯哒咯哒的声音,顺势转了半圈。 阵眼里突然冒出冰魄阴泉,将整个真元包裹,里面的魂印察觉不妙,想要逃出来,奈何冰魄阴泉寒气缭绕,冻结了它的行动力,才刚刚动了一下,铁塔就已经加速启动。 眼见着黑点慢慢被抽成细丝,融入塔中,铁塔就被重重地撞了一下。 莫翛然脸色一变,低头看去。 紫金战甲有一半陷在了铁塔里。裹在紫金战甲里的王昱肌肤崩裂,鲜血争先恐后地涌出来,从战甲甲片的缝隙中潺潺深处,战甲上的光泽更亮了,仿佛有一层荧光浮起,正在缓缓流向铁塔。 老者冲过来,按住他的肩膀,用力一掰,但费尽力气只掰过来几寸。 王昱突然转过头来,头盔挡住了他右边半张脸,左边一小半又藏在阴影里,露出来的,只有鼻梁和眼角一丁点。可老者眼里的这一丁点,好似突然有了生气,好似眼里有了一抹光。 老者心中一动,掰着他肩膀的手微微放松,就在此时,一只白洁修长美丽的手落在了王昱头顶的头盔上。 老者抬起头,正好对上莫翛然愤怒的眼睛。 说实话,对着莫翛然的脸这么多年,老者都时不时会惊艳一下,只有此时,这张堪称天地造人巅峰之作的脸在他的眼里是微微扭曲的。 莫翛然强忍着紫金战甲的反噬,硬生生地将王昱的头一寸一寸地往下按,按到他再也不能动弹为止。 看着紫金战甲上的光芒完全暗淡,王昱的头颅甚至以奇怪的姿势垂挂下来,老者忍不住叹息:“何必……” 莫翛然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将他接下来的话全都冻了回去,随即重新回到铁塔顶层,被冰魄阴泉冻僵的黑点竟又鬼鬼祟祟地爬出来了。 莫翛然眼神一凝,竟冒险用驱物术驱动那颗真元,只是铁塔吞噬一切真气灵气魂力,他的魂力刚探入铁塔,就被炼化了。 他计算了一下炼化的时间以及魂力能够抵达的长度,终于分出了更多的魂力,在被铁塔吞噬干净前,抵达了阵眼,将黑点重新推了回去。 隐约间,似乎有一道粗犷的声音在怒吼:“不肖……” 话音未完,魂力便从塔尖冲天而起。一道浓黑之气依稀闪过,还未来得及看清楚,天空便降下一道惊雷,将那黑气打散。 老者站在原地,感受着腹内真元正如脱缰野马一般吐纳着真气,曾经看不见也触摸不到的枷锁好似突然解开了。 不是心境稍欠,不是修为不足,而是那层压制着此间修士无法突破金丹的封锁终于去初了。 他仰头看天。 黑气打散后,原本阴沉的云层像是从中心遭遇了一场风暴,迅速地驱散开来,那深深浅浅的纹路,好似海浪的波涛,那浓浓淡淡的云朵,仿佛层层叠叠的鱼鳞,朝阳的光金中带橘,打到云层上,像是浸染了鲜血的金粉洒满天空。 突然,雷声轰鸣。那金色的云层又重新聚拢来,就悬于莫翛然头顶上方。 老者痴痴地看着,眼中难掩羡慕,嘴里不停念叨道;“原来,原来是这样!”将曾经知道的听到的与眼下猜到的相结合,他终于明白了莫翛然的算计。 是昔日的仙人知道无回门门徒有一缕魂魄化作魂印隐藏世间,故而封锁天地,斩断了晋升金丹的路。 只有这缕魂魄化了,这封锁才会被解去! 天空雷声大作,似要下一场暴雨。 莫翛然上蹿下跳,飞快地转动着铁塔里的机关布置,将正塔重新设置为反。 若非为了将魂印推回阵眼,致使魂魄受损的程度超过了底线,他本可用魂力压制真元中的真气躁动,将雷劫延后。可事已至此,狂躁亦是无用了,只能借着铁塔闯一闯雷劫。 他布置完铁塔,站在塔尖,俯瞰整座镐京城,城中百姓已经被疏散了一大半,余下的寥寥,却也应该够用吧。 莫翛然飞快地思索着,这时候离开镐京反而更麻烦。 何况,裴元瑾他们早晚会发现铁塔是假的,等他们回来……他眼睛的余光突然瞥见一抹逆行的身影。 梅下影? 第224章 晋级有竞争(中) 梅下影风尘仆仆赶至镐京, 沿路所见所闻与设想的稍有偏差,却也没有想太多,百姓逃逸证明北周朝廷终究还是败了, 只是不知道他师父是否晋升至金丹期。 一想到自己师父会成为天下第一人,多年的忍辱负重终究有了回报, 他心中就热血滚烫。只是越靠近铁塔, 他越感觉不对。 天空闷雷阵阵, 四周狂风大作, 大自然在疯狂乱动。而最该动的人们却一个个像雕塑一样。战争应该已经结束了, 一地横陈的尸体无声诉说着这里曾经发生过的惨烈, 经过一夜的沉淀,血色已经凝固, 血腥味却随着朝阳的升起,气温的转暖, 而渐渐浓郁。 他走到离铁塔还有十几丈远的距离时,停住了脚步。 沐开森站在一名老者的身边, 正低头说着什么,老者满脸凝重, 抬头看着塔尖的方向,在他们身后, 段谦一手拄着剑,半蹲在地上, 眼睛时不时地瞟向四周, 好似在戒备。离他们不远的地方, 背对背坐着两个人。 梅下影认出一个任飞鹰, 另一人虽不认识, 猜测应当是储仙宫的人。两人都伤痕累累, 看着不太妙,却不知为何没有死。 他的到来吸引了众人目光。 段谦动了动,却没有站起来,沐开森对老者说了一句话,老者挥手,沐开森便走向了梅下影。 梅下影眯了眯眼,很快露出了温和的笑容:“我师父还在塔里?” 沐开森走到他面前两三丈处停住脚步:“镐京大阵已然启动,第一位金丹修士即将出世,梅师兄何不找个地方静静等待?” 梅下影指尖颤了颤,笑容越发明亮了:“哦,看来我来早了。有些关于裴元瑾和傅希言的事,我想见见师父。” 他的脚往前走一步,沐开森并未挡着,甚至还侧身让开了些许:“现在不太合适。” 两人距离迅速拉近到只剩半丈。 梅下影突然低声道:“白虎王与我师父合谋,以莫宗主睚眦必报的作风绝不会放过他,幡然悔悟也是悔之晚矣。” 老者,自然就是一路跟着莫翛然从西陲来到镐京的白虎王。他仿佛听到了什么,目光炯炯地看过来,却什么都没说。 沐开森垂下眼睑,避开了梅下影的审视:“此一时彼一时。” 梅下影闻言,脸色终于绷不住了,目光隐晦而迅速地扫了一眼铁塔,沐开森叹气:“郑师伯已然驾鹤归西,天地对修士的束缚也终究解开了。” 梅下影失声道:“什么意思?” 沐开森轻声叹息:“我们都不是他的对手。” 怪只怪,郑佼佼的计划太顺利了,储仙宫宫主长老一个都没下山,下山的景罗裴元瑾又被调虎离山计调走了。随后王昱战死,郑佼佼“祭天”……别看他们人数多,能打的只有一个,然而白虎王还没做好从容赴义的心理准备。 梅下影讥嘲道:“那为何不救我师父?”若郑佼佼和白虎王联手,何惧莫翛然?! 沐开森没说话,只是看向了白虎王。白虎王站在那里,脸上并无悔意:“莫翛然布局为天下修士铺就登天路,我不能拦他。” 梅下影放在身侧的手指一根根缩紧,表情十分真诚地说:“难道就这样坐视莫翛然成为天下第一人?我不过是个小喽啰,未必会被他放在眼里,倒是师叔……” 简陋且草率的离间计。 但离间计管不管用从来不看设计布局多么曲折离奇,而是看能不能说到对方的心坎里。 雷声越来越大,越来越近,闪电已经穿透云层,笼罩着大半座镐京城。别说沐开森、梅下影等人,便是白虎王活着这把岁数,也没见过这样大的阵仗。 一根树枝般的白色闪电一端在云层,一端已经低到了铁塔中部,就在 几人头顶的不远处。白色光闪在众人脸上,每个看上去都是一片惨白。 梅下影催促道:“师叔时不我待,若你下不了决心,那我也只能先逃命去了。只是师叔要想清楚,莫翛然晋升之后,能容许谁尾随其后?只怕宁可是裴元瑾这位儿婿,也轮不到师叔您啊。到时候,他大肆排除异己,别说你无处可去,便是您的家人……” 他顿了顿,故意没有说下去,白虎王神色微动,目光终于渐渐坚毅,仿佛下定决心,正要开口,被沐开森打断道:“师父,不如我先上塔看看情况。莫翛然为了启动阵法,想来受伤不轻,若是……” 他扬了扬眉毛,白虎王神色舒展,看他的目光也温柔了少许,点头应和:“好。” 沐开森当即循着铁塔每一层的檐角向上纵跳,直到最顶层,往里探头——只见莫翛然的手正按在阵眼上,表情已经不似一个正常人,更像是一尊没有情感情绪的神像。 莫翛然微微侧头,眼珠子黑黢黢的,又浓又深,仿佛不见底的深潭。 沐开森却不太紧张,小声道:“莫师叔,梅下影回来了,正怂恿我师父出手对付您。” 莫翛然语气中微带轻蔑:“他不敢。” 白虎王这人,即便害人,也是躲在别人后面做小动作,叫他独挑大梁对付自己,怕是给他一百个熊心豹子胆也不能够。 沐开森叹气道;“为了他自己,倒是不敢,若为了小师弟,就不好说了。” 他酸溜溜地说:“在我师父眼里,我小师弟金尊玉贵,既不能遭受污染,也不能遭遇危险。我名为徒弟,其实只是个听话的杂役,说是叫我继承衣钵,却把无回门的魂珠传给了小师弟。” 莫翛然说:“你可以走了。” 沐开森眼珠子一转:“那师叔是打算……” 莫翛然终于将目光施舍般地挪过来:“你不必拖延时间为他打探,他要来便来,我也想看看,今天谁能挡我登天。” * 就在离铁塔不远的朱雀门街附近一座楼上,有两个人正面对面倚在窗边聊天。两人穿着斗篷戴着兜帽,打扮神秘,只是一出声便知道是两位女子。 身量较矮的那个捶了捶有些发酸的胳膊:“我们还要等多久?你若是怕我太紧张,给我时间调整,那我便告诉你,我已经调整好了。一会儿别说弑师这样大逆不道的事,便是让我孝顺他,给他磕个响头,也不是不可以。” 对面的高个说:“据说金丹期要渡劫,而修士渡劫才是最危险的。” “但他躲在铁塔里,万一这铁塔重新启动……你有计划吗?” “没有。” 矮个子僵住了,旋即提高音量道:“没有?” 高个子很平静地说:“我以前做过很多计划,计划逃出来,计划藏起来,计划活下去……可是都没用。我所有的计划,不管如何布置,都会有留下痕迹,只要有痕迹,他就会找到破绽。直到有一天,我得了瘟疫,被人掳走。因为是未知的,突发的,反倒无迹可寻。我自由了十几年,前所未有。所以……” 她顿了顿,干脆抬手将兜帽掀了开来,露出一张清艳精致却似不食人间烟火的脸:“师姐,再完美的计划也比不上随机应变。” 看她露了脸,矮个子犹豫了下,还是跟着掀开了兜帽。若是傅希言在这里,一定会大吃一惊,因为眼前这个人正是他亲眼看着入葬的银菲羽。而世上会叫她师姐的,只有一人,就是入门比她更晚的金芫秀。 银菲羽一脸的不可思议:“所以你现在告诉我,你冒险来到这里,就是为了冒险?” “要杀莫翛然,现在是最好的机会。”金芫秀避开了她的问题,冷静地说,“世上没有金丹,便没有人知道如何晋升金丹,莫翛然也不知道。所以,现 在的他或许是过去未来最没有把握最无法算计的时候。我们如果有足够的耐心,说不定会等到机会。” “若是没等到呢?” “那就走,继续东躲西藏。” 银菲羽无语地捂着头,显然不想接受这样的结果:“在你之前,我从未听说过金丹。你确定这不是莫翛然搞出来的又一个骗局?” “人会说谎,但雷劫不会。” 金芫秀拇指往铁塔的方向比了比,只见在天空中咆哮预告了半天的闪电,终于以树枝般的形状,打在了塔尖之上。 莫翛然启动阵眼。 躲在附近家中的百姓只觉得眼前一花,人就浑浑噩噩起来,随即头轻脚轻地飘了起来,再然后,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银菲羽用窥灵术看着城中化为魂力的星星点点,蹙眉道:“我们什么时候动手?” 金芫秀说:“再等等。” “铁塔若是撑住了雷劫,莫翛然就真的晋级了。” 金芫秀没说话,只是看向了站在塔下的白虎王。以她们俩的武功,正面硬撼莫翛然必死无疑,唯一的机会是在莫翛然扛雷劫时下手。但那里还有白虎王师徒。 看刚才的局面,白虎王是站在莫翛然这一边,这就使事情变得更加棘手了。她开始后悔没有带上鄢瑎。 不说她,便是白虎王自己也觉得事情十分棘手。一方面防着莫翛然,一方面又怕上去送死,所以沐开森下来告诉他观察所得是莫翛然好似没有受伤后,白虎王都觉得世界灰暗了。 银菲羽突然指着天空的另一边:“你看那里是什么?” 金芫秀顺势看去,便见那里也有厚厚的云层,似有白光闪烁。 银菲羽说:“好像也是闪电。” 第225章 晋级有竞争(下) 傅希言上辈子喜欢超级英雄, 也幻想过有一天被雷劈中没嗝屁,直接进化成人类9.0版本。这辈子算是梦想实现的地方,毕竟世界观已经设定好了, 能走到哪一步,就看他自己的天赋与毅力。只是,被雷劈的过程与想象的稍稍有些出入。 他想象中,挨雷劈是天时地利人和叠加的时运不济,而现实中, 那雷是热情洋溢追着劈啊。 裴元瑾在路上飞掠, 他头顶上, 雷云跟踩了风火轮似的, 飘出了长长的云带, 隐约能看到闪电在里面滋滋作响,像是在烤肉。 但云里没肉,现在还是空烤。 傅希言原本跑在裴元瑾身侧,时间一长, 就能感觉到以裴元瑾为中心,斥力越来越强, 不说他,便是景罗也已经避了开去。 鄢瑎更像是从旅行团切换到了自由行,只能偶尔在路上能看到一抹路过的人影。这前前后后, 忽来忽去的,很不稳定,大抵取决于他嗑药的量。 官道上行人车马渐渐密集, 一道惊雷猛然落下, 那狰狞的形状, 夹杂着开天辟地的威势, 似要将地面劈成两段。 只是迅雷不及掩耳,大多数人根本来不及反应,电光一闪而过,照亮的全是懵懂麻木紧张的表情。但这雷要是落在地上,造成的后果不堪设想。 裴元瑾足下轻点,一跃而起,手中赤龙王闪烁着红光,丝毫不逊雷霆之色,竟是逆天斩向惊雷。 雷电击中赤龙王,顺着剑身,一路流到裴元瑾的身上。 傅希言看着都觉得疼。 但裴元瑾眉头都没有皱一下,重新落回地面,手腕反动两下,挽出一朵剑花,雷电便消失无踪。 傅希言刚要凑上去说话,就见裴元瑾脚一蹬,人已经掠出十几丈,等再追上去,就连背影都看不到了。 * 在镐京周边几个方向的官道上,逆行的并不只有裴元瑾、傅希言等人,还有一辆马车在几个武者的护卫下,缓缓朝着镐京城的方向前进。 看多了从城池中外逃的百姓,见这里又是这样一幅景象,令马车里的人生出几分不好的预感。他刚想让人去问问发生了什么事,武者已经先一步问明情况回来了。 “皇帝要求百姓迁徙?”他不悦地皱起眉头,“北境只是豁了个缺口,离镐京还远着呢,鞑子的英姿还没见着就急急忙忙地迁都,北周这皇帝也就窝里横了。”因为某些原因,他对建宏帝印象不佳。 武者站在马车便眼巴巴地看着他,等他下令。 车里人道:“不必管他们。少主一向哪里风大就去哪里添堵,必不会走。少夫人家在镐京,就算走了也会回来,我们还是先去镐京的永丰伯府等着吧。” 武者试探着说:“刚刚见着不少人磕碰了手脚,还有老幼起了高烧,您看……” 车里人咕哝了一句,须臾,车里出来一个满脸不耐烦的矍铄老头。 武者赔笑道:“麻烦姜药师了。” 姜休瞪了他一眼:“人呢?” 武者慌忙带路。 因为是突然被驱逐出京的,许多人行礼带得不全,丹药紧缺。这边发烧,那边断腿,看着凄凄惨惨。 姜休治病极快,往往是一颗药下去,没多久病情就稳定了,喜得百姓们连连高呼神医。 姜休进了储仙宫之后,一门心思炼丹药,倒是很少给百姓看病了,此时觉得自己宝刀未老,心中也十分得意。 心情一好,思路便清晰了,他皱眉看着眼前的老妇人,斥责道:“一把年纪了,背井离乡的跑哪儿去?北边好着呢,就蒙兀那群无头苍蝇似的鞑子,你还指望在寿终前见上一面咋的?好好京里不待,非北上找罪受?” 老妇人哭道:“神医哪里话,若是京里待得下去,我 们哪里会跑啊。” 旁边武者激动地问:“这话怎么说?” 老妇人说:“镐京突然出现了一座黑色的妖塔,据说那塔吃人。” 姜休甩袖站起来,直接爬到马车坐稳后,又气呼呼地打开车窗问那武者:“你不是说新城那塔已经叫你们给截下来了吗?” 武者说:“戚主管事亲自带人去的,我当时收到消息,的确是拦下来了。” “哼。”姜休气得关上窗,过了会儿,还是在车里气闷得不行,又打开窗户:“赶紧赶紧!去晚了你别指望上府君山面见宫主!” 骑在马上的武者后背一紧,恨不能下来背着马跑! * 在很多人的想象中,此时镐京城应该正处于水深火热之中,双方你来我往,打了个热火朝天。然而,现在局面却处于诡异的静止中。 白虎王觉得自己就踩在悬崖的边缘上,向前一步就是万丈深渊,可若是退后,或许能苟延残喘一段时日,最终却也难逃一死吧。 梅下影说得对,自己背叛莫翛然之后,就没有回头路了。 是冒险在必死之局中,挣扎出一线生机,还是,就此遁走,过上躲躲藏藏的日子? 他还在叹气,却听铁塔发出奇怪的好似卡壳般的咯咯哒哒声。魂力落在铁塔上,被吸收没多久,便重新飘了出来,须臾,又被铁塔吸回去,不多时,又飘出来,竟形成了一个奇怪的循环。 梅下影突然指着魂力往外飘的位置:“看这里。” 白虎王看过去,那里是王昱穿着紫金战甲装出来的一块凹陷,被吸入铁塔的部分魂力正是从这里不断逃逸出来。 就像是一团乱麻中突然有了个线头,原本不知所措的白虎王顿时眼睛一亮,这时候也顾不上“向前一步是悬崖”了,抬手就一掌劈在了那凹陷处! * 昏暗的客房里,少女的呜咽声断断续续地回荡在房间里。附近已经听不到人声了,这让这摆着桌椅床柜的小屋子自成一个世界。 她在孤独的世界里,却是为了守着已经去了另一个世界的父亲。 少女便是从城门又一路找回来的何悠悠。 当时她以为何思羽出城门去了南虞,可问了半天,发现他可能还在城里。后来城里便乱起来了,她多方打听,总算从一个什么消防队员口中知道了父亲的下落,却已经是阴阳相隔。 只是何思羽虽然躺在床上,没了气息,但面色红润,看着像在睡觉,好似随时都会醒过来,这让她忍不住怀抱起不切实际的幻想来,又或者是,事到如今,她已经不知道自己能何去何从了。 可是,当床上的“父亲”真的睁开眼睛醒过来,她又忍不住惊呼。 等她回过神,“何思羽”已经越过她,从窗户里跳出去了。 何悠悠追到窗边,只看到有个黑点朝着铁塔的方向奔去。 她犹豫了下,还是抓起桌上的行李跟了上去。不管醒过来的是人是鬼,它带走的都是父亲的身体,岂能任由它流落在外! * 白虎王埋头拍铁塔,起先拍了两掌还没有太大感觉,到第三掌拍完,眼前突然黑了一下,脑海里仿佛听到了嗡得一声,并不响亮,却像一记重锤,一直锤到了他的灵魂深处。 他单手撑在塔上,晃了晃脑袋,眼前总算恢复了几许光明,正要抬手,就听沐开森惊呼一声,随即握在王昱手中的那把莺啼噌得一声脱离掌控,朝他袭来。 白虎王压根没看到剑,只是凭着本能,身体往后一仰,然后就看到了一张绝不该在这里出现的脸。 “何思羽”正盯着梅下影。 两人中间隔着两三丈的距离,一动未动,但梅下影的脸色却肉眼可见的苍白起来,铁塔里逃逸 的部分魂力像蒲公英一样在空中飞舞,竟慢慢地飘到了梅下影的脸上。 一粒,两粒,三粒…… 梅下影脸上每多一粒,脸色便苍白一分。 白虎王知道,“何思羽”……或者说他皮下的莫翛然正在用魂力进攻梅下影的魂魄。 对无回门门下来说,魂魄之战比肉搏凶险百倍。好比他、大将、郑佼佼都曾在战斗中身死,但只要灵魂不灭,不管是像郑佼佼那样,彻底抛弃身体成为魂修,还是像他和大将那样,重新找一具身体寄居,开始新的人生,都不会真正死去。 但是魂飞魄散了,那就是真的全都玩完。 想到这里,白虎王不仅更加犹豫了。 仿佛感知了他内心的想法,莫翛然微微侧头,将目光扫视了过来。 白虎王的心顿时漏跳了一拍。 时隔这么多年,几个师兄弟里,白虎王最忌惮的依旧是莫翛然。当初他答应背刺莫翛然,其实也有一点要摆脱这种阴影的念头。 可惜,终究功亏一篑。 他想起自己当年对三人的看法,如今想来,除了大将还未登场,不能确认之外,其余两条竟然都应验了。 可笑的是,他明明已经看透了,却没有把持住,在关键时刻做出了错误的判断。 他望着莫翛然,突然问:“你可愿以三魂立誓,绝不杀我?” 莫翛然冷冷地说:“不愿意。” 白虎王叹了口气,返身冲向塔顶。 既然莫翛然的灵魂、何思羽的身体在这里,那么塔顶应该只有莫翛然的身体在操控阵眼。毁掉他的身体,应该就能彻底制止铁塔,去掉莫翛然晋升的一大筹码! 第226章 雷劫有新版(上) 莫翛然操控魂力, 将梅下影的魂魄一缕一缕地撕扯出来,丢入铁塔。 梅下影魂魄疯狂地扭动着,拼命地想从附近吸收新的魂力,奈何莫翛然所在之地, 一切灵气魂力都为他所用。 同为武王, 两人实力相差太多。 梅下影甚至怀疑郑佼佼即便没有受到暗算, 与莫翛然正面对决,怕也未必是对手。莫翛然太强了, 他对魂力的掌控完全超出了他的想象。 危急关头, 他只能在被莫翛然完全耗掉所有魂魄前,将一魂一魄凝聚到随身的魂珠里,借着痛“垂死挣扎”,将魂珠悄然滚出去, 只等着以后用郑佼佼自创的“魂补大法”卷土重来。 当年郑佼佼冒险刺杀程鹤成,虽然成功, 魂体却受伤严重,休养多年人不见好,后来便创出了以魂补魂之法。 只是补魂大法条件苛刻, 不是随随便便什么人都可以的。普通魂力力量低下, 却夹杂着各人的记忆,不仅需要的极大数量, 而且容易被杂乱的记忆混乱心志, 到最后连自己是谁都记不清楚。像郑佼佼这样的高手, 也是等了许多年,才等到了走投无路的乌玄音。 不过这时候已经不容他做其他选择了。 只要留得青山在……总有东山再起日…… 可惜, 他遇到的是杀徒毫不手软, 对敌人更是斩草除根的莫翛然。 魂珠还没滚出多远, 就被莫翛然用脚踩住。 沐开森见状仓促绘出一掌——的确十分仓促,都没有打中人,只是拍在了莫翛然的脚尖前。 莫翛然抬眸。 他如今用的明明是何思羽的脸,可沐开森看到的是莫翛然,那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师伯。他忍不住吞了口口水,脚慢慢地后退了两步,眼睁睁地看着莫翛然用力地踩下去,将魂珠碾成粉末。 梅下影余下的魂魄带着身体想要跑,可失去三魂之后,他的意识不如以往,本能更胜于思考,跑步的动作甚至有些笨拙。 沐开森逃跑的途中,忍不住回头看了眼,正好看到那把染血的莺啼穿透梅下影。剑尖刺穿喉咙后,绽放出一朵鲜艳的血花,却没有停止,而是直直地朝他飞来。 “师父,快跑!” 示警是他最后的孝心。 然而白虎王现在想跑吗? 想。 能跑吗? 并不能。 如今打在塔尖的雷劫还不算激烈,只是隔着一小会儿打下一道,仿佛是在通知塔里的应劫者做好准备。 白虎王进入铁塔最高层之后,果然看到站在阵眼旁边的莫翛然。因为魂魄不在,他只是呆立在那里,一向高深莫测的脸上,竟然还能看出些许憨傻。 这是陷阱吗? 与莫翛然相处久了,与他相关的任何事都不免先做最坏的打算。 可是事到如今,已经是最坏的了,哪里还有更坏的呢。 或许,这就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自己要是放弃,怕是死了也要懊恼的——懊恼自己本不必死。 想到这里,白虎王终于鼓起勇气,钻进塔里,一掌拍去。 他终究还是留了个心眼,没有将掌拍实,而是虚空一拍,借着掌风打人。 此时站在塔里的莫翛然好似就是一具没有灵魂的行尸走肉,来外人了,也不打招呼,外人打人了,他也不躲。 看着莫翛然身体被掌风拍出去的瞬间,白虎王内心涌上的激动感动,难以言表。心中刹那闪过的念头是,莫翛然也不过尔尔。 他之所以以旁观者的心态对三位师兄弟评头论足,说到底,便是他从不曾代表自己加入竞争。莫翛然使唤他,郑佼佼利用,大将则从头到尾都无视了他。 同为时代天骄,他何尝咽得下这口气! 而翻身的机会就在眼前了。 这一刻,白虎王突然明白自己帮助郑佼佼并非处于理智的审时度势,更隐秘的心思,是想走出莫翛然的阴影,以独立的身份,又或者,是以举足轻重的关键,走上这个擂台。 他隐姓埋名苟且偷生太久太久了! 此时的他,甚至内心深处隐藏着一丝不足为人道的兴奋。 郑佼佼王昱已死,裴雄极等人缺席,大将失踪……当今天下,能够阻止莫翛然晋升的人只有自己,只有自己! 他看着莫翛然倒下。 又看着莫翛然伸出手,抓住了自己的手,白虎王想要挣脱,但他身后还站着一个人,又或者说,一具身体。 若是沐开森或傅希言站在这里,应当能认出这张与傅希言有着几分相似的脸。当初莫翛然就想用这张脸诓骗傅希言,说这就是自己的真面目。 可惜傅希言当时的关注点并不在此,算是让他的精心准备泡了汤。 那具身体站在白虎王身后,封住了他的退路,然后抓着手,用力朝阵眼按去。 白虎王手腕一翻,灵活地挣脱出来,然后一脚踢向莫翛然的真身。莫翛然双手齐齐推出,两人一瞬间过了二十来招,白虎王原本稍占上风,却架不住两人偷袭。 莫翛然竟然一人控制三具身体? 白虎王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只知道自己的境遇十分不妙,这时候沐开森拼死发出的警告显然也没什么用了。 他便是想逃,却遭遇前后夹击,无路可逃。 时间越久,逃生希望越渺茫。 白虎王见前后不通,咬咬牙,直接纵身一跃,朝着塔顶推去。当他手碰触塔顶的刹那,眼睛依旧看着下面的退路。 他不傻,当然知道要将塔顶推开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所以他是虚晃一枪,想调走两个莫翛然,好让对方让出一条逃生通道出来。 果不其然。 其中一个莫翛然站在原地未动,另一人就跳起来追了过来。 白虎王因为早有准备,手掌在塔顶轻轻一拍,人借力朝着窗户射去,就在他越出的刹那,“何思羽”的手按着他的脑袋,将人推了回去。 …… 一加一加一。 所以现在塔里有三个莫翛然。 白虎王仰头看着他,心头拔凉。 * 将白虎王的真元放入阵眼,正反锁魂大宝塔总算又能重新启动。 莫翛然回归本体,将何思羽和另外一具身体放到一边,默数着雷劫的数量。按照无回门历代相传的资料,金丹期雷劫应有六六三十六道。 其中,前三十道都是难劫,纯属是用来考验应劫者肉身和意志的,最后六道是福劫。说明应劫者已经熬过了考验,可以接受奖励了。 前五道福劫便是将真元打磨成光滑圆润金光闪闪的金丹,最后一道是将金丹与经脉贯通,使其真正晋升入金丹期。 因为雷劫一向偏心正道,对魔道下手较重,所以魔道中人一般都是想办法把前面三十道避开,只接受最后六道。之前,因为有位大能对无回门深恶痛绝,飞升前祭出飞剑要杀绝无回门人,并在飞升时与天地立下誓约,无回门不灭,金丹期不出。 而大能飞升前,世间剩下最后一名无回门弟子的部分魂魄侥幸躲开飞剑追杀,并且化身魂印,找到传人,无回门渐渐死灰复燃,使誓约应验,自此天下果然出不了金丹期。 这段传说随着时代变迁,渐渐失真,很多无回门弟子都以为要献祭无回门人才能使雷劫重新降临。这便是无回门广收信众,迫害信众的原因。莫翛然原本也以为要献祭无回门人,不过他想献祭的不是门徒,而是门主,可惜被郑佼佼破坏。后来加入天地鉴,翻开许多古籍秘典,东拼西凑,连蒙带猜,终于还原了真相。 关键在于魂印。 莫翛然手染鲜血地站在塔里,聆听者雷电劈塔的声音。 二十七…… 这么多年…… 二十八…… 他机关算尽,心血耗尽…… 二十九…… 总算走到了这一步。 三十! 莫翛然身形一晃,出现在塔尖上,迎接第三十一道福劫! 雷劫劈下,毫无防备的莫翛然被劈得全身一麻,胸中血翻涌,张口就喷出一口血来! 这,不对! * 金芫秀看到那朵雷云时,其实雷云离镐京还有一段距离。它是跟着裴元瑾一点点往镐京城里赶的,而裴元瑾此时已经十分狼狈了。 衣衫褴褛不说,早早地祭出了极阳圣体,却还是被劈得焦头烂额。 这次遭遇的雷劫与他先前承受的并不一样。若是他有莫翛然的记忆,便该知道他之前遭受的雷劫中,有一部分是福劫。 雷劫乃是天地法则之一,纵然有仙人誓约,也不能完全制止,故而筑基期巅峰能引来雷劫,却又不能迎来完整的雷劫,使这雷劈起来也十分混乱,大概是自己也搞不清楚到底该不该劈,又或者劈到哪儿了,下一道劈啥。 这次魂印祭天,仙人誓约彻底解除,雷劫终于能劈了,却因为憋得太久,就如水库开闸一般,完全不按常理来。 裴元瑾已经被劈到第三十七道,却依旧是难雷。 极阳圣体都快要被劈碎了。 就在此时—— 天空光芒大亮,劈下来的闪电竟然夹杂着紫光,那威力,仿佛是前面三十七道雷劫的总和,饶是信奉一往无前的裴元瑾也微微变了脸色。 他手中的赤龙王更不等他举起,就自己迎了上去。 剑光与闪电在空中相交,雷声震耳欲聋,只是当闪电消失,赤龙王落地,剑身上便有了裂痕。 本命剑裂。 裴元瑾低头吐血。 第227章 雷劫有新版(中) 傅希言跑得鞋子都快磨成纸片了, 总算看到了前方的电闪雷鸣。那乌云滚滚,飞沙走石的气氛,像极了猪八戒去高老庄娶亲的那一天。 这特么,搞得跟悟能过周年纪念似的。 他一边肋下生风, 拼命跑着, 一边在脑海里吐槽, 苦中作乐。等他终于追上裴元瑾,看到了他的惨状, 才一点儿都乐不起来。 景罗站在不远处, 为其护法。不过看这电劈八方的阵势,方圆百里之内,也不会有人不长眼地过来找死。 傅希言冲到他旁边,小声问:“现在什么情况?” 景罗苦笑道:“武者数百年间都走了错路, 自然也无人知道真正的风景是什么样,又该如何走。” 傅希言见裴元瑾的极阳圣体都被劈出了血痕, 心疼不已,连忙将地鉴送了过去。 比起一进入他身体就如泥牛入海老僧入定的天鉴,地鉴就活泼得多, 也不介意偶尔的外借, 只是这次却绕着裴元瑾旋转,就是不贴近, 每当雷劫落下, 它还鬼灵精地避了开去, 一副怕事的模样。 傅希言起先的注意力全落在裴元瑾的身上,看得久了才发现不对。赤龙王明明就在裴元瑾的手边, 却不见他拿起来。 看过修仙小说的都知道, 渡劫的时候灵器灵宝是临时当盾当一劫的, 难道这里不能用? 因为太过紧张,他忍不住将心里的话说了出来。 景罗说:“你仔细看剑。” 傅希言定睛一看,就看到一条裂痕从赤龙王的剑柄一路蔓延到剑尖,且形状曲折如闪电。原来不是不用,而是不能再用。 金丹期的雷劫,强到这个地步是否有些过分了! 傅希言心头一紧,立马让后背的烟花刹那出鞘,送了过去。 裴元瑾尽管深处重重雷劫之中,但五官感识并未丧失,景罗来的时候他知道,傅希言来的时候他也知道,只是无暇分心罢了。 烟花刹那送到雷劫外沿,就发出了嗡嗡声,似乎要扛不住天威之力急坠,一直在外围晃荡的地鉴突然转过来的,在剑柄后面轻轻一推,将它送进了雷劫中心地带。 傅希言心想:若是烟花刹那有灵,这时候怕不是要把“贪生怕死却送队友去死”的地鉴骂出翔。 裴元瑾握住剑后,神色顿时凌厉起来,原本一直被动挨电的他,再度持剑迎了上去,只是这次,他不是一味地对抗,而是将闪电当作剑招,将其挑飞。 看着原本纵向的闪电被劈歪,傅希言恨不能叫一声好球! 可惜这次雷劫的属性并非欺软怕硬,而是遇强则强!须臾间,更粗更壮的雷劈了下来。 裴元瑾手腕反转,将烟花刹那插在赤龙王一边,以身为剑冲了上去。傅希言心都快激动地跳出来了,下意识地摸着身上,看还有什么趁手的东西。 旁边的景罗微微抿唇,突然右手一扬,袖中的万佛印便飞转了出去。 景罗在江湖上的名声,与他的武功并无太大关系,武王巅峰在高手云集的储仙宫并不特别显眼,何况又有裴雄极裴元瑾这对在武道上天赋惊人的父子珠玉在前。众人对他仰慕崇敬,大多建立于他曾是电部总管,掌握着储仙宫的法理。 景罗本人又很少出手,因此,江湖人对万佛印的了解也很有限,傅希言原本也没太关注,直到它挡了三下雷劫后,又看似毫发无伤地回到了景罗手中。 景罗叹气道:“已是它的极限了。” 傅希言仔细观察,发现万佛印的颜色的确暗淡了许多,呈现灰败的状态。他不知道赤龙王挡了几下雷劫才裂开,以为两者差不多。 不过饶是他们这边灵器竟出,却也没有帮上太大的忙,雷劫依旧汹涌,且看不见尽头。 傅希言见裴元瑾伤势越来越重,终于按捺不住冲了过去,将地鉴收回体内,然后将自己当作灵器,用身体迎向闪电。 但裴元瑾早一步看穿他的打算,往前挪出数丈,叫他扑了个空。 景罗忙拉住他:“切勿冲动。” 傅希言说:“我比雷劫冷静多了。” 不过此时,场上形势又出现了新的变化,一直被动挨打的裴元瑾通过几次试探之后,终于摸索出了对付闪电的办法,不再硬碰硬,而是借着巧劲,将雷劫往外卸力。 当然,不是每次都能成功,也不能卸掉十成十的力,但裴元瑾受的伤的确少了,极阳圣体原本就是极为强悍的功法,尽管裴元瑾如今挨得不是福劫,是难劫,却也锤炼了他的身体,还未晋升金丹期,就比雷劫前更加强悍。 景罗看了会儿,突然道:“可惜。” 傅希言知道自己经验不足,眼光不如景罗这样的前辈,忙问:“可惜什么?” 景罗说:“你们双修时日太短,不然,真气会更加浑厚,应对起雷劫来也会更加自如。” 傅希言张了张嘴,一时无言。这问题,怎么回答都不太对。 他想了想道:“若是有金元丹就好了。” 古代那么多修士晋升的时候都要服用金元丹,一定有他的道理,说不定就是与真气浑厚有关。想到这里,傅希言就忍不住怀念姜休,恨不能他下一秒就出现在自己的眼前。 * 一辆从北向南的马车已经到了镐京城外,两大团电闪雷鸣的乌云在天空盘旋,一个在镐京城里,一个在镐京西南面。 看着天空异象,马车裹足不前。 武者恭迎地问车里的姜休何去何从。 姜休说:“天雷异象,便是有人要突破。”他既然要炼制金元丹,自然也知道金丹期。 武者提醒他:“可有两处。” 姜休白了他一眼,似乎在说“老夫没瞎”:“那便是有两人。” “那我们去哪一处?” “皇帝疏散百姓,说明镐京失控,那必然是邪魔外道得逞了,多半就在城里。西南面……不就是你们那傻乎乎戚主管事去拦截铁塔的方向?怕不是事情搞砸了求援,把少主他们都引走了吧?”姜休撇嘴,想了想道,“我们先去西南面看看。”仅凭只字片语,他倒是将事实猜得七七八八。 武者道:“前路危险,不如我先去看看,姜老且找个僻静处等候。” 姜休不耐烦道:“你走了我没人保护岂不是更危险。” 武者本想说还有其他人,但姜休压根不给他反驳的机会,直接进了车厢,武者没办法,只好驾着马车朝着西南面的异象驶去。 * 雷劫已经不讲究一对一了,有时候两道一起打下来,连个退路都不给。裴元瑾站在雷劫下,第一次感觉到自己浑身上下皮开肉绽,一寸好的皮肤都没有的感觉。 又一道雷劫劈在后背,直接扒开了血淋淋的伤口,真气几乎耗尽了,他单膝跪在地上,轻轻地喘着气。 但他的剑意,他的武道并未动摇。 这条路,已有数百年不曾有人涉足,野草丛生,荆棘密布,都是寻常,他只知道,自己已经走在了途中,只要往前,总能看到希望。 体内的真元在一次次的淬炼中越来越圆润光滑,渐渐散发出黄金的色泽,虽然还没有正式进入金丹期,但希望已在眼前。 哐当哐当…… 马蹄声伴随着马车滚轴的声音。 他微微抬眸,看向前路,这个节骨眼上,竟然还有心思好奇来者是谁。 倒也不全然是好奇,还有警惕。 毕竟能够无视雷劫过来的人,绝非等闲之辈。 傅希言的听力虽然略逊于他,但身边有景罗,经景罗提醒,便急吼吼地上去拦人,他没见过陕西分部副主管事,却熟悉从车窗里探头的姜休。 姜休这时候来镐京,莫非是虞姑姑和陇南王出了事? 傅希言心头一紧。最近坏消息多好消息少,他不得不先做坏的打算给自己做个心里预设。 姜休不等马车完全停下,一把老骨头就灵活地从车上跳了下来,傅希言大惊,急忙窜过来扶住他。姜休说:“别管我,少主目前如何?” 傅希言指着在电光里闪闪烁烁的裴元瑾:“不大好。” 这雷劫简直没有尽头。 可惜关于金丹期晋升的资料他在天地鉴图书馆里前前后后找过几次,有用的都已经看过了,没有一样能帮上忙,现在只能在旁边干着急。 正想着,就听姜休说:“金元丹我已经炼制出来了。” “哪里?”傅希言大喜。 姜休将药瓶拿出来,递过去:“但这药效不知是否如你说的那般。” 傅希言心疼地看着裴元瑾倔强的脸,抓着药就往雷劫中心地带跑:“总不能比现在更差了。” 裴元瑾见他又来,正要退后,就见傅希言直接将金元丹取出来,丢过去:“金元丹,吃!” 裴元瑾下意识地接过。 金元丹看着就和名字差不多,金光闪闪的,且药丸不小,大概有拇指盖那么大,这时候他也没什么观察研究的心思,拿过来直接一口吞下。 一般而言,药效都不会即时发挥,他已经做好了再忍受一会儿的准备,哪知金元丹刚一入腹,就似流入四肢百骸,须臾间,毛孔仿佛完全打开了,灵气争先恐后地进入身体,干涸的真气更如江河汇流一般在体内循环。 雷劫再落,裴元瑾以指为剑,直接将闪电原路劈了回去! 天上劫云竟有被打散的趋势! 傅希言激动地握住自己的手:“卧槽,有用!” 何止有用,简直太有用。 雷劫又落下好几道,但雷劫的形状和同时落下的数量仿佛已经达到了极限,之后的雷劫都没有更强的了。 到景罗口中的第七十三道时,裴元瑾感觉到那雷电落在身上好似温泉水一般,不仅不疼,而且还很温柔舒服,自己的肌肤更是飞速复原,这效果,也就仅次于地鉴了。 到第七十四道,腹内金丹开始散发浅金色的光芒,而且越来越深。 …… 到第七十七道,他的身体开始排黑汗,骨头肌肉皮肤……都在往着更坚固更结实更紧致进化。 …… 到第七十九道,感官变得敏锐。连十几丈外马的气味都依稀可闻。 …… 到第八十一道,裴元瑾睁开眼睛,世界已然不同。 雷敛云收,天空放晴。 第228章 雷劫有新版(下) 按理说, 裴元瑾成功晋级金丹,应该烟花爆竹, 锣鼓喧天, 大肆庆祝了,但镐京城上空乌云迟迟未散,危机尚未解除。 傅希言看裴元瑾衣衫褴褛, 胸前袒露,直接解下自己的外套披在他身上。 好在这时候的衣服不像他前世那样, 贴着身体曲线量身定做,虽然短了一截,腰带一系, 倒也能穿得上。 傅希言今天穿了一身白衣, 减肥成功以后,他就不再执着于视觉效果上的显瘦, 经常各种颜色轮流穿。 他本来对自己穿白色还有些懊恼, 觉得风尘仆仆容易脏,可现在看裴元瑾穿着,又觉得合适得不得了。 剑神可不得穿白色么! 何况,他们下一站, 就要去给那些滥杀无辜的无回门魔头们送终! 傅希言一向讨厌滥用暴力,可杀郑佼佼莫翛然之流, 哪里算得上滥杀, 这根本就是为民除害替天行道, 说不定这厢杀完, 那厢就天降金光功德加身了。 知道他们要去镐京城, 姜休直接丢了一堆的药瓶给他们, 然后识趣地坐上马车, 让武者带他远离是非之地——这个节骨眼,不拖后腿就是最好的辅助。 不管此时镐京城上空的劫云为谁而来,都要阻止他晋升! 裴元瑾则率先向镐京城掠去。 傅希言和景罗紧随其后。 他们本就离镐京极近了,不到片刻,就看到了那巍峨雄壮的城墙。 傅希言从小在镐京城里长大,见过它的百般姿态,但平心而论,即便见过钢筋水泥铸就的现代化城市,也不能说镐京与之相比就逊色了。那一国皇城的繁荣气象,文化中心的深厚底蕴,以及规整严谨的城市规划,都让它显现出睥睨古今的风华气度。 然而,它的千姿百态中绝不包含眼前的萧条。 往昔车水马龙的街道如今空阔得叫人触目惊心。街旁的房舍好似还是原来的模样,但失去了人气之后,便肉眼可见的凋零着,即便刚刷新漆的房屋,也透着落寞感。 傅希言只是匆匆扫了眼,便不忍细看下去。好在这些都是暂时的,只要除掉郑佼佼莫翛然这样的魔头,就能还百姓安宁,还世间太平。 * 由镐京大阵引发的一连串事件,可说是局中有局,环上扣环。王昱、郑佼佼、白虎王等人先后陨落,唯有莫翛然屹立不倒。其实仔细想想,这些人若能联手,莫翛然未必能站到此刻,偏偏,这些人又各有立场各怀心思,使莫翛然利用时机各个击破,才造成了眼前的局面。 而此时,城里仅剩银菲羽和金芫秀这一组威胁了。 白虎王进攻时,银菲羽不是没想过出手,却被金芫秀拦住了。 她说:“等雷劫。” 白虎王一动手,她就看出他牵制不住莫翛然。她们贸然出去,只是给莫翛然一网打尽的机会而已。 直到莫翛然被雷劫劈得口吐鲜血,金芫秀才眼睛一亮,但她还想再等等,等莫翛然更虚弱一点。 银菲羽有些沉不住气了:“再等下去,他说不定就要晋级了!” 金芫秀不说话,只是看了眼城外的劫云。 “忍住。”她说。 这么多年了,她学会一件事,就是宁可错过机会,也不能拿自己的命无脑下注。看白虎王的下场便知道,学会这件事是多么重要。 时间一点点过去。 她们看着莫翛然在雷劫中吐了几口血后,借着铁塔卸去雷电之力,慢慢恢复从容。银菲羽只觉得心都要跳出来,就在此时,城外的雷云突然散了。 金芫秀再不迟疑,直接冲了出去。 她注意到,城外的劫云是从远处飘过来的,而且出现之初,闪电就比镐京上空的更加猛烈。她一直在观察比较两者,最后确认镐京城的雷云变化似乎是循着城外的变化而变化,遂猜测城外的劫云应当早于镐京城。 当今天下,修为与莫翛然相当的屈指可数,无回门的郑佼佼、白虎王都已经在这里了,余下的只有一个大将。可大将一向行踪莫测,即便要晋升,也不可能大张旗鼓,而且,那人带着雷劫赶路,说明心系镐京,所以,九成九来自正道。 而这个机会,足以让她殊死一搏! 金芫秀一生之中,从未像此刻跑得这么快。脚下的路,两边的景,耳畔的风,全然都不见了,她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拖住莫翛然! 她掠过梅下影的尸体,直接拔出那把插在他喉咙里的莺啼,一剑刺向铁塔被王昱、白虎王接力打出来的凹陷处。 叮的一声,几经易受的莺啼终于应验了它的使命,“自刎”当场,断成两截。 但金芫秀并未停手,抓着剑柄,将剩下半截继续插入铁塔中。铁塔虽然是灵器,却也经不起一而再再而三的摧残,这一剑终究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草。 随着接二连三的咔嚓声,这座压得镐京几乎成了一座空城的铁塔终于拦腰截断,轰然倒下! 金芫秀刚从塔下窜出,就听身后传来银菲羽的惊叫。她头也不回,直接重新蹿回塔下,想要在塔完全落地之前,窜到对面去。这样一来,倒地铁塔就会成为障碍物,拦住莫翛然。 是的,她虽然没有回头,却从银菲羽的惊呼以及身体毫无根由的战栗推测到莫熙然就在身后! 她猜对了一半。 莫翛然的确在她身后,可她没有窜出去,莫翛然用驱物术拖住了她身上的衣服,她被阻了一下,倒下的铁塔已然压顶。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只秀气的手出现在塔的下方,她脑袋的上方,轻轻托了一下,另一只搂着金芫秀的腰将人从塔下挪开。 随即,铁塔落地,发出巨大的撞击声,也阻隔了两边的视线。 银菲羽发出惊呼声后,脚就生了根一般凝固在地面上,明明来之前已经做好了与莫翛然决一死战的准备,可真正上了战场,她的腿就开始不听使唤。 倒是一直在旁边守着任飞鹰等人,眼睁睁看着白虎王、梅下影他们动手,把自己当做隐形人的段谦这时候冒出来了,将她往后拉了一段路。 银菲羽这时才像活过来一般,猛然喘了口气。 段谦刚想说话,银菲羽已经咬咬牙,再度冲进了战场。 此时,莫翛然一边应付着雷劫,一边操控着落在地上的莺啼剑尖杀向金芫秀以及……刚刚“英雄救美”的鄢瑎。 鄢瑎脸上挂着一丝玩世不恭般的笑容,眼神却很凝重,一边搂着金芫秀躲闪,一边小声道:“幸好我赶上了。” 金芫秀盯着电光闪烁中的莫翛然没说话。 鄢瑎有些不甘心地问:“你不告而别,难道没有什么要对我说的吗?” 金芫秀满脑子都是怎么弄死莫翛然,闻言不耐烦地说:“既然是不告而别,当然就没什么要说的。” 鄢瑎:“……” 两人说话的样子,虽然一个不耐烦,一个委屈,可落在第三者的眼里,怎么看都是亲密无间的、打情骂俏。 莫翛然嘴角突然勾起一丝浅笑。 本就极为出色的外表因为这一丝笑容,竟变得越发有魅力,连遍体鳞伤的样子,都能够激起人的保护欲。 鄢瑎神色一变,原本搂着金芫秀腰的手改而去遮他的眼睛。 莫翛然身影突然挪到两人面前,天上雷劫劈下,竟将三人一起包裹了进去。鄢瑎下意识将金芫秀推开,却被莫翛然顺势搂入怀中。 雷劫落在三人身上,鄢瑎满脸冷汗,几乎要跌倒在地。他修为不够,此时的雷劫对他而言,已经超出了承受范围。 金芫秀也是一样。她咬着牙关,借着莫翛然的身体支撑,勉强站住了,但看着有些神志不清,脑袋微微偏了一下,头上一枚木簪随着满头青丝滑落下来。她佯作扶额,抬手时将木簪握在手中,朝着莫翛然的心口狠狠地扎了下去。 莫翛然讥笑一声,那发簪刚触碰到他的肌肤就停住了。 “机会已经给你了,你似乎又没有把握住。” 随着一声叹息,那支木簪从她手中慢慢调转方向,朝着她的咽喉一步步刺过去,就在此时,鄢瑎又扑了上来,莫翛然带着金芫秀转了一圈,直接将他晃倒在地。 银菲羽和段谦双双出手,两人还没靠近,就被弹了开来。 莫翛然对怀中的金芫秀说:“再给你一次机会。” 木簪慢慢抵住金芫秀的咽喉。 “为我生一个女儿吧。”莫翛然好似叹了口气,“儿子胳膊肘往外拐,不太乖。” 莫翛然说着,不等她回答,就将人推开。 失去铁塔的他身上又添新伤,但神色从容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讥嘲,居高临下地看着金芫秀,充满了一切尽在掌握的自信以及……猫戏老鼠的戏谑。 又一道雷电劈下——这道雷让莫翛然感觉到自己体内的金丹迅速成型。是福劫,他终于等到了。饶是他心智过人,此时也不禁流露出惊喜之色! 费尽心机,谋划多年,他终于走到今天。 无回门的功法主要修魂。只要这具身体成就金丹,金丹内的真气就可以反馈到魂魄上,即便裴雄极裴元瑾同样晋升金丹,他依旧有机会赢! 第229章 后路有点多(上) 就在莫翛然金丹色泽变成灿金的刹那, 一剑东来! 因为东南面的云全散了,此时阳光仿佛刚刚经过洗涤, 充满了新生般的清澈透亮。而那一剑藏在光里, 又像光夹着剑,剑浸着光。 莫翛然唤起铁塔塔尖那一头,正好拦在那一剑前行的路上。 但, 剑未停。 那座经历了王昱、白虎王、金芫秀三人借力才截断的铁塔此时成了纸糊的一般,就那么软软绵绵地被刺出一个洞。 剑从洞里出, 光之盛,不弱丝毫。其形似虹,色近红, 势如洪, 眨眼间,已到莫翛然的面前。而操控剑的人此时才姗姗来迟。 莫翛然抬起手, 看似缓慢, 实则精准而灵巧地捏住了剑尖。 从无回门莫生,到傀儡道宗,莫翛然纵横天下数十年,所有人都好奇他真正压箱底的本事是什么。金银铜铁认为是他千变万化的虚假, 郑佼佼等师兄弟认为是他算计人心的阴险,正道人士认为是那一手防不胜防的傀儡术, 而他自己最为骄傲得意的, 却是与生俱来的一切。 他的身体, 他的灵魂。 莫翛然捏住剑尖的同时, 便分出魂魄入侵赤龙王。赤龙王仿佛被坏人抓住的孩子, 剑身惊惧地颤动起来, 随即不等莫翛然动手, 以挨雷劈的开裂处为中心,朝四面碎裂。 裴元瑾赶到时,刚好接到跌落的剑柄。 “嘤嘤嘤……” 脑海中传来奇怪的哭声。 裴元瑾没有多想,直接将剑柄往袖中一塞,手掌翻转,以真气为剑,凭空凝出一把酷似赤龙王的灵剑,再度朝莫翛然刺去。 此时,雷劫再度落下,裴元瑾随时一挥,便将那雷劫打散了! 莫翛然此时才真正变了脸色。 他这一生,不管别人眼中如何汲汲营营,不择手段,所争所求都是为了脱胎换骨,羽化登仙。如今万事俱备,最后这一股东风岂容阻挡! 莫翛然修为究竟到什么程度,似乎没人真正知道。在郑佼佼眼里,两人应该不相上下,莫翛然杀他用的是陷阱,并未展现真正力量;在白虎王眼里,莫翛然自然是高于自己的,但他本身擅长的并非武道,境界虽高,杀伤力并不强,莫翛然杀他,未用全力;莫翛然所有对手中,真正展露身手的两战应当是昔日罗市与师一鸣、景罗、裴元瑾的那一战,以及与王昱的那一战。 前一战他虽输了,用的却非本尊身体,最后还金蝉脱壳逃了,反使师一鸣力战而亡;而后面一战,王昱打的辛苦,莫翛然赢得却有些轻松。 所以他的武功究竟高到了何等程度,严格说来,依旧是个谜。因为,至今为止,还没有出现一个能逼得他全力以赴的人。 然而此时的裴元瑾,别的暂且不说,从境界上,已经碾压眼前所有人。 境界压制。 莫翛然生平第一次在别人身上感受到了被支配的恐怖!即便是程鹤成的全盛时期,也从未给他带来如此压力。 这就是金丹期修为么? 莫翛然神色依旧冷静,但内心眼睛燃起一团熊熊烈火。多年追求近在眼前,只要挪开眼前这个绊脚石,还有是能阻他! 莫翛然虽然只被压制了眨眼的工夫,但裴元瑾的剑已经趁机刺了过来。 挥舞的灵剑还在吸收着空气中的灵气,肉眼可见地茁壮成长,到莫翛然面门前时,已经是原来的两倍大小。 莫翛然终于不再留手,两只手覆盖上了一层淡金色,悍然抓向剑身。随着他手掌的靠近,剑身灵气便迅速外溢,随即,连真气也开始消散,剑越来越小,几乎变成了一根细长的枝条。 用窥灵术看他的手,就能看到手四周的灵气正避之唯恐不及的逃逸着,好似遇到了什么洪水猛兽。世人的武功都是吸收灵气为己用,转化成真气,提升真元。 他偏偏反其道而行之,借傀儡术对灵气操控,将灵气反推出去。 已知真气、灵气以及人的魂力是可以互相转换的,所以莫翛然的这一手对天下武者、器道家,甚至阵师而言,都是致命打击。 但遭遇打击不退反进才是裴元瑾的道! 他面色不变,手中的灵剑突然以极快的速度重新聚拢,便擦过莫翛然的手掌,一路向前! 灵气不够,便用真气!莫翛然将真气灵气推开,他就用自己的真气弥补。看最后究竟是他推的快,还是自己聚拢得更快。 在剑尖触碰到咽喉的刹那,莫翛然还是退了。 自认为是武学奇才的莫翛然一向目下无尘。即便是裴雄极,凭借人格魅力聚集了一帮忠心耿耿的下属,建立起天下最庞大的武林组织,他也从未真正放在心里,此时对裴元瑾的武道,却不由自主地产生一丝敬意。 但试问天下,谁能真正无所畏惧。 他自认做不到,所以,他不信真的有人能做到。 傅希言与景罗便是这时候赶到的,看着地上碎得更车裂了似的赤龙王,还来不及心疼,就见裴元瑾手中的灵剑散了,忙把烟花刹那丢过去。 “接着!” 裴元瑾顺手接下,然后反手又打散了一道从天而降的福劫。福劫对剑杀伤力不大,烟花刹那依旧完整地握在他手里。 看到来人,莫翛然眸光一沉。 傅希言和景罗。一个继承了天地鉴这样的逆天灵器,一个是器道仅次于师一鸣的超卓高手,他们两人任何一个威胁都更胜于白虎王。 这一刻,他终于萌生退意。 景罗用不高不低的声音道:“小心他故技重施。” 傅希言想起罗市一战,莫翛然魂魄逃逸,当即会意,用“碎星留影”闪到莫翛然的身后不远处,与景罗、鄢瑎形成一个稳定的三角关系,将他和裴元瑾囊括其中。 莫翛然知道今日不能善了,这可能是他生平最凶险的一关,进则开辟崭新天地,退则死无葬身之地。 他定了定神,反身朝裴元瑾迎了上去。 裴元瑾握着烟花刹那微微一转,举剑向前刺。他的武道本就不需要太多花里胡哨的招式,只需要简单、直接、干脆。 莫翛然这次竟然没有抬手去抓剑,而是微微侧了侧身,放任烟花刹那擦着自己的脖子划了过去。 这是极冒险的——裴元瑾手中拿的,毕竟是剑。而剑,不仅能够刺,还能割! 以裴元瑾的武功,不可能割不断一个脖子。 但是裴元瑾手中的剑架到他肩膀上的同时,他的手也已经贴近了金丹的位置。 真元,金丹,再往上的元婴……都是修士最紧要的部位,手断了脚瘸了或许会造成不便,却还能成为高手,唯有真元金丹破碎,那才是真正绝了一个修士的路。 尤其是,裴元瑾并非走魂修一道。 在这样的时候,莫翛然居然还有空闲抬眸看他,似乎想知道这位“一往无前”的储仙宫少主是否能够维持住自己的人设。 而裴元瑾……从不让敌人失望。 他神情依旧清冷,好似冲到面前的不过是一只烦人的苍蝇,一只吸不了多少血的蚊子,手极为流畅地、毫不迟疑地朝着莫翛然的脖子划了下去。 剑刃割破喉咙,血如红花绽放。 莫翛然瞳孔微缩,偏偏脸上还带着若有似无的浅笑,随着血花的绽放,显得格外诡异。但他的手也丝毫没有迟疑,调动浑身魂力,全都借着手掌,拍向裴元瑾的腹部。 这是准金丹期的殊死一搏。 用的又是莫翛然最擅长的魂力,几乎可以说是凝聚了莫翛然一生的心血与努力。他掌心产生的巨大斥力让裴元瑾体内金丹瞬间经脉逆转,真气逆流。 纵然裴元瑾已臻金丹,这一刻也如走火入魔的普通武者一般,先是浑身僵硬,随即麻木,虚弱,剑柄几乎要从手里脱落。 可他的心神依旧坚定,那剑仿佛就死死地卡在他的掌中,然后调动浑身的力量,压迫着剑一点点地往左推。 在旁人看来,他的动作缓慢而迟钝,甚至笨拙,却不知这一剑的后半程靠的不是武力,体力,而是他的意志力。 傅希言率先看出不对。这时候他也顾不得许多,直接用驱物术将烟花刹那狠狠地割下去。 身为天下三大不祥剑之一,烟花刹那除了身上这样那样的血腥传奇之外,它还拥有名剑最基础的特色——锋利。 莫翛然那张俊美到无法形容的脸就这样定格在那似笑非笑的诡异表情中,然后掉了下来。 他体内的魂魄突然从体内溢散开来,却不是一般人死时的魂飞魄散,而是有组织有纪律地化作千片万片,就像一场突如其来的烟花,来得那样迅疾,开得那样灿烂。 裴元瑾终于扛不住金丹受损,单膝跪地,拄着剑吐出一口血来。 傅希言看着心疼,却更怕裴元瑾拼死得来的战果再度功亏一篑,只能先顾战局。 面对如蒲公英一般得吹向四方的莫翛然灵魂,傅希言、景罗、金芫秀、银菲羽、段谦等人不待商量就齐齐出手,各显神通。 第230章 后路有点多(中) 莫翛然的魂魄被打散了一部分, 更多的聚集到了铁塔附近,然后凝成一团,进入何思羽的身体。冲到半路的傅希言看着何思羽重新从里面出来, 眼睛瞪得滚圆,差点刹不住脚。 “这是谁……莫翛然?”若是何思羽,不可能刚刚一直不出现。 “铁耳?” 耳边冒出一个熟悉的声音, 傅希言霍然回头。 银菲羽正神色诧异地看着“何思羽”的方向, 之前距离远,莫翛然用何思羽身体杀梅下影时又背对着她们的方向,她并未看清楚脸,此时才大吃一惊。 同样大吃一惊的还有回头看清她脸的傅希言:“菲菲……菲菲……” “姨。”站在旁边的段谦好心帮他接完最后一个字,然后又在他提出疑问之前, 补充了一句,“说来话长,一会再说。” 傅希言:“……” 而此时的莫翛然眼中只有登天路。 他一跃而起, 凌空踏向雷云, 竟是要主动去迎那欲落不落的福劫。雷云本就不高, 从地面看去,并非遥不可及。 景罗、鄢瑎、金芫秀同时飞身阻拦。 但金芫秀和鄢瑎到底修为不够, 半路就落了下来,景罗追得最近, 祭出万佛印, 可惜万佛印之前帮裴元瑾扛雷劫, 此时还未还原, 亮了几个字便暗淡了。 反倒是莫翛然, 借着万佛印, 向上一蹬数百尺, 离雷劫越来越近。 傅希言这时候已经确定,这么想要挨雷劈的,绝对是莫翛然无疑。 只是他想追也追不上了,而裴元瑾正在雷云正下方盘膝运气,位置险恶——要是莫翛然被雷劈死了,紧接着就会高空坠尸。 他朝银菲羽点点头,意思是一会儿再叙旧,急忙跑到裴元瑾身边,想将人扶起来。但裴元瑾金丹错位,真气逆流,现在正是最关键的时刻,他也不敢妄动,想了想,干脆用驱物术,将裴元瑾屁股底下的那块地往旁边挪,一路挪到银菲羽旁边。 而此时的莫翛然,已经到了伸手可摘云的高度。 傅希言、银菲羽、金芫秀、景罗等人都仰头等待结果。 傅希言还在嘴边里念叨:“云里没把手,我不信他能吊在上面一辈子。”地心引力可不是假的,就算莫翛然能碰一下,那也只有一下。他总要回到地面上来的。 正当莫翛然陷入云层中,傅希言身后猛然响起一声尖锐的互换:“爹!” 之前已经摸到了附近,却因为雷云不敢靠近的何悠悠见到空中的“何思羽”,终于忍不住冲了出来。 傅希言吓得浑身一抖,连忙拦住她:“这可能不是你爹了,他已经被莫翛然控制了。”虽然知道何思羽凶多吉少,他还是没有把话说死。 但何悠悠是何思羽最亲近的人,她很清楚这段时间以来,发生在“何思羽”身上的种种违和,只是之前从来没有往这方面想过而已。 她面色惨白地看着天空中的雷云,突然打开自己的随身包袱,露出里面的月魂枪。枪杆与枪头已经断成三截,还有许多细小的碎片。 “他回来的时候没有带枪,这些是我后来找回来的。我早该想到,若是我爹,他怎么可能将族中圣物随意抛弃!” 傅希言对月魂枪记忆犹新,见它成了如今的模样,也十分惋惜。但看赤龙王、烟花刹那……都是伤痕累累。 这场战斗,人与灵器都付出太多了。 何悠悠的眼泪落在月魂枪枪头上,枪竟慢慢地散发出温柔的光芒,虽然在白天不太明显,但傅希言一直盯着枪看,立即就发现了。 “这是……” “小心戒备!”银菲羽见傅希言这时候还分心,忙拍了他一下。 傅希言回过神,发现自己错过了精彩片段,莫翛然已经从天上落下来了:“怎么样,雷劈了吗?” 段谦迟疑着说:“好像没有?我没听到雷声,也没有看到闪电。” 银菲羽斩钉截铁地说:“没有。” 看来雷劫配备了刷脸装置,哪怕莫翛然魂魄尚在,但脸不匹配,也刷不开门禁。傅希言精神一振,战意盎然地想要冲上去:“别让他跑了!” 银菲羽拉住他:“他毕竟是你……”要是莫翛然全盛时期,需要大家全力以赴,她不会开这个口,可现在莫翛然已是强弩之末,不一定非要他动手。 她担心他日后后悔。 傅希言知道她要说什么,一指地上的尸体:“我与他的瓜葛,至多就是这具身体。”现在,身体已经在他手里变成了尸体。 现在他们双方,都是自由的灵魂。 莫翛然离地面还有三四丈时,就遭遇鄢瑎、金芫秀联手发起突袭。他用的虽然是何思羽的脸,可认识两人的人,都能从神情分辨出区别。 莫翛然即便连番受挫,脸上依旧保持着淡淡的,睥睨世人一般的哂笑,然后在鄢瑎和金芫秀碰到自己之前,魂魄再度像烟花散开。 何思羽的身体从空中跌落,鄢瑎和金芫秀双双避开。鄢瑎反手向空中打出一把魂珠,魂珠一遇魂魄就吞噬,但莫翛然的魂魄太散了,大部分仍在四下逃逸。 旁观的银菲羽和何悠悠也顾不得莫翛然了,两人都飞冲出去接何思羽坠落的遗体。 傅希言也想往前冲,却听“叮”的一声,藏在包袱里月魂枪残骸自动弹了出来,列成一排,落在了傅希言摆动的手掌里。 “这……” 他瞪大眼睛,却感觉掌心仿佛有风拂过,像是在小心翼翼的打招呼。 灵器灵器,果真有灵吗? 傅希言握住月魂枪,低声道:“你也想报仇吗?” 月魂枪没有回答,而是带着他的手朝前。 那是莫翛然大部分魂魄逃逸的方向。 只是他逃得并不快,傅希言轻而易举就追了上来,碎裂的月魂枪一动,枪头枪杆便会出现空隙,但它们很快就会调整好。 当傅希言使出横扫千军时,枪头还会自发地一百八十度左右横扫,以增加进攻面积。 莫翛然部分魂魄遇到月魂枪便消散,余下的一部分像是受惊般的遁入地里,鄢瑎急忙将魂珠撒在地上。 莫翛然受惊而起,正要向西遁逃,傅希言便快一步冲了过去,谁知遁逃的魂魄突然一个翻转,没入傅希言的身体。 …… 果然,莫翛然终究还是舍不得自己这具身体。 对这个结果,傅希言并不太意外,甚至,有些欢迎。莫翛然这人最大的威力,并不在于他修为有多高,而是当他藏身暗处的时候。 所以,比起让他成功逃脱,隐姓埋名数年,恢复元气之后重新出山搞风搞雨,傅希言宁可现在就决一死战。 傅希言几乎是用开放式迎接莫翛然的魂魄,等他完全进入之后,用精魂诀将莫翛然的魂魄逼到胃的位置,然后一个反手,就把月魂枪扎进了身体。 那一瞬间,他仿佛听到莫翛然在体内说什么。 ……管他说什么,他都不想听。像莫翛然这种工于心计的人,下手就要干脆利落,绝不给他一点半点的空子。 何况—— 老子遗产都不继承,听什么狗屁遗言! 但天地鉴的本能发挥作用,将月魂枪顶出身体,并飞速修复傅希言的身体。 莫翛然散开的魂魄经过几番折腾,好似损失惨重,趁机在体内重新聚拢,却也只剩下一魂四魄,正准备朝着真元转移。以他目前的魂力,已经不可能在精魂诀的运行下夺舍,唯一的出路就是去傅希言的真元休养,以图日后。 但谁都清楚,都到了这地步了,傅希言绝不肯功功亏一篑。傅希言一脸决绝地握着月魂枪,反手又想扎,却被景罗挡住:“不必如此。” 鄢瑎递给他一把魂珠:“吃下去。放心,我会把魂珠召唤出来,不会伤身。” 傅希言认出这就是第一次在他身上留下伤痕的珠子,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心里对他的这句话很是怀疑,心想:与其吞你这来历不明之物,我还不如吞枪呢。 正想着,月魂枪上的那层光像轻纱一样掀了起来,然后覆盖傅希言的身上,朝着莫翛然的魂魄包围而去。 莫翛然似乎意识到了危险,又从他体内仓皇出来,却被月光裹了个正着。 这是……抓住了? 傅希言还有些不敢置信。 即便是只剩下一魂四魄的莫翛然依旧是个凶悍。他先是示弱般的一动不动,待月魂枪光芒稍弱,就鱼死网破般地冲了出去。 他的速度极快,已是不成功便成仁的架势,只是有两只手比他更快。 一只手是金芫秀的。 与莫翛然斗了大半辈子,她太清楚不到最后一刻,他绝对不会认输。只是她修为较低,只抓到了少许。 另一只手是裴元瑾的。 他终于捋顺了体内的真气,脸色稍稍好转,赶过来的时候正好看到莫翛然要跑。他的修为境本就在莫翛然之上,而莫翛然又在强弩之末,抓他并不费力。 两人抓住莫翛然之后,都没有废话,直接将魂魄捏散,一点余烬都未留下。 莫翛然就这么死了? 傅希言眨巴着眼睛,似乎还有些不敢置信。自从知道莫翛然的存在后,他这些年一直活在他的阴影下,随时提防着他从角落里钻出来,咬自己一口。 他呆呆地站了一会儿,从其他人脸上得到肯定的眼神后,才大大地松了口气,正要欢庆,就听裴元瑾突然伸手去抓景罗右边的袖子。 景罗下意识躲闪了一下,将手负在身后:“怎么?” 裴元瑾说:“你的袖子好像弄脏了。” 景罗疑惑地回望道:“是吗?” 裴元瑾淡淡地说:“我看到了。” 景罗沉默了一瞬,负在背后的手仿佛思量般地捏了捏,然后大大方方地伸出来,两只手一起摆在他面前:“哦,哪里?” 裴元瑾盯着他的手看了会儿,才道:“或许是我看错了。” 景罗也不介意,坦然将手收回,却没有再放到身后。 第231章 后路有点多(下) 傅希言刚刚放下的心, 又忍不住提起来。 他看看这边看看那边,似乎在想怎么开口。对于景罗,他一向有偶像滤镜, 可很多事在他自己还没有意识到的时候,潜意识好似已经偷偷做出选择,故而先前裴元瑾遭遇雷劫,他并不放心将他留给景罗。 可细想这一路来,景罗俱与他们在一起,也不曾有不轨举动, 而且打莫翛然的时候, 也没有留瘦……吧? 裴元瑾看出他的疑惑, 也不顾忌景罗还在旁边,直截了当地解释道:“莫翛然的魂魄数量不对。” 人有三魂七魄, 他们中间陆陆续续耗费了些许, 但他默默计算,始终没有超过一半, 但莫翛然最后从傅希言身体里冲出来的只有一魂四魄。魂的数量不对。 傅希言听得咯噔一声。 以莫翛然之狡猾,最后那鱼死网破、孤注一掷的狠劲的确不合常理。即便被破坏了雷劫,失去了身体, 但无回门以魂修为主, 只要逃过这一劫, 并非没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就在此时,忽闻天空传来一声正义凛然的呵斥:“哪里走!” 那声音如雷鸣一般, 听入耳里,响如洪钟, 震得人耳朵发麻, 傅希言情不自禁地抖了下, 被裴元瑾搂在怀里安抚,却还偷偷抬头。 只见天空数道流星闪过,空中来不及散尽的雷云被流星划出好几道痕迹,看着像猫爪抓过一样。随即西方天空,霞光满天。红的,绿的,黄的……在天空闪闪烁烁。 不仅傅希言一脸好奇,银菲羽等人也都一脸好奇,想知道刚才过去了什么,现在又发生了什么事。 倒是裴元瑾眉头微微蹙起,原本就冷冰冰的脸看着更不高兴了。 傅希言说:“刚刚……是谁?”他怎么觉得这声音,有些耳熟。 见傅希言求解的眼神,裴元瑾刚要回答,那掠过去的“流星群”竟然又回来了,而且速度放慢了许多。 这下在场的人都看清楚了。 以裴雄极为首的储仙宫高手们各自站在一柄飞剑上,正怡然自得飞过来。裴雄极手里还轻轻松松地捏着一团魂魄。 跟在他身后的于艚、谭长恭、百里神、易绝等人正要与他们打招呼,看到一地的尸体,其中不乏储仙宫弟子,顿时面黑如漆。 韦立命和任飞鹰当即带伤上前汇报。这场大战,他们是从中期参与的,所以也不完全。银菲羽与金芫秀来得更早,看得更多,又补足了王昱大战莫翛然,郑佼佼与莫翛然反目成仇的细节。 可以说,这场维持了两天一夜的大战,几乎耗尽了邪道顶尖那一拨高手,若是莫翛然也能殒命,那江湖起码可以迎来百年和平。 傅希言盯着裴雄极的手,实在按捺不住了,问道:“这是?” 裴雄极笑眯眯地说:“我看你们说得热闹,旁边还有人在看热闹,就顺手逮了过来。” 那便是莫翛然无疑了! 傅希言眼睛更亮了,如果目光能燃烧,大概已经在裴雄极的手掌上燃起熊熊烈火。但不管他怎么看,那魂魄始终保持沉静,与之前在傅希言身体里歇斯底里的样子全然不同。 傅希言看看裴元瑾,又回头看裴雄极,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你爸爸还是你爸爸。 他的目光虽然隐晦,却还是被裴元瑾捕捉到了,当即意味不明地问:“你在想什么?” “储仙宫天团,虽迟必到。”傅希言说完,看着裴雄极他们手里收起来的飞剑,好奇地问:“你们都已经晋升了吗?” 裴雄极道:“你都把饭喂到嘴里了,难道我们还不会嚼嚼吞下去吗?倒是这臭小子,忒没用,这么大个魂魄在旁边趴着,也不知道抓一抓。” 这话其实说得有失偏颇。 尽管傅希言给的资料是一样的,但裴元瑾每天陪着傅希言东奔西跑,“睡”的时间都不够,哪能比得上天天没事,只闭着关,埋头研究的裴雄极等人。 裴雄极自然知道这话没道理,目光直接避开了裴元瑾的瞪视,摊开手掌,用手指拨弄那团魂魄:“嗯?临死之前,你还有什么要说?” 那团魂魄仿佛嫌弃一般地躲了躲,却没有趁机逃窜,刚刚那么好的机会没有走,现在自然也就走不掉了。 景罗说:“他刚刚若是走了,或许已经逃走了。” 傅希言说:“我听说有的罪犯犯了罪还会回案发现场当观众,这叫变态犯罪心理。”他加重了“变态”两个字音。 裴雄极与莫翛然也算隔空交手无数回,斗了大半辈子,这时候对杀他却兴致缺缺:“嗯,那谁来杀?” 景罗说:“既然无回门善莫大焉为真,应当还有‘大’逍遥在外,何不用莫翛然引他出来?” 傅希言看了他一眼:“莫翛然杀了郑佼佼,说明无回门内部关系并不大好,而且,我思来想去,大将很可能就是白虎王。”而白虎王已经死了,大将可能永远不会出现,这岂不是给了莫翛然苟延残喘的机会? 傅希言想到这里,又忍不住看了他一眼。 景罗面色不改:“既然如此,那便杀了吧。” 鄢瑎突然开口道:“我有一个很好的动手人选。” “呵。” 一直沉默的莫翛然突然出声。 每个人耳畔仿佛都想起了一声清冷悦耳却充满了对世间万物不屑的讥嘲,随即,就看到一直稳稳停在裴雄极掌心上的魂魄自行消散了,与之前烟花般的散开不一样,而是魂飞魄散,成为灵气中的一部分。 傅希言看着空气中晃晃悠悠的灵气,忍不住想,那些消散的魂魄变成了灵气之后,会不会有一天又重新投胎,变回了人类。那么,很多年以后,会不会又出现一个莫翛然、郑佼佼、王昱等人并起的时代? 不过那时候—— 自己起码是个渡劫老祖了吧! “师妹。” 沉思中的傅希言就听银菲羽一声惊呼,回头就见她眼睛正看着朱雀门街的方向——鄢瑎携着那位与莫翛然缠斗数会合的美貌女子渐渐走远。 傅希言心中一动,脚不由自主地向前,紧接着又停下了,因为鄢瑎与她并没有停。 像他们这样的习武之人——如今应该算是修行之人,对声音一向敏感,这样的距离,没可能没听到,所以他们没有停步,或许是不想搭理吧。 不想搭理菲菲姨,又或者是避开其他有关系的人呢? 其实傅希言心中已经有答案了,只是很茫然,不知道为什么。 像莫翛然这样的人,他自然是一刀两断,大义灭亲,但对金芫秀,她虽然利用了傅家,但对自己是很好的,托孤的时候方方面面都顾虑到了,自己受了恩惠,心中也一直记挂着想要报答。他想过很多种两人见面的情形,却从未想过,对方竟然不想见自己。 无数个问号从傅希言的脑袋里冒出来,几乎要比他的头发更加繁盛茂密了。掌握着答案的人就在不远处,只要他过去,就能得到答案,可不知怎的,他始终没有跨出这一步。 大概是他的怨念过于具体及强大,鄢瑎和金芫秀还是停住了脚步,她终究还是回头看了他一眼。 傅希言与她对视着,并确信对方看向自己的眼神的确含有温情与爱意,但她很快又别开了眼,再扭头的刹那,傅希言分明感觉到了那浓浓的哀伤。 为何爱,却不敢看呢? 那是因为—— 她本身就是傀儡道弟子,对魂魄最是了解,有些事又怎么可能瞒得过去?所以,关心又远离。傅希言猛然想到了答案,整个人犹如被一盆冰水泼下,瞬间冻僵在原地。 金芫秀似乎察觉到他的哀伤与愧疚,侧头对鄢瑎说了几句,鄢瑎便掉头走到傅希言面前,轻轻叹了口气:“你要相信,我并不是一个坏继父,不过你娘有你娘的想法。” 看他的表情,应该也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想法。 他继续说:“她说,罪魁祸首已经伏诛,你以后要争气。这样她不管在什么地方,总能收到你的消息。” 傅希言精神一振,又看向金芫秀,金芫秀站在那里,冲着他微微一笑。 那么美,那么温柔,又那么……令人心碎。 傅希言看着她,用口型轻轻地说了一声:“娘。” 金芫秀愣了愣,随即点了点头,便转过了身去。鄢瑎走到她身边,两人重新上路。 银菲羽看得一脸莫名其妙,拍拍傅希言的胳膊:“她到底是什么意思?” 傅希言回过神来,发现眼前这位问题也不小:“菲菲姨你不是……你怎么……” 银菲羽看向段谦。 段谦干笑道:“死遁嘛,自然是谁都要瞒着了。” 傅希言对他们肃然起敬:“为了对付莫翛然才重出江湖吗?” 段谦的笑容更尴尬了:“这个嘛,不是没瞒成功,被莫师祖发现了嘛。他拿义母威胁师姑,想借师姑威胁你,没想到你们居然都不在镐京。” 傅希言摇头:“我也没想到所谓的镐京大阵竟然是这样的结果。”最叫人意外也最为唏嘘的便是王昱。他印象中的建宏帝,一直是个投机分子,没想到居然选择舍生取义,由此可见,看人不能太肤浅……哪怕对方有张脸。 莫翛然那张绝世容颜此时随着断掉的头颅埋在地上,再也不见昔日光华。 第232章 北周有新君(上) 战斗虽然结束了, 但后勤工作才刚刚开始。 景罗调集了储仙宫、秦岭派、金吾卫、羽林卫等剩余人手收拾遗体,打扫战场。裴雄极等人则跟着傅希言回了永丰伯府。 银菲羽没有跟着去。她毕竟出身傀儡道,当年又被储仙宫追杀了很久, 尽管知道有了并肩作战的情谊,又有傅希言在,储仙宫不会对自己下手,却还是不自在。正好何悠悠要送何思羽回南虞落地归根,便与段谦一道送她。 裴雄极等人刚刚晋升金丹,正是新奇的时候, 见裴元瑾不会飞剑,都争着要教,这才知道赤龙王碎了。 一说到这,嘤嘤嘤的哭声便又出现了。 裴元瑾将剑柄取出来,裴雄极看了看说:“哦, 大概是产生剑灵了。希言给我的资料里有提及, 灵器经过雷劫淬炼,有可能会产生器灵,你这是因祸得福了。” 裴元瑾举起没有剑身的剑柄:“有什么用?” 傅希言真诚地提议:“可以给你每一次的出场配乐啊。”人家出场都是当当当, 裴元瑾是嘤嘤嘤,多特别。 裴元瑾:“……” 裴雄极说:“嗯,剑身不是收回来了吗?我再找那个铸剑师帮你回炉打造一下, 就是收集材料要费点功夫。不过没关系, 反正你已经大了,可以自己找了。不费我的事。” 裴元瑾:“……” 如何维护家庭和谐,真是永恒难题。 * 夜半时分, 永丰伯府迎来一拨不速之客。 蒲久霖遇到傅希言和裴元瑾之后, 就带着人悄然折返, 总算在天明前赶了回来。此时的镐京城一片萧条,连城门守卫也是金吾卫暂时客串,原来也早已被打发走了。 他问明情况后,便急急忙忙地找上门。 “恳请傅公子准老夫迎回陛下龙躯。” 这便是他一刻也无法等待的原因。 傅希言理解他的心情,纵然身心俱疲,却还是耐心地接待了:“景总管已经叫羽林卫……请回去了。” 收殓王昱遗体时,他们都在,亲眼见证了王昱的满身伤痕,其状况之惨烈,连裴雄极等人都忍不住动容。 那金吾卫大概一直守着城门,才不知道后来发生的事。 蒲久霖闻言,心中便是一点侥幸也没有了。他呆坐了会儿,听到门外有动静,原来是裴元瑾一个人在房里等不住,过来看看情况。 蒲久霖猛然回神道:“老夫失礼了。其实还有一件事,想询问二位的意见。”他顿了顿道,“这也是陛下的意思。在老夫离京前,陛下就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二位也是北周人士,老夫想问问,你们对新君有何看法?” 傅希言一怔:“问我们?” 蒲久霖苦笑道:“如今的北周实在是经不起一点折腾了。实不相瞒,老夫这一问,也是替北周百姓问。陛下走得突然,又值边境战乱频起,社稷与百姓都需要一位能稳定朝纲的新君啊。” 傅希言困意顿消。 蒲久霖会这么问,自然是因为王昱留下的孩子里并没有一个能力出众、威望素著的人选。所以,他言下之意,其实是在寻求帮助。万一发生兵变或内乱,希望能借由储仙宫或天地鉴之手平定。如此一来,他们心中属意的人选便至关紧要了。 傅希言说:“此事何不问裘老祖?” 秦岭派与北周朝廷的关系不言而喻,裘西虹都可以说是半个官员。 蒲久霖叹气:“裘老神仙私心甚重,只怕是请神容易送神难。”这话也有委婉讨好傅希言的意思。 傅希言踌躇。 王昱为百姓死战这件事的确令他钦佩不已,乃至于此时竟也不想推拒这份责任,只是储仙宫一向不介入朝廷事务……他忍不住看了靠在门边的裴元瑾一眼,见对方一脸的“随你,只要快点睡觉”,只好将目光收回来:“若我选陇南王呢?” 蒲久霖沉默许久,才叹了口气,从怀中拿出好几道密旨,挑挑拣拣,挑出了其中一道:“兄终弟及,并非没有先例。还请傅公子带着这份密旨前往延州迎回新君。” 这下傅希言是真的吃惊了:“你知道陇南王在延州?这密旨真是建宏帝……陛下亲笔写的?” 蒲久霖点头道:“陛下说,陇南王名望素高又战功赫赫,承袭帝位,无可非议。” 傅希言沉默了会儿问:“那余下的密旨是?” 蒲久霖开诚布公地说:“分别为三皇子、十皇子以及刘焕。” 傅希言没想到竟然连刘焕都有。 蒲久霖解释道:“不过刘焕与刘坦渡终有父子名分,贸然传位,怕引得天下猜忌,不利于社稷安定,故而陛下写的是先由陇南王即位,再将刘焕过继于他。如此一来,陇南王与刘焕有了父子名分,继承皇位顺理成章,而刘坦渡也不能以父之名胁迫新皇。” 王昱想得如此周到,显然是真心安排的后事,希望在皇位传承时尽量减少江山动荡。 傅希言看着桌上的密旨,心情无比沉重。 明知此战有去无回,王昱依旧慨然而行,甚至在临走那一刻,心里装的不是血脉传承的私利,而是家国天下的大爱。这是何等的英雄气概,明君气度!自己若借此支持陇南王,岂非趁人之危,亏待英烈之后?哪怕他对陇南王有好感,又有虞素环这层关系,也知道陇南王当皇帝,大概率不会差,却也下不了这个决定。 他摇摇头:“此事我做不得主。” 蒲久霖一愣,看向裴元瑾,裴元瑾一脸与我无关的别开了目光。他沉吟道:“傅公子何不问问陇南王自己的意见呢?” 他这般无私坦荡,反倒叫傅希言不太好意思了:“你认真的?” “陛下信任老夫,才托付重任,陛下一世英名,老夫不能使之蒙羞。即便陇南王不在人选之列,他亦是先帝之子,太祖之后,王氏江山何去何从,他亦有举荐之责。其实,”蒲久霖微微一顿,才说下去,“陛下还给陇南王留下了一封信。” 北周遭逢大劫,正值百废待兴,济世匡时,人人有责,王昱连皇位都拿出来了,自己还在这里瞻前顾后,推三阻四,反倒落了下乘。傅希言当下做出决断,一口应承道:“好。” 这一声答应,不仅是答应去问陇南王,更是承担起北周国祚的顺利传承。 应允后,傅希言也没有拖拉,待天色一亮,就启程前往战乱未平的延州。 不过这次他们的交通工具有点特别——裴雄极带着几个长老对着一脸不耐烦的裴元瑾指点。 “你可要记好了,练熟了。不然自己摔了不要紧,要是把媳妇儿摔坏了,上哪再去找一个这么聪明漂亮还爱笑的。” 裴雄极看裴元瑾拿出飞剑,不放心地一再叮嘱。 裴元瑾斜眼瞪他:“我媳妇儿你操什么心?自己没有吗?哦,你没有。” 裴雄极:“……”以前怎么没发现这孩子这么糟心呢。 裴雄极冷笑道:“来之前你秦姨还叫我有空去坐坐呢。” 裴元瑾道:“叫你你才能去坐坐。我家不一样,我每天都能睡睡。” 裴雄极:“……” 发现来早了,听到不该听的傅希言:“……” 在旁边看好戏的谭长恭发现好戏看不下去了,只好干咳一声道:“天色不早了,早点出发吧。过会儿,我们陪你爹去城里买把剑,也该回去了。” 傅希言没想到他们这就要走,下意识地问道:“那景总管呢?” 裴雄极说:“嗯?任飞鹰和韦立命都要养伤,他暂且留下来主持大局。说实话,这些年他操心的也够多了。等他忙完这段,也该回去闭关冲击金丹了。听说姜药师练出了金元丹,效果不错?到时候让他多炼些给老景备着。少什么药材,让元瑾去找。” 裴元瑾脸色不大好看,在旁边闷闷地问:“你们冲击金丹的时候真气都够用?” 裴雄极等人互相看了眼,哈哈大笑起来。 裴元瑾脸色更黑了。 好在百里神有分寸,在裴元瑾翻脸之前道:“我们并非同时冲击,而且,之前为了保住真元,一直在互相灌输真气。冲击金丹时,若真气枯竭,我们也依照此法。好在侥幸闯关。” 裴雄极在那里幸灾乐祸:“别羡慕我们。你功法特别,真气也特别,除了你媳妇儿,谁都帮不了你。” 裴元瑾冷笑道:“我功法特别拜谁所赐?”不就是裴雄极将功法修修改改缝缝补补变成了这样吗? 裴雄极突然揉着胸口:“你不知道原来的功法霸道,让我这些年受过多少暗伤啊。我是不忍心你步我后尘……”见裴元瑾不为所动,立马又改口,“再说,若非你功法特别,你岂能遇到希言?莫不是后悔了?” 裴元瑾转头问傅希言:“烟花刹那呢?” 裴雄极不以为意道:“飞剑才刚刚学会,还想上天?别说给你一把烟花刹那,就算给你玲珑宝塔,又能如何?” 若说刚刚裴元瑾还带着几分玩笑,此时被他这话一激,倒真有几分战意了。 幸好于艚和谭长恭出来打圆场,才阻止了这场父子相残的惨剧。 裴元瑾懒得再理他,拉着傅希言上剑就走。 裴雄极的这把剑挺宽,两只脚并在一起,横过来站着,还挺稳当,就是剑一飞起来,傅希言就有些失衡,人一会儿晃晃悠悠地前扑,一会儿又摇摇摆摆地后仰。 裴元瑾一边控制飞剑,一边还要搂着他的腰,防止他掉下去。 傅希言原本想得挺美好,自己昂首挺胸,惬意地站在飞剑上,俯瞰大好河山,但上去没多久就站不住了,只能盘膝坐着,要不是怕剑太锋利,容易割伤了大腿根,他都想把腿放下去晃晃。不过这姿势也不错——除了剑有点滑,裴元瑾不得不抓着他的发髻,防止他晃下去之外。 第233章 北周有新君(中) 他们抵达延州的时候已经是夜晚, 但城里依旧戒严。傅希言正犹豫着要不要下去敲个门,裴元瑾已经带着他嗖得一下从城墙上空飞过去了。 飞剑速度太快, 城门卫依稀觉得似乎有什么东西掠过去了, 也只当是鸟。毕竟那个高度,已经超出了他们认知中人类所能做到的极限。 入城后,傅希言径直找上了广信侯暂住的衙门。论起来, 永丰伯府和广信侯府还是姻亲。傅礼安的夫人,也就是傅希言的大嫂,是广信侯的嫡亲孙女,永丰伯举家搬迁前, 两家一直保持往来。所以他是执晚辈礼拜见的。 他们来得不巧。 北地联盟与蒙兀联军接连强攻数日, 不久前才退, 广信侯趁他们疲惫,又带着人马出去追杀,如今正在战场上。 傅希言闻言看了裴元瑾一眼道:“我去看看。”他终究不想将储仙宫拖入国战中来。 但裴元瑾显然不这么想。在他看来,夫夫一体, 既然傅希言决定插手, 那两人便要共同面对。而此时, 有飞剑的他显然来去更快。 他载着傅希言从上空飞过, 出了延州, 北上十里, 终于看到了两军兵马。 广信侯用兵老道, 哪怕打落水狗, 也很小心,绝不让对方有机会围攻。只要对方大部队掉头, 他就立马后撤。 飞剑掠过广信侯头顶, 直接飞到联军上方。 傅希言在裴元瑾的帮助下, 总算昂立剑上,居高临下地说:“犯我北周国境者,杀无赦!”然后用驱物术,将器林”,然后将它们一一降落,画了个大大的“×”! 联军果然大惊失色。主要是他们长这么大,从来没见过人在空中站着。这恐怕已经不是武功,而是神术了吧! 温鸿轩混在人群中,看着高高在上的傅希言和裴元瑾,心情复杂。他早知道裴元瑾并非池中物,也早早地下了注,只可惜……终究是人算不如天算! 北地联盟混入镐京的探子今日傍晚回复镐京大阵的铁塔坍塌。他便知事态不妙,与其他人商量之后,立劝蒙兀王退后二十里,以观其变,这才有了这次退军。如今看来,郑佼佼的计谋果然失败了,还惹得储仙宫加入到了国战之中。 他正犹豫着要不要再退后十里,看看事态发展,谁知还没下定决心,蒙兀王便传令说继续撤退,看那口气,竟不是十里二十里的事了。 北地联盟如今的一切都建立在蒙兀的支持上,一旦蒙兀退军,北地联盟对付北周,等于是蚍蜉撼树。他心中虽有不甘,却也知道此事不由人,随着蒙兀大军迅速后撤,也只能下令跟上去。 看联军夹着尾巴跑,傅希言与裴元瑾落回地面,与广信侯打招呼,顺便告知他建宏帝驾崩的事。广信侯原本有意回撤,闻言反倒决定继续追下去。 越是这种时候,越要示强,震慑敌人。 傅希言不敢耽误战事,当下与他告别,拿着蒲久霖的引荐信,回延州找知州。 知州正要睡,听说天地鉴主、储仙宫少主来了,又披衣起来,听闻他们问陇南王的事,脸色也不大好看。 傅希言怕他说瞎话,便道明建宏帝殉国,自己是受蒲相所托。 知州大吃一惊,但蒲相亲笔书信不是作假,掂量再三,还是领他们去了城中一座僻静的别院。 戌时刚过,城中万籁俱寂。战火纷飞的日子里,宁静才是最美的声音。但到了别院墙外,他们便听到悠扬的琴声自墙内传来。 傅希言好奇:“没人投诉他们扰民么?” 知州委婉地说:“此处是储仙宫分部,附近住的都是大户。” 傅希言点头表示懂了。大户嘛,一是消息灵通,知道哪些人不好惹。二来住所面积也大,不会贴着墙边听隔壁的墙脚。 知州送到门口就走了。傅希言带来的消息太过震撼,他需要召集幕僚好好琢磨一下接下来的打算。皇位更替,是挑战也是机遇。 少主和少夫人驾临,储仙宫分部好一阵兵荒马乱。但管事也知趣,知道他们来此必有要事,很快就将带着闲杂人等告退了。 傅希言望着凉亭里一个弹一个听的一对璧人,忍不住露出羡慕的神色:“夫妻里有一个懂音乐的,真是很有生活情调啊。” 他讲完,忍不住看了裴元瑾一眼。裴元瑾也正在看他,然后抢在傅希言开口前说:“你学?” 傅希言:“……”竟然嘴慢了。 他干咳一声:“其实我会。” 他们俩原本就朝着凉亭走来,讲话也没避着人,凉亭里的人都听得一清二楚。陇南王感兴趣地问:“哦?你也擅乐律?” 虞素环谦虚道:“我只是略会几首曲子,不算擅长。” 只会唱《孤勇者》的傅希言干笑道:“我会的更少。”怕他们再问下去,他转移话题,“这些天广信侯有没有为难你们?” 虞素环撩拨琴弦:“不能接触防务,不过衣食无缺,也算不得为难吧。” 陇南王握住她放在琴上的手,轻轻捏了捏。 虞素环便也转移话题:“姜药师几天前启程南下训你们去了,不知你们是否遇上了?” 傅希言忙道:“遇上了,姜药师这次帮了大忙。” “哦,怎么说?”陇南王有些好奇。既然帮了大忙,就说明他们办了件大事。 傅希言看看裴元瑾,苦笑道:“这事说来话长。”建宏帝与陇南王应该算仇人,可他们本是兄弟,不知自己今天带来的消息,对他是悲是喜。 虞素环听说话长,便起身去准备宵夜了,傅希言原想等她回来,但她去的有些久,到底按捺不住先说了。 王昱大战莫翛然的情景他并未亲眼目睹,银菲羽说得也不算详细,可或许加入了他主观情绪的缘故吧,本是干巴巴的几句话,在他的转述中,竟荡气回肠了起来。 或许风冷,或许夜冷,或许心冷,陇南王咳嗽起来,脸色发青,嘴唇发白。 傅希言便收了声。 虞素环将宵夜端上来,一人一碗飘着桂花香的汤圆。灯笼里的蜡烛将近,重新换了新。在崭新的蜡烛的光照下,四人将汤圆吃得干干净净,连加了糖桂花的汤水都没有剩下。 陇南王的咳嗽终于止住了,面色也稍微有些好转,又问后来的事。 后面的事,傅希言都是亲身经历,讲起来自然流畅精彩得多,只是说到蒲久霖夜访,他措辞便谨慎了起来。 他虽然谨慎,建宏帝的决定却很大胆,于是传位这件事听上去就很不可思议。 莫说虞素环与陇南王,连转述的傅希言也觉得难以置信,然而王昱给陇南王的信正藏在他的衣襟里。 陇南王对继任皇帝这件事不置可否,只说要看信。 傅希言便将信取出来给他。 拆开信封,里面藏着一份密旨和一张纸条,密旨是为云中王、陇南王平反,恢复他们的名誉及封号。也就是说,即便陇南王不当皇帝,也能继续当北周的陇南王。 而那张纸条…… 陇南王也没藏着掖着,大大方方地展开来。 傅希言没忍住好奇,迅速地瞄了眼,上面写的是:你们终究都不如我。 陇南王嘴角讥嘲地扬了扬,却没有发出声音,只是将纸条和密旨又重新读了一遍,眼眶便微微有些发红。 傅希言顿时坐不住了,裴元瑾便道累了困了,虞素环顺水推舟地送他们去客房安置。 一夜无话。 翌日一大早,就听到房门口说话的声音,打开门一看,竟是刘焕。上次见他,他还躺在床上昏迷,如今总算是醒了。 尽管傅希言因为他复杂的身世以及与北地联盟的瓜葛,将他踢出姐夫候选人的名单,但对他本人并没有恶感,彼此相见,也是客气寒暄。 刘焕是来打听刘坦渡的消息的。 傅希言只知道他送十皇子读书去了,直到镐京出事,也没有回来。但这对刘焕来说,已经是好消息了。 他请傅希言和裴元瑾去前院用餐,陇南王和虞素环都在。 一夜未见,陇南王鬓发似乎更白了,但眼睛炯炯有神,精神居然很不错。 傅希言暗道:都说人逢喜事精神爽,这是打算接受新工作了吧。陇南王登基之后,虞姑姑于情于理都应该是皇后,只是不知道陇南王会不会广开后宫。 他正胡思乱想,就听陇南王说:“我已经与焕儿商量过了。” 傅希言闻言精神一振。 “我如今琴歌酒赋,人生足矣。治理天下,力有未逮。而焕儿,他始终把自己当作刘家人。我与他商量过了,日后他若是生了一双儿女,一个姓王,一个姓刘,也算两边都有了交代。而他自己,想做什么做什么,想姓什么姓什么吧。” 说是这么说,但他先前已经说过刘焕把自己当做刘家人,说明他已经做出了选择。 傅希言有些震惊,但仔细想想,结果也在情理之中,只是,如此一来,皇位继承人便是二选一了。他问:“那三皇子和十皇子,谁更合适呢?” 陇南王说:“他们二人我都不了解,不好妄议。” 傅希言不觉得他敷衍,这反倒是负责任的说法。 “所以,我打算随你启程回京。”陇南王说完后,忍不住摸了摸胸口,那里放着一枚锦囊,锦囊里就是王昱亲笔写的那张纸条。 终究不如王昱? 陇南王轻笑一声。他还未死,这场比试就还不算结束。 第234章 北周有新君(下) 他们出发时, 知州特意带着延州土特产前来送行,顺便提及广信侯追着联军一路北上,已经将对方逼出榆林镇, 先前被联军占据的国土悉数收回, 正准备重筑防线。 这说法自然是掺有水分, 与其说是广信侯逼退联军,不如说是联军发现此事不可为, 主动放弃了。 无论如何,终是好事。只是古人云,福兮祸所伏。一件好事的背后很可能跟着一件坏事。刚坐车过黄陵, 他们便迎头遇上了跟着陕西分部主管事戚重前来报信的楚少阳。 看楚少阳风尘仆仆, 满脸焦急的样子,傅希言还没问发生了什么事, 心里就开始打鼓。果然, 他一张口便是三皇子率锦衣卫偷偷潜返镐京, 意图抢在陇南王之前登基。 这操作骚得, 让傅希言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呆了呆才问:“蒲相呢?”那么大一个蒲相,总不会让三皇子在镐京城里乱来吧? 楚少阳苦笑道:“蒲相被关在相府里。三皇子听说陛下之前让蒲相保管的传位遗诏中,有自己那份,正在逼问遗诏的下落。” 傅希言想了想道:“若我没有记错,锦衣卫指挥使是楚光?” 楚少阳表情越发苦闷:“如今镐京城都在三皇子的掌控之下,若非我叔叔暗中放水,我也出不来。” 傅希言说:“令叔这是身在曹营心在汉?可他手掌兵权,若真的想要反对三皇子, 应该有的是机会。” 楚少阳说:“他有世家支持, 我叔叔独木难支。” 傅希言皱眉:“世家都支持他?”这就有些奇怪了。蒲久霖也是世家出身, 素有威望,且手握建宏帝遗嘱,正是说一不二的时候,三皇子何德何能何至于从他手里抢得一众世家的支持? 楚少阳解释道:“陛下写了多份遗诏的事情已经泄露了,世家们知道了你打算迎陇南王回京即位……”他顿了顿,才道,“他们并不支持陇南王。而且,三皇子不是单独进城的,他还带了十皇子。” 他这么一说,傅希言便懂了。 所谓一朝皇帝一朝臣。建宏帝登基以来,经常磨刀霍霍向世家,能留到今日的世家,几乎都是铁杆王昱党。这些人自然不希望当年敌对的陇南王回来当皇帝。 而且,他们算盘打得精。有十皇子在手,三皇子便少了一个对手。陇南王、刘焕又在外面,只要三皇子及时找到遗诏登基,先将名分定下,龙椅就坐稳了一半,毕竟,王昱写的传位诏书都是真的。这时候先后顺序就很重要了,届时就算陇南王赶回来,也成了“后到”。 傅希言问:“遗诏的事三皇子是怎么知道的?”蒲久霖来永丰伯府的那夜,在场的只有他们和裴元瑾,隔墙绝无耳。 楚少阳说:“陛下写遗诏的时候,是张财发伺候的。这个消息,他向三皇子卖了个好价钱。” 傅希言看着他,眨了眨眼睛:“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那你和你叔叔为何不跟着三皇子呢?这可是唾手可得的从龙之功。” 楚少阳看了裴元瑾一眼:“蒲相着人给我叔叔送了封信,信上说,储仙宫已经答应成为北周国教,保障皇位顺利传承。” 傅希言:“……” 傅希言迷茫地看向裴元瑾,见他也是一头雾水,只好向楚少阳虚心求教:“你知道储仙宫谁负责这个项目吗?” 想想现在留在镐京的人,难不成是景罗? 楚少阳也很迷茫:“不是你们吗?” 傅希言:“……”无发可说! 事情的真相可以在车上慢慢还原,当务之急,还是先去镐京。 其实傅希言有些迟疑,不知道自己该不该阻止三皇子的举动。毕竟,在陇南王和刘焕都明确表示不想当皇帝的前提下,他们的选择不多。若三皇子真的说服了满朝文武,顺利登基,也不失为一条平稳过渡的路。 为了商讨接下来的计划,傅希言拉着楚少阳一起上了陇南王的马车。 楚少阳起先不知里面坐的是谁,听傅希言介绍后,立马就不自然了起来,一会儿摸摸头发,一会儿整整衣服,闹得跟相亲见面似的,被傅希言揭穿,才羞恼地说:“北周武将,有几个不仰慕陇南王?” 陇南王似乎习惯了这种场面,平静地问道:“三皇子应该知道这点吧。他何以觉得,靠一群舞文弄墨的人能赢得了一群舞刀弄枪的人?” 楚少阳自以为不着痕迹地看了傅希言一眼,却还是被对方抓住了痕迹。 傅希言说:“有话直说。” “三皇子决定立秦岭派为国教,据说已经请裘西虹回镐京坐镇了。”所以世家们会做出这样的决定,并非一时冲动。楚少阳说:“而且,储仙宫毕竟是名门正派,就算当不上国教,也不至于愤而杀人的。” “谢谢他们的信任,不过我们没想当国教。”傅希言突然坏心眼地说,“不仅储仙宫不想成为国教,而且,陇南王也没有继承皇位之意。” 其实楚少阳在看到陇南王的坐姿时,已经有所猜测了,但听到他亲口说出来,依旧感到一阵懊恼。如此一来,三皇子即位竟是板上钉钉的了。 他忍不住将想法写在脸上,陇南王却别有深意地说:“倒也未必。” 楚少阳还想再问,陇南王却不肯在说了,后来休息,陇南王便私下叫傅希言和裴元瑾先行一步,把十皇子救出来。 傅希言便知道他属意十皇子。 陇南王否定三皇子的理由很简单:“他父亲花了这么多年的心血才瓦解世家对帝位的钳制,他用了几天便回去了。” 傅希言自己也悄悄琢磨了一下,三皇子欲立秦岭派为国教,焉知不是第二个灵教,但是…… “十皇子今年才八岁。” 陇南王说:“年纪小,好教。” 换做其他的皇叔要辅佐幼帝,傅希言心里多多少少会有些猜忌,但陇南王是亲手把皇位推出去的人,自然没什么可怀疑的了。 而且,虞素环私下里曾找过他们,希望他们能规劝陇南王重归庙堂,至少找些事做。以陇南王如今的身体,骑马带兵已然不可能,整日待在后院里,只会消磨意志。 故而傅希言听他这么说,自然是举双手赞成。 如此,重新上路时,楚少阳便发现裴元瑾和傅希言不见了。 飞剑一日千里,他们当日便赶到了镐京。 此时,有许多老百姓听说镐京结束了战乱,正陆陆续秀回来,可惜都被拦在城外,城内正在戒严。 两人悄然入城,然后去了蒲相府,被管家告知蒲相被请进宫了。 他们去了皇宫,正好看到三皇子、十皇子、世家官员等人跪了一地,张财发拿着遗诏站在上面,正准备宣读。 不仅他们在,裘西虹竟然也从西陲赶回来了,此时正守在大殿一边。他境界比傅希言高,似乎察觉动静,扭头看过来。 到了这一步,绝对不能让遗诏念完,只能硬着头皮闯! 裴元瑾当下用境界碾压,压制住裘西虹。 趁着他有刹那的不能动,傅希言用驱物术将火苗引到遗诏上。 遗诏瞬间燃烧起来,张财发吓得松手,三皇子急忙上前扑火,但傅希言岂容他真的扑灭,又用驱物术将遗诏挪开数尺。 裘西虹解开压制,纵身一跃,跃到遗诏前,一掌挥去,扑灭火苗,低腰便要捡,但裴元瑾随手划出一道剑意,堪堪落在他与遗诏之间。 裘西虹不得不缩手,裴元瑾踏入殿内,一步到他面前…… 三皇子见裘西虹被裴元瑾缠住,慌忙喊:“救驾!” 楚光与岑报恩听到动静,连忙带着锦衣卫、羽林卫冲进来。 殿内总共这么大点的地方,一下子进来这么多人,立马就乱了。世家官员呼喊奔逃,三皇子则趁机去捡遗诏,傅希言又引了火苗,但三皇子也不顾疼,直接用手去拍,好不容易拍灭,却发现写着自己名字的那部分已经被烧出一个洞。 “傅希言!”三皇子忍不住怒吼,“给我杀了他!” …… 这难度不是一般的大。 岑报恩犹豫了下,还是冲了过去,当傅希言境界高于他,借着“碎星留影”在大殿内晃悠。锦衣卫想抓人又抓不到,还推倒了不少大臣,差点酿成踩踏事件,楚光借机喊“住手,先救人。” 遗诏被烧毁,三皇子离九五之尊的位子从半步之遥变成了遥不可及,不由气得发疯,瞪着傅希言的眼睛散发着恶毒的光,恨不能将他抽筋剥皮。 傅希言假装不知道,做了几个假动作后,突然来到蒲久霖身边,拍着他的肩膀,小声说:“陇南王属意十皇子。” 蒲久霖交出三皇子继承皇位的遗诏,既是逼不得已,也是得偿所愿。身为铁杆建宏帝党,他内心终究希望皇位能在王昱的血脉中流传。只是建宏帝视他为知己,推心置腹,临终托付,他报之以琼瑶,不忍辜负。 如今听到傅希言这么说,蒲久霖眼睛一亮。 蒲久霖看着被推搡到一边的十皇子,突然冲过去将人抱起,又冲到龙椅前,从龙椅 “真正的”三个字极为致命,一下子将三皇子的仇恨值拉了过去。三皇子死死地盯着蒲久霖,若是眼睛是刀,蒲久霖已经被凌迟了! 然而蒲久霖全然不见,不管现场多么混乱,也不管有没有人听他讲话,打开遗诏便开始宣读! 三皇子飞扑过去,被傅希言挡住,只能高喊:“裘老神仙!” 裘西虹与裴元瑾交了几回手,便知不敌,今日绝难讨好。而场上的形势也已经倒向了另一边,不管傅希言他们今日是什么目的,三皇子继承皇位的遗诏都已经烧了,即位希望渺茫,自己再坚持下去,反倒会使整个秦岭派都跟着三皇子沉沦。莫说三皇子,便是王昱,也没有这么大的魅力。 裘西虹心念电转,故意抢攻,想要以进为退,而裴元瑾似乎看出了他意图,直接收手。 裘西虹见状,扭头就走,走得那么果断,叫指望着他扳回一局的三皇子目瞪口呆。看着他的背影,三皇子第三度流露出了阴毒愤恨之色,只是他今天恨的人实在太多,便不稀奇了。 蒲久霖读完遗诏,直接拜倒在十皇子面前,高喊道:“吾皇万岁!” 楚光一直盯着上面的动向,见裘西虹跑了,裴元瑾和傅希言一左一右地护着十皇子,便知大事抵定,立马跟着跪了下去。 他一跪,锦衣卫便跪了,张财发站在旁边,犹豫了会儿,也跪了下去。 世家官员见上面坐着的十皇子,立刻就接受了——反正都是王昱的儿子,比起成年的三皇子,年幼的十皇子不失为一个更好的选择。 三皇子站在龙椅不远处,恶毒地看着背叛自己的楚光身上,又看看,如今,不过是一会儿工夫,就全都变了。 “殿下!”陈贻因为是三皇子的幕僚,今日也被恩准上殿共襄盛举,没想到是这个结果。知道大势已去,陈贻小心地拉着他的衣服,生怕他想不开,枉送性命。 三皇子慢慢地恢复了理智,目光缓缓回到了傅希言和裴元瑾的身上,然后,慢慢地低下头……跪了下去。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殿内呼声高昂。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